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于千万人的战场上,混沌无序的战场,很难让人产生上瘾的好感。
箭矢飞舞、刀枪纵横,无数有着杰出头脑或是体魄、有希望成为英雄的人,轻易的倒在了一次次的意外当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大,在战场的各种意外当中尤其平等,常常只会令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当然也有例外。
女真猛安兀里坦随大军征战已近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的光阴,他跟随着女真人的崛起历程,一路厮杀,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争的胜利。
出河店大捷、护步达岗大捷、攻上京、击云中、灭辽国、伐武朝……兀里坦见识过阿骨打气吞天下的雄伟英睿,目睹过吴乞买力搏虎熊的的惊人勇武,体会过完颜娄室作战的激烈狂放,见证过宗翰率兵的运筹帷幄……
一路过来,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兀里坦时常担任攻坚先登的将领冲击城头或是敌人的前阵。理论上来说,这是伤亡最大的部队之一,但仿佛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战役当中,兀里坦率领的部队多数都能有所斩获。
即便是一时无功又或是伤亡惨重的部分战役里,这位作战勇猛的女真勇将也从未丢了性命或是误了军机。而即使进攻未果,兀里坦一队作战的勇猛凶残也往往能给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是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在女真军中,他其实是与宗翰、希尹等人同样资深的将领。军队中官位只至猛安(千夫长),是因为兀里坦本身的领军能力只到这里,但纯以攻坚能力来说,他在众人眼里是足以与战神娄室相比拟的猛将。
打了上百战役以后,战争就变成了兀里坦人生的全部。在战争的空隙间他也会进行其他的一些娱乐调剂身心,但最令这名女真猛将渴望的,还是率领军队以最凶猛的姿态击破敌人防御、踏足敌人城头的那种感觉。
就如同当年娄室攻坚城蒲州,先锋进攻不下,娄室带着三名身披甲胄的壮士亲自登城,区区四个人在城头将武朝士兵杀得心惊胆寒,后方军队蜂拥而上——这样的战绩,在女真军中,也算不得就是独一份。
出河店三千余人击破号称十万的辽国大军,护步达岗两万人杀得七十万人掉头溃逃,兀里坦也曾一次一次在正面击溃号称死战的敌人,冲上貌似坚强的城头,在他的前方,敌人被杀得胆寒。这样的时刻,能让人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时刻,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真的站在这个天下的顶峰。女真人的满万不可敌,女真人的杰出在那样的时刻都能表露得清清楚楚。
这让他能理直气壮地掠夺和享受这天下供养的一切。对于如此优秀的自己来说,拥有和享受一切,岂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黑旗军是女真人这些年来,很少遇上的敌人。娄室因战场上的意外而死,辞不失中了对方的计策被偷了后路,对方确实与辽国、武朝的土鸡瓦狗不太一样,但同样也不同于大金的勇猛——他们仍旧保留了武朝人的奸诈与算计。
这或许就是软弱的武朝在灭国威胁下能够达到的极致了。面对着这样的军队,兀里坦与许多的女真将领一样,并未感觉到畏惧,他们纵横一生,到如今,要击溃这一帮还算像样的敌人,再次向整个天下证明女真的无敌,此时四十四岁的兀里坦只感觉到久违的激动。
若是让中原、武朝、甚至是东面朝廷已经开始腐化的那帮软骨头来打仗,他们或许会驱使众多的炮灰先将对方打成疲兵。但宗翰没有这样做,拔离速也没有这样做,一路向前要负责攻坚的始终是真正的精锐,这也让兀里坦感到满足,他向拔离速请求了先登的资格和荣誉,拔离速的点头,也让他感受到荣耀和骄傲。
这帮人操着阴谋和算计的心,在真正的勇武上,终究是比不上自己。这一次,在正面击溃对方,堂堂正正昭告世人的一刻,终于到了——
十月二十二,未时过半,兀里坦登上黄明县城墙,成为黄明战场乃至整个西南战役中第一位登上华夏军城头的女真将领。
*************
初冬正午的阳光仿佛是要彰显自己存在一般的高悬在天空之中,带来的光和温度却丝毫都压不住这山间战场上积累的杀气。
上万平民被屠杀奔跑的混乱场景里,抬着云梯、木杆的女真军队籍着人群的掩护,逼近了黄明县城。似乎是忌惮于平民的死伤,城墙上的炮弹发射,始终还有所节制,一发一发地试图将平民驱散开来。
第一支逼近城墙的云梯队伍遭到了城头弓箭、弩矢的招待,但周围两支队伍已经迅速压上了,军队中最精锐的勇士爬上同伴们抬着的云梯,有人直接抱住了木杆的一端。
“先登——”
人群之中发出如雷的大喊,第一批四架云梯、八根木杆上皆有士兵,已经在冲锋之中将头部抬了起来。
三丈高的城墙,直接爬是爬不上去的,但籍着冲锋中抬起的云梯或是木杆、竹竿,却是转眼之间就能上到顶端。
箭矢与弩矢在空中飞舞,炮弹掠过战场上空,血腥气弥漫,巨大的投石机正将石块掷过天空,在呼啸间发出令人胆寒的巨响,有人从木杆上掉落下来。对于这次变装后的冲锋,城头上竟似没有发现般并未展开全力的阻拦,令得兀里坦微微有些疑惑。
但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冲啊——”
“封妻荫子,便在前方——”
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沸腾的热血。图穷匕见,冲锋的军队终于与哭喊的平民完全分开。东面营地间的拔离速看着这一切,西面城墙上庞六安静静地观望,城墙上的士兵呼吸出血腥的味道来。
城墙内侧,一名士兵握紧手上的投矛,微微地蓄力。攀在云梯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一瞬间,他猛地将手中的投矛掷了出去!
投矛飞过女墙,飞过城下人影的头顶,朝着云梯上士兵的面门陡然钻了进去。城下女真人的嘶吼陡然间犹如雷鸣,城墙上,也有人大喊而出。
“来啊——”
数名女真士兵如虎狼般的跃上女墙,等待他们的是露出了獠牙的刀枪,华夏军的士兵举起盾牌,推了上来,碰撞声中发出轰然巨响,有人就像是被奔跑的马车撞击到,吐着鲜血朝后方倒飞跌落。
这一瞬间登城的士兵都不怕死,他们身材魁梧高大,是最凶残的军队中最凶残的军人,他们扑上城墙,眼中泛着血腥的光芒,要朝着前方突进,他们身体的每一个潜在语言都在彰显着无畏与凶残。
但等待着他们的,是与他们有着同样气势,却渴盼已久、以逸待劳的战场老兵!
“见——血!”
同样的呼喊在城墙上爆响而起,冲上城头的先登士兵在转眼间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有的在当头的刀光中被砍碎了头脸,有的被一根根的长矛刺穿身体,穿起在城墙之上,甚至掉落城下时,他还在呼喊挥刀,有人被巨大的盾牌撞倒在女墙的夹缝间,反抗之时便被刀光斩碎了手骨,盾牌挪开,巨大的铁锤挥舞下来,在沉闷的钝响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重重地打碎。
第一批的数人转眼间被城墙吞没,第二批人又飞快而凶狠上登上了墙头,兀里坦在奔跑中爬上旁边云梯的前端,他一身铁甲,手持带了尖齿的八角铁锤,如雷狂呼!
城墙上的厮杀中,参谋郭琛走往城墙一侧的炮兵阵:“标定他们的后路!一个都不能放回去!”
城墙稍后一点的投石机阵地上,士兵将早已经过精确称重打磨的石块抬上了抛兜,女真一方的战阵上,士兵们则将名为天女散花的炸弹抬了过来。
拔离速的身前,已经有准备好的将领在等待冲锋的命令,拔离速望着那边的城墙。
兀里坦半蹲在前进的云梯上,已经被高高的举起来,转眼间,云梯的前端,越过女墙!
“我乃大金先锋兀里坦!谁来领死——”
这如雷的暴喝真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一般的凶猛,它响起在城头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附近冲锋的女真士兵也就有了主心骨,他们朝这边靠过来。
踏足城墙的一瞬间,兀里坦挥舞铁锤,轰的一声,将前方一名华夏军士兵砸得盾牌破裂,踉跄退开,旁边有人持弩射击,但几根弩矢都在盔甲上弹开了,兀里坦一声大笑,前冲一步又是一锤,只见前头也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华夏军士兵,他双手举着盾牌,用力地挡住了这铁锤的挥砸。盾牌是铁木结构,外层的木屑横飞,但那士兵扛着盾牌,竟是硬生生地挤上前来,轰然一脚踢在了兀里坦的小腹盔甲上。
“呀——”
兀里坦倒退一步,并未感到有半点疼痛,他倒转铁锤又是一挥,还未至力道最大的地方又听轰的一声,被华夏军士兵持铁盾挡了一下。一道寒光猛然袭来,斩在兀里坦的盔甲上,兀里坦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腿上又被猛地蹬了一脚。
兀里坦抬腿踢开那名挥刀的士兵,手中铁锤又要挥打,附近两名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一人靠在盾上撞他手臂,令一人挥起盾牌便往他喉间砸来,兀里坦挥拳挡开,另一只手上放开铁锤,反手拔刀猛斩,这一刀又砍在了盾上。
此时兀里坦面对的是三名华夏军士兵,两名拿着大铁盾,一名持刀的已经被踢开。侧面一名登城的女真士兵朝这里跃来,侧面持铁盾的士兵挥盾拔刀迎了上去。
短短片刻间,兀里坦与前方那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交手数次,他力大沉猛,挥刀或是出拳间,对方都只是用铁盾全力格挡才能挡下,但每次格挡开兀里坦的进攻,对方也要照着兀里坦身上猛撞过去,兀里坦一身铁盔,对方奈何不得他,他在片刻间竟也奈何不得对方。就在这呼吸间的交手之中,兀里坦的左肩轰的一声响,先前被他踢开的挥刀士兵拖着一只铁锤砸了过来。
“死来——”
兀里坦挥刀冲撞,不再理会前方的铁盾,那挥舞铁锤的士兵朝后退了一步,随后趋进挥锤,砰的又是一声巨响打在他的肋下,随后是翻转的铁盾边缘打在他的膝盖上,兀里坦又朝侧面退一步,铁锤呼啸打在他的头顶铁盔上。
“众将士——”
他的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刀光猛挥,然后身上又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铁盔对他的防御支持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扑上来的士兵始终没有冲到自己身边,他被打得挤到女墙边,膝盖上连续被铁盾砸了几下后,腿似乎是断了,他挥刀反抗,铁锤又砸在他的头上,染血的视野中,左右两侧想要冲来的女真士兵都被砍翻在地上。
“去你的——”
“铁乌龟——”
先前一名持盾的士兵将试图救援的女真先锋打翻之后,捡起了兀里坦掉在地上的铁锤,两只铁锤一面铁盾照着缩在城墙内侧的女真将领一下一下地挥砸,听起来像是打铁的声音在响。
这其实都是华夏军中最为凶悍的老兵,他们或许没有穿着全身的铁甲,但打仗的章法凶猛而娴熟,兀里坦的每一下挥刀反抗都被他们躲开或是砸开。登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兀里坦的暴喝似乎还在众人耳边回荡,他缩在城墙的内侧,脑袋上的铁盔便被一下一下的砸扁了,他的脑袋自然也碎在了铁盔里。
女真人的率众登城,靠的是最坚定精锐的士兵以强打弱,在城墙上稳住阵脚片刻,以给后来的军队打开缺口。但若是登城的地方面对同样的精锐,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陆续登城,结不成作战的阵势没有任何的配合,却是连站都站不住的。
拔离速观望片刻,那边巨石飞来,有两架投石车已经在这片刻间陆续倒下,随后是第三架投石车的解体,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明悟。
先前双方你来我往的打了两三个时辰,自己这边投石车倒了不过五架,就在进攻终于打响的这一刻,投石车陆续倒下——对方也在等待自己的进退两难。
“于先。”拔离速点了一名汉将,“即刻进攻!”
冲锋的号令响起来了,此时,兀里坦进攻的那段城墙上,已有近百人被吞噬下去,杀气冲天,此时才有人从城墙上泼出火油、粪水,扔下滚木礌石。他们见血已够,不准备等着人上来了,更多的弓箭也开始从城上射下来,云梯纷纷被砸碎,要将下方的进攻军队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地里。
女真阵地上,冲锋的态势已经展开,黄明县城头两端,炮阵也都做好了准备,负责炮兵的团长李东目光炽烈:“都给我做好准备,师长有令,那边要过来,这边的想逃跑,那就都给我一锅烩了——”
冲锋的士兵如海潮般杀来时,城墙上的炮声响起了,无数的花朵开放在冲锋的人群里,转眼间,成百上千人堕入地狱——
拔离速在巨大的喧嚣中沉默了片刻。
女真人的铁炮打不到城头上,他随后下令,朝着战场上的平民全力开炮。
阳光明媚,梓州往黄明县之间的山路上,到处都是人。
往前行进的医疗队、后勤队,从黄明县战场上送过来的平民、伤员,前后奔行传讯的通讯队军人……各色各样的身影,充斥在蜿蜒的道路上,号令声、哭泣声、呼喊声汇成一片。
“各队前进靠右行!右!右!老乡,这边是右,让一让——”
负责疏导交通的红袖章在道路的中央大喊,勉强维持着整个通路的顺畅。
来来去去的过程当中,早已经过各种训练的军人指挥起来没有太多的压力。最难指挥的自然是从黄明县战场上撤下来的平民,他们才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恐怖的一幕,有许多人身上带血,或许还经历了家人死去的冲击,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偶尔有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对面的队伍,被触碰到之后,趴在地上大哭。
负责疏导的红袖章们便要及时地指挥人将他们搀扶回队伍里去。
少数情况下,这些失去理智的人们甚至会大声与旁人吵起来,这时候便只能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虽不人道,但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由于事先便已经做好各种预案,此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摩擦出现,但耽误事情的大延误,毕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黄明县往梓州的这一段道路,毕竟已经相对好走了。女真人此时行进的剑阁至黄明县一段,遭遇的自然有更多的麻烦。在华夏军参谋部所做的各种预案对比当中,人数较少的己方在交通上还是占了便宜的。
在道路中途临近的开阔地上,负责收留平民的营地帐篷延绵开去。
能够从黄明县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武朝平民来到这边,首先接受的便是看管和隔离,这个过程里,华夏军中安排了大量宣传人员先给他们开会做宣讲,让他们先指认出人群里有可能是女真奸细的一部分人员,如此过滤一遍,接着才会被送往后方的聚居地。
数以十万计的炮灰当中,只要女真将领稍有智商,都会在里头掺杂进奸细,这些奸细,多半也是投降了女真的汉军成员。他们态度模糊,挑拣困难,若华夏军占了上风,他们甚至都愿意加入这一边,但在女真人开出的悬赏与外在局势的变化中,这些人也都会是随时可能跳出来的定时炸弹。
反正汉军的命不值钱,随手塞进一个军的人送到对面,头痛的只会是敌人。
如果我是坏蛋,我一定这样干——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个好人,但宁毅对这类事情,也算是相当有心得了。
“……黄明战场上,拔离速是在下午未时左右发动的全面进攻……以猛安兀里坦为先锋率千人登城,攻城无果后,这支千人队难以回撤,拔离速遂命汉军于先队发动总攻,正面攻击遭到炮兵团阻击,死伤惨重……”
大道旁边的山峰上有瞭望塔高高地立着,宁毅与巡视的小队一路爬了上来。从这边的山上朝前方望去,黄明县正在起伏的树海尽头隐约可见,山岭的深处还有烟柱升腾——山火还在蔓延——秘书处的徐少元复述着昨日的战况。
“……为了营救兀里坦队,此后拔离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进攻,并且下令对平民开炮,搅乱了整个战场局势,女真人在这一波的攻势下再度靠近黄明县城墙,登城作战,造成了一些损伤……庞师长传过来的消息是,二十五一天,我军伤亡仅百人,多数还是他们投过来的巨石与炸弹造成的伤亡。”
“……而女真部队伤亡保守估计,超过五千人,于先一部遭遇三轮饱和炮击后,出现大规模溃逃现象,女真人的军法队也杀了些人,另外,当时拔离速命令炮轰平民……”
“一比五十!”听到这个数字,队伍中的宁曦难掩兴奋,宁毅微微笑了笑:“死的多数是于先的汉军队吧。”
在一旁的参谋长李义此时点了点头:“兀里坦是女真精锐,拔离速命他攻城,有一鼓作气的打算,但庞六安手下多数老兵,他们登城是占不了任何便宜的。看到这个场面,拔离速立刻命令汉军和其他附属部队做饱和进攻,再炮打战场上的平民,搅乱局面。其一,让兀里坦的精锐部队能浑水摸鱼退下来,其二,他是要试探城墙上大炮的杀伤力。”
李义说到这里,望了望宁曦:“这中间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想法,宁曦你看不看得到?”
宁曦蹙了蹙眉,想了片刻:“他们、他们……能接受这样的损失?”
“……说明他们,没有轻视我们。”宁毅叹了口气,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顺风仗了,在他们自己的心理,理当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军队。这样的心态下,他们理论上不会接受过高的战损,用兀里坦这种先锋猛将做第一波攻击,有这种心理的体现。如果一切正常,兀里坦的部队在城墙上站住脚,二十五一天,黄明县就应该被攻破。”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出现,拔离速立即让汉军的炮灰往前冲,而后连续发动三波攻势,把战场进攻推到饱和,再后来,没有动用主力精锐,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撤掉……说明至少在拔离速这样的女真军队高层眼中,认为有必要用这样的损伤来探明华夏军的战力极限在哪里。这个‘必要’,证明他们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小看我们,甚至是高看了我们很多,才来发动西南这场战役。”
宁曦点了点头,李义道:“宗翰和希尹认为,女真人的崛起已经到了巅峰,内部已经有腐化的问题,而汉人中崛起的华夏军目前仍在不断上升,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女真会有王国之患,因此他们将西南战役作为女真长存的最关键一战来看待。黄明这第一天打下来,就能知道,他们能接受速胜,但也能接受双方战力悬殊,要慢慢熬的可能,这样才是最麻烦的。”
宁毅将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难民营地:“平民伤亡多少?”
“第二师统计的是大概的数字,整个一天被驱赶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万五到一万八之间,最终我们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统计,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伤员七百多。”
瞭望塔边的队伍里沉默了片刻,宁毅随后笑起来:“说起来啊,参谋部前期讨论计划的时候,陈恬这家伙帮女真人想了个很脏的战略,他认为,女真人攻西南的时候,天下已尽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将投降的汉军部队塞到难民炮灰里,我们还不得不接,要过滤出来又非常的麻烦。”
“有鉴于此,陈恬说,女真人可以考虑在襄湖、川蜀一带驱赶上百万、甚至数百万的平民,抄家、抢走粮食和所有的东西,然后从剑阁口驱赶百万、两百万甚至三百万的人到我们这边来,当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只要考虑打开一条通路,我们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们全都死翘翘……”
山坡下难民的营地看来凄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个开端罢了。宁毅口中说起陈恬的事活跃气氛,笑容中带着感叹,一边的李义也露出复杂的失笑。宁曦皱眉想了片刻:“若真是这样,那怎么办……不过周君武才在长江边上打了个倒卷珠帘……”
“这里打不起来,不管是剑阁口还是金牛道的各处山口,女真人只要守住了,百万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么办法应对吗?”
“阳谋很难应对。”宁毅笑道,“陈恬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有点目瞪口呆。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发展预期不可控,女真人随时能发动几十万上百万大军,也没必要打这种窝囊仗,但如果他们真怂到这个地步,一边打一边拼命往里头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来,崩盘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为什么参谋部里都说陈恬一肚子坏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对……”
宁毅看着下方的难民营,说完这个笑话,目光才渐渐严肃起来。
“乐观不起来,黄明县一比五十,说是饱和攻击,实际上女真人的进攻根本没有饱和,精锐上场,投石车铁炮全部推上去,整个伤亡比会大幅度拉近。拔离速是女真老将,既然有心理准备,很快就能找到黄明县防御力量的临界点。雨水溪那边,讹里里按兵不动,也是在等着拔离速的动手结果,到时候对我们才是真正的考验。”
宁毅看了那战报,然后伸手在上头弹了弹,苦笑着交给李义:“唉,看吧,还有讨债的在后头。战前就反复说了,炮弹给我省着点用,庞六安跟李东这两个家伙,败家败了一天,大炮轰了五千多人,这是嗨得不行啊……回头一合计,报告就打过来了,跟我们报备炮弹可能不够的问题。”
华夏军中,纯作战层面的事情归参谋部和各军领导层管,宁毅虽然负责全局操盘,偶尔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军需后勤,各种物资生产、筹集、调配,却都还把在宁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黄明战况,宁毅说起来严肃,实际上的担心还不多,此时被人要账要到头上,宁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极反笑了。
“几年积蓄都掏出来了,后面没日没夜全力赶工,我从哪里再给他们加码……徐少元,回去写封信给我骂死他们,计划就是计划,多的没有了。”他拍了拍双手,“得,我就知道,这一仗打三个月,全都喝西北风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宁毅在山上说起这些,倒还带这些笑意。一旁宁毅皱着眉头苦苦算账,到得僻静处,才找到父亲询问:“爹,东西真的不够吗?”宁毅看着这已经渐渐长成大人的儿子,也是好笑:“走,带你算账去。”
到得下午,父子俩便回了指挥所,拿了算盘埋头算账。庞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开始仗着战绩申请更多的物资,其实想要多点东西的,又何止这一支军队。
战前任务调配里,各军的物资都已经瓜分清楚,未来几个月后方的产出也已经分完。宁毅手头上只留了少许余量,但每支军队也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从宁毅手上抠出来,过去一段时间最让宁毅唉声叹气拍桌子的,也就是这类事情。
与女真人作战这件事,在他而言感觉更像是个年迈的地主被下头的儿子瓜分家产一般,有种一辈子继续半个子都剩不下的凄凉感。他偶尔被各军的报告气到发笑,苦中作乐尔。
当然在这件事上大家也都没有私心,甚至这种博弈也非常必要。宁毅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时发文把前头的师长们痛骂一番,说他们败家,然后又到后头去督促工人加班加点,督促宣传部门不断鼓励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他偶尔自嘲,自己这黑心资本家的本色,倒算是发挥到极限了。
即便如此,物资的缺量还是很大。早些年为了维持和登三县的运作,基本上能卖的都卖出去了。大宗的买卖是铁炮,被宁毅压在手上的是手榴弹。攻下成都平原后过得宽裕些了,开始全力备战,但总的军资存量还是不多的,这一战毕竟是打得早了。
父子俩在房间里算了半个下午的账,到得出门时,外头已经在宣传和庆祝黄明县一换五十的大胜。宣传队敲锣打鼓地过去,宁曦的表情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家原来是个空壳子的地主家的傻儿子,表情有些心虚和尴尬。
“都是钱……生产力啊。”宁毅感慨一番,拍拍儿子的肩膀,“成都有个新厂子,我是打算让你去学习一下的,这些管理,才是将来的重中之重。”
“……我、我不去。”宁曦反应过来,“爹,你又骗我。”
“说的都是真话。”宁毅的目光诚恳而平静,“不过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好,那就先呆在梓州吧。”
宁毅的表情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二十六这天的黄明县城,又经历了一轮大战,庞六安减少了炮击的频率,战场上的损伤有所减少。而即便不开炮,黄明县城头的战力依然坚强逾钢铁。这还只是战争的开局,拔离速将攻击的结果与部分结论传回女真军队的每一位头领处。
山中斥候部队交锋时点起的大火倒是愈发广泛地蔓延开了,一比六左右的交换,对于为了赏金而进山的附属部队而言,是难以承受的巨大威胁,即便女真高层已经下令不许轻易放火,然而一旦遇袭,生死关头谁还管得了命令,无论浑水摸鱼还是掉头逃命,放一把火都是首选的策略。
华夏军的斥候暂时选择了维持战线的按兵不动,部分女真精锐斥候慢慢则开始适应于华夏军的作战,偶尔前冲占领了关键位置时被自己人的大火隔绝,回去之后骂娘不止,有一部分则永远地没能回去。
所有人都明白,开头的试探与僵持,不会持续太久的时间,一旦试探完毕,等待着华夏军的,必然会是女真人大规模的、高强度的反复的冲锋与换子,双方炮阵对轰,即便你上我下,女真人也不至于会处在绝对的劣势。最重要的是:无论人力物力,他们换得起。
二十六这天夜晚处理完事情,宁毅拿出信纸给后方的家人写信,给苏檀儿的信中是这样写的:
我发现,孩子长大以后,远没有小时候那般可爱了,告诉雯雯、宁珂、宁霜、宁凝,爹最喜欢她们了,她们的哥哥都不讨喜。
嗯,宁河还小,则与她们是一样可爱的。
……
不久后苏檀儿便也写信过来:
昨日收到曦儿的书信,道你总是想要骗他去后方,实在是有些老人家的陈腐习气了,他要做个爽利的青年人,道这方面不该学你。
他有了自己的辨别,我心中感到高兴,当然,信中则是骂了他的。
你便不要再与他置气。
……
——我会与他置气!
——高兴你妹啊!
宁毅被妻子的信气得脸都黑了。
但相对于战争,这些倒算是难以言喻的开心事。
在战争开始的间隙里,两世为人的宁毅,与妻子感叹着孩子长大后的不可爱——这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从未有过的新颖体验。
而真正值得庆幸的,是许许多多的孩子,仍旧有着长大的可能和空间。
为了争取这样的空间,西南早已被全线动员起来。黄明县山口的第一波交手则持续了四天,拔离速将试探性的交手化为一轮轮有针对性的强攻。
二十五过后的三天里,辞不失下意识地控制攻势,降低伤亡,庞六安一方在没有面对女真主力时也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开炮。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女真一方被驱赶向前的军队伤亡仍已过万,战力折损逼近一万五千之数。
这样的伤亡数字绝大部分都源自于冲到前线的投降汉军精锐。虽然他们混杂在大量的、被反复驱赶上阵的平民当中,虽然城墙之上不再对他们展开大规模的炮击,虽然前方的城墙高不过三丈……但即便只是展开白刃的防御战,这些无法结阵登城的士兵在面对城头的黑旗精锐时,也只能算是冲上前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而已。
攻城战本就不是对等的作战,防御方无论如何都在阵势上占上风。即便不算居高临下、随时可能集火的铁炮,也去掉滚木礌石弓箭金汁等种种守城物件,就以肉搏刀枪定胜负。三丈高的城墙,依靠云梯一个一个爬上去的士兵在面对着配合默契的两到三名华夏军士兵时,往往也是连一刀都劈不出去就要倒在地下的。
即便是以凶悍无畏、士气如虹著称,杀遍了整个天下的女真精锐,在这样的情况下登城,结局也没有半点的不同。
兀里坦这样的先锋猛将凭借盔甲的防御坚持着还了几招,其余的女真士兵在凶悍的冲撞中也只能看见同样凶悍的铁盾撞过来的情形。铁盾的配合令人绝望,而铁盾后的士兵则有着与女真人相比也绝不逊色的坚定与狂热,挪开盾牌,他们的刀也同样嗜血。
对于与女真人一战的预热,华夏军内部是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的了。小苍河过后到如今,各种各样的宣传与鼓舞更为扎实、更为厚重也更有使命感。可以说,女真人抵达西南的这一刻,更为期待和饥渴的反而是已经在憋闷中等待了数年的华夏军。
不过一千五百米的城墙,首先被安排上去的,也是早先曾在各个军中比武里获得名次的华夏军精锐,在战争刚刚开始,神完气足的这一刻,女真人的凶悍也只会让这些人感到热血沸腾——敌人的凶悍与死亡加起来,才能给人带来最大的自豪感。
士兵们将汹涌而来却无论如何都在人数和阵型上占下风的登城者们有条不紊地砍杀在地,将他们的尸体扔落城墙。领军的将领也在珍惜这种低伤亡厮杀的快感,他们都知道,随着女真人的轮番攻来,再小的伤亡也会逐渐累积成无法忽视的伤口,但此时见血越多,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这边的士气便越高,也越有可能在对方涛涛人海的攻势中杀出一条血路。
二十七,开战第三天的下午,冲到城墙边上的汉军士兵便不太敢登城了。他们也不都是傻子,这第一轮的攻击不见得能够敲开前方这堵看似低矮的城墙,冲到城下的伤亡已经不低。但若是沿着云梯上去,两三天的时间里那上头就像是饕餮巨口,基本上是有多少吞多少。除了一些人登城的瞬间吓破了胆往下跳,其余能下来的,只有尸体。
二十八,拔离速将数名汉军将领斩杀在阵前。
到得这一天,附近崎岖的山林之中仍有大火不时燃烧,黑色的烟柱在林间的天空中肆虐,焦灼的气息弥漫在远远近近的战场上。
二十九这天,天空中却逐渐降下了小雨。拔离速停止了黄明县山口前的进攻,开始了第一轮的统计和休整——也必须开始休整了,后方道路的运力有限,即便伤亡的多是炮灰,补充也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次休整仅仅持续了三两日,十一月初一,天气转晴,初三雨水溪战役打响,初四,由大造院一路跟随过来的女真工匠队组装起四辆巨大的——前方覆盖沙袋、铁板——足以抵御炮击的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起伏地形的宽轮攻城车,由士兵们推着,朝黄明县城开始了正式进攻。
直到建朔十一年过去,西南的战斗,再也没有停息过。
*****************
天下的战火,同样不曾停歇。
十一月中旬,东海的海面上,飞扬的朔风鼓起了波涛,两支庞大的船队在阴霾的海面上遭遇了。率领太湖舰队已然投靠女真的将领胡孙明目睹了龙船舰队朝这边冲来的景象。
“击溃那帮老爷兵!活捉前朝公主周佩,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见大金杀来,一卒未损弃国而逃!天命已不归武朝了——”
在作战动员的大会上,胡孙明歇斯底里地说了这样的话,对于那看似硕大无朋实则打眼笨拙的巨大龙船,他反而认为是对方整个舰队最大的弱点——一旦击溃这艘船,其余的都会士气尽丧,不战而降。
但龙船舰队此时并未以那宫殿般的大船作为主舰。公主周佩身着纯白色的丧服,登上了中央战船的高处,令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她,随后挥起鼓槌,擂鼓而战。
胡孙明一度以为这是替身或是诱饵,在这之前,武朝军队便习惯了各种各样兵法的运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早已深入人心。但事实上在这一刻,出现的却并非假象,为了这一刻的战斗,周佩在船上每日练习挥槌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每一天在周围的船上都能远远听见那隐约响起的鼓声,两个月后,周佩的手臂都像是粗了一圈。
在得知她要上阵的打算时,有的官员曾经来劝说过周佩,她的出现或许能鼓舞士气,但也必然会成为整个船队最大的破绽。对于这些看法,周佩一一驳回了。
世间再大,也已退无可退。父亲去世、弟弟生死未卜的这一刻,她想的其实也没有太多。
鼓声在海面上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所有战船拱卫着周佩一路进攻,此后,太湖舰队哗变、崩溃,胡孙明被哗变的士兵逼入大海,后来又被捞了上来,等待他的是不久之后的凌迟处死。
周佩在东南海面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君武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辅佐下,杀出江宁,开始了往东南方向的逃亡之旅。
这一路上宗辅、宗弼衔尾追杀,韩世忠、岳飞一前一后,先后组织了数次大战。十一月底,他们夺回苏州,稍作休整,处理了一批投敌的官员,又释放了一批曾经被迫害的人。
从大狱里走出来,雪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了,何文抱紧了身体,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犹如乞丐,眼前是城市颓丧而混乱的景象。没有人搭理他。
他曾经是文武双全的儒侠,武朝危殆,他也曾经心怀热血地为国奔走。何文一度去过西南想要刺杀宁先生,谁知后来因缘巧合加入华夏军,甚至与宁毅视若女儿的林静梅有过一段感情。
他看着华夏军的发展,却并未信任华夏军的理念,最终他与外界联系被查了出来,宁毅劝说他留下未果,终于只能将他放回家中。
何文回到苏州家里之后,苏州官员查出他与华夏军有瓜葛,便再度将他下狱。何文一番辩解,然而当地官员知他家中颇为富足后,计上心来,他们将何文严刑拷打,随后往何家勒索钱财、地产。这是武建朔九年的事情。
建朔十年,何文身在牢狱,家中便渐渐被盘剥干净了,父母在这一年上半年郁郁而死,到得有一天,妻儿也再未过来看过他,不知道是否被病死、饿死在了牢狱外头。何文也曾想过逃狱,但他一只手被打断,在牢中又生过几场大病,终究已没了武艺——其实此时的大牢里,坐了冤狱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他在牢里,渐渐知道了武朝的消亡,但这一切似乎跟他都没有关系了。到得这日被释放出来,看着这颓丧的一切,世间似乎也再不需要他。
他沿着往日的记忆回到家中老宅,宅子大概在不久之前被什么人烧成了废墟——或许是乱兵所为。何文到周围打听家中其余人的状况,一无所获。白皑皑的雪降下来,正要将黑色的废墟都点点掩盖起来。
何文跪在雪地里,发出凄然的、难听的声音——他喉咙嘶哑,此时却是连哭声都无法正常地发出来了。
过去的一年间,女真人肆虐江南,妻子与孩子在那恶吏的欺凌下无论是否存活,恐怕都难以逃开这场更为巨大的人祸,何文在苏州城里寻觅半月,君武的大军开始从苏州撤离,何文跟随在南下的平民群中,浑浑噩噩地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旅途……
***************
北方,雪一天大过一天,天地已渐渐的被冰雪覆盖起来。
云中府倒还有些人气。
汤敏杰抱着劈好的柴禾,颤颤巍巍地进了看似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小屋,开始蹲在炉子边生火。他来到这边数年,也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最为土里土气的老农。炉子里点起火苗后,他便拢了袖子,一面发抖一面在火炉边像蛤蟆一样的轻轻跳动。
天气,毕竟是太冷了。
能够在这种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怕的。
嘿嘿嘿……我也不怕冷……
他在心中模拟着这种并不真实的、变态的想法,随后外面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汤敏杰呼出一口白气站了起来,他依然拢着袖子,佝偻着背,过去打开门时,冷风呼啸袭来!
“唔……”
风雪狂卷,汤敏杰的脚步忍不住朝后方退去,冲进来那人已经揪上他的衣服,汤敏杰的手往上一格,那人手一缩,又是一进,按住了汤敏杰的喉咙,碰的一声将他按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冷风还在从门外吹进来,汤敏杰被按在那儿,双手拍打了对方手臂几下,脸色渐渐涨成了红色。
此时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一名腰间带刀、横眉竖目的女子,她掐着汤敏杰的脖子,咬牙切齿、目光凶戾。汤敏杰呼吸不过来,挥舞双手,指指门口、指指火炉,随后到处乱指,那女子开口说道:“你给我记住了,我……”
“呕、呕……”
汤敏杰的舌头渐渐地伸出来,伸的老长,湿哒哒的口水便要从舌尖上滴下来,滴到对方的手上,那女子的手这才放开:“……你记住了,我要杀你……”汤敏杰的喉咙才被放开,身子已经弯了下去,拼命咳嗽,右手手指随意往前一伸,就要点到女子的胸脯上。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房间里,女人手上的钢刀已经拔了出来,汤敏杰恍如未觉,躬着身子捂着喉咙转了几圈,径直跑去关了房门,随后跑到火炉边那看刚刚生起却又熄灭了的火苗。他坐在地上,目光控诉:“你神经病啊!”
“你是真的找死——”女子举刀向着他,目光依旧被气得颤抖。
“我找你娘亲!咳咳咳——”汤敏杰咳了几声,虽然坐在地上,话语却更凶一些,“死破鞋!装纯洁啊!被卖过来当了几年丫鬟,忘记自己是谁了是吧!”
汤敏杰的话语恶毒,女子听了双眼顿时充血,举刀便过来,却听坐在地上的男子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你在杀人!你个婆婆妈妈的贱货!连口水都觉得脏!碰你胸口就能让你后退!干什么!被抓上来的时候没被男人轮过啊!都忘记了是吧!咳咳咳咳……”
他揉着脖子又咳了几声,从地上站起来,面对着对方的刀尖,径直走过去,将脖子抵在那儿,直视着女子的眼睛:“来啊,破鞋!现在看起来有点样子了,照这里捅啊。”
汤敏杰继续往前走,那女人手上抖了两下,终于撤回刀尖:“黑旗军的疯子……”
汤敏杰揉着脖子扭了扭头,随后一打响指:“我赢了!”
他转身走回火炉旁边,继续生火,口中道:“疯不疯的不关你们的事,在这种地方,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你每次见我都要威胁我两句,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怎么,你是一条狗啊?每次都要在主人身边帮着吠两句,不然不自在是吧?你想威胁我什么?把我千刀万剐?我又欺负你主子了?”
那女子手臂颤抖,人反倒冷静下来了,咬了咬牙:“……夫人上次见你之后,情况就很不对劲,甚至生了一场大病最近才好,你……夫人对我、对我全家都有再造之恩,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不再威胁,汤敏杰回过头来,起身:“关你屁事!你夫人把我叫出来到底要干嘛,你做了就行。婆婆妈妈的,有事情你耽误得起吗?”
女子点了点头,这时候倒不再生气了,从衣袖的夹层里拿出几张纸来,汤敏杰一把接过,坐到炉火边的地上看起来:“嗯,有什么不满啊,威胁啊,你现在可以说了……哎呀,你家夫人够狠的,这是要我杀人全家?这可都是女真的官啊……”
女人站在房间中央俯视他,此时却也没话可说了,过得一阵,汤敏杰看完资料,确认一遍后直接扔进旁边的火里,抬起头来:“你家夫人的想法是什么?没跟你说吗?”
“夫人让我转达,你跟她说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做决定,这是她唯一能给你的东西,怎么用,都随便你……她尽力了。”
“……”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可以理解。”他道。
随后又道:“谢谢她,我很敬佩。”
女人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要拉开门时,声音在后头响起来。
“过去十年时间,有上百万人在这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有上百万的女人,在这里当妓女、当狗,你也当过的。有机会离开就离开,没有人怪你,但如果你要留下来学人打仗,那就不要忘了,你当过狗。”
女人的手握在门栓上顿了顿:“我知道你们是英雄好汉……但别忘记了,世上还是普通人多些。”
“……是啊,不过……那样比较难过。”
这句话犹如叹息,从后方传来,女人推门而出,转头关门时,看见那来自黑旗军的代号“小丑”的男人正蜷在炉边烤火,这个时候,在这人的身上倒看不出方才的恶毒与凶狠来了。
外头正是白皑皑的大雪,过去的这段时间,由于南面送来的五百汉人俘虏,云中府的状况一直都不太平,这五百俘虏皆是南面抗金官员的家眷,在路上便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因为他们,云中府已经出现了几次劫囚、暗杀的事件,过去十余天,传闻黑旗的人大规模地往云中府的水井中投入动物尸体甚至是毒药,人心惶惶之中更是案件频发。
女人并不知道有多少事件跟房间里的男人真正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必然没有置身事外。
过去一年多的事件里,房间里的男人做出的一些事情,令敌我双方都有些为之恐惧。五百俘虏抵达云中后,夫人救下了两百人,但不知为什么,为着这男人说的一些诛心之言,夫人病倒了一段时间,醒来之后便让她送来这些资料。那是掌管汉奴后续处置的一些官员资料,包括他们家人、把柄、弱点,这些年的搜集,都已经被送了出来。
她踏上雪白的长街,一路朝着谷神府上回去。心中知道,接下来的云中府,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白色的大雪掩盖了喧嚣,她呵出一口水汽。被掳到这边,转眼间许多年。渐渐的,她都快适应这里的风雪了……
漫漫的风雪也已经在山东降下。
自大名府战役结束之后,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山东各地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被完颜昌派过来围剿梁山的二十余万汉军彻底破坏了当地本就已经崩溃的秩序,普通的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饥饿的乱军、流民、马贼、山匪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区别,种下的粮食还未成熟便被各个势力争抢收割,一丘田带着一丘田的鲜血,一车粮往往伴随着不止一车的尸体,一些幸存者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人肉的味道。
黄河自夏以来,数次决堤,每一次都带走大量生命,梁山附近,依水而居的各个军队倒是依靠着鱼获延长了生命。双方偶有交锋,也不过是为了一口两口的吃食。
聊胜于无的秋收过后,双方的厮杀最为激烈,祝彪与王山月率领山中精锐出来狠狠地打了一次秋风。梁山南面两支数量超过三万人的汉军被彻底打散了,他们搜刮的粮食,被运回了梁山之上。
军队被打散之后,士兵只能变成流民,连能否熬过这个冬天都成了问题。部分汉军闻风色变,原本因为附近粮食给养不足而暂时分开的数支部队又靠拢了一些,领军的将领碰头后,不少人私下里与梁山接触,希望他们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们也是活不下去了,被完颜昌赶着来的,你们凶你们厉害,你们去打完颜昌啊。周围真的没粮了,何苦非来打我们……这样,只要抬抬手,我们愿意交出一些粮来……”
活在夹缝间的人们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原本是被赶着来围剿梁山的军队私下里却向梁山交起了“保护费”。祝、王等人也不客气,收取了粮食之后,暗地里开始派人对这些队伍中尚有血性的将领进行拉拢和策反。
也就是在秋收过后不久,刘承宗的部队抵达梁山,大规模的攻击再度展开,击溃了水泊附近的包围网。几支在先前交“保护费”行为中表现得不情不愿的军队被打散了,其余的队伍溃败逃离,退避三舍观望着事情的发展。
十一月,完颜昌命将领高宗保率领四万军队南下处置梁山黑旗之事。这四万人并非仓促收集的汉军,而是由完颜昌坐镇中原后又从金国境内调集的正式军队,高宗保乃渤海人中名将,当初灭辽国时,也曾立下不少战功。
在完颜昌看来,当初大名府之战,山东一地的黑旗与武朝军队已折损大半,名存实亡。他这一年来将山东困成死地,里头的人都已饿成柴禾干,战力必然也难复当初了。唯一可虑者,是刘承宗的这支部队,但他们之前在徐州附近搞事,来来回回打了不少仗,如今人数不过五千,给养也早已用尽。已女真正式军队压上去,就算对方躲进水寨难以进攻,但亏总该是吃不了的。
这只是他的想法。
实际用兵之中,十一月中旬,高宗保与黑旗第一战便获得了胜利,刘承宗等人且战且退,似乎想要退入水泊后路。高宗保意气风发,挥师突进,祝彪、王山月等人便在等待着他冒进的这一刻,飞速进军夺取高宗保后路粮草辎重,高宗保欲回师救援,前方一度被他们“击溃”的刘承宗部队陡然展露锋芒,强攻而来。
由金国调来的这四万大军,确实有一部分老兵作为骨架,但论及战力,自然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女真精锐部队的。高宗保这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当他整顿部队全面应战时,才发现无论前方还是后方,遭遇到的都已是没有半点花俏和水分的百炼精钢了。
高宗保还想放火烧毁辎重,然而四万大军轰然崩溃,高宗保被一路追杀,十一月底逃回完颜昌帐前,力陈我方“不是对手”。并且对方军队实乃黑旗当中精锐中的精锐,譬如那跟在他屁股后头追杀了一路的罗业率领的一个突击团,据说就曾在黑旗军内部比武上屡获第一殊荣,是攻防皆强,最是难缠的“疯子”队伍。
完颜昌被这场大败、以及高宗保为粉饰失败而吹的牛气得险些砸烂了桌子。在过去的数月时间里,不光是梁山的情况开始变得紧张,晋地原本占尽优势的廖义仁方面也在楼舒婉、于玉麟等人组织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地向女真方面请求支援。
虽然为了支持南面的战争、以及为了将来的统治考虑,完颜昌搜刮中原是以竭泽而渔、耗光中原所有潜力为方针的。但到得这一刻,这些被扶植起来的苟且势力的无能,也确实令人感到震惊。
他们甚至连最后的、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的力量都无法鼓起来。
高宗保失利的这场大战后,祝彪、刘承宗等人已实质上掌握了山东,虽然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也看不出多少的变化。完颜昌派出部分军队南下收拢溃兵,随后命令各部汉军加强了防守。他坐镇保定,麾下的两万余精锐则依旧按兵不动。
十二月初三,保定府白皑皑的一片,风雪呼号,一名身披大髦的男子冒着风雪进了完颜昌的王府,正处理公事的完颜昌笑着迎了出来。
过来拜访的是在年初的大战之中几乎重伤濒死的女真大将术列速。此时这位女真的将领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疤痕,渺了一目,但高大的身躯当中仍旧难掩兵戈的戾气。
“末将听说了高宗保之败,忍不住想来询问王爷,对梁山之敌,接下来有何打算。”
完颜昌与术列速也算得上是一辈子的战友了,术列速是纯粹的将军,而作为阿骨打堂弟的完颜昌先后辅佐宗望、宗辅,更像是个可靠的老叔父。两人见面,术列速进入客厅之后,便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将军有以教我?”
“末将愿领兵前往,平梁山之变!”
“将军是想报仇吧?”
“王爷想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要是要剿的,我已命人,在三月内,调集大军十五万,再攻梁山。”
“王爷请恕末将直言,小苍河之战车鉴在前,面对黑旗这等军队,汉军去得再多,不过土鸡瓦狗尔。中原局势至此,于我大金声誉不利,故末将斗胆请王爷授我精兵。末将……愿抬棺而战!”
年初的一场大战,面对着黑旗,术列速原本便有不胜则死的决意,谁知后来他与卢俊义互换一刀,战马冲来将两人都留下一条性命,术列速醒来之后,每念及此,深以为耻。此时这女真宿将再说起抬棺而战,脸上自有一股决然凶戾的死气在。
完颜昌知道这些同伴的豪迈与义气,此时沉默了片刻。
“……大名府之战后,梁山上头元气已伤,此刻就算加上新到的刘承宗所部,可战之兵也不过万余,于中原损害有限。再者,东西两路大军南下,占了秋收之利,而今江南粮草皆归我手,宗辅也好,粘罕也罢,半年内并无粮草之忧。我眼下确实还有精兵两万余,但思来想去,无须冒险,一旦大军回返,梁山也好,晋地也罢,自然一扫而平,这也是……大伙儿的想法。”
他口中的“大伙儿”,自然还有众多利益牵系之人。这是他可以跟术列速说的,至于其它不能明说却彼此都了解的理由,或许还有术列速乃西朝廷宗翰麾下将领,完颜昌则支持东朝廷宗辅、宗弼的理由。
术列速沉默了片刻。
“……此次南征,大帅、谷神等所言最多者,其实并非征战的艰难,而是我大金近年来的稳妥……王爷可还记得,当年虽太祖起事时,那是何等的心情豪迈,护步达岗以两万击七十万大军而胜,打出了我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声势……往日里手上有两万兵,可荡平天下,而今……王爷啊,我们竟守在这里,不敢出去么?”
术列速的言语其实有些激烈,但完颜昌的性情温和,倒也没有生气,他站在那儿与术列速一道看着堂外风雪,过得一阵也叹了口气。
“……将军所言,我何尝不知啊……那,我再想想吧。”
这话或许是敷衍,但术列速也没再坚持了。此时风雪呼号着正从门外鼓舞进来,两人的年纪虽已渐老,但此时却也没有坐下。
“当年豪迈,末将心中还记得……若王爷做下决定,末将愿为女真死!”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完颜昌也终究没能定下出击的决心。
***************
中原的局面令完颜昌感到苦涩,那么自然而然的,处于另一边的楼舒婉等人,便或多或少地尝到了些许甜头。
于玉麟攻城略地,廖义仁节节败退,当封山的大雪降下来,虽然账面上一合计,能够感受到的还是无数张嘴嗷嗷待哺的紧张,但总的来说,希望的曙光,终于展露在眼前了。
九月里,山东方面的黑旗军偷偷地跑来晋地,为了刘承宗的北上向楼舒婉暂借了些许的补给。楼舒婉将从牙缝里省出的些许粮食给对方运了过去,这期间也将过来低声下气求援助的华夏军使节膈应得不要不要的,当着华夏军官员臭骂半个月宁毅对方也不敢还嘴,令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
到得十月十一月,刘承宗等人在梁山附近击溃了高宗保的军队,这消息不仅助长了晋地抗金武装的士气,缴获高宗保粮草辎重后,华夏军的人还回赠了晋地诸多的辎重作为礼物。楼舒婉在这场投资里大赚特赚,整个人都像是吃胖了三分。
到得十二月间,“女相”心情舒畅,常与人说着这次能过个好年了。
事实上,从杭州离开的这许多年来,楼舒婉这还是第一次与人提起要“过年”的事情。
西南被战事笼罩,整个十一月里,突破性的变化并不多,偶尔消息传出,双方的攻防或是“惨烈”,或是“焦灼”。在外界的注视中,作为女真擎天之手的完颜宗翰摆开了他最强的战力、最坚定的决心,要凿开西南天地的一道口子。而华夏军挡住了这排山倒海的攻势,在西南的隘口岿然不动。整整一个月时间,外界能够隐约看到的,仅仅是女真一方的惨烈伤亡与不死不休的意志,在女真人这般坚定的意志力,没有人会怀疑,西南的黑旗能站稳在那,也必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果说在之前的议论与幻想中,人们对于西南军队的战力还有着些许的怀疑或轻蔑,到得这一刻,越来越长的攻防时间足以抹掉所有人心中肤浅的怀疑。而今中原已陷,武朝沦亡,真正能被称为天下最强的,便是西南正在交锋的这两股力量了。
西南能够撑住第一波的攻击,也是让楼舒婉更为好过得原因之一,她心中不情不愿地期待着华夏军能够在这次大战中幸存下来——当然,最好是与女真人两败俱伤,天下人都会为之欢喜。
这样的心情里,也有小小的插曲在她所统治的土地上发生——一支从西北而来的似乎是新崛起的势力,派人与身在中原的他们进行接洽,想向楼舒婉购买铁炮、炸药等物,据说还带着不菲的财物贿赂官员。
楼舒婉做出了拒绝。
西北一向是天下人并不注意的小角落,小苍河大战后,到得如今更是始终没能回复元气。往日里是女真人支持的折家独大,其余的无非是些土包子组成的乱匪,偶尔想要到中原捞点好处,唯一的结果也只是被剁了爪子。
最近晋地太乱,楼舒婉无暇它顾,只听说折家镇不住场子出了内乱,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是无数马匪横行争夺山头的情景了。
这支势力欲向中原买炮,胆子和抱负都是不小的,但楼舒婉一方的物资紧张,自用尚嫌不足,哪里还有剩下的能够卖出去。这便没有了交易的前提。另一方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楼舒婉费了大力气去维持下方官员的清廉与公正,维持她好不容易在百姓中得来的好名声,对方拿着金银古玩贿赂官员——又不是带来了粮草——这令得楼舒婉观感更是恶劣了几分。
她拒绝了这批商人的提议。
同样的时间里,怀着同样目的而来的一批人拜访了此时仍旧掌管着大片地盘的廖义仁。
中原眼看不支,自己麾下的地盘在楼舒婉与于玉麟这对狗男女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眼看也要不保,廖义仁一方面不断向女真求援,一方面也在焦灼地考虑后路。西北商队带来的原本折家收藏的珍玩正是他心头所好——一旦他要到大金国去养老,自然只能带着金银珍玩去开路,对方莫非还能允许他将军队、刀枪带过去?
另一方面,对方需要大量的铁炮、火药等物,说明对方手上有人,而且还都是西北过来的亡命之徒。这样的认知令廖义仁计上心来,互相试探过后,廖义仁向对方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在漫天呜咽的风雪中,廖义仁与一众廖家子弟怀着新奇的目光,见到了那支从风雪中而来的马队,以及马队最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蒙古扎兰达部落首领扎木合,带着传说中草原汗王铁木真的意志,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的最后时日里——正式踏足中原。
廖义仁,开门揖客。
“——欢迎!”
这一刻,风雪咆啸着过去。
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后世的历史画卷上,留下了痕迹。
山脉延绵,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涌动的铅云下,白的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大地上。从襄樊往剑阁方向,千里之地,有的混乱,有的死寂。
原本坚固的城池在过去的数月里,被敲开了大门,数十万大军肆虐而过带来的伤害至今未曾弥退。焦黑的废墟间,仍有衣裳破旧的人们在其中寻找着最后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庄里,老迈的夫妇在寒冷的家中渐渐的死去;流走的难民聚集于这片土地上少数仍未被击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后,便也开始大批大批地冻饿致死了。
大地往剑阁延伸,数十万军队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正在渐渐变得寒冷的土地上构筑起新的生态群落。与军营相邻的山间,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每一天,取暖的烟柱都在庞大的军营当中升腾,犹如参天摩云的树林。一些军营当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战争物资被造好,在牛车的运送下,去往剑阁那头的战场方向,部分自给自足的军队还在更远处的汉人土地上肆虐。
过去的一个秋天,军队横扫千里之地所搜刮而来的秋收果实,此时大都已经屯集于此。与之对应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完全失去了过冬粮食、过往积蓄的汉民。用于支撑西南大战的这片后勤营地,兵力多达数十万,辐射的警戒范围数百里。
十一月,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此地坐镇,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从吐蕃达央方向翻山越岭而来的一支两万人的黑旗队伍。这是经历小苍河鲜血浇灌的华夏军最精锐的复仇部队,由秦绍谦带领,犹如一条毒蛇,将刀锋指向了金国聚集剑阁之外的数十万军队。
若非希尹为攻打黑旗之事筹备数年,详细了调查了这支部队的状况,女真大军的后防恐怕会被这支军队一击即溃,到时候已经进入西南的女真精锐恐怕连剑阁都难以出来,铁锁横江,上下不得。
于是十一月间,希尹抵达此地,接下这头几万女真精锐的指挥权,算是针对着这支军队,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绍谦便明白己方的动作已经被发现,两万余人在山间安安静静地停留了下来,到得此时,还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有些事情,没有发生时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战事失利。这安安静静观望着战况的两万人,将在女真人的后路上切下最凌厉的一刀。
女真会失利吗?——自己这边暂时无人做此想法。但这帮等待着复仇的黑旗军,却显然将此作为了切切实实的未来在考虑着。
前方战事开始还不久,宁毅便在后方放下了这把钢刀,偷袭、投机……甚或是等待着女真逃亡途中将整个西路军赶尽杀绝。这种大胆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悦。
他冷静地整编和训练着后方这些投降过来的汉军部队,一步一步地挑选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时组织起充分的后勤物资,支援前线。
视线再从这里出发,过剑阁,一路延伸。苍茫的山岭间,蔓延的队伍织出一条长龙,龙身的节点上有一个一个的军营。人类活动的痕迹从军营辐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秃的情景,厮杀与火焰创造了一处处难看的癞痢头。
十二月间,铅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泞而湿滑,虽然女真人组织了大量的后勤人员维护道路,往前的运力渐渐的也维持得愈发艰难起来。前行的军队伴着牛车,在泥水里打滑,有时候人们于山间拥挤成一片,每一处运力的节点上,都能看到士兵们坐在火堆前瑟瑟发抖的景象。
剑阁往前,人的身影,牛车、马车的身影充斥了延绵达五十里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帅宗翰的鼓舞和动员下,前行的女真部队显得坚强,被强制往前的汉军队伍显得麻木,但队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间崎岖的地方甚至被人们硬生生地开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间大喊,衣着怪异、表情各异的斥候部队不时从林间出来,搀扶同伴,抬着伤员,休整之后又一波波地往山里进去。
为了降低道路的压力,前线的伤员,此时基本已经不再往后方转移,死者在战场附近便被统一烧毁。伤员亦被留在前线治疗。
天晴的时候,热气球会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阴雨大风之时,人们则在提防着树林间有可能出现的小规模突袭。
华夏军偷袭金国部队,金国的斥候有时候也会突袭华夏军。
混乱的道路延绵五十里,南面一点的战场上,名为黄明县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尸块纵横,炮弹将土地打得坑坑洼洼,散架的投石车在地面上留下残余的痕迹,各式各样攻城器械、乃至铁炮的残骸混在尸体里往前延伸。
几架巨大的、足以抵御炮击的攻城盾车垮塌在战场各处。这盾车的样貌犹如一个与城墙齐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击的表面,后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将它推到城墙边,攻城的士兵便能从坡上成群结队地登城,以展开阵型的优势。如今,这些盾车也都散架在战场上了。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女真人依靠各种器械有过数次的登城作战,但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散兵登城会被华夏军人集火,成群结队地往上冲也只会遭遇对方投掷过来的手榴弹。
在城墙上的华夏军军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战而后一鼓胜之成为了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企图。这段时日以来,真正能给城墙上的防御者们造成损伤的,似乎只有弓箭、火雷、投石车或是强行推到前方往城墙上发射的铁炮,但华夏军在这方面,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
对于在这边主持战事的拔离速来说,还有更为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在前方。
对黄明县的进攻,是十一月月初开始的,在这个过程里,双方的热气球每日都在观察对面阵地的动静。进攻才刚刚开始,热气球中的士兵便向拔离速报告了对方城中发生的变化,在那小小的城池里,一道新的城墙正在后方数十丈外被修建起来。
华夏军组织了大量的工程人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筑——一些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做好,只是用前方的建筑做了伪装——他们迅速扎起铁、木结构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从其他房屋中拆下来的土方、石块,灌入灰色的“泥浆”……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黄明县前方抵御着女真人的轮番猛攻,后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扑扑的数丈高的新城墙。
在构筑新城墙的过程里,名为宁毅的华夏军首脑甚至还有数次出现在了施工的现场,指手画脚地参与了一些关键地方的施工。
对于拔离速而言,这简直是一记恶劣无比的耳光。
但这也令得这位女真名将沉下心来,放弃了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资交换着城墙上的生命和物资,到得十二月中旬,黄明县城的第一道城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拔离速手下轮番参与进攻的队伍损伤多达数万,其中被其视为主力的女真嫡系伤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墙上一波波地打添油战术、顶着炮轰往前伤亡会比较高。但若是凭借人力优势持续、饱和轮番进攻的情况下,交换比就会被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拔离速组织了数次时间高达八九天的轮番进攻,他以洋洋洒洒的汉军散兵铺满战场,尽可能的降低对方炮击效率,间或佯攻、强攻,前期还有大量汉民俘虏被驱赶出去,一波波地让城墙上头的黑旗军神经完全无法放松。
这场大战前期城墙上的黑旗军明显斗志昂扬,但到得后来,城头也渐渐沉默下来,一波又一波地承受着拔离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城头上死伤的人数也在不断上升,拔离速组织炮阵、投石车偶尔对城头一波集火,然后又命令士兵夺城,但每一次也都被华夏军士兵反夺回来。
北面的雨水溪战场,地势相对低洼,此时进攻的阵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泞,女真人的进攻往往要越过沾满鲜血的泥地才能与华夏军展开厮杀,但附近的树林相对而言容易通过,因此防御的战线被拉长,攻防的节奏反而有些诡异。
这边的防御并非是籍着没有破绽的城墙,而是占领了关键点的数处高地,控扼住通向后方的主路,前前后后又有三道防线。附近溪流、树林其实多有小路,阵地附近也并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顾强行突破,到后头被困在狭窄的山道间踩地雷,再被华夏军有生力量前后夹攻,反倒会死得更快。
因为这样的状况,附近山头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迷魂阵,华夏军往往要看准时机主动出击,创造战果,女真人能选择的战术也愈发的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女真人吃了几次亏,也硬生生地拔掉了华夏军前线的一个阵地。
负责镇守这边阵地的是华夏第五军第五师的于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战斗力,双方在泥泞与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伤亡都不小。四师渠正言领着半个团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队伍穿山过岭进行反突击,直捣雨水溪这边女真人的军营外围,当时指挥雨水溪作战的女真将领讹里里正要领人突袭,被渠正言瞅准空档截住,差点将对方当场斩杀。
后方出事的动静传到前方,女真人前线大乱,伤亡惨重,渠正言眼见杀不掉讹里里,当即指挥士兵往雨水溪阵地方向突进。
他的突进异常坚决,让人手中拿了颗脑袋大喊:“讹里里已死!前后夹攻灭了他们!”从前线撤回想要援救主将的女真人多达数千,但乍看这进攻的姿态,真以为受了前后夹击,稍稍犹豫,被渠正言从队伍中央突了出去。
鲜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厮杀与对冲每一日都还在这山岭间蔓延。
雨水溪、黄明县再往西南走,山间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时跑过的担架队与援兵队伍了。驮马背着物资,拉着炮弹、火药、粮草等补给,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战场上送过去。建在山坳里的伤兵营地中,不时有惨叫声与呼喊声传出来,棚屋之中烧开水冒出的热气与黑烟萦绕在营地的上空,看来像是奇奇怪怪的雾气。
宁忌奔出帐篷,将木盆中的血水倒在营地边的沟渠里,没有丝毫的歇息,便又转去棚屋给木盆之中倒上开水,奔跑回去。战场后方的伤兵营,理论上来说并不安全,女真人并不是软柿子,事实上,前线战场在哪一日突然溃败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可能性相当大。但小宁忌还是死缠烂打地来了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了。
伤兵营附近不远,又有延绵开去的战俘营,十一月里战俘营收留的多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渐渐有突入雨水溪的汉军部队被围堵后投降,送来了这里。
这些人并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选上加入这场大战的汉军部队,要么战力出众要么在女真人看来已相对“可靠”,他们并不是小苍河大战时被轮番赶入山中的那种队伍,短时间内基本是无法吸收的。
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几天,不能将他们迅速转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为道路问题。负责看守他们的华夏军工作人员会对他们进行一轮快速的审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时间展开。早先已离开主力军队参与后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这边的负责人之一,此时参与战场情报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过来见了父亲几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开。冬日里的成都平原云层极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着压抑的铅青的盖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处处城池间全力运作,大大小小的高炉在阴霾的天空下吞吐着光焰,赶着牛车、推着独轮车、乃至挑着担子的人们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各种物资往梓州方向、剑阁方向汇集过去,这是与剑阁外物资输送类似的情景。
这也是两只巨兽在冬日的天空下厮杀的情景……
**************
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阴雨连绵。
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降雨,都会带来一场最惨烈的厮杀,因为在女真人一方认为,降雨会带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经是他们最能占到便宜的时间。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并不宽敞的鹰嘴岩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热气,握紧了拳头,视野之中,黑压压的身影正在朝这边推进。
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就要在这一刻爆发……
第944章 狂兽(中)
天气阴而灰暗,雨淅沥沥的下,在屋檐下织成帘子。
梓州作战指挥部的院落里,会议从下雨后不久便已经在开了,一些必要的讯息陆续派人传递了出去。到得上午时分,紧急的处置才告一段落,接下来要等到前线消息回馈过来,方才能做出进一步的调配。
回到办公的房间里,随后是短暂的空闲期,娟儿端来热水,拿着刀片为宁毅剃去颌下的胡须,宁毅坐在桌前,手指敲打桌面,仰着下巴,目光陷在窗外阴霾的天色里。
“还有几天就小年……这个年没得过了。”
“别动。”
娟儿聚精会神,手指按到他的脖子上,宁毅便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外间的雨声倒仍在响。过得一阵,便有人来报告雨水溪方向上讹里里趁着雨势展开了进攻的消息。
“消息这个时候传到,说明凌晨下雨时讹里里就已经开始动员。”师长韩敬从外头进来,同样也收到了讯息,“这帮女真人,冒雨打仗看起来是上瘾了。”
“讹里里在女真军中以果决勇猛著称,不奇怪。”宁毅道,“这个时候,黄明那边估计也已经打起来了。”
“就像你说的,拔离速是个神经病。”
“这样换下去,我们也划不来,这也算是心理战的一种。”宁毅与他交谈几句,拿起房间里的蓑衣,“我准备去城墙上一趟,你去吗?”
“好。”韩敬点点头。
一旁的娟儿拿起房间里的两把雨伞,宁毅挥了挥手:“不用伞,娟儿你在这里呆着,有重要情报让人去城墙上叫我回来。”
他披上蓑衣,走出房间,口中呼出的便是明显的白气了,伸手到雨里便有冰冷的感觉浸上来,宁毅望向旁边的韩敬:“说有一种表演方法,身临其境,你可以想到更多细节。前线都是在这种环境里打仗的,开了半晚上的会,头晕脑胀,我去醒醒脑子。”
韩敬便也披上了蓑衣,一行人走进雨幕里,穿过了院落,走上街道,梓州的城墙便在不远处矗立着,附近多是屯兵之所,路上岗哨井然。韩敬望着这片灰色的雨幕:“渠正言跟陈恬又动手了。”
宁毅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看见他们了?”
“昨晚人手调得急,一帮人从十二号岗哨借道过去,我猜是他们。”
“计划半个月前就提上去了,什么时候发动由他们全权负责,我不知道。不过也不奇怪。”宁毅苦笑着,“这两个浪货……渠正言带着五百人乱冲,才说了他,希望这次没跟着过去。”
“应该没有,不过我猜他去了雨水溪。前面砸七寸,这边咬蛇头。”
“他是订上讹里里了吧,上次就跑人家面前浪了一波。”
阴雨之中,两人低声调侃。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前线战事焦灼,你来我往,也不仅仅是主路上的对冲。黄明县看似在呆打换子,私下里拔离速挖过几条地道试图绕开县城又或是干脆挖塌城墙,对于黄明县城附近的崎岖山梁,女真一方也派出过敢死队进行攀援,试图绕道入城。
雨水溪方面的战况更为多变。而在战场往后延伸的山岭里,华夏军的斥候与特种作战部队曾数度在山间集合,试图靠近女真人的后方通路,展开强攻,女真人当然也有几支部队穿山过岭,出现在华夏军的防线后方,这样的奇袭各有战绩,但总的来说,华夏军的反应迅速,女真人的防守也不弱,最后彼此都给对方造成了混乱和损失,但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刻,能够出现在这里的领兵将领,多已是全天下最出色的人才,渠正言用兵犹如魔术,到处走钢丝偏偏不翻船,陈恬等人的执行力惊人,华夏军中多数士兵都已经是这个天下的精锐,往大了说宁毅还杀过皇帝。但对面的宗翰、希尹、拔离速、讹里里、余余等早已干翻了几个国家,顶尖之人的交锋,谁也不会比谁优秀太多。
在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前,这样你来我往的交锋,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为了命令执行的迅速,宁毅并不干涉任何局部战场上的指挥权,这个时候,渠正言安排的突袭队伍或许已经在穿过昏暗天幕下的崎岖山林,女真一方将领余余麾下的猎手们也不会坐视机会的流走——在这样的雨天,不仅仅是火炮要受到压制,原本可以飞上高空展开观测的热气球,也已经失去作用了。
会有斥候们遭遇到对方的主力部队,更为激烈与艰难的厮杀,会在这样的天色里更为频繁地爆发。
宁毅与韩敬往城墙上走过去,阴雨浸润着古朴城墙的台阶,流水从墙壁上淙淙而下,蓑衣里的感觉也变得湿冷,呼出来的都是白气。
“说起来,今年还没下雪。”
“要是在青木寨,早两个月就快封山了,天气好了,我有点不适应。”
“今年不过年了,你说明年还有没有年过?”
“只要能让女真人难过一点,我在哪里都是个好年。”
“……哎,这句话挺好,我让宣传队写到墙上去……”
踏上城墙,宁毅伸手接着落下来的水滴,抬眼望去,阴霾的云层压着山麓延伸往视野的远方,天地宽广却低沉,像是翻滚着飓风的海面,被倒放在了人们的眼前。
宁毅想象着前线的冰寒刺骨。士兵们正在这样的冰冷中厮杀。
这样的厮杀,可能仍旧不会出现突破性的结果,一个半月的正式作战,华夏军抗住了女真人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总体来说,华夏军的战损也并不乐观,超过八千人的伤亡,已经渐渐逼近一个师的减员。
这不是面对什么土鸡瓦狗的战斗,没有什么倒卷珠帘的便宜可占。双方都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前期只能是一轮又一轮高强度的、枯燥的换子,而在这样的攻防节奏里,彼此采取各种奇谋,或许某一方面会在某一时刻露出一个破绽来。如果不行,那甚至有可能就此换到某一方全线崩溃。
黄明县城拔离速的疯狂进攻,一方面是因为诡计确实在实行,但没有效果,另一方面,也正是在不动声色地冲击对方的心理底线:“我是个疯子,就这样跟你换到最后。”他是面无表情的优秀赌徒,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战术不断优化,但方针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就那样用巨大的伤亡换走了庞六安四千人,如今还在继续换。
宁毅也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换。
梭哈就是这样,谁若是着急,谁就会出现第一个破绽。
韩敬走在城墙边上,双手“砰”地砸上青石的女墙,水花在阴霾里溅开。宁毅感受着阴雨,遥望天际,没有说话。
然而到得傍晚时分,鹰嘴岩有意外的讯息传了过来。
****************
雨水溪,一轮一轮的厮杀被击退在鹰嘴岩附近的坡道上。
鹰嘴岩是雨水溪附近的狭窄通道之一,算得上易守难攻,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也已经经历了数轮的突袭与冲锋。
对这个小阵地进行进攻的性价比不高——如果能敲开当然是高的,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里算不得最理想的进攻地点,在它前方的通路并不宽敞,进来的过程里还有可能受到其中一个华夏军阵地的截击。
只有在前线进攻趋于饱和时,女真人才会对鹰嘴岩展开一轮快速又猛烈的突袭,如果突不破,通常就得迅速地退走。
但鹰嘴岩也有着它的重要性在,它的前方是一道漏斗形的坡地,女真人从上方下来,进入漏斗的窄道和谷地。外头宽敞的漏斗口并不适合构筑防御,敌人进入鹰嘴岩与附近岩壁构成的窄道后,进入一片葫芦形的开阔地,随后才会面对华夏军的阵地。
这片阵地后方的山路与雨水溪一带的复杂地形交汇不多,也就是说,一旦鹰嘴岩被突破,雨水溪的援军很难在短时间内进行救援,雨水溪的阵地就会被攻破这里的女真人完全绕过去。
如果华夏军在这边聚集重兵,女真人可以完全不理会这边。女真人若是对这边展开强攻,一旦无果又可能被围死在这片谷地里。这种看似重要又形如鸡肋的地方对双方而言其实都有些尴尬。
十二月十九这天清晨,女真人对雨水溪展开了全面进攻。辰时,鹰嘴岩第一次接战。
称不上疯狂但也颇为有力的进攻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午时方至,一轮惊人的进攻陡然出现在交战的锋线上,那是一队看似寻常战斗素质却无比老练的冲锋队伍,还未接近,毛一山便察觉到了不对,他奔上山坡,举起望远镜,口中已经在召唤预备队:“二连压上,左边有问题!”
左侧战线压力陡然增大,一些女真战士冲上快被尸体和麻袋填平的坡道,战袍之下,俱是鳞甲,后方枪林汹涌而来。
“手榴弹——”
有人呐喊,战士们将手榴弹先扔了一波,十余颗中有两颗爆开了,但威力算不得太大,华夏军战士微微后退,组成盾阵轰然撞上来!
毛一山所站的地方离接战处不远,雨中似乎还有箭矢弩矢飞过来,软弱无力的狙击,他举着望远镜不为所动,不远处另一名观察员奔跑而来:“团、团长,你看那边,那个……”
两人望着同样的方向,谷地那头黑压压的军阵后方,有人也在举着望远镜,朝这边进行着观望。
“那是不是……”观察员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毛一山放下望远镜,从坡地上大步走下,挥舞了手掌:“命令!全团听令——”
同一时刻,外间的整个雨水溪战场,都处于一片白热化的攻防当中,当鹰嘴岩外二号阵地险些被女真人强攻突破的消息传过来,此时身在指挥所与于仲道一块讨论战情的渠正言微微皱了皱眉,他想到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在整个战场上做出的预案很多,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渠正言也不可能得到全部精确的讯息,这一刻,他还没能确定整个事态的走向。
许多讯息,在后来进行的复盘当中才能完全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
鹰嘴岩的上空呜咽着北风,正午的天气也如同傍晚一般阴霾,雨水从每一个方向上冲刷着山谷。毛一山调动了全团——此时还有八百一十三名——战士,同时召集的,还有四名负责特种作战的士兵。
“讹里里来了。”他对四名士兵简短地说清楚了所有情况。
“按照预定计划,两名先上,两名预备。”毛一山指向谷口那座直指云天的鹰嘴巨岩,风雨正在上头打旋,“过去了不一定回得来,这种雨天,你们老大说的靠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不去?”
“徐营长炸山炸了一年。”其中一人道。
“我们就是为今天准备的。”另一人道。
“那就去吧。”毛一山挥了挥手,随后,他走入自己的弟兄当中:“全体准备——”
毛一山大吼道:“上!菜!了——”
这一天正午,讹里里率领亲兵,坚决而果断地投入到鹰嘴岩的进攻当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没有打出自己的旗帜。这一刻,华夏军前方阵地上的雨棚遮盖等物早已被击毁殆尽,炮火的威胁被将至最低,原本作为防御工事的墙壁也多已被击毁填平了,华夏军一方所占的,仅仅是一个上下坡的便宜。
讹里里心中的血在沸腾。
毛一山的心中亦有热血翻涌。
两道身影沿着崎岖的山壁往鹰嘴岩上过去,某一刻,讹里里发现了这一幕。
几名善于攀援的女真斥候同样奔向山壁。
鹰嘴岩的构造,华夏军中的炸药师傅们早已研究了多次,理论上来说能够防水的一系列爆破物早已被安放在了岩壁上头的各个裂缝里,但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一计划是否能如预期般实现。因为在当初做计划和沟通时,第四师方面的技师们就说得有些保守,听起来并不靠谱。
厮杀在前方翻涌,毛一山晃动着手中的钢刀,目光沉静,他在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汽来。冷静地做着简单的布置。
但即便那取巧的计划不能实现,他的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越过时光的漫漫长河,走过一轮又一轮战斗的考验,当年从夏村之中走出来的战士,如今已经能够面对任何恶意的肆虐了。
凶狠的女真精锐如潮水而来,他微微的躬下身子,做出了如山一般沉稳的姿态。
霪雨纷飞,狂风怒号。
钢铁与钢铁,冲撞在一起——
嗯,月底了。
没钱用了。
双十一快到了。
游戏要冲点卡了。
老婆看上911了。
准备生孩子了。
被绑架了……等等。
大家就发挥想象力吧。
(本章完)
第945章 狂兽(下)
“稳住……”
“注意钩子!”
“不死万万年,此次能回去,大家都是我最亲的弟兄。”
“封官赐爵,好处少不了大家的……所以都打起精神来,把命留着!”
低咆的风里,前行的人影穿过了悬崖与山壁,名为邹虎的降兵斥候跟随着绿林大豪任横冲,拉着绳子穿过了一处处难行之地。
“若是事情顺利,咱们这次拿下的功勋,封妻荫子,几辈子都用不完!”
邹虎脑中响起的,是任横冲在出发之前的激励。
黑旗与金人之间的斥候战自十月二十二正式开始,到得今天,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日里,他们这群从汉军中被调动过来的斥候们,遭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各种人头奖赏的激励下,战场上的斥候精锐们,最初也曾爆发惊人的战斗激情。但不久之后,穿行林间配合默契、冷静地展开一次次杀戮的华夏军士兵们便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与山林类似的迷彩服装,从各个制高点上安排的监控人员,各个队伍之间的调动、配合,抓住敌人集中射击的强弩,在山道之上埋下的、越来越隐蔽的地雷,甚至于从不知多远的地方射过来的枪声……对方专为山地林间准备的小队战法,给这些依靠着“奇人异士”,穿山过岭本事吃饭的精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只是课程费,是以人命来交付的。
邹虎所率领的十人队,在所有被排斥的斥候小队中算是运气较好的,由于负责的区域相对滞后,坚持过一个月后,十人当中仅仅死了两人,但基本上也没有捞到多少功劳。
他与覆血神拳任横冲又有了两次接触,这位绿林大豪欣赏邹虎的本领,便召上他一起行动。
任横冲在各类斥候队伍当中,则算是颇得女真人看重的官员。这样的人往往冲在前头,有收益,也面对着更为巨大的危险。他麾下原本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也猎杀了一些黑旗军成员的人头,手下人损失也不少,而到得十二月初的一次意外,众人终于大大的伤了元气。
那时华夏军方面组织的一次雨夜突袭,超过三百人在崎岖的山间集合后,朝着女真人所控制的山道上一处临时的屯兵点杀过来。或许是因为平时便进行了详细的探查,黑夜中他们迅速地解决了外围警戒点,杀入泥泞的营地当中,军营骤然遇袭,一时间几乎引起哗变。
这若是在平地之上,黑夜之中人们四散溃逃乱喊乱杀几乎不可能再聚拢,但山道之间的地形阻止了逃亡,女真人反应也迅速,两支队伍飞快地堵住了前后去路,营地之中的汉军虽然遭遇了屠杀,但终于还是撑了下来将局面拖入胶着的状况里。
黑旗军一方眼看谋划失败,便开始往黑暗里迅速撤走,此时山路也难行,女真长官认为最好是衔住对方的尾巴追杀一阵,对方在这种混乱的状况里也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众人追将过去。山上几颗手榴弹在雨里成功爆破,震溃了原本就湿滑的山壁,造成了泥石流,许多人被就此吞没。
任横冲一行人在这次意外中损失最大,他手下徒子徒孙本就有损伤,这次过后,又有人破胆离开,剩下不到二十人。邹虎的手下,只一人幸存下来。
此时山中的作战愈发凶险,幸存下来的汉军斥候们已经领教了黑旗的凶狠,入山之后都已经不太敢往前晃。有的提出了离开的请求,但女真人以通路紧张,不允许后退为由拒绝了斥候的后退——从表面上看这倒也不是针对他们,山路运输确实越来越难,即便是女真伤员,此时也被安排在前线附近的军营中诊治。
士气低落,无法后撤,唯一的庆幸是眼下彼此都不会拆伙。任横冲武艺高强,之前带领百余人,在战斗中也拿下了二十余黑旗人头为功绩,这时候人少了,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功绩反倒多了起来。
但任横冲却是精力充沛又极有魄力之人,随后的时日里,他煽动和鼓励手下的人再取一波富贵,又拉了几名高手入伙,“共襄盛举”。他似乎在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某个行动,在十二月十五过后,得到了某个确切的消息,十九这天凌晨,黑夜中下起雨来。原本就伏在前线附近的一行二十七人,跟随任横冲展开了行动。
行动之前,没有几个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但任横冲毕竟还是具有个人魅力的上位者,他沉稳霸气,心思缜密而果决。出发之前,他向众人保证,此次行动不论成败,都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手,而一旦行动成功,将来封官赐爵,不在话下。
众人知道,这是要做一场大事了。
但在任横冲的煽动下,邹虎心想,人的一生,也总该经历这样的一场冒险的。
他们绕行在崎岖的山间,避开了几处瞭望塔所在的位置。此时天公作美,阴雨连连,许多平日里会被热气球发现的地方终于能够冒险通过。前行期间又有数次的危险发生,经过一处崖壁时,邹虎险些往崖下摔落,前方的任横冲伸过来一只手提住了他。
“小心行事,咱们一道回去!”
任横冲如此鼓励他。
这一天行至午时,天空仍旧黑压压的一片,山风呼号,众人在一处山梁边停下来。邹虎心中隐约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绕过了前方雨水溪的修罗场,似乎是到了黑旗军战场的后方来了。
“事到如今,此行的目的,可以告知诸位兄弟了。”
任横冲开口,众人心中都都砰砰砰的动起来,只见那绿林大豪手指前方:“越过此处,前方便是黑旗军收治伤兵的营地所在,附近又有一处俘虏营地。今日雨水溪将展开大战,我亦知道,那俘虏当中,也安排了有人哗变生乱,咱们的目标,便在这处伤兵营里。”
他这话说完,有人便反应过来:“照啊,若是前后都乱起来,咱们进了伤兵营,想要多少人头,那便是多少人头……”
任横冲却笑了起来:“哈哈,平日里我或许想要多拿几颗人头邀功,但此时,兄弟却小瞧任某了。我与那宁人屠有旧,安排了人在西南数年,今日出手,岂会将几颗人头放在眼里。”
有人脸色陡然刷白:“刺、刺杀宁人屠……”
他这声音一出,众人脸色也陡然变了。
宁毅弑君造反,心魔、血手人屠之名天下皆知,绿林间对其有众多议论,有人说他其实不擅武艺,但更多人认为,他的武艺早便不是天下第一,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当年方腊都没能杀了他,周侗与其又有惺惺相惜的交情,他覆灭梁山,林宗吾与他几度照面都吃了大亏,后来又有一招翻天印打死陆陀的传闻。若非他计谋杀人实在太多,远胜于一般大宗师杀人的数量,恐怕人们更熟悉的该是他绿林间的战绩,而不是弑君的暴行。
纵然绿林间真正见过心魔出手的人不多,但他挫败无数刺杀亦是事实。此时任横冲带着二十余人便来杀宁毅,虽然说起来豪迈可敬,但不少人都生出了只要对方一点头,自己掉头就跑的想法。
好在一片冷雨之中,任横冲挥了挥手:“宁魔头生性谨慎,我虽也想杀他之后一劳永逸,但许多人的车鉴在前,任某不会如此鲁莽。此次行动,为的不是宁毅,而是宁家的一位小魔头。”
他指着前方:“宁毅的次子宁忌,今年区区十三岁,几年来宁毅为了打磨他,安排他在军医队中帮忙,我探查清楚,眼下此子就在前方的伤兵营中,暗中的护卫不会多。并且我赌他们料不到咱们能这样穿山过岭,直抵后方。一旦前后战局乱起来,咱们一齐出手,抓住宁毅的儿子,这就是泼天的大功劳。”
风声鼓舞而过,雨仍旧冷,任横冲说到最后,一字一顿,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厉害,热血涌上来,心中亦有冰冷的感觉涌上来。
“这事情、这事情……咱们动了他的儿子,那是从今往后都要被他盯上了……”
有人低声说出这句话,任横冲目光扫过去:“眼下这战,你死我活,诸位弟兄,宁毅此战若真能扛过去,天下之大,你们以为还真有什么活路不成?”
众人面色变幻,有的人目光坚定起来,邹虎咬了咬牙:“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么!”
“没错,女真人若不胜,咱们也没活路了。”
“武朝烂到家了,自己找死,天下大势如此,终究挡不住的。”
“没错,咱们一行二十八人,瞧瞧过来没被发现,没有一位兄弟折在路上,这是老天爷的意思了。”
一番私语,众人定下了心神,当下穿过山梁,躲避着瞭望塔的视线往前方走去,不多时,山路穿过晦暗的天色划过视野,伤兵营地的轮廓,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顶着作为掩护的灰黑布片,一路靠近,任横冲拿出望远镜来,躲在隐匿之处细细观察,此时前线的战斗已进行了将近半天,后方紧张起来,但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那头,营地之中只是偶有伤员送来,不少军医大夫都已赶赴战场忙碌,热气蒸腾中,任横冲找到了预想中的身影……
……
雨水溪战场,披着蓑衣的渠正言爬到了山麓高处的瞭望塔上,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偶尔,他的目光越过阴霾的天色,在心中计算着某些事情的时间。
……
距离雨水溪七里外的盘山道附近,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趴在湿透了的草木间,借助地形隐匿住自己的身影。
陈恬越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爬到最前方,抢过观察员手里的望远镜:“怎么样?”
“与之前看到的,没有变化,北面哨塔,那人在打盹……”
陈恬静静地看着:“虽是女真人,但看来身子虚弱……哼哼,二世祖啊……”
山麓间的雨,延绵而下,乍看起来只是树林与荒地的山坡间,人们静静地,等待着陈恬发出预想中的命令。
某一刻,命令通过耳语的形式传开。
“……准备。”
……
纷纷扬扬的细雨冷入骨髓,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运送伤员,因此只有少量伤员被送到了战场后方的伤兵总营地里。
陆续送来的伤兵不多,但营地中的大夫赶赴战场,此时也少了大半。宁忌参与了上午的急救,眼见着有三名伤重的斥候在眼前死去了。
这个数字在眼下不算多,但随着事情的告一段落,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带着战士死去后的某些残留,令他的心情感到压抑。他没有立刻去巡视之前伤兵们聚集的帐篷,找了无人之处,处理了在先前治疗中沾血的各种用具,将钢制的小刀、缝针等物放到热水里。
东西还没洗完,有人匆匆过来,却是附近的俘虏营地那边发生了紧张的情况,安排在那边的军人已经做出了反应,这匆匆过来的大夫便来找宁忌,确认他的安全。
“我没有事。”宁忌想了想,“对了,昨日俘虏那边有没有人意外受伤或者吃错了东西,被送过来了的?”
在兄长与参谋团的设想当中,自己跑到靠近前线的地方,非常危险,不仅因为前线崩溃之后这里可能没法安全逃脱,而且若是女真人那边知道自己的所在,可能会派出一些人来进行攻击。
例如安排一部分俘虏,在被俘之后装作伤病,被送到伤兵营这边来救治,到得某一刻,这些伤病员俘虏趁这边放松警惕集中发难。若是能够抓住宁毅的儿子,对方很有可能采取类似的做法。
大夫摇了摇头:“先前便有命令,俘虏那边的救治,我们暂时不管,总之不能将两边混起来。所以俘虏营那边,已派了几人常驻了。”
宁忌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外头传来呼喊的声音,却是前方营地又送来了几位伤者,宁忌正在洗着道具,对身边的大夫道:“你先去看看,我洗好东西就来。”
俘虏营地那边没人送过来,让宁忌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若不然,他便能去碰碰运气看看其中有没有高手潜伏了。宁忌想着这些,从开水房的窗口朝外间望了望——之前兄长也说过,营地的防御,总有破绽,破绽最大的地方、防御最薄的地方,最可能被人选做突破点,为了这个念头,他每天早上都要朝伤兵营周围观望一番,幻想自己若是坏人,该从哪里下手,进来捣乱。
此时这一望,宁忌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来。
也许是想错了——他放下了开水房窗户,转身走向一旁装器械的木盆,换了一锅开水,便端着往外走。
营地各处都有人穿行,但此时整个伤兵营中,在雨中走来走去的人毕竟是不多。一个哨塔已经被替换,有人从附近崖壁上下来,换上了白色的衣服。宁忌端着那盆开水走过了两处营帐,一道身影从前方岔来。
那人伸手。
宁忌的眉头动了动,也伸手:“大哥帮我端着。”
水盆一倾,开水哗的倒在了那人胸前。
寒冷与滚烫在那人身上交替,那人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保持着巨大的紧张感没有叫唤出声,在那人身侧,两道身影都已经前冲而来。
宁忌此时只是十三岁,他吃得比一般孩子好些,身材比同龄人稍高,但也不过十四五岁的面容。那两道身影呼啸着抓向前方,指掌间带出罡风来,宁忌的左手也是往前一伸,抓住最前方一人的两根手指,一拽、一带,身体已经飞快后退。
前方那刺客两根手指被抓住,身体在空中就已经被宁忌拖起来,微微旋转,宁忌的右手下垂,握着的是给人切肉削骨的钢制小刀,闪电般的往那人腰身上捅了一刀。
这刹那间,被倒了开水的那人还在站着,前方两人进一人退,前方那刺客手指被抓住,拧得身体都旋转起来,一只手已经被眼前的孩子直接拧到背后,变成标准的手被按在背后的擒敌姿态。后方那刺客探手抓出,眼前已经成了同伴的胸膛。那少年手上握着短刃,从后方直接绕过来,贴上脖子,随着少年的退后一刀拉开。
同伴的血喷出来,溅了步伐稍慢的那名刺客满头满脸。
这个时候,宁忌已经轻轻地退后两步了,他一个转身直接走进后方无人的物资帐篷。前方的雨中,有身影倒下。
刺客朝后方打出紧急的手势,有人从远处陡然发力,溅起泥水要狂奔而来,两名失败的刺客扑向帐篷,帐篷里刷的射出一支弩矢,刺客仓促一躲,弩矢前段带着的竹节带着锐利又刺耳的破风声响,飚向天空。
“操!”
先前被开水泼中的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明白了这次面对的少年的心狠手辣。他的衣服毕竟被雨水浸湿,又隔了几层,开水虽然烫,但并不至于造成巨大的伤害。只是惊动了营地,他们能动手的时间,可能也就只是眼前的一瞬了。
抓住了这孩子,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
他与同伴猛扑向前方的帐篷。
“来得好!”
前方的帐篷里,一道剑光如雷霆斩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条手臂带着鲜血飞舞在了半空中。
宁忌如幼虎一般,杀了出来!
……
鹰嘴岩。
攻守的两方在雨水之中如洪流般冲撞在一起。
攀援的身影冒着风雨,从侧面一路爬到了鹰嘴岩的半山上,几名女真斥候也从下方疯狂地想要爬上来,一些人竖起弩矢,试图做出短距离的射击。
点火的地方在鹰嘴岩上的一处石块裂缝中,引线埋了数日,由特制的纸张包裹,并未被雨水弄湿,点火之人攀在那风雨之中,反复尝试着吹亮火折子。
一名特种兵将绳索挂在了原本就已嵌在暗处的铁钩上,身形荡起来,他籍着绳索在岩壁上行走,杀向利用铁爪等物爬上来的女真斥候。
崖壁上的厮杀,在这一刻并不起眼。
讹里里只是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又朝后方下来的谷口望了一眼,确定了此时撤退的麻烦程度,便再不多想。
“攻——”
他下着这样的命令。
鹰嘴岩上似乎点燃了光点,两名特种兵试图顺着山壁攀援离开,女真斥候在后方追杀,要将他们逼下平地。讹里里朝那边挥了挥手:“给我宰了他们。”
一个小队朝那边围了过去。
鹰嘴岩静静地在雨中矗立。
毛一山望着那边。讹里里望着交战的锋线。
某一刻,第一声沉闷的爆炸在岩体中出现,随后是陆续的闷响之声,沉闷的火光伴随烟尘,像是在巨大的岩石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此时华夏军的爆破技术还无法纯粹使用蛮力完全爆开那巨大的石块,他们利用了岩石上一道原本就有裂缝埋入火药,爆炸响完之后,谷底中尚未参战的大部分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讹里里没有扭头,他深吸了两口气,大喝道:“进攻!”前方的女真人士气如虹!
“算了!”毛一山挥动长刀,沉下心神来,就在这时,巨大的鹰嘴岩中部,逐渐的裂开了一条石缝,片刻,巨岩朝着谷口滑落。它先是缓缓移动,随后化作轰然之势,坠落下去!
大地在雨中震动,巨石携着无数的碎片,在谷口筑起一道丈余高的碎石墙壁,后方的人声还能听到,讹里里道:“叫他们给我爬过来!”
葫芦形的谷底,讹里里的近千亲卫都已经聚集在这里。
前方,是毛一山率领的八百黑旗。
讹里里提起长刀,朝战线走去:“此战没有花俏了。”
这许多年来,女真人从不畏战。
毛一山抹了抹口鼻。
“杀光他们!”
(本章完)
火光在风雨之中颤抖跳跃,吞噬灰黑的引线,没入钢铁之中。
寒风之中发出火焰喷薄的巨响,铁制的炮膛朝后方震动,铁球在灰暗的雨水中推开明显的纹路,越过了厮杀的战场。
炮弹上燃烧的引线在半空中被雨水浸灭,但铁球依旧朝着人头之上落下去,碰的一声令得人影在雨中飞舞,带着飞溅的鲜血滚落人群,泥水轰然四溅。
哗的声响之中,前冲的女真老兵没有眨眼,也没有理会同伴的倒下,他的身体正以最有力量的方式舒展开,举臂、跨步、挥手,他的臂膀同样划过灰暗的雨幕,将无数雨滴划开在天地间,比手臂长一些的铁矛,正朝着空中飞舞。
伴随着一根铁矛之后的,是十数根同样的铁矛,它们呼啸着冲过战场上空,冲过对撞的锋线,掠过在雨里招展的黑旗,它们有的在举起的盾牌前砸飞,也有着带着沉重的惯性,穿过了华夏军士兵的胸膛,将染血的尸体扎穿在地面上。
鲜血混合着山间的雨水冲刷而下,不远处两支军队前锋位置上铁盾的冲撞已经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开炮!换实心弹!”毛一山在雨里大喝,“二营二连跟上!”
又一轮投矛,从前方飞过来。那铁制的投枪扎在前方的地上,歪歪扭扭参差交杂,有华夏军士兵的身体被扎在那儿,口中鲜血翻涌兀自大喝,几名军中勇士举着盾牌护着医官过去,但不久之后,挣扎的身体便成了尸体,远远投来的铁矛扎在盾身上,发出渗人的巨响,但士兵举着铁盾纹丝不动。
随后又有预备队上去,举盾而行,那渗人的巨响便不时的响起来。
与此同时,几门大炮的基座扎在泥水里,不时的发出炮弹,轰入敌人阵型的后方。华夏军中已有开花弹,但原理上是以炮膛的轰击点燃炮弹外的引线,靠引线延迟点燃炮弹内的炸药,这样的弹药在雨里便没有太多的杀伤力。
这一刻,前线的对峙退回到十余年前的方阵对冲。
盾牌组成的墙壁在交战的锋线上推挤成一块,后方的同伴不断向前,试图推垮对方,长矛顺着盾牌间的空隙朝着敌人扎过去。华夏军人偶尔投出手榴弹,一些手榴弹爆炸了,但大部分还是落入泥水当中——在这片谷地里,水已经淹没到了对峙双方的膝盖,一些推挤的士兵倒在水里,甚至因为没能爬起来被活活淹死。
大雨吞噬了弓弩的威力,毛一山将还能用的炮弹与先前好不容易节约下来的手榴弹都投入了战斗,女真人一方选择的则是锐利而沉重的投枪,投枪越过盾阵后扎进人堆里,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利器。
这是女真宿将讹里里早已定下的攻坚方式。在技术力量还未拉开决定性差距的这一刻,他选取的战法也确确实实的拉近了双方的交换比。
就在鹰嘴岩砸下之后,双方展开正式厮杀的短短片刻间,交战双方的伤亡数字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着。锋线上的呐喊与嘶吼令人心神为之战栗,他们都是老兵,都有着悍不畏死的坚决意志。
眨眼间,队伍中的同伴倒下,后方的预备队便已经压了上来,双方的反应都是同样的迅速。但首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华夏军一方的战士,女真人的投枪虽然能在华夏军的盾阵后方造成巨大的伤亡,但毕竟手榴弹才是真正的破阵利器,随着两颗幸运的手榴弹在前方持盾战士的背上爆炸,女真人的阵型陡然凹陷!
盾阵前冲,锐利的刀枪沿着这破绽便杀了出去,这批女真战士是真正的精锐,一些战士的身上穿戴的甚至是鱼鳞铁甲,但转眼间也被劈翻在地。
头上又是一轮投枪飞来,女真人的阵线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朝着两边分开,他们后方的援兵冲撞上来!
士兵总数也不过两千的阵型充斥在山谷当中,每一次交战的锋线数十人,加上后方的同伴大概也只能形成一次一两百人的对冲,因此虽然后退者意味着失利,但也绝不会形成千人万人战场上那种阵型一溃就全面崩盘的局势。这一刻,讹里里一方付出二三十人的损失,将交战的前线拖入谷底。
前冲的线与防御的线在这一刻都变得扭曲了,战阵前方的厮杀开始变得混乱起来。讹里里大声嘶吼,让人冲击前方战线的一侧。华夏军的战线由于中央前推,两侧的力量稍稍减弱,女真人的侧翼便开始推过去,这一刻,他们试图变成一个布口袋,将华夏军吞在中央。
“女真万胜——”
“轰了他们!”
还能射出的炮弹轰然击上山壁,带着石块往人群里砸下,有两门炮在这潮湿的环境之中哑火了,后勤兵跑过来通知手榴弹告罄的消息。华夏军的预备队自山坡而下,女真人的阵型自谷底压上来。投枪呼啸,炮弹轰鸣,双方的激战,在片刻间被直接推到白热化的程度。
……
迎着山间的风雨,特制的箭头划过了天空,与空气擦出了锐利的鸣响。
起起伏伏的山林间,小心奔走的女真斥候察觉了这样的动静,目光穿过树隙确定着方向。有爬到高处的斥候被惊动,四顾周围的山岭,一道声响消没之后,又一道声响从里许外的树林间飞出,片刻又是一道。这响箭的讯息在转眼间接力着去往雨水溪的方向。
这个午后,渠正言接到了动手的讯息。
目光之中,第五师看守的几个阵地还在经受人手占优的女真部队的不断冲击,渠正言放下望远镜:
“反攻的时候到了。”
雨水溪复杂的地貌环境下,一支支预备队正穿过雨中的小路,奔向战场的前方。
……
雨水溪后方数里之外,伤兵营地里。
响箭掠过了天空。
在邹虎的眼前,名为任横冲的绿林大豪脚下陡然发力,身形犹如炮弹,撞开了洋洋洒洒的冷雨,泥水在他的脚下轰然四溅,在雨中开成一朵朵的莲花。转眼间延伸向那已绽开鲜血的营帐。
伤兵营附近,士兵不会少,响箭飞出之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是眼下这片刻的反应时间。但目标已纳入视野,任横冲的力量,转眼间催至巅峰。
宗师高手的猝然发力,恐怖如斯。邹虎头皮发麻,为止咋舌,也为止振奋,在这一瞬间,他身体之中也是血脉贲张,力量狂飙。
只要能在片刻间拿下那少年,伤兵营里,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罢了。
自己一行人,仍能逃走。
脑中转过这个念头的一刻,他朝前方奔出了两丈,视野远端冲出帐篷的少年人将最先抵达的三人转眼间斩杀在地,任横冲犹如风暴般逼近,最后一丈的距离,他手臂抓出,罡风破开风雨,少年的身形一矮,剑风挥舞,竟与任横冲换了一招。
挥出的拳掌砸上帐篷,整个营帐都晃了一晃,半面帐篷被哗的撕在空中。任横冲也是奔跑得太快,脚步蹬开地面,在帐篷前轰轰轰的蹬出一个半圆形的惯性轨迹来,手臂便要抓住那少年。
这一刻,他们疏忽了伤兵也有轻伤与重伤的分别。
任横冲的后方,一双手臂在布片上陡然撑起了吞天噬地的轮廓,在任横冲狂奔的惯性还未完全消去之前,朝他劈头盖脸地罩了下去。
帐篷整个兜住了任横冲,这绿林大豪犹如被网住的鲨鱼,在布袋里疯狂出拳。名叫宁忌的少年回身掷出了做手术的短刀,他没再管任横冲,而是提着古剑朝邹虎等人这边杀来。任横冲的身后,一名持刀的汉子手上升起刀光,刷刷刷的照了被帐篷裹住的人影疯狂劈砍,转眼间鲜血便染红了那团布片。
任横冲撕开布片,半个身体血肉模糊,他张开嘴狂嚎,一只手从旁边猛地伸过来,按住他的面门,将他轰的一声砸在泥水里,猛地一脚照他胸膛狠狠踩下。旁边穿着宽松衣服的持刀汉子又照这绿林大豪脖子上抽了一刀。
这第一波被响箭惊醒冲来的,都是伤员。
邹虎脚底发软,转身便跑。
更多伤员的身影破开雨幕,与士兵一道朝这里冲过来了……
……
鹰嘴岩。
白热化的交战在狭长的谷地间持续了半个时辰,前头的小半个时辰里还有过数次结成阵势的盾阵交锋,但之后则只剩下了持续而疯狂的散兵交锋,女真人一次一次地冲上坡地,华夏军也一次又一次地冲杀而下。
大炮渐渐的不再响起了,女真人一方仍在掷出投枪,华夏军人将投枪捡起,同样指向女真人的方向。鲜血与牺牲每一刻都在推高。
交战的双方在这一刻都有着速胜的理由。
讹里里担心着华夏军的援兵的终于赶到,令他们无法在这里站住脚,毛一山也担心着谷口碎石后女真的援兵不断爬进来的情况。双方的数次冲杀都已经将刀锋推到了对方将领的眼前,讹里里几度带兵在泥水里厮杀,毛一山带着预备队也已经投入到了战场的前方。
天色阴霾如寒夜,慢慢悠悠却仿佛无穷无尽的冬雨还在降下,人的尸体在泥水里迅速地失去温度,湿漉漉的谷地,长刀划过颈项,鲜血飞洒,耳边是无数的嘶吼,毛一山挥舞盾牌撞开前方的女真人,在没膝的泥水中前行。
“向我靠拢——”
“女真万胜——”
有锋锐的投矛几乎擦着颈项过去,前方的泥水因战士的奔行而翻涌,有同伴靠过来,毛一山竖起盾牌,前方有长刀猛劈而下。
嘭的一声,毛一山手臂微屈,肩膀推住了盾牌,籍着冲势翻盾,钢刀猛地劈出,对方的刀光再度劈来,两柄钢刀沉重地撞在空中。四周都是厮杀的声响。
手持长刀的女真将领退后两步,他的同伴以长枪串起了四面盾牌,抬着过来,毛一山大喝:“结盾——”身边的同伴靠上来,小小的盾阵乍然间成型,“冲!”
双方的脚步都推开了水波,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有人全心用力,有人挥刀厮杀,有人脚下打滑,盾阵两边不少人摔落泥水当中。毛一山拖起同伴,撑起铁盾全力挥砸,讹里里连人带刀嘭的一声被荡开一步,他站稳身子双手握刀,这边毛一山身形低伏,马步如山岳般扎实,盾牌后的眼神,与对方交错。
“杀——”
阴雨之中,泥水之中,人影奔涌冲撞!
前线的战事还未蔓延过来,但随着雨势的持续,梓州城早已进入半戒严状态当中。
临近城墙的军营当中,士兵被禁止了外出,处于随时出动的待命状态。城墙上、城池内都加强了巡逻的严格程度,城外被安排了任务的斥候达到平时的两倍。两个月以来,这是每一次雨天到来时梓州城的常态。
牛车运着物资从西南方向上过来,一部分并未进城便直接被人接手,送去了前线方向。城内,宁毅等人在巡逻过城墙之后,新的会议,也正在开起来。
“……前线方面,手榴弹的储备量,已不足之前的两成。炮弹方面,黄明县、雨水溪都已经连发十几次补货的请求了,冬日山中潮湿,对于火药的影响,比我们之前预想的稍大。女真人也已经看清楚这样的状况……”
“……他们看清楚了,就容易形成思维的定势,按照总参方面之前的计划,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开始考虑主动出击,夺取主动权的问题。毕竟一味死守,女真那边有多少人就能赶上来多少人,黄明县的伤亡过了五万,那边还在拼命赶过来,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接受百分之百的损耗……但如果主动出击,他们各路人马夹在一起,顶多两成损耗,他们就得崩溃!”
“……年关,咱们双方都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越是想过年的,越是会给对方找点麻烦。我们既然有了不过和平年的准备,那我认为,就可以在这两天做出决定了……”
小小的房间里,会议是随着午饭的声音在开的,李义、韩敬、宁毅等几个高层首脑聚在这里,端着饭菜谋划接下来的战略。宁毅看着前方地图吃饭,略想了想。
“理论上来说,女真那边会认为,我们会将过年作为一个关键节点来看待。”
他顿了顿,拿着筷子在晃。
“我们会猜到女真人在件事上的想法,女真人会因为我们猜到了他们对我们的想法,而做出对应的做法……总之,大家都会打起精神来堤防这段时间。那么,是不是考虑,从今天开始放弃一切主动进攻,让他们觉得我们在做准备。然后……二十八,发动第一轮进攻,主动断掉他们绷紧的神经,接下来,大年初一,进行真正的全面进攻,我想砍掉黄明县这颗头……”
众人想了想,韩敬道:“如果要让他们在大年初一松气,二十八这天的进攻,就得做得漂漂亮亮。”
“还得考虑,女真人会不会跟我们想到一块去,毕竟这两个月都是他们在主导进攻。”
这类大的战略决定,往往在做出初步意向前,不会公开讨论,几人开着小会,正自议论,有人从外头奔跑而来,带来的是加急程度最高的战场情报。
传令兵将情报送进来,宁毅抹了抹嘴,撕开看了一眼,随后按在了桌子上,推向其他人。
“雨水溪,渠正言的‘吞火’行动开始了。看起来,事情发展比我们想象得快。”
他端起碗开始扒饭,消息倒是简简单单的,其余人一一看过情报后便也开始加紧了吃饭的速度。期间只有韩敬调侃了一句:“故作镇定啊,诸位。”
“绷住,绷住。”宁毅笑道。
不久之后,战场上的消息便轮番而来了。
建朔十一年的十月底,西南正式开战,至今两个月的时间,作战方面一直由华夏军方面采取守势、女真人主导进攻。
但随着战争的推移,双方各个军队间的战力对比已逐渐清晰,而随着高强度作战的持续,女真一方在后勤道路维持上已经逐渐出现疲惫,外围警戒在部分环节上出现僵化问题。于是到得十二月十九这天中午,此前一直在重点骚扰黄明县后路的华夏军斥候部队陡然将目标转向雨水溪。
午时一刻,陈恬率领三百精锐陡然出击,截断雨水溪后方七里外的山道,以炸药破坏山壁,大肆破坏周围关键的道路。几乎在同一时刻,雨水溪战场上,由渠正言指挥的五千余人打头,对讹里里大营的四万余人,展开全面反攻。
一如之前所说的,如果始终采取守势,女真人一方永远承受百分之百的战损。但若是选择主动进攻,按照之前的战场经验,女真一方投降的汉军将在一成损失的情况下出现溃败,辽东人、渤海人可以顽抗至两成以上,只有部分女真、辽东、渤海人精锐,才能出现三成死伤后仍继续拼杀的情况。
在这方面,华夏军能接受的损伤比,更高一些。
这一刻的雨水溪,已经经历了两个月的进攻,原本被安排在冬雨里继续攻坚的部分汉军部队就已经在机械地磨洋工,甚至于一些辽东、渤海、女真人组成的部队,都在一次次进攻、无果的循环里感到了疲惫。华夏军的精锐,从原本复杂的地势中,反扑过来了。
渠正言指挥下的坚决而凶猛的进攻,首先选择的目标,便是战场上的降金汉军,几乎在接战片刻后,这些军队便在迎头的痛击中轰然溃败。
这一年在秋末的江宁城外,宗辅驱赶着百万降军围城,一度被君武打成惨烈的倒卷珠帘的局面。汲取了东面战场教训的宗翰只以相对精锐坚定的降军提升军队数量,在过去的进攻当中,他们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随着攻守之势的反转,他们没能在战场上坚持太久的时间。
数以万计的交锋的身影,推开了山间的雨势。
鹰嘴岩困住讹里里的消息,几乎在渠正言展开攻势后不久,也迅速地传到了梓州。
指挥所的房间里,传令的身影奔走,气氛已经变得热烈起来。有战马冲出雨幕,梓州城内的数千预备兵正披着蓑衣,离开梓州,赶往雨水溪。宁毅将拳头砸在桌子上,从房间里离开。
李义从后方赶过来:“这个时候你走什么走。”
“不关我的事了,作战失利了,过来告诉我。打赢了只管庆祝,叫不叫我都行。”
他打发走了李义,之后也打发掉了身边多数随行的保卫人员,只叫上了红提,道:“走吧走吧,我们出去冒险了。”
红提的目光微感疑惑,但终究也没有提出疑问。两人披着蓑衣出了指挥所,一路往城内的方向走。
过了军事戒严区,一来梓州留下的居民已经不多,二来天上又下雨,道路上只偶尔看见有行人走过。宁毅牵了红提的手,穿过青灰的道路,绕过名为杜甫草堂的幽胜古迹,到了一处阔气的院落前停下。
“李维轩的别苑。”宁毅站在街口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有钱人,当地土豪,人在我们攻梓州的时候,就跑掉了。留了两个老人看家护院,后来老人家生病,也被接走了,我之前想了想,可以进去看看。”
红提愣了片刻,不由得失笑:“你直接跟人说不就好了。”
“怎么会比偷着来有意思。”宁毅笑着,“我们两口子,今天就来扮演一下雌雄大盗。”
彼此相处十余年,红提自然知道,自己这相公常有顽皮、出格的举动,早年兴之所至,常常不管不顾,两人也曾深夜在吕梁山上被狼追着狂奔,宁毅拉了她到野地里乱来……造反后的这些年,身边又有了孩子,宁毅处事以稳重居多,但偶尔也会组织些郊游、野餐之类的活动。想不到此时,他又动了这种古怪的心思。
华夏军进梓州之时,当地大部分的豪绅士族都已人去楼空,部分房舍遭过贼,随着战事临近,华夏军在梓州城内筛过几遍后,普通的流民也已经被清理出城。小小的院墙挡不住武艺高强的夫妻俩,宁毅爬上墙壁,直接在上头走,随后又走上屋顶,眺望内院。
“若是有刺客在周围跟着,这时候说不定在哪里盯着你了。”红提警惕地望着周围。
“你说的也是,要低调。”
宁毅受了她的提醒,从屋顶上下去,自院落内部,一边打量,一边前行。
阴霾的天色下,久未有人居的院子显得昏暗、古旧、安静且荒凉,但不少地方仍旧能看得出先前人居的痕迹。这是规模颇大的一个院落群,几进的前庭、后院、居所、花园,杂草已经在一处处的院子里长出来,有的院子里积了水,变成小小的水潭,在一些院落中,未曾带走的东西似乎在诉说着人们离开前的景象,宁毅甚至从一些房间的抽屉里找出了胭脂水粉,好奇地参观着女眷们生活的天地。
红提跟随着宁毅一路前行,有时候也会打量一下人居的空间,一些房间里挂的字画,书房抽屉间遗落的小小物件……她往日里行走江湖,也曾偷偷地探查过一些人的家中,但此时这些院落人去楼空,夫妻俩远隔着时间窥视主人离开前的蛛丝马迹,心情自然又有不同。
她也渐渐明白了宁毅的想法:“你当年在江宁,住的也是这样的院落。”
“格局差不多,苏家有钱,先是买的老宅子,后来又扩大、翻修,一进的院子,住了几百人。我当时觉得闹得很,遇上谁都得打个招呼,心里觉得有些烦,当时想着,还是走了,不在那里呆比较好。”
宁毅笑了笑,他们站在二楼的一处走道上,能看见附近一间间幽深的、安静的小院:“不过,有时候还是比较有意思,吃完饭以后一间一间的院子都点了灯,一眼看过去很有烟火气。现在这烟火气都熄了。那时候,身边都是些小事情,檀儿处理事情,有时候带着几个丫头,回来得比较晚,想想就像小孩子一样,距离我认识你也不远,小婵她们,你当时也见过的。”
红提笑着没有说话,宁毅靠在墙上:“君武杀出江宁之后,江宁被屠城了。现在都是些大事,但有些时候,我倒是觉得,偶尔在小事里活一活,比较有意思。你从这里看过去,有人住的没人住的院子,多多少少也都有他们的小事情。”
他这样说着,便在走道边上靠着墙坐了下来,雨仍旧在下,浸润着前方青灰、灰黑的一切。在记忆里的过往,会有笑语嫣然的少女走过阆苑,叽叽喳喳的孩子奔走打闹。此时的远处,有战争正在进行。
倒塌的鹰嘴岩下,刀与盾在泥水之中碰撞厮杀,人们冲撞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血的味道。
挥过的刀光斩开肉体,长枪刺穿人的肚肠,有人呼喊、有人惨叫,有人摔倒在泥里,有人将敌人的头颅扯起来,撞向坚硬的岩石。
毛一山的身上鲜血涌出,疯狂的厮杀中,他在翻涌的泥水中举起盾牌,狠狠砸上讹里里的膝盖,讹里里的身体前倾,一拳挥在他的面颊上,毛一山的身体晃了晃,同样一拳砸出去,两人纠缠在一起,某一刻,毛一山在大喝中将讹里里整个身体举起在空中,轰的一声,两道身影都狠狠地砸进泥水里。
讹里里在水中疯狂挣扎,毛一山挥拳猛砸,被他一脚踢开。他从泥水里站起来便要前冲,毛一山也在泥水中冲了起来,手中提着从水里摸出的盾牌,如挽弓到极限一般挥舞而出。
风雨中传出恐怖的呼啸声,讹里里的半张脸上都被盾牌撕裂出了一道口子,两排牙齿带着口腔的血肉呈现在外头,他身影踉跄几步,目光还在锁住毛一山,毛一山已经从泥水中一刻不停地奔过来,两只大手犹如猛虎般扣住了讹里里狰狞的头颅。
讹里里的手臂条件反射般的反抗,两道身影在泥水中踏踏踏地走了数步,毛一山按着讹里里高大的身躯,将他的后脑往青石块上狠狠砸下,拽起来,再砸下,如此连续撞了三次。
昏暗的光影中,到处都还是狰狞厮杀的身影,毛一山接过了战友递来的刀,在青石上剁下了讹里里的头颅。
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
时间的错位,会在西北蔓延的山间,形成戏剧性的场面。
雨水溪附近的战争,从这一天的清晨就开始试探性地打响了。
临近午时,讹里里将大量的兵力投入战场,开始了对战场正面的强攻,这一行动是为了掩护他率领亲兵强攻鹰嘴岩的意图。
午时过半,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方道路被陈恬截断,响箭将讯息传回雨水溪,渠正言令精锐从各个岔道间杀出,对整个雨水溪阵地展开了反攻。
鹰嘴岩被炸断,讹里里与毛一山的厮杀在顷刻间进入白热化状态。
午时过去,女真前线将领余余率领着高度机动的斥候部队朝陈恬所截断的山道方向发动了反攻,与之配合的是屯兵后方黄头岩的达赉所部。
余余身材干瘦,斥候起家,穿山过岭如履平地,一双铁臂钢指能掰下岩石;达赉身材中等但壮硕,战场上杀人无算,望之如身形巨大的野猪。两名女真宿将望着崎岖的山道,心中却已经沉了下去。
往后方传讯的斥候还奔行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距离此时坐镇十里集的大帅完颜宗翰,尚有接近三十里的距离。
冬雨淅淅沥沥的这一刻,十里集还在一片热闹的场景中喧嚣。原本小小的中转市场被层层叠叠的军营所占据,即便下着雨,各种物资的转运,各个军队的调拨还在持续,一支支等待出发的队伍堵在营地前,等待得不耐烦的将军、士兵晴天吼声不断,雨里也是各种嘶吼,嘶吼之后骂骂咧咧,若非韩企先等人的弹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火拼的苗头。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了。
宗翰对于这样的现象感到舒适、又为之皱眉。令他烦恼的事情并不仅仅是前线胶着的战场、中途糟糕的路况,后方的压力也在逐渐的朝这边传来,十九这天前线开战时,他收到了金帝吴乞买发来的信函。
吴乞买中风瘫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女真人的这次南征,原本就是一群老臣仍在的情况下,东西两方朝廷保持着最后的理智选取的疏导行为。只是宗辅宗望两人的目的是争功,宗翰希尹则希望能以此次征伐解决掉金国最后的心腹大患——西南华夏军势力。
吴乞买的这次倒下,情况本就危急,在大半个身体瘫痪、只是偶尔清醒的情况下拖了一年多,如今身体状况已经极为糟糕。十月里预备开战时宗翰曾修书一封递往国内,皇宫内的吴乞买在稍许的清醒时间里让身边人执笔,给宗翰写了这封回信,信中回忆了他们这一生的戎马,希望宗翰与希尹能在半年时间内平定这天下局势,因为金国境内的状况,还需要他们回来镇守。
这么些年来,吴乞买的性格刚中带柔,意志极为强韧,他提出半年之期,也可能是意识到,即便强行延命,他也只能有这么多时间了。
信函中对于往事的回忆令人唏嘘,已是半头白发的完颜宗翰也不禁生出感慨来。女真东西朝廷产生的分歧,小辈的争权夺利的确是存在的,从十月开始,东面战场上的宗辅宗弼就已经安排军队押了十余万的奴隶北归,十一月又有十余万人被驱赶着启程。
其时江南之地都已下起冬雪,这些被当成牲口一般赶往北地的汉奴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功抵达金国。
而宗翰希尹当然也明白,宗辅宗弼的这些行动,便是要趁着西路大军扔被拖在西南,首先拉了战利品回国,安抚各方,论功行赏。
两个小辈的这些动作,令宗翰感到不屑,希尹提出了一些应对的手段,宗翰只是随他去做,不想插手:只待击破西南,其余诸事都有着落。若西南战事不利,我等回去也无甚可说的,我只愿专心西南之战,其余小事,皆由谷神定夺即可。
他如此写信给希尹,对于希尹提出的由他写信安抚拉拢国内各方老人的建议,则不愿意参与其中。此时收到吴乞买病中回信,宗翰心中自然也有豪情涌起,他与阿骨打一生征战,建立金国,眼下即便到了迟暮之际,也并不将几个小儿辈的心思放在眼中。
他走出大帐在营中巡视,到得天将夕暮,雨渐渐收了。前线战局变化的情况,此时才越过了三十里的距离,传到十里集。
这个时候,在四十余里外的雨水溪,鲜血在水潭之中汇集,尸体已铺满山岗。
雨水溪两个月的鏖战,这是华夏军第一次展开全面反攻,由渠正言带领的第四师、于仲道带领的第五师主力共计一万四千余人参与了这次作战。
当渠正言指挥的华夏军精锐从各个山道中冲出时,战场各处的汉军力量首先被这猝然而来的反击击垮。部分由女真人、渤海人、辽东人组成的金兵中坚在混乱的厮杀中凭着凶性坚持了一阵,但随着伤亡扩大到一成往上,这些军队也大都呈现出颓势来,在其后或是轰然溃败,或是选择退却。
为了眼下的这场作战,两个月的时间里,渠正言暗地里观察讹里里的进攻模式,记录雨水溪各个军队在一次次轮换间重复出现的问题,已经准备多时。但所谓作战的第一步,终究还是准备好铁锤碰铁毡的硬实力。
就在这个午后,双方正面作战的力量,在公平的碰撞下,被正式地放上天平衡量了一次。
最初的交战,伤亡也是最惨烈的。
为了掩护讹里里在鹰嘴岩的强袭,这一天战场上的数个阵地都遭遇了规模庞大的进攻,女真人在泥水中摆起阵势。在进攻最激烈的、鹰嘴岩附近的二号阵地,防守的华夏军甚至一度被突破了防线,差点没能再将阵地夺回来。
而随着渠正言部队的悍然杀出,参与进攻的汉军降卒或许稍有胆怯,已然在两个月的进攻受挫中感到厌烦的金军主力却只感到机会已至的振奋之情。
被讹里里这种勇将带出来的部队,同样不会畏惧于正面的决战,在军中各中层将领的眼中,只要正面击溃对方的进攻,接下来就能够摆平一切的问题了。
降雨伴随着渗人的泥泞,雨水溪一带地形复杂,在渠正言所部最初的攻击中,金兵部队欣然迎上,在方圆数里的庞大战场上形成了八九处中小型的交锋点,双方或稳或急、或攻或守,以十余人、数十人左右组成的盾墙锋线在转眼间推移冲撞在一起。
金铁的交击在山间的雨幕里传出令人心颤的闷响,厮杀声咆哮往周围的山岭。在交战的锋线上,厮杀犹如绞肉的机器般吞没前进的生命,冲上前去的士兵还未倒下后方的同伴便已跟上,人们嘶吼的唾沫中都带着血腥。互不相让的对冲中,华夏军如此,女真士兵也是如此。
这样的称量,没有多少的花俏可言。在这天下二十年的纵横间,过往每一次这样的对冲,女真人几乎都取得了胜利。
但这一次,女真人的阵型在后退。
这样的对冲,第一时间展现出的力量激烈而澎湃,但随后的变化在许多人眼中也格外迅速和明显。前阵稍稍后挪,一部分女真人中资历最深、杀人无算的中层将领带着亲卫展开了进攻,他们的冲撞鼓舞起了士气,但不久之后,这些将领与其麾下的老兵也在绞肉的锋线上被吞没下去。
从交锋到一方崩溃的这段时间,人们心中或惶恐或沸腾,许多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在心中转出个结果来。女真将领是按照预定的程式亲自投入了进去——因为在以往一次次的正面作战中,这样的选择是最棒的。到他们被吞没下去,战线由颤抖化为雪崩,变化也并未在人们心中留下多少痕迹。随后幸存者只能随着奔跑的士兵掉头奔逃。
战场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往往无法左右战局的发展,人们被裹挟着,心性积极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消极者仅能跟随同伴亦步亦趋。在这个午后正面交锋的片刻,双方都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女真一方的阵地,在不久之后,被正面撕开。
溃退、厮杀、战斗随后如海潮般冲向附近的山岭、谷地。
雨水溪的地势,毕竟并不开阔,女真人的主力部队都在这凶悍的进攻中被强硬地推开,汉军部队便溃败得更是彻底。他们的人数在整个战场上虽也算不得多,但由于不少山道都显得狭窄,大量溃兵在拥挤中还是形成了倒卷珠帘般的局面,他们的溃败挡住了部分金军主力的通路,随后被金人果断地挥刀砍杀,在一些地方,金人组起盾墙,不仅防御着华夏军可能发起的进攻,也阻止着这些汉军部队的逃散。
这如烘炉一般的激烈战场,转眼间便成为了弱者的噩梦。
一部分溃败的汉军被华夏军、金兵两头压着杀,一部分人在去路被截后,选择了相对空旷的地点抱头下跪。这时候原本守着阵地的第五师士兵也参与了全面进攻,渠正言领着参谋部的人员,迅速搜集着在大雨里投降的汉军部队。
“……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路已经被切断,达赉的军队十天半个月内都不可能在雨水溪站稳脚跟,女真——包括你们——前线五万人已经被我分割击溃!今日夜里,雨势一停,我便要敲开女真人的大营!会有人冥顽不灵,会有人负隅顽抗!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埋葬在雨水溪!”
“你们!身为汉人!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华夏军不会姑息这样的大罪,在西南,你们只配被扔进山里去挖矿!你们中的一些人会被公开审判千刀万剐!干嘛?跪在这里后悔了?后悔这么快扔掉了刀?我们华夏军不怕你有刀!就算是最凶残的女真部队,今天,我们正面打垮他!你们不投降,我们正面打垮你!但你们放下了刀,在今天的战场上,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有这一个机会!”渠正言在雨里大吼,“你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拿起刀回到女真人的军营里!拿女真人的人头赎了你们过往的罪孽!你们中的另一些人,我们也会给你们刀,在这周围的山头上,就在这一刻,还在逃跑,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些人,我要你们拿下他们!是男人的,为自己去挣一条命!”
做着更细致工作的参谋们穿行于降兵之中,将领头的部分军官揪出来,登记信息,面授机宜,一些士兵被再度发还了刀枪。
此时山间各路的战斗未歇,部分女真士兵被逼入山间绝路负隅顽抗。这一边,渠正言的声音在响,“……我们不怕你虚与委蛇!也不怕你们再与我们作战!今天雨一停,我们的大炮会让雨水溪的阵地不复存在!到时候我们会与你们一道清算今天的这笔账!没有其它的路走了!拿起刀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要不然,就都给我死在这里——”
未时三刻,便有第一批的汉军士兵在雨水溪附近的小树林里被策反,加入到反攻女真人的队伍当中去。由于正面交锋时女真军队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进攻,到得此时,仍有大部分的作战军队没能踏上回营的道路。
——由于雨水溪的地形,这一边的女真营地并不像黄明县一般就摆在城池的前方,由于同时能对几个方向展开进攻的缘故,女真的大营摆在了三里多以外的小山山腰上,后方则把守着通往黄头岩的道路。
在这直线距离不到四里,实际地形却复杂多变的山林低地间,早已计算好作战步骤的华夏军部队选取了数个关键点。如负担最重的第四师第二旅第一团,由团长沈长业带领,在轻松凿开两支水货部队的阻拦后,直接杀入女真人撤兵途中最关键的一处谷地。
平日里只是静静存在于这处山间的谷地还没有名字,沈长业的千人团在雨中摆开防线,他杀进来时战场上的女真人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后撤的想法,但不久之后的这个下午,沈长业的部队在这峡谷之中先后遭遇了多达十一次的、反复如海潮般的攻击。
尸体在峡谷之中堆成了小山,粘稠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水流。这一天过后,峡谷被命名为“胜利峡”。
渠正言麾下的第二旅第一团,也成为整个战场中减员最多的一支部队,有将近五成的士兵永远地睡在了这倒鲜红的峡谷之中。
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将尽时,雨已渐渐的停下来,各处山间负隅顽抗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此时讹里里已死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雨水溪,从大营到黄头岩的通路已经被破坏,意味着后方达赉的援军难以抵达,战场回归军营的两条主通路被华夏军与女真人反复争夺,一些人绕小路逃回大营,许多军队都被逼入了绝地,一些强悍的女真部队摆开了阵型固守,而大量幸存的军队选择了投降。
包括金兵主力、汉军部队在内,在这场战斗中直接死伤的金军人数逼近八千,此外约有一万五千余人被就地俘虏,解除武器后押往后方。
华夏军的损伤同样不少,但随着雨势渐歇,渠正言让人拖着最后还能用的大炮往山里走,它们一部分会被用来对付负隅顽抗的女真精锐,一部分被拖向女真大营。
用于负重的驮马拖着干燥的柴枝穿过了血淋淋的战场,抵达女真大营外围后,渠正言指挥着士兵在上风口点起一堆堆的篝火。篝火排开后加入湿柴,一道一道的黑色烟雾沿着山坡往女真人的大营方向爬上去。
这女真大营在扎好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并未受到攻击,它的许多结构尚算完好,木制的围墙、堆着炮火的雨棚,但渠正言并不畏惧,在雨水溪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一部分“溃兵”已经往大营这边退“回去”了,而随着黑烟的缭绕,驮着炸药包的马队也已经陆续过来。
只要达赉的援军无法赶到,这个夜晚恐惧的情绪就会在前方的军营里发酵,今天夜里、最迟明天,他便要敲开这堵木头城墙,将女真人伸向雨水溪的这只蛇头,狠狠地、彻底地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