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战斗的讯息正朝梓州城的指挥部中汇集而来。
火把的光芒染红了雨后的长街矮树、小院青墙。虽已入夜,但半个梓州城已经动了起来,面对着越来越明朗的战场局势,预备队冒着夜色开拨,参谋部的人进入随后事态的筹划工作当中。
如何收治伤员、如何安排俘虏、如何巩固前线、如何庆祝宣传、怎样防御敌人不甘心的反扑、有没有可能趁着大胜之机再展开一次进攻……许多事情虽然先前就有大致预案,但到了现实面前,仍旧需要进行大量的商议、调整,以及细致到各个部门谁负责哪一块的安排和协调工作。
许多事情,这个夜晚就该定下来了。
彭越云匆匆赶到总指挥部附近的街道,不时可以看到与他有着相同装扮的人走在路上,有的三五成群,边走边低声说话,有的独行飞奔,面容匆忙却又兴奋,偶尔有人跟他打个招呼。
这样的情形,与演艺故事中的描述,并不一样。
他心中这样想到。
自小在西北长大,作为西军高层的孩子,彭越云儿时的生活比一般贫苦人家要丰富。他自幼喜欢看书听故事,年少时对竹记便大有好感,后来加入华夏军,喜欢看戏、喜欢听人说书的习惯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即便在竹记的许多演艺故事中,描述起战争,往往也是几个将军几个军师在战场两边的运筹帷幄、奇谋频出。人们听过之后心中为之激荡,恨不能以身代之。彭越云加入总参之后,参与了数个阴谋的策划与执行,一度也将自己幻想成跟对面完颜希尹等人交手的智将。
但随着战争的爆发,华夏军全面投入战局之后,这边给人的感受就完全脱离了某个智将叱咤风云的画面了。指挥部、参谋部的情况更像是华夏军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投入生产作坊中的机械,木楔连着铁钎、齿轮扣着齿轮,巨大的水轮机转动,便令得作坊房间里的庞大机械互相牵连着动起来。
在外界的流言中,人们以为被称作“心魔”的宁先生一天到晚都在筹划着大量的阴谋。但事实上,身在西南的这几年时间,华夏军中由宁先生主导的“阴谋诡计”已经极少了,他更加在乎的是后方的格物研究与大小工厂的建设、是一些复杂机构的成立与流程规划问题,在军队方面,他仅仅做着少量的协调与拍板工作。
也是因此,在外界的眼中,西南的局面或许是华夏军的宁先生一人面对着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一群女真雄杰,实际上在头脑、运筹方面,更为复杂与“人多势众”的,反倒是华夏军一方。
当然,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人皆是一代雄杰,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而西南的“人海战术”亦要面对统筹协调、众口纷纭的麻烦。在事情未曾尘埃落定之前,华夏军的参谋部能否比过对方的天纵之才,仍是让总参内部人员为之紧张的一件事。不过,紧张到今天,雨水溪的战事终于有了眉目,彭越云的心情才为之舒畅起来。
他心中想着这件事情,一路抵达指挥部侧门附近时,看见有人正从那儿出来。走在前方的女子背负古剑,抱了一件蓑衣,带领两名随行人员走向门外已准备好的战马。彭越云知道这是宁先生妻子陆红提,她武艺高强,平素多半担任宁先生身边的保卫工作,此时看来却像是要趁夜出城,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红提还未上马,后方又有人小跑着追出来,低声叫着:“红提姐。”这人亦是女子,是跟随在宁先生身边的娟儿姑娘,这些年来这位样貌姣好、冷峻认真的女子总领了宁先生秘书室半数的工作,与总参方面也打过多次交道了。
只见娟儿姑娘手中拿了一个小包袱,追过来后与那位红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红提夫人笑了笑,也不知说了什么,将包袱接过了。彭越云从道路另一边走向侧门,娟儿却看见了他,在那儿挥了挥手:“小彭,你等等,有点事情。”
彭越云于是停住,那边两名女子低声说了几句,红提带着两名随行人员骑马离开,娟儿挥手目送战马离开,朝彭越云这边过来。一面走,她的目光一面冷了下来。这些年娟儿跟随在宁毅身边办事,参与运筹的事情多了,此时眼角带着一分忧虑、两分煞气的模样,显得冷艳慑人。却不是针对彭越云,显然心中有其它事。
“娟姐,什么事?”
“雨水溪的事情通报到了吧?”
两人一道朝里头走去,彭越云点点头:“嗯,便是过来开会的。”
“下午的时候,有二十多个人,偷袭了雨水溪后头的伤兵营,是冲着宁忌去的。”
“……没事吧?”
彭越云这下明白娟儿姑娘眼角的煞气从何而来了。宁先生的家人当中,娟儿姑娘与宁忌的母亲小婵情同姐妹,那位小宁忌亦如她的孩子一般。此时想来,方才红提夫人应该便是因为此时要去前线,也难怪娟儿姑娘带了个包裹出来……
他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一旁的娟儿摇了摇头:“那边回报是受了点轻伤……眼下轻重伤势的斥候都安排在伤兵总营地里了,进去的人就算周侗再世、或者林恶禅带着人来,也不可能跑掉。不过那边处心积虑地安排人过来,就是为了刺杀孩子,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彭越云点了点头,如今两边的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华夏军的这批斥候还包括特种作战人员,不少都是当初绿林间的成名高手,又或是这些高手带出来的弟子,军中比武单人擂的擂主几乎是被这些人包揽的。他们中的大部分遇上所谓的天下第一林恶禅都能过上几招,二十多人进了这样的营地,即便是二十个天下第一,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那位二公子还受了点伤,估计又是手痒直接扑上去了——先前在梓州发生的那场反杀,亲近宁家的人多少都是听说了的。
眼见娟儿姑娘神色凶狠,彭越云不将这些猜测说出,只道:“娟姐打算怎么办?”
“既然有了这个事情,小彭你筹划一下,对女真人放出风声,我们要真珠和宝山的人头。”
真狠……彭越云暗自咋舌:“真的组织报复?”
“为了报复赔上人就不必了,风声放出去,吓他们一吓,咱们杀与不杀都可以,总之想办法让他们提心吊胆一阵。”
彭越云点点头,脑子微微一转:“娟姐,那这样……趁着这次雨水溪大捷,我这边组织人写一篇檄文,控诉金狗竟派人行刺……十三岁的孩子。让他们觉得,宁先生很生气——失去理智了。不仅已组织人随时行刺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还开出赏格,向所有愿意投诚的伪军,悬赏这两颗狗头,咱们想办法将檄文送到前线去。如此一来,趁着金兵势颓,正好离间一下他们身边的伪军……”
听得彭越云这想法,娟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片刻后目光冷澈下去:“那就拜托你了,赏格方面我去问问看开多少合适,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阴差阳错真让他们内讧了,那便最好。”
“嗯,那我开会时正式提出这个想法。”
两人合计片刻,彭越云目光严肃,赶去开会。他说出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纯为附和娟儿,而是真觉得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刺杀宗翰的两个儿子原本就是困难巨大而显得不切实际的计划,但既然有这个由头,能让他们疑神疑鬼总是好的。
心中倒是告诫了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彭越云有自己的会议要赴,身在秘书室的娟儿自然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整个华夏军全盘的动作都会在她这里进行一轮报备统筹。虽然下午传来的讯息就已经决定了整件事情的大方向,但随之而来的,也只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雨后的空气清澈,入夜之后天上有了稀薄的星光。娟儿将信息汇总到一定程度后,穿过了指挥部的院子,几个会议都在附近的房间里开,炊事班那边烙饼准备宵夜的香气隐隐飘了过来。进入宁毅此时暂居的院落,房间里没有亮灯,她轻轻推门进去,将手中的两张汇总报告放上书桌,书桌那头的床上,宁毅正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她笑了笑,转身准备出去,那边传来声音:“什么时候了……打完了吗……”
“还未到亥时,消息没那么快……你接着休息。”娟儿轻声道。
“哦……你别熬夜了,也睡一下吧。”
“大伙儿都没睡,看来想等消息,我去看看宵夜。”
“年轻人……没有静气……”
宁毅在床上嘟囔了一声,娟儿微微笑着出去了。外头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会议开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有人过来,参谋部的留守人员在院子里一面等待、一面议论。
临近子时,娟儿从外头回来了,关上门,一面往床边走,一面解着蓝色棉袄的扣子,脱掉外套,坐到床边,脱掉鞋袜、褪去长裙,宁毅在被子里朝一边让了让,身形看着苗条起来的娟儿便朝被子里睡进去了。
丑时过尽,凌晨三点。宁毅从床上悄然起来,娟儿也醒了过来,被宁毅示意继续休息。
出门稍加洗漱,宁毅又回来房间里拿起了书桌上的汇总报告,到隔壁房间就了油灯粗略看过。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半,有人从院外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报告……”
“小声一些,雨水溪打完了?”
“是,昨夜子时,雨水溪之战告一段落,渠帅命我回来报告……”
院子里的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阵子。夜色静悄悄的,房间里的娟儿从床上下来,穿好棉袄、裙子、鞋袜,走出房间后,宁毅便坐在屋檐下走廊的矮凳上,手中拿着一盏油灯,照着手上的信纸。
娟儿听到远远传来的奇异欢呼声,她搬了凳子,也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溪打胜了。”
宁毅将信纸递给她,娟儿拿着看,上头记录了初步的战场结果:杀敌万余,俘虏、策反两万二千余人,在夜里对女真大营发动的攻势中,渠正言等人依靠营地中被策反的汉军,击破了对方的外围营地。在大营里的厮杀过程中,几名女真老将鼓动军队拼死顽抗,守住了通往山路的内围营地,其时又有被困在山间未及回转的女真溃兵见大营被击破,孤注一掷前来救援,渠正言暂时放弃了连夜拔除整个女真大营的计划。
华夏军一方牺牲人数的初步统计已超过了两千五,需要治疗的伤员四千往上,这里的部分人数此后还可能被列入牺牲名单,轻伤者、疲惫不堪者难以计数……这样的局面,还要看管两万余俘虏,也难怪梓州这边接到计划开始的讯息时,就已经在陆续派出预备队,就在这个时候,雨水溪山中的第四师第五师,也已经像是绷紧了的丝线一般危险了。
“……渠正言把主动出击的计划叫做‘吞火’,是要在对方最强大的地方狠狠把人打垮下去。击溃敌人之后,自己也会受到大的损失,是早就预测到了的。这次交换比,还能看,很好了……”
宁毅坐在那儿,这样说着,娟儿想了想,低声道:“渠帅亥时收兵,到如今还要看着两万多的俘虏,不会有事吧。”
“他自己主动撤了,不会有事的。渠正言哪,又在钢丝上走了一回。”宁毅笑了起来,“雨水溪将近五万兵,中间两万的女真主力,被我们一万五千人正面打垮了,考虑到交换比,宗翰的二十万主力,不够拿来换的,他这下哭都哭不出来……”
清澈冬夜中的屋檐下,宁毅说着这话,目光已经变得轻松而淡然。十余年的磨砺,血与火的积累,大战之中两个月的筹划,雨水溪的这次战斗,还有着远比眼前所说的更为深刻与复杂的意义,但此时不必说出来。
娟儿抱着那信纸坐了一会儿,轻笑道:“宗翰该逃跑了吧。”
“他不会逃跑的。”宁毅摇头,目光像是穿过了重重夜色,投在某个硕大无朋的事物上空,“筚路蓝缕、吮血磨牙,靠着宗翰这一代人拼杀几十年,女真人才创造了金国这样的基业,西南一战不胜,女真的威势就要从巅峰跌落,宗翰、希尹没有另一个十年二十年了,他们不会允许自己亲手创造的大金最后毁在自己手上,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孤注一掷。看着吧……”
“……接下来会是更加冷静的反扑。”
宁毅静静地说着,对于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
——那,就打死老虎。
第950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一)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在后世看来对整个金国天下具有转折意义的雨水溪之战,其主体战斗在这一天结束之前就已落下帷幕。
而延续性的战斗状态当然不会就此停歇。
雨水溪之战,本质上是渠正言在华夏军的兵力素质已经超越金兵的前提下,利用金人还未完全接受这一认知的心理盲点,在战场上第一次展开正面进攻之后的结果。一万四千余的华夏军正面击溃接近五万的金、辽、奚、渤海、伪等多方联军,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间段,扩大了战果。
支撑起这场战斗的核心要素,就是华夏军已经能够在正面击垮女真主力精锐这一事实。在这个核心要素下,这场战斗里的许多细节上的筹划与阴谋的使用,反倒成为了细枝末节。
这其中,胜利峡的浴血阻击也好,鹰嘴岩击杀讹里里也好……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一个插曲。从大局上来说,只要华夏军素质超越女真已经成为现实,那么必然会在某一天的某个战场上——又或是在众多战绩的累积下——昭示出这一结果。而渠正言等人选择的,则是在这个主动的点上,将这张最大的底牌翻开,顺便一鼓作气,斩下雨水溪。
战争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这个时候女真人已经不能再退,就在这个时间点上昭告所有人:华夏军守西南的底气,并不在于女真人的劳师远征,也不在于西南防守的地利之便,更不需要趁着女真内部有问题而以漫长的时间拖垮对方的这次出征。
华夏军与女真人作战的底气,在于:即便正面作战,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如此想来,我若是粘罕,如今要头疼死了……”
十二月二十的这个凌晨,梓州指挥部一大群人在等待雨水溪消息的同时,前线战场之上,渠正言与于仲道两位师长,也在前线的小屋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等待着天明的到来。这个夜里,外头的山间,还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白日里的作战,带来的一场坚决的、无人质疑的胜利。有超过三万人或被斩杀或被俘虏在附近的山间,这其中,战死的人数还是以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辽东人为主体的。
在金兵的这次战役当中,为了避免汉人伪军作战不利而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宗翰调动入剑门关的汉军并没有超过二十万的数量。雨水溪进攻军队接近五万,其中伪军数量大概在两万余的样子,战场的中坚力量由还是由金、契丹、奚、渤海、辽东人组成。
能够被女真人带着南下,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并不弱,考虑到金国建立已近二十年,又是一帆风顺的黄金时期,各个主体民族的归属感还算强烈,奚人渤海人原本就与女真交好,即便是一度被灭国的契丹人,在后来的时间里也有一批老臣得到了重用,辽东汉人则并没有将南人当成同族看待。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女真人大都有了好的归属,其余几个民族则有着更为旺盛的上进心——这就好比你若没有一个好爹,那就得多吃点苦头——这次南征被人们视为是最后的立功机会,女真人之外的几族军队,在许多时候甚至会展现出比女真人更加强烈的立功欲望与作战意志。
五万人的女真大军——除了本就是降兵的汉伪军之外——许多人甚至还没有过在战场上被击溃或是大规模投降的心理准备,这导致居于劣势之后不少人还是展开了殊死的作战,增加了华夏军在攻坚时的伤亡。
到得这一天完全过去,雨水溪金兵的外部营地已毁,内部营地聚集了以女真人为核心的五千余人,靠着密集的炮火展开顽强的抵抗,外部的山间则分散着数千人的逃兵。这个时候,考虑到全歼对方的难度,渠正言保持理智展开后退。
事实上,虽然雨水溪到黄头岩之间的道路此时仍未修通,女真人中与讹里里同级别的两名将领——余余与达赉——此时已经带着数百人穿山过岭来到了雨水溪。
以一万四千人强攻对面五万大军,这一天又俘虏了两万余人,华夏军这边也是疲累不堪,几乎到了极限。凌晨三点,也就是在丑时将将过后,达赉率领六百余人艰难地绕出雨水溪大营,试图偷袭华夏军营地,他的预期是令得已成疲兵的华夏军炸营,或者至少要让还未完全被押送到后方的两万余俘虏哗变。
未曾想到的是,渠正言安排在前线的监控网仍旧在维持着它的工作。为了防止女真人在这个夜晚的反扑,渠正言与于仲道彻夜未眠,甚至是以亲自点名的方式不断督促小规模的巡查队伍到前线展开严格的监督。
黑夜中瞭望的斥候发现了鬼鬼祟祟而来的达赉部队,情况迅速被反馈回去,附近负责的团长悄悄调集了几门火炮,趁着对方走进,猝不及防地展开了一轮炮击。
由于是在夜里,炮击造成的损伤难以判断,但引起的巨大动静终于令得达赉这一行人放弃了偷袭的计划,将其吓回了军营当中。
这是二十这天凌晨发生的小小插曲。到得天明时分,从梓州赶来的支援部队已经陆续进入雨水溪,此时剩下的便是清理山间溃兵,进一步扩大战果的后续行动,而整个雨水溪战斗胜利的基本盘,终于完全的被稳固下来。
此后数日时间,伤兵、俘虏被陆续转移往后方,从雨水溪至梓州的山路之中,每一日都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伤兵、俘虏们往梓州方向转移,宣传队、后勤补给队、经历了一定训练的新兵部队则向着前线陆续补充。此时小年已至,后方杀了些猪、宰了些鸡运来前方犒赏军队,文工团体也上来了,而雨水溪之战的战果、意义,此时已经被华夏军的宣传部门渲染起来。消息传递到后方以及军中各处,整个西南都在这一战的结果中躁动起来。
黄明县,拔离速的进攻已经暂时停止,从剑阁至前线的数十里的山间,以宗翰为首的女真人部队,陷入到真正的寒冬之中。
走到人生的最后一程里,这些纵横一生的女真英雄们,陷入到了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当中。
他们当然会做出决定。
华夏军也在等待着他们决定的落下。
十二月二十六的这天下午,在经历了初步的治疗之后,毛一山被作为英雄代表召回后方。此时团里的伤亡统计、后续安排都已完成,他带着两名副手,胸前挂着红花,与宣传部门的几位工作人员一道返回。
返回的日期并没有硬性的标准,回去的路上军人颇多,毛一山挂个红花自觉丢人现眼,出了雨水溪山口便不好意思地取掉了。途径伤兵总营地时,他打法了几名宣传部的人先走,自己带着副手进去看重伤的同伴,傍晚时分则在附近的俘虏营地里见了侯五与侯元颙父子。
他亲手即杀讹里里,乃是立功的大英雄,被安排暂离前线时,师长于仲道顺手拿了瓶酒打发他,这天傍晚毛一山便拿出来分给侯五、侯元颙喝。侯五负责俘虏营的工作,挥手拒绝,便由侯元颙陪着他将这瓶酒喝掉了。酒饭之后,毛一山兴高采烈地参观俘虏营地,直接朝被俘虏的女真精兵那头过去。
此时营地之中也正用了粗糙的晚饭,毛一山过去时大量的俘虏正饭后防风,四四方方的土坪围了绳子,让俘虏们走过一圈了事。毛一山走上旁边的木头台子:“这帮家伙……都懂汉话吗?”
“有一些……懂几句。”
“哦,五哥,你叫个人来,给我翻译。”毛一山兴致高昂,双手叉腰,“喂!女真的孙子们!看我!杀了你们老大鹅里里的,就是老子——”
侯五哭笑不得:“一山你这也没喝多少……”
“什么满万不可敌,孬种!”毛一山笑着扯侯五的衣袖,“五哥,你帮我翻译。”
台下的女真俘虏们便陆陆续续地朝这边看过来,有少数人听懂了毛一山的话,面容便不善起来,侯五面色一寒,朝周围一挥手,围在这周围的士兵便都将弓弩架起来了。
“干嘛!不服气!有种上来,跟老子单挑!老子的名字,叫做毛一山,比你们老大……叫做什么鹅里里的烂名字,好听多了!”
侯五盯着人群里的动静,一旁的侯元颙捂着脸已经偷偷在笑了,毛一山早年比较内向,后来成了家又当了军官,性情以敦厚著称,很少有这样张扬的时候。他叫了几声,嫌俘虏们听不懂,又跟副手要了大红花戴在胸口,手舞足蹈:“老子!咔嚓!鹅里里!”
“哈哈哈!你不开心……”
如此放肆了片刻,侯五才拉了毛一山离开,待到几人又回到房间里的火堆边,毛一山的情绪才低落下来,他说起鹰嘴岩一战:“打完之后点数,身边的人,死了三百三十二个。虽然说是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不过……这次回去还得给他们家人送信。”
征战十多年,身边的人死过一轮又一轮了,但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都始终像是软刀子在心中刻下的字。那是长久的、锥心的痛苦,甚至无法用任何歇斯底里的方式发泄出来,毛一山将柴枝扔进火堆,表情内敛,只在眼底翻出些湿润的红色来。
侯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侯元颙笑起来:“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本来该是半章的内容,但是深夜两点发现出了三千字,干脆就发了吧……
(本章完)
“……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天已入夜,简陋的房间里还透着些冬日的寒意,说起这事,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开口的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罗兄弟啊……”
“说起来,他到了山东,跟了祝彪祝军长混,那也是个狠人,说不定将来能拿下什么大头头的脑袋?”
“年前听说杀了个叫刘光继的。”
“那是伪军的老大,做不得数。罗兄弟一直想杀女真的大头头……挞懒?女真东路留在中原的那个头头是叫这个名字吧……”
毛一山与侯五如今在华夏军中职衔都不低,许多事情若要打听,当然也能弄清楚,但他们一个专心于打仗,一个已经转往后勤方向,对于消息仍旧模糊的前线的讯息没有过多的深究。此时哈哈地说了两句,眼下在情报部门的侯元顒接过了父辈的话题。
“罗叔现在确实在梁山一带,不过要攻挞懒恐怕还有些问题,他们之前击退了几十万的伪军,后来又击败了高宗保。我听说罗叔主动出击要抢高宗保的人头,但人家见势不妙逃得太快,罗叔最终还是没把这人头拿下来。”
侯元顒说得好笑:“不光是高宗保,去年在徐州,罗叔还提议过主动出击斩杀王狮童,计划都做好了,王狮童被策反了。结果罗叔到现在,也只杀了个刘光继,他要是听说了毛叔的功劳,肯定羡慕得不行。”
当年斩杀完颜娄室后剩下的五个人中,罗业老是唠叨着想要杀个女真大将的志向,其余几人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卓永青莫名其妙砍了娄室,被罗业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几年,军中有谁偶有斩获,罗业往往也都是口水流个不停。这事情一开始算得上是无伤大雅的个人嗜好,到得后来便成了大伙儿打趣时的谈资。
当然,玩笑且归玩笑,罗业出身大族、思维进步、文武双全,是宁毅带出的年轻将领中的骨干,麾下带领的,也是华夏军中真正的尖刀团,在一次次的比武中屡获第一,实战也绝没有半点含糊。
华夏军中传闻比较广的是藏区训练的两万余人战力最高,但这个战力最高说的是平均值,达央的部队全都是老兵组成,西南部队掺杂了许多新兵,某些地方难免有短板。但若是抽出战力最高的部队来,双方还是处于类似的峰值上。
这峰值的代表,毛一山的一个团攻防都极为扎实,可以列进去,罗业带领的团队在毛一山团的基础上还兼备了灵活的素质,是稳稳的巅峰阵容。他在每次作战中的斩获绝不输毛一山,只是往往杀不掉什么出名的大头目,小苍河的三年时间里,罗业每每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久而久之,便成了个有趣的话题。
这时候毛一山、侯五、侯元顒都忍不住笑,笑得一阵,毛一山才道:“那……山东那边到底什么个情况,小顒你为什么说,他就杀不掉挞懒啊?”
“也是估计。”侯元顒的笑容收敛起来,“罗叔、刘师长、祝军长他们在的那一块,太苦了,从前线回过来的消息看,民生基本已经被败完了,没有庄稼,明年的种苗可能都已经没有,梁山附近的人靠着水里的东西勉强吊着一口命,但也都饿得不行。”
侯元顒叹了口气:“咱们第三师在徐州打得原本不错,顺手还收编了几万人马,但是过黄河之前,粮食补给就见底了。黄河那边的状况更难堪,没有接应的余地,过了河很多人得饿死,所以收编的人手都没办法带过去,最后还是跟晋地开口,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了些粮,才让第三师的主力顺利抵达梁山泊。击败高宗保以后他们劫了些后勤,但也只是够用而已,大半物资还用来还晋地那位女相的债了。”
“这么难了吗……”毛一山喃喃道。
侯元顒点头:“梁山那一片,民生本就艰难,十多年前还没打仗就民不聊生。十多年打下来,吃人的情况每年都有,前年女真人南下,挞懒对中原那一片又刮了一遍,他就是指着不让人活去的。所以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我听总参的几个朋友说,明年开春,最理想的形式是跟能晋地借点种苗,捱到秋天元气或许还能恢复一点,但这中间又有个问题,秋天之前,宗辅宗弼的东路军,就要从南边回去了,能不能挡住这一波,也是个大问题。”
侯元顒拿着柴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草图:“现在的情况是,山东很难捱,看起来只能打出去,但是打出去也不现实。刘师长、祝军长,加上那位王山月领着的武朝军队,还有家属,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他们周围几十万同样没有吃的的伪军,这些伪军没有吃的,只能欺负百姓,偶尔给罗叔他们添点乱,要说打,罗叔能打败他们一百次,但打败了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收编,因为根本没有吃的。”
“挞懒如今守大同。从梁山到大同,怎么过去是个问题,后勤是个问题,打也很成问题。正面攻是一定攻不下的,耍点阴谋诡计吧,挞懒这人以谨慎著称。之前大名府之战,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差点将祝军长他们全都拖死在里头。所以如今说起来,山东一片的局势,恐怕会是接下来最艰难的一块。唯一盼得着的,是晋地那边破局之后,能不能再让那位女相接济一二。”
华夏军中,如侯五、毛一山这种风格已定型的老战士,心思并不缜密,更多的是通过经验而并非分析来办事。但在年轻人一块中,由于宁毅的刻意引导,年轻战士聚会时谈论时局、交流新思想已经是颇为时髦的事情。
此时眼见侯元顒针对局势侃侃而谈的样子,两人心中虽有不同之见,但也颇觉欣慰。毛一山道:“那还是……造反那年年底,元顒到小苍河的时候,才十二岁吧,我还记得……如今真是成材了……”
侯五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缺点冲劲,既然没有别的路走,该耍阴谋就耍阴谋嘛,说不定山东那帮人已经在打大同的主意了。”
侯元顒便也笑:“爹,话不是这么说的,挞懒那人做事确实滴水不漏,人家铁了心要守的时候,轻敌是要吃大亏的。”
“那也得去试试,不然等死吗。”侯五道,“而且你个小孩子,总想着靠别人,晋地廖义仁那帮汉奸作乱,也败得差不多了,求着人家一个女人帮忙,不讲究,照你的话分析,我估计啊,大同的险肯定还是要冒的。”
他心中虽然觉得儿子说得不错,但此时敲打孩子,也算是作为父亲的本能行为。谁知这句话后,侯元顒脸上的表情突然精彩了三分,兴致勃勃地坐过来了一些。
“不是,不是,爹、毛叔,这就是你们老古板,不知道了,宁先生与那位女相,有一腿……”他两只手做了个猥琐的动作,随即赶快放下来,“……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
“宁先生与晋地的楼舒婉,早年……还没打仗的时候,就认识啊,那还是杭州方腊造反时候的事情了,你们不知道吧……当初小苍河的时候那位女相就代表虎王过来做生意,但他们的故事可长了……宁先生当初杀了楼舒婉的父兄……”
这便是宁毅主导的信息交流频率过高产生的弊端了。一帮以交流讯息挖掘蛛丝马迹为乐的年轻人聚在一块,涉及军事机密的或许还没法放开说,到了八卦层面,许多事情不免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这些事情当年毛一山、侯五等人或许只是听到过些许端倪,到了侯元顒这代人口中俨然成了狗血煽情的传奇故事。
两名中年人初时将信将疑,到得后来,虽然心底只当故事听,但也不免为之眉飞色舞起来。
“……这可不是我骗人哪,当年……夏村之战还没有到呢,爹、毛叔你们也还完全没有见到过宁先生的时候,宁先生就已经认识吕梁山的红提夫人了……当时那位夫人在吕梁可是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血菩萨的,杀过的人比毛叔你杀得多多了……”
“是有这事是有这事,血菩萨的名头我也听说过的……”侯五摸着下巴连连点头。
“……那时候,宁先生就计划着到吕梁山练兵了,到这边的那一次,楼姑娘代表虎王第一次到青木寨……我可不是瞎说,很多人知道的,如今山东的祝军长当时就负责保护宁先生呢……还有亲眼见过这件事的人,是教打枪的宇文老师,宇文飞渡啊……”
“宇文教官确实是很早就跟着宁先生了……”毛一山的影子连连点头。
“……所以啊,这事情可是宇文教官亲口跟人说的,有人证实的……那天楼姑娘再见宁先生,是私下里找的小房间,一见面,那位女相脾气大啊,就拿着茶杯枕头什么的扔宁先生了,外头的人还听到了……她哭着对宁先生说,你个死鬼,你怎么不去死……爹,我可不是瞎说……”
“你说你说……”
“……所以晋地那片产业,咱们不也是有人在照看着吗……当年虎王要杀楼舒婉,大掌柜董方宪都去了的,咔嚓,干了虎王……爹,毛叔,内幕你们还不知道,当时宁先生在这边不是装死吗,实际上是亲自去了晋地。晋地动乱的时候,宁先生就在那呢,打听得到的……宁先生、董掌柜都在,多大阵容啊,虎王怎么扛得住……”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所以啊,总参里都说,楼姑娘是自己人……”
“我也就是跟爹和毛叔你们这么透露一下啊……”
“……宁先生脸子薄,这个事情不让说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跟晋地求点粮,有什么关系嘛……”
……
“咳,那也不是这么说。”火光照出的剪影之中,侯五摸着下巴,忍不住要教导儿子人生道理,“跟自己女人开这种口,毕竟也有点没面子嘛。”
“五哥说得有点道理。”毛一山附和。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侯元顒皱着眉头,看看两个老古板,“……这都是为了华夏嘛!”
三人在房间里说着这般无聊的八卦,有寒风的冬夜也都变得温暖起来。此时年纪最大的候五已渐渐老了,温和下来时脸上的刀疤都显得不再狰狞,他过去是很有杀气的,如今倒是笑着就像是老农一般了。毛一山身上缠着绷带,体格结实,他这些年杀敌众多,面对着敌人时再无半点犹豫,面对着亲朋时,也已经是格外可靠的长辈与主心骨。
侯元顒已经二十四岁了,在父辈面前他的目光仍旧带着些许的稚嫩,但颌下已经有了胡须,在同伴面前,也已经可以作为可靠的战友踏上战场。这十余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小苍河的发展,经历了父辈艰苦鏖战时留守的岁月,经历了凄惶的大转移,经历了和登三县的压抑、荒凉与随之而来的大建设,经历了跃出凉山时的豪迈,也终于,走到了这里……
华夏军的几个部门中,侯元顒就职于总情报部,平素便消息灵通。这一晚的八卦归八卦,说了罗业,也不免提起此时身在长沙的渠庆与卓永青的近况。
物以类聚,人从群分,虽然说起来华夏军上下俱为一体,军队内外的气氛还算良好,但只要是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产生更加亲近彼此更加认同的小团体。
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中带着政治性或者不带政治性的小团体偶尔出现,每一位军人,也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某些人更加熟悉,更加抱团。但这十余年经历的残酷场面难以言说,类似毛一山、侯五、罗业、渠庆、卓永青这般因为斩杀娄室幸存下来而走近几乎成为亲人般的小群体,此时竟都还完全健在的,已经相当罕见了。
“……若是说,当年武瑞营一道抗金、守夏村,而后一道造反的弟兄,活到现在的,怕是……三千人都没有了吧……”
此时已聊到深夜,毛一山靠着墙壁,微微的眯着眼睛,一边的侯五摇了摇头。
“别说三千,有没有两千都难说。不说小苍河的三年,想想,光是董志塬,就死了多少人……”
“再打十年,打到金国去。”毛一山道,“你说我们还会在吗?”
“我觉得,你多半是不在了。你都冲在前头。”侯五看看自己有些残疾的手,又将一根柴枝扔进火里:“我就不一样,我都在后方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家里石头和陈霞,我帮你养……不然也可以让渠庆帮你养,你要知道,渠庆那家伙有一天跟我说过,他就喜欢屁股大的。”
“哎,陈霞那个性格,你可降不住,渠庆也降不住,而且,五哥你这个老身板,就快散架了吧,遇上陈霞,直接把你折腾到寿终正寝,咱们哥俩可就提前见面了。”毛一山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嘴里咀嚼,尝那点苦味,笑道,“元顒,劝劝你爹。”
侯元顒便在火堆边笑,不接这茬。
“说起来,罗业和渠庆这两个家伙,将来跟谁过,是个大问题。”
“你都说了渠庆喜欢大屁股。”
“我听说,他跟雍夫子的妹妹有点意思……”
“哦?是谁?”
“雍夫子嘛,雍锦年的妹妹,叫做雍锦柔,成了亲的,是个寡妇,如今在和登一校当老师……”
“哦,屁股大?”
“嘿嘿,这个我跟你说啊,那不是光说屁股的事了,两个字:风韵……”
生与死的话题对于房间里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假设,十余年的时光,也早让人们熟悉了将之寻常化的手段。
话题在黄段子下三路上转了几圈,剪影里的各人便都嘻嘻哈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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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走到最后,是多少让人有些伤感的命题,但到得第二日清晨起来,外头的号声、晨练声响起时,这事情便被毛一山、侯五等人抛在脑后了。
战场的杀伐从来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如果战场不能消去人的幻想,一场场屠杀的惨剧也会将人塑造去同样的方向。
经历这样的年月,更像是经历戈壁上的烈风、又或是三九寒天的暴雪,那风会像刀子一般将人的皮肤划开,撕开人的灵魂。也是因此,与之相向而行的军队、军人,作风之中都犹如烈风、暴雪一般。倘若不是这样,人毕竟是活不下来的。
即便身上有伤,毛一山也跟着在拥挤的简陋操场上跑了几圈。吃过早餐之后挥别侯五父子,踏上山路,去往梓州方向。
这一日天气又阴了下来,山道上虽然行人颇多,但毛一山步伐轻快,下午时分,他便超过了几支押送俘虏的队伍,抵达苍古的梓州城。才只是未时,天上的云聚集起来,可能过不久又得开始下雨,毛一山看看天气,有些皱眉,随后去到指挥部报到。
不久,便有人引他过去见宁毅。
指挥部里人群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在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宁毅时,还有几名参谋部的军官在跟宁毅汇报事情,宁毅给毛一山倒了杯茶,打发了军官之后,方才笑着过来与毛一山聊天。
“伤没问题吧?”宁毅开门见山地问道。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杀娄室后,卓永青是主角,但毛一山作战勇猛,后来小苍河大战时与宁毅也有过不少交集。到升任团长后,作为第五师的攻坚主力,擅长稳扎稳打的毛一山与罗业等人也与宁毅时常见面,这期间,渠庆在总参任职,侯五虽然去了后方,但也是值得信赖的军官。杀娄室的五人,其实都是宁毅眼中的精锐干将。
简单的交谈几句,宁毅又问了问鹰嘴岩的事情,随后倒也并不客套:“你伤势还未全好,我知道这次的假也不多,就不多留你了。你妻子陈霞目前在成都办事,横竖快过年了,你带她回去,陪陪孩子。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点年货,安排了一辆顺路到成都的马车,对了,这里还有件大衣,你衣服有些薄,这件大衣送给你了。”
宁毅拿起房间里自己的新大衣送到毛一山手上,毛一山推辞一番,但终于拗不过宁毅的坚持,只得将那军大衣穿上。他看看外头,又道:“若是下雨,女真人又有可能进攻过来,前线俘虏太多,宁先生,其实我可以再去前线的,我手下的人毕竟都在那里。”
宁毅摇摇头:“女真人之中不乏出手果决的家伙,刚刚糟了败仗立刻行险一击的可能性也有,但这一次可能性不高了。指挥部的紧张是例行程序,前线已经高度预防起来,不缺你一个,你回去还有宣传口的人找你,只是顺道过个年,不要觉得就很轻松了,顶多年初三,就会招你回来报到的。”
毛一山微微犹豫:“宁先生……我可能……不太懂宣传……”
宁毅哈哈点头:“放心吧,卓永青当初形象不错,也适合宣传,这边才老是让他配合这配合那的。你是战场上的勇将,不会让你整天跑这跑那跟人吹牛……不过总的来说呢,西南这一场大战,包括渠正言他们这次搞的吞火计划,我们的元气也很伤。你杀了讹里里这件事情,很能振奋人心,对征兵有好处,所以你适当配合,也不必有什么抵触。”
华夏军中性格朴实敦厚之人众多——事实上,对于这整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来说,私下里吹吹牛没什么,遇上“宣传”之类大事就多少有点懵逼也是常态了,宁毅安慰人安慰得很有经验。毛一山得了他的承诺,此时也就放下心来。
此后便由人领着他到外头去搭车,这是原本就预定了运送货物去梓州城南驿站的马车,此时将货物运去驿站,明早带着毛一山去成都。赶车的御者原本为着天气有些焦虑,但得知毛一山是斩杀讹里里的英雄之后,一面赶车,一面热络地与毛一山交谈起来。阴冷的天空下,马车便朝着城外高速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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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毛一山时,宁毅站在指挥部的门外目送了这位与他同龄的团长好一会儿。
毛一山的样貌朴实敦厚,手上、脸上都有着许多细细碎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记录着他这么些年走过的路程。
此时的打仗,不同于后世的热兵器战争,刀没有火枪那样致命,往往会在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华夏军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兵,尤其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后期,宁毅也曾一次次在战场上辗转,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但他身边还有人着意保护,真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百战的华夏军战士,夏日的夜晚脱了衣服数伤疤,伤疤最多之人带着朴实的“我赢了”的笑容,却能让人的心神为之颤动。
这些人即便不早死,后半辈子也是会很痛苦的。
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眼下都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里,宁毅喜欢与这些人说华夏军的前景,当然更多的其实是说“格物”的前景,那个时候他会说出一些“现代”的景象来。飞机、汽车、电影、音乐、几十层高的大楼、电梯……各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当时华夏军面对着百万大军的围剿,女真人咄咄逼人,他们在山间跑来跑去,许多时候因为节约粮食都要饿肚子了。对着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战士时,宁毅肆无忌惮。
有时候他也会直率地说起这些人身上的伤势:“好了好了,这么多伤,现在不死以后也是会痛的,风湿啊,痛到你骨头里去,知道吧,不要以为是什么好事。将来还要多建医院收留你们……”
听到这样说的战士倒是笑得毫不在意,若真能走到“将来”,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也没有办法啊,要是输了,女真人会对整个天下做什么事情,大家都是看到过的了……”他每每也只能这样为众人打气。
那其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将来,如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走到“将来”。
毛一山或许是当年听他描述过前景的战士之一,宁毅总是隐约记得,在那时的山中,他们是坐在一起了的,但具体的事情自然是想不起来了。
毛一山坐着马车离开梓州城时,一个小小的车队也正朝着这边飞驰而来。临近傍晚时,宁毅走出热闹的指挥部,在侧门外头接到了从成都方向一路赶来梓州的檀儿。
建朔十一年的这个年关,宁毅原本计划在小年之前回一趟张村,一来与留守张村的众人沟通一下后方要重视的事情,二来算是顺道与后方的妻儿团聚见个面。这次由于雨水溪之战的突破性成果,宁毅反倒在提防着宗翰那边的突然发疯与孤注一掷,于是他的回去变成了檀儿的过来。
名义上是一个简单的碰头会。
见面之后,宁毅张开双手,将檀儿抱了抱,道:“我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带你去探一探。”
“啊?”檀儿微微一愣。这十余年来,她手下也都管着许多事情,平素保持着严肃与威严,此时虽然见了丈夫在笑,但面上的表情还是颇为正式,疑惑也显得认真。
天空中尚有微风,在城市中浸出寒冷的氛围,宁毅提着个包裹,领着她穿过梓州城,以翻墙的拙劣方法进了无人且阴森的别苑。宁毅带头穿过几个院落,苏檀儿跟在后头走着,虽然这些年处理了不少大事,但基于女子的本能,这样的环境还是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只是面上表露出来的,是哭笑不得的面容:“怎么回事?”
“李维轩的别苑,人走了,我找到个地方挺不错的。”
“那也不用翻墙进来……”
“来的人多就没那个味道了。”
冷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长久无人的微微腐臭的味道,檀儿眉头微蹙,过得一阵,两人才抵达别苑深处的那栋小楼,宁毅将她领到二楼的走廊上。天光已经有些暗了,风在檐角呜咽,宁毅放下包裹,道:“你等我一会。”径自下楼。
檀儿双手抱在胸前,转身环顾着这座空置无人、俨如鬼屋的小楼房……
冷风的呜咽之中,小楼下方的廊道里、屋檐下陆续有灯笼亮了起来。
橘黄色的灯火点了几盏,照亮了昏暗中的院落,檀儿抱着双臂从栏杆边往下看,宁毅提着灯笼上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很像江宁时候的那个小院子。”
檀儿原本还有些疑惑,此时笑起来:“你要干什么?”
“两口子还能干什么,正好你过来了,带你来看看嘛——我带了吃的。”宁毅笑着,又提起包裹,推开了一旁的房门。
房间里头的摆设简单——似是个女子的闺房——有桌椅床铺、柜子等物,或许是之前就有过来准备,此时没有太多的灰尘,宁毅从桌子下头抽出一个火盆来,拔出随身带的砍刀,刷刷刷的将房间里的两张板凳砍成了柴火。
檀儿看着他的动作好笑,她也是时隔多年没有看到宁毅如此随性的行为了,靠前两步蹲下来帮着解包袱,道:“这宅子还是别人的,你这样乱来不好吧?”
“是不太好,所以不是没带其他人过来嘛。”
跟随红提、西瓜等人学来的刀工用来劈柴端的流畅,柴枝整齐得很,不一会儿便燃起火来。房间里显得温暖,檀儿打开包袱,从里头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堆吃的:小块的馒头、腌过的鸡翅、肉片、几颗串起来的丸子、半边鱼肉、少许蔬菜……两盘早就炒好了的小菜,还有酒……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家人聚齐时,宁毅偶尔会组成一轮烧烤,在他对饮食挖空心思的研究下,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几年来华夏军物资并不充裕,宁毅以身作则给每个人定了食物配额,即便是他要攒下一些肉来烧烤之后大口吃掉,往往也需要一些时日的积累,但宁毅倒是乐此不疲。
夫妻相处这么些年,虽然也有聚少离多的日子,但彼此的步调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檀儿将酒菜放到房间里的圆桌上,随后环顾这已经没有多少装饰的房间。外头的天地都显得昏暗,唯独院子这一块因为下方的灯火浸在一片暖黄里。
宁毅拿着鱼肉片架在火上:“这座房子,挺像烧掉的那栋楼的。”
檀儿转过头来:“失火烧掉的。”
“是啊。”宁毅点头。
“对这边这么熟悉,你带多少人来探过了?”
“也不多啊,红提……娟儿……秘书处的小胡、小张……妇女会那边的甜甜大婶,还有……”宁毅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掰着手指数,看着檀儿那开始变圆却也夹杂些许笑意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就是上回带着红提来了一次……”
“打胜一仗,怎么这么高兴。”檀儿柔声道,“不要得意忘形啊。”
“是得意,也不是得意。”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手上的烤鱼,“跟女真人的这一仗,有很多设想,动员的时候可以很豪迈,心里面想的是破釜沉舟,但到现在,终于是有个发展了。雨水溪一战,给宗翰狠狠来了一下,他们不会退的,接下来,这些祸乱天下一生的家伙,会把命赌在西南了。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想脱离整个局面,看看这些事情。”
他说着这话,面上的表情并非得意,而是郑重。檀儿坐下来,她也是历经众多大事的决策者了,知道人在局中,便难免会因为利益的牵扯不够清醒,宁毅的这种状态,或许是真的将自己抽身于更高处,发现了什么,她的面容便也严肃起来。
宁毅笑了笑:“我最近记起在江宁的时候,楼还没有烧,你有时候……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在外头的走廊上聊天。那时候应该想不到后来的事情,杭州方腊的事,梁山的事,抗金的事,杀皇帝的事……你想要变戏法,顶多,在将来变成苏家的掌舵人,把布行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算不算是……搅乱你一辈子?”
“确实没准备啊……”檀儿想了想,“尤其是造反之后,前半辈子所有的准备都空了,后来都是被逼着在走……你杀皇帝之前,我还给苏家想过很多规划的,摆脱了朝堂之后,我们一家人回江宁,经历了那些大事,有家人有孩子,天下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时候。”想起这些,已经当了十余年当家主母的苏檀儿,眼睛都显得亮晶晶的,“……那些想法确实是最踏实的一些念头。”
十余年前,弑君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在京中也遭遇了各种难题,但是只要解决了难题,回到江宁后,一切都会有一个着落。这些都还算是规划内的想法,苏檀儿说着这话,心有所感,但对于宁毅提起它来的目的,却不甚明白。宁毅伸过去一只手,握了一下檀儿的手。
“谢谢你了。”他说道。
“相公……”檀儿微微犹豫,“你就……想起这个?”
“这些年过来,我做的决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辈子。我有时候能顾及一些,有时候无暇他顾。其实对家里人影响反而更多一些,你的丈夫忽然从个商人变成了造反的头头,云竹锦儿,以前想的恐怕也是些安稳的生活,这些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杀了周喆之后,我走到前面,你也不得不往上头走,没有个缓冲期,十多年的时间,也就这么过来了。”
檀儿脸色微微红了红:“你其实……不用说这些……”
“不是抱歉。可能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但还是有些惋惜……”宁毅笑笑,“想想,如果能有那样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女真人,你现在也许还在经营苏家,我教教书、偷偷懒,有事没事到聚会上看见一帮傻瓜写诗,逢年过节,街上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那样延续下去,也会很有意思。”
宁毅这样说着,檀儿的眼眶蓦地红了:“你这就是……来逗我哭的。”
“就快过年了,想想年轻时候的这些事,也是挺有意思的嘛。”
宁毅烧烤着手中的食物,察觉到丈夫确实是带着回忆的心情出来,檀儿也终于将谈论正事的心情收起来了,她帮着宁毅烤了些东西,说起家中孩子最近的状况。两人在圆桌边拿起酒杯碰了碰杯。
白日已迅速走进黑夜的分界里,透过打开的房门,城市的远处才浮动着点点的光,院落下方灯笼当是在风里摇晃。忽然间便有声音响起来,像是铺天盖地的雨,但比雨更大,噼噼啪啪的声音笼罩了房子。房间里的火盆晃动了几下,宁毅扔进去柴枝,檀儿起身走到外头的走廊上,随后道:“落米粒子了。”
宁毅目光闪动,随后点了点头:“这天下其它地方,早都下雪了。”
此时的中原、江南早已被洋洋洒洒的大雪覆盖,只有成都平原这一块,今年始终阴雨连绵,但看来,时辰也已经到来。檀儿回到房间里,夫妻俩对着这漫天啪嗒啪嗒的小雪一面吃喝,一面聊着天,家中的趣事、军中的八卦。
宁毅说起有关徐少元与雍锦柔的事情:
“说秘书处的徐少元,人比较木讷,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之前看上了雍夫子的妹妹,雍锦柔知道吧,三十出头,很漂亮,知书达理,守寡有七八年了,现在在和登当老师,听说军中呢,很多人都瞧上了她,但是跟雍夫子提亲是没有用的,说是要让她自己选……”
“徐少元对雍锦柔一见倾心,但他哪里懂泡妞啊,找了总参的家伙给他出主意。一群神经病没一个靠谱的,邹烈知道吧?说我比较有主意,偷偷过来打探口风,说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我哪里知道是徐少元要泡雍锦柔啊,给他们说了几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后徐少元去和登,三天的时间,鸡飞狗跳,从写诗,到找人扮流氓、再到假扮内伤、到表白……差点就用强了……被李师师看到,找了几个女兵,打了他一顿……”
“打完以后啊,又跑来找我告状,说秘书处的人耍流氓。我就去问了,把徐少元叫出来,跟雍锦柔对质,对质完以后呢,我让徐少元当着雍锦柔的面,做诚挚的检讨……我还帮他整理了一段真挚的表白词,当然不是我帮他写的,是我帮他梳理心情,用检讨再表白一次……老婆我聪明吧,李师师当时都哭了,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雍锦柔啊,十动然拒,啧,实在是……”
“十动……然拒……”檀儿插进话来,“什么意思啊?”
“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有这个成语吗……”
“我最近发明的。”宁毅笑着,“然后呢,我就请师师姑娘帮忙解决一下雍锦柔的感情问题,她跟雍锦柔关系不错,这一打听啊,才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夫妻俩在房间里说着这些琐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菜已经冷了,酒意微醺,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外头漫天的雪粒,道:
“雨水溪一战之前,西南战役的总体思路,只是先守住而后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雨水溪一战之后,完颜宗翰就真的是我们面前的敌人了,接下来的思路,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击垮他的军队,砍下他的脑袋——当然,这也是他的想法。”宁毅轻笑道,“想一想,倒觉得有点激动了。”
檀儿扭头看他,随后渐渐明白过来。
她牵了牵他的手:“你不要有事啊。”
“当然。”
过往的十余年间,从江宁小小的苏家开始,到皇商的事件、到杭州之险、到梁山、赈灾、弑君……长久以来宁毅对于许多事情都有些疏离感。弑君之后在外人看来,他更多的是有着睥睨天下的气概,许多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或许在李频等人看来,就连这整个武朝时代,儒家辉煌,都不在他的眼中。
面对西夏、女真强大的时候,他多少也会摆出虚与委蛇的态度,但那不过是公式化的做法。
面对李乾顺率领十万大军,宁毅对着派来的使者只是一句“华夏之人、不投外邦”,随后击垮了整个西夏军队。
完颜娄室气势汹汹地杀来西北,范弘济送来卢延年等人的人头示威,宁毅对华夏军人说:“形势比人强,要友善。”待到娄室直逼延州,宁毅也就对着队伍说“从今天开始,华夏军全体,对女真人开战。”
杀死娄室之后,一切再无转圜余地,女真人那边幻想不战而胜,再来劝降,扬言要将小苍河屠成万人坑,宁毅则直接说,这里不会是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示弱有用的时候,他会在话语上、一些小策略上示弱。但在行动上,宁毅无论面对谁,都是强势到了极点的。
长久以来,华夏军面对整个天下,居于劣势,但自家夫君的心中,却从不曾居于劣势,对于未来他有着无比的信心。在华夏军中,这样的信心也一层一层地传递给了下方做事的众人。
面对宗翰、希尹气势汹汹的南征,华夏军在宁毅这种姿态的感染下也只是当成“需要解决的问题”来解决。但在雨水溪之战结束后的这一刻,檀儿望向宁毅时,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紧张感,那是比武场上选手上场前开始保持的活跃与紧张。
以整个天下的角度而论,完颜阿骨打去后,宗翰、希尹确实就是这个天下的舞台上最为强悍与可怕的巨人,二三十年来,他们所注视的地方,无人能当其锋锐。这些年来,华夏军有些战果,在整个天下的层次,也令许多人感到过重视,但在宗翰与希尹等人的面前,华夏军也好、心魔宁毅也好,都始终是差着一个甚至两个层次的所在。
对方是横压一世能碾碎天下的魔王,而天下尚有武朝这种硕大无朋死而不僵的庞然巨物,华夏军只是逐渐往国家蜕变的一个强力武装罢了。
但这一刻,宁毅对宗翰,有了杀意。在檀儿的眼中,如果说宗翰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巨人,眼前的夫君,终于舒展了筋骨,要以同样的巨人姿态,朝对方迎上去了……
她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图景,窗外降下的冰粒渐渐的变小。
鹅毛大雪,即将降下,世界就要变成女真人曾经熟悉的样子了……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无人居住的别院内,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灾。
火灾的原因,在于风雪吹掉了一盏悬在房舍走廊间的灯笼,灯笼缓缓引燃了在走廊一侧沉积已久的杂物。身处此间的位于华夏军最顶端的夫妻两人先是有些慌张,但随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展开了救火的行动,漫天鹅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灾不久之后便被扑灭。
许多年之后,在西南战役战争最紧张的时间里发生在梓州城一隅的这场神秘火灾或许会被某个文人或三流写手从故纸堆里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个阴谋故事的导火索。但在当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场小小的变故,当夫妻俩沿着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挥部时,天地之间都已经被洋洋洒洒的雪花所充斥,两人的脸上都有一言难尽但确实显得轻松的笑容。
——留下了回忆。
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发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岭皆已裹上银装。
年关即将到来。从黄明县、雨水溪分界线上往梓州方向,俘虏的押送仍在继续——华夏军仍旧在消化着雨水溪一战带来的战果——由于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虏铤而走险选择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许的混乱,但总体来说,已经无法对大局造成影响。
而从战场前线延伸往剑阁的山路间,渐渐被大雪覆盖的女真人的军营当中,充斥着压抑、肃杀而又癫狂的气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间有厮杀引起的小小动静出现。在风雪中,一些纸片随着大雪纷纷扬扬地呼啸往女真大军的营地。
纵然在阶段性胜利后的空隙里,华夏军见缝插针的进攻也并未停歇,斥候们带着传单抵近女真军营或是必经的山道,将传单放出的行为时有发生。
传单上复述了雨水溪之战的过程:华夏军正面击溃了女真军队,斩杀讹里里后围攻雨水溪大营,大量汉人已于战场反正,而基于战场上的表现,女真人并不将这些汉军队伍当人看……传单之后,则附上了对宗翰两个儿子的赏格。
即便没有这些传单,在金兵的军营当中,警惕与仇视汉军的情况实际上也已经发生了。
过去数日的时间,余余处决了数十名“不听调令”的汉军斥候: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与任横冲沾边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保证这些汉军斥候的战力,金人一方是以开出赏金的方式驱使汉军斥候出力。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确的策略,然而任横冲在摸出了一条通往华夏军后方的道路时,竟不愿意往上方报告,一意孤行地带着人去抢夺这“功劳”,却在实质上扼杀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个“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余人跑到对方营地中去动手,而是二百甚至两千女真好手呢?说不定对方的营地早已大乱,宁毅的儿子或被俘或被杀,而通过那伤兵营地的大乱,反冲前线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场战斗,或许就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余余处决数十斥候的过程里,掌控军队的达赉同时盯紧了各个汉军营地,大量捡到了华夏军传单的汉军成员被揪出来明正典刑。肃杀的气氛压迫着各个汉军的生存空间。
“……若没有这帮南狗的倒戈,便不会有雨水溪之战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飞雪的十里集主营地。进入营地大门时,达赉拉下了披风,抖飞了上头的积雪,口中还在与相遇的将领抨击着这场大战之中的“害群之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种说法,也算是眼下金人军中的主体想法之一。通行而来的将领望着远处的汉军营地,用力挥了挥手。
“……南人无能至极,早便说过,他们难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面稍稍失利,我看,他们更是不可再信!”
“……战争拼杀,最怕拖后腿的。雨水溪道路复杂,南狗无能,被稍稍一冲就大败溃逃,也占了后方的道路,以至于战场上调配救援都不能及时。我看啊,统统调上黄明县最好,那边地势开阔些,耗一耗黑旗军的炮弹……”
“……黄明县顶多又能塞几个人,今日调五万南狗上去,黑旗军反过来一冲,你还说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们回来时,你营门开是不开?”
“……照我看,不开,攻不下城墙有敢回来的,都死!”
“……不过是拱手送给黑旗军。要是黑旗军也不收留,五万人堵在战场上,咱们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辈!南狗就是坏种!”
“……家中养着几十个汉奴,做起事来,只懂偷懒……”
几名将领踩着积雪,朝军营高处走,交换着如此这般的想法。在营地另一端,余余与面色严肃的完颜斜保碰了头,他看着营帐蔓延的军营,听这位“宝山大王”低声说着话:“……讹里里勇毅有余,缜密不足,贪功冒进,若非他在鹰嘴岩死了,这次失利,他要担最大的罪责!”
“他毕竟死了,这些话,便少说几句。”听得完颜斜保的说话,兄长完颜设也马从一旁走了过来。
风雪之中,此次南征的众多将领,正在朝十里集汇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战局,震动了金人的整个南征大军。除达赉、余余第一时间赶到雨水溪收拾残局外,几乎所有的高层将领,都对雨水溪突然传来的讯息感到震惊与不可置信。
讹里里率领亲卫千人被斩杀于雨水溪鹰嘴岩,华夏军以不到两万人的兵力猝然出击,正面击溃整个雨水溪的进攻部队,己方兵败如山倒,最后仅以区区数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个营地……
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女真人的大将之中,除讹里里、拔离速坐镇前线主持进攻、余余统领斥候进行辅助外,其余将领虽在中路或者后方,却也都打起了精神,参与到了整个战场的维持和准备工作之中。
从剑阁到黄明县、雨水溪是将近五十里的狭长山路,地势崎岖、艰险难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简陋,每每车马过后、雨水过后便要进行艰难的维护。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谋划,韩企先的后勤运作下,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在两个月的时日里开山辟路,不仅将原本的道路拓宽了两倍,甚至在一些本来无法通行但可以动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栈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时原本野蛮,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灵动,善于汲取他人所长,是在一次次的作战当中,不断学习着新的战法。最初崛起的十年凭借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无敌血勇,中间十年渐渐搜集天下工匠,学会了器械与战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后的此时,宗翰、希尹、韩企先等人终于做出了几十万人有条不紊的联动作战。
负责开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驱赶进来的汉军与过江之后俘虏的熟练汉人工匠,但管理与监督这些人的,终究是身处后方的女真诸将。两个多月的时间前线不断猛攻,后方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解决最为麻烦的通路问题,所有的将领其实也都能隐约感受到“人定胜天”的宏伟力量。
如今这便是大金全面动员时的力量!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过来,在一些将领的议论当中,若是这场大战真的旷日持久下去,他们甚至能有调集汉奴“移平这西南群山”的豪情。
对面的黑旗能够在黄明县、雨水溪等地坚持两个月,防御坚强如铁桶、滴水不漏,确实值得佩服。也难怪他们当年击败了娄室与辞不失。但对大势走向,在整个金人大军当中还是有着足够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众人信心最坚固时,重重挥来的一记耳光!
其时雨水溪前线的战情崩塌迅速,下午时便被硬生生地击溃正面,讹里里于鹰嘴岩被华夏军斩杀,众多军队突围无果。往后紧急传去的情报是希望救援速来,并未保密,到得凌晨、第二日,又相继有紧急情报传回,华夏军不光击溃正面军队主力,甚至围攻雨水溪大营,在子时之前便将雨水溪大营外围击溃,杀戮长驱直入。
雨水溪将近五万人,大营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内,被据传不过两万人的黑旗军部队正面强攻至于此等惨状,那黑旗军的战力得强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为征伐一生的杀场老将,后方不少的金兵将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个念头好不容易接上来,才怀疑是否误报、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面何等高超且又恰巧发挥了作用的战术。
脾气火爆的完颜斜保甚至在军营边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树,口中呼喊着:“这不可能!”立即就要赶赴前线,斩杀这批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斥候。他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相对冷静稳重的完颜设也马则只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跷。”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样的战果。三十年的时间以来,无论在公平与不公平的情况下,这是女真人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将近十年前的娄室,一度将西北的黑旗军逼入劣势——当然在华夏军的记录中则是势均力敌的混乱——后来是因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战场上被一支黑旗小队意外斩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军手上尝到第一次失败。
辞不失虽然于延州中计,但他麾下的数万大军仍旧狠狠砸开了小苍河的大门,将当时的黑旗军逼得凄惨南逃,正面战场上,女真军队也算不得经历了惨败。
数年后的今天,在大金调动最强力量南征、众多老将尚未离开舞台的此刻,对面的黑旗却展露出如此惊人的獠牙来……西南真的诞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疯狂的军队?
好在进一步的解释,在随后几天陆续到来。
十二月十九的这天中午,习惯了行险一搏的讹里里终于按捺不住两个月的躁动,率领卫士亲自上阵强攻名为鹰嘴岩的关键突破口,他中了黑旗军的奸计,队伍被滚落的巨石切断,讹里里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变的地形造成了攻势的复杂,华夏军精锐齐出,金人却不得不接受队伍里掺杂了汉军部队的恶果,这些原本的投降部队在面对对方进攻时全都成为累赘。部分女真精锐在撤退或是救援时,道路被这些汉军所阻,以至于战场运转不及,贻误战机。
再加上部分汉军在战场上对黑旗的迅速投诚,于这日夜间在大营中突然发难,导致雨水溪大营外围被破,给前线上的金军主力造成了更大伤害。由于讹里里早已战死,后来虽有数名中层猛将的殊死搏杀,守住了小半块内部营地,但对于战局本身,已然于事无补了。
有了这些讯息,雨水溪的这场溃败,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讹里里已经死了,他生前为一军之首,金军当中地位低的将领无法说他,并且牺牲在战场上原本也只能以荣誉慰之。那么最大的锅,只能由汉军背起。战后数日的时间,由剑阁至前线的各路军队还需安抚军心、压下躁动,雨水溪一线上各个军队陆续往前调拨,其余位置上各个将领整肃着队伍……到得二十八这天,大雪纷飞,接到命令的数名大将才被完颜宗翰的命令召回十里集。
天气寒冷,庞大的军营依着山势,逶迤在视野所见的延绵山麓间,人群活动的热气与喧闹浸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将领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陆续抵达。将至傍晚时,完颜宗翰在大帐外的空地上点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场地,准备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颜宗翰往篝火里扔进木头,看着火星飞溅出来,雪花被大火迫开。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将领陆续而来:撒八到了、余余到了、达赉到了、韩企先到了、高庆裔到了、完颜设也马到了、完颜斜保到了……还有一位又一位经历了多年征战至此的身影,他们看到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于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这里。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着,他又扔进去一根木头,火焰扑的一声轰然飞腾,无数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萨满战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强有力的神啊,告诉我吧!
……
与我相伴的人啊!
请侧耳倾听吧。
……
我的海东青展开翅膀——
自由飞翔!”
熊熊的篝火周围,仿佛有无数身影,跟随应和……
第955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
天似穹庐,大雪漫漫,笼盖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来得早,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间浸没时,苍古的萨满战歌正响起在金人大帐前的篝火边。
火光撑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间,好似在与苍天对抗。
西南的风雪,在北地而来的女真人、辽东人面前,并不是多么奇特的天色。许多年前,他们就生活在一年会有近半风雪的日子里,冒着严寒穿山过岭,在及膝的大雪中展开狩猎,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熟悉的经历。
自击败辽国之后,这样的经历才渐渐的少了。
得益于战争带来的红利,他们分得了温暖的房屋,建起新的宅院,家中雇请佣人,买了奴隶,冬日的时候可以靠着火炉而不再需要面对那严苛的大雪、与雪地之中同样饥饿凶狠的虎狼。
他们的孩子可以开始享受风雪中怡人与美丽的一面,更年轻的一些孩子或许走不了雪中的山道了,但至少对于篝火前的这一代人来说,往昔披荆斩棘的记忆仍旧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那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堂堂正正与人说起的故事与过往。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古老的萨满战歌在众人的口中响起,完颜宗翰站在那火的前方,火焰衬托了他高大的身影,片刻,有人将羊拖上来。
挣扎的山羊被绑在柱子上,有人手持钢刀,在战歌之中,斩断了山羊的四肢,热血被放入碗里,端给篝火前的众人,宗翰端着碗将热血饮尽,其余人也都这样做了。
血腥气在人的身上翻腾。
“南方的雪,细得很。”宗翰缓缓地开了口,他环顾四周,“三十八年前,比今日烈十倍的大雪,辽国如今中天,我们许多人站在这样的大火边,商量要不要反辽,当时许多人还有些犹豫。我与阿骨打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时的完颜部,可战之人,不过两千。而今回头看看,这三十八年来,你们的后方,已经是无数的帐篷,这两千人横跨天南海北,已经把天下,拿在手上了。”
众人的后方,军营逶迤蔓延,无数的火光在风雪中隐隐浮现。
完颜宗翰转身走了几步,又拿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他没有刻意表现说话中的气势,动作自然,反令得周围有了几分安静肃穆的气象。
“三十多年了啊,诸位当中的一些人,是当年的老弟兄,就算后来陆续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满万不可敌,是你们打出来的名头,你们一生也带着这名头往前走,引以为傲。高兴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气凛然,但实非亲切之人。此时话语虽平缓,但败战在前,自然无人以为他要夸赞大伙,一时间众皆沉默。宗翰望着火焰。
“以两千之数,反抗辽国那样的庞然之物,后来到数万人,掀翻了整个辽国。到今天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初时,不管是我还是阿骨打,都觉得自己形如蝼蚁——当年的辽国面前,女真就是个小蚂蚁,我们替辽人养鸟,辽人觉得我们是山里头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领去觐见天祚帝时,天祚帝说,你看来挺瘦的,跟其他头领不一样啊,那就给我跳个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面说着,一面在后方的木桩上坐下了。他朝众人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坐下,但没有人坐。
“今上当时出来了,说陛下既然有意,我来给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发作,但今上让人放了一头熊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这件事说来英雄,但我女真人还是天祚帝面前的蚂蚁,他当时没有发怒,可能觉得,这蚂蚁很有意思啊……后来辽人天使每年过来,还是会将我女真人肆意打骂,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
“我从几岁到十几岁,年少好斗,但每次见了辽人天使,都要跪下磕头,部族中再厉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头,没人觉得不应当。那些辽人天使虽然看来瘦弱,但衣装如画、趾高气扬,肯定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到我开始会想事情,我也觉得跪下是应当的,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带我出山入城,当我看见那些兵甲整齐的辽人将士,当我知道富有万里的辽人江山时,我就觉得,跪下,很应该。”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只能算半章,不过下午右边脸颊的咬肌肿起来了,不知道是上火还是发炎,一咬东西就酸痛得跟啃柠檬似的,现在很不舒服。嗯,成稿先发了,剩下的慢慢酝酿……
(本章完)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
完颜设也马低头拱手:“诋毁刚刚战死的大将,的确不妥。而且遭逢此败,父帅敲打儿子,方能对其余人起震慑之效。”
“肤浅!”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战,说明的是华夏军的战力已不输给我们,你再自作聪明,将来大意轻敌,西南一战,为父真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是。”完颜设也马目光转动,犹豫片刻,终于再度低头。
此时,一旁的完颜斜保站起身来,拱手道:“父帅,儿子有些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说。”
“雨水溪之战,前前后后的讯息,军中大将,许多人都知道,以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聪明,未尝不知道此战症结在哪。他们嘴上虽未说,但仍旧放任军中众人谈论汉军的问题,这是因为汉军是真的不能战啊。父帅如今振奋汉军士气,莫非真能让他们……参与到这场大战里去么?”
完颜斜保问得稍有些犹豫,但心中所想,很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阵,赞许地笑了笑:
“你看似鲁莽,粗中有细,倒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天你在军中带头议论讹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喽?”
斜保道:“回禀父帅,讹里里以近千亲卫对阵鹰嘴岩八百黑旗而不胜,虽然守鹰嘴岩的也是黑旗当中最厉害的队伍之一,但仍旧说明了黑旗的战力。这件事情,也只有父帅今日说出来,方能对众人起振奋之效,儿子是觉得……锅总得有人背啊,讹里里也好,汉军也好,总好过让大家觉得黑旗比我们还厉害。”
“那为何,你选的是诋毁讹里里,却不是骂汉军无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帅明知故问了,雨水溪打完,前头的汉军确实只有两千人不到。但加上黄明县以及这一路之上已经塞进来的,汉军已近十万人,咱们塞了两个月才将人塞进来,要说一句他们不能战,再撤出去,西南之战不用打了。”
他顿了顿:“只是即便如此,儿臣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倚重汉人的原因——当然,为往后计,重赏渠芳延,确是应有之义。但若要拖上战场,儿子仍旧觉得……西南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来。完颜斜保面容粗犷,前面的话都显得谨慎,只到最后一句,隐隐约约有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宗翰察觉到这点,老怀大慰,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到大帐里安静到几乎让人泛起幻听了,设也马与斜保才听到他的话语响起。
“汉军之事,为谷神之策,自有用意。你们既然还有几分聪明,来日多与汉将搞好关系,另外,给我盯好渠芳延!”
听得谷神之名,两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许,一齐起来领命,设也马道:“父帅莫非觉得,这渠芳延有诈?”
“所有汉军都降了,独独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谁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宗翰说完,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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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上,风雪吹过苍莽的群山。
从金国、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这是汉人天下受难最为严重的一年,被焚毁的城池尚未复建,携家带口的难民们在呼啸的风雪里倒下,饥民们互相换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许许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随后不久,也踏上了与家人同归的道路。
希望,仅如渺茫的星火。
武朝新的帝王、曾经的太子正携军队与难民南下。更南面的海岸边,长公主自莆田附近登岸,联络了附近的军队,谋取福州。
大年三十,毛一山与妻子领着孩子回到了家中,收拾炉灶,张贴福字,做起了虽然仓促却温馨热闹的年夜饭。
梁山,为了年关的一顿,祝彪、刘承宗等人给军中的众人批了三倍于平日份额的粮食,军营之中也搭起了戏台,到得夜里开始表演节目。祝彪与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西南的大战,编排着宁毅以及西南众人的八卦,一帮瘦子笑得前俯后仰、没心没肺的。
已经毁了容,被祝彪成为天残地缺的王山月夫妇,这一天也过来坐了一阵:“西南大战已经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宁毅那家伙还撑不撑得下去啊。”谈些这样的事情,王山月道:“说不定已经死在宗翰手上,脑袋给人当球踢了吧?救这个天下,还得我们武朝来。”
“自从毁了容以后,这张脸就不像他自己的了。”祝彪与周围众人调侃他,“死娘娘腔,自暴自弃了,哈哈……”
梁山的华夏军与光武军并肩作战,但名义上又属于两个阵营,眼下彼此都已经习惯了。王山月偶尔说说宁毅的坏话,道他是疯子神经病;祝彪间或聊一聊武朝气数已尽,说周喆阴阳人烂屁股,双方也都已经适应了下来。
谁还能跟个傻逼一般见识呢——双方都这样想。
晋地,楼舒婉等人组织了一场简单却又不失隆重的晚宴。
自廖义仁节节败退甚至让出威胜后,晋地的各路马匪、义军纷纷来投,他们或者几十人、或者数百人,都前来参拜这位传奇的女相。
在华夏军与史进等人的建议下,楼舒婉清理了一帮有重大劣迹的马匪。对有意加入且相对清白的,也要求他们必须被打散且无条件接受军队上级的领导,只是对有领导才能的,会保留职务叙用。
即便经历了如此严格的淘汰,年关的这场宴会仍旧开出了四方来投的气象,一些人甚至将女相、于玉麟等人当成了未来天子般看待。
当然,这些年来,经历了如此多颠簸的楼舒婉还不至于因此就飘飘然。即便真的完全清理了廖义仁,手握半个中原,灭顶之灾的可能也始终在前方等待着她们。别的且不说,只说宗翰、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大军回程,无论他们在西南是胜是败,都将是对晋地的一次艰难考验。
她并不讳饰,而是坦率地向众人分享了这样的前景。
“……我过去曾是杭州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自二十余岁——方腊破杭州起到如今,时常觉得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晚宴之上,举着酒杯,如此与众人说着。
“我幼时读史,时常看见,这千百年来一场一场动乱,动辄数十上百载,饿殍满地易子而食,过去这些都在书里,百十年的时间轻描淡写、一晃而过……到如今,我看到了这些事情,许多时候想一想,还是想不通,人怎能在这里熬上几十年啊。”
她话语肃穆,众人多少有些沉默,说到这里时,楼舒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我是女子,多愁善感,令诸位见笑了。这天下打了十余年,再有十余年,不知道能不能是个头,但除了熬过去——除非熬过去,我想不到还有哪条路可以走,诸位是英雄,必明此理。”
“今年的年关,好过一些,明年尚有大战,那……不论是为自个,还是为子孙,咱们相携,熬过去吧……杀过去吧!”
她之前话语都说得平静,只到最后举起酒杯,加了一句“杀过去吧”,脸上才显出明媚的笑容来,她低了低头,这瞬间的笑容犹如少女。
会场上于玉麟、王巨云、安惜福、史进、展五……以及其他众多官员将领便也都笑着欣然举起了酒杯。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极大。
山河沦陷、改朝换代,在某一个节点上,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彻底地改变人们的一辈子,决定一整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在历史的书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极小的地方,它却无法真正地打断人们经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伤也无法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无法令人忘记吃喝。
正月里,临安,脆弱的平衡已经在这座经历了战火摧残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间。入城之后,有过持续的厮杀与镇压,也有过十数万人的突围与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来,押送北上,也发生了无数次对妇女的奸淫;城内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杀。
经过几个月的混乱后,原本百余万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万的居民。集市仍旧要开放,物资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运作起来,衙役捕快们追查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间或搜捕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楼楚馆又开放了几间。
集市间的行会也陆续组织起来,往日里收保护费的本地帮派覆灭后,也会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填补空白,偶尔也能听见谁谁谁与女真人有了关系、有了后台之类的说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临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续着“武朝”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基础源于周雍离开时留下的几位摄政大臣——周雍逃跑时带走了秦桧之类的心腹,寄托几位大臣留在临安与女真人进行持续的谈判。臣子中当然也有面对宗辅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没有三个月,当然也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渐渐以铁彦、吴启梅等一帮人物为核心,聚起了班子。
这一武朝朝廷曾数度以周雍的名义发出劝降书,要求周君武放弃抵抗,为天下计,与女真人进行谈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驾崩,君武江宁称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诏”来,控诉周佩为夺权而残杀大臣,于海上弑君,又控诉太子不听君命,褫夺了君武继承的权力。
于是,当君武在江宁称帝,改年号“振兴”时,临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据传有周氏血缘的遗落皇族,以周雍的血书为凭,拥立为帝,立年号为“嘉泰”。
相对于穷兵黩武、于江宁称帝又弃江宁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温和,以天下、以百姓为念,继位之后一方面开始反省武朝过往的错失,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地与金国展开谈判,希望能够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战乱,救黎民于水火。
此时的江南已然处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对于金国毫无好感,但临安小朝廷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宣传。
一方面对外宣称积极与金国展开和谈,另一方面,临安的小朝廷扔出了过往数十年里大量被压下来的舆论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贪腐无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贯的赎买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无能、武将的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众多帝王的龌龊辛秘、身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耻,女真将周骥抓回北地后,这些黑料其实每一年都在往南面传,但武朝正统仍在时,朝廷对于这些言论还能够完完全全的压下来,就算偶有漏网,至少长公主府人还在,朝廷也还有向心力,会有人出面反驳。
但在周雍离开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舆论,就真正把控在临安朝堂的手上了。
“说起这些事,女真人虽凶残,但武朝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结党、帝王无道、武将贪财怕死啊……”
到得这一年新旧交替之际,从临安城内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听到这样的叹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为灵通一些的人们,当然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了维护“嘉泰”帝的正统资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对于女真兵临城下,周雍弃城而逃的丑态,各个大家大族内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当这些大族中的长辈不再压制舆论,人们说起周雍弃城而走的闹剧,说起这些年桩桩件件的蠢事,甚至说起那在江宁继位随后又启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摇头。说来也怪,往日里人们身处其中并不察觉,到得能够肆意谈论这些时,大部分人也不免觉得,这样的国家倘不灭亡,那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沦陷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其中抗争者受到的屠杀、摇摆者内心的挣扎,投降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流在法场上、城池内的鲜血,桩桩件件难以细述。这一年的年关,激烈的反抗者们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吴启梅等人为首的朝堂暂时稳固了下来。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着马车,穿过了临安街头,准备去往吴启梅家中聚会。
掀开马车的车帘,外头的街道仍旧显得冷清,店铺开门者不多,道旁积雪堆积,笼着袖子的路人们似乎都带着阴郁与仇视的目光,望向街市间的一切,尤其是“权贵”们的身影。李善总能从中察觉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来。
生于大变乱的时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来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当然,也没有几个人天生的视死如归。有些时候要虚与委蛇,有些时候要迂回前进,也有些时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极,便只能就此放开手。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师,是如今的右相吴启梅。吴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间,武朝的政治核心还在中原,江南的势力处于边缘位置,吴启梅虽在年轻之时便有学名,但早年便厌烦了官场的倾轧,在几场政治斗争中失利后回归江南,隐居养望,其才名与当初杭州的钱希文等人相仿,覆盖一地,难入中枢。
中原沦陷后,南迁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势力,吴家因而成为江南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吴启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时常常以经历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时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为大族领袖,内中情由许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当年秦嗣源复起后的诸多动作,包括赈灾、北伐,太原与汴梁的坚守,秦嗣源苦心孤诣付出太多,最后却倒在了官场平衡上,这些事情令吴启梅心有戚戚。
不过,纵然身负经世之才,朝堂南迁之后也给了南面大族以地位权力,但涉足中枢的几个位置,却仍旧把持在几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对于官员的任用只求稳妥,于新人的提拔、新势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吴启梅因此无法直达官场顶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势力也大,若不能为相,其余的小官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样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临安后,吴启梅建立“钧社”,取的是“理重万钧”的意思,暗地里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场上建起一个小圈子。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无法为相,他干脆让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变作武朝朝堂的幕后之人,也是不错。
事实上,吴启梅建立的“钧社”,一度是希望变成“君社”的,这一点与秦桧的想法相似。周雍在执政上只能说是个象征,许多人一开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筹码,吴启梅本身关系庞大、实力雄厚、能力出众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第二个秦嗣源,但直到最后,名叫周君武的愣头小子也没有认可他,这令吴启梅同样感到了愤懑与耻辱。
果然,这天下不缺秦嗣源这样的能臣,是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个两个的秦嗣源罢了。
——对于这段情由,李善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吴启梅家中读书,建朔三年便被吴启梅扶上了进士之位,此后仕途一路顺畅。女真人来时,李善一度也呼吁着抵抗,甚至也想着轰轰烈烈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些想法未到眼前时可以热血慷慨,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还是有些犹豫的。
其后随着周雍的逃跑,恩师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苍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势急转直下,有些人选择慷慨的反抗,而后遭到屠杀。铁彦、吴启梅等人站了出来,试图救下无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后的历史上说不定也要留下骂名。但如果没有人这样去做,天下人只会死得更多。
蝼蚁一般的人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马车一路前行,来到吴启梅的右相宅邸之后,不少人都已经到了。这些人或是李善的师兄弟,或是吴系于朝堂之上的朋党好友,不少人碰面之后互道了新年好。李善与几位相熟的师兄弟见面,听得他们说起的,多还是有关于吴系的得力干将陈炜、窦青锋等人扩充与训练新军的事情。
临安沦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场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旧被宗弼带了兵追得到处跑的前太子,二是银术可于潭州附近的血战,三是西南乱匪与宗翰希尹之间的较量竟还未结束。
但对于临安朝堂上的众人来说,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胁,之于黑旗——对方毕竟已有十余年未近江南了,说起来十余年前弑君穷凶极恶,但十余年的光阴不曾见到的东西,实感终究是不够的。
军队,才是今日临安小朝廷上各个派系关心的东西。
关于为什么要投降,武朝为何灭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来。但投降派并不天真——或者可以说,只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现实。千万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军队。
好在武朝的统治已然崩解,组成小朝廷的各个势力、族群在许多地方往往都有着自己的“根据地”,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投降之后,以铁彦、吴启梅为首的大族第一时间推动的就是征兵——之于这样的行为,宗辅宗弼并不反感,或者说,就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各地的势力才有了这样的动作。
对鞭长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个混乱分裂但大致上倾向于金国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对于为了保命已经选择了投降的各方势力来说,以最快的速度灭亡武朝的道统,使其无法依靠“大义”翻身,才最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由于这样的默契,过去的几个月时间,宗辅宗弼在追杀君武以及搜刮战利品,临安朝堂的众人则一面抹黑武朝一面进行着忙碌的圈地运动。吴启梅坐镇中枢,麾下几员大将在各地拥兵已有三十余万,李善等文臣则努力将临安朝堂仍旧保有的部分资源努力输送给这些军队,以期待他们能够迅速地蜕变为精锐,到将来成为新武朝的基础力量。
由于吴启梅以秦嗣源自比,吴系与当年的秦系,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吴启梅为相之后,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侦司,由他最为信任的弟子甘凤霖主持,搜罗各种江湖人士为其办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颇得吴启梅器重。
众人聚首之时,偶尔便也说起秦系当年的事情。提起觉明和尚,道他毕竟有皇族血统,不过因关系而成事,名声虽盛,其实难副;说起纪坤,道他仆人出身,处理细务尚可,大气不足;再说成舟海,他辅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预防皇室的倾轧,以至于周雍逃亡、长公主府的势力迅速崩塌,也是难堪大用;至于闻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还有宁立恒,弑君之举太过鲁莽,若徐徐图之,这天下又何至于到今天这等地步……众人议论起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评价之中,自然又暗藏对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东奔西逃,西南天边的战事更是遥远,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偶尔谈及,对于宗翰希尹的实力,是没有多少人敢质疑的,并且黑旗军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杀向西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光剑阁方面倒向了金国,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规模的各种叛乱,层出不穷。
根据西南传来的消息,只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军与金人对抗的过程里,所掌控的地区便有三十余次的叛乱兴起。这些叛乱或是数十人或是数百人,趁着女真人杀来,黑旗头尾难顾的时机,在黑旗军后方破坏道路、率队进山。
如今摆在李善等人面前最紧迫的并非黑旗军,吴启梅等人偶尔说起,也颇有旁观者的清醒:西南的内乱,乃是宁毅用老兵下乡,与乡贤争权所导致的后果。
——宁毅用老兵、巡查队、说书队、军医队下到偏远乡村,这些乡村里的书生们便在暗地里说黑旗军乃是不顾天理的大灾难、是无君无父的魔头。
“坏了规矩的人,规矩就要转过头来吃了他。”
远在天边的西南战事在临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尔说起,更引人的反倒是当年的一些轶闻趣事:十余年前方腊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宁毅便曾身陷此地,他当年身处的霸刀营驻地,如今便在与相府相隔两条街的地方,但曾经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于如今的这所右相宅邸,当年却是更为著名的一处所在,这里原本是大儒钱希文的家族旧宅,方腊破城时,钱希文率家人抵抗,后来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腊覆灭后有人将此地买下,十余年间数度翻新,最终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会之中,这些横跨十余年的轶闻被众人之间原本稳重的“大师兄”甘凤霖娓娓道来,李善朝外头望去,只见庭院当中积雪腊梅相映成趣,一位位宾朋往往来来。思及这十余年的光阴,只觉得眼下的临安虽然还在女真人手中,但将来未尝不能吐气扬眉,胸口有豪气蕴生。
逸闻趣事闲聊完毕之后,不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便又往最为迫切的征兵练兵上转过去了。
此时是武朝振兴元年——又或者说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接下来会是多么风起云涌、应接不暇的一个年头。但就在这个下午,西南的战报传到了临安,猛烈地震撼着此时身在临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华夏军攻破雨水溪、阵斩讹里里的消息。这消息犹如一道炸雷,一时间甚至让李善等人为之骇然。他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里吴启梅、甘凤霖等人的脸色,到得这天夜里私下聚会时,他才听得吴启梅斟酌许久,脸色阴沉地说了一句:“抓在手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从今往后,新军,是第一要务。”
吴启梅没有强调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实无论是周君武卷土重来,还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军的进攻,真正能够救他们的,都只会是握在手上的军队。西南的战报,只是给他们更重地敲响了警钟而已。
这样的阴沉持续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这一次见面,吴启梅平静中带着喜色:“我早说过,坏了规矩的人,没有好下场。”
西南的第二份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临安。
这些日子以来,西南的战局瞬息万变。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战,并不只是给华夏军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与好处,它同时引爆了华夏军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地方势力的决心。从二十四这天开始,西南各地相继爆发了数次由乡贤、地主组织的动乱,这些动乱虽未直接影响大局,却间接地分走了华夏军本就紧张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这天夜晚,在黄明县,拔离速再度对华夏军展开潮水般的进攻。
看着像是受到雨水溪之败的刺激,黄明县的进攻猛烈异常,此后连续三天的时间,拔离速亲自压阵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华夏军在黄明防线上的抵抗也极为顽强,但仍旧承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这次进攻期间,拔离速集合了本就囤积在前线的大量汉军,甚至驱赶着一部分的汉军伤员,命令他们对城墙的一部分展开疯狂进攻。黄明县经历了两个月的顽强防守,伤亡不小,参谋部准备利用前方汉军并不坚强的现实,打出一波反击来。
黄明县的攻守状况,其实并没有给予庞六安的第二师多少选择的余地。相对于雨水溪错综的地形,黄明县一方只是一堵城墙,城墙前方是战场,再过去是女真的营地与狭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挥军队展开进攻,即便是懦弱的汉军,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假如黑旗军不予纳降,军队就只能不断地往城头展开进攻,又或者是在战场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师的防御极为顽强,火炮的数量也是黑旗军之最,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黄明县打出的战场交换比相对雨水溪而言更为亮眼,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损失也是惨重的——尽管这已经是防御战中最优秀的成绩了。
年关的动乱绷紧了华夏军的兵线,尽管黄明县仍旧能够守住,但不断增加的伤亡始终令人心焦。考虑到雨水溪的战败不过十天,女真人在事实层面还没有调整好对汉军的态度,黄明县的阵地上对部分汉军展开了招降。
反攻爆发在正月初三的傍晚,听说华夏军打开了招降的口子后,战场上的汉军动乱开始了。庞六安集合了一个精锐团的力量从后方驱赶,一支决定投降的汉军部队从战场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阵地,顷刻间变乱延绵。
整个乱局在战场上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混乱持续扩大,一支奚人精锐被切断在战场前方,几近全军覆没,女真主将拔离速一度冲向前方压阵,抵住趁混乱前冲的黑旗精锐突击团,女真侧后方军营又有汉将趁机起事,引爆了小半个军火库,火焰烧荡天际。
局势逼真而微妙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终于做出决定,再投入两个团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击,底定黄明县战局。
当三千人投入战局之中,不断前推之时,一支汉军部队带着奚人将领的头颅,被女真人追赶着朝城头奔来,另一侧,又是一支汉军精锐,对着冲出城墙的黑旗队伍,发动了进攻。
在轮番进攻中安心等待了两个多月,黄明县的守军,进入到拔离速——这位地位仅次于希尹、银术可、术列速的女者宿将——的谋算当中。当成千上万的金国精锐高呼着“你中计了”反攻而来,原本预备在战场上倒戈的汉军队伍们也再度选择了他们的立场。
这日天光方尽,黄明县的城头上百炮齐发,与之对应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对射。纵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个时辰后,汹涌的军队仍旧崩断了黄明城头那根防御的细弦。毕竟此时的第二师,已不是开战之初神完气足的状态了,他们损失了四千人,后来又补充了两千新兵。当三千余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战场当中,城头上刚刚够用的守军,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破绽,这天夜里,从女真人踏足城头开始,惨烈的厮杀与攻防,便黄明县城当中的每一处展开。
拔离速在这一战中展现的,并非是多么奇诡的谋划,这更像是他征战一生兵法运用的巅峰,这一天战场之上无论是溃败还是混乱,都被演绎得极为逼真,也正是这样的逼真,给予了庞六安等人恰到好处的诱惑,令得他们在最需要决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出击——只因不出击,巨大的战果稍纵即逝,黄明县将继续陷入一日复一日的惨烈攻防。
正月初三这个时间,也恰巧是一个心理上的关键点:雨水溪战败之后,女真军队里对汉军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华夏军对此作出了应对,例如印发传单、喊话招降……以这些手段令投降汉军的位置变得更为尴尬。
华夏军的参谋成员每每说起这些手段,其实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这样的自豪与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们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迈的动员,实质上是试图稳定军中汉人的位置,华夏军更能看出其中的尴尬:前线的汉军太多了,后方的道路又窄,这些汉军一时间是撤不走也杀不掉的,若不能稳住他们的军心,女真的西南一战,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会议,坐镇前方的拔离速不曾参与,他在三十晚上便发动进攻,到得初三这天,理论上来说,女真人还不可能对汉军做出妥善的处理……这样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乱的真实性。
正月初四,华夏第五军第二师败于黄明县。
与黄明县之战横向对应的,实际上还有另一轮战况在。
从正月初一开始,女真对前线展开了秘密的、而又高强度的一轮调兵,正月初二凌晨,刚刚完成换防不久的雨水溪阵地遭遇女真人的强袭,并且在后方还未完全打散重编的俘虏营地中,爆发了一次叛乱,雨水溪前线,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一度抵达战场,发起进攻。
这一讯息对华夏军参谋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误导,认为战局一直很稳的黄明县进攻实际上是为了掩护雨水溪方面的强袭——这种铤而走险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风格,因而没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战场上的一个失误,随后便会让人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
雨水溪之战与黄明县之战前后相隔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抵达临安,则只是相隔了七天。黄明县城头一破,这一封战报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三千余里外的临安,以方便临安的公卿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
接到战报之后,吴启梅面色通红,却已然放下心来。
女真人击败华夏军,说明这天下的局势仍旧在他们的掌握与推测范畴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颜宗翰这等人竟被华夏军击败,那或许意味着这天下的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预测、脱离了“常理”的范畴了,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练兵……抓紧时间,练兵。”
这个夜晚,吴启梅简短而有力地重复了这句话,微言大义,很有大人物的气度。
众人也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点头应和着这句话的力量。
这一刻,临安的大人物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风起云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觉悟、速度与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来讯息的变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黄明防线之后,西南的战局迅速卷入白热化的激烈厮杀当中。
斥候在山林间高速奔走,渠正言、韩敬等人带领着马队,沿着崎岖的山道数次试图切入对方军队的侧后方。这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调整期,双方的军队都在试图趁着对方未重新站稳之前抓住一丝破绽,扩大混乱的局势。
而就在吴启梅于临安收到第一封黄明战报的正月十二这天,一度屯兵于剑门关北边,对着女真后防虎视眈眈的华夏第七军,在秦绍谦的带领下,朝着南面的女真后防线挥出了第一击。
面对着这支气势最为凌厉,始终威慑着女真后路的华夏军部队,坐镇后方的完颜希尹不紧不慢地做出了动作。自正月十四开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时间里,这支两万人的部队陆续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数量汉军部队的阻击、击溃了十七支部队的阻击。
激烈而凶狠的变化还在更多的地方酝酿。正月里,就在福建,自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口中被评价为“难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进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铁彦堂弟铁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内。正月初九,福州城内叛乱爆发,军队血洗福州府,初十,铁三悟的人头被悬于城头之上。
同日,身穿明黄大髦的长公主周佩在众人的拱卫下,踏上仍旧悬着人头福州城墙。透过凄厉的寒风,遥望天北的雪野。在那个方向上,君武与岳飞、韩世忠的队伍仍旧在被女真人的军队追逐着。
潭州(长沙)附近,银术可击溃朱静的部队,于这个雪天屠尽了居陵县城,陈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构筑起防线,却也是且战且退,但就在银术可指挥的大军当中,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一位名叫于明舟的年轻汉军将领在糟蹋过两遍自己家中的军队,又在战争中丢了三根手指后,因其残暴偏激的性格逐渐受到完颜青珏的信任。不久之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就要在完颜青珏与银术可的身后……露出他狰狞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惊雷。
西南。
时间回到正月初五,梓州城外,车马喧嚣。大概辰时过后,从前线扯下来的伤兵开始入城。
积雪只是仓促地铲开,满地都是泥痕,坑坑洼洼的道路顺着人的身影蔓延往远处的山里。戴着红袖章的疏导指挥员让牛车或是担架抬着的重伤员先过,轻伤员们便在路边等着。
头上或是身上缠着绷带的轻伤员们站在道旁,目光还在望着东北面过来的方向,没有多少人说话,气氛显得焦灼。有一些伤员甚至在解自己身上的绷带,随后被卫生员制止了。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用去城里。”
伤员一字一顿,如此说话,卫生员一时间也有些劝不住,指战员随后过来,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先进城,伤好了的,整编之后再接受命令!军令都不听了?”
华夏军中,军令如山是从来不讲情面的规则,伤员们只能听命,只是旁边也有人聚拢过来:“上头有办法了吗?黄明县怎么办?”
指战员便道:“第一师的骑兵队已经过去解围了。第四师也在穿插。怎么了,信不过自己人?”
“咱们第二师的阵地,怎么就不能夺回来……我就不该在伤兵营呆着……”
有人愤懑,有人懊恼——这些都是第二师在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事实上,经历了两个多月轮番的鏖战,即便是留在战场上的战士,身上不带着伤的,几乎也已经没有了。能进入伤兵营的都是重伤员,养了许久才转变为轻伤。
这些也都已经算是老兵了,为了与金国的这一战,华夏军中的政工、舆论工作做了几年,所有人都处于憋了一口气的状态。过去的两个月,黄明县城如钉子一般紧紧地钉死在女真人的前头,敢冲上城来的女真将领,不管过去有多大名声的,都要被生生地打死在城墙上。
这是与覆灭了整个天下的女真人的气运之战,能将女真人打到这个程度,所有的将士心中都有着巨大的自豪感。即便伤痛缠身,战士们一天一天死守在城头也颇为艰难,但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不灭的气在,他们坚信,自己感受到的艰难,会十倍数十倍地反馈到对面敌人的身上,要撑到一边崩溃为止,华夏军从没怕过。
他们这样的豪气是有着坚固的事实基础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雨水溪与黄明县同时遭到攻击,战场成绩最好的,还是黄明县这边的防线,十二月十九雨水溪的战斗结果传到黄明,第二师的一众将士心中还又憋了一口气——事实上,庆祝之余,军中的指战员也在如此的鼓舞士气——要在某个时候,打出比雨水溪更好的成绩来。
谁知道到得初四这天,崩溃的防线属于自己这一方,在后方伤兵营的伤员们一时间几乎是惊呆了。在转移途中人们分析起来,当察觉到前线崩溃的很大一层原因在于兵力的吃紧,一些年轻的伤兵甚至愤懑得当场哭起来。
从初三的晚上到初四的上午,黄明县城争夺的惨烈无以言表。这中间最为自责的庞六安带着干部团连续六七次的往城头冲杀,被强行拉下来时全身都成了个血人,接到后方的强制撤退命令后他才肯最后撤出黄明县城。
至初五这天,前线的作战已经交由第一师的韩敬、第四师的渠正言主导。
从前线撤下来的第二师师长庞六安、参谋长郭琛等人还未回到梓州,第一批入城的是二师的伤员,暂时也并未察觉到梓州城内局面的异样——事实上,他们入城之时,宁毅就站在城头上看着侧前方的道路。参谋部中不少人暂时的上了城墙。
梓州城内,眼下处于极为空虚的状态,原本作为机动援兵的第一师目前已经往黄明前推,以掩护第二师的撤退,渠正言领着小股精锐在地形复杂的山中寻找给女真人插一刀的机会。雨水溪一边,第五师暂时还掌握着局面,甚至有不少新兵都被派到了雨水溪,但宁毅并没有掉以轻心,初四这天就由军长何志成带着城内五千多的有生力量赶往了雨水溪。
梓州全城戒严,随时预备打仗。
宗翰已经在雨水溪出现,指望他们吃了黄明县就会满足,那就太过天真了。女真人是身经百战的恶狼,最擅行险也最能把握住战机,雨水溪这头只要出现一点破绽,对方就一定会扑上来,咬住脖子,死死不放。
召集会议的命令已经下达,参谋部的人员陆续往城楼这边集合过来,人不算多,因此很快就聚好了,彭越云过来向宁毅报告时,看见城墙边的宁毅正望着远方,低声地哼着什么。宁先生的表情严肃,口中的声音却显得极为漫不经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已经非常帅啦……嗯嗯嗯嗯……”
“……人到齐了。”
“嗯。”
宁毅回过头来,手插在衣兜里,朝城楼那边过去。进到城楼,里面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参谋部的人来了包括总参谋长李义在内的十余位,宁毅与众人打过一个招呼,然后坐下,脸色并不好看。
“我主持会议。知道今天大家都忙,手上有事,这次紧急召集的议题有一个……或者几个也可以。大家知道,第二师的人正在撤下来,庞六安、郭琛他们今天下午可能也会到,对于这次黄明县失利,主要原因是什么,在我们的内部,第一步如何处理,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在座的或是总参负责实际事务的大头头,或者是关键位置的工作人员,黄明县战局告急时众人就已经在了解情况了。宁毅将话说完之后,大家便按照顺序,陆续发言,有人谈及拔离速的用兵厉害,有人谈及前线参谋、庞六安等人的判断失误,有人提及兵力的紧张,到彭岳云时,他提起了雨水溪方面一支投降汉军的暴动行为。
“……雨水溪方面,十二月二十战局初定,当时考虑到俘虏的问题,做了一些工作,但俘虏的数量太多了,我们一方面要收治自己的伤兵,一方面要巩固雨水溪的防线,俘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彻底打散。然后从二十四开始,咱们的后面出现暴动,这个时候,兵力更加紧张,雨水溪这里到初二居然在爆发了一次叛乱,而且是配合宗翰到雨水溪的时间爆发的,这中间有很大的问题……”
“……我现在在想,没有抵达前线的完颜希尹,实际上对于女真人中的汉军问题,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当他意识到这些军队不太可信的时候,他能怎么做?表面上我们看见他明确了赏罚,秉公办事让汉军归心,但在私下里,我认为他很可能早就选择了几支最‘可信’的汉军部队,私下里做了预防……”
“……比如说,事先就叮嘱这些小部分的汉军部队,当前线发生大溃败的时候,干脆就不要抵抗,顺势归降到我们这边来,这样他们至少会有一击的机会。我们看,十二月二十雨水溪惨败,接下来我们后方叛乱,二十八,宗翰召集手下喊话,说要善待汉军,拔离速年三十就发动进攻,初二就有雨水溪方面的暴动,而且宗翰居然就已经到了前线……”
彭岳云说着:“……他们是在抢时间,一旦归降的将近两万汉军被我们彻底消化,宗翰希尹的布置就要落空。但这些布置在我们打胜雨水溪一战后,全都爆发了……我们打赢了雨水溪,导致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汉奸再也沉不住气,趁着年关铤而走险,我们要看住两万俘虏,本来就紧张,雨水溪前方突袭后方暴乱,我们的兵力全线紧绷,因此辞不失在黄明县做出了一轮最强的进攻,这其实也是女真人全面布局的战果……”
整场会议,宁毅目光严肃,双手交握在桌上并没有看这边,到彭岳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才动了动,一旁的李义点了点头:“小彭分析得很好,那你觉得,庞师长与郭参谋长,指挥有问题吗?”
彭岳云沉默了片刻:“黄明县的这一战,机会稍纵即逝,我……个人觉得,第二师已经尽力、非战之罪,不过……战场总是以结果论输赢……”
他说到这里,颇为纠结,宁毅敲了敲桌子,目光望向这边,显得温和:“该说的就说。”
“我认为,当有一定处罚,但不宜过重……”
宁毅点了点头,随后又让其余几人发言,待到众人说完,宁毅才点了点头,手指敲打一下。
“我不废话了,过去的十多年,我们华夏军经历了很多生死之战,从董志塬到小苍河的三年,要说身经百战,也勉强算得上是了。但是像这一次一样,跟女真人做这种规模的大仗,我们是第一次。”
他摆了摆手:“小苍河的三年不算,因为即便是在小苍河,打得很惨烈,但烈度和正规程度是比不上这一次的,所谓中原的百万大军,战斗力还不如女真的三万人,当时我们带着部队在山里穿插,一边打一边收编可以招降的军队,最注意的还是钻空子和保命……”
“女真人不一样,三十年的时间,正规的大仗他们也是身经百战,灭国程度的大动员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说句实在话,三十年的时间,大浪淘沙一样的练下来,能熬到今天的女真将领,宗翰、希尹、拔离速这些,综合能力比起我们来说,要远远地高出一截,我们只是在练兵能力上,组织上超过了他们,我们用参谋部来对抗这些将领三十多年熬出来的智慧和直觉,用士兵的素质压倒他们的野性,但真要说用兵,他们是几千年来都排得上号的名将,我们这边,经历的打磨,还是不够的。”
“但是我们居然骄傲起来了。”
宁毅的手在桌上拍了拍:“过去两个多月,确实打得斗志昂扬,我也觉得很振奋,从雨水溪之战后,这个振奋到了极点,不光是你们,我也疏忽了。往日里遇上这样的胜仗,我是习惯性地要冷静一下的,这次我觉得,反正过年了,我就不说什么不讨喜的话,让你们多高兴几天,事实证明,这是我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女真爸爸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稍稍顿了顿:“这些年以来,我们打过的大仗,最惨的最大规模的,是小苍河,当时在小苍河,三年的时间,一天一天看到的是身边熟悉的人就那样倒下了。庞六安负责很多次的正面防守,都说他善守,但我们谈过很多次,看见身边的同志在一轮一轮的进攻里倒下,是很难受的,黄明县他守了两个多月,手下的兵力一直在减少……”
“至于他对面的拔离速,两个月的正面进攻,一点花俏都没弄,他也是安安静静地盯了庞六安两个月,不管是通过分析还是通过直觉,他抓住了庞师长的软肋,这一点很厉害。庞师长需要反省,我们也要反省自己的思维定势、心理弱点。”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有意思,庞六安手下的二师,是目前来说我们手下炮兵最多最精良的一个师,黄明县给他安排了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虽然年前就千疮百孔了,至少第二道还立得好好的,我们一直认为黄明县是防守优势最大的一个地方,结果它首先成了敌人的突破口,这中间体现的是什么?在目前的状态下,不要迷信器械军备领先,最最重要的,还是人!”
宁毅说到这里,目光依旧愈发严肃起来,他看了看一旁的记录员:“都记下来了吗?”待得到肯定回答后,点了点头。
“好,以这次战败为契机,从军长往下,所有军官,都必须全面检讨和反省。”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个人的检讨,包括这次会议的记录,抄录传达各部门,最小到排级,由识字的指战员组织开会、宣读、讨论……我要这次的检讨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是你们接下来要落实的事情,清楚了吗?”
到得此时,众人自然都已经明白过来,起身接受了命令。
此时城池外的大地之上还是积雪的景象,阴沉的天空下,有小雨渐渐的飘落了。雨雪混在一起,整个气候,冷得惊人。而此后的半个月时间,梓州前方的战争局势,都乱得像是一锅冰火交织的粥,冰雨、热血、骨肉、生死……都被杂乱地煮在了一起,双方都在奋力地争夺下一个平衡点上的优势,包括一直保持着威慑力的第七军,也是因此而动。
而直到二十以后,类似黄明县、雨水溪攻防战的平衡,也再未成型过。宁毅并未死守梓州,更为凶险的运动战、争夺战与犬牙交错的厮杀,在新的一年里迅速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