虽然唐寅表现出对沈溪的支持,但沈溪依然看出唐寅满心担忧。
沈溪在唐寅离开中军帐后,自言自语道:“你唐寅过的是什么日子,跟我能比?”
显然唐寅不会想到,沈溪虽然跟家眷分离两地,但身边却带着惠娘跟李衿,做事经常熬到深夜并不代表他孤枕难眠,每天回到寝帐都有女人给他捏腰捶腿,这并非普通将士可享受到的待遇。
沈溪让人送出奏疏后,早早便回到寝帐,这边李衿和惠娘早就等候他多时了。
沈溪进南京城这几天,惠娘和李衿显得很低调,沈溪派了很多侍卫保护。出城这天事情太多,惠娘和李衿白天没机会跟沈溪相见,到晚上终于看到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们害怕沈溪在南京遭遇不测……
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真情,就会把男人放到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此时惠娘没法再将感情寄托于儿子身上,沈泓进了沈家门后,惠娘对沈溪的依赖更深了,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始逃避,所以之前才会跟沈溪提出要回闽西走走,却没有得到沈溪同意。
沈溪将自己计划在长江口附近造一座新城的计划跟惠娘李衿说了一下,李衿听到后喜滋滋地道:“如此倒是不错。”
李衿属于无根的浮萍,天底下只要有惠娘和沈溪在的地方,那就算是家,至于是否习惯,对她而言不算什么。
不过惠娘这边的想法难免多了些。
如同之前那些将领一样,惠娘担忧地问道:“老爷如此提议,军中上下会同意吗?自大明开国以来,沿海之地可是流离发配之所。”
沈溪淡淡一笑,道:“他们想反对也没办法,既然跟我出来打仗,就要按照我定的规矩行事……惠娘,你的想法如何?”
惠娘摇摇头:“在沿海生活没什么不好,妾身没有任何意见,不过从无到有全新打造一座城市,可能交通运输和讯息接受不便,无法帮老爷将生意打理好,或许会出现差错。”
李衿道:“姐姐不用担心,派人到各地传话便可,具体生意咱俩一向都不出面,不是一直没出状况么?”
惠娘没好气地道:“怎没出事?之前商会的账目已有很多对不上,正是因为长期疏于管理的结果……那些掌柜各行其是,已开始不受总号管理,幸好有老爷在,不然的话他们真可能造反!”
李衿知道惠娘这是在找理由推搪,不敢随便接茬。
沈溪笑了笑:“这里通江达海,怎么会说交通运输不便呢?有了这座新城,以后大明对外的大宗买卖都可以转移到这里,惠娘你便是我的管家,负责管理整个城市的账目……衿儿,你给你姐姐当帮手,在我的精心运营下,相信这座城市要不了多久便会日进斗金,我再派人去全国各地商号清查账目,对不上就把人拿下,重新安排人接替便是。”
“现在的重点就是这座城市,既可以作为军事堡垒,又可以作为一个大的商埠,恐怕到最后京师都未必有此处繁盛!”
……
……
次日沈溪领兵顺江而下,往长江出海口方向去了,他的奏疏于两天后传到京城。
因沈溪的上奏走的是正常流程,奏疏送到通政司后,很快便落到谢迁手上。谢迁看到后非常生气,觉得沈溪再一次“胡闹”。
“他想做什么?前头跟朝廷申请造大海船就觉得他是在乱来,现在居然还想自己造一座城池,他怎么不去飞?”谢迁说话时带着极大的气恼,不顾眼前还有杨廷和、梁储和靳贵三位同僚在。
梁储道:“之厚提出要在长江口建造新城,的确太过荒唐,如此上奏……可能却正合陛下心意。”
说完他看了看在场几位,发现大家都在颔首,才知道不但他这么想,连谢迁、杨廷和以及靳贵都是这么想的。
也正因为谢迁觉得沈溪上奏的内容切中正德皇帝喜欢胡闹的脾性,他才会那么生气。
杨廷和没有回答梁储的问题,谨慎地道:“为今之计是要想办法阻止……”
谢迁看着杨廷和:“介夫有主意吗?”
杨廷和仔细想了下,随后为难地摇头:“若以票拟让陛下否决此议,怕是非常困难,但内阁如今不能积压奏疏,哪怕有意搁置,回头陛下还是会知晓,难免对我等有所怪责,加剧君臣间的不信任。”
之前谢迁曾做过私自扣沈溪奏本的事,所以杨廷和才会如此说,谢迁听到后脸色变得更差了。
因为朝廷有张苑跟小拧子能上达天听,内阁现在于朝中的地位非常尴尬,看起来权力很大,但其实最终决策权却被司礼监和内侍太监挟制,而谢迁这个首辅根本就没有觐见皇帝的权力。
杨廷和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看向靳贵:“充遂有好的见地吗?”
他不问梁储,是觉得梁储跟沈溪的关系太过紧密,多半不会用心想这件事,同时也跟他在内阁的地位仅仅能压住靳贵有关。
靳贵稍微迟疑,谨慎地说道:“若之厚的奏疏呈递到陛下跟前,陛下有很大的可能会应允下来,内阁若反对之厚的建议,最好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旁敲侧击,指出此议前因后果以及利害得失,让陛下自行参详。”
梁储皱眉道:“写在票拟中不行么?”
“恐怕不行,因为司礼监那边会从中作梗!”
靳贵苦涩地说道,“若无法直接面圣陈述利弊的话,或许只有在票拟中列出反对的因由,如此也好提醒陛下……”
听了靳贵的建议,杨廷和失望摇头:“就怕司礼监那边早有定论,会以票拟不合规矩为由打回来,然后直接拿沈之厚的奏本去面圣,如此一来内阁便被甩到了一边。”
谢迁突然站起来:“事到如今,老夫只有再出面一次。”
杨廷和诧异地问道:“谢老是要去乾清宫求见陛下?”
谢迁无奈地看了杨廷和一眼,“你以为现在面圣容易吗?老夫不去做那无谓的意气之争,不如实际一些,找能跟陛下说得上话的人好好商议一番,或许有奇效!”
虽然谢迁没明说,但以杨廷和跟梁储、靳贵的理解,现在谢迁只有找三人才有效,京师这边是张苑和小拧子,这是平日能跟皇帝搭上话的人,而在京城外,谢迁只有直接跟沈溪谈,让沈溪自己把上奏收回,但这显然不可能。
如此一来,谢迁现在就要去见张苑或者小拧子,也有可能跟两个人都见上一面。
杨廷和问道:“在下是否跟谢老您同去?”
谢迁一摆手:“你们处理自己的事,老夫今日可能不留在文渊阁当差,有事的话派人传个口信便可。”
……
……
谢迁的想法的确是要去见张苑和小拧子,不过在这之前,他先去见了张懋,哪怕他知道现在张懋可能在对待沈溪的问题上多有妥协,但还是觉得张懋作为朝中三朝元老,勋贵之首,有责任维护朝廷的规矩。
张懋在迎接和招待上礼数十足,但谢迁说明来意后,张懋明显退缩了。
张懋道:“之厚要平定海疆,需要船厂打造船只和训练士兵,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乔你何须如此紧张?难道还怕他图谋不轨不成?”
谢迁没好气地道:“为人臣子,做事需考虑周详,他又不是第一天入朝,到现在做事依然没个正形!他想要择地建设船厂造船已属僭越之举,居然异想天开要在长江口新建一座城市,还要在期间纺纱织布,打造兵器以及通商等等,俨然要建国中之国……以他的能力要造反的话,谁能抗衡?”
“呵呵。”
张懋对于谢迁的担心并不认同,毕竟他的孙子正在沈溪军中,压根儿就不觉得沈溪会带着他孙子去造反,而且沈溪麾下人马基本是以京营和边军将士为主,那些人绝对不会盲目追随沈溪造反。
谢迁打量张懋:“怎么,你觉得没有这种可能?”
张懋道:“于乔,你有担心是对的,老朽不会贸然反驳,的确领兵在外行事就该有所收敛,不该提出建造新城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你也要理解啊,之厚现在要平倭寇,短时间内大海船造不出来,他靠朝廷水军装备的小船去跟倭寇的大船交锋,胜利机会不大,如此一来便需要他在江南长时间屯兵……他的兵马屯驻旁处,不是更会扰乱地方,甚至有可能危害朝廷安稳吗?”
按照张懋的意思,若是沈溪真有心谋反,就不会想到去造新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直接带着人马攻破繁华富庶的南京城,打出旗号反抗朝廷便可,怎么可能傻傻地造一座城池出来充当朝廷的活靶子?
谢迁没有就沈溪谋反的问题继续深谈,毕竟他自己也不觉得沈溪有谋逆的可能,当即板着脸问道:“建造新城花费不小,银两调拨,还有驻兵粮饷何来?朝廷从哪里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银子?”
“这……”
张懋想了下,试探地说道,“这或许就是之厚为何提出要在新城通商的原因,若是能从番邦手上得到银两,那造城和造船的银子便有了着落,连兵马日常所需可能也不用朝廷来担负。此诚为一举两得。”
谢迁气呼呼地站起来:“英国公你是何意?就是不肯相助?”
张懋跟着站起,无奈地道:“于乔,你要么就跟陛下上奏,反对之厚接下来要做的事,老朽从来没说会逆着你的意思来,但之厚现在做的事明摆着是综合各方利益后拿出的结果,若陛下觉得可能养虎为患,自然会进行反驳,你在票拟中提一句,难道司礼监那帮人还敢把这么大的事情压下不成?”
谢迁气恼地道:“你又不是不知沈之厚跟张苑的关系。”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张懋不屑一顾,“之前有传言说张苑是因之厚的推选而东山再起,现在不证明只是谣言么?所有的根源还是在陛下身上,当今圣上乃是念旧之人,平时待人接物还算和睦,你有事直接去跟陛下上奏,相信陛下会考虑各方的意见。”
谢迁深深地盯了张懋一眼,失望地道:“既如此,老夫只有与虎谋皮一条路可选了。”
说完,谢迁转过身,有离开的意思。
张懋惊讶地问道:“于乔,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要去跟司礼监的人见面?你这样可不行,在之厚提出建造新城这件事上,你应该秉承客观中立的立场才对,老早就否定不是什么好事,更不能因此去跟张苑勾连,如此成何体统!”
谢迁气恼地道:“若任由张苑去提,怕是奏疏一上去便有了定论……陛下定下的事情几时收回去过?”
张懋仔细想了下,觉得谢迁所说有几分道理。
当今这个小皇帝虽然在做事上还算有分寸,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胡闹,而且刚愎自用,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过因为每次都有沈溪在背后擦屁股,以至于他登基后做的几件大事最后都变成利国利民的好事。
张懋道:“你去吧,若是能谈妥也好,若不成……老朽大不了陪你在乾清门外求见陛下!”
……
……
张懋最后这番话说得相当漂亮,但其实不过是在敷衍,以张懋的老谋深算可不会主动为自己揽活。
朝中虽然文臣武将相互依存,但文官却稳压武将一头,对此作为勋贵之首的张懋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沈溪属于文官中的异类,关键就在于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都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赢得的,几乎所有的勋贵都没把沈溪当作正统文官看待。
故此,对于沈溪的事情,张懋一向觉得不该多干涉,况且现在他还把孙子送到沈溪身边历练,一想琢磨着如何才能跟沈溪打好关系,要是主动去反对沈溪的上奏,便等于是结怨,智者不为也!
谢迁随即去求见张苑,可惜没见到张苑的人……此时张苑已先一步拿着沈溪的上奏去见朱厚照。
张苑在通政司埋设了钉子,现在只要收到沈溪的奏疏,他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于是直接去通政司拿奏疏摹本,绕过内阁行事,朱厚照的纵容让他有恃无恐,许多事情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一言九鼎。
张苑这次对于沈溪打算造城的事并无太多想法,总觉得这应该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可能会让正德皇帝觉得新奇有趣,他根本就没想过内阁那边反应会如何。
等见到朱厚照后,张苑将事情一说,朱厚照果然饶有兴趣。
朱厚照问道:“要在长江口造一座城池?这倒很有意思,驻兵的同时,还能兼顾造船和跟海外夷人做买卖,再把一些纺织、打铁的工坊迁徙过去……有这样一座城池存在,海盗哪里还敢乱来?”
张苑笑道:“正是如此,陛下。”
朱厚照突然想到什么,微微皱眉:“不过临时要建造这么一座城池也不容易,沈尚书在那边可能一待就要好几年……那朕岂不是长久见不到他?不行不行,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贸然做决定。”
朱厚照先说赞同,又说要从长计议,如此反反复复让张苑意识到什么。
张苑道:“陛下莫不是对沈尚书修建新城的目的有所疑虑?若陛下不放心的话,大可派人去监督便可。”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不过是在长江口修造一座新的卫城,朕有何不放心的?只是若真要修造城池,可能沈尚书就得长久留在江南,那朕岂不是要很久见不到他?本来平倭寇之事就不该派他去,这一来二去出征一回就半年多将近一年,这次加上修城怕是要有个两三年才能回京……”
本来张苑考虑到朱厚照可能是对沈溪有所猜忌,才说修城之事可以再议论一下,听了这番话,他觉得朱厚照对沈溪的宠信简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心道:“正好沈之厚自己要修城不回京师,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何不成全我那大侄子?他想修城就一直在那儿修,一辈子别回来最好。”
念及此,张苑更加坚定主意,务必要让沈溪留在江南,当即道:“陛下其实不用心烦,就算沈尚书在南方,陛下不也可以偶尔去江南游历,又或者将沈尚书召回京师述职?这些都不成问题。”
朱厚照想了下,心里虽然还有疑虑,却微微点头:“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正好朕在京城闷得要命,回头就跟皇后一起去江南走走,正好可以欣赏一下沿途的美妙风光……朕可是有好些年没去江南了。”
“是,是。”
张苑嘴上应着,心里却纳闷儿……他知道皇帝说的皇后只会是沈溪的妹妹沈亦儿,也就是沈皇后,他实在搞不清楚怎么现在皇帝对沈皇后如此宠爱?
朱厚照道:“那建造新城之事,就按照沈尚书说的办吧,一概应允便是。”
朱厚照想到自己可以去江南游玩,便对于沈溪修造城池没了任何意见,也不需要回头再议论了。
张苑提醒道:“陛下,沈尚书上奏中提到,要将出征将士的家眷送去江南,您看此事……”
本来朱厚照都要起身离开了,听到这话又重新坐了回去,仔细思考之后,若有所思道:“本来出征将士不能携带家属,这是大明历来的规矩,不过朕想到这次平倭寇消耗时间太长,要先建造城池,再造船厂,最后才是造船,加上战备和训练等等……没个三年两载完不成,那就把前线将士的亲眷送去江南吧。”
张苑道:“陛下,不知家眷是全送过去,还是……部分?”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这种事还要问朕?自然是血脉至亲,比如说父母妻儿,难道七大姑大八姨也要带?不过暂时别管这些,先修城和造船吧,住的地方还没着落呢,就直接把他们的家眷送去,露宿荒郊野外吗?”
“还是陛下思虑周到。”张苑恭维道。
朱厚照板着脸,小眼睛里透露出一抹得意:“朕虽然比不上沈尚书的才能,但怎么说也是名师出高徒,朕难道连这基本的事情都想不透彻?先将修造城池的事批复下去,至于选址和用度……酌情跟户部商议,沈尚书的意思是通过海外贸易赚取建造城池的费用,不过这种事始终要以朝廷调拨为主……”
张苑再问:“那陛下,以何名义调拨帑币?”
朱厚照站起来,这次没打算再停留,临走前甩下一句:“以修造行宫的名义!”
……
……
朱厚照铁了心要造新城,好像在他眼中那已不是普通城池,而是他在江南的一处行宫,是随时可以过去寻欢作乐、游戏人间的胜地。
有沈溪给他打理,朱厚照非常放心,甚至连具体细节都不跟张苑交待,好像什么事只要吩咐下去,沈溪就能领会他的要求,完全帮他把一切都给打理好,不需要他这个皇帝劳心劳力。
既不用动脑子,不需耗费精力,就能在江南多一处好玩的地方,除了沈溪长久留在江南让他有些不爽外,别的都是朱厚照愿意接受的。
张苑领会朱厚照的意思后,赶紧回去准备朱批,刚出乾清宫大门,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兴匆忙而来,见到他后一把拉到一边:“张公公,谢大人要见您。”
“谢于乔?”张苑皱眉问道。
李兴点头:“正是谢阁老。”
张苑冷笑不已:“还真会挑时候……若是咱家所料不差的话,他来说的是沈之厚打算在江南修造城池之事,不过这件事陛下已有交待,可不是咱做奴婢的能干涉的。”
李兴惊讶地问道:“朝廷要新建城池吗?在哪里?”
张苑没有回答李兴问题,反而问道:“不知谢阁老人在何处?是在内阁那边等候,还是说……”
李兴道:“就在乾清门外,不过听说先去了张公公您在皇城外的私宅,没见到人才过来的……您是否去见呢?”
张苑一甩袖:“当然要见,这可是关系朝廷安稳的大事,难道咱家是那种不近人情之人?不过不是在乾清门外,而是在司礼监!咱家先从月华门、精一门回掌印房,你等一下去见谢于乔,说话委婉点,咱们一切公事公办!”
……
……
张苑在司礼监掌印房接见谢迁,这里是张苑自己的地头,谢迁来此显得非常不合规矩,被人知道上疏弹劾的话或许会被皇帝降罪。
不过对于谢迁来说没有任何可惧怕的地方,连皇宫內苑他都去过好几回,更别说是来一趟司礼监掌印房,以前他也同样来过,只是这次他对张苑算是有事相求,所以不能拿出太过强硬的态度,所以才会在乾清门外等,不然的话他早就来了。
“谢阁老有何吩咐,尽管直说便是。”
张苑对谢迁很客气,但也只是保持面子上的客气,在见面简单的寒暄过后,张苑笑盈盈问道。
谢迁从怀里拿出之前沈溪上奏的原本,呈递给张苑:“张公公看看?”
张苑道:“这是……?”
谢迁耐心解释道:“兵部沈尚书,也就是沈国公,跟朝廷提出要在沿海修造新的城池,并且要在城内造船,还有屯兵和操练,甚至连兵器都在这座城市里自行打造,俨然是国中之国。”
“有这等事?”
张苑装作惊愕的模样,打量谢迁,问道,“谢阁老,这修造城池可是大事,多少年都没人提出如此请求,银子从何调拨?”
谢迁好像找到知音人一样,点头不迭:“老夫正是担心府库不足。”
张苑话锋一转:“不过想来,沈大人于江南平乱耗费时间太过长久,听说要造的都是大型海船,不是普通船坞能停泊得下,就算是在沿海之地造船,也需要保护,修造一座城池来保护船厂和工匠……倒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
谢迁听到这话,心想:“或许张苑只是因我不肯对他有所承诺和贿赂,而故意出难题来刁难。”
谢迁道:“要造船,何处不可?大船再大,难道有十几米吃深?就算有那又如何?沿海又不是没有卫城给他驻兵,何至于要另行修造?朝廷哪里来的银子给他修城?”
张苑笑了笑:“此话有理,不过谢阁老不该对咱家说,咱家对此不甚明了,若是可以直接进言到陛下处……”
谢迁眼睛里多了一抹精光,一脸热切地问道:“张公公可否帮忙通传?”
张苑直接摇头:“之前或许可以跟陛下提及此事,但现在……万万不可。咱家不欺瞒谢阁老,沈大人上奏时,故意将上奏一式两份,一份就在谢阁老您手上,另外一份已上达天听。”
“这……”
谢迁意识到自己出手慢了,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之色,但他仍旧抱有希望,问道,“陛下是如何批复的?”
张苑吐出二字:“恩准。”
这回答让谢迁格外生气,气鼓鼓地道:“陛下都已准允,为何在见到张公公后,张公公还要表现出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张苑心中冷笑,不过面子上还是保持了起码的客气:“咱家突然见到谢阁老,谢阁老开篇所言皆云里雾里,咱家一时没听明白,难道给点儿时间让咱家反应都不行?”
谢迁哪能不知张苑根本就是在戏弄他?不过他也没办法,主要是自己没有跟皇帝进言的渠道,话语权掌握在张苑手上。
谢迁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跟这阉人一般见识。”
张苑再道:“况且沈尚书上奏,没有经过咱家,咱家乃是从陛下那里得知情况,现在司礼监这边只是得到陛下谕旨,完全是按照陛下吩咐行事,至于去改变陛下的决定……请恕咱家无能为力。谢阁老,请回吧。”
说到这里,张苑颇为得意,心想:“之前还在考虑得失,现在看来如此既能让我那大侄子长久滞留江南,不给咱家添乱,又能打乱谢老头的计划,可谓一举多得,我还有何好琢磨的?一定要让大侄子留在江南过日子!”
谢迁被下逐客令,也不想久留,起身道:“陛下如此轻易应允,分明是置大明纲常制度于无物,老夫定要上奏,请陛下收回成命。”
张苑笑了笑:“那咱家便先恭祝谢阁老您马到功成。”
谢迁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张苑:“难道张公公不想对此事进行反对?”
张苑摇头:“这都是陛下吩咐做的事,本来就没经过咱家的手,咱家哪里有发言权?咱家不过是个做事的奴才罢了,凭何反对?”
……
……
谢迁见过张苑,心里憋着一股火。
虽然如今朝堂基本都在他控制下,但在皇帝言路不通且涉及沈溪之事上,他却显得无能为力,这让他非常难受。
回到小院,他又写了奏本,这是一天来他的第二份奏疏,就是要争取将自己的话传到皇帝耳中,让朱厚照知道南方造城有哪些弊端。
他这边手头工作尚未完成,知客进来奏报:“老爷,宫里的拧公公在外等候求见。”
谢迁原本的计划中,的确是有去见小拧子的环节,不过在见到张苑后,他感觉要从直接进言方式去谈必定会惹恼皇帝,加大皇帝跟阁臣的矛盾,如此还不如走相对温和的上奏进谏之路,却未料小拧子竟会主动来见。
“快快有请。”
谢迁亲自出院迎接,见到小拧子后,居然主动行礼问安。
小拧子对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跟谢迁见礼时依然表现得很恭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简单寒暄,小拧子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谢阁老想必听闻沈大人要在南方造新城之事吧?之前司礼监张苑张公公去面陈此事,陛下已恩准修造城池,还让朝廷各部门协同。”
谢迁问道:“是张公公主动向陛下提的?”
小拧子肯定点头:“陛下心存疑虑时,张公公还主动帮沈尚书说话,可能沈尚书那边已事先跟张公公打过招呼。”
如此一来谢迁心中越发恼恨,想到之前张苑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我只是个办事的”“一切都是陛下所命”的态度,谢迁脸色就非常难看。
小拧子目光热切地问道:“不知谢阁老对此持如何看法?”
当谢迁跟小拧子四目相对时,他突然发现小拧子也是来者不善,似乎是有借助他,或者说是要利用他的意思。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小拧子的确是他最值得争取的同盟人选。
谢迁道:“老夫会向陛下进言,对修造新城持反对态度,此举不但劳民伤财,还会给东南沿海稳固带来不安定因素。”
小拧子想了下,微微低着头道:“小人也是这么想的,小人对于大道理不是很明白,但对于沈尚书提出要修造城池之事,却清楚其中利害干系。若沈尚书长久留在南方,朝中政务没个主事者,岂非要大乱?另外,陛下怎能让沈尚书这样的大才去做修造的粗活呢?就算沈尚书没有不臣之心,但以后这座城池的主人在朝中如何自处?”
谢迁皱眉:“沈之厚有说过要当城池的主人么?”
小拧子赶紧摇头否认:“并未提及,是小人如此想的,小人也是为大明社稷着想,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谢阁老可不要见怪。”
谢迁心道:“这小拧子到我这里来说之厚的坏话,也算是有胆略,谁都知道我跟之厚的关系并非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又如何敢保我在这件事上一定不支持之厚?他是怎么提前预判出的?”
谢迁明白,小拧子背后有幕僚,但是谁给小拧子出主意让其主动来找自己,这也是让谢迁觉得费解之处。
小拧子道:“谢阁老,要不这样,您写好奏疏,交给小人送到陛下跟前可好?若是从司礼监走,就怕张苑张公公会给您压下来。”
如此建议,让谢迁越发为难。
以前谢迁吃过私自进言的亏。
天底下也只有沈溪可以不用经过张苑直接跟皇帝上奏,这也是张苑对沈溪忌惮之处,至于谢迁作为内阁首辅,明知道如此不合规矩还是要做,等于是落人口实,皇帝甚至可能以此来降罪。
谢迁谨慎地道:“此事,容老夫再行思量……老夫不想拧公公您为难。”
小拧子道:“小人怎会为难?都是为大明国祚长远考虑,小人并非是怕事之人,只是小人在很多事上没资格跟陛下进言,但力所能及之事,小人还是义不容辞的。”
谢迁又想了想,终于选择拒绝,摇头道:“老夫身为阁臣之首,当谨守朝廷进言的规矩,哪怕司礼监会将老夫的上奏压下去,老夫也要按照规矩办事,老夫先在这里谢过拧公公的好意,也理解拧公公为江山社稷奔波忙碌之心。”
小拧子脸上带着极大的遗憾,好像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达成目的,对他来说是很懊恼的事。
谢迁再道:“本以为拧公公有陛下的吩咐要交待,若只是如此的话,拧公公不必多挂心,老夫会自行处置。”
小拧子试探地问道:“难道谢阁老除了跟陛下进奏外,就……没别的办法?现在陛下做出决定,若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只怕陛下听不进去。”
谢迁见小拧子如此执着,心生疑窦:“小拧子怎突然对朝中事如此关切?这该是他这身份的人应当关心之事?”
小拧子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主动帮谢迁做事,却被谢迁怀疑,就在他热切望向谢迁时,却发现谢迁的脸色逐渐冷漠下来。
谢迁道:“就算沈之厚不在南方建城,也会在南方停留一年半载,总需要地方上给他提供驻兵和造船之所,又不能滋扰民生,老夫的意思是,进谏陛下让他带兵往沿海卫所临时屯驻,顺带征调沿海兵马平定倭寇之乱,至于别的方法……若有朝议的话,还可群策群力!”
谢迁这算是挑明了话题,但细细一品味就知道只是敷衍了事。小拧子并非是榆木疙瘩,他发现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后,也就不想再自取其辱,不如早些离开。
小拧子点头:“如此甚好,至于朝议之事,小人没什么办法。如今陛下已回到皇宫,许久未曾踏足豹房,以小人想来,如今对陛下影响最大之人,就是新皇后……小人言尽于此,谢阁老,小人告辞。”
虽然小拧子感受到谢迁对他的冷漠,但还是把能提醒的话告知谢迁,尤其是现在皇帝的生活状态。
皇帝不往豹房寻欢作乐,天天守着新皇后,至于这位新皇后到底有多大本事,连小拧子自己都不清楚,毕竟他没资格在交泰殿侍候。
但这也算是给谢迁做了最大的提醒,让谢迁找寻门路去向皇帝进言。
张苑很快便按照朱厚照吩咐,在沈溪江南造城的奏疏上做出同意的批复,只是在安置将士家属方面有所保留。
当批复抵达沈溪军中时,此时人马已行至长江出海口的刘河堡中所,这里也是距离南直隶倭寇活动区域最近的一处千户所,更前面的吴淞江所、宝山所已被倭寇攻陷废弃。沈溪领兵抵达前,倭寇才从昆山县城周边撤退不久,官军谨守防线不出,任由倭寇肆虐。
沈溪领军抵达前便知晓,紧邻的松江府和苏州府中间,也就是苏州府这边防御措施做得比较好,而松江府那边则已基本放弃黄浦江两岸以及沿海区域控制权,使得松江府成为倭寇在南直隶的大本营,贼窝就在上海县城一带。
上海县始建于元朝至元二十八年,县治为上海镇,也就是后世南市的地方,县衙设在来榷场,也就是后世的十六铺,元大德二年县衙迁移到曲家湾。
近些年倭寇肆虐,苏州府严守嘉定、太仓州、昆山一线,松江府则以青浦、府治华亭、金山卫城组织防线,如此一来位于黄浦江北岸的上海县便尴尬了,数度被倭寇攻破,几个县令都死在任上,此后再也没人敢去赴任,如此一来这里就成为倭寇在东南沿海最重要的据点,专门用来转运从南直隶周边劫掠来的物资,包括人口和牲畜转运。
除此之外,倭寇占据了朝廷放弃的南汇嘴中后所、青村中前所等沿海海防驻所,在这片狭长的地区广设盐场,收获海盐,除了供自身使用外,还以私盐的方式低价流入市场,赚取资金。
尽管因为沈溪对于海盐制造技术的改进,已让大明官盐价格降低很多,不过因为朝廷垄断,地方上要靠官盐来敛财,层层加价,使得官盐的价格始终无法降到跟私盐一个等级上。
沈溪于刘河堡中千户所驻兵后,派出更多斥候往周边刺探情报,很快便将地方商人跟倭寇的买卖途径调查清楚了。
“大人,现在朝廷已同意修造城塞,不知您准备于何处筑城?”当晚在沈溪中军帐中,云柳以好奇的目光望着沈溪问道。
沈溪看着铺在桌面上的军事地图,用手指戳了戳:“就在这里吧。”
“这里?”
云柳若有所思,“这里不是上海县治所在地吗?难道我们要重建上海县城?”
沈溪笑了笑道:“这周边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黄浦江两岸是天然的优良海港,可以躲避大的风浪,船厂建在这里得天独厚。”
“这里……”
云柳仔细想过,断然摇头,“这里就算地势平坦,水运便捷,但在此造城非常不易防守,先前上海县城几次被攻破就是明证。”
沈溪道:“这座城塞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一个物资中转站,在这里造船以及跟倭寇开战的后方大本营,至于防守方面的作用,我相信只要能将城塞修筑齐备,倭寇无法威胁到这边即可。其实倭寇在选择中转站上找了个好地方,这里既然是他们觉得最好的中转地,我为何不好好利用一下?”
云柳听沈溪已定下基调,便不再质疑,行礼道:“是。”
沈溪点了点头:“眼看马上就要到上海县了,这也算是我们跟倭寇的第一场战事,攻取此地后也算是能有效扼制倭寇对南直隶的威胁,此战结束便在上海县城的基础上筑城,然后我们就要跟时间赛跑了。”
……
……
沈溪兵马驻扎,并未着急起行,往倭寇活动频繁的区域而去,这会儿还要等朝廷征调的工匠,以及各地运送来的造船物资等。
货物运送要配合建城步骤,需要地方征调民夫,想在短时间内建造出一座城市,耗费的巨大人力物力常人难以想象。
沈溪所部驻扎当天,苏州知府派人过来跟沈溪接洽,地方上得到朝廷有关准允沈溪建城的谕旨,不过沈溪要如何修造城池没有在谕旨中过多提及,但以如今沈溪在朝中的地位,要得到地方上的配合还是很容易的。
来使并未给沈溪送礼,但还是隐约表达苏州知府为沈溪准备好礼物的意思,不过沈溪并未回应,谈的基本上是在地方上雇佣民夫等问题。
唐寅作为军师旁听一番,送走苏州府来使后,唐寅道:“要造一座城池,怎么也要征调十万民夫,到哪里雇佣这么多人?”
沈溪道:“先前中原战场俘虏不是挺多的么?发回原籍担心他们造反,不如全部派来帮我建造城池。另外,这造城也不是朝夕可成,只有先将城市范围规划出来,将城墙内的区域清理干净,在一些险要之处驻扎兵马,就好像军中营地即可……城墙可以后边慢慢建。”
唐寅咋舌道:“没有城墙,那还算城池么?若是倭寇杀来,防御力近乎于无!”
沈溪笑道:“江南这么多城池,防守海疆的重任未必需要这座城池来承担……只要在正式出征扫荡倭寇前将城池造好便可,算算时间的话,可能要到年底甚至明年才会正式开战。”
“这……”
唐寅好像吃了黄莲一般,心中一片苦涩。
本以为沈溪跟海盗倭寇开战稍微准备一番便可,却未料沈溪提出要开战时间至少要等六七个月后,现在朝廷又没批准将士的家属迁居到新城来,这意味着他唐寅还要在军中吃至少半年的苦。
沈溪似乎明白唐寅的苦恼,道:“修城的前期准备大概只有半个月,争取十天后,我们可以将上海县城周围的倭寇彻底击溃,将建城的地方全部占领,再用两个月的时间将造船厂和城塞外围建筑建好,将工匠和民夫征调齐全,此时便可以跟朝廷申请将将士的家眷送过来……”
唐寅道:“沈尚书的计划,朝廷未必会同意,将士出征在外携带家眷,无心作战,且朝廷需要留家眷在北方,才能安心……”
沈溪笑着问道:“难道朝廷还怕这些将士投奔倭寇不成?”
唐寅想了想,的确不可能,本来出征将士要留家眷在后方,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充当人质,若有人在阵前投靠贼军,这些家眷便可能为朝廷定罪,甚至有可能会被流放或者干脆处死,以儆效尤。
不过现在跟着沈溪出征,打的又是非我族类的倭寇,显然在大明百姓心目中,这倭寇连普通山贼都比不上,投靠倭寇便等于数典忘祖,将之前跟着沈溪出征所得到的功劳悉数抛弃,不能福荫于家族,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沈溪在唐寅还没回答之前,便道:“计划已制定好,实在没必要更变,若伯虎兄有疑虑的话不妨等初战结束后,跟朝廷的请求被驳回来再说。”
……
……
修造城池之事,沈溪尚未抵达目的地前便已开始。
首先沈溪跟军中上下说清楚,因为这些人不但是出征主力,在修造城池时也是重要的劳力,既要承担守御城池的责任,又要帮忙建造船厂和城墙,将士们接下来会非常辛苦。
沈溪在军前会议上将造城的一些事跟军中中高级将领说明,包括未来几天行军和开战计划。
将领们对于修造城池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不过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事却非常期待,这次毕竟是陆战而非海战,虽然涉及到攻坚,但总归是绝佳的拿战功的机会,而且同样的功劳跟着沈溪这个主帅取得,受到朝廷嘉奖的可能会更大,这也跟沈溪深得皇帝信任,且是正牌兵部尚书有关。
沈溪是大明军队仅次于皇帝的次帅,跟着沈溪取得功劳,意义非同小可。
将领们对于出征之事信心十足,好像建造城池只是顺道的事,并不在他们关心之列,而且他们也知道朝廷会出动民夫来配合建造城池。
临时驻扎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临出征的头天夜晚,沈溪单独叫了十几名将领到自己的营帐,做了战前动员,他们中大部分是跟过沈溪的老将,也有新将领对于沈溪不太熟悉,但经过动员后也表现出对沈溪的推崇和信任。
沈溪最后把王陵之和朱山一起叫来,虽然朱山不是将领,但一直在王陵之手下办事,能力方面还是值得肯定。
沈溪大概说了一下接下来两天要做的事后,王陵之有些意外:“师兄之前不都跟弟兄们交待过了吗?”
沈溪笑道:“再对你详细说一次不行?”
王陵之正要回答,朱山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随即王陵之就嘿嘿笑着不再言语。
虽然朱山的脑子未必好用,夫妻俩都是一样的神经大条,但在男女搭配上,却是很好的组合,朱山在成婚后有了女人的内敛,就算在家中对于相夫教子之事做得不是很好,但在军中,却跟王陵之莽撞和大条的性格形成互补。
沈溪再道:“我已经提前派人去上海县城查看过,倭寇已开始有序撤走人马,说明他们并不想与我们的人马正面交战,这次的战事很可能兵不血刃,不过也要防备倭寇狗急跳墙,拼死抵抗。”
王陵之握紧拳头:“咱的人马那么多,不用怕他丫的。”
朱山却道:“粗鲁!你怎么能在老爷面前这么说话?”
朱山总是拿自己身为沈家人的心态去对待自己的丈夫,嫁是嫁到了王家,但之前不出征时,朱山也会帮沈家做事,王家迁徙到京城后也完全仰仗于沈家照顾,朱山自然而然地觉得丈夫唐突了自家老爷。
王陵之没说什么,沈溪却道:“小山,其实他没说错什么,咱的人马是多,不用怕那些倭寇,他这么说倒也没错。”
“你看,师兄也这么说。”
王陵之有些懊恼,成婚后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有所改变,这也是当了父亲后人变得沉稳起来的缘故。
沈溪却又摇头:“不过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要学会务实,不然一辈子只能当个将领,难道你不想多赚取军功,拿个世袭的伯、侯爵位,让王家显赫一番?”
“啊?”
王陵之先是挠挠头,继而瞟了妻子一眼,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足以说明他对于沈溪所说不能完全接受。
沈溪道:“我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说明,这次出征不会以你们作为先锋,现在一切以求稳为主,所以你们不能违背我的命令做那冒进之事,军中练兵的事便由你们来负责。”
王陵之没说什么,朱山则点头:“好。”
王陵之看着朱山:“小山,你怎么能觉得好?咱打仗不就是为了获取功劳?光练兵有什么功劳?”
沈溪没好气地道:“别总想着功劳,务实比什么都重要,等到跟倭寇决战,我一定会让你当先锋,证明自身价值……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当好差事便可。”
“哦。知道了。”
王陵之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这是沈溪的命令,他不得不领受。
平时王陵之谁都不服,就只服沈溪。
沈溪突然问了一句:“若是让你们长久出征,可能几年见不到亲眷,你们……是否会想念?”
王陵之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师兄是说,我们要在江南停留很长时间?不是说回头就把我们的亲眷都给接过来?现在小山在,若是孩子也在身边的话,那就算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咱是南方人,又不是说无法适应这边的气候。”
朱山望着沈溪,明白沈溪说的话并不这么简单,其中恐怕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沈溪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一抬手:“算了,就当你说的对吧,以后你们的父兄亲人也会接过来,住在这里,可能会待个一两年时间,到时候别想那么多就好。”
“不怕,不怕。”
王陵之咧嘴笑了笑,对于沈溪的话没觉得怎样。
……
……
沈溪没有再跟夫妻二人深谈,让他们回去准备来日行军之事。
至于沈溪则留在中军大帐,并未着急回寝帐休息,一直到深夜,云柳和熙儿从外回来,她们也是刚刺探到上海县城周边的情报。
“大人,之前屯在县城周边的数千倭寇,这几日相继撤走,不过城里还有大批人马,大概有与我们死拼到底的打算。”云柳道。
沈溪问道:“之前松江府东部和浙江东北部的倭寇可有异动?”
“并未有动向。”云柳道,“之前大人曾在闽粤之地横扫倭寇,很多贼寇是在那之后死灰复燃,他们现在应该不敢跟大人正面交兵,倒是听说有佛郎机人的海船最近频繁在杭州湾一线活动。”
沈溪微微点头,好像在沉思什么。
云柳再道:“佛郎机人一直跟倭寇有贸易往来,他们图谋不轨已久,甚至之前还有传言说他们已占据海岛……”
沈溪道:“先把海岸附近的倭寇彻底清理一下,将他们悉数驱赶到海岛上去,这将是我领军平倭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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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河堡中所到上海县城之间,要经过吴淞江所这座早已废弃的千户所。
此番出兵基本是以陆路行军为主,期间要连续跨越多道河流,所以行军速度较为缓慢。
沈溪领兵逆黄浦江而上,很快便进入松江府地界。
因倭寇盛行,大军所到之处异常萧索,江南富庶之地居然出现数十里无人烟的惨状。
因当天不能直接抵达上海县城,沈溪选择在距离县城不到二十里的蕴藻浜与黄浦江的交汇处驻兵。
如此近的距离,也算是给据守于上海县城的倭寇施加压力,宛若做最后通牒。
当晚驻兵后,刘序率领人马继续往县城靠近,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对城内屯驻的倭寇进行骚扰,若多方反击的话要主动避战,不得真的发起攻城作战。
沈溪之所以派刘序带边军将士去,就是看中刘序和他的手下追随他上过几次战场,对于他的命令能够一丝不苟遵守,若是换作别人,只怕命令是一回事,回头与敌人遭遇,发现对方数量不多后,会改变他制定的作战计划。
当晚宋书和胡嵩跃等人很有意见,因为他们也想去打这场仗,换作是他们,肯定会直接带兵杀进上海县城,毕竟这座城池早已是残破不堪,城墙倒塌大半,倭寇基本已撤走,留守人马不多。
况且就算倭寇主力尚在,顶天了也就上千人,根本无法与中原叛军相比。
“沈大人,您让刘老二去末将没有任何意见,不过让他遇敌不打,这就让人看不懂了……其实就算今晚咱们一鼓作气杀进上海县城也很简单,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吗?”
胡嵩跃很着急,觉得沈溪应该将冲锋陷阵的差事交给他去做,结果沈溪却派了刘序,让他的心跟猫爪挠痒痒般难受。
至于宋书那边,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看起来很焦虑,好像到手的功劳被旁人窃夺了一般。
沈溪则显得无所谓,仍旧低头看向地图,没有抬头搭理二人。
沈溪道:“怎么,你们都觉得这一战是最后一战,非要去抢这功劳不成?”
胡嵩跃急道:“平倭寇的战事多是多,但最近不就这一场么?弟兄们都等着拿倭寇来打打牙祭,一扫近日阴霾,现在倒好,机会落在别人头上去了,心里难免会有所不服。不是末将在这里叫屈,您要不去问问将士们……”
沈溪板着脸喝问:“那是你们的功劳重要,还是战事的最终胜利更为重要?”
“可是……”
胡嵩跃正要争论什么,突然想到自己作为沈溪的老部下,当着宋书的面这么顶撞,有点儿不识相。他扭头看了宋书一眼,这会儿宋书什么话都没说,胡嵩跃觉得有必要让宋书也说几句,当即道:“宋副总兵在领兵作战上很有一套,不如由他来说说看。”
宋书惊讶了一下,见沈溪抬头皱眉打量他,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宋书道:“胡将军,这次不是你嚷嚷着要来跟大人说事吗?为何扯到在下身上来了?”
胡嵩跃不满地道:“你不也想争取领兵跟倭寇打?怎么,就俺一个人说,你在这里赚好人?”
被胡嵩跃利用,宋书头拧向一边:“在下跟你一样对于未能领兵靠近倭寇盘踞的上海县城有意见,但也遵照大人命令行事,此来不过是想问问,明日到底该如何作战!是一举拿下破败不堪的县城,还是说先稳一稳,看明情况……”
沈溪这边未作答,胡嵩跃已嚷嚷道:“这不是废话么?一定是先拿下县城,不然怎么着?就眼前这么个小地方,还要围城打援不成?”
宋书这次不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沈溪,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沈溪想了想,微微摇头:“之前已定好的事,非要来问,难道你们就不能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
这话若是换旁人来说,宋书和胡嵩跃非当场发飙不可,但由沈溪说出来,就好像儿子被老子训,天经地义,二人一点意见都没有,反而拿出虚心受教的态度来。
沈溪冷声道:“之前便说过,此番出兵上海县城根本算不上什么大的战事,在军功上也不会有多偏倚……倭寇兵马基本已撤离,他们拥有良好的船只和不错的火器,这种时候发起登岛作战纯属自取其辱,还不如稳住阵脚,先把自身基础给打牢实了。而以之前所得情报,上海县城内剩下的贼寇数量可能连五百人都不到,有极大的可能会在我们发动攻击的一炷香时间内逃光,周边河网纵横,你们说该怎么追?”
这次胡嵩跃不说话了,低头仔细琢磨起来。
宋书道:“大人,虽然倭寇船坚炮利,但咱也未必落于下风,就算是在水面跟他们交战,也未必会落于下风。”
沈溪面色阴冷,摇头道:“你也说了,未必落于下风,但大概率还是会落于下风,就算是公平开战,我军将士的火器更加优良,但是否真的适应这种作战环境?光是坐船都吐得要死要活的旱鸭子,让他们上甲板跟贼寇交战,那不是扬长避短而是自揭其短。”
如此一来宋书也不再言语。
沈溪道:“既然贼寇之前已得到消息,将大部分人马撤走,我们也没法追逐,不如温水煮青蛙,先试探一下虚实,稳步向前,将上海县城拿下来,完成造城之事。现在我们基本已达成战略目的,所以现在无需着急。”
胡嵩跃问道:“那刘老二……”
这次不需要沈溪回答,宋书便替沈溪做出解答:“胡将军稍安勿躁,这不明摆着刘将军只是过去探探路吗?遇敌而不开战,这也是大人吩咐的,若是刘将军不遵号令的话,大人自会降罪惩罚,而且极大的可能,明日我们人马进驻上海县城时,早已是人去屋空,连物资都被他们运走。”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明明咱可以连人带货都留下的。”胡嵩跃道。
沈溪道:“逞强有用的话,就不需本官带兵到江南了……咱们连贼寇虚实都搞不清楚,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至此,如此都敢贸然开战,是嫌活得太久了吗?难道在你眼里,一场场战事都只是靠莽撞便能取得胜利?”
“你们该留点儿心思,想想怎么建造城池,还有如何训练麾下将士适应水战,而不是每次有功劳就抢,遇到脏活累活却都躲到一边儿去!”
……
……
胡嵩跃和宋书本来是到沈溪那里请战,结果却被着着实实喝斥一番,垂头丧气地离开中军大帐。
刘序那边一直没动静,以至于军中很多人在焦虑等待。
唐寅很晚才到沈溪这里来,他本想询问有关来日出兵之事,可坐下来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将军中的鼓噪情绪报告给沈溪。
唐寅道:“……情况看起来不妙,都知道攻打上海县城一战可能是近来最后一战,谁甘心把功劳白白让给他人?”
沈溪冷声道:“既然功劳不能平分,最好的解决办法应该是什么?”
唐寅被问,先是微微错愕,而后仔细思考了沈溪的问题,仿佛找到答案一般,惊讶地问道:“沈尚书,您的意思不会是……故意将贼寇放走,就是为了平衡军中功劳……既然不能平分,那就干脆所有人都一无所得?”
沈溪眯眼打量唐寅,摇头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我不会派刘序带兵去上海县城附近试探。”
唐寅终于松了口气,不过在仔细思索后,仍旧很费解,连连摇头道:“沈尚书做事太难琢磨,若是换做他人,领兵到此又知贼寇主力基本已撤走,应该是一鼓作气才是,何需去试探?就算是派出个三五千人马,也足以将残破的上海县城踏平。”
沈溪重新低下头看着军事地图,或者说那是一幅城建图,是沈溪准备建造的城池的模本图纸。
“所以我跟旁的人领兵方式不同,这也是为何陛下会派我来,而不是委任他人的根本原因。”沈溪道。
唐寅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身,凑到桌子前仔细看了看,仍旧是那么回事,有关造城的图纸他都看了不知多少次,不知沈溪为何要研究那么久。
唐寅道:“那明日就这么平平淡淡进城,可能连战都不打,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不然呢?”沈溪反问道。
唐寅面色间满是迟疑:“在下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就怕下面那些将士会抱怨,听说有人想提请返回北方,只要沈尚书肯放他们走,他们不想再留在江南之地……你瞧瞧,这一路行来,周边都荒无人烟……”
沈溪道:“只要你唐伯虎不走,大部分将士不走,一切都无所谓。这里看起来冷清,但总比留在西北更好,等日后成规模后更将是江南一大富庶之地,这可不是普通的城市,虽然它未必是江南最大的城池,但我要让他成为江南最繁华的地方!”
“呵呵。”
唐寅苦笑道,“希望如此吧,但好像说得太早了,怎会有那么多百姓过来?”
沈溪笑了笑道:“百姓不来,不还有商人?只要有商人,给予一定优惠政策,对待西洋、南洋的商人一视同仁,这里就会变得日益繁盛,为了赚钱讨生活的百姓自然而然就会聚拢来。人不过是为趋利而活罢了。”
……
……
当晚一直到后半夜,刘序率领人马回来,对他来说这次执行的任务让他很不爽。
“大人,一路上根本没有碰到倭寇,连细作都没抓到一个,从外面看整个上海县城一片死寂,没有烛光,或许里边根本就没人,但您下令不得进兵城内,所以卑职只能带着人马在外边虚晃数枪,营造出攻城的假象,但城里毫无动静……要不,咱天亮就带人杀进去?”
刘序对此番骚扰任务期待甚深,很希望能得到功劳,这本是个让人羡慕的差事,结果去了才发现屁都没有,手下将士也怨声载道。
沈溪道:“急什么?天亮后还是要先行刺探一番,如果倭寇故意装出如此态势,引得我们出击,半路埋伏有地雷随时引爆,再从埋伏之所突然杀出来,你能防备住吗?”
刘序惊讶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倭寇根本就没撤走,不过是找地方藏起来,就等我们杀进去,好对我们加以反击?”
沈溪微微摇头:“别来问本官,现在一切都不明朗,县城里面的情况也无法得知,只能靠一些线报来估算……这里到底不是我们的地头,难道不该谨慎些吗?”
“说得也是,还是大人思虑周详。”
刘序非常惭愧,生怕自己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
沈溪再道:“既然将士忙碌半宿,回来便好好休息吧,至于明日清早是否要出兵攻打上海县城,还要先等查看过情况才知,你这次出兵基本没刺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稍后还会派兵加以试探。”
刘序低头认错:“卑职无能,本以为倭寇发现官军之后,要么撤走,要么杀出来以命换命,谁知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不过如大人所言,那里面还真可能会有埋伏……卑职告退。”
……
……
刘序不像胡嵩跃那么冲动,这次他完全按照沈溪制定的计划去完成,对此沈溪非常欣慰。
到了后半夜,中军大帐内仍旧亮着烛火,沈溪没有入睡的打算,好像要熬夜到天亮,等战事结束后再休息。
快到天亮时,云柳突然过来,这次她带来一个让沈溪觉得很无奈的消息:“大人,刚得到消息,说是金山卫兵马已杀到上海县城,如今已发起攻城,大概有跟我们争抢功劳的意思。”
沈溪皱眉问道:“地方卫所这时候逞什么强?”
云柳道:“人马都已杀进城里去了,是否马上派兵协助?”
原本上海县城里的倭寇已经是案板上的鱼,沈溪随时可以带兵收割,结果却是地方驻军也就是金山卫的兵马杀进城内,这件事若被军中上下知道的话,非把那些坏自己好事的家伙给活宰不可。
沈溪板着脸道:“你以为他们能顺利杀进城去?这里是贼寇的中转站,里面可能会有大批未转运的物资,我们来得很急,他们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转移,所以一定会设下埋伏,至少会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栽个跟头,所以我才要求稳步出击,现在地方卫所兵马出来捣乱,他们这是想充当炮灰?”
云柳意识到沈溪是太过小心谨慎,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而是真的是预料到上海县城里有倭寇的埋伏。
“大人,那……”
云柳神色间显得非常紧张。
沈溪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倭寇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不过现在既然有人甘当炮灰,我们也要赶紧整顿人马,却不能贸然杀进城去,更不能对将士说已有人马抢先攻城,一切都以稳定为主。”
云柳想了下,大概明白,沈溪这是要马上出兵,不会再耽搁了。
果不其然,沈溪叫来传令兵,当即下达命令:“传令三军,马上拔营出发,目标二十里外的上海县城!”
当晚沈溪军中将士基本都是枕戈待旦,因为他们知道来日很可能会面临一场恶战,所以做好一切应急准备,这将是他们到江南后的第一场正规战事,每个士兵都很期待。
不用乘船,不用体会那种晕眩呕吐的感觉,仅以陆路步骑行军和作战的方式,正是他们这群北方旱鸭子喜欢的模式,不过突然在临近天亮前得知要拔营出击,营地里还是发生了小小的混乱。
其中大部分都是京营兵马,他们毕竟只是两个月前才第一次追随沈溪出征,中原平叛之战可说波澜不惊,而打海盗明显就没那么容易了,现在他们还不习惯,以后跟沈溪久了想不习惯都难。
不过各路人马短时间内还是集结完毕,略微整顿便分前中后三路大军开往上海县城方向,此时他们尚未得知有关金山卫兵马先行杀进上海县城的消息。
唐寅与张仑这次跟在沈溪身边,同时作为沈溪中军护卫的还有王陵之和朱山夫妇,至于前军则仍旧由刘序来领衔。
“大人,不是说要谨慎些吗?为何天亮没亮便走?”张仑骑在马上,与沈溪几乎并肩顺着官道向前行进。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沈溪不允许将士举火把,完全靠微弱的星光来行军,脚步声显得很凌乱,大队伍黑压压地显得很压抑,好在将士们心态不错,走的又是相对平顺的官道,倒是没出什么状况。
张仑问这个问题时,落后一个肩膀的唐寅也忍不住往沈溪身上瞄,他其实早就想问但没有贸然开口,他不想在沈溪面前表现出自己无能的一面。
沈溪道:“过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张仑缄口不言。
大军本来距离上海县城二十里的样子,结果行至半途,先是看到前方红光一闪,然后就听到“轰隆”巨响声,前中后三军将士马上紧张起来,立即原地驻扎,等候军令的到来。
不多时,快马哨探已将前线情况传报沈溪:“大人,有不明身份的官军杀进上海县城,结果遭遇埋伏,倭寇引爆了提前埋设好的火药武器,县城西部和南部火势蔓延很快……”
“啊!?”
不但张仑等人觉得惊讶,连一向自诩聪明的唐寅也没料到会是这结果。
沈溪立即下令:“命令前军就地组织防御,不得贸然出击,中军和后军缓慢向前军靠拢,先将前面的情况查探清楚,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得令!”
传令兵马上去传话。
因为对上海县城周围的情况无法掌握,使得这次出击显得相当冒失,容易在半途遭遇埋伏。
毕竟现在已不是冷兵器时代,倭寇也制造了大批火器,也会用埋设引爆这招沈溪惯用的手法。
“他丫的,逮着了非把他们宰掉不可!”王陵之气愤地挥了挥手里的马鞭,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气恼,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不过是因为倭寇如今使用的作战方法,是平时王陵之认为贼寇一定使不出来的,这也是以前他跟着沈溪出征赖以出奇制胜的妙招,现在沈溪擅长的方法由倭寇施展出来,难免让他心中产生一股邪火。
同时也跟平倭难度增加有关,想想看,连近乎空城的上海县城都不那么容易拿下,就更别说是之后登岛作战,以及有可能会发生的海上战舰之间的对决。
唐寅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沈溪:“沈尚书,现在倭寇明摆着有了准备……却不知前边试探攻击的人马,是哪路人马?”
沈溪道:“乃是金山卫的人马,他们在没有得到本官号令的情况下自行出兵,本官预料到他们可能会有麻烦,只能出兵进行协同,向倭寇施加压力。”
唐寅恼恨道:“居然是地方卫所兵马!他们可真胆大,明知道是沈尚书领兵,还敢这么贸然出击,进而改变了沈尚书的作战计划,现在还要我们这两万人马来配合他们……真是……”
本来唐寅要好好抨击一下金山卫那帮将领,但想到他们有可能遭遇重大挫折,将士死伤惨重,且如今还在第一线跟倭寇浴血奋战,他那些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张仑道:“大人,不如及早派兵前去增援。”
这次不用沈溪回答,唐寅便直接拒绝:“怎么个增援法?你以为事情有那么简单?现在只是一部分火药被引爆,就有那么大的威力!倭寇主要防备的还是我们这路大军,所以当我们发起攻城时,必然会面临一场又一场爆炸,势头比之前的更加猛烈。”
王陵之试探地道:“如果咱绕道西边呢?”
这次唐寅不好作答,所有人都只能看向沈溪。
沈溪一挥手:“先等天亮吧,等一切明朗后,再稳步进兵上海县城,现在要做的是一步一排查,定要将我们脚下的危险给扫干净了,不能将主动权交到倭寇手里。”
王陵之主动请缨:“大人,请让末将领兵前去。”
“不必了。”
沈溪当即回绝王陵之的请求,道,“这是我们到江南后的第一战,定要求稳,不求什么大的功劳,也不要想未来一段时间是否还有倭寇给你们打,只要能让两万人平平稳稳将上海县城占领,哪怕局面刚开始有些被动,亦或者让倭寇全部逃走,功劳不及预期,也都是值得的。打倭寇跟打响马不同,万万急不得。”
……
……
沈溪不急不忙,不过他麾下这些将领就没那么好的性子,一个个巴不得早些杀进上海县城,将贼寇一举击败,就算不为功劳也为了出心头那口恶气。
一直到天亮,全军仍旧距离县城有五里左右,相继抓到几个倭寇派出的斥候,至于另外一边有关金山卫人马的战报也传到沈溪这里。
“……他们的人已杀了进去,听说跟倭寇交兵后死伤两百人,残余的倭寇从水门驾船逃走了。”
马九负责战场情报的搜集。
这会儿不但张仑、唐寅和王陵之在沈溪身边,宋书也在,这次宋书过来是主动请战,在得知金山卫人马已先一步杀进上海县城,虽然死伤惨重,却已取得战略上的优势,让他更加着急。
沈溪道:“还是要稳步推进,谁都不能急,从这里到上海县城的官道上必定有埋藏的火药,或者绊马索、铁蒺藜、陷阱等物,现在正是考验你们耐性和观察力的时候,谁着急就会葬身此处。”
宋书请示:“大人,要不咱先派一路人马杀进城去看看,怎么也不能让军功旁落啊。”
沈溪没好气地道:“眼前这点军功真的放在你们眼里?这不过是一次稳胜的小规模战事,就算你们取得胜利,朝廷也不可能大加颁赏……到底是军功重要,还是你们手下弟兄的性命重要?”
这问题宋书不好回答。
因为大明一贯宣传的就是为国献身,至于什么自身安全,不在其列。
现在沈溪清楚地向他们表达了一种思想,不能为了一时的军功而将手下的性命置于险地,功劳可以稳步取得,哪怕是最后功劳不及预期,至少将士安稳,那这场胜利就会有价值。反之,如果人都死光了,就算最终胜利了,谁来保卫胜利果实?
……
……
兵马仍旧稳步推进,如同沈溪所料,半路上除了倭寇细作外,还有一些负责放哨和点火的倭人,逐一被擒获。
沿途起获的火药足足拉了三马车,看到这一幕的士兵无不胆战心惊,这才知道沈溪不是无的放矢。
一直到太阳升到半空,才有战报传出,说是刘序已带兵进入倭寇在上海县城的最后据点——县衙,但除了抓到一些老弱病残,还有一些倭寇掳掠的大明百姓外,其余皆已乘船逃离。
听起来很让人懊恼,不过以沈溪的估算,之前据守城池的倭寇数量大约在两百人左右,他们依靠先进的火器跟金山卫兵马交锋,最后还乘船逃离,这一仗可以说相当窝囊。
至于倭寇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物资倒是很多,光是粮食就有十几万石,此外还有金银若干,以及牲畜和工匠用品,大批私盐等等。
兵马开进上海县城,这次战事沈溪所部可说是毫发无伤,不过金山卫折损的人马在两百人以上,不过他们也杀伤和俘虏倭寇八十多个,这场战事亏也亏得不多。
沈溪领兵进驻城池,这回金山卫的兵马没跑来跟沈溪争夺驻兵权,此时沈溪已查明,统领金山卫兵马的是南汇咀中后所千户李凌。
因为倭寇猖獗,金山卫主动把南汇咀中后所和青村中前所的官兵撤回卫城。
听闻沈溪领兵前来扫平倭寇,金山卫指挥使怕承担丢失国土的罪名,命令两个千户所的人返回原址驻扎。
这李凌领军行至半途,碰巧抓获一个倭寇的斥候,问明了情况,当机立断,决定长途奔袭拿下上海县城,一来自然是争抢功劳,二来则是怕事后被钦差大臣沈溪追究地方剿匪不力,到时候他这个千户也讨不了好。
通过斥候之口,李凌本以为上海县城里的倭寇已逃窜一空,谁知攻城时还是落得个人仰马翻的下场。
“大人请降罪。”
李凌是来负荆请罪的,按照规矩,作为战事指挥官,就算李凌立下功劳最大那份儿依然是沈溪的,他明白,若是沈溪稍微小肚鸡肠一点,以他兵部尚书的身份,将他军法处置了没人敢吭一声。
本来就是这么个情况,兵马占据绝对上风,损失居然比贼寇更惨重,完全可以直接拿下治罪。
沈溪神色冷峻,未直接评价,而宋书则一脸恼恨:“为了争抢功劳,居然不惜先一步出兵……哼哼,现在倒好,知道沈大人为何没急着打了吧?吃了大亏,还祈求得到沈大人原谅?”
唐寅道:“宋将军,若在下耳朵没问题的话,他像是来请罪的,哪里有说过要让沈尚书宽宥?”
李凌仍旧跪在那儿,一句话不说,旁边将领都带着恼恨,怒视李凌,现在他们的功劳明摆着被地方卫所兵马抢走,地方人马在此战中还表现得特别窝囊,现在他们都恨不得沈溪即刻治李凌的罪,这样他们心里才平衡些。
等了半晌,沈溪幽幽道:“本官不想追究太多,功过相抵吧!”
“大人……”
沈溪的话,等于是对李凌以及地方卫所兵马的宽恕,而且沈溪一向是一言九鼎,所有的话都经过深思熟虑,这自然让沈溪麾下这帮骄兵悍将不满。
本来功劳就不大,眼看未来一年半载我们都要在这里吃苦,却连最后一杯羹都被人给抢走了,如此沈大人还不为我们做主?
李凌却好像是得到皇恩大赦一般,磕头不迭:“多谢大人宽恕,多谢大人宽恕!”
唐寅道:“沈尚书这是给你们表现的机会,接下来你们要迅速荡清黄浦江南岸的倭寇残余,确保长江口一线不能有倭寇。还有就是修造城池,你们金山卫要多出力,以后沈尚书会长久驻兵在此,少不得见面机会。”
唐寅这话就像是对在场之人解释为何沈溪要“宽宏大量”,因为附近最大的军事力量就是金山卫,而眼前的李凌虽然只是个千户,却是“地头蛇”,对本地异常熟悉。沈溪先来个下马威,让李凌对沈溪心悦诚服,而后再用李凌手下帮忙建造城池,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李凌道:“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必定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说得好听,就怕是个孬种!”胡嵩跃嘴上骂骂咧咧,心里极不痛快,对李凌没有报好脸色。
沈溪当即一摆手:“打扫战场,将防御做好,防止倭寇卷土重来!”
……
……
本来谁都以为沈溪会治李凌的罪,但最后李凌却得到沈溪宽恕,甚至还有受沈溪器重的意思,这让军中很多人心里不舒坦。
让他们去被倭寇折腾得不轻的城里搜查,以及完成扎营和防御之事,在他们看来都没什么必要,他们不觉得倭寇会卷土重来,但凡沈溪走到哪里插上旗帜,莫说是倭寇了,就算是草原上的铁骑都不敢撒野。
如此一来,他们只会觉得沈溪是在给他们找活干,一个个心里带着抱怨,越发不痛快了。
李凌带着人马赶回南汇咀中后所驻地,由于荒废已久,还得捣鼓一番才能入驻。如此一来,黄浦江两岸完全被沈溪接管,沈溪一方面派人去镇海卫,重建吴淞江所和宝山所,一方面又跟松江府取得联系,安排转移战俘之事,之前被倭寇掳劫来的一些丁口也会放还。
不过这些人都不想走,虽然他们打从心眼儿里不愿在倭寇手下做奴隶,但若是回到原籍,就算官府不追究,他们也没法回归以前的生活。
“……大人,他们的意思是留在军中,就算跑腿打杂他们也愿意。”张仑去查看过情况后,回来跟沈溪通禀。
唐寅正站在沈溪身边,闻言诧异地抬起头来:“张将军,如你所言,他们本就是战俘,难道不怕他们中间隐藏有倭寇的眼线,回头把这里的情况传出去,威胁军中安全?”
张仑马上反应过来,诚恳认错:“请恕卑职思虑不周。”
沈溪淡淡一笑:“这个不需多防备,毕竟之后要在这里修造船厂和城池,光朝廷调拨的民夫就有数万人,况且还有在中原战场俘获的俘虏,难道都要一一防备?他们既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怎么说也是我大明百姓。”
唐寅迟疑道:“现在兵马刚驻扎,我们立足未稳,这便放他们走……”
沈溪一摆手:“其实倭寇杀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若他们中真隐藏有细作,也可以好好追查一番,甚至能巧妙利用上。这件事不劳你们费心,现在我就跟朝廷详细奏报修造城池之事,到时候你们恐怕没有片刻休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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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出征专司打仗的将士,马上就要充当劳役修造城池,不但下面的官兵有意见,就算唐寅跟张仑这样军中中上层的人也心有怨言。
这次修造城池,虽然他们不需要出大力气,但监督和统筹、调度之事,很多要他们去负责。
唐寅跟张仑一起从中军大帐出来,张仑侧过头,有些无奈地道:“伯虎兄,以后有事的话你多提点一下,免得被大人怪责,今天的事好在大人不追究,不然的话……”
唐寅直接怼了回去:“别什么事都指望我,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揣摩……沈尚书的想法,很多时候他人捉摸不透。不过现在还好,军中至少有人可以帮忙打杂,等民夫多起来,军中将士就负责训练和驻守便可。”
张仑眨眨眼问道:“大人可有对之后驻兵和日常训练有何指示?”
唐寅直接摇头:“没有,不过相信马上就会有了,大军到了地方,该做点正事了吧?这海疆暂且平不了,满朝上下都盯着,谁敢妄动?”
入夜,上海县城内毗邻县衙的营地。
上海自打前元建县到大明弘治年间都是没有城墙保护的,主要是这里作为滨海城镇,几乎没有遭受过战争困扰,战火多在内陆发生,等到海疆时已经太平无事。还有就是这里的居民多以航海为生的船户为主,筑了高墙反而不方便。
但这个世界受沈溪的影响,十年前他把闽粤之地的倭寇赶到浙江,使得舟山群岛一带比历史上更早成为倭寇的基地,所以长年累月下来,浙江近海饱受磨难,南直隶地界没有城墙保护的上海县也遭了殃,去年趁着北方朝廷对鞑靼人用兵,短短两个月时间便被倭寇洗劫五次,县令、县尉等相继殉国,县内几成废墟。
松江府自然不可能放弃一个相对还算富庶的县,加上守土有责,所以知府衙门通过士绅筹款和朝廷划拨的方式,三个月时间就筑起一座周长达九华里,高二丈四尺的城墙,也就是现在的上海县城城墙。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倭寇从外戚张氏兄弟那里得到先进火器及制造方法,使得攻坚比起以前容易许多,半年前上海县城被倭寇攻破,从县令到衙役全都战死,官军几次组织反扑,与倭寇在这里拉锯了近一个月,才不得不退守嘉定、太仓州和昆山防线。
沈溪麾下官兵经过连续行军以及备战,此时军中上下弥漫着一股萎靡的气息。
沈溪当晚亲自巡查营地,在唐寅、宋书和胡嵩跃等人陪同下,走遍全城,不管到哪里虽然官兵都对沈溪表现得很尊敬,但沈溪依然清晰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失落,因为这次驻兵跟之前不同,很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战事发生,他们也会从职业军人转变为劳役,这种身份的落差很大。
“这些兔崽子看起来跟霜打的茄子一样,都没神了……这会儿其他人恐怕都在营帐里睡觉,大人可以把他们叫起来训话。”胡嵩跃道。
沈溪没有打扰将士休息,只是跟巡防的部分将士见了面,不需要太多嘘寒问暖的客套,只是用力地握手,拍拍肩膀,点头示意,便让将士红了眼。
沈溪查看过营地后,感受到军中低迷的士气,不由有些感慨。
等到来到中军大帐时,沈溪未让宋书和胡嵩跃陪同,只有唐寅和马九跟着进入营帐。
到了私下地方,唐寅毫不客气评价:“将士思乡和怠战之心非常严重,沈尚书不得不防。”
沈溪微微颔首,继而问道:“伯虎兄可有好对策?”
唐寅摇头,他对于眼下军中的情况大概还是拎得清的,不过如何解决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倭寇逃回海上,相当于龙入大海,人家的船只比起朝廷的船只都要威猛,就算沈溪可以在陆地上战无不胜,却很难以小船跟倭寇在海上正面开战。
沈溪微微叹息:“这场战事,其实耽误了四五年时间,让倭寇壮大至斯……当初我曾领兵到沿海之地平息盗寇,那时候倭寇之患远未有今日这般巨大。”
唐寅当然清楚一切因由,因为那也是改变他命运的一件事,正因沈溪南下当东南沿海三省总督强行绑他南下,他才就此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如今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不再复当初穷困潦倒的窘状。
沈溪没有评价太多,对马九道:“每个官兵暂发赏银二两,就从今日缴获中扣除,再把军中储备的慰问品发下去,将士思乡心重,就在花销以及吃喝用度上尽量满足他们,这两日先在黄浦江上下游和与苏州河交汇处各建十座砖瓦窑,然后按照武昌工业园区的规划,在砖瓦窑旁修建配套的水泥厂、玻璃厂、陶器厂等等……至于船厂位置,我还得考察黄埔江沿岸的情况,择地修建。”
“是,大人。”
马九领命而出,他要先把军中一些还算拿得出手的腌肉、咸鱼以及布帛等物分配下去,每个将士还要赏银二两,等于说先满足将士物质上的需求,让他们暂时冲淡心中那份倦怠之心。
马九离开后,营帐内只剩下唐寅跟沈溪二人。
唐寅苦笑道:“这次拿下上海县城缴获黄金五千余两,白银六万两,这么一赏赐就剩不下多少了。另外光是靠收买人心来提振军心怕是无济于事,倒不如继续征剿倭寇,将建造城池的事交给旁人。将士最怕的不是长途跋涉跟倭寇开战,就怕没仗可打。”
沈溪微笑着说道:“伯虎兄倒是看得很透彻。”
唐寅惭愧地道:“或许沈尚书更应该从江南本地征调兵马,留这些北方兵在南方,一天两天不打仗或许还不会怎么样,若是长久……真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
……
当晚,沈溪回到保存还算完好的县衙,惠娘和李衿刚准备休息。
对于三军将士来说,上海县城呈现出的荒凉和破败让他们觉得这里是不可接受的蛮荒之地,对惠娘和李衿这样的女人来说,这里也不太容易接受。
惠娘和李衿沿途也算吃了不少苦,本以为到了有城池的地方能稍微安定下来,至少不用餐风露宿,结果到了地头才发现这里还不如沿途荒野,至少帐篷里干净整洁,而县衙这边前后三任县令都死在这里,名副其实的凶宅,加上入住的时候,惠娘和李衿亲眼看到侍卫拖出去不少尸体,一入夜就觉得鬼影憧憧,让人不寒而栗。
“老爷回来了?”
惠娘走过来,手上端着木盆,里面有热水却不是很多,她解释道,“城里的几条河都漂浮着尸体,县衙和临近屋舍院子的井里也有尸体,好不容易找个干净的古井,将士们还要饮水,所以打的水不多,将就着用吧……”
惠娘和李衿到底是女人,那些大老爷们可以几天不沐浴更衣,但惠娘和李衿却无法接受,好歹从营中伙房那边分来一点水。
沈溪坐下,先洗了脸,然后将就着洗脚,末了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等明日将士将城里河流的尸体打捞干净,然后再把那些捞出尸体的古井填埋,另外打水井,很快就可以解决用水难的问题。这里可是江南,乃是大明水资源最富裕的地方,还怕没清水?”
“嗯。”
惠娘微微点头,将里面水已呈现浑浊状态的木盆交给李衿端走,然后坐到沈溪旁边的矮凳上,低声问道,“那以后咱们就要长久住在这里吗?”
沈溪道:“没错,接下来我准备用几天时间把城里好好清理一遍,把完好的屋舍整理出来,安排将士住进去,这里非常潮湿,长期躺在地上睡身体可受不了。等解决完将士住宿问题,然后就拆城墙,把城墙砖用到沿海的工坊区,待水泥厂、砖瓦窑等修建起来,就可以大张旗鼓建设船厂和全新的居民小区,让到来的工匠和民夫住进去,这样慢慢发展,要不了多久一个城市就会成型……”
惠娘惊讶地问道:“老爷是说……这座城市以后都没有城墙?”
沈溪道:“也不是没有城墙,只是暂时没有。我考虑围绕着吴淞江跟黄浦江交汇处为轴修建城市,北界虬江,南抵龙华港,东临黄浦江筑城,这座城池以城墙结合棱堡构成立体式防御,城墙不必太高,主要是棱堡起防御作用,敌人发起攻城,不论任何角度都会遭致全方位的打击……”
惠娘虽然不清楚地理,但沈溪大致拿出张地图比划给她看,看完后她目瞪口呆:“新的城市有这么大吗?这岂不是比京城还要大多了?”
沈溪笑着道:“那是自然……这里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一旦发展起来,前途不可限量,尤其是在目前的大航海时代,它必将成为东方的一颗明珠!”
惠娘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摇头:“你小时候就老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还让你捣鼓成了,希望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
……
翌日一早,将士起来忙碌。
这次并非是行军或者练兵,而是要开始充当清洁工和建筑工,把整个城市仔仔细细疏离一遍,那些垮塌的房屋全部拆除,得到的拆料用来修补那些相对完好的屋舍,以后老城区将作为军事重地使用。
沈溪作为主导者,也没有闲着,不过他不需要做力气活,而是带着马九和侍卫到处查看情况,对很多事情进行指导。
当然沈溪手头上最重要之事,还是实地考察他规划的各个区域的位置,之前的所有计划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对于实地情况并不是很了解,毕竟大明跟后世差别很大,他需要拿着图纸去各处查看,而后在图纸上进行标注,甚至还要让人在不同的地方插上木桩等标志,留下一些有用的信号。
作为一座城市的规划者,未来这座新城的工坊在哪里,百姓居住何处,通商区域又在哪里,沈溪必须熟稔于心……
很多事,并不是说圈一块地指明用途便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一应事务沈溪都需要提前考虑清楚。
“大人,您忙着呢?”
快到中午时,沈溪即将回营地吃饭,张仑过来笑着说道,“京城那边来圣旨了,说是请您过去接旨。”
沈溪没说什么,刚到他身边不多时的唐寅好奇问道:“是宫里的公公来传旨吗?”
张仑摇头道:“不是,是南京这边的人前来送圣旨,说是还捎带有魏国公和张永张公公的信函,他们邀请沈大人随时去南京做客。”
唐寅嘟哝:“按理应该先跟地方官府对接,怎么直接跟南京对接上了?以后要什么东西难道要去应天府讨?”
沈溪没理会唐寅的非议,带着张仑、唐寅和马九等人回到县衙,老远便见到一名穿着太监服饰的人在那儿等候,见到沈溪眼前一亮,那人赶忙走过来行礼,公鸭嗓子老远便嚷嚷开了。
“这位一定是沈大人吧?小人跟你见礼了……您老可真是器宇不凡,人群中小人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话说得很假,旁边张仑凑过来道:“沈大人,他见到卑职的时候,也是同样的话,只是认错人罢了。”
沈溪笑了笑,不以为意:“有事进去说话。”
……
……
中军大帐内,来人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表明,却是南京神宫监太监,算是张永手下,帮张永做事,名叫冯姜。
而这次冯姜过来的主要目的是将朝廷给沈溪的御旨送来,乃是钦令沈溪调拨江南人力物力的圣旨,还有南京守备府以及六部衙门对沈溪的背书,还有便是跟之前魏国公徐俌答应帮忙募集物资有关。
徐俌不能在沈溪面前随便说说便完事,这才几天工夫,徐俌便集合地方官绅,筹集一批钱粮物资,包括部分产自武昌府的水泥、砖瓦、布匹以及用来造船的柚木、松木和杉木,通过船只送到上海县城。
虽然这批物资不是很多,但足以应付初期建设,可见张永和徐俌非常在意,足以体现对沈溪的支持。
“沈大人,这些东西刚刚筹措上来,现在只有清单,至于要送过来需要调拨和运送时间,可能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成行,至于送来……则需要一个月后了。”冯姜说道。
旁边张仑嘲讽道:“怎么不等年底再送来?”
冯姜笑着回答:“小公爷可真会开玩笑,这些事乃是张公公跟魏国公亲自协调,同时他们还要主持在地方征调工匠、民夫,一切都按照沈大人吩咐办事,这次小人回去要带沈大人的公函才可,免得来回跑。”
沈溪微微摇头:“公函就不劳烦冯公公了,相信你回去的路不会太平顺,不如让驿站传信。”
冯姜意识到自己的好脸并未得到沈溪认可,沈溪看起来是和气,但也仅仅只是卖他个朝廷天使的面子,甚至对他回去的速度都有所怀疑。
冯姜仍旧笑着说道:“不远,路上也没劫道的水匪和倭寇,这不都知道沈大人亲自领兵前来,水匪和倭寇都躲得远远的,他们可不敢在沈大人跟前乱来。”
张仑道:“真不凑不巧,之前倭寇摆出空城计,却在城池内以及周边埋伏火雷,幸好沈大人有所警觉,不然的话将士不知要死伤不少,就怕有人对战事有太过乐观的估计,在背后故意拖延。”
冯姜面色尴尬,却不敢跟张仑辩论,毕竟他知道张仑的身份,英国公府嫡孙完全有资格这么跟他说话。
旁边唐寅和马九不由往张仑身上看了一眼,平时张仑态度还算和善,完全不会拿国公世子的身份和态度压人,看来是因为之前冯姜将他误认为是沈溪,言语上有一些冒犯,使得张仑对冯姜的态度很恶劣。
冯姜道:“沈大人若是不用小的回去传话,那小的便在城里休息一日,明早才走。”
唐寅好奇地问道:“冯公公难道不着急回去交差?怎还要在城中多停留一日?”
明摆着冯姜是想留下来看看沈溪军中的情况,以及沈溪对于在上海县城以及周边造城的准备工作,回去后能对关心此事的人讲述一番,大有监督的意思。
但他越是想留在这边,越是激起沈溪手下的反感,对冯姜挑刺的地方便多了起来。
唐寅如此说话,大抵有声援张仑的意思,若单纯只是张仑一人施压,不但会让冯姜多想,回头沈溪也可能怪责,唐寅明白人情世故,为了体现出沈溪麾下团结一心,开始出面帮张仑说话。
冯姜道:“这不是要看看南京那边有何能帮到沈大人的地方?沈大人旅途劳顿,刚跟倭寇交战结束就要修造城池,还要在此修造大船,若是沈大人回头要带话给南京的故人,可以跟小的说一声,小的想多逗留一天跟沈大人学习一二。”
冯姜看起来没多大本事,就会恭维人,不过到底是权力场上浸淫多年、迎来送往日久的老太监,在言语上面面俱到,愣是把借口说得跟真的一样。
唐寅还想说什么,被沈溪伸手打断,朗声道:“冯公公想留在军中一日,那是本官的荣幸,冯公公看到此地有何不妥的地方,希望不吝赐教。”
“小人诚惶诚恐,哪里敢啊!”冯姜对于沈溪客气的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赶紧行礼。
沈溪手下对他态度很差,不过本人却对他保持基本的礼重,这让他意识到自己这趟没白来,毕竟他不是为了巴结唐寅和张仑等人而来,沈溪军中能被他看上眼的其实只有沈溪一人罢了。
又是一番寒暄,冯姜从县衙离开,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他从来就不会生气。
冯姜一走,县衙几人便开始在沈溪面前用不忿的语气抱怨,他们对于冯姜这样的老太监根本就瞧不上眼。
“沈大人,这种人应该早些赶走才是,他留在军中难免会把情况泄露出去,若为倭寇所知,对咱们很不利。”张仑善意地提醒。
唐寅跟着点头:“现在得知的情况,是江南官绅中有很多人跟倭寇有勾结,这些事不得不防。”
沈溪则显得无所谓:“现在军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还是之前那个问题,沈溪并不怕自己的情况为人所知,还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在攻陷上海县城后沈溪根本没遣散掳掠而来的大明子民,现在又对冯姜如此客气,打破了之前唐寅和张仑等人对沈溪留下的不近人情的印象。
沈溪再道:“任由他去,若是他想在城里四下走动,派人盯着便可,不需要阻碍他。把心思都放在清理城池上,别总想着别人是跑来捣乱的。”
张仑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唐寅向他使眼色,识相地行礼告退,跟唐寅一起离开。
县衙最后只剩下马九,沈溪吩咐道:“有关征调民夫和押解中原战场俘虏来上海的公函马上送往南京,用八百里加急,争取一天时间赶到,再派人到周边府县接洽,再于城内外交通要道张贴榜文,雇请劳力到这里干活,至于运送民夫和俘虏的事情,就交给九哥你去办理。”
马九好奇地问道:“大人,难道不等朝廷征调?”
“朝廷能调几个人?”
沈溪道,“一边等朝廷调派,一边要自己筹募,再加上现有将士,用最快的时间把上海的基础打下来,现在只是修补和拆迁,需要的人手可能就得五六万人,眼下军中将士全派上去也不够,还是多找民夫。指望旁人不如指望自己!”
……
……
沈溪的书函,一天后传到南京。
张永得知情况后很着紧,马上安排征调民夫前往上海,却发现以他的权力难以驱使除了南京内府各衙门以及亲军十七卫外的其它衙门。
虽然张永进城后依靠皇权基本已控制局势,隐约压徐俌一头,但始终只是强龙,而地头蛇不松口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最后张永只能耐着性子去徐俌府上相见。
徐俌对张永很热情,最初二人有极大的误会,不过在沈溪调解下,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开始缓和并升温,现在已经有一种同盟的感觉。
“张公公怎亲自前来?只要派人跟老夫知会一声,老夫自会亲自前去拜见。看看你还这么客气,带什么礼物来……“
徐俌请张永到了中山王府正堂,刚坐定张永便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也将眼下遇到的困难,涉及到对南京六部以及应天府和地方府县调动受阻等情况跟徐俌讲清楚。
徐俌一脸为难之色:“张公公,可不是老夫有意推辞,之厚那边突然征派人手,是否等朝廷恩准才可?要咱配合不假,但每次配合最好先得到朝廷谕旨,擅自跨地域调动民夫,还要河南、山东等地配合押解战俘南下,若是传扬出去的话,肯定会被人非议。”
张永皱眉:“这是沈大人的意思。”
徐俌点头:“老夫也知此事乃是之厚所请,但他对江南的事不甚明了……他不明白的咱应该提醒一句。”
张永道:“徐老公爷的意思,就是不肯帮忙,让他自行找人修造城池?”
“老夫可不是这意思,张公公莫要误会。”
徐俌解释道,“应该是每件事都要上奏陛下……”
张永很着急,站起身来:“陛下已下旨,要地方全力配合沈大人做事。若每件事咱们都要上奏朝廷,一来二去每次都得耽搁五六天甚至十几天时间,你不急,沈大人要着急,他急起来很可能乱来,到时候陛下怪罪……”
“急不得。”
徐俌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
张永往徐俌身上看了一眼,最初很费解,不过稍微思索后便明白了什么。
张永心想:“之前沈之厚出面调停成功,靠的是我等联手对付钱宁,现在上奏到了朝廷,却有关钱宁的事却迟迟没有回复,于是老奸巨猾的魏国公便开始敷衍起来,甚至不肯帮忙办事。”
张永明白到这一层,说话也没之前那么急切,道:“听说沈大人已派人在周边府县征调民夫,还是以雇佣的方式,所用钱粮并非户部征调,好像是直接从军费中扣除。”
徐俌笑道:“沈之厚有钱乃人所共知之事,可不是说他贪污受贿,而是因为他本身家里就营商,张公公或许你不太清楚,以老夫所知,沈大人在闽浙、两广、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的买卖不少,再加上他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咱筹措的那点钱粮,或许根本不放在他眼里,咱就是干着急。”
……
……
就在沈溪于黄浦江畔热火朝天地经营他的城池时,消息传回京城,为各政治派系所知。
几家欢喜几家愁!
谢迁对于沈溪建造新城的计划压根儿就不同意,这次沈溪可说是没有跟朝中任何人商议,单纯只是靠张苑穿针引线和皇帝支持而开工建设,谢迁很是郁闷,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事就算要做也该经过朝议决策,而不是像沈溪这般“任性妄为”。
“南直隶地方已开始征调民夫,听闻之厚还要自行从周边府县招募人手,至于用度上,暂时户部未调拨太多钱粮,有可能他会用之前朝廷划拨的修造战船的银子……”
杨廷和对沈溪修造城池的事情也极力反对,一如他之前反对沈溪很多策略一样。
此时的杨廷和不得不站在跟沈溪对立的立场上,因为他知道,若是跟梁储那样当中立派两边都不得罪,那就意味着几方面都不讨好,自己也将彻底失去超越梁储晋为次辅乃至首辅的机会。
现在他便是在竭力为自己争取,只有眼下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一步步接近权力核心。
谢迁听杨廷和讲述这些时,神色冷峻,身旁只有靳贵。
当日梁储轮休,要到晚上才会到内阁来值守,所以此时文渊阁内只有三位阁臣在。
而靳贵属于三不管的那种人,甚至在探讨事情上都很少发言,所以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发表自己的见地。
最后杨廷和总结:“……若再有半个月左右,耗费进去的银子便会有几万两,要叫停的话,只能是现在,是否立即去跟陛下进言?”
杨廷和说完后,公事房内立即安静下来,谢迁陷入沉思中半天没说话,文渊阁内一片死寂,甚至还能听到外面的乌鸦叫声。
许久后,谢迁微微叹息:“就算出面,又能如何?陛下几时听进我等进言?”
杨廷和道:“一而再再而三不按常理出牌,现在似未做出过分之事,但也是劳民伤财,之前更是倾国力发起对鞑靼一战,如今更是擅自武断在江南修造城池,长此以往,就怕他越发乱来啊。”
谢迁无奈摇头:“难道老夫不知他现在作为?只是要阻止的话非常困难,陛下对他完全支持,如今我们要上达天听言路又不通畅,能怎么做?如果再过几年,老夫也从朝中退下,只怕更……”
谢迁说出这个让他最担心之事,那就是接班人问题,现在他还在朝廷,便已对沈溪无计可施,照理说他还是沈溪的恩师以及赏识提拔的伯乐。
若是致仕,意味着朝中再没人能对沈溪进行制约,他甚至觉得,现在杨廷和会跟沈溪对立,那是因为有他在背后撑腰,如果他走了,杨廷和很可能也会转而跟梁储一样不再争执,毕竟要继承他首辅位置的人是梁储,上行下效的道理从来如此。
杨廷和谨慎地道:“就算进言不成,也可造成大的舆论,引起京城朝野对他的非议,逼着陛下表态。”
谢迁惊讶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杨廷和会提出如此“损招”。
上疏皇帝如果没有效果,那就打击沈溪在京城乃至儒学圈子的名声,毕竟谢迁是首辅,名义上代表了大明所有读书人的利益,由他来发起清议,很容易让沈溪深陷舆论的漩涡。
换作以前,谢迁或许还会头脑发热,但现在他必须谨慎,毕竟他明白,现在沈溪于朝中的地位实在太高,把沈溪的名声给打压下去其实对朝廷的稳定没有任何好处。
靳贵突然开口:“最好不要如此,之前那次士子前往沈府抗议……结果太过凄惨了。”
一句话,便让谢迁从呆滞中走出来,他马上意识到,上一次李梦阳等人发起的围攻沈溪的宅邸,反对沈溪兼任两部尚书的动议,因为皇帝的干涉和张苑使诈,还有沈溪不作为,导致包括翰林院翰林和六部、寺司的中低层官员在内的很多士子被罚,有的还承受了皮肉之苦。
谢迁本已平和的心态,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毕竟在他眼里,最重要的是朝廷的稳固,维护大明正统。
杨廷和道:“若因为怕而不去做,便等于是对恶势力低头……以之厚如今的年岁便已开始胡作非为,未来几年会变本加厉,若是几十年后呢?到时可有后辈可以阻止他?甚至那时连皇室中事,都要按照他的想法来吧?”
杨廷和说出个谢迁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沈溪的独断专行会继续恶化,而将来在谢迁,甚至是杨廷和跟靳贵这些人从朝廷退下来后,新人更没办法对付沈溪,到那时整个朝廷完全为沈溪控制,甚至连皇帝废立都由沈溪一手包办。
靳贵本来还想为沈溪说话,到此时便缄口不言,因为他能觉察到如今正统儒官对沈溪的排挤,这无关于朝中能力或者是派系倾轧,而完全是对沈溪执掌朝堂的担忧。
谢迁最后叹了口气道:“如果是以舆论打压,那老夫便等于是在做错事,若他做对了,那他就是大明的功臣,若错了……可以交给历史评判,而现在他既没有做错,还在正道上前行,若老夫猛然在背后推他一把,是否会就此走上歧途?”
谢迁表面上总是反对沈溪做一些事,那是站在朝中的身份和立场上,维护他文官之首的地位。
不过从私人感情上,谢迁不想让沈溪身败名裂,他要维护自己有识人之明的美誉,甚至让别人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不能是他亲手提拔起沈溪,再将沈溪给按下去,如此跟颠三倒四的小人有何区别?
杨廷和很着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迁想了很久,还是摇头:“这件事,老夫再做思量吧,至于清议之事,该如何便如此,老夫不想主动干涉。”
……
……
杨廷和苦口婆心在谢迁面前说了很久,最终却是无功而返。
这让杨廷和觉得很无力,毕竟在他看来,现在唯一能制衡甚至将沈溪打压下去的只有谢迁,但谢迁显然不是那种能做大事的人,在小问题上显得聪明睿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一旦涉及大事,就显得优柔寡断。
“明明都知沈之厚崛起,是对朝廷固有秩序的一种破坏,他现在的作为是扰乱朝纲,明明你谢于乔可以用更坚决的手段让沈之厚从朝中退下去……你若是不想让他身败名裂,别人也能理解,毕竟那是你孙女婿,但年轻人总需要历练,让他赋闲在家几年出来做事不是更好?他顶着个国公的爵位,谁能真正拿他怎么样?”
沈溪年岁毕竟太小了,虽然沈溪在朝中当官有十余年了,但毕竟才二十多岁,跟杨廷和这样的老家伙相比年轻太多了。
而杨廷和在朝中已经算是年轻人,这就让他倍感无力,沈溪的存在,扰乱了朝中秩序,再加上皇帝对沈溪的信任以及对年轻人的大力提拔,让杨廷和觉得朝廷的发展方向严重偏离了历史的轨道。
“自古以来,但凡年轻人得道,便是奸佞横行,比如王莽,又比如曹操,这几年朝中这么多事,不也是如此?”
杨廷和很无奈,“若是刘少傅和李少保在朝,何至如此?为何最后留在朝堂的却是只会空谈的谢阁老?”
杨廷和对谢迁无比失望,但他无计可施,只能想办法从背后推动此事,不过这次他只能跳过谢迁去做。
如此一来,便等于是杨廷和僭越做事,不过他明白,背后支持他的人不少,尤其是朝中那些对沈溪不服的人,比如说张太后就会暗中支持他。
……
……
皇宫内,朱厚照从张苑的讲述中知道沈溪造城的进展,表现得很高兴。
在皇帝看来,沈溪修造的城池就是他的后花园,未来朱厚照准备到南方巡幸,到时肯定要在沈溪负责建造的新城中好好住上一段时间,领略江南风土人情的同时,还能乘坐大明自己建造的大船去海上体验一把东海龙王的感觉。
“……陛下,沈大人已从江南各地征调民夫,最初的构想,是征调五万民夫,再把中原战场俘虏的十五万人全部调去,不过老奴想来,二十万人修造一座城市还是太慢了,既要修造城墙和各种建筑,还要建造船厂,找工匠造船,怎么也得要三十万人?”张苑笑呵呵道。
本来张苑觉得不错的事情,朱厚照听了却微微皱眉:“三十万人有点夸张了吧?吃喝用度都不是小数目,俘虏还好说,能活下来已经算是朕法外开恩,但若百姓不愿被征调的话,那朕岂不是当了隋炀帝?”
张苑对于朱厚照的话有些不知所措,他马上意识到,小皇帝虽然没见识过多少世面,但总会拿自己跟历史上的一些皇帝相比,若是有昏君做先例,朱厚照是坚决不干的。
张苑赶紧道:“隋炀帝岂能跟陛下相比?隋朝才几个人?现在大明国泰民安,百姓富足,一万万百姓应该有了吧?再者沈尚书会给民夫发俸禄,又不是白用他们,并非是以服劳役的方式征调,而是雇佣。”
朱厚照微微点头:“这么说也对,不过就怕政策好,落到具体实施时却有人乱来,我听沈先生讲,宋朝的王安石变法就是这么失败的……既如此,那不如规规矩矩办事,沈尚书怎么来由着他,不能随便增加人手了。这些事,你张苑不行。”
沈溪所部驻扎上海县城不到五天时间,第一批工匠和民夫已抵达修建新城的地点。
这批工匠基本来自于朝廷所辖的南京龙江船厂,前几个月朝廷从北方调拨大量铁匠、木匠、漆匠到南方造船,结果到了清江督造船厂和龙江船厂,才发现由于近百年荒废,能造大型海船的船坞清江船厂一个没有,龙江船厂也只剩下四个,要造海船一时间用不了那么多人,于是这些工匠只能一边扩建新船坞,一边跟着老工匠学习造海船。
目前新城要建设新船厂,码头、船坞等自然要上马,于是这些工匠便被调遣到这边来了。
最先赶到的民夫则是从周边府县抽调的役夫,原本是自带口粮服劳役,结果到了地方却获悉包一日三餐还发工钱,顿时喜出望外。
在这些人抵达时,城池已经清理出来,将士全部住进了屋舍不说,还有意外之喜,那就是从残垣断壁中清理出三十万余万两白银,七八千两黄金,此外还有珠宝玉器和古董若干,乃是倭寇围城时本地士绅百姓想方设法藏起来的,城破后倭寇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原主基本死光,结果这次翻修被清理出来。
此时将士已在拆除原来的城墙,拆下来的大量城砖被送往黄浦江边堆放。如此一来,新来的工匠、民夫可以住进原来官兵用的帐篷,就近建造水泥厂、砖瓦窑以及船厂等等。
不过当下各种建筑材料的运送成了问题。
毕竟上海县城周边水网密集,而船只只有那么多,运力严重不足。
另外就是如今正值夏季,雨水太多,泥泞的道路会让陆地运输处于低效状态,因此必须修建有一定防水功能的官道,连接松江府城华亭和苏州府相对繁华的城市昆山、嘉定,确保上海与外界的联系。
为了解决这一系列问题,让更多物资送到上海,沈溪召开临时会议,让手下群策群力。
对于像宋书和胡嵩跃这样的将领来说,练兵还是去拆城墙,或者建造屋舍、码头、船厂,修路等等,关系都不大,不过对于普通官兵来说,对于战场外的事情却没有太大兴趣。
虽然都是当兵的,平时也有屯田的责任,但眼下做的事劳动量太大,再加上陌生的气候、环境和亲眷不在身边的孤独感,让他们对未来看不到希望。
会议结束,刘序将这问题呈报到沈溪这里,讲明军中弥漫着的懈怠情绪,很多士兵开起了小差,生出回归故乡之心。
“……开始几天还好,但这段时间连续有人上报,说某某某以生病为由,希望能早些回北方,京营那边的情况最严重,至于边军中也有此等情况出现……”
京营中有很多老爷兵,让他们出来打仗都是靠着一股气,纯粹是为了军功而来,现在眼看着下一场战事遥遥无期,就不想继续留在南方,陪沈溪建造城池,这对他们来说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最后刘序着急地说道:“现在只是有人想离开,就怕接下来一些兵油子会闹事,甚至暗中捣乱,以及哗变等。这里距离倭寇太近,他们若是投敌的话,咱们军中的情况将会暴露无遗。”
沈溪道:“先不用考虑哗变或者投敌的问题,连现在军中的情况都受不了,你让他们去条件更恶劣的岛上做那种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海盗?努力安抚将士情绪,现在这里人太少,若将来人多起来,情况或许会好许多。”
“当务之急是请朝廷多调拨那种运输量巨大的漕船,再将陆路开通,让更多的货物可以运送过来……回头我会下令,军中将士俸禄提高一倍,每月再有额外补助,既然这里环境不好,那就多给他们物质上的奖励。”
刘序惊讶地问道:“大人,这军饷不能随便说涨就涨吧?就算咱翻地皮捣腾出不少钱,但那也只是一锤子买卖,一旦增加军饷要减下来就很困难了,开不得半点玩笑。”
沈溪笑了笑:“也要看时候,这会儿若是再不让将士多点动力的话,就会真的出现分崩离析的状况。这点银子我还是有的,建造这座新城,几百万两银子都要花进去,这点小钱算什么?”
……
……
沈溪军中最初不缺钱粮物资。
不过随着大军驻扎后,将士起了懈怠之心,沈溪增加俸禄开销,还有建造城池需要去临近府县采购各种建筑和生活物资,使得沈溪手头变得紧张起来,需要从闽粤和湖广往上海调运钱粮。
这次事情由宋小城负责。
宋小城早在两个月便先回福州调动物资,惠娘和李衿在湖广、江西和两广的商号开始在新城建立分号并开展业务,同时花费银两从地方购买建造城池所用物资,再想方设法运往上海。
因为倭寇猖獗,使得海运暂时处于封闭状态,这给货物运送带来极大不便。
不过好在武昌工业园区发挥巨大作用,一船又一船的水泥和钢材运到,再加上本地烧制的红砖和青砖在拆下来的城墙砖用光后迅速跟上,还有南直隶以及江浙地方官府支持,使得新城建造伊始,物资还算充足。
到五月底,城市雏形逐步形成,从江南征调的两万多民夫和工匠相继到来,如此黄浦江边干活的人更多了,随着沈溪把吴淞江下游以西的商埠投入使用,新城开始出现贸易聚集区。
也就在这个时候,佛郎机人派出使者前来接洽,大概意思是要跟沈溪谈买卖,准备在新城建立货栈和领事馆,跟大明进行贸易接洽。
“大人,不能听信那些洋鬼子的话,平时他们跟倭寇做买卖可欢实了,听说还在沿海一些地区骚扰我大明百姓,每次上岸都会扰乱地方民生。”
张仑在会议上直接反对这件事。
张仑出身政治世家,对于番邦情况还算了解,所以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意见。
唐寅却道:“虽然佛郎机人未必安好心,但若是好好利用的话,可以从他们手上赚到银子,满足建城所需。之前大明跟他们做买卖,收获颇丰,现在贸易额度差不多要完了吧?他们肯定会运送更多银子来,获取大明的丝绸、茶叶、陶瓷等等,这不是互利互惠的事情吗?”
沈溪道:“银子要赚,物资也要获取,比如南洋稻米可以做到三熟,粮食多到吃不完,我们可以通过佛郎机人获得粮食补充。”
“大人!?”
在场的人很好奇,他们都觉得大明最大的特点就是地大物博,能从佛郎机人手上拿到银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粮食完全可以在国内购买。
沈溪稍微解释:“使节该见我还是会见,还要给予足够的礼数,不会有所怠慢。就算他们图谋不轨,也要用我们的实力将他们征服,若是将其拒之千里之外,那就意味着我们少了一个贸易伙伴,而这座新城的功能也会出现缺失。”
……
……
沈溪为何要建造新城,以及新城未来的定义是什么,军中这些大老粗不明白。
但总归有明白人,比如说唐寅。
唐寅现在的脑袋瓜足够聪明,只要沈溪稍微提点,他便能将事做得很漂亮,跟沈溪的配合也是愈发相得益彰。
会议结束,沈溪留下唐寅,他需要派出使节去跟佛郎机人见面,唐寅就是最好人选。
唐寅皱眉:“沈尚书,在下不通番邦语言,让在下去接待他们,只怕会出乱子。”
沈溪笑道:“你当现在的佛郎机人,还是当初咱接触的那批?他们长时间跟我们做买卖,莫说是翻译,就算是他们自己中会说汉语的人都不在少数,不然他们凭何能在沿海一代顺风顺水?”
“原来如此。”
唐寅稍微有些苦恼,“佛郎机人对咱们知根知底,但咱们对他们却所知不多,或许在谈判的时候会出问题。”
沈溪点头道:“佛郎机人既是商人,又是海盗,当朝廷强有力时,他就乖乖跟你贸易,可一旦你实力不济,他就变身海盗,毕竟不要钱的买卖谁都愿意做。之前跟他们合作,他们能对大明朝保持礼重,这也跟大明国力强盛有关,这两年沿海盗寇猖獗,朝廷一直不作为,才令他们见异思迁,跟倭寇贸易全都为了利益。”
“沈尚书的意思是……”唐寅望着沈溪,目光带着不解。
沈溪道:“我的想法,除了要跟佛郎机人谈买卖,也要谈技术转让问题,玉米和番薯都是从他们手上引进的,他们除了拥有特殊的植物种子外,还有先进的海船制造技术,以及一些火炮铸造技术,这几年非但我们在改进技术,他们也在模仿和改造。这些都可以拿来作为谈判的内容。”
“至于新城,可以允许他们建造领事馆,具体位置就在苏州河以西的商埠区……大概意思,是让他们派人长期驻在这里,负责一些贸易和政治上的接洽,我们下一步目标是要建立海上驿路,等过一两年,海疆平定后,朝廷就会开海禁,这些我会跟陛下提。”
唐寅摇摇头:“跟佛郎机人做买卖倒好说,若把海禁全解除的话,肯定会出现不少麻烦事。”
沈溪笑道:“怎么,你害怕触及保守派的利益?如果不改变现在沿海情况,又如何保证大明海上霸主地位,重现昔日郑和下西洋的荣光?这次将沿海倭寇赶走,若再放弃,过个几年,倭寇又会东山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沿海建造城池,增加人马驻守,确保百姓安全从海上得到渔获,如此才能维护大明的海上利益,海运的便捷以及实惠也会呈现。”
唐寅点头:“在下对这些事不太理解,所以一切还是要沈尚书来做主。”
沈溪笑着点头:“伯虎兄现在就将出任外交官,在跟番邦接洽的过程中,不能因为小恩小惠而改变初衷,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居高临下,以对等强硬的态度去接触那些番邦使节,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
……
进入七月,新城从只是有个大概的雏形和轮廓,逐渐成型,外围城墙和棱堡也开始修建。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随时从河南、山东等地的战俘加入建造队伍,新城人口已有十五万之巨,而沈溪对新城的投资也超过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新城的建设花钱如流水,目前看起来也只有从佛郎机人手上拿银子这一条途径可走了。
“之前朝廷调拨的银子,基本都已耗尽,攻城的缴获和江南募集的银两也基本耗损在新城的修造中,至于从闽粤、湖广等处调拨而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也已见底……如今看来,这窟窿深不可测!”
惠娘在管理新城的建造账目后,发现沈溪在建造新城上的花费远远超过预算。
沈溪的设想,是构建一座开放式大城市,把城市的功能建造齐全,那就意味着花费必然不小,很多他所构想的东西,在一个缺少现成技术支撑的时代,必然要加大人力和物力去实现和完成,超支也成必然。
沈溪道:“如今账上的银子还有多少?”
“大概还有五十万两……”
惠娘道,“不过这些银子基本都要用来修造船只,而修造船只的银两缺口还有五十万两左右,至于新城的建造,很可能也需要再花费一百万两以上……”
沈溪叹道:“看来要当一个城主不太容易。”
惠娘合上面前的账册,有些埋怨道:“之前佛郎机人来谈买卖,老爷只管将货物卖给他们便是,设置那么多条件,现在倒好,两边做买卖的额度不大,那些佛郎机人没什么兴趣来这边做买卖,老爷靠什么填补这么大的缺口?”
沈溪笑了笑道:“惠娘你是觉得我没办法了?”
惠娘摇头道:“妾身知道老爷打的是什么心思,城内现在有大批土地可以建造屋舍,至于将士和工匠的俸禄可以拖欠,估摸再支撑一个月到两个月都是可以的,有这时间的话,新城也该差不多建好了,到时这里的商人一多,可以多拿一些税赋,用以保证新城的建设。”
沈溪微笑点头:“你的构想很好,但并不是关键。”
“那怎样才是关键?”惠娘皱眉望着沈溪,她已将自己所能想的所有办法都说出来了,之前她甚至还问过了李衿的一些想法,综合了下面一些人的意见,近乎是可以想到全部的方法。
沈溪道:“新城到底是朝廷在江南修造船只,并且作为东部最重要的海港和海上中转的地方,眼下朝廷很有可能放开海禁,到那时南来北往的船只都会聚拢到新城,那时港口必然非常热闹……”
惠娘却不赞同,继续摇头:“就算会有,那也是要等平倭寇后的事情,现在海上盗寇盛行,谁敢来此做买卖?”
沈溪笑道:“不是还有官府的船只?”
惠娘蹙眉,她觉得沈溪简直是疯了,在海疆仍旧不安稳的情况下,居然提出海上贸易,却并非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而是要大力发展大明海运,民间不会冒险做海上买卖,沈溪更像是要自己来做。
李衿好奇问道:“老爷是要自己找船运货吗?那样做可能会比较麻烦,现在港口的船只不多,大船一条没造出来,若是以现有的船只去运送货物,若是碰到佛郎机人或者倭寇的大船,可能要吃亏。”
沈溪笑而不语,仿佛胸有成竹。
惠娘也在劝说:“现在非但海疆不稳,海上咱也占据不了优势,船只和火炮都未必比倭寇的更强,本来他们做的就是劫掠生意,除非以此作为诱敌之策,不然的话……”
有关这场战争,不但沈溪在想,惠娘也会思虑,她非常愿意帮沈溪费脑筋,分担沈溪的辛苦。
但她在看待很多问题上会有局限性,把一些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看似透彻,但其实完全不明白。
沈溪道:“银子方面,暂时不用太担心,朝廷之后会调拨一笔过来,不过要走南京户部的账户,并非朝夕能到,暂时得靠闽粤和湖广的物资顶一顶,现在粮食相对充足,用到银子的地方未必那么多,至于工匠的俸禄,可以暂时以新建的居民小区楼房和周边田地作为条件折现。”
惠娘好像明白什么,点头道:“也好,总归各工厂作坊附近新建的屋舍都还没主,现在城市规划建设得好,只要价格不贵,来这里安家落户的人必不会少,房地产业大有可为。尤其是那些亲手建造出城市的工匠和民夫,这里有军队庇护他们,比他们留在城外乡村好许多,至于田地方面……总归黄浦江两岸有大把荒地可以开垦。”
沈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把精力放在建设城市上,垦荒之事不用太留心,之后官府会派人垦荒,田地统一进行分配,另外则是组建渔业公司,到海上打渔,武昌那边已经研制出马口铁,我们将大批量制造鱼罐头,向大明内陆地区进行倾销!”
“这……”
惠娘秀眉微蹙,“打渔制作鱼罐头倒没什么,不过自行分配土地,朝廷能同意?”
沈溪笑道:“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这里必须是我说了算……之前上海地区的士绅几乎死绝了,这片土地都是无主之物,所以必须属于官府。到时候官府把土地分配出去,农民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每年只需上交两成粮食作为公粮,其他都归自己所有,官府可以用市价向农民收购余粮,如此农民手里有了钱敢于消费,商业的良性循环就会出现。回头咱们也可以在此安家落户。”
惠娘看了沈溪一眼,觉得沈溪太过乐观,而她对于沈溪的一些心思也很明白,她知道沈溪无心朝堂纷争,早就想归隐田园,现在当一个城主,沈溪好像很高兴,做事比在京城或者西北时有干劲多了。
但惠娘还是摇头:“这里山高皇帝远,是好事,却也并非一定就是好事,若老爷长久远离朝堂,必会被陛下疏远,朝中觊觎老爷权位的人不少,若是君臣生出嫌隙的话,只怕老爷将来在朝中会举步维艰。”
沈溪点了点头:“看来惠娘还是想留在北方,过一种相对安定的生活。”
沈溪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但在有关惠娘或者是李衿的问题上,他却非常顽固,总是以自己的意志影响两女,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有关新城建造之事,在沈溪看来困难重重,涉及银两和物资调度,还有账目亏空等,不过对于下面的将士、工匠和民夫来说,他们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危机,反而对新城未来的发展寄予厚望。
本来没人愿意到新城,尤其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农民和商人,他们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会背井离乡来海边这种“不毛之地”图谋发展。
不过大明中叶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很多佃户没法维持生计,再加上过去几年灾情和乱事不断,江南之地多了不少破落户,这次沈溪招募人手建造新城,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一些既没法当佃户,又找不到活计的人便抱着希望来到新城。
随着新城的优越生活传回故乡,江南民众对于这座全新的城市有了不一样的认知。紧接着沈溪又派人张贴告示,宣布官府将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并分配到户,这下子涌入新城的百姓越发多了起来。
纸面上新城人口二十万左右,这是加上大批工匠和候鸟一般的军人的数字,但其实此时新城以及周边实际人口数量已超过三十万,便在于那些前来干活的民夫带着家眷,大批商人也看准机会过来做买卖,还有就是从江北过来的流民等等。
那些从中原迁移过来的战俘,现在都安分下来,他们将成为第一批产业工人,在这个城市的各工厂、建筑工地、市政建设等工作岗位上扎根。
熟悉环境的本地人则会成为优秀的农民和渔民,为城市发展提供充足的粮食和渔获资源。
新城已成为江南旗帜所在,很多在周边府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人,也开始谋求到新城来发展。
城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此时马九已返回新城,城市的快速发展不再需要他去招募民夫,也不需要跟地方官府沟通和讨要物资,如今到新城来碰运气的人络绎不绝,这里不缺少人手和物资,只是在未来建造城池的资金上,缺口很大。
大明几个沿海千户所此时已经恢复运行,长江出海口周边水道完全恢复畅通,没有倭寇敢来闹事,船运业随之蓬勃发展,有运河和长江水运作为基础,新城需要的物资从大江南北源源不断送过来。
“……现在江西和湖广那边,咱好像欠了不少银子啊。”唐寅如今暂时监管账目,不过只是明面上的账目,细节方面完全看不到,毕竟涉及沈溪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很多情况他不了解。
唐寅在研究几天账册后,终于明白现在新城面临的困境,沈溪从江西和湖广调拨物资,很多都亏欠地方官府和商贾的货款,特别是武昌工业园区那边,基本都是赊账。
沈溪道:“新城建造总归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不过现在我们已在重新命名为苏州河的吴淞江下游两岸建设纺织厂和印染厂,大批量制造棉纱、布匹和丝绸,相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获取大笔资金。”
“那能赚几两银子?”
唐寅对于沈溪提出的赚钱方法不屑一顾,道,“要是不行的话,就让在下往湖广和江西等地走一趟,跟他们说说咱们这边的情况,总归这次建造城池乃是朝廷出银子,朝廷拖欠他们货款,总不能到最后别人跟咱讨债吧?”
沈溪没有跟唐寅争辩,因为唐寅根本就不知道大规模生产的威力,道:“这些事暂时不用你担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溪这边缺钱,但并不代表他手头上没有获取银子的来路,佛郎机人的白银不过是他众多筹集资金方式的一种。
比如说纺织厂,由于采用了武昌工业园区生产的先进纺纱机和织布机,丝绸和布匹的生产效率成倍提升,如果说以前武昌工业园区的纺织厂只是小打小闹,那上海这边绝对是大张旗鼓,一旦生产出来的布帛大规模投入市场,短时间内江南一带的手工作坊基本都会倒闭。
七月初九这天,张永风尘仆仆赶来新城,这次他似乎背负了什么重要使命,见到沈溪后神色还带着紧张。
沈溪在修缮一新的县衙接待张永。
张永好奇地打量一番后世沙发、茶几、办公桌椅的办公室搭配布局后,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来:“沈大人,其实咱家也不想来叨扰您,不过这次情非得已,陛下送信到守备府,着咱家亲自为你送书函……请您详看!”
沈溪接过书信,并没着急打开,而是打量张永,问道:“陛下几时需要私下来信了?”
张永道:“陛下的心思咱家哪里明白?不过这次陛下是通过拧公公着人送来的书函,还带来话说陛下要在入秋后巡幸新城,因此事尚未于朝中公之于众,才会以私信方式送到江南。以咱家的了解,陛下是提醒沈大人要做好迎接准备,尤其是……行在,一定要建设好。”
沈溪神色冷峻,没有回答,因为他并不支持朱厚照南下。
不过他了解朱厚照的性格,明知道江南有好玩的东西却不来,那就不再是朱厚照,但现在显然不是南来的好时机。
沈溪仍旧没打开书函,从张永的解释中他已知是怎么一回事,看不看无关紧要,当即摇头:“如今海疆不太平,新城连四面城墙都未建好,就算为陛下准备好歇宿之处又如何?看到这漫天的尘沙和热火朝天的工地,还有倭寇在周边环视,我等臣子如何能放心?”
“这个……”
张永面色为难,“咱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既然这书函是由咱家送来,咱家自不会袖手旁观,在迎接圣驾的事情上,沈大人有何吩咐尽管明言,咱家力所能及,定会帮忙处理好。”
沈溪这才将信件打开,将里面的内容仔细看过,却发现朱厚照的意思根本就是要跟他一起打倭寇,有些太过自不量力了。
去年对鞑靼一战,沈溪利用了朱厚照,朱厚照本想去边疆过把瘾,“建功立业”,成就他千古一帝的威名,结果却是铩羽而归,自然不会甘心,这次要到江南来找上战场的机会也就无可厚非。
等沈溪重新抬起头时,张永正目光热切地打量他。
沈溪道:“陛下南下定不会是微服出巡,很可能兴师动众,本官不在京城无法对陛下劝谏,成行已是必然。陛下南巡途中定会经过南京,张公公还是想好如何在南京迎接圣驾,这边就毋须张公公你费心了。”
张永显得有几分失望:“沈大人不信任咱家?其实您可以将难做的事情交给咱家,甚至咱家暂时不回南京都可。”
沈溪摇头道:“新城到处都是建筑工地,飞沙走石,尘烟滚滚,可不是张公公这般养尊处优之身久留之所。至于行在,短时间内无法修建,况且本官手里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只尽可能以妥善方式接待陛下……”
张永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沈大人缺银子是吧?其实咱家可以帮您在南京活动一番,为陛下修行在,募集几万两银子应该不在话下……不过沈大人您跟佛郎机人做买卖,其实应该不缺银子才是,听说佛郎机人每次都会运几船银子来大明,他们手头有的是银子……”
沈溪笑了笑,没有回答张永的问题,有关新城建设账目问题他犯不着去跟一个外人探讨。
沈溪问道:“张公公这就走,还是住上两天?”
张永没想到沈溪会如此发问,以他听来沈溪这是变相对他下逐客令,张永也知现在跟沈溪之间无法做到完全结盟,跟沈溪的关系始终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好像沈溪故意要跟朝中一些势力划清界线。
张永道:“咱家既然是专程来送陛下的书函,送完自然要走,不便多留,从这里回南京不过两天马程罢了……沈大人,咱家连夜走,您忙您的。”
张永很识相,沈溪对他有所戒备,并且不想跟他探讨皇帝南巡之事,他也就知情识趣地提出归去。
沈溪到底要保持对张永这个南京留守小朝廷一把手的礼重,亲自送他出了县衙,外面张仑和唐寅等人正在等候,他们本以为两人会面后会有迎接天使的仪式,或者说招待晚宴,结果从出来的沈溪和张永口中得知张永不停留便走。
“张公公,为何不多留两日?”唐寅笑呵呵问道。
张永笑道:“咱家事忙,便不多打扰了,以后总归会有机会。唐大人最近意气风发,有时间的话记得到南京,咱家好好款待!”
……
……
张永没有在新城停留哪怕一个时辰,便在侍卫和随从护送之下离开。
沈溪仅仅只是送张永出了衙门口,至于出城,则由张仑带人护送,因为张仑是勋贵子弟,又是未来的英国公,建造城池等苦差沈溪轮不到他,于是便专门负责给沈溪打下手,平时迎来送往的事都是他在做。
毕竟张仑身份特殊,无论谁到新城,见到张仑都要客客气气,连张永也不例外,让张仑去送是让他早些接触朝中政要,等于是对张仑的另外一种磨砺。
“沈尚书,张公公前来目的为何?”唐寅跟着沈溪进入衙门正堂,迫不及待问道。
唐寅和张仑在外等待时间很长,二人也在讨论这个问题,但就算是平时自诩睿智的唐寅也没法推算出张永前来的目的,在他看来,张永乃是南京内守备,若无大事的话不太可能亲自前来,而来了又走,足以说明张永的目的性很强。
沈溪道:“有关陛下南巡新城之事。”
“啊?”
尽管唐寅对此并非没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消息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皇帝居然要在新城没有造好的情况下前来巡幸?
唐寅急切道:“海上尚不太平,陛下前来这是要亲自督促对倭寇的战事?此事……可是已公之于众?”
就算唐寅没完全开窍,也明白朱厚照不会无缘无故来新城,这里到底不是什么富饶之所,皇帝南下也该去扬州、南京、苏州这些地方,毕竟那些地方才是江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很契合皇帝贪玩好耍的性格,置身其间才能玩得尽兴。
若是直接来新城,那不用说皇帝是为了参与接下来剿灭倭寇的战事。
沈溪道:“陛下尚未将此事通知朝中大员,现在知情者有多少尚不知,不过这里除了你我外无他人知晓,想来张公公自己也不会到处乱说。”
“张公公能分得清轻重?”
唐寅对张永没有那么敬重,他跟张永并非第一次见面,塞外相处几个月,他对张永小肚鸡肠的性格很了解。
沈溪叹了口气:“陛下要来,我们就得迎接,其实这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若陛下要亲自督促对倭寇之战,我绝对不会同意,这关乎陛下安全,打海战会有诸多意外发生,况且陛下对于水性并不精通,到江南来如何能适应这边的环境?”
唐寅愣了愣,很想问,你沈之厚是怎么知道皇帝水性不好的?
不过出于礼貌,唐寅适可而止,没有再就这问题发问。
沈溪道:“若陛下真要来,住在驿馆显然不行,得修建个独立的院落,这样吧,在苏州河那边商埠区划出一栋楼来,作为陛下的临时行在。”
“啊……那些楼房太过逼仄了吧?”
唐寅尽可能想了下那边的环境,那排二层小楼临黄浦江而建,每栋占地约一亩左右,还配套有大约一亩的花园,本来说是出租或出售给佛郎机商人,结果那些佛郎机人更愿意住在官府开的旅店里,可以方便获取大明的商业情报,倒是来自南京和苏州等地的大地主和商人购买了部分。
虽然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小楼已经很不错了,但对皇帝来说,显然如此是不合格的。
沈溪神色低沉:“陛下入秋之后便会动身出发,或许八月中到九月初前便会抵达江南,短时间内如何修造符合规范的行在?且陛下在新城未必会停留太长时间,为此修造个宫殿群不值得,陛下在来信中也没强调一定要修造行在,所以伯虎兄根本不需担心怠慢圣驾之事。”
“这……自然不用特别提醒,但若是力所能及的话,还是应该办得稳妥些,花不了多少银子,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几栋楼圈起来,多增设一些景致和娱乐设施,毕竟有那么多工匠,做什么都容易……”
唐寅好像对迎接圣驾非常上心,主动提出要为朱厚照创造个良好的居住环境,不过在发现沈溪用古怪的目光打量着他后,马上住口不言。
沈溪笑了笑道:“看来伯虎兄对于此番迎接圣驾很上心,不如这样吧,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意下如何?”
“这如何使得?”
唐寅本以为沈溪会给他分配什么破差事,听到沈溪的话,心中是带着憧憬和激动,也带着恐惧和胆怯……
唐寅入朝当官还不到一年时间,其中有一半跟着沈溪南下平乱,对于他这样年将不惑的老家伙来说,知道自己的仕途前景如何全看沈溪跟皇帝是否欣赏他,他当然会对迎接圣驾很在意。
沈溪灿烂一笑,鼓励道:“旁人负责的话实在难以让人放心,但若是伯虎兄的话,本官可高枕无忧矣。伯虎兄不用推辞,此事非你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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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将要南巡,这消息原本处于保密状态,谁想五六天时间内却传遍江南官场,然后又在京师散播开。
本来南京小朝廷和地方府县官员各怀心思,但在听闻皇帝即将南下的消息后,态度都有所改观。
原本就不支持沈溪,想把沈溪打压下去那批人,自然觉得沈溪劳民伤财不说,还带坏皇帝,使其沉迷逸乐,恣意胡闹,简直是罪大恶极;而那些本来敷衍和虚以委蛇,并非有心帮沈溪建城的官员,则突然对新城之事热衷起来,因为这涉及他们的政治前途,皇帝来一趟江南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次天大的机遇。
七月中旬前来联系沈溪,帮忙筹措人力物力的地方官明显增多,而且很多人自动前来献金,为朱厚照修造行宫。
大明国力在中期迎来一次鼎盛期,朝廷虽然没什么钱,百姓也仅能温饱,不过家里有官做的地主家庭却非常富裕,这是一个金钱和权力逐渐集中的时代,当银子可以跟地位搭上边时,银子也就不再当回事。
地方官可以向地主和商人募集资金来帮助建造行宫,攫取政治利益,金钱跟权力便联系到了一起。
七月十四这天,南汇咀中后所千户李凌前来见沈溪,这次他不是给沈溪送银子,而是主动请缨出海跟倭寇打一仗。
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金山卫一口气修造出五十多艘战船,其中南汇咀中后所分到二十艘,虽然这些船只只能运送二三十人,看起来不值一提,跟沈溪军中现有船只都没法比,但李凌却对出海作战信心十足。
“沈大人,不瞒您说,末将之前曾派出细作混进倭寇里边,对于倭寇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沈大人到江南后,倭寇望风而逃,如今周边海岛上没剩下多少人,更多是老弱病残,成群结队的倭寇向闽粤之地转移,浙江沿海的盗寇比往常年少了许多……”
李凌很自信,以他话里的意思,好像领个几百人马出海,便能将周边岛屿全都光复,如此南直隶沿海就会恢复太平。
沈溪淡淡一笑:“李将军倒是挺自信。”
李凌听出沈溪对于出征之事并没有那么热衷,惭愧一笑:“一切不都仰仗大人的威风么?况且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决定一切……末将听说陛下要来南方,若倭寇长久不除,对新城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本来李凌还拿出一种为国尽忠的姿态,但随着话题深入,他也将真实目的说了出来。
并非是他真的想出海冒险,而是要在皇帝到来前立下功劳,毕竟之前进攻上海县城是他自作主张,在沈溪面前丢了分,若不趁着皇帝来江南时好好表现一番,那可能以后一辈子都守在沿海荒芜之地,终身不得晋升,到富裕之地过他想要的生活。
沈溪微微摇头:“陛下要到江南来巡行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若为此而跟倭寇一战,有些太过冒失。况且,如果倭寇不是你想的那般悉数南撤,突然调来大船与我军接战,届时将如何应对?会战死多少弟兄?若是出海首战便告失败,这会振奋倭寇士气,提升他们跟朝廷作对到底的决心,此消彼长下又如何能保证未来海疆安宁?”
沈溪的意思很简单,就算你笃定成功的机会很大,也不能让你冒险,我要的不是九成的希望,而是十足的把握。
若有一成失败的可能,那都会对整体战局不利,带来的影响非常深远,未来两年平沿海倭寇都可能成为奢望,到时皇帝也不必再来新城,因为那时候新城会经常被振作精神的倭寇袭扰。
人通常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
现在倭寇不清楚朝廷的实力,出于对沈溪以及官军的忌惮,才会选择逃走,暂避风头,但若是他们觉得朝廷兵马不过如此,也就不会再惧怕,那时就不再是官军掌握主动权,倭寇会天天挑起战事。
当然这些情况李凌很难理解,觉得是沈溪恨他之前争抢功劳,故意不同意他的建议。
不过无论李凌心里有何不满,都要保持对沈溪这个兵部尚书的礼重,低下头行礼:“大人高瞻远瞩,末将一切都听从大人调遣。”
……
……
李凌到新城来并没有急着走,他带了一百多号人,还有一些骡马,说是过来帮忙,但其实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根本就没法帮到沈溪什么。
他在城内歇宿两日,到了晚上,城内各处仍旧干得热火朝天,许多地方灯火通明,非常惹眼。
“怎么回事?”
李凌从歇宿的屋舍出来,见远处亮堂堂的,却并非是普通蜡烛或者油灯发出的光芒,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会发亮的光球。
这种光球数量不少,全都在建筑工地和工厂周边,在其照耀下,街道虽不说非常明亮,却比普通油灯和蜡烛强很多。
“李千户,您晚上莫要到处走,城内各坊区之间禁止通行,除非有专门的令牌才可。您并非是需要值夜的工匠……”
弄堂外有衙差将李凌拦下,不让其进入大街。
李凌好奇地问道:“远处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夜明珠?为何许多地方都那般明亮?”
那衙差笑道:“那是城内所设夜灯,至于如何造出来的小的不知,不过都是沈大人指示工坊里的工匠造出来的,路边架设了不少线,如果您不小心碰到那些线的话,可能会被电着,就好像被雷劈一样……不过现在情况好很多,因为远离地面,常人一般够不着,当时架设时,很多人因此受伤。”
李凌越听越糊涂了。
“我想找沈大人。”李凌拱手道。
“入夜后您不要烦扰沈大人,沈大人到晚上依然很忙,若非要紧之事,来日您再去见也不迟。”衙差道。
李凌没办法,只能回到自己的屋子,本来他带着投机的心思而来,可当见到这新城内的景象后,内心有所触动。
他不由自言自语:“若能就此留在沈大人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
当天沈溪并没有早早便入睡,他正带着唐寅、张仑、胡嵩跃和刘序等人巡查城内建筑工地和工厂。
平时沈溪很少会在晚上出来巡查,不过随着船厂基本修建完成,二十四个大型船坞陆续投入使用,海船建造正式提上议事日程,沈溪对此非常重视,特地前去巡查。
“沈尚书,怎么码头这边到夜晚如此亮堂?那些发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但李凌这样的外来人对电灯感到好奇,连唐寅这样本身就是参与城市建设的亲历者对此也不太了解,这跟唐寅平时少有机会夜里到江边来有关,只有靠近黄浦江和吴淞江的地方,才会有电灯。
沈溪是通过最简单的水力装置来制造电力,依靠的是江河边的水车带动发电机转子产生电流,这时代金属线制造不易,使得电线的铺设和电力远距离传导成为问题,电灯只能在沿江河地区小范围使用。
沈溪开发的电力系统不是很完善,如今蒸汽时代都没到来,想靠电力带来技术革新不太现实,通过磁场切割产生电流已不易,能用来照明已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这叫电灯,是沈大人弄出来的,有时间我带军师到发电的地方看看,非常神奇,仅仅靠水车带动,居然这边就有光亮了。”
胡嵩跃笑呵呵说道。
唐寅走到一处高高悬挂的电灯前,抬头看了看:“就是个光球……”
沈溪解释道:“外层是玻璃,里面发光的是竹丝,经过碳化而成,说起来就是先烧制……这么一个灯泡,制造成本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唐寅咋舌:“这么贵吗?不知能持续多久?”
胡嵩跃道:“倒还好,只夜间照明的话,可以用上十来天,不过由于使用量大,每天损耗不是小数目,好在有专人维护,不需要我等操心……军师不觉得有这东西在,弟兄们晚上做事都更有干劲了吗?”
唐寅没回答,正想找架梯子爬上木杆近距离观察那所谓的电灯,却被沈溪一把拉住,警告道:“别靠近,这东西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电到人,身体触电的话会全身抽搐,严重的话会致死。”
听到这话,唐寅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再也不敢一探究竟了。
“大人,船厂内加了二十多盏电灯,不过许多车间还是只能用烛火照明,您也知道,那里面要牵电线不太容易,但伙计们在里面开工,用烛火照明很容易出现火灾……”宋书在旁说了一句。
沈溪点了点头:“那就改善一下电线技术,外面包上一层橡胶,如此牵线的话就不怕出现事故了!”
技术的进步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五六年前沈溪任湖广和江西总督时建设的武昌工业园区对新城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
当年沈溪卸任总督之职时,工业园区已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工业体系,最重要的便是可以生产素有工业之母之称的机床。
当时工业园区的钢铁厂的月收益已保持在五万两银子左右,纺纱厂、织布厂的月收入也有四万两,在此基础上还建起了玻璃厂、炼焦及焦炭厂、化工厂、造纸厂等等,前年还建成橡胶厂。
在与佛郎机人的贸易中,橡胶树乃是沈溪点名要的树种,当年唐寅在琼崖开设盐场时,便组织人种植橡胶树,这些年来不断补种,已经有一定规模,两年前开始产出生胶,通过海路送到广州府,然后再从陆路送到武昌,在那里生产橡胶。
所以,这个时候沈溪指示给电线穿上一层橡胶并不奇怪。
沈溪研究发电技术,实属无奈之举,毕竟船厂、纺织厂这种地方,用烛火照明太过危险,一旦发生火灾就是群死群伤事件,危害极大,相对而言只有电灯安全一些。
新城寄托了沈溪的乌托邦梦想,但更重要的职能还是造海船并以之打倭寇,只能白天施工的话会让造船工期大为延长,电灯的使用成为必然,如此除了能缩短工期外,还让新城看上去更像是沈溪前世生活过的文明城市。
当晚沈溪巡查船厂,第一座船坞里建造的大海船已进入尾声,船厂负责人列尔约依然在尽职尽责监督造船,见到沈溪前来,工匠和士兵都涌过来跟沈溪打招呼,只有列尔约不为所动,依旧躲在船舱里铆接。
列尔约是葡萄牙人,此前在马六甲船厂担任工程师,沈溪离京前特别指示宋小城从佛郎机人那里请一批造船专家过来,结果消息传到南洋,只有列尔约对每个月一百两银子的薪酬心动,跟随前来大明贸易的船队到了福州,然后被宋小城送到上海。
等沈溪进入船舱,列尔约才放下手里的工作,笑着道:“沈大人,船只造得差不多,再给我们十天时间,第一艘船就可以下水,比预想中要早两个月。”
列尔约很兴奋,他本以为大明封建落后,但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比他的祖国更加文明,在他记忆中,里斯本城市逼仄,街道上粪尿横溢,根本就不像大明的城市这么干净整洁。
尤其这座新城,他见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文明的国度,他很想将神奇的电灯制造技术学会,但可惜没人将制造细节解释给他听,他也没法将根据沈溪提供技术制造的发电装置拆开来研究一番。
缺少理论基础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电是什么东西,无从下手。
沈溪满意点头:“早些试水能证明新的造船技术是否可行,若出问题,我们可以再行改进。”
列尔约道:“应该不会出问题,每个关键部位的强度都足够,大明的铆接技术非常先进,让船只整体骨架构造更为完整……”
沈溪道:“这些技术此前还没用在船只建造上,第一次尝试未必有效,不能单纯以纸面上数据来断定船只能否能远航,更重要的是看在海上能否经得得起风浪,柔韧性也很重要……”
本来列尔约只是对沈溪研发的一些新技术推崇有加,但在听了沈溪有关造船方面的见解后,对沈溪的推崇又多了一层。
沈溪说这些的时候,拿来纸笔在图纸上画了起来,都是船只建造中最容易出现问题的地方,涉及船板和船尾的固定,还有船帆的稳定性等等。
旁边跟着沈溪来的人,对造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在场懂行的人只有列尔约一人,列尔约在那里认真听着,至于唐寅等人只能大眼瞪小眼,毕竟技术方面他们完全没发言权。
沈溪跟列尔约谈大概半个时辰,列尔约急急忙忙带着人忙活起来,此时唐寅等人已开始犯困。
“沈尚书说完了么?是否可以早些回去了?”唐寅显得有几分着急。
沈溪笑道:“怎么,伯虎兄今日有何要紧事急着回去办?”
唐寅讪笑:“没什么,只是天色不早,觉得今日巡查应该快结束了。”
沈溪点了点头,微笑道:“该说的已说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件要紧事没办。”
“这……还需要多久?”
唐寅显得有几分尴尬,问了一句。
旁边宋书过来:“沈大人,若是并非要紧事的话,不如让军师回去休息,我等陪您去办便可。”
沈溪笑着摇头:“这件事非要军师办不可,因为接下来我想去苏州河西岸看看行在的修造情况,这可是军师具体负责的项目。”
“那是……”
一群人看向唐寅,目光中都有几分期待,显然对皇帝住的地方很好奇。
唐寅显得有几分惭愧,轻声道:“因为时间太过紧促,如今尚未完全改造好,不敢劳动沈尚书前去巡视。”
他都这么说了,就算不明白事理之人,也知道唐寅没把事做好。
“也罢。”
沈溪点点头,“做事不急于一时,希望伯虎兄你未来几天能将行在改造好,到时我再去巡查也不迟。”
平时沈溪嘻嘻哈哈,好像对唐寅没有多高要求,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放任不理,或许是之前沈溪表现出的态度,让唐寅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设置条条框框,对自己的要求放松了许多。
唐寅却不知,沈溪的确是想培养他,但不能只靠提点,偶尔也会督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