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最初的态度,是不该放弃旧人,让沈溪提拔和重用宋小城。
但在详细调查过宋小城控制生意的账目后,惠娘突然改变想法,让沈溪自行决定宋小城是否可用,等于是在她这里已全盘否定宋小城。
不过她了解沈溪的性格。
沈溪念旧,不会随便放弃一个培养已久的心腹,宋小城暂时也没做太出格的事情,一直忠心耿耿办事,还按照沈溪吩咐及时运来物资,对新城完成补给。
本来沈溪没想过风风火火处理宋小城的事,但因马上就要出征,加上惠娘的建议,让他觉得还是应该早些把事情定下来,而不是一直拖下去,毕竟宋小城到新城后其实除了监督调运物资没太多事可做。
九月二十七这天,沈溪将宋小城叫来。
虽然宋小城到新城有几日了,但单独见沈溪的机会不多,更别说有深入交流了。
“大人,您找小的有什么事?”
宋小城见到沈溪后目光中满含期待,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或者是觉得沈溪不可能查到他的过失,就算有所发现也不会追究。
因为是私下见面,沈溪没有摆架子,一摆手:“坐下来说话吧。”
宋小城在沈溪面前非常拘谨,以为沈溪是有什么要紧事,跟着沈溪走到会客厅一角并排着的两张椅子前,沈溪坐下后依然恭敬地站在一旁。
“大人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站着听便可。”宋小城一脸笑容。
沈溪没有勉强,道:“六哥,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没必要大人小人的称呼,有些话我也不想拐弯抹角……”
沈溪越客气,宋小城越觉得有问题,不过依然不明白沈溪想要说什么。
宋小城道:“大人您明言。”
沈溪道:“商会过去几年的账目,我派人调查过,不是说我不信任你或者怎样……过去这几年随着跟佛郎机人做生意,买卖逐渐扩大,我不得不多留心,本来是想帮你把生意理顺,没料到会发现那么多问题。”
宋小城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脸色通红,支支吾吾道:“账目……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小的不会做账,可能会有疏漏之处,回头让人查查。”
沈溪一摆手,摇头道:“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在闽粤和湖广之地做生意,很多时候我在北边顾不上,就算你遇到什么麻烦,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对此我能理解,之前隐约知道一些事,但从未想过深究,没想到到现在纰漏会这般大。”
就算宋小城再笨,也知道沈溪确实逮住了自己的尾巴,直接跪下来:“大人,小人糊涂。”
沈溪虚托一把:“六哥,起来说话吧,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礼数,如果我真有意要为难你,不会单独跟你叙话,我只想知道过去几年你都做什么……之前每次见你都很匆忙,我不问你,你也从不跟我坦陈。这次我们有时间,不必再隐瞒,如果你藏着掖着,很可能以后再也没法帮我做事了。”
宋小城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敢跟沈溪对视,一副心虚的样子。
呆滞半晌,宋小城才道:“大人,其实过去几年,南方买卖不好做。”
“嗯。”
沈溪点头,“直接说吧,只要是实情,不管是否合理你都说出来,我希望看到以前那个最真诚的车马帮当家人。”
宋小城跟着点了点头,将前几年江南的情况跟沈溪说明一番,基本上是诉苦,好像他做每件事都是迫不得已。
“……大人您不在南方任职,地方官每次都会跟咱伸手讨要银子,连巡检司都会不时出来捣乱,另外地方上有不少新势力崛起,有时候弟兄们去火拼要先支付安家费,做买卖也经常被人恶意拖欠货款,这其中又以官员和将领居多,没有您授意谁敢跟他们讨要?就算要了也要不回来……”
宋小城说得很笼统,挑的事也非按照时间顺序说起,很多都是重复的。
不过沈溪听得很认真,一直等宋小城说完,他眼睛稍微眯起,问道:“我只想知道,你从中拿走多少银子。”
“这……”
突然被问到点子上,宋小城无从回答,沉默半晌后,低头认错,“前前后后买田地和宅子,用了四五千贯吧,若是再加上私下付给弟兄们的买命钱,可能有……一万两以上。”
说到这里,宋小城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您降罪吧。”
沈溪皱眉:“一万两银子,相比于你过去几年赚的银子,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也不是非要跟你计较,毕竟你没私自侵吞,但问题是你手里账目缺失多达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亏空,光是你说的地方官府和卫所盘剥,还有年景不好,根本就无从解释,因为你说的很多损失其实记录在账目中。”
宋小城不再说话,此时他终于知道事情瞒不住了,沈溪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
沈溪继续道:“三十万两银子,几乎是你过去几年所赚银子的一成左右,居然就这么消失无踪,不知该作何解释?”
宋小城又跪下来磕头,这次没有再为自己做辩解。
沈溪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过去几年随时都在调用商会的钱,为我解决麻烦,无论是在湖广当差,还是西北开战,都从你这里拿银子和物资,很多时候都让你感到为难,你也算是顶着压力做事。”
“站在私人角度,你独领一方,肩头责任重大,就算偶尔做错事,我也能理解,但若你以作奸犯科的方式欺瞒到底,那不知我们间的情分该如何维系下去?”
宋小城继续磕头,不做任何解释,在他看来此时说什么都徒劳无益。
沈溪也知道南方庞大的商业帝国,骤然离开宋小城打理,立即会陷入瘫痪,许多事情要徐徐图之,当即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全当不知,明日你随我出兵,好好表现一番,争取建功立业。有了军功傍身,我会提拔你出任武职,最起码会赚个世袭千户当当,若你不想在军中效命,我也可以试着在衙门给你找个差事,在九边或者西南做个县令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换作旁人,沈溪的提议一定会让其激动万分,这是多么大的信任,才会如此精心安排。
不过宋小城却不喜不怒,依然跪地不起。
沈溪一看就明白了,以宋小城福建商会总负责人的身份来说,让他在军中或者衙门当个小官,真不如独领一方来得痛快,拥有的权力和利益也根本没法比。
“怎么,你不愿意?”
沈溪看着宋小城,眼里露出一丝杀气。
宋小城额头仍旧贴在地上,说话带着几分泣音:“小人猪油蒙了脑子,做错了事,大人您开恩没严惩,小人却不敢恃宠生娇……大人,要不您就让小人走吧。小人从此后找个地方过活,就当从来没追随过大人。”
宋小城说出这番话,沈溪大感意外。
乍一听,宋小城是想要归隐,老老实实务农,但换个思路,他拥有庞大的资源,手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此举无异于是要自立门户。
在沈溪庇护下,宋小城继承了汀州商会的人脉和资产,组建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惠娘和李衿虽然在广州府建立了兄弟商会,生意也越做越大,但随着前些年两姐妹跟随沈溪到北方,江南几乎所有地方的生意都被宋小城染指,在福建老巢,地方知府和县令都未必敢开罪他。
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岂是一个芝麻小官可以让宋小城满足?
沈溪言语间透露出一丝寒意:“做事要善始善终,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宋小城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磕头。
沈溪道:“无论你有如何想法,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跟我到海上走一趟,九哥没在我身边,我身边需要有人搭把手,现在我是命令而不是跟你商议,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意识到宋小城已脱离掌控,沈溪语气强硬,神色严肃,如果对方再反对,那他不介意立即将其拿下治罪。
宋小城磕头:“小人遵命。”
……
……
沈溪虽然对宋小城有一定宽宏,但不代表会放任。
宋小城或许只是个普通下属,没有官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沈溪却知道,宋小城更像是一个枭雄,长期掌握商会,在南方经营多年有官府作靠山,还有车马帮这样的灰色组织,当初背靠都司衙门的訾倩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如此境况下,沈溪只能先将其稳住,但也没有一味容让,想先看看宋小城有何反应。
当天晚上,云柳将调查到的情况告知沈溪。
“大人,宋当家回去后便准备来日出征之事,不过暗地里却派人出城,往南边去了,可能带去他的口信……是否将人抓回来?”
云柳有些担心,笃定宋小城做了对沈溪不利的事情,目光中满是担忧,毕竟那是沈溪嫡系,论信任程度,可能她跟熙儿都要靠边站,一旦背叛关系重大。
沈溪道:“如果他只是派个人回福建传信,倒也没什么,最多是将他名下的财产转移,或者安排人手销毁账册,清除人证物证,不让我查到他所做所为。”
云柳低下头:“但如此也说明……他对大人不忠!”
沈溪手上拿着一份文书,看了一会儿放下,盯着云柳的眼睛:“你觉得我对他太过宽容?”
“卑职并无此意。”
云柳道,“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此人。以之前下面的人上报,闽粤和湖广等处情报机构建立之所以出现问题,关键便在于宋当家阻挠,宋当家跟地方上一些官员来往甚密,他在广东和湖广的势力也很大,手下数量比大人知道的要多许多。以他的身份,完全没必要养那么多闲人,很可能早有不臣之心。”
沈溪道:“以我想来,他要在地方立足,跟地方官走得近一些,或者多栽培一些弟兄,情有可原,他贪赃枉法之事我也清楚,还提醒过他,若继续乱来,我会让他知道下场有多凄惨。但现在我还把他当成自己人,若真变了,便当是我看走眼了吧。”
云柳诧异地看了沈溪一眼,完全不理解沈溪的心态……做了错事难道不该追究么?这么做跟养虎为患有什么两样?
但云柳不敢直言,行礼后便回去准备来日出征之事,此战情报会由她手下搜集并提供。
……
……
云柳回到住所,熙儿等候多时。
熙儿见到云柳,赶紧出院相迎,二女一起进了房间,熙儿着急地问道:“大人有说过如何惩罚那个姓宋的?”
云柳面带担忧之色,摇头道:“大人暂时不想动宋当家,好像有别的打算。”
熙儿一听很生气:“如此还不出手惩戒?居然敢背叛大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咱派去福建和湖广的人不时有失踪的情况出现,很可能便是他指使人干的,他现在想脱离大人,搞他那一套,背地里指不定跟倭人勾连呢!吃里扒外的东西!”
提到宋小城,熙儿便喋喋不休。
云柳苦笑,轻叹:“大人做事有自己的考虑,我们没办法干涉……再者,你说的那些情况,不过是猜测罢了,大人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动身边老人?那其他人会怎么想?”
熙儿道:“大人要证据的话,可以让我们调查啊,但大人似乎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云柳打量熙儿:“大人自有考虑……以我对大人的了解,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在宋当家的问题上不该犹豫不决才对……或许大人有更为恰当的安排,不是你我能想到的。”
“是吗?”
熙儿还是有些不相信。
云柳道:“跟大人久了,你也该知道大人的脾性,我们是大人的人,若连这一点都不了解,枉跟大人一场。”
……
……
沈溪当晚将马昂和韩乙叫来。
这也是之前沈溪所做承诺,让韩乙回去考虑清楚能帮到他做什么,出征前最后见韩乙一次,以证明此人是否对自己有帮助。
韩乙见到沈溪后,脸上带着恭维的笑容,站在那里点头哈腰。
沈溪坐在案桌后,手上拿着毛笔书写几下,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问道:“韩当家,之前本官跟你说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是马将军将你推荐到本官身边,所以这次也请马将军一起过来旁听,看你是否真有诚意和能力帮到本官。”
韩乙赶紧道:“大人,草民诚意十足,不单是为大人准备银两和货物,还有草民的一片拳拳心意,比如说女人和田宅,都已为大人备好,大人要在江浙等处行走,苏州、杭州、南京等地均备有屋舍……大人随时都可以住进去,全都是上好的园子。”
沈溪笑了笑,看了马昂一眼。
马昂立即意识到什么,赶紧对韩乙道:“大人缺你那点东西?大人是想问你,你能帮大人做何事?”
因为之前沈溪并未单独跟马昂交待到底要让韩乙做什么,马昂心里没底,不过出于对韩乙相助的感激,他不得不帮忙。
韩乙有些着急,财货女人房子都不要,那到底什么才能打动沈溪?一时间愣住了。
沈溪道:“如果只是帮本官赚钱,或者运货,这些事旁人也能做,本官实在不用劳驾韩当家……至于韩当家以前做过的错事,不用本官提醒,该如何就如何,除非韩当家觉得本官扫灭倭寇后对过往之事不闻不问。”
韩乙一怔,没听明白沈溪的话是什么意思。
马昂则懂得审时度势,连忙道:“若是大人觉得韩当家不可用,直接让他回去便可。”
“你……”
韩乙惊讶地望着马昂,没明白为何马昂忽然要跟他划清界限。
沈溪放下笔,站起身来:“韩当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否跟倭寇做过买卖?你先别着急否认,生意人趋利,做一些违背朝廷法度的事完全可以理解,本官保证,你承认的话,本官不会对你如何。”
“大人明鉴,草民确实没有做过。”
韩乙觉得沈溪要追责,赶紧跪下来强调。
沈溪道:“你还不明白本官的意思?若你真的跟他们做过买卖,或许能帮到本官,若你没做过……你对本官就没有任何用处,能理解吗?”
“这……”
韩乙摇头,先看看沈溪,再看看马昂,完全不知沈溪在说什么。
马昂皱眉:“韩当家,沈大人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你以为光凭你自己的本事能在江南立足?大人问你话,你就该以诚相待,这样大人才能保住你,并且让你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
韩乙摇头:“草民不解,请大人明言。”
沈溪道:“其实韩当家隐瞒,本官能理解,你做的事不难查,你跟倭寇做买卖违背朝廷法度,按律当诛,若是本官有意为难,其实不必问你,就算本官栽赃陷害都不会让你有辩解的机会,更何况你的确做过,你觉得本官会拿你没办法?”
韩乙也算一方枭雄,但在沈溪面前却无能为力,除了磕头做不了别的。
沈溪笑了笑:“既然韩当家也问了,本官也不隐藏,若你真跟倭寇做过买卖,本官倒是想让你当一回中间商,把一些货卖过去,跟倭寇建立起某种联系,本官也可以多了解倭寇中的情况。”
“开战在即,明日本官就要领兵出征,若你不答应的话,本官也不为难你,你可以趁夜离开,但下次再遇到的时候,我们之间再也无法保持和睦,那时就算韩当家你不出手,本官也会拿你开刀!”
韩乙一听,沈溪要对他用强,再不承认便等于自讨苦吃。
他不相信沈溪真的会让他轻易离开,留下心腹大患,只好磕头:“草民以前的确利令智昏跟贼人做过一回买卖,望大人饶命!”
韩乙突然承认跟倭寇有贸易往来,令马昂始料未及,他赶紧对沈溪行礼:“大人,末将对于韩当家所做之事并不知情,请大人宽宥!”
马昂迅速意识到自己犯下举人不明的罪过,韩乙所为等于是跟朝廷以及沈溪作对,而他居然把一个跟倭寇有牵连的人举荐到沈溪面前,就算真不知情也可能会失去沈溪的信任。
沈溪道:“韩当家是明白人,知道隐藏无益,其实说开了,反而更好为本官做事。本官说过只要你坦诚便不会追究,自不会食言,但前提是你必须要按照本官所说去做。”
韩乙继续磕头:“请大人示下,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沈溪道:“这么说吧,本官领兵到江南后,倭寇仓惶南逃,如今主要聚集在浙江和福建外海,他们兵力情况不明,海岛上的情报也很难传出来。现在因朝廷的封锁,使得他们要获得物资,必须从你们这些商人手上买,所以……”
就算沈溪没把话说完,韩乙也明白过来,那就是要他想尽办法跟倭寇勾搭上,当然沈溪不会好心给倭寇补充物资,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沈溪要通过他调查情报,或者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草民明白,草民这就按照大人的吩咐办事。”韩乙不管沈溪要做什么,现在能保住命最要紧。
好汉不吃眼前亏,沈溪有一百种方式弄死他,他当然不会在沈溪面前表现任何抵触情绪,完全把自己当作沈溪的奴仆。
沈溪道:“这笔生意,不需要韩当家亲自出手,未来这段时间你就乖乖留在新城,本官明日便领兵出征,这段时间你若私逃或者想通风报信,本官会让你生不如死。若你会办事,以后非但江浙的买卖,就连湖广和闽、赣等地的买卖,本官都可以交给你,相信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抉择!”
“草民明白,草民一切都听从大人吩咐。”韩乙这会儿不说别的,就算有二心也不能显露。
至于是否逃走,除了要看沈溪让他办什么事,是否会危及身家性命,还要看这件事能否带来利益,再衡量一下逃走的风险有多大……这些都需要慢慢盘算,现在只需要将沈溪敷衍好便可。
沈溪再次打量马昂:“马将军,明日你不需随军出征,未来这段时间韩当家在新城的一举一动都由你来负责,本官要他做的事,也由你来居中协调。”
马昂本已准备好来日出征之事,突然得知不需要出海,大感意外,不过有些事他却能理解,现在只希望沈溪没失去对他的信任。
“大人您只管吩咐。”马昂道。
沈溪道:“我会调拨一批物资,跟倭寇做买卖,这些物资便由韩当家手下负责跟倭寇接洽,物资运送会跟此战同步进行……韩当家,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韩乙不知这些物资里有什么东西,但觉得应该有猫腻,但这不是他能关心的问题,这会儿除了应声好像不会做别的。
沈溪跟韩乙和马昂详细交待一番。
沈溪领兵出征跟物资调运几乎是同时进行,由于提前没做任何准备,也就不担心风声泄露出去。
至于具体用意沈溪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现在海岛上的倭寇处于被严密封锁状态,极度缺乏粮草,因为倭寇生存模式多依靠劫掠,海岛上没有或者说少有生产物资的基地,根本就没法大面积种植农作物,要生存下去,要么主动出来跟朝廷兵马交战,打破封锁,继续劫掠,要么就只能跟商人采买。
但一个商人若是没有官方背景,很难将物资运到海上,恰恰韩乙此前就是江浙地界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的人物,倭寇自然会相信韩乙有本事将粮草送到海上,换作旁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当晚沈溪让人调拨物资,马昂和韩乙一同前去接收,所带随行人员中包括沈溪的亲卫和云柳麾下的情报人员。
二更鼓敲响的时候,唐寅闻讯赶到。
因为唐寅不需要陪沈溪出征,今后一段时间城里主要事务是由他来打理,突然得知沈溪调动一批物资,就算再晚也要前来询问沈溪的意思。
“伯虎兄这么晚还没休息?”
沈溪笑看唐寅,丝毫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唐寅着急道:“沈尚书调动城里的粮食和军械,装船出海,据在下所知并非是供军中所用,不知有何目的?”
沈溪态度平和,出征前所有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他本来就出衙找个地方休息,毕竟来日一早他就得领军出发,需要给自己充足的休息调整时间。
唐寅的到来,稍微打乱他的安排。
沈溪道:“伯虎兄,这件事本来你无权过问,但既然来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你,我要跟倭寇做一笔买卖。”
“买卖?什么买卖?为什么这么做?是为刺探倭寇内部的情报,还是要从他们手上换来有价值的东西?”
唐寅显得难以理解,“此事非同小可,若被朝廷得悉,那些御史言官定会群起在陛下面前发起对沈尚书您的弹劾……就算要刺探情报也可以用别的方法,何至于如此冒险?”
沈溪摇了摇头:“有时候为了确保战事胜利,不得不兵行险着。”
唐寅道:“看来沈尚书不肯详细说明。”
沈溪笑道:“只告诉你必须要做这笔买卖就行……你可以当作是为刺探情报,毕竟我会随军登岛,必须要确保绝对安全。”
唐寅皱眉:“就算在下不知沈尚书目的,也明白不只是刺探情报那么简单,倭寇盘踞的岛屿虽然不如之前所传那么多,但四五十个是有的,做买卖只能跟其中一两个岛做,能调查到多少情报?”
沈溪笑了笑,神色间有些歉意,顾左右而言他:“伯虎兄分析问题愈发全面了。”
唐寅没好气地道:“真不知沈尚书是在恭维人,还是损人,不过在下大概能明白,沈尚书此举是兵行险招,但就怕此举是火中取栗……沈尚书完全可以说出来,让在下参详一二,不至于出错。”
沈溪摇了摇头:“若是说出来,就不算奇招险招,不是吗?”
唐寅一怔,仔细想了下,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便知道自己无法从沈溪那里套出内情。
为了战事胜利跟倭寇做买卖并无不可,毕竟沈溪深得皇帝信任,一般人很难扳倒他,唐寅琢磨半响后,道:“需要在下作何?”
沈溪语气平和:“并不需要伯虎兄你做任何事,连调运都无须插手,明日出征时间、地点一概不变,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早送行时你还得出现……”
……
……
沈溪当晚没有去见惠娘和李衿,而是去了马怜处。
没有多余赘述,沈溪到了马怜所住宅院,跟马怜一番缠绵,这次他出征没打算带任何女人在身边,就当是临别送行。
一切都平息后,马怜不想起来整理,靠在沈溪怀中,语气中带着少许幽怨:“主子明日便走,可惜奴不能给主子践行。”
沈溪闭着眼,气息稍微有些重,看上去困倦不堪,但他脑子依然在思考一些事,听到马怜的话后出言宽慰:“这次出征更像是在陛下到来前走一次过场,以胜利来振奋军心士气,令倭寇不敢染指新城……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便可。”
马怜抬头看着沈溪:“到底是上战场,总归会出现死伤,就算乱箭流矢也可能会伤着主子。”
沈溪睁开眼,侧头看了下马怜,问道:“怎么你希望我受伤?”
马怜赶紧解释:“奴不敢这么想,就是害怕……心里惴惴不安,若是城里有佛寺就好了,奴可以去给主子求平安符。”
沈溪道:“此战胜利与否在于战前充分准备,而不是神神怪怪的东西……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有些事要回归现实。这几天你大哥不会随军出征,他将留在新城,至于你家里人,比如说你嫂子,暂且先别见,等我回来。”
马怜很想知道沈溪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话到嘴边却不敢多问,低头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沈溪气息平顺,偶尔发出一声鼾声,显然已睡着,她也倚靠在沈溪怀中沉沉睡去。
……
……
九月二十八,清晨。
新城港口,正在进行一场出征和践行仪式。
黄浦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八十于艘,其中最大的舰船有六艘,其中三艘为朝廷南京龙江船厂建造,另外三艘则是新城船厂建造,其中前两艘相对来说比较完善,但最后一艘大船配置却不那么齐全,乃是刚出船厂不久的新船。
此外还有中型船只有二十几艘,剩下的就是玲琅满目的小型船只,这些船只基本都来自朝廷所属几大造船厂,也有卫所自行建造的,大部分经过加固和改良,适应海上航行和作战。
送行的人除了唐寅外,还有苏通、郑谦等文官,以及此番没有随军出征的武将。
王陵之作为沈溪最亲近的嫡系将领,早前被沈溪委任为警察局长,这次又被任命为卫戍司令,留守新城,以至于心中有诸多怨言。
除了王陵之留守外,留下的还有张仑和刘序两位干将。
至于京营那边,副总兵宋书随军出征。
在之前考核中,宋书麾下人马考核成绩相当一般,最终出征人员中京营连一千人都不到,本身京营士兵数量却远多于边军,这让宋书很没面子。
但成绩公开透明,同样的项目,都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都是从旱鸭子做起,最后人家精通各项水上的本事,考核不过关不能怨天尤人。
宋书对于自己能随军很欣慰,若是按照考核标准,他肯定没办法通过。
“沈大人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声,港口等候的诸多官员和将领往港口后方刚修造一半的城墙方向看去。
沈溪骑着马,带着大队将校到来,在这之前沈溪在营区召开出征前的军事会议,只有奉调出征的将领才可以参加。
跟随在沈溪后面的是胡嵩跃、宋书和荆越等人,这些将是统领兵马的主要将领。
沈溪出城后,尚未到港口,唐寅带人上前迎接,沈溪远远从马背上下来,一群人簇拥上来饯别。
“沈尚书,船只已备好,三军已上船,随时可以听从您的调遣。”
唐寅作为军师,之前亲自监督兵马上船,此时已有留守统帅的气势,对沈溪做出征前的最后交托。
沈溪微微点头:“本官出征后,城里一切军政事务便由军师负责,城中谳狱之事则要劳烦苏院长和郑副院长。”
唐寅和苏通、郑谦等人皆过来领命,这是文官内部所作交待,武将没有上前。
沈溪往一边站着的王陵之看了一眼。
王陵嘟着嘴,沈溪此前委任他为警察局长,整天负责处理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就让他很不爽了,现在又不准他上战场,心里怨言颇多,甚至不跟沈溪对视。
沈溪没有跟王陵之等心怀怨怼的将领计较,毕竟谁出征谁留守并非完全由他主观决定,此战也非跟倭寇的决战,以后有大把机会建功立业,不用急于一时。
沈溪没有跟这些人多攀谈,作为主帅讲究的是言出必行,当即挥手:“三军将士听令,上船出征!”
……
……
沈溪的坐船驶离港口,岸上人都在观望,各怀心思,为不随军而感到庆幸的大有人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想去海上过漂泊日子,一些人水性本就不好,甚至还晕船,更多则是身娇命贵怕出意外。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觉得遗憾,毕竟他们希望随军出征,赚取功劳,在他们眼里跟随沈溪出战就跟白捡功劳一样,过了这村后是否有这店难说。
“沈尚书出发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唐寅往身边密密麻麻一圈依然在翘首以望的人看了一眼,放开嗓子说了一句。
沈溪是开过军事会议后才离开的,现在城里军政事务暂时由唐寅打理,他当然要拿出临时城主的身份来稳定大局,就算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先把一切由他说了算的权力格局奠定下来。
王陵之蹙眉:“大人刚出发,船队还没出视线,我们就回去?是否太过草率?出了事,我们还能帮上忙呢!”
这会王陵之说话带着火气。
在场稍微熟悉王陵之性格的人都明白他的懊恼有多大,毕竟是沈溪手下头号猛将,谁都以为王陵之这次有建功甚至得首功的机会,王陵之的留下让很多心怀怨言的人暂时找到平衡点。
看看,连小王将军都没得到征召,说明沈大人并非任人唯亲,再者当时的考核结果也是公平公开,谁再有怨言那就是不识好歹。
唐寅看着王陵之,觉得沈溪留下这个亲信是故意表明一种态度。
作为军师,也是留守的统帅,唐寅没有开罪小王将军的打算,毕竟唐寅也知道王陵之这个警察局长以及卫戍司令对于新城的重要性。
唐寅心道:“少了沈之厚,军中这帮人个个心高气傲,没有一个好惹,尤其王陵之这样的刺头……”
唐寅朗声道:“沈尚书临别前,让在下负责城中事务,有很多需要落实的地方,诸位难道不想听听?涉及日常治安和巡逻、驻守等事务,城中各工厂的生产和建设不能停歇,运送货物也需要协调统一,诸位别在沈尚书走后就对他的安排置若罔闻!”
苏通等人目光炯炯看着,唐寅神情有些不自然,完全没有那种主持大局的底气。
军中将领给唐寅面子,主要是看在沈溪的面子上,现在沈溪走了,唐寅要想完全控制局面,压力非常大。
苏通作为唐寅最大的竞争对手,此时却率先站出来表示支持:“军师既有吩咐,诸位应当听从才是……沈大人不在,军师便代表沈大人,诸位有何意见?”
王陵之那边只是轻哼一声,没有说话,连他都没发表意见,那些本来就不太能说得上话的将领,还有相对沉稳的刘序,更不会跳出来挑刺。
一行人离开港口,往城里的老县衙而去。
……
……
唐寅的会议开得极其简短,他只是把沈溪交待过的,原原本本跟在场的人又说了一遍。
甚至有些人觉得唐寅说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
沈溪临走前是没开会,不过前几天却每日都召开会议,把出征后的相关布置详细交待下去,城中各工厂的生产,各建筑工地和道路的建设情况,全都有妥善安排。
城里的安保压力主要是沈溪出征后倭寇突然来袭,毕竟倭寇有趁虚而入的可能,只要其集中兵力在金山卫城一带登陆,朝廷卫所兵马很难阻挡,南汇嘴中后所和青村中前所沦陷的可能很大。
倭寇对于烧杀抢掠可谓门清,现在新城刚建出雏形,若被其劫掠一番,沈溪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荡平倭寇可能要延后几年。
会议结束,唐寅单独留下张仑,因为军中这些人中唐寅最交好也最信任的就是张仑……张仑作为英国公世子,未来将会在五军都督府占据要职,唐寅意识到跟张仑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军师不必担心,下面的将士对沈大人、对你非常恭敬,有事你只管吩咐便可。”张仑对唐寅也带着几分恭维,不过这恭维友情支持的成分居多,要说对唐寅绝对信任,军中恐怕没人会有。
说来也奇怪,目前最支持唐寅的反而是沈溪这个上司。
唐寅看着手头一堆公文,都是沈溪留下尚未处理的,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眉头紧皱:“朝廷来往公文太多,朝中多番催促沈尚书将建造新城的账目送至京城,而现在账目不清不楚,要厘清很困难……至于协调城里诸多开销和物资调运,都不是容易事。”
张仑笑道:“军师酌情处理便可,若实在委决不下,沈大人出征至多不过二十天,可等他回来处置。”
唐寅抬头看了张仑一眼,苦笑道:“若真如此容易就好了……你没看出来吗,沈尚书有意考校,让我在他离开新城的时间里把事情尽可能处理好,一是替他分忧,二是跟朝廷有所交待,由此检验我是否有帮他的能力!”
“这是好事。”
张仑兴奋地道,“伯虎兄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唐寅坐下来,重重叹了口气:“连沈尚书自己都未必能处理好的事,哪里有那么容易处置?我主政只有十几天时间,若他按时回来还好,若是多拖个十天半月,等陛下到来他依然未凯旋,那时我们将会非常被动……迎接圣驾除了沈尚书外,旁人谁有这能力?”
张仑一怔,显然在他看来接待圣驾并非难事。
或许是出身勋贵世家的原因,张仑对于皇室还有王公贵胄的礼数很了解,并不会把迎接圣驾看得那么复杂。
唐寅道:“之前沈尚书将迎接陛下的事交托给我,现在他离开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实在脱不开身……尧臣老弟,这次迎接圣驾很可能要由你来劳心……关系重大,切勿推辞啊!”
沈溪把事情交给唐寅处理,唐寅却转交张仑,属于一层推一层,看起来不那么合适,但毕竟沈溪已将新城所有事务交托唐寅,唐寅安排谁来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基本上没有问题。
张仑没有推辞,跟之前唐寅的想法一样,迎接圣驾属于投资小见效大的好差事,他乐成其事。
唐寅不继续履行职责的原因,在于他暂时替代沈溪,有更大的事情要做,若朱厚照这段时间抵达新城,就算负责迎接圣驾的人是张仑,但总负责人还是唐寅,功劳依然有他一份。
张仑答应后,唐寅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一点,但接下来两天他便知道沈溪平时做的事有多辛苦和复杂。
暂时不提跟周边府县衙门接洽以及跟朝廷沟通,仅仅只是城里各大工厂生产制造和货物运输,就让人非常头疼。
“……唐先生,湖广来的八十四艘船物资已悉数卸下,部分需要及时送到船厂,那边已派人过来接收,您看是否要出面协调?”
新城有专人负责仓储和运输等事,唐寅本以为不用自己操心,但事到临头才知道什么事都绕不过他这个临时当家人。
唐寅皱眉:“怎么回事?以前这种事也必须要沈尚书亲自参与交接?”
港口来的管事恭敬地道:“唐先生,涉及重要物资运送,尤其关系造船等事宜,以前沈尚书就算不亲自去,也会过问,派去人详细记录在案,确保账目不出现问题。若您不加理会的话,出了事情……我们承担不起。”
唐寅很想说,账目怎么可能对不上?
难道有人玩猫腻?
他本想袖手旁观,但迅即意识到沈溪把事情交给他不是让他推诿的,若是账目出错,那他这个临时城主当得未免太过失败。
“走吧!”
唐寅黑着脸,跟人一起到了城外的港区。
港区仓库很多,为造船准备的库房便有十六处,唐寅以前虽然到过不少地方,但港口仓库区却很少涉足。
“军师来了。”
唐寅还没有进仓区,便有人喊了一声,很快靠近大门的仓库里走出来不少人,当首那位唐寅认识,正是船厂总工程师——佛郎机人列尔约。
唐寅好奇地看着列尔约,问道:“列大爷为何在此?”
列尔约对于旁人称呼他为“列大爷”见怪不怪,大声道:“新船建设耽搁不得,接收材料的事一向是我亲自负责,难道军师觉得有什么不妥?”
唐寅不想跟列尔约有任何争论,毕竟在造船之事上,除了沈溪是权威,再就是列尔约,他自己对造船几乎一窍不通。
唐寅道:“用什么材料,运走多少,只管仔细核对拿取并记账便可,哪里需要你亲自前来?连我也不需要……”
列尔约摇头:“军师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了!沈大人做过交待,造船乃头等大事,不能有丝毫疏漏,所以负责人必须亲力亲为,这次湖广送了不少钢锭来,还有部分铜锭和桐油,在大明这些东西都属于管制品。”
唐寅一怔,随后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怎么到来前自己没问过这次运来的货品具体有哪些?
他以为从湖广运送过来的是造船用的木材,此时才知不但有木材,还有钢铁和铜材等重要物资。
唐寅黑着脸道:“那咱们就对接吧。”
唐寅跟列尔约一起进了第一座仓库,才走进去几步唐寅便驻足不前,随后掩鼻退了出来。
里面的东西太过繁杂,味道尤其怪异,不但刺鼻甚至呛人,唐寅猛烈咳嗽,连眼泪都咳出来了,等气息平稳后才问道:“这么难闻,里面存放的都是什么东西?”
列尔约道:“军师没来过这里,对里边的气味不适应并不奇怪,比如从南洋运来的生产资料,会挥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沈大人让我们用它来制造一种浮力很大的东西,可以极大地提高船只的气密性,甚至可以制造马车轮子……呵呵,你不明白的。”
唐寅很别扭,暗忖:“以前我帮沈之厚做了那么多事情,本以为新城所有东西我都很了解,怎么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当下皱眉问道:“不是说从湖广运来的么,怎么里边有南洋的东西?”
旁边码头管事提醒:“唐先生,这里不但贮藏湖广运来的货物,还有大明各行省运来的,这些黑色的东西是佛郎机人千里迢迢运来的……当时您还跟佛郎机人的代表见过面,忘了吗?”
唐寅猛然记起之前佛郎机人运来一船东西,不过卸货和接收之事他没负责,只见了佛郎机人的代表,因为当时没有展开贸易谈判,佛郎机人仅是兑现之前跟沈溪签订的贸易合同,这些货物的运送更像是例行公事,唐寅觉得跟自己无关也就没多问。
现在才知道,原来部分货物就储藏在这个仓库里。
列尔约道:“军师不想进去就算了,等东西运出来,我们拿着账册逐一对照,军师认为怎么样?”
唐寅看了看黑咕隆咚的仓库,再加上那刺鼻的气味,没有一探究竟的兴趣,挥手道:“赶紧让人搬,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做,不会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在随从和仓库负责人协助下,大批官兵和力夫进到仓库,开始从里面往外搬东西。
之后连马车都开了进去,运出来的东西逐一过磅,唐寅在旁看着,不时捂鼻子,皱眉头,不过为了体现出他负责任的一面,一直坚持到列尔约将货物接走,仓库门关好,他才转身离开。
……
……
“伯虎兄去城外港区了?”
唐寅回到衙所后,张仑已等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容。
“伯虎兄或许不清楚,那些仓库普通人不能靠近,里面存放的东西很多是大明没有的,按照沈大人的意思,只有各大工厂需要时才能开仓,我当时去看过,远远闻到味道就一阵头晕脑胀……鬼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根本不敢进去。”
唐寅道:“沈尚书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仓库里全都是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有些还是南洋生产的劣质产品,呛人得很……我大明地大物博,需要外夷的东西?”
张仑听唐寅的语气中满是气恼,大概猜想对方在港区遭遇不顺。
张仑稍微有些迟疑:“沈大人安排好的事,咱贸然掺和进去作何?沈大人不过出征十天半月,咱曹随萧规则可……对了伯虎兄,这两天可有沈大人的消息?”
唐寅一怔,随即摇头:“暂时没有,不过料想再有两三天就会跟贼人开战。这次征伐的岛屿,距离长江口不远,可能已开战也说不定。”
张仑稍微有些遗憾:“说起来我本该跟沈大人一起出征,但奈何家里不允许我参与海上的战事,不过南直隶周边海岛基本不剩下多少倭寇,这次出征可能舰队会往很远的地方走,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回来。”
“你说什么?”
唐寅本来还在想糟心事,听到张仑的话不由皱眉问了一句。
张仑好奇地问道:“伯虎兄难道不觉得,沈大人短期内回不来?总归陛下不会那么早到,现在南直隶周边海岛还有大批倭寇盘踞吗?不是应该往南边走,深入舟山群岛才能发现倭寇踪迹?”
唐寅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嘴里嘟哝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仑道:“伯虎兄说什么?”
唐寅可不愿在张仑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道:“沈尚书有跟你说过剿灭倭寇的相关事项吗?比如说他在外滞留多久的问题?”
张仑想了想,断然摇头:“没说,但之前跟沈大人奏报军情时,沈大人让我留下,配合伯虎兄做事,当时还让我看过周边海域图……以沈大人标注,近海的岛屿基本都空了,要想在陛下到来前取得一场胜利,振奋军心士气的话,只能往南边走……我以为伯虎兄你早就知道了!”
尽管唐寅想遮掩,但张仑却看出唐寅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不过张仑不会因此有所轻视,本身张仑很佩服唐寅的办事能力,若唐寅没本事,沈溪不会委以重任。
唐寅叹了口气:“那就先做沈尚书在外最长滞留一个月的打算,也就是说未来一个月很可能沈尚书都不在,所有事项都要我们自行解决。之前我还在想,若是沈尚书按时回来,或许能赶上陛下抵达新城,但现在看……很有可能会延误,就怕陛下到来前,他已把倭寇问题彻底解决咯。”
“啊?”
张仑有些惊讶,随即摇头,“不可能,那么多海岛,挨个平下来,没个一年半载可做不到。”
……
……
沈溪领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就被人神话了,如此境况下,哪怕他取得的功劳不是那种惊世骇俗的大捷,也会有人觉得他发挥失常,甚至唐寅开始盘算此番沈溪是否会将海疆彻底平定后再回来。
只有沈溪自己才清楚,他拥有的人力物力并不足以一下子便解决大明长久以来便存在的海患问题,这一战他只是想旗开得胜,同时还有别的考虑,只是无法跟外人说明罢了。
沈溪出征后的第四天,船队抵达大衢山岛的西北方海域。
这座岛是舟山群岛的重要组成部分,占地近六十平方公里,长时间为倭寇盘踞,朝廷试图将其赶走,但因为弘治末期到正德初年朝廷内党争不断,再加上江南之地权力纷争,还有便是佛郎机人掺和进来等因素,使得海患成为大明一时难以解决的顽疾,舟山群岛基本为倭寇控制。
不过随着沈溪的到来,倭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沈溪名声在外,加上他以前有带兵跟海盗和倭寇交战得胜的经验,倭寇畏惧之下南逃,如今舟山群岛已没剩下多少贼人。
“大人,斥候来报,跟当初上海县城一样,贼寇基本撤走,如今岛上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不过岛上埋设了很多地雷,若贸然上岛容易出现死伤。”
船上,沈溪正在用望远镜查看大衢山岛的情况。
此时船队在距离岛屿不到五里的地方停下,岛上没有任何船只出来迎战,甚至派出的斥候船也未发现岛上有何港湾停靠船只。
云柳站在沈溪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往岛屿腹地看去,当天天气不错,临近中午,晴空万里,岛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海上风浪很大,大小船只依然摇摇晃晃。
沈溪将望远镜放下,道:“让宋将军带领前锋兵马登岛,先在岛屿北边石门子一线站稳脚跟,等候后续人马登陆。”
“是,大人!”
随后云柳前去传命。
海上船只基本都靠旗语传递消息,得到沈溪军令后,宋书作为先锋带领二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往大衢山岛屿北边海湾靠近,后续有部分船只掩护。
顶着风浪操纵船只靠岸并非易事,好在经过几个月训练,军中将士操船技术已过关,再加上舵手等关键职位本就是从江南卫所军队抽调而来,再有熟悉海况的向导指路,最后船只顺利在海岸停靠。
“没发现有倭寇出来迎战、阻挠。”
云柳详细看过传回的旗语和信号弹后,向沈溪汇报。
沈溪道:“大衢山到底是倭寇在舟山地区的核心据点之一,他们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怎会甘心撤走?”
“大人的意思是……”
云柳意识到沈溪是在暗示岛上有大批倭寇存在,但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得到的情报,岛上的倭寇根本无法对官军形成有效阻碍,这次战事应该会顺利拿下。
沈溪没有回答,继续用望远镜看着,很快岛上传回一切顺利的信号。
跟之前情报不同的是,登陆部队没发现贼寇埋设的地雷,因此也就没有出现距离爆炸的情况,更无倭寇冲出来干扰。
人马上岛后开始派出大批斥候深入腹地查看情况,这比之前派出船只绕岛调查更为详细准确。
“暂时可以先休息。”
沈溪放松警惕,对旁边站着的几名传令官下令,“让将士们先用饭,过了中午后派出第二批人马登岛。”
云柳跟过来问道:“大人,不怕贼寇突然杀出来?以之前所查,岛上倭寇数量可不少。”
沈溪道:“我还怕他们不来呢……大衢山可不是一个小岛,我们要将岛上倭寇彻底清剿,起码需要两到三天时间。”
云柳请示:“那大人,完成此战后,我们便折返新城?”
沈溪摇头:“暂时不用着急,派人去跟定海中左千户所的将领打招呼,让他们派船只来接收战俘,下一步安排得等此战结束后再做,现在只需要先把岛上残留倭寇解决。”
……
……
大衢山岛一片平静,一直到日落时,仍旧没有开战的迹象,有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沈溪暂时没有登岛的打算,此时军中已派出一千二百余人马上岛,大衢山岛以及周边的岱山岛、宜山岛、鼠狼湖岛均无反馈。
大明在海疆其实设立很多卫城和千户所,但即便如此,倭寇还是形成大患,卫所形同摆设,这也跟大明军政体制落后,地方将官不作为有关。
入夜时分,岛上派人传回消息。
来人将岛上情况大致跟沈溪说明,因一直未发现倭寇踪迹,以及沈溪下令只是在岸边扎稳脚跟,使得宋书不敢贸然往岛上更深区域进兵,斥候派出不少,但大多数没有回复,使得情报搜集处于初级阶段。
“今晚才是关键。”
沈溪对传令兵下令,“吩咐宋将军,稳扎稳打,若今夜有倭寇来袭营,便让守住营地便可,绝不可贸然出击,明日有更多人马登岛,到时再往岛屿深处进发。”
传令兵领命离开。
等人走后,胡嵩跃和荆越二人眼巴巴看着沈溪,作为沈溪麾下资历相对深厚的将领,他们很想请命上岛跟倭寇交战。
但现在一切都以沈溪军令为先,沈溪没下令让他们登岛,他们不敢请缨。
胡嵩跃问道:“大人,这岛上倭寇拒不露面算怎么回事?难道全都藏起来了?”
荆越笑道:“老胡你没打过贼寇,不知道他们习性,与番邦人不同,这些家伙就跟老鼠似的,喜欢到处挖洞,偷偷摸摸行事……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人未必有胆量跟沈大人交手,他们为何不选择逃走呢?”
胡嵩跃对于海战没荆越那么熟悉,脸上带着迟疑之色,发现沈溪眼睛盯着地图不放,当即道:“听说岛上倭寇构筑的据点不少……以前咱攻打上海县城时贼人就未撤走,战事非常惨烈……”
荆越没再跟胡嵩跃对话,因为军中沈溪拥有极高的话语权,一应战略安排要按照沈溪的意志定夺。
荆越是聪明人,有着南方人骨子里的油滑和睿智,不像胡嵩跃那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沈溪没有抬头,继续看着地图:“以之前所得情报,大衢山上倭寇数量大概是两千多,不过其中一半是被他们买来的人口,在岛上充当苦力,真正跟我们交战的人马不会超过一千人。”
“这也不少了。”胡嵩跃道。
沈溪道:“岛上最大的麻烦,不在于倭寇数量多寡,而是他们拥有的武器……他们手里有我们最初使用的佛郎机炮和火铳、鸟枪,威力不比我们手上的燧发枪低多少,如果遭遇埋伏的话,我们死伤不会小。这是他们的地头,就地利而言他们占尽优势,这一战会很难打,就看他们的决心有多大。”
胡嵩跃听到这些非但没担心,反而兴奋起来,激动地道:“沈大人,您就下令,让俺上岛,领兵跟他们好好比划比划。”
荆越不由看了胡嵩跃一眼,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好似在说:“你连地形地貌都不清楚,以前还未经历过海上的战事,莽撞想跟贼寇交战,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你倒是挺能耐的啊!”
胡嵩跃请战的决心很强烈,难得有在沈溪面前表现的机会,这也是沈溪出征南方后最关键的一仗,之前进攻上海县城的战事更似儿戏,能领兵把大衢山的倭寇击败才算真本事。
沈溪道:“要开战,也要等明天上午,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斥候正在岛上探查,贸然开战结果是什么,你们该清楚吧?”
“是,大人。”荆越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岛上后先站稳脚跟再出击,可惜当年在广州府带的那群兔崽子没跟来,不然他们经验丰富……但论到使用新式火器,他们不如老胡的人。”
或许是意识到在胡嵩跃这样的边军将领面前吹牛逼没什么好处,最后荆越说出了恭维话。
胡嵩跃完全不为所动,此时他还有些不甘心,为风头被先锋官宋书所夺而不满。
“天亮后再说吧。”
沈溪将地图合上,神色间满是疲倦,“这一夜可能岛上会有战事,明日佛晓就是我们全面登岛开战时,养精蓄锐吧!”
如同沈溪所料,这个夜晚并不太平。
岛上不时有炮声响起,船上休息的官兵多次被叫起来备战,却迟迟没得到即刻登陆迎战的军令,一直持续到深夜,仍旧可以听到岛上有剧烈的爆炸声传来。
仅就动静而言,岛上的战事异常激烈,或许会有重大死伤,一些随军将领也聚集到沈溪的指挥舰上等候消息,却连沈溪的面都没见到。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人在哪儿?难道大人已上岛去了?”
胡嵩跃来得最迟,作为军中仅次于沈溪的高级将领,他拥有自己的座舰,此前一直待在自己的船上等候登陆军令,可惜迟迟没有得到消息,心痒难耐之下,不得不乘坐船只到沈溪的指挥船来问询情况。
他问的对象是一直留在沈溪身边打下手的荆越。
荆越回道:“我也没见到大人,不过料想大人应该不会上岸……咱们还是安心等候大人的消息吧。”
胡嵩跃显得很着急:“不会是大人出事了吧?”
荆越横了他一眼:“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以前你只打过陆战,海上的战事从未经历过,太过着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尽管胡嵩跃有些不服气,却没有心思跟荆越争论。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沈溪带着云柳从船舱出来,外边一群将领围拢上来。
沈溪看了一圈,问道:“你们都来作何?这会儿不应该守在自己船上,听候军令么?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沈溪这话是冲着胡嵩跃说的。
胡嵩跃是军中两大主将之一,另一个主将宋书已带兵上岸,若是沈溪下达登岛命令,胡嵩跃将会是主要带兵将领。
胡嵩跃道:“大人,岛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弟兄们很着急,不知是否出现大面积死伤……之前登岛的基本是京营的人,没经历过大场面,就怕他们出问题。”
沈溪道:“胡将军,你跟我那么久难道不懂规矩?该你问的你才可以问,涉及前线军情,任何变化由你口中传出去,都会动摇军心士气。”
胡嵩跃惭愧地低下头:“末将就是想问个清楚。”
不但胡嵩跃关心,旁边那些将校也很关心,毕竟当晚岛上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们漂在海上,这种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们心绪不宁,毕竟他们不是自小就生活在舟楫上,缺乏安全感。
沈溪淡淡一笑:“岛上一切安好,不过还是要准备随时登岛支援,所以我才下令三军戒备,不过现在看来已无必要,等天亮后再登陆吧。”
胡嵩跃听到这消息有几分意外,问道:“岛上京营那帮兵油子……没死多少吧?”
被沈溪白了一眼,胡嵩跃不再追问,招呼部下:“走了走了,大人让我们回去等,我们还赖在这里作何?都回自己的船上去,谁再来骚扰大人的话,一律军法伺候!”
……
……
后半夜时,岛上仍旧不时传来爆炸声,火光憧憧,不过不像午夜时那么猛烈。
将士们都在用肉眼观察岛上的情况,私下里有一些流言,有说已将贼寇打得七零八落的,也有说战事处于胶着状态的,不过普通将士对沈溪很有信心,觉得就算最初上岛的是京营那些没经历过大战考验的将士,也不至于被一群土鳖打败。
而沈溪的指挥舰上,荆越终于进到船舱,看着沈溪正对着地图手里不住比划,嘴上嘟囔着什么,站在旁边不说话。
除了他外,宽阔的船舱里只有云柳和几名侍卫。
这艘指挥舰是六艘大船中的一艘,全船龙骨长40米,总长50米,宽15米、深23米,吃水7米,重1500吨,有4层甲板,装备50门主炮,建造时消耗大约1500根柚木,30吨铁,泊靠在海上犹如一座巨型堡垒,就算是在湍急的海浪中也异常平稳。
此时荆越很想打破沉默,却没那胆量,只能干瞪眼。
“大人。”
就在荆越昏昏欲睡时,船舱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不由心中一惊,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是沈溪身边的老熟人,也就是熙儿时,心情才轻松一些。
沈溪没抬头,云柳走到门前低声问了两句,荆越没听清楚,很快云柳回到沈溪身边,附在沈溪耳边说了一番话。
荆越有些莫名其妙,更多的是委屈,感觉自己的存在给情报传递带来麻烦,有很多事不能被他知晓一样。
沈溪听到云柳的奏报后抬起头,冲着荆越吩咐:“传令下去,舰队警备解除,将士们可以去休息了……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差不多卯时就得起来,然后开始登岛。”
荆越问道:“大人,岛上情况到底如何了?”
沈溪道:“岛上局势已基本稳定下来,宋将军将袭营倭寇击退,今晚应该会太平无事……不过天亮后,我们将发起登陆,然后汇合宋将军所部,进兵岛屿深处,跟倭寇正面交锋。”
荆越点了点头表示会意,躬身退出船舱。
荆越离开后,云柳道:“大人,是否要派出部分舰只去岛屿南边看看?要是发现倭寇的船只,可及时轰沉,阻断其退路!”
沈溪低头继续看地图,道:“之前没发现倭寇的船只,但不代表他们是破釜沉舟,要跟我们死磕到底,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将船只藏起来,关键时刻逃窜……”
“倭寇的主力舰队已南下,留下的虽算不上虾兵蟹将,也属于被放弃的那路人,这一战的结果可能会让他们身首异处,战意不会高。”
“虽然此前我说过速战速决,力争全歼敌人,避免把战事无限拖延下去,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既然眼前的对手已无死战到底的决心,那就可以适当给他们一个希望,其实脱离岛屿庇护,到海上他们更不堪一击!”
云柳道:“就怕倭寇趁着夜色逃窜。”
“不会的。”
沈溪胸有成竹地道,“贼寇防止我们突然来袭,事前做了大量准备,怎么可能不掂量一下我们的分量就退走……你跟熙儿先去休息,天亮后陪我一起上岸,说起来就算这船只看起来像海上堡垒,但终归还是有些摇晃,我早就想到岛上去了。”
……
……
时间慢慢过去,眼看快到天亮,岛上那边有船只过来,却是宋书派人来将昨晚的战果向沈溪报告。
沈溪见过信使,命令舰队扬帆,往衢山岛挺近。
海浪中,船只往昨天宋书登陆的海湾靠近,等船只快抵达时,岸上信号弹升空,对三军做出提示。
沈溪站在甲板上,身后只有云柳一人,侍卫和士兵距离他都很远。
看着愈发接近的海岸,沈溪突然说了一句:“若是将来有这么个岛给我生活,倒是不错的选择。”
这话旁人听不到,只有云柳听清楚了,以她对沈溪的了解,沈溪似乎对做官和领兵作战感觉厌倦了。
“大人,有船只过来,引导咱们靠岸。”云柳指着远处驶来的一艘小船。
沈溪道:“传令下去,大船落帆停靠,中小型船只负责运兵登陆!”
因为岛上简易港口深度不足,大型战舰靠岸,在这种陌生的水文条件下很容易搁浅,沈溪没打算让大船直接驶到码头停靠,而是由吃水较浅的中小型船只载着士兵往岸上走。
并不需要运送两趟,官兵乘坐中小型船只,一次就能全上岸,不过船上始终留有驻守兵马,沈溪暂时没有登陆的意思,只是站在甲板上,看着一艘艘中小船只驶离船队,往岸边靠近。
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虽然对于海战没经过系统训练,不过这不影响三军调度的灵活性,在于大部分官兵在沈溪麾下严守军令惯了,哪怕是第一次登岛实战,也没有怯场。
在中小型船只络绎往岸边驶去时,云柳将各处情况跟沈溪说明。
“……大人,六艘大船上留守人马为三百人,加上必要的水手,总数八百。为了防止倭寇船只靠近,所有火炮炮弹均已上膛,随时可以发射……不知船队中剩下的中小船只怎么处理?”云柳最后请示。
沈溪道:“中小船只全部进入港湾泊靠,这样就算遭遇大的风浪也不用担心,而且如果主力舰遇敌,港区的船只也随时可以驶出来支援,相互配合……总不能让倭寇一锅端了吧?好了,我该上岸了。”
说话间,荆越从船尾过来,道:“大人,卑职已将人员安排好,若有战事发生,是否由卑职全权负责?”
沈溪登陆后,六艘大船的指挥工作便落到荆越肩上,荆越在军中将领中排在第二梯队,平时难得有表现的机会,此时显得异常兴奋。
沈溪点头:“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有事的话看信号弹,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看岸边的旗语,那边旗杆已经立起来了。”
因为海上交战很多时候通信不方便,这种情况下只能靠旗语和信号弹来传递信息,之前宋书上岸后,有个任务便是立起高高的旗杆,再以特殊旗语传递消息,不过这得建立在天气好能见度高,并且是白天的情况下,若是夜晚就只有依靠信号弹了。
直接以船只传递消息,始终不那么方便快捷,沈溪也知道若自己登岛后,大船这边出了事情他没法第一时间指挥,只能留下相对有海战经验的人来负责,恰恰荆越以前跟他打过海盗,对于海战有一定了解。
……
……
沈溪上岸后,宋书带着麾下将领前来迎接,跟沈溪把昨夜岛上的战况再次跟沈溪汇报一遍。
“……大人,看情况,岛上残留倭寇数量不多,昨夜咱们已干掉一百多人,剩下的往岛屿中央逃去了,手下弟兄按捺不住发起追击,在路上遭遇埋伏,折损了九个弟兄……”
宋书有些惭愧,本来没有任何悬念的战事,差点儿让他给搅和了,士兵折损不在于倭寇的偷袭,而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追击战,而此前沈溪严令夜里不得追击,显然宋书没有完全执行沈溪的战略意图。
他本担心沈溪会加以怪责,但沈溪却充耳不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就此揭过……此时战事正在进行,就算沈溪有心追究也不可是现在。
沈溪没有跟宋书多说,来到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前,此时先行上岛的京营人马已在营地中央列队整齐,只等沈溪的命令下达便往岛屿深处进发。
沈溪道:“刚得到消息,銮驾一行加快行进步伐,此时已快要抵达扬州,再过几天可能就要到新城了。”
这话让周边一帮将领心情略微有些紧张。
若接下来的战事能获胜,由沈溪带着他们凯旋,正好是皇帝亲自到码头迎接,那他们就算是“功成名就”,论功行赏时也会获得更多。
沈溪环视在场将校一圈:“所以此战只能胜不能败,从这里出发,主力直插岛中央的大衢山一线,力争隔断岛上东西交通,把倭寇一分为二,沿途大概会有贼寇埋设的地雷,所以需要派出兵马提前探好路……”
“为确保两翼安全,需要分兵,宋将军领兵沿西边海岸线向南,胡将军则领另一路沿着东边的海岸线向南,我亲自领中军居中进发。另外,命令海上的主力舰队环绕海岛航行,禁绝倭寇外逃。”
宋书和胡嵩跃拱手领命:“得令!”
沈溪再道:“这一战诸位都不可掉以轻心,宁可路上慢些,也不能落进倭寇布置的圈套,哪一路出了麻烦,本官不会轻饶。另斥候会统一调配,所有行军必须以斥候提供的情报为准,若擅自行动出了问题,更要治罪!”
……
……
三军于辰时时正式出兵。
胡嵩跃和宋书各领一路人马,各自数量大概在七百左右,而沈溪亲率主力南插,争取尽快拿下大衢山主峰仰天岗,在战略上形成主动。
根据最新情报,岛上剩余的倭寇兵马数量不超过五百人,以这样的方式进军,基本可以保证自身安全。
到中午时,沈溪率领的中军已经深入岛屿四五里路。
因为岛上基本处于原始未开发的状态,密林很多,斥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查勘行军路线,再将消息传出来让三军行动,耽误了许多时间,行军过程基本是走走停停。
正午驻兵开灶时,沈溪找了一处树桩坐下,旁边侍卫把水袋送上。
沈溪刚了喝两口水,便见云柳匆匆而来,身边带着十几名斥候。
“大人,部分倭寇于海岛东边试图驾船逃走,被我们的巨舰用火炮逼退,如今倭寇主要盘踞在岛东北的五头山一线,斥候无法靠近,贼人在山下埋设有大批地雷。”云柳奏禀道。
“嗯。”
沈溪微微点头,思考下一步战略。
云柳请示道:“大人,我们是否应该加快行军,留下一部占据大衢山,其余兵马改道向东,向五头山快速挺近,防止倭寇驾船逃走……入夜后贼人出海更方便,我们的船只很难将那片海域完全封锁。”
旁边的侍卫和几名中下层将领目光热切地望着沈溪,好像要去争抢功劳一般。
沈溪神色淡然:“不用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占领大衢山仰天岗,咱们把棋眼先给占了,排查岛上有可能隐藏倭寇的地方,再决定下一步动向。”
未时初,沈溪统领的中军无惊无险占领衢山岛中央主峰仰天岗。
倭寇没有主动前来接战,岛上到底有多少贼人还是难以计算清楚。
路上发现几名藏起来躲风头的,都是大明百姓,并不是倭人,这些人被擒拿后押送至沈溪面前,见到沈溪除了跪下磕头求饶不会做别的。
“岛上情况已大概问明。”
云柳奏报,“岛上倭寇分为两批,其中一批为真倭,主要盘踞在地势相对平坦、可以成片种植农作物的岛屿西边,另外一批则基本是明人,中间掺杂了一些倭人,主要住在岛东边。”
“得知朝廷舰队往海岛进发时,那些真倭驾驶船只满载劫掠财货南逃,现在岛上残留的基本是第二批人,据俘虏招供,目前差不多还有一千多人,不过壮丁只有五六百,剩下都是妇孺老弱和他们抓来的大明百姓。”
沈溪看着灰头土脸的俘虏,并无太多怨恨情绪。
当倭寇并不意味着一定罪大恶极,因为大明禁海政策的存在,使得海边的百姓很难维持生计,尤其明朝中叶土地兼并严重,海边土地本来就少,当集中到少部分人手里后,落草为寇对许多人来说就属于不得已的选择。
真正穷凶极恶的贼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到岛上来不过是混口饭吃。
云柳道:“大人,是否将贼人就地正法?”
沈溪摇头:“先看管起来,等荡平岛屿后一并押送地方官府和卫所处置……定海卫的人马大概会在这两天抵达大衢山,善后事宜可以交给他们做。”
沈溪对于处理战俘的事一向不太上心,这种事宁可交给地方上的人处理,哪怕最后战俘被定罪流放或者杀头,沈溪也不会出面干涉,毕竟这是一个时代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可能因为他的存在而改变。
……
……
与胡嵩跃和宋书统率兵马会合,确保仰天岗一线安全无恙后,沈溪再次把兵马一分为三,其中宋书统兵从左翼,也就是沿海岛北面向贼寇盘踞的五头山一线逼近,胡嵩跃则领兵斜插龙叉口,沿岛上唯一的土路前往旱门湾,封锁倭寇的外逃路线。
沈溪自己则统领中军,在两路兵马中间向五头山进发。
一直到黄昏时分,中军距离五头山还有五里地。
沈溪没有着急行军,他麾下舰队对海面封锁仅限于近海洋面,等于说沈溪给岛上残余的倭寇留下充足的逃跑时间。
但入夜后,岛上异常安静,没有传回任何有关倭寇趁夜驾船逃走的消息,似乎倭寇还在观望,又或者是他们已商定要跟官军死战到底。
“大人,宋将军所部已占领癞头山,距离五头山只有一步之遥,距离我们中军大概有三里地……胡将军所部已逼近海丰,应该很快便可拿下旱门。”
将士驻留休整时,云柳带来最新情报。
沈溪点头:“看来有些人迫不及待想立下军功。”
云柳请示:“是否派人通知宋将军,让其原地驻扎,等候我大军靠近?以如今兵力对比,宋将军麾下人马并不占优,这里是贼人的地头,就怕倭寇突然来袭,或者预先设下险恶的机关。”
沈溪道:“这种事难道不应该由他自行考虑衡量,还需要我来特别提醒指出吗?”
显然沈溪对于宋书的冒进有稍微不满,不过宋书并未直接跟五头山上的倭寇开战,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沈溪没打算追究其罪过。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传令兵奏报:“大人,胡将军传来消息,说在旱门清扫倭寇一个营寨,里面发现大批妇孺老弱,人数大概有二百多。等候大人示下。”
“原地看押。”
沈溪想了想吩咐道,“传令胡将军,调动三百人马,沿海岸线往五头山靠近,在蛇头地区扎营,等候下一步命令。”
沈溪军令刚下达,军中休整尚未结束,又有传令兵到来:“大人,海上发现大批船只往岛西衢山港靠近,可能是倭寇的船。”
一句话就让沈溪身边人紧张起来,甚至连跟在沈溪身边的云柳都觉得问题很大。
本来沈溪上岛,倭寇已无恋战之心,但现在的局势却是倭寇拒不退却,大有跟官军决战的意图,海上出现的十有八九是倭寇的舰队。
沈溪皱眉:“这会儿他们想跟我们打海战?脑子没毛病吧?”
虽然听到消息的人都觉得来的是倭寇,唯独沈溪不这么想,若是倭寇真有死战之心,不可能先逃走再杀回来,除非是去请援兵,但倭寇毕竟不是一伙的,组织性没那么强,岂会为了救一个岛而跟官军决战?
沈溪道:“传令,宋将军原地驻扎,不得主动跟五头山之敌开战,中军往旱门方向快速挺进……派人通知荆将军,舰队保持高度警戒,随时准备海战,同时让他迅速获取突然出现的这支舰队的情况,随时跟本官奏报!”
本来沈溪有把五头山团团围住打歼灭战的意思,现在情况有变,他不得不改变计划,先前往岛屿东边的港口,应付神秘来客。
……
……
一场海战似乎在所难免,这一战比跟五头山上的倭寇交手更为重要,涉及大明对于大衢山岛附近的制海权。
等沈溪领军抵达旱门湾北部的万良岙涂时,明军船队已提前抵达港口,远远见到船队到来,沈溪一边命令全军扎营,一边跳到附近最高的一块礁石上,用望远镜查看海上的情况。
“大人,倭寇船只绕过海岛南部而来,目前其刚过大沙头,距离我们的舰队还有一段距离。”
此时夜色已深,岸上将士非常紧张。
在陆地上跟海上的船只对战不会有任何优势,对付海船只能依靠海船,若是这一战大明舰队输了,不但会损失大批船只、物资、熟练水手和士兵,更会令登陆将士进退不得,很可能接下来就会遭受闻风赶到的倭寇的轮番攻击,到时就算沈溪领兵才能如何卓著,也只能陷入坐等援军、被动防守的境地。
云柳已派人去旱门湾南边凸出的半岛查看情况,一场规模宏大的海战一触即发,洋面上双方船队相距不过五六里,气氛压抑而紧张。
恰在此时,海上有小船过来,乃是负责指挥船队的荆越派人来跟沈溪通风报信。
云柳见过传令兵,立即带着人到巨大的礁石前,冲着沈溪奏禀:“大人,原来来的是佛郎机人,并非是倭寇的船队,他们的大船数量基本跟我们相当,没有贸然贴近我们的船队……对方带队的副提督多罗德请求见。”
听到是佛郎机人的船队,沈溪身边将士明显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佛郎机人不过是沈溪手下败将,对沈溪应该非常惧怕才对,前些年又是给大明送银子,又是主动上贡,足以说明佛郎机人没胆量跟大明交战。
只有沈溪清楚,论海战的能力,佛郎机人比之倭寇强了不止一个级别,如果说他带来的船队可以轻松将倭寇击败,但跟佛郎机人的船队打,胜算只能说是五五开,甚至有很大的可能会落于下风。
佛郎机人就是靠海上劫掠起家,他们擅长的就是海战,沈溪现在制造的船只、火炮等,很多是从佛郎机人那里取经而来,就算他大胆地做了一定改进,更接近于前世十七世纪欧巴罗大陆的造船水平,但佛郎机人胜在海战经验丰富,完全可以用微操技术来弥补装备性能的不足。
“他们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沈溪微微皱眉问了一句,随后一摆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让佛郎机人的使节到岸上来见我。”
本来是一场大明在自己国土上剿灭倭寇的战事,突然演变为一次外交事件,如此一来岛上的倭寇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一切都要以处理眼前的外交事件优先。
云柳去通传后,信号弹迅速升空,五颜六色交相辉映,足以让海上的人在短时间内明白沈溪的意图。
加上岸上临时设立的灯塔发出的信号,沈溪的意思基本上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出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舰队那边有船只在往岸边靠近,并非是小船,旱门港水文情况特殊,涨潮后就算是水位浅一些的地方也能通行中型船只。
多罗德风尘仆仆从其中一艘船上下来,跟他一起来的有明军士兵,原来这条船属于明军舰队所有。
“沈大人,您居然不在船上?怎么亲自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岛上来了?”
多罗德上岸见到沈溪后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沈溪这样的大人物更应该留在船上坐镇,因为佛郎机人主帅的习惯便是留守指挥舰,陆地交战刀枪无眼,主帅不躲在相对安全许多的船上实在说不过去。
或许正是因为忌惮沈溪亲自在船队坐镇,先前佛郎机人才没有贸然接近明军舰队,生怕引起误会。
沈溪道:“副提督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啊?”
沈溪不想跟多罗德多寒暄,而是想迅速弄清楚对方来的目的,他已做好跟佛郎机人作战的准备,不会因为佛郎机人的船队强大而起畏战之心,毕竟战舰和火炮制造技术的代差足以弥补经验的不足。
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困在岛上或者如何,就算海战失败,这里也是大明地界,仅仅舟山群岛以及杭州湾一线就有定海卫、昌国卫、观海卫、临山卫、海宁卫、金山卫等多个卫所,每个卫所都装备有海船,他有的是方法回到新城。
多罗德没有上礁石,而是站在下面,抬头望着沈溪:“沈大人,我们本来是要北上新城做买卖,路过此地,遇到一些不明来历的船只,他们说岛上出事了,所以我们特意过来看看……我并非是舰队的指挥官,前来不过是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多罗德很狡猾,言语间虽然恭敬,但威胁的意思显露无疑。
倒不是说他恐吓要把明军船队击败,而是告诉沈溪,他们的态度是暂时保持中立,如果沈溪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或许他们就会站到倭寇一边跟明军交战。
沈溪道:“本官正在带领朝廷兵马平乱,对象便是这岛上的倭寇,跟你们佛郎机人无关。”
“原来是这样……”
多罗德笑道,“这里是大明的领土吗?以我所知,你们在岛上没有派驻兵马,也没有你们所谓的衙门,此地乃是无主之物,你们派出舰队前来围剿,不是入侵吗?”
胡嵩跃本在旁安静倾听,此时忍不住跳出来喝道:“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这里乃是大明海域,岛屿自然也是大明的海岛,你居然敢说不是我大明领土?不是我们的,难道是你们的不成?”
多罗德如同一个外交家,用一种看似睿智的方式表达他或者佛郎机人的意思。
“我想说的是,在我们国家,只有土地上有军队和居民,还有官方派驻机构,才能算是领土,现在很显然这座岛上的居民是你们口中的倭寇,他们此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所以这里应该是他们的领土,就算他们没有建立国家,你们的行为也是入侵……”
这话让沈溪身旁将士非常生气,一个个怒视多罗德,若非沈溪在旁,他们指不定要怎么对付这个胡言乱语的西洋人。
沈溪笑了笑:“阁下说的这些话似乎义正言辞,但从来都改变不了这里是明朝领土的事实,你们在南洋做出侵略他国和领地的事,在美洲更是大量屠杀印第安人,居然还有脸跟我说这些浑话?”
沈溪的话让多罗德始料未及。
多罗德用他的逻辑,或者说是所谓的“海上惯用法则”跟沈溪讲道理,但他忘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佛郎机人本身就是靠当海盗发家,他们做的事基本都是侵略甚至灭亡那些弱的国家。
多罗德有些惭愧,但还是咬牙切齿道:“现在我跟沈大人说的,是你们在侵犯一处本不属于大明国土的地区,应该秉承先来后到的原则……这里我们曾经停驻过,现在我们的船队就在东南边,要靠岸补给。就算你们不同意,也应该按照对等原则,把岛上的土地平均划分,同时设立贸易区。”
“放屁!”胡嵩跃终于忍不住,将腰间的长刀抽出来,指着多罗德,“你个红毛鬼子,简直活腻了!”
就在胡嵩跃准备动手时,一旁沈溪的侍卫已将他拦下,此时沈溪也从礁石上跳下,走到多罗德面前。
多罗德没有任何胆怯,作为北海、地中海和西印度群岛地区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他见惯生死搏杀,作为外交使节前来交涉,早有心理准备。
沈溪笑道:“阁下所说,如果本官不同意呢?”
“那我们就……”
多罗德本来要威胁沈溪,但始终底气不足,因为他很清楚沈溪的本事,若是贸然得罪,那就是一场战争,虽然他们的六艘船都是大船,但沈溪这边同样是六艘大船,此外还有许多中小型船只,而且这是沈溪亲自统领的船队,不能低估明军的实力。
沈溪道:“我不管你们的船队是否是你统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们要在这里平倭寇,我给你们两个时辰的时间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如果不走的话,就意味着大明跟佛郎机正式开战,之前签订的所有协议就此作废,今晚在海上就会爆发一场大战!未来你们在大海上走到何处,我们大明的船队都会奉陪到底!”
多罗德很沮丧,显然他对这次谈判结果很不满意,在佛郎机人眼里,明军正陷入跟倭寇作战的泥潭中,他们前来施压的话很容易迫使明军妥协,从而获得想要的便利。
但他们没料到,沈溪软硬不吃,不会因为佛郎机舰队的强大就畏惧。
多罗德道:“你们想腹背受敌吗?”
“试试看吧!”
沈溪淡淡一笑,道,“你们的船只未必比我们的更大、更坚实,你们的火炮也未必有我们的精良,我们的船只和兵马数量远胜你们,你们有何胆量在这里叫板?两个时辰……从现在开始,两个时辰后,我们的船队会向你们开炮,海战一旦开启,我们将不再是盟友,而是敌人!”
“你……你……”
多罗德已知再跟沈溪啰嗦属于自找麻烦,一边指着沈溪,一边快步往港口的简易码头而去,赶紧回去跟上边的人传达沈溪的意思,决定下一步动向。
这次交涉谈崩了,双方海战很可能会在接下来两个时辰内展开。
多罗德乘船离开后,沈溪并未直接返回舰队坐镇,而是留在岸上等候消息。
胡嵩跃的人马和他亲率的中军合起来有一千四百人,此时已在岸边驻扎,做好应付佛郎机人攻打港口的准备。
军中气氛一片紧张,不过将士对眼前的战事倒是信心十足,他们很期待跟佛郎机人一战,不过就算开战也会是先爆发海战,跟陆地上的将士没多大关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斥候来报,佛郎机人的船只开始南撤,显然是沈溪的威慑起到作用,佛郎机人对于跟大明的战争没多少信心。
虽然双方都有获胜的希望,但开战的后果却是佛郎机人承担不起的,就算胜利了得不到什么好处。
大明的国力意味着重组舰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大明禁海已久,就算长时间不进行海外贸易也没有任何问题,一旦战争爆发,佛郎机之前跟大明达成的所有贸易协定都会作废,从大明购买丝绸、瓷器、茶叶运往欧巴罗赚取巨额利润的线路就此中断。
失败那就更惨了,佛郎机人仗恃的就是其纵横大洋的舰队,要是连最引以为傲的力量都不再可靠,那丢失南洋的殖民地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西洋人撤走了。”
胡嵩跃兴冲冲地过来跟沈溪汇报。
沈溪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海面的情况,虽然夜色凄迷视线不远,更多只是心理上的慰籍,但沈溪并没有放弃,战火一旦燃起,一场激烈的炮战将爆发,在夜色中会非常显眼。
沈溪精神高度戒备,唯恐佛郎机人突然杀个回马枪。
“真不知这群红毛鬼子是什么意思,居然敢来要挟大人,这不明摆着找抽吗?他们敢在这个时候跑来煽风点火,以后定会在他们身上找回场子!”
胡嵩跃非常不甘心,非常想立即跟佛郎机人算账,就算不在战场上,也要在其他方面找回面子。
沈溪打量胡嵩跃一眼:“跟佛郎机人做买卖,乃是陛下亲自定下的策略……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
胡嵩跃讪笑两声,“不过咱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
沈溪没好气地道:“自然要防备佛郎机人连夜杀回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岛上残留的倭寇,若非要跟佛郎机人一战,孰胜孰败实在难说。”
对于具体战略,胡嵩跃不是很明白,不过一边的云柳却很清楚,因为沈溪的计划中并不包括跟佛郎机人翻脸,如今大明军队拥有一定的海战能力,但距离正规的海军还是有一定距离,此时此刻跟佛郎机人决战,胜算并不高。
弗朗机人之所以屈服,并不是因为舰队实力不如大明,而是他们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瞻前顾后罢了。
这种事沈溪不可能跟身边的武将细说,不过作为头号情报头子,云柳对沈溪的态度非常了解。
“大人,宋将军派人来报,岛上倭寇趁着咱们舰队跟佛郎机人对峙时,想从五头山脚下的六条溪地区逃走,但海上风浪太大,船只被吹了回去!”
云柳将倭寇的最新情况跟沈溪言明。
沈溪点头:“六条溪大多是滩涂,仅有的几处港湾很浅,只能停靠一些小船,说明这伙贼寇手里确实没有大船。现在他们逃跑的线路已被我们封堵上,到了我们完成最后一战的时候了!”
……
……
佛郎机人一去不返,大明舰队的主要精力却不得不放在防备佛郎机卷土重来上。
岛上倭寇没有海战的能力,大明舰队不需要为了防备倭寇驾小船逃走而单独设防,沈溪此时不愿意继续停留于海边,碌碌无为,随着天色渐亮,他准备将五头山上的倭寇一次性解决。
随着明军施加的压力愈发增大,岛上倭寇失去恋战之心,在沈溪亲率人马抵达五头山脚下时,山上已有大批贼人下山投降,数量超过二百人。
如此一来,山上剩余的倭寇生力军不可能超过三百,这让官军平定大衢山岛的战事失去悬念。
为谨慎起见,沈溪还是没有下令让宋书即刻带兵攻山,而是先等他和胡嵩跃的人马抵达后,再一起进攻,如此也是防止倭寇在五头山周围布置的地雷、陷阱等机关发挥作用,人马整齐时攻山不容易出现意外。
到上午辰时末,斥候排除地雷和陷阱后,官军主力攻上山顶。
沈溪没有亲自上山督战,最后山上倭寇都被宋书的人押送下来,清理善后工作依然还在进行。
三军上下有条不紊,官兵因之前佛郎机人突然来袭而变得谨慎,没有人为了一点功劳而去争论什么。
“大人,山上倭寇悉数消灭,此战俘虏四百余,加上之前在癞头山、杨梅山俘获的老弱妇孺八百多人,这一战可谓大获全胜。”宋书很兴奋,他没跟沈溪经历几次胜仗,眼前的胜利已让他觉得很了不得。
打倭寇乃是皇帝钦点的战事,在这场战事中有良好的表现,为他将来的仕途提供极大的便利,而跟沈溪这个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搞好关系,更是他在朝廷无往而不利的通行凭证。
沈溪没有任何的喜悦表情挂在脸上,此时他正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对着一张发黄的地图发呆,宋书凑上前大概看了一下,不是以前那种大开大合的军事地图,仅仅只是关于大衢山岛的地形图,看纸张的年代,估计有些年头了。
“大人,您觉得有大批倭寇隐身于岛上某处?要不要掘地三尺,派人彻底搜查一遍?”宋书请示。
沈溪闻言抬起头来:“为了隐藏起来的几个散兵游勇大费周章,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这座岛有太多山峦可以藏人,就比如西南面的观音山,如果要彻底清查,可能需要十天半月,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可耽误不起!”
宋书拿出受教的神色:“卑职明白。”
沈溪道:“现在的问题是,佛郎机人的船队没有走远,很可能在我们离开岛屿后就要跟他们开战……本来我还准备吃过午饭,全军就在旱门港上船,动身前往定海卫,现在看来,时间要往后拖一拖。”
宋书一脸坚决:“要不咱们就在附近海域跟佛郎机人大战一场!”
“还不是时候。”
沈溪摇头道,“我方跟佛郎机人的实力差距没到一定能稳吃对方的地步……此时贸然开战太不理智,再过一年半载,我们舰队的实力就要远远超过他们,再加上水手也越发成熟,对周边海域水文情况也更加了解,我们何必在双方实力半斤八两时动手?”
“那大人,咱现在……”
宋书迷惑了,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
沈溪将地图合起来,道:“暂时驻扎休息,把五头山好好搜查一遍,说不一定有意外的惊喜……本官稍后就要跟胡将军一起返回旱门港,防止佛郎机人乱来……宋将军,这里就拜托你了,一切见机行事吧!”
……
……
大衢山一战没有任何悬念!
倭寇没做太多挣扎便投降,旗开得胜的对战倭寇的战略初步实现,但沈溪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便在于佛郎机人的出现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意识,沈溪意识到现在大明近海的制海权并不在自己手上。
岛上被铲平的营寨里,并没找到倭人的行踪,说是倭寇却仅仅只是一群大明海盗,他们在岛上所过生活并不是劫掠船只,更像是离开大陆在海岛过活的农民,靠打渔维持生计,在跟明军的交战中,他们甚至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这跟之前攻打上海县城一战有极大的不同。
沈溪担心的岛上那些地雷和陷阱并非这些贼寇所设,而是真正的倭人所为,在发现大明船队接近后,彪悍的倭寇主力早早便逃走,留下部分精锐在岛上拖时间,那天晚上的夜袭便是这些人发起,碰壁后连夜退往岛屿西部,乘坐隐藏好的船只逃往附近海岛。
舟山群岛面积在一平方公里以上的岛屿就有五十八个,倭寇利用夜色掩护脱离大衢山岛海域,接下来就是找个岛屿藏身,在没有卫星监控的年代,就算投入再多人力物力搜寻也无济于事。
这一战的结果让宋书和胡嵩跃等人非常振奋,但对于沈溪来说,这场战事可说泛善可陈,毫无亮点。
“沈大人,佛郎机人的船队没再出现过,已向东南方海域退却……一个时辰前定海卫的船只过来,说是这两天定海卫各千户所的船只会到这边来接收俘虏,他们把所有能派出的船只都用上了。”
如今已快到午时,熬了一个通宵的沈溪依然没顾上休息,云柳出现在中军帐里,沈溪双目通红,模样非常憔悴。
沈溪看了云柳一眼:“佛郎机人居然想趁火打劫,看来他们已感觉到了威胁。”
云柳道:“大人,我们的船队越来越强大,而佛郎机在我们大明海域的船只只有那么几条,若不趁着现在耀武扬威,以后就没机会了,恐怕他们也没料到我们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攒出如此多船只……”
“我现在倒有些担心他们去偷袭新城。毕竟我们的作战船只都在这里,新城基本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沈溪点头:“建造船厂的时候,我便已料到可能会遇到袭击,在黄浦江沿岸构筑了炮兵阵地……佛郎机人想凭借船坚炮利侵略新城,就算取得一些战果,却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教训,得不偿失。”
云柳不可能做到对任何事情都面面俱到。
有关新城的防御问题,沈溪从未对身边人详细介绍过。云柳仅仅知道,沈溪在新城建造上花费很多心思,在防御和进攻上尽可能完备。
沈溪老谋深算,未谋胜先谋败,对所有可能遭遇的情况都预先做出考量,并有针对性地进行改进。
云柳问道:“大人,我们真要在岛上驻留几天?”
沈溪点头:“就当是休整吧,一两天总是要的……俘虏我不打算带回新城,这一战取胜就算为陛下到来接风洗尘,再打下去,难免涉及跟佛郎机人的冲突。现在我只希望,陛下能早些将我的上奏批准!”
……
……
完成大衢山岛波澜不惊的一战后,所有人都以为沈溪会继续南下,扩大战果,但此时沈溪好像已无恋战之心,有撤兵的打算,准备两天后便动身返回新城。
这一战的意图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人完全弄清楚,对于沈溪麾下将领来说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剿匪战事,不过始终有人猜测沈溪的用意,觉得沈溪不可能只是为了迎接皇帝到来而做面子工程,这场战事一定蕴含深意。
当沈溪于大衢山岛驻扎时,朱厚照在扬州城停留两日。
朱厚照本来着急南下赶往新城,不过在听说沈溪已出兵后,心情也就没那么急切了,再者扬州地方官府和卫所也为他的到来做了很多“准备”,让朱厚照在扬州城见识到不一样的风光。
作为南京守备太监,张永听说圣驾到了扬州,赶紧从南京乘船渡江北上,他想在迎接圣驾上立功,同时也急切地想弄清楚皇帝身边的情况,哪些人受宠,哪些人又受到排斥,权力此消彼长,他才好有针对地进行活动,毕竟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不想长久留在南京。
不过张永抵达扬州后才发现要见皇帝一面并不容易,甚至想见到小拧子都需要提前派人去通传,一天下来都没回信。
终于到了第二天清晨,小拧子一脸疲倦地离开朱厚照在扬州所住别院,到驿馆见到张永。
张永跟小拧子会面后非常激动,二人毕竟是盟友,在对付张苑这件事上有着共同语言,现在张永离开京城核心权力,更得仰仗小拧子这个皇帝身边的近侍支持。
不过张永不知,最近小拧子在皇帝跟前也有失宠的迹象,一来张苑和江彬争先恐后向朱厚照献媚,深得皇帝欢心,将缺少争宠手段的小拧子挤压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另外便是新皇后沈亦儿的崛起给朱厚照身边宠臣结构带来不确定因素,小拧子此时也不敢争什么,整个人显得异常低调。
“拧公公,您怎么才来啊?”
张永上前,有些着急,不知不觉拿出老气横秋的态度跟小拧子说话。
本来只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小拧子听来却非常不舒服,当即黑下脸说道:“陛下到扬州后就待在行在,咱家要在里边伺候,陛下不休息,难道让咱家擅离出来见你?对了,张公公不在南京城等候陛下驾临,贸然渡江北上不知是何意啊?”
张永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拿出在南京城时的嚣张跋扈态度,非常失礼。就算小拧子现在在皇帝身边地位不突出,也不是他能得罪的,虽然他的话没有夹枪带棒,但始终有责怪的意味在里面。
而且离开京城日久,平日张永跟小拧子沟通的机会很少,两人之间难免产生一定隔阂。
有鉴于此,张永连忙道:“得知陛下到来,鄙人立即赶来迎接。”
小拧子摆摆手:“根本没那必要,你忠于职守便可……扬州不是南京,你到这里来只会让人说闲话,居然还点名要见咱家……咱家平时在陛下面前已忙得头晕脑胀,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伺候你?”
小拧子火气很大,张永料想可能是在皇帝面前受了什么气,也有可能跟张永和江彬等人排挤有关。
张永不知朱厚照身边人的情况,只能小心翼翼道:“为了迎接圣驾,鄙人跟南京官员和勋贵准备了礼物,此行带了一些送来,同时还在南京城做好迎驾准备,只等陛下入住皇宫……”
小拧子斜着瞥了张永一眼:“准备这些有什么用?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前往南京……陛下的目的地是沈大人修造的新城,可能会在沈大人那边停留一段时间,你要准备也该着眼于新城……说吧,你怎么做的?”
张永一听有些踌躇,摇头道:“难!沈大人的新城,鄙人连根针都插不进去,那边的事完全由沈大人和他手下负责,谁敢干涉?那边更像是一座卫城,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何事,所以鄙人只能在南京多做准备。”
小拧子又不耐烦了,摆摆手道:“随便吧,总归你赶紧回南京,陛下可能要过几天才会南下……”
小拧子知道内情却不肯跟张永直说,张永心痒难耐,更想知道朱厚照在扬州城到底为何有那么大的兴趣,眼巴巴地问道:“陛下为何要在扬州多停留?”
小拧子黑着脸道:“你问咱家作何?应该去问问陛下身边人……吃喝玩乐的东西伺候好了,陛下肯定不想走……你在陛下跟前那么多年,连陛下的心思都不清楚?”
张永一怔,立即意识到应该是皇帝身边的张苑和江彬又或者是地方官员、将领在伺候上花样百出,以至于朱厚照乐不思蜀。
张永道:“拧公公,您平时在陛下跟前伺候,知道陛下喜好,或者说知道这一路上陛下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您可否提醒两句?”
小拧子摇头:“没法提醒,最好也别做那心思,陛下就算折道南京应该也不会停留太久,现在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陛下根本不去南京城,直接乘船顺江南下往新城,现在扬州这边已在准备船只,你该明白了吧?”
当张永跟小拧子灼灼目光对视时,忽然醒悟过来,朱厚照对于去南京果真不感兴趣。
南京到底是大明故都,皇帝巡幸有很多繁文缛节需要遵守,到了南京城只能住进年久失修的皇城,没法领略江南风光,所以干脆在扬州多住两天,把吃喝玩乐的事情尽兴,再前往新城,如此前往南京就变得可有可无。
张永皱眉:“陛下真过道南京而不入,这恐怕不合规……”
小拧子凑上前,用威胁的口吻道:“咱家可什么都没说,陛下的心思岂是做奴才的能随便揣摩?不过凡事都有可能,咱家还要回去伺候,陛下随时可能传唤,该怎么做你自己琢磨吧!”
……
……
张永很被动。
本来他到扬州来便于理不合,不过为了迎接圣驾,为了自己能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现,更为了能早些回京城当差,他在很多事上没那么多顾忌。
不过在见过小拧子后,他忽然觉得其实留在南京城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皇帝跟前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可以避免,在南京城就算有权力场上的争锋,也不会那么惨烈,在皇帝跟前就一个你死我活的竞逐舞台,而显然现在的他并不具备跟张苑和江彬正面抗衡的资格。
“陛下不去南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张永在驿馆思前想后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对于皇帝不去南京同样踟躇之人,还有如今在朱厚照跟前深受宠幸的张苑。
张苑以司礼监掌印之身陪同朱厚照南下,一路上跟江彬较劲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又有地方官员和将领全力支持,不过他手下没法做到江彬那么“无法无天”,以至于很多事上他最多只能跟江彬打成平手。
朱厚照让扬州这边准备船只,想顺江南下前往新城,这消息他比小拧子知道的要晚一些。
张苑有些遗憾,因为这意味着他在南京所做准备将付诸东流,皇帝可能比预定计划早十天左右到新城,新城暂时处于军管状态,里面情况如何,张苑摸不清,不过有一点张苑明白的那就是进了沈溪的地头,就由不得他说话了。
就算沈溪不在新城,也一定会把皇帝控制得严严实实,会在新城帮朱厚照找到精神寄托,而他跟江彬准备的那些节目在皇帝面前会完全失效。
“怎么办?得赶紧想办法,让陛下进南京城才是。”张苑对着前来禀报事务的李兴好一通牢骚。
李兴已跟张苑貌合神离,他这一路上做的事,其实不是帮张苑或者江彬,而是自成一派,皇帝身边的势力远非张苑和江彬两支。
这边李兴跟京城内很多势力有联系,还聪明地避开张苑跟江彬间的交锋,算是中间派,就算两边不讨好他也不觉得如何。
李兴道:“张公公,这可是陛下决定,陛下说要去何处,咱家无从干涉。要不您去跟陛下见上一面,跟陛下提请,先到南京城走走?以咱家看来,若是南京城里没有让陛下眷恋的东西,怕是陛下不会有兴趣,您说呢?”
李兴说话很圆滑,看起来是帮张苑出谋划策,但其实就是当搅屎棍。
司礼监随着张永离开,如今只剩下三个人,高凤留守再加上年纪大了,以后真正能跟张苑抗衡的就是李兴这个“年轻人”,所以他仗着在财力宽裕跟张苑唱对台戏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张苑黑着脸道:“陛下不进南京,早早去沈大人亲自监督建造的新城,那边是什么地方谁知道?若是沈大人乱来当如何?定要先调遣南京留守兵马,陪同陛下一起前往才对。”
不但张苑,就连之前一向低调的江彬也开始防备起沈溪来。
因为皇帝突然下令过南京而不入,张苑和江彬都迅速意识到一个问题,无论他们怎么斗,都要防备一个更加危险的敌人,那就是远离京城官场,却在江南建造出一座全新大城市的沈溪。
江彬在得知朱厚照准备直接前往新城的消息后,找到许泰,吩咐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条就是确保皇帝跟前的侍卫的控制权,不能进了新城后将这最着紧的权力丢失。
“……江大人,你的建议恐怕不妥吧?”
许泰听到江彬有关侍卫权限的问题时,显得很为难,“陛下对沈大人信任是什么模样,咱们都很清楚,那里可是沈大人苦心经营的地盘……到了人家地头,规矩不会由咱们来定。新城到底是何模样,现在一无所知,事到临头由得着咱?”
江彬皱眉:“不然怎么办?到了那里,连陛下身边的侍卫都通通撤换掉?那咱以后要见一次陛下都费事,怎么为陛下谋划?”
许泰明白,江彬口中的谋划不过就是为朱厚照找吃喝玩乐项目冠冕堂皇的说辞,即便在扬州城时他们就已被掣肘,张苑和沈亦儿都构成极大威胁。江彬和许泰不敢跟沈亦儿这个皇后对着来,在对付张苑的问题上更显独木难支。
他们是可以背地里告刁状,但问题是现在张苑也变得小心谨慎,露马脚的机会很少,不是他二人可以随便得手的。
江彬道:“陛下坚持要去,咱就要想办法探路,不行的话就派人去打通关系!”
许泰摇头:“沈大人的本事不小,就算亲自去,谁能说得上话?要是派人去的话,没人会卖咱面子吧。”
江彬神色阴冷:“那要看是何时……据说沈大人领兵出征在外,现在那座城池里的人会不给咱面子?”
“就算他们不怕咱,咱也可以想办法给他们好处,这年头只要拿出实打实的好处,未必是银子,也可以是官场上一些守望相助,他们自然会识相靠拢过来。”
许泰没辙,只能拿出恭敬的态度:“一切听从江大人吩咐。”
许泰官职本在江彬之上,却总是拿出一副下官对待上级的态度,这么一来江彬越发趾高气扬,当即冷笑不已:“看你这没本事的衰样……宣府时你的威风哪里去了?”
许泰神色尴尬:“进京城后,尤其是到了陛下跟前,可不比当初在宣大时,西北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督抚,而京城遍地权贵,尤其是咱身边……哪一个不是狠角色?”
江彬知道许泰不可能主动开罪朝中权贵,就算能帮到他忙,也仅限于听命行事,相互协同甚至把自己的腹背留给对方保护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彬道:“我暂时脱不开身,你到新城去走一趟,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就去请见那两个举人出身的兵部主事……”
“听说他们是沈大人故交,也是陛下身边受宠之人,现在担任什么法院院长的职务。沈大人对于巴结陛下没那么留心,但他身边人却未必如此。还有个举人出身的唐伯虎,现在手头权力也很大,总归这些人都能利用起来。”
……
……
江彬走的这一步棋,比起张苑来高明多了。
他提前派人到新城去打通关节,确定沈溪不在新城,便准备拉拢苏通、郑谦和唐寅等人,威逼利诱,实在不行就送金银珠宝,总归这次皇帝南巡江彬和许泰得到许多好处,拿出一些来拉关系,在江彬看来很有必要。
许泰当天便离开扬州城,乘船南下出大运河,调头向东,顺流而下前往新城。
至于江彬则留在扬州。
江彬舍不得离开皇帝身边,好不容易得到朱厚照信任,此时正得宠,皇帝平时差遣会很多,他要把握好机会,狠狠地打压皇帝身边跟他有竞争关系的人。
比如说张苑,再比如说小拧子和李兴等人。
江彬快到中午时才到朱厚照下榻的瘦西湖旁的行在,并在侍卫引领下来到后院。
此时朱厚照一反常态,没有瞎胡闹,正在荷塘一侧的凉亭里的石桌上伏案写字,旁边有个人看着。
江彬远远看了一眼便缩回头去,他认出皇帝身边的乃是皇后沈亦儿。
作为朱厚照最宠信的佞臣,江彬对于皇帝的脾性了解很深,他能分清楚现在朝中谁开罪不起。
如果仅仅是地位高低贵贱,那他没什么好怕的,就怕有些人伸手就能捏死他,还深得皇帝宠幸,比如说这位在朱厚照跟前态度精灵古怪,很少跟外人争锋,甚至少有抛头露面的皇后沈亦儿。
沈亦儿有着皇后的名分,如果贸然开罪的话,沈亦儿只要避开朱厚照,强行命令锦衣卫拿下他,他根本没办法反抗,除非造反,但他很清楚自己手下绝对不会抛下一切跟他作死。更何况沈亦儿是沈溪的妹妹,肯定有自保的手段,想想沈溪对待敌人铁血无情,江彬就不寒而栗。
“她怎么会在这里?陛下一旦进入吃喝玩乐的状态,必然丑态百出,怎会贸然让皇后陪伴身边?若是陛下跟皇后关系太过亲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
江彬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危机感,他很清楚朱厚照跟皇后的关系,知道现在这位沈皇后并不怎么理睬皇帝,以至于朱厚照一腔热情付诸东流,转而在其他方面找乐子,这也是江彬之前没有太过忌惮沈亦儿的原因。
但随着时间推移,皇后对皇帝的态度有所改善,现在偶尔会在一些公开场合联袂亮相,让江彬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些难熬了。
“江大人来此作何?没看到陛下正跟皇后娘娘游园么?若没大事的话,速速退下!”小拧子本侍候在凉亭边,朱厚照兴致正高没有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而他却眼尖,趁着朱厚照没使唤,赶紧一溜小跑到回廊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江彬指了指凉亭,问道:“陛下今日怎会叫来皇后娘娘一道游园?”
小拧子将江彬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这种事江大人不该问咱家吧?”
江彬想了下,点头道:“本来在下有事求见陛下,但不想扫陛下和皇后娘娘雅兴,拧公公不用忙着去通报,在下之后再来。”
小拧子没继续追问,只见江彬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然后往院子外去了。
小拧子打量江彬的背影,心里暗自琢磨:“他来作何?是已准备好船只往新城去了?还是说他又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要进献给陛下?以前觉得他没多少本事,现在愈发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
……
“陛下!”
小拧子回到凉亭外,却见朱厚照正打量自己,赶紧走进亭子行礼。
朱厚照问道:“小拧子,刚才作何去了?上茅房?”
说完,朱厚照回过头,他手上提着毛笔,正在看着一幅写好的字,不过朱厚照的书法的确上不得台面,写的字扭扭曲曲,小拧子看了就觉得没水平,却没人敢在朱厚照面前直言。
小拧子赶紧道:“奴婢刚见过江大人,江大人好像有要紧事求见陛下,但见过奴婢后,便说没事……告退了。”
朱厚照听说江彬前来,一阵心虚,先往沈亦儿身上看了一眼,见沈亦儿坐在石凳子上喝茶,视线落在亭子外的残荷上,立即回过头对小拧子道:“你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真没眼力劲儿,没看到朕正在跟皇后探讨书法?这里不用你侍候,退下吧。”
“是,陛下。”
小拧子赶紧领命退出亭子,转身往后院门口去了。
朱厚照目送小拧子离开,回过身走到凉亭中间的石桌前,对是笑非笑看着他的沈亦儿道:“皇后,朕这边有点紧要事情需要处理,要不……你先回去?”
沈亦儿没好气地道:“不是说要让我见识一下你的书法吗?就让我看你写那几个破字,就当书法了?”
朱厚照登时觉得很没面子,但他不会跟沈亦儿计较什么,反而很欣赏沈亦儿这种直爽的性格,当即厚着脸皮嘿嘿笑道:“在不同人眼里,艺术也是有差异的,朕的书法好不好,不能单纯听一两个人的意见便可定下。”
沈亦儿皱眉:“那依照你的意思,我的欣赏水平不行咯?嘿,你可真不要脸,仗着自己是皇帝,就让人恭维你,那些溜须拍马的话肉麻死了……你明明写得很差劲,还让人说你好,能做到这么厚脸皮的,也没谁了!”
朱厚照本以为自己能在沈亦儿面前露把脸,结果却被沈亦儿当众奚落一番,顿时觉得自己打错了算盘。
“送皇后回房,朕有事去办。”
饶是朱厚照平时对沈亦儿宠爱有加,也架不住此时颜面无光,有些气急败坏,灰溜溜地逃出后院。
沈亦儿不着急回去休息,她是那种闲不住的性子,小姑娘家最想的便是出去游玩,而不是待在一个鸟笼般的院子里无所事事。
没有跟朱厚照请示,沈亦儿到房间里换了身便装就出门去了,身边护送的人不在少数,她没觉得如何,觉得只要不扰民,到城里走走并无不可。
朱厚照到了侧院花厅,小拧子和江彬都在,之前离开的江彬也被临时传召回来。
“陛下。”
江彬看见朱厚照出来,才确定小拧子没有诓骗他。
“有什么事吗?”
朱厚照见到江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一副猴急的模样。
江彬侧身看了小拧子一眼,大概意思是有小拧子在旁边不方便说,朱厚照一摆手将小拧子给屏退。
等房里没人了,朱厚照问道:“是不是钟夫人那边有什么事?说起来,朕很想去见见她,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还跟以前一样风姿绰约?”
可惜的是,江彬并未将钟夫人给搞定。
钟夫人软硬不吃,江彬又不敢把钟夫人如何,只能将其当神仙一样供着,还要防止钟夫人的事为外人所知。
“陛下,夫人最近身体有恙,怕是不能伺候陛下。”江彬没辙,只能继续拿钟夫人之前在北运河感染风寒来说事。
朱厚照回想起在京城与钟夫人重逢时那憔悴的模样,即便有心思探访,也只能收敛,在这点上朱厚照更像是个情种,不会强迫心上人做什么。
“那你来作何?”
朱厚照脸色随即转冷,好像江彬的到来坏了他的雅兴,让他很不爽。
江彬想到可能是小拧子在朱厚照跟前乱嚼舌根,本来他是想问问皇帝几时动身前往新城,或者想办法拖延,让朱厚照在扬州多停留一段时间,结果现在被小拧子说成他有什么要紧事启奏,立即让他陷入被动。
皇帝满心期望,他总不能说之前去别院见朱厚照是没事可做,寻找机会献媚吧?他脑子转得飞快,迅速想到一个理由,凑上前道:“陛下,虽然钟夫人罹患疾病,但不是还有别的姑娘吗?听说这扬州地界秦楼楚馆遍地都是,扬州瘦马更是举世闻名,陛下进城后还没去逛过,岂不可惜?”
江彬到底见多识广,他到扬州后,先把扬州城里吃喝玩乐的场所打听清楚,甚至在来之前精心做过功课,对这里的情况门清。
地方官员向皇帝进献的美女中,小半都是出自扬州各馆所的女人,只不过朱厚照不知道罢了。
本来朱厚照没什么兴趣,但听了江彬的话后眼前一亮,饶有兴致地问道:“秦楼楚馆?你觉得朕是去逛那种地方的人?”
江彬凑上前,小声道:“陛下亲往可能有所不便,不如下令让各秦楼楚馆将名下头牌或者花魁娘子送来,让陛下在行宫赐见,岂不美哉?”
江彬谄媚的模样极为热切,不过他的建议没得到皇帝认可。
朱厚照皱眉:“皇后就在后院,朕在这里跟女人来往,还是风月之所的女人,皇后知道一定会大发脾气,被外边人知道朕的名声也会受损,亏你想得出这么臭的馊主意来。”
江彬顿时觉得自己脑袋瓜不够用了,他看得出来朱厚照有意去寻花问柳,但一来朱厚照不想出临时行在,二来又不能把女人召到这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而江彬就更加为难了。
仔细思索半晌后,江彬道:“陛下,要不这样吧,让地方官府帮忙处理一下,把人安排到别的地方……扬州盐商众多,园林也一个比一个建得好,随便一个园子都不比这里逊色,届时陛下移步过去,跟那些女子见面皇后娘娘也不会知晓。”
朱厚照没有回答,却默默摇头,似乎对这个建议仍然不满意。
江彬马上又琢磨开了:“这种既能延缓陛下去新城,又能让陛下觉得我有本事的表现机会,再不赶紧想办法搞定,那我还有脸在陛下跟前当差吗?”
“陛下。”
江彬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道,“或者在城里举行一次官方组织的花魁大会,让各秦楼楚馆选拔美女和才女,竞逐名次,陛下只管微服私访,这样即便皇后娘娘知晓,也不会觉得如何……”
朱厚照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很好很好,朕南巡本就一心为民,就该做一些与民同乐的事情……朕一个人赏美肯定会影响朕的声望,但变成全扬州城的盛事,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赶紧让人去操办,朕一刻都不想等了,最好今天晚上就能欣赏到花魁大会!”
“什么,花魁大会?谁想出如此馊主意?这不明摆着是让陛下见识一下江南风月吗?”张永从小拧子口中得知这消息后,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本来打算来日一早便走,但现在突然发生的这件事耽误了他的行程,他现在还要仔细琢磨一下自己在其中的利益得失。
小拧子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不就是江彬么?他现在真算是长本事了,去见陛下都不用通传,要不是咱家拦着,他几时想见陛下都成,甚至连皇后娘娘和那些贵人在旁他都无所避忌,简直把自己当成王爷公侯,真是无法无天。”
小拧子的气恼源自于江彬化解了他的算计,并且反将他一军。
现在不但小拧子陷入被动,张苑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仔细想想好像还不如让朱厚照早点儿去新城,不至于留在扬州城里被江彬左右,到底张苑、小拧子和江彬间互成犄角之势,反而沈溪不在竞争队列中。
张永暗自琢磨:“在扬州城搞什么花魁大会,亏江彬想得出来,不过这的确是个噱头,若是陛下玩得开心的话,可能真会多留在扬州城几天不走,那陛下到沈大人督造的新城之事,也会被耽搁。”
小拧子瞥了张永一眼:“那你是希望耽搁,还是赶明儿就上路啊?”
张永本想按照本心回答,但面对小拧子咄咄逼人的态度,还是选择了模棱两可的话:“都可,现在难说什么选择对咱更有优势,不过想来……若是能让陛下往新城去之前,到南京走一趟,再好不过。”
小拧子脸上带着期待之色:“你在南京城里已准备好让陛下满意的娱兴节目?”
张永神色为难:“节目……自然也是有安排的,不过那边出动的阵仗可真不小,内府和六部官员,亲军十七卫,再加上众多掌兵的勋贵,到时候恐怕会倾巢出动……而陛下又不喜欢繁文缛节……”
“不过江彬安排的花魁大会,咱们倒是也可以参详一二,比如说眼下就可以跟扬州士绅商议一下,找一些不是风月场所的女人出来献技呢?”
小拧子道:“张公公,你到江南来才几个月,本事见长啊……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扬州地界你也有关系?不过你要找不是风月场上的女人咱家管不着,但逼良为娼的事情千万别做,现在御史言官都盯着这边,咱家可不想跟你一起承担罪责。”
“那哪儿能啊?”
张永笑道,“拧公公你或许不知,这扬州城里豢养歌姬舞姬的人家比比皆是,扬州官员和商贾众多,这里是南北交通枢纽,众多盐商定居于此,财大气粗,基本上都培养有自己的歌舞班、戏班和杂耍班子等,从这些人身上想办法,比从秦楼楚馆着手更方便。”
“你现在就去!”
小拧子直接不讳,“咱家跟这里的人不熟,你现在是江南地区地位最高的官员,咱家就把事情交给你,能否取悦陛下全看你在地方经营如何……若能把事情做好,咱家保你早些回京城。现在陛下选司礼监掌印可不是看能力,而是看谁更懂得讨陛下欢心!”
……
……
江彬想的是从秦楼楚馆找才女佳人,不过张永对此间的门道更清楚一些,决定从地方官绅手中得到想要的一切,以此来取悦正德皇帝。
不过因为提前没有做准备,临时筹备时间上有些赶,尤其还有张苑和江彬暗中牵掣,肯定不那么顺利。
张永只能马上去见扬州知府、江都知县和运河、盐道衙门的官员,以南京镇守太监的名义让这些人帮自己筹备。
而在张永准备的同时,江彬和张苑也在如火如荼展开竞争,没有任何意外两人也都是找扬州士绅帮忙,只是方式不同,但道理都一样,就是利用手里的特权为朱厚照找女人和各种歌舞、杂耍和戏班子。
当天尚未入夜,朱厚照兴冲冲对一起吃饭的沈亦儿道:“皇后,朕听说今天晚上扬州城会很热闹,你不想出去看看?”
沈亦儿其实已出过行在,见识到江南的繁华,跟北京不一样的民生百态,觉得很尽兴,此时已然有些疲累,对朱厚照提议一起出去游玩没多大兴趣。
沈亦儿正拿着个汤匙喝汤,闻言白了朱厚照一眼:“有什么热闹可瞧?不就是做买卖,还有逛集市,难道比京城上元节闹元宵赏花灯还要热闹?”
朱厚照嘿嘿笑道:“你不知道吧,今日城里有花魁大会。你知道什么叫花魁大会吗?花魁顾名思义就是花中魁首,不是赏花,而是赏女人,由人们鉴赏,看看到底哪个女人的样貌和才艺更胜一筹,你说是否有趣?”
沈亦儿皱眉:“女人几时可以光明正大地被世人拿来指指点点?三纲五常还要不要了?”
朱厚照这才意识到自己热衷的事,跟世俗眼光格格不入,赶紧补救:“不是对普通女人评头论足,而是秦楼楚馆里的女人,就是风月场上的女人,呵呵……各秦楼楚馆都会安排名下最出类拔萃的姑娘出来竞逐花魁,所有前去参观的百姓都是评委,最后谁成为花魁,便身价百倍。”
沈亦儿瞄着朱厚照:“所以呢?莫非你想把花魁据为己有?还是说你准备把你觉得漂亮的风月场上的女人带在身边?”
“皇后,你怎么能这么想朕?朕有如此不堪吗?”朱厚照板着脸,故作清高。
沈亦儿不屑地撇撇嘴:“别当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龌龊事,你糟蹋的良家女子少了么?你若是跟那些风月场上的女人有染,以后别来见我,你走你的独木桥,本姑奶奶走我的阳关道!”
朱厚照眨眨眼,愣是没听明白为何自己走的会是独木桥。
沈亦儿道:“说是由百姓评选,其实就是一群大男人对着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评头论足,本姑奶奶没那兴趣,你想去就自己去,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若是敢乱来的话,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什么后果?”
朱厚照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
沈亦儿露出个冷笑:“我就阉了你,让你当古往今来第一个太监皇帝……哈哈,那一定会很有趣!”
朱厚照顿时感觉背心一阵发凉,不由忌惮地打量沈亦儿一眼,皱眉道:“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居然敢出言威胁,看朕……回头怎么收拾你。”
……
……
朱厚照本已准备早点出发,但听说沈溪暂时不回来,且江彬、张永等人安排稀奇好玩的玩意儿后,出发时间便自然而然向后推了,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此时新城那边,唐寅、苏通和张仑等人本已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结果信使突然传话来说皇帝推迟前来,前后消息不过一天时间,不由有些无所适从。
“军师,您看陛下驻留扬州城,似乎是乐不思蜀……若长久不来的话,这边的工作都会被耽搁,是否派人去扬州催一下?”
张仑地位不低,但在官场还没崭露头角,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只觉得皇帝说来不来,一再放假消息忽悠人,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民心不附,当然最主要还是沈溪不在,觉得少了主心骨。
唐寅脸色深沉,一如当初的沈溪,总揽军政事务还没多久,他已经知道这个城主有多不容易。
唐寅道:“听说南京那边也派了人去,却没见到陛下,我们去就管用么?南京那些人是何身份,我们又是何身份?”
唐寅一阵懊恼,皇帝驾临完全不在他控制内,他很担心自己会辜负沈溪的期望。
张仑摇头:“要不这样吧,咱先跟沈大人取得联系,让沈大人安排一下……军师您意下如何?”
听到要请示沈溪,唐寅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显然他不想在沈溪面前表现得太过无能,但他无法对张仑发火,只得压低声音:“不必了,大人早就说过,迎接圣驾不能耽搁我们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船厂和其他工厂企业只管继续生产,就算陛下到了也是专门的机构对接,不能影响这座城市的正常运行。”
“我们做好份内之事便可,至于陛下要在其他地方停留多久,这并非我们能干涉!生产产品、造船和建造城池才是眼下首要事情。”
……
……
唐寅在迎接圣驾之事上很无助,只能被动接受。
跟张仑见过面,唐寅觉得把事情压着对自己没好处,于是带着消息去法院见苏通。
苏通和郑谦最近的差事相对少了许多,法院的工作大到审判刑事和行政案件,小到调解民事纠纷,都有包罗,但那些小偷小摸的违法行为则由王陵之的警察部门负责,而处于军管状态下的新城治安良好,所以接连几天断案后,两人便闲了下来。
唐寅的到来,让苏通很意外,闲坐大半天他本来已经准备离开法院去跟郑谦喝酒,突然听说唐寅造访,以为对方是来兴师问罪。
“军师怎么来了?”
苏通见到唐寅有种下官见了上官的紧迫感,浑然不觉自己其实才是“上官”……二人都是举人出身,但到底苏通是正六品京官,而唐寅则是外放的七品县令,如今两人在新城都做的是代理差事,实际上在朝中的地位苏通要高得多。
唐寅丝毫也不敢在苏通面前托大,他也知道论跟沈溪的关系,或者是官品,苏通都在他之上。
唐寅恭敬见礼后,二人一起到了法院后院的花厅,唐寅把皇帝留滞扬州城不走的事说出来,苏通却没觉得如何,毕竟他已提前获知消息。
苏通为难道:“陛下迟迟不来,确实是让我等很为难……不过若是陛下真来了,怕是也不好应付吧?”
唐寅一怔,苏通思考的点跟他有极大不同,苏通似乎对于迎接圣驾有一定心得。
苏通再望着唐寅:“陛下待在扬州,对我们来说其实能轻省不少,陛下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见沈大人么?现在沈大人出征在外,陛下越晚来,我们准备越充分,若是可以等到沈大人回来再做那迎接之事,不是更得心应手?”
说到最后,苏通脸上带着笑容,似乎是成竹在胸。
唐寅心里却很奇怪,不过随即明白什么:“我一直着紧于迎接圣驾之事,是因为我想好好表现,以便将来在朝中有更好作为,对得起沈之厚对我的赏识和提拔,但并非每一个当官的都跟我有同样的心态,比如这位本就已得到陛下赏识的近臣,想的却是如何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唐寅对苏通并无任何轻视,反而开始审视自己之前的态度。
“久居下位之人,当然想早些上位,但若是当了上位人可能就要顾虑权力场上的因果,考量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或许苏通的想法不代表所有人,但显然他已慢慢往沈之厚的心态靠拢,而我却还停留在如何往上爬上面。”
苏通见唐寅一脸恍惚地站在那儿,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当即问道:“若是军师觉得在下说的话不中听,那就当在下放了个屁……哈哈,各抒己见嘛。”
唐寅回过神来,恭敬行礼:“苏主事对迎接圣驾之事看得异常透彻,在下佩服……此前在下有些魔怔了,太过执着,现在终于打开心结。”
“嗯?”
苏通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唐寅突然就对自己服软认错?明明刚才唐寅杀气腾腾而来,带给他不小的压力。
唐寅心思多,苏通的杂念也不少,暗忖:“难道他之前来的目的,是想让我去一趟扬州,凭借我跟郑兄弟与陛下的良好关系去求见,劝陛下早一步动身来新城?”
唐寅不知苏通在想什么,一脸柔和地说道:“沈尚书临走前,交待一定要做好迎接圣驾之事,所以在下才会如此着紧……不过你说得很对,若是陛下长久不来,责任不在我们身上,如今城里运转如常,一切都有条不紊,行在也已为陛下准备好了,可以说我们已经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还有何好担忧的呢……”
唐寅侃侃而谈,看起来满是自信,但他说的每件事苏通都会反着听。
说是不急,那就是很急,说城里一切有条不紊,那就是说实际上还很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关键是天下人都知道朱厚照沉迷于花天酒地的生活,在旁处可以为了安于逸乐而赖着不走,新城这边岂能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苏通瞪大眼睛问道:“军师的意思,是让在下帮忙准备一番?”
两个人都在打哑谜,但其实说的都是实在话,却因互相间沟通不畅,还有相互竞争的关系,让彼此间戒备心理很重,简单的话非要拐弯抹角说,直言不讳却会被当作内有深意。
唐寅没明白苏通所说准备是什么,不过还是欣然点头:“若是苏主事能帮忙准备一番的话,也是极好的。”
苏通会心一笑,他猜想唐寅前来的目的,是让他准备皇帝留滞新城期间吃喝玩乐的事情,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苏通笑道:“那在下便尽量帮军师准备,军师只管放心便可。”
二人都没把话说清楚,只靠互相揣摩和以小人之心洞悉,好像什么都明白,实际上却鸡同鸭讲,最后二人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好像一切隔阂都消除了,却不知两人误会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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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寅见过苏通,返回官衙后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他没有跟苏通交待要准备什么。
但他清楚地记得苏通那会心的笑容,说明对方应该了解他的意图,知道该如何着手准备。
随后唐寅就忙着处理军政事务,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通见过唐寅后顿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领了一份比之前沈溪委任差事更着紧的事,就是为迎接圣驾“做准备”。
因为许多准备工作上不了台面,涉及皇帝在新城期间的吃喝玩乐,要让朱厚照在新城感觉到宾至如归,还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朱厚照到了新城督战也如此胡闹,事情非常棘手。
苏通去见郑谦,把事情一说,郑谦大吃一惊:“这地儿方兴未艾,上哪儿去找那些玩乐的东西?要戏班没戏班,要女人没女人!”
苏通颇为感慨:“早知道的话,就该在南京城多买歌姬、舞姬过来,但就怕一般的庸脂俗粉不能入陛下法眼,至于戏班子倒还好说,江浙文风鼎盛,想来派人去就近的苏州府、杭州府找寻,时间还来得及。”
郑谦满脸都是疑问:“这些事,是沈大人安排的?”
“不知道啊。”
苏通为难地说道,“不过既然是唐伯虎亲自来找咱说事,就算是他自己的想法,咱背地里帮忙筹办也是应该的,陛下走到哪里,岂能少了乐子?不然的话,陛下也不会留在扬州城迟迟不来。”
郑谦想了下,跟着点头:“看来真有必要,但我们手头上的资源不多,新城看起来处处生机盎然,但就是这风花雪月的东西一概没有,到处都是建筑工地……要不这样吧,咱跟江南的故人联系一番,让他们帮忙筹备,你看如何?”
“也好,郑兄,这件事可能真需要你亲自出马了。”
苏通一脸热切望着郑谦,“我毕竟是沈大人安排的正牌法院院长,每天都要坐镇衙门审案,抽不开身,倒是你可以离开,距离距离陛下到来可能有个十天半月,留给咱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无论是南京,又或是新城,都在为迎接朱厚照做准备。
大衢山岛上的沈溪对此却没有多大兴趣,因为他正在筹划一件让他自己看来都很疯狂的事情,而且已逐渐接近他心中预期。
“……大人,现已查明,张苑、钱宁等人先后在扬州城为陛下安排逸乐之事,陛下眷恋不去,距离启程南下还遥遥无期……不过陛下乐不思蜀,恐也跟大人领兵出海有关,或许陛下要等大人回到新城后,再行出发前往新城,跟大人会合……”
深夜时分,沈溪正对着一份地图发呆,面色略带彷徨。
云柳说了一会儿,见沈溪没应答,便缄口不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沈溪道:“这场仗,恐怕不能再以现在的节奏打下去,不然要平定倭寇,不知要拖延到何时,劳民伤财……所以我准备将倭寇吸引出来,打一场歼灭战。”
云柳摇头:“大人,这恐怕很难吧?”
沈溪望着云柳:“倭寇主力基本集中在江浙和闽粤沿海的海岛上,总数量大约在三四万人左右,但真正的精锐可能就四五千,还隶属不同派系,现在他们人人自危,若是给他们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或许会把握……”
“大人想诱敌深入?”
云柳对于沈溪的意图很清楚,之前沈溪让韩乙跟倭寇做买卖时,便委婉地表达过诱敌的想法。
沈溪跟倭寇交战的同时,韩乙暗中跟倭寇做起了买卖,这几乎是倭寇当前能获得大规模外界资源的唯一方式。
也就是说,倭寇暂时从沈溪手里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生存物资。
沈溪这边打倭寇,倭寇却从沈溪故意透开的指缝中得到物资,沈溪没有采取赶尽杀绝的焦土战略,而是在海上开辟出这么一道让云柳感到匪夷所思的缺口。
沈溪道:“若是能一举将倭寇主力击败,那剩下的倭寇将不足为惧……接下来只要大明改变之前的禁海策略,未来开海后,大明海域的倭寇和海盗的生存空间将会被无限压缩。”
云柳摇头:“大人,若是海边生活的百姓多了,不是让倭寇和海盗有更多的劫掠机会?可能盗寇更加屡禁不绝!”
沈溪道:“很多事跟你想的不同,倭寇和海盗滋生的原因便在于大明对于海疆的封锁……未来开海后百姓和士绅为了守住自己的根本,会形成一股对抗海盗、倭寇的强大利益同盟,海边卫所要守护一方水土,也能得到更多资源补给,跟倭寇交战便不会再跟以前那般完全处于下风。”
“从今以后,大明近海海岛会逐渐为大明军队占领,控制,并建立起有效的统治,无论是倭寇、海盗,又或者是佛郎机人,都无法在大明海域求存!”
在云柳听来,沈溪说的话太过理想主义,但她不会公然反驳。
毕竟这是沈溪的计划,她需要做的就是遵从,至于她的看法之前说过了,只是不被沈溪采纳罢了,而且她能感觉到沈溪早就有通盘考虑,并非是一时兴起。
“暂时可能不回去了,我琢磨一下如何跟倭寇主力决战。”沈溪突然说道,“上奏陛下,让陛下知道我的计划,看看他有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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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溪原本定下撤回新城的计划,突然间便做出改变。
云柳有些措手不及。
沈溪麾下将士对此却无多少意外。
之前攻取大衢山岛获得的战功太少了,就这么回去军中上下都不甘心,不如留在海上继续跟倭寇交战,他们自诩为沈溪麾下最精锐的部队,这三千多人是从两万多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以一当百有些夸张,但当十应该毫无问题。
胡嵩跃和宋书得知消息,连夜到沈溪这里询问情况。
毕竟按照此前计划,两天后的早晨全军就要登船,动身返回新城,现在的改变等于是给未来增加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胡嵩跃见到沈溪后很紧张。
“大人,咱们要继续南下?可咱手头大船只有六艘,距离规划中的舰队存在巨大距离,就这么南下,会不会冒失了点?”
宋书不屑一顾:“怎么,老胡你害怕了?”
胡嵩跃拍着胸膛:“俺怕什么?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俺老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便敢往里跳。”
沈溪道:“没人让你们跳火坑,只是我听说有人跟倭寇做买卖,有大批战略物资进入倭寇手中,若不将这条商路切断,倭寇将不会再惧怕朝廷对他们的封锁,未来几年都会活得很逍遥!”
宋书和胡嵩跃对视一眼,随后宋书气愤地说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居然有人敢跟倭寇做买卖,不想活了吗?”
沈溪并不打算说明自己才是整件事的幕后元凶。
倭寇有了突然出现的贸易渠道,无疑可以大喘一口气……有了稳定的补给,坚持下去也就成为可能。
但沈溪却“果断”从切断商路着手,倭寇不可能坐视不理。
“因为消息获取有些晚,以本官估计,倭寇为了保护这条贸易线路,可能会纠结大批海船,带上他们最先进的火器北上接应,届时就是进行战略决战的大好时机。”
沈溪仔细介绍道,“若我们不作为,那意味着我们会跟倭寇打一场持续日久的拉锯战,太过折腾人了……但现在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手头的海船和兵马数量似乎不足以跟倭寇正面一战!”
胡嵩跃一听几乎蹦起来,道:“不能跟他们正面一战?凭何?不就是一群贼吗?土鸡瓦狗罢了!咱的海船就算没他们多,却比他们大多了,俺就不信,这些乱贼还能反了天不成!”
沈溪点头:“我们是官,他们是匪,官兵剿匪天经地义,但他们为了求存,也会跟我们死战到底,这也是考验我们三军将士齐心协力共度危难的时刻。”
“以本官所查,海上跟倭寇的买卖,都在九山、三萼山一线岛屿进行,之前他们已做过一次买卖,再过六天,便是下次买卖进行时,而这次他们可能会将几万石粮食送到海上,还有大批兵器和人口……”
胡嵩跃咋舌不已:“谁这么大胆,明知道大人正领兵跟贼人交战,他们还敢吃里扒外。”
宋书道:“这年头,为了利益连身家性命都不顾的大有人在……倭寇不就是得到朝中大员支持,才发展壮大的吗?”
宋书这话显然说的是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之前所作所为,虽然宋书算是二张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如今张氏外戚已失势,原本宋书之前就不怎么看得惯张氏兄弟的为人处世,现在正好趁着跟随沈溪出兵,摆脱控制。
沈溪摇头:“他们出于何目的做这买卖,不在本官考虑范围之列,本官只在意如何去切断他们的贸易线路。”
“我们将会派出所有的船只和人马,前往定海以南洋面,跟倭寇交战,此战最大的变数便在佛郎机人身上……若佛郎机人不出现的话,我们大概有七成胜算,但若是佛郎机人牵扯其中的话……可能胜算不超过五成。”
“五成的胜算,不干他娘的不是男人!”胡嵩跃振臂道。
宋书显然没沈溪那么乐观,虽然他没亲眼见识过当日佛郎机人靠近大衢山岛的海船,但他却在事后得知一些事,知道当日若是开战的话,沈溪麾下舰队未必能在佛郎机人战船下讨得好处。
若佛郎机人跟倭寇的船只纠结在了一起,沈溪这次出兵几乎必败。
甚至宋书也不太理解,为何沈溪要蓄意挑起这么一场看起来没有多少意义的一场战事。
宋书道:“大人,其实可以将他们陆路的渠道封锁,未必一定要在陌生海面进行吉凶未卜的海战,而我们也可以等年底船只多了后再行开战,现在还是太过冒险……”
“老宋你害怕了吧?”
胡嵩跃这次终于有了反击机会。
宋书皱眉:“末将只是想跟大人把情况说明,现在尚不清楚佛郎机人舰队的动向,若他们真跟倭寇联合在一起……我们的胜算未必有那么高……”
沈溪微笑道:“宋将军若是不想去的话,本官也不勉强。”
宋书赶紧解释:“末将并无推诿之意,只是想抒发心中想法。”
沈溪道:“宋将军所言,本官其实早就想过,佛郎机人暂时处于隔岸观火的状态,他们要跟我们一战的话恐怕会缺乏勇气……若他们真有意开战,不会是跟我们在海上交手,而是果断将舰队开向新城,趁着新城防守空虚,炮轰甚至是占领新城!”
“他们敢!”胡嵩跃气恼地道。
沈溪微微叹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所有情况本官都反复研判过,总归让将士安心出征便可,什么胜算不胜算的都是胡扯,只要我们南下,再加上地方卫所兵马,必将占据绝对优势,区区几千倭寇也敢跟我们一战?”
“是。”
宋书就算再有意见,此时也只能俯首领命。
沈溪笑了笑:“突然而起的这一战,可能会让陛下失望,我们的人马进入定海以南海域后,可能会一战便平定海疆,到那时回新城便是去向陛下领功受赏,本官会亲自给你们奏请功劳。”
宋书和胡嵩跃听说可以一战功成,意味着留在新城的王陵之和刘序等人将彻底失去抢夺功劳的机会,就算心中对眼前战事有些担忧,这会儿也完全顾不上了,眼里充满了对功劳的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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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定下继续进兵南下的计划,看起来是仓促间做出的决定,但其实筹谋已久。
消息很快传到新城,让临时城主唐寅大吃一惊。
“不是说好要撤军么?怎么突然又决定继续打下去了?”张仑问道。
听到这消息,最紧张的不是唐寅,而是留守新城的那些将领,这些人本以为沈溪此战只是浅尝即止,却不料沈溪会临时变卦。
沈溪统率舰队继续南行很可能会一战功成,那时王陵之和刘序等留守将领将就此失去继续建功立业的机会。
衙所内,带有此疑问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情绪激动,急切地想要找人讨个说法。
即便是张仑这样因为身骄肉贵不能参与战事之人,听说沈溪南行开战,心里也带着一股失落。
这涉及军人的荣誉,还有功名利禄等方方面面的事情。
唐寅看着这些人,摇头道:“这是沈尚书派人来传话,说是要切断倭寇跟陆地贸易来往路线,彻底将他们锁死在海岛上,这一战应该并非最后决战,主要目的也是打击敌人粮道和补给线,想来你们应该明白吧?”
在这种情况下,唐寅只能尽量安抚那些心中着急而失落不已的将领,虽然他知道这种解释非常牵强。
唐寅跟在场的人持同一个想法,那就是沈溪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此番沈溪选择继续南下,那就是有必胜的把握。
倭寇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根本就不能跟草原狄夷相比,对鞑靼一战沈溪不过带了两万多人马出塞便凯旋而归,现在平海疆,难道也要带同等数量的人马才可?
沈溪三千人马足以荡平海上贼寇,如此一来,留守的人就等于是变相被淘汰,失去获取战功的机会。
王陵之显得很激动:“沈大人可有说过,是否让我等派出援军?我可以带兵前去增援。”
所有人都在打量王陵之。
对于王陵之那迫切的心态,他们都很理解,不过连王陵之都没参与到战事中,他们内心多少平衡了一些。如同之前沈溪没有带王陵之上船的心思一样,沈溪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人唯亲,之前的选拔都很公正严明。
唐寅摇头道:“增援之事,沈尚书并未提及,不过若此战有闪失的话,倒是可以派出人马前去增援……但始终路程有些远,需要地方人马,尤其是定海卫将士增援,需要地方都司衙门配合。”
王陵之道:“沈大人出兵,就没见过有闪失的时候,他不让我们出兵,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
本来一群人还想争取,但听了王陵之的话后,却开始站到“中立”的立场劝说王陵之。
“小王将军切莫着急,很多事需要从长计议,沈大人没吩咐的话,咱们谁能带兵出去?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啊……”
王陵之神情悲愤,就像沈溪辜负了他一样,本来有个绝佳的建功立业机会,却被沈溪一脚踹开,尚武的他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
唐寅道:“沈大人传回来的消息,已跟你们说过了,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军中将士士气,还有城池的稳定……为了防止军中出现哗变,即刻起全城进行军事管制,大家回去后做好官兵心理疏导工作,有人闹事一律以军法处置!”
唐寅这话其实是安排将领合理控制将士情绪,不过在场人听来,多少都觉得唐寅这是在警告王陵之别乱来。
而王陵之本人却完全没有这层心思,低着头一脸不忿,却又无计可施。
唐寅再道:“沈大人的动向,要第一时间呈报到扬州那边,让陛下知悉,可能沈大人已派人通知,但我们这边也要派人去扬州,陛下得知的话,可能会快马加鞭赶来新城,到时就得做好迎驾准备。”
张仑道:“这会儿还是不必为此准备吧?若要开战,还是大规模的战事,新城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倭寇甚至佛郎机人盯上并骚扰,陛下到新城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此时陛下更应该去南京城才对。”
刘序若有所思:“未必吧?当初在西北对鞑靼作战时,陛下不也一直留在宣府城和张家口堡等前线城塞呢。”
“别争了。”
唐寅道,“该上报的上报,具体陛下会如何定行程,那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情,赶紧回去安抚好将士的情绪,不能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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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沈溪要继续统领舰队南下,新城内将士有了不少情绪。
而当消息传到扬州城时,却好像一粒石子进了水潭,瞬间连涟漪都消失不见了。
因为朱厚照沉溺逸乐,没人敢在他面前乱说,或者有人知道但就是故意不说,怀揣各种心思的人都有。
“这位沈大人,很可能在陛下抵达那座新建的城池前,已将此战结束,你说气人不气人?”张永此时仍旧滞留扬州城。
本来他要回去安排迎接圣驾事宜,但因为朱厚照有很大可能不去南京,他回去无济于事,还不如留在扬州城里等候消息。
反正扬州距离南京并不远,留在这里能第一时间得知皇帝的情况,因为他政治上的盟友小拧子偶尔会出来见他,那绝对是第一手资料。
有关沈溪继续出兵之事,张永并非是从小拧子那里得知,而是从守备太监衙门获得。
之前张永更像是个花瓶,虽然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掌控东厂,却中看不中用,总是被张苑和小拧子钳制。
但到南京后,张永很快便拿回守备太监的权力,坐拥地方军政大权,而现在皇帝又驾临南方,他手上的权力突然变重了。
即便他留在扬州,也不妨碍他对南京各衙门的控制,情报可以第一时间传递到他这里,在他看来,若非自己对于南方的事情所知甚多,小拧子不可能时常来见他,现在两人的相处模式是各取所需。
小拧子道:“这消息,陛下到现在还不清楚,但咱家不知该如何去跟陛下提,而有些人则是知道但故意不说,比如说江彬和张苑……”
张永想了想,说道:“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敢知情不报?又或者干脆刻意避讳,不跟陛下提及?”
小拧子想了下,大概明白张永的意思。
只要知道了情况却在皇帝面前不说,严格算起来都算欺君,至于是故意欺瞒还是无意欺瞒,其实罪过都相当,小拧子自己也逃不开事外。
小拧子冷声道:“张公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咱家去陛下跟前碰一鼻子灰?”
张永笑道:“拧公公,沈大人继续领兵南下,说是要切断倭寇物资补给线路,但以鄙人所知,倭寇现在处于缺兵少粮的状态,正是官军跟倭寇开战的最好机会……沈大人不等陛下来就直接开战,大概有不让陛下以身犯险的意思。”
“若陛下真到了新城,或许会在那里停留一年半载,很可能执意要跟沈大人一起出海打倭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拧子眉头深锁地问道。
张永道:“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就算沈大人知道现在平乱不是最佳时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他是想把所有责任和罪过,甚至是危险都揽在他一人身上,这种事若不跟陛下提的话,回头陛下知道了更会着恼,现在正是拧公公表现忠诚的时候!”
小拧子冷冷打量张永,对于这个建议他是一百个不赞同。
而他的主要幕僚,也就是臧贤的想法跟张永完全是背道而驰,臧贤的意思是让小拧子明哲保身,难得糊涂,而装疯卖傻恰恰是小拧子想做的,张永这种让他冒险的提议,他不会轻易接受。
“咱家要如何做,不劳张公公你提醒,咱家回去见陛下,你先忙着吧。”
或许是因为这番对话,互相间都有试探和利用的意思,让小拧子多不满,在简单交换过消息和态度后,小拧子着急赶回去伺候朱厚照。
因为朱厚照到扬州后作息习惯非常不规律,小拧子不敢离开行宫太长时间,生怕皇帝见不到他而被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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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拧子回到行在已近黄昏,朱厚照正坐在桌子前吃晚饭,旁边不见皇后沈亦儿的身影。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正在奏报朝中事务。
朱厚照没精打采地听着,小拧子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张苑仍旧没提沈溪已率领舰队继续南下追击倭寇之事。
“陛下,现在四海升平,都在称颂您为旷世明君,陛下的功绩必会铭记史册。”张苑一脸恭维。
本来朱厚照无精打采,听到这话稍微提起点精神,破口大骂:“朕本来就会留在历史的记录中,无非是皇帝做得好坏与否影响生后名罢了……有你们这群佞臣在,后世的人指不定怎么骂朕呢。这种溜须拍马的话不用多说,朕现在想清静一会儿,晚上还有要紧事做!”
宁波府府城。
钱宁正跟一个渡海而来的人相见,也是他在走投无路后不得不选择跟此人见上一面。
之前钱宁跟沈溪相见,就此断了投靠沈溪或者是张苑的想法,他现在一门心思要对付江彬,同时也想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已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来人非常清楚他的心思,以共同对付江彬为借口邀请他出来,这已是对他的第二次约见,钱宁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见一见。
此人正是江栎唯。
作为曾经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江栎唯在官场人脉广泛,尤其是在锦衣卫内有许多老部下,牵线搭桥跟钱宁联络上并不难。
钱宁没料到一个背叛朝廷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事,对他的行踪竟然了若指掌。
“钱指挥使,久违了,我们以前见过,至于您是否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呵呵,就不要再提了。”江栎唯笑着说道。
钱宁当然认识江栎唯。
以前刘瑾得势时,江栎唯和他一样都在为刘瑾办事,那时候刘瑾可说权倾朝野,并不存在现在朝中各方势力你争我斗的混乱局面,满朝文武中刘瑾只有沈溪一个对手,还一度将沈溪逼迫到九边去吃西北风。
不管怎么说钱宁是锦衣卫指挥使,属于朝中实权人物,他对现如今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江栎唯有几分不屑,端坐打量对方,道:“有何事?尽管言明吧。”
江栎唯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目光望向钱宁身后几人。
因为钱宁贪生怕死,身边总是带着侍卫,而江栎唯的意思是要跟他单独叙话。
钱宁皱了皱眉头:“怎么,你还有避讳?”
江栎唯笑道:“钱指挥使既然选择前来相见,就不该对我如此不信任……我们应该开诚不公地去谈一些事!有人在旁,就多了一分泄露机密的风险。”
钱宁黑着脸,沉吟一番后还是一摆手,身边几名侍卫退了下去,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二人对视。
江栎唯道:“钱指挥使来江南做什么,其实无需遮掩,谁都很清楚,因为有人在陛下跟前告您的状,还有就是您办事不力……”
“你想找死吗?”
钱宁用恶狠狠的目光望着江栎唯,似在警告对方别乱说话。
江栎唯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卖关子?那位沈尚书……现在已贵为沈国公那位,在背后穿针引线,联络江南一班权贵对付你……还有便是陛下跟前强势崛起的江彬,他跟你的作用相仿,却更得陛下欢心,钱指挥使处境堪忧……得为将来谋划一番了……”
“别兜圈子。”
钱宁听到江栎唯的话很生气,谁被人揭短都不好受,当即抬手,“你现在可是在给倭人做事,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江栎唯神色淡然:“你不会杀我的……我们现在利益休戚相关,你杀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倒是我可以帮你把江彬甚至沈之厚给解决咯,再帮你于朝中找权贵作靠山,到时候陛下对你也会更加信任。”
钱宁不屑一顾:“谁?那两个已经失势的外戚国舅?还是隐身于他们背后的张太后?”
江栎唯笑而不语。
钱宁则继续打量江栎唯,语气凶恶:“再不说,我可真要动手了。”
江栎唯道:“钱指挥使太过心急了,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江栎唯从怀里拿出一份书函,递到钱宁跟前。
钱宁对此有所顾忌,生怕被江栎唯偷袭,又担心对方在书函中下毒,等硬着头皮接过并打开后,才知道不过是份普通信件,但等他看清楚内容,忽然站了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对方。
江栎唯笑道:“钱指挥使莫要激动,你以为我只是倭人的走狗,想的是如何劫掠,做那连安身立命都难维持的无本买卖?呵呵,我要做的,是匡扶明主……既然当今陛下并非圣君明主,为何我们不改变想法,效仿当年成祖靖难,另立新君?”
钱宁愤怒至极,直接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江栎唯:“锦衣卫乃陛下之鹰犬,你在我跟前说这番话,简直是自寻死路!”
江栎唯却一点都不慌张,镇定自若:“你想作何?拿着这份书函去陛下跟前告状吗?你知道小皇帝多疑,你这么去了,他一定会想为何会是你去告状,这份书函你又是从何而得……”
“呵呵,其实这书函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谁都可以伪造出来,而且诬告藩王罪名不小,最为重要的是……你杀了我走出这里,马上就会遭到围攻,就算侥幸突围,也跑不出江浙地面。不信你大可试试!”
“你……”
钱宁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但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真正掌握局势的变成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栎唯。
江栎唯再道:“宁王乃当今明主,他励精图治,希望能开创大明盛世伟业,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当初帮过他不少忙,当然也得过他不少好处,彼此有一份香火情。现在正是咱们坐下来共商大事的时候,如果你不识相的话,那就是自找死路。”
钱宁没有再喝斥江栎唯,一把将佩剑扔到桌子上,人也重新坐下。
江栎唯继续道:“宁王麾下如今有十万大军,只等昏君到了新城,沈之厚也死于海上,大明一片混乱,便一举出兵顺江而下,直逼南京,建立新朝,沿途州府和卫所人马都已打点好了,届时会望风归从……这世上除了沈之厚外,谁会是宁王的对手?”
钱宁瞄着江栎唯:“痴人说梦!仅仅陛下身边就带有数万精兵,更何况南京城里城外几十个卫所,拉出来十万大军是有的……请问宁王手下真正能打仗的有几个人?”
江栎唯笑道:“你别忘了还有倭人和佛郎机人,这些也是宁王要充分利用的对象……我在倭人中混迹多时,深得他们的信任,现在故意创造一种要从陆地获得补给的假象,诱使沈之厚带领他那不成型的舰队南下,以为可以一战奏功,不想却落入我们精心设置的圈套。”
“到时候我们和倭寇、佛郎机人以及收买的沿海卫所兵马,倾巢而出,对沈之厚发起围攻,你说沈之厚就算有三头六臂,能经受住这么多人马围攻?”
钱宁不说话,但他隐约觉得江栎唯和宁王的计划非常狠辣,沈溪有很大可能会中计,就此变成瓮中之鳖。
江栎唯再道:“沈之厚因为跟土匪盗寇,反叛的愚民,还有那些没脑子的狄夷交战太久,胜仗打多了就容易就生出轻慢之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百战百胜的人,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你不听话……除了你自己冤枉身死外,还少了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其实你也可以先观望一下,只要这次能得到你相助,暗中帮助宁王将沈之厚给铲除了,你在陛下跟前没有任何损失不说,还能在宁王这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以说你是稳赚不赔!”
江栎唯的话对钱宁来说非常具有诱惑力,因为现在的钱宁属于惊弓之鸟,张永、魏国公、沈溪、江彬和张苑等人都成为了他的敌人,这也是他不敢回到朱厚照身边的主要原因,那里就像个龙潭虎穴,回去就是找死。
江栎唯道:“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你回去,陛下也会很快将你的职位褫夺,你不过只是个锦衣卫指挥使罢了,在你之上还有那么多想你死的人,在外人眼里,你不过是陛下跟前一条狗,沈之厚得势你要死,张苑得势你依然活不了……”
钱宁道:“那相信你对我有何好处?”
“我带来万两白银作为见面礼。”
江栎唯笑着道,“佛郎机人有的是银子,我这边先给你一万两做定金,若你能相助宁王铲除沈之厚,再给你五万两作为酬谢。等确定杀死沈之厚,最后还要给你十万两……前后就是十六万两!”
“若宁王登基,你至少是个王爷,我们俩都是开国功臣,世袭的勋贵,万世荣耀,不比你当个听命于人的走狗更好?大丈夫志在天下,若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呵呵,说句不好听的,其实你被人杀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钱宁板着脸问道:“宁王在何处,我要见见他……你说的这些不管用,我要亲自跟宁王谈。”
江栎唯冷笑不已:“你没那资格,而且宁王也不会给你掌握他谋朝篡位的证据……你是什么人,你的立场是什么,其实对宁王来说并不是秘密,你以前做了多少两面三刀的事,不用我一一赘述吧?”
钱宁脸上一阵发烫,因为他的确没什么原则,几乎就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从来不会感念什么恩情。
江栎唯道:“如果你跟了宁王,那你就能得到宁王相助,在昏君面前还有我们的人帮你说好话……当务之急是铲除沈之厚,只要沈之厚死了,那宁王大事可成,到时你要做的不过是做一些锦上添花的事情……”
“你要坚信一点,昏君对你越信任,你越有能力帮宁王做事……危急关头昏君肯定会指望屁都不是的江彬和许泰之流,但他们能跟宁王对抗吗?最后还不是要你出来力挽狂澜?到那时你的重要性就会凸显,如果关键时刻帮宁王一把……”
钱宁被江栎唯描述的前景触动,在他看来这确实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之厚最恨的就是陛下跟前的佞臣,当初刘瑾就是被他扳倒的,后来张苑也差点儿着了他的道……你跟他水火不容,所以你想通过投靠他来保证现在的地位,属于痴人说梦。”
“但你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只要沈之厚死了,你就彻底安全了,等天下乱成一团时,陛下只能选择相信有能力帮他平叛之人。”
江栎唯娓娓道来,“即便宁王无法成事,你也可以凭借战争中料敌机先的表现跟昏君邀宠,等你正式取代沈之厚在昏君心目中的位置,要对付江彬、张苑等人,简直是易如反掌……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
钱宁一咬牙:“我凭何信你?”
“就凭即将送给你的一万两银子,还有这份委命状。”
说完,江栎唯从怀里拿出一份黄封敕书,跟皇家所用圣旨一般无二,郑重其事地交到钱宁手里,“若你听命,那你就是开国元勋……这是宁王对你的承诺!现在你就是大将军,等事成后封你为王。”
……
……
大衢山岛,旱门港,大明军队正在积极备战。
沈溪神情轻松自若,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欣赏美丽的海景,他背后云柳正在奏报有关倭寇的情报。
云柳顺便提到江西一带地方不稳,似乎有人在各卫所之间串联,谋划着什么,但稍微细查下去线索就断了,云柳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沈溪看了很久,终于从礁石上下来,对云柳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有人想谋朝篡位呗……不过,要真是如此的话,首先要针对的那个人肯定是我……我不死某个人又怎敢篡位?”
云柳神色略微有些紧张:“大人所言……不知是指何人?”
沈溪当然知道是谁,只是他对于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产生了疑惑……因为他的出现,很多事情都有所改变,但历史上该发生的大事终归还是发生了,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但他的出现依然还是对事件本身造成巨大影响。
“不管是谁,只要谋逆就容他不得……眼下这场仗或许就会有这些人掺和进来。”沈溪若有所思道。
云柳低下头,对于自己的失职感觉愧疚,她不知该如何跟沈溪解释为何未将情况查明。
沈溪对云柳却没有任何意见,历史上宁王谋逆还要过一些年,现在早发生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对即将南下跟倭寇交战多了几分谨慎。
……
……
沈溪巡查过营地,带着云柳回到中军大帐。
没等进帐门,便见胡嵩跃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近前后抱拳道:“大人,抓了个家伙,乘条小船偷偷摸摸上岛来,被我们的人抓住后说是有要紧事跟大人您交待。看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好像是贼寇细作,是直接杀了还是找来审审?”
沈溪道:“你就没问出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直喊冤枉,说只有见到大人您才能言明,但不能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胡嵩跃为难地说道。
如果不是对方态度非常坚定,胡嵩跃早就把人给解决了,涉及到沈溪,在他眼里就没小事,做什么前一定要得到沈溪准允。
沈溪无所谓地道:“那把人带过来,我好好审问一下。”
“好咧。”
胡嵩跃匆忙而去。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胡嵩跃带着人过来。
此时沈溪已在中军大帐处理了多份公务,胡嵩跃先进来跟沈溪认错,沈溪没说什么,最后人被押送到面前,被军士踢了一脚腿弯,“噗通”一声跪下。
沈溪瞥了一眼,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脸型瘦削,显得精明强悍,从进了中军帐后便一直四下打量。
“老实点儿。”
胡嵩跃威胁道,“见了大人低下头,大人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那人根本就没听劝,直接将目光落到沈溪身上,眼珠子乱转,好像有何意图,不过因为他手被捆在背后,又跪在地上,其实做不了什么。
沈溪皱着眉头问道:“何人让你来的?”
那人回答:“我家主人听说沈大人领军在海岛平息倭寇,劳苦功高,特地派小人来为大人送上一些慰问品。”
沈溪笑而不语,胡嵩跃则指着那人鼻子破口大骂:“蒙谁呢?敢到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你家主人有本事把你送上岛来,说明不是个善茬……说吧,是不是倭寇派你来刺探消息的?不说大刑伺候。”
那人显得很紧张:“我家主人给沈大人写了书函,沈大人看过便知。”
说话时,那人挣扎着抬头看向胡嵩跃,他在来见沈溪前全身上下被搜了个干干净净,就算有书函也都落在胡嵩跃手上,而胡嵩跃却没提过此事。
胡嵩跃从怀里将那人说的书函拿出来,道:“大人,上面都是些胡言乱语,最见不得这种小人……”
沈溪没有说话。
云柳走到胡嵩跃跟前将书函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没有异味才呈递沈溪面前。
沈溪没有接过去拿到手上细看,只是远远地扫了几眼。
来人用热切的目光望着沈溪,似乎想得到一个圆满的答复。
“沈大人应该看明白了吧?”来人紧张地问道。
沈溪语气平和:“谁让你来的,现在总该说了吧?”
“不敢说,不敢说啊。”
来人依然很紧张,声音发颤,“沈大人看过书信应该明白才是。”
沈溪道:“这字面的意思很容易理解,但所谓的成就大事,却不知是如何个成就法?不会要人做什么谋逆的事情吧?”
那人脸色非常尴尬。
“具体的事情……小人也说不清楚,要不等大人跟我家主人商议后定下……我家主人就在岸上等您。”
云柳看了沈溪一眼,揣测这人应该是跟之前她提过的江西那边有人图谋不轨之事有关,多半只是个跑腿的,对于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沈溪倒没拿出太过强硬的语气,心平气和道:“本官没时间见那些不相干之人,你先下去歇着,等闲下来本官再找你……把人押下去。”
胡嵩跃不太能理解,“大人,就这么把人押走?可以再审审,有时候用刑还是有效果的……”
本来他对刑讯逼供很上心,但发现沈溪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后,胡嵩跃只能悻悻然退到一边去了。
云柳带着手下上前,将来人押走,此后看押的事也会由她来负责。
……
……
云柳把人安顿好,立即回来见沈溪。
“大人,此人怎么会鼓动大人谋反?大人如今已位极人臣,更跻身世袭罔替的勋贵之列,造反有什么更大的好处?难道是有人栽赃陷害大人?不对不对,此人很可能是倭寇派来的细作。”
沈溪笑了笑:“倭寇再猖狂,敢在我这里说什么共谋大事?说起来,此人的主人可是大有来头。”
云柳道:“现在已有御史言官指责大人,说您别有居心,此人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得到大人的支持,而是想在陛下的信任上做文章……”
在这件事上,云柳特别紧张,首先她有调查情报不力的过错,再者她觉得现在沈溪被人盯上,很可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正在酝酿,而她未来的命运跟沈溪休戚相关,所以赶紧出言提醒,让沈溪多防备,哪怕知道更多的时候她不过是白费口舌,因为沈溪每次都能洞察先机。
沈溪如同以往一样,拿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态度,站起身来:“如果只是派个人来见我,就能让陛下对我失去信任,那我这些年在朝廷就算是白混了……若有人想以此来行离间计,太过想当然。”
“大人,不得不防啊。”云柳道。
沈溪点了点头:“防备还是要有的,但不是防反间计,而是有人趁我出兵攻打倭寇时行不轨之举……这不明摆着有人想谋朝篡位么?有这心思的,必然非普通人,只有皇室子弟才会有如此野心。”
云柳大吃一惊,稍微理了下思绪才明白沈溪话里潜在的意思。
“大人是说有藩王要谋逆?却不知是哪一位?”
云柳很想知道答案。
作为一个情报头子,却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难受了,实在是憋不住话。
沈溪摇头:“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刚才来人口中的主人……或者是他所谓主人背后藏着的真正主人……”
“既然来见我,就说明对方早有准备,而且已在我出征时做好全盘安排,现在只是来试探我的态度,若是我不跟他们合作,那他们就会利用一切手段来除掉我,或者想方设法让我失去对战局的掌控。”
云柳咬牙切齿:“如此狼子野心,真该死!”
“他们固然该死,但一切依然在我的掌控之中,所以他们现在没法直接对我不利,有人想让我死,但也有人想我活……呵呵,以为谋朝篡位那么容易么?大明国祚到如今仍旧稳定,便在于这个时代很难做出改变。”
沈溪最初所言,云柳还能听得懂,但很快便糊涂了。
沈溪既像是在评价有人要谋逆之事,又像是在表达一种感慨,拿出一种软弱无力的口吻来说事,让云柳深切地体会到沈溪失望中带着一丝沮丧的心情。
沈溪口中的时代很难改变,正是他一直以来心情抑郁的重要原因。
“大人,倭寇是否有可能会跟逆贼联合在一起,对大人不利?现在您可是众矢之的,朝廷上上下下都看着,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云柳道。
沈溪摇头:“庸人自扰,就算我是个庸人,也不会拿这些事来扰乱心智……云柳,你只要记住一件事,紧跟我的步伐,不管走到哪里,是否有权势和地位,我都不会亏待你。至于有人想害我……那就要看他们是否有那本事了!”
说到最后,沈溪脸上露出一抹坚毅之色。
云柳意识到,沈溪不有意针对谁便罢了,若不然被他盯上的人,最终都活不成,如同当年的刘瑾,一旦成为死敌,就算沈溪拿出非常规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沈溪从来都不是一个软柿子可以任由人宰割,任何跟他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