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匕见。
偌大的厅堂里,气氛一时间肃杀而安静。除了宗干下意识拍下的那一巴掌,没有人说话,有人相互对望,有人低头沉思,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宗翰与希尹在这盘棋局中,到底要干什么。
希尹缓缓地给自己倒酒。
“对于新君的问题,如今已经是各方下场,脱不了身。今日坐在这里的各位叔伯兄弟,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为了女真着想,站在宗磐身后的何尝不是?各位如今身份尊贵,与国同休,咱们扶着新君上了位,难道还能再尊贵、显赫一些吗?都是为了女真的大体不出问题,可一旦今日在眼下的几人中决出个胜负来,以后便有一半的人睡都睡不安稳,国体难安。”
“上京城内城外,今夜已剑拔弩张,这之前,城内城外就已经有许多勋贵厮杀、流血,有的人失踪了,到今日还没有看到。今夜赛也抵京,咱们一道走进那宫门,你们敢说宗干就一定上位,当定了皇帝?若上位的是宗磐,你们也不安。僵持至此,何妨退一退呢?”
有几人开始交头接耳。
是啊,如今因为吴乞买的一纸遗诏,整个大金国最顶层的勋贵基本已经下场站队,可他们站队这能带来多少好处吗?这些人原本就已是最为显赫的王公了。可一旦站队错误,接下来新君在位的半辈子,这些站错队的大族都没有一日可以安宁。
如此大的风险,如此小的收获,许多人说起来是不愿意下场的。只是吴乞买的遗诏一公布,宗干、宗磐就开始到处拉人,宗翰希尹也跟着从中游说,这样的大事当中,谁又能真的保持中立?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对大伙儿来说,进退皆难。也是因此,事到临头希尹的这份提议,委实是能落到许多人的心中的。
而对于经历了无数世事的一群勋贵来说,到得眼下,自然不会认为整个事情会是希尹或者宗翰的一时兴起。
原本南征失败,宗干上位、西府衰落便可能是这件事的唯一结局,谁知道宗翰希尹站队宗磐,将所有大贵族都拉下场,做下这个让大家都感到为难的僵局。到得如今,原本推波助澜的宗翰与希尹,却要借着这个僵局开始破局了。
如果说这中间的布局还有吴乞买在世时的参与,那这中间的整个情由就委实令人慨叹。若是南征顺利,女真强大,吴乞买或许便会将皇位直接传给宗干,甚至于有些私心,让自己的儿子宗磐上位都有可能,然而宗翰在西南惨败,吴乞买便于病中改变了遗诏,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实际上却是给予了宗翰、希尹这唯一的破局时机……若从后往前看,那位自中风瘫痪后强撑了数年的如巨熊般的皇帝,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考量呢?
此时已难以追索了。
外头的夜空乌云笼罩,但没有下雪,空气冷而压抑。希尹才刚刚先出他的锋芒,在宗干铁青的脸色中,没有人接话。
在整件事情当中,宗干原本是最有优势的继位者,然而双方一番博弈,将所有人都拉下了场后,他忽然发现,宗翰与希尹原来想要接着这压抑的大势,将他甚至宗磐都给推出局去。
原本该是皇帝的人选,也人强马壮有声有色,一转眼要被两个敲边鼓的直接扔开。虽然这样的想法才刚刚提出,但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这样的事情……你敢跟宗磐说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都是为了大金好,所有的事,都能够商量。”希尹缓缓说道,“退一步说,便是宗磐恶了我与粘罕,将我等二人全都杀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到头来你继位,他与身边所有人都要提心吊胆。结果远不如上去一个小的。”
这话语慢条斯理,宗干此时面对的不仅仅是宗翰与宗磐了,他同时面对的,还有此时半个金国的大贵族。他没有说话。
宗弼那边爆发开来:“我操你——”从上方冲将下来。
看来已然老迈消瘦的希尹轰的掀翻了桌子,高大的身形暴起,迎向体型魁梧的宗弼。他手中操起的凳子照着宗弼头上便砸了下去,宗弼身上已经着甲,举手格挡、冲撞,木凳爆开在空中,宗弼照着希尹身上已打了两拳,希尹揪住他胸前的盔甲,一记头槌狠狠地撞在宗弼的面门上,众人看见两道身影在厅堂内犹如摔跤般的旋转纠缠了几圈,随后宗弼被轰的摔飞出去,砸在厅堂门口的台阶上。他正值壮年,一个翻滚,半跪而起,口鼻间都是鲜血。
希尹的额头上也有血迹,他张开双臂,犹如风雪中撑开天地的巨人,口中的话语如虎吼,在厅堂内回荡:
“小四,来啊——”
众人冲将上来,将两人隔开。
虽然常年都是以文士的气度见人,但希尹即便在女真最顶层的武将当中,也从来不是可供人轻辱的软柿子。即便是宗翰、宗望、娄室等人,对他也无不敬重,又岂会是因为些许的文字功夫。宗弼自小便被希尹殴打,这次南征胜利,大大涨了他的自信,又考虑到希尹年迈,看起来行将就木了,因此才再度向他发起挑战,然而到得此时,才能发现希尹胸中的血性,并未有半点消磨。
“放开我,我杀了他——”
虽然被人隔开,但宗弼怒不可遏,狂吼着还要上去。希尹嘴唇紧抿,袍袖一振,缓缓走到之前宗弼的方桌前,倒了一杯酒喝下。
“我知道,此次南下,东边的毕竟是打胜了,就此退让,宗干你咽不下这口气,但今天大家都已经下不来台了,你想硬上,很难。若是能考虑一下小的,我们也可以有所让步,这个小的可以从你这边挑,况且也确实有一个合适的。”
希尹望着宗干:“当年宗峻去世,你将亶儿收为义子,他是太祖最疼爱的长孙,让他上位,恐怕最能安大家的心。而你虽非亶儿生父,但毕竟有养育之恩,这恩情是去不掉的,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支,旁人怕是再难觊觎了,对你们来说,也没有让步太多。”
完颜宗干乃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另外尚有嫡长子完颜宗峻,此后才是宗望、宗辅、宗弼。宗峻英年早逝,过世后他的儿子完颜亶被宗干收为义子。由于阿骨打对这个长孙的宠爱,自幼受领封赏无数,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倒没有多少人对这个孩子起太多敌对之心。
希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至于我与粘罕,已经老了,此生不对权力再有多想,唯独在西南所见,令我二人耿耿于怀。诸位啊,我与粘罕征战一世,旁的地方或许可堪指责,战场之上,莫非我们真的昏聩至此了?西南一战,死去的无数大将,他们在战场上是何等英姿,诸位莫非都忘记了。”
“可是西南一战,我们还是败了,几乎一败涂地。诸位,西南就像是当年咱们随太祖起事时的女真!甚至于犹有过之!他们那边的格物之学、练兵之法,我们再不学起来,覆灭之祸不远,恐怕他席卷中原,再打到咱们北方来的时候,今天在这房间的老东西,还没有死光呢!”
“我与粘罕,只盼着女真一族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个坎,此次上京之事若能安稳解决,我们便在云中安心练兵、打造军械、学学南边的格物,至于练出来的兵,打造出来的东西,将来是我们下头的小孩子在用了。老四,迟早有一天你也用得上的,你心思细腻,脑子不蠢,却非得装着个鲁莽上头的样子,所为何来呢。咱们之间,将来不会有冲突了,你安心吧。年轻时我打你,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装出来的鲁莽劲!”
他说到这里,将空酒杯扔到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干系重大,你们要关起门来商量,恐怕也不是今晚就能拿定主意的。若是今晚你们接来赛也,笃定自己进了皇宫一定赢,那也大可当我没有过来,什么都没说过,但若是没有一定把握,就多少考虑一下,让亶儿上吧,大家都不吃亏。言尽于此,希尹告辞了,之后诸位做了决定,咱们再细谈。”
他朝着众人拱手,完颜昌便站起来,向他拱手,其他人,包括一脸沉默的宗干在内,都行了个礼送他。只是到他转身离开时,宗弼才在厅堂中喊了一声。
“说不定打不过西南,便是你跟粘罕昏聩了,你们的人不能打了!这次不管事情如何,来日我带兵去云中,咱们堂堂正正再比过一场,若是你的兵真的孬了,就说明你今日在上京都是骗人的,你们苟且偷生,如今还瞎说黑旗强大,想要苟活!到时候我弄死你全家——”
希尹停下脚步看着他:“好,到时候你们都可以过来,便让你们看看败在了西南的屠山卫,到底还能打成什么样子。让你的兵——全留了遗言再来——告辞了!”
他说完话,大步走出这处厅堂,过得一阵,便在外头坐上了马车。马车里烧了火盆,温度颇为暖和,希尹靠在车壁上,到得此时才拿出绢布来,压抑地咳嗽,咳了好一阵子,绢布上有斑斑的血迹。他毕竟老了,方才与宗弼一番打斗,终究受了些伤。
车队迎着冷风,吹过安静的长街,路边稀稀疏疏的,也是万家灯火。过得一阵,他回到皇宫另一侧的大宅子,见到了宗翰。
“……接下来,就看如何说服宗磐了,他不会高兴的。”
宗磐继承了乃父吴乞买的体格,身形犹如巨熊,一旦发起怒来,性情颇为残暴,一般人很难跟他正面打交道。
“我去说吧。”宗翰严肃的脸上冷漠地笑了笑,“他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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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灯火依旧温暖,锅里头摊上了烙饼,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们说着话,感受着外头夜色的流逝。话题各种各样,但大抵都避开了可能是伤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里的“工作”,例如卢明坊。
汤敏杰跟程敏说起了在西南凉山时的一些生活,那时候华夏军才撤去西南,宁先生的死讯又传了出来,情况相当窘迫,包括跟凉山附近的各种人打交道,也都战战兢兢的,华夏军内部也几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里,众人依靠着意志与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扎根,拓开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后,其实挺有意思……一开始吃不饱饭,没有多少心情看,那边都是深山老林,蛇虫鼠蚁都多,看了只觉得烦。可后来稍微能喘口气了,我就喜欢到山上的瞭望塔里呆着,一眼看过去都是树,但是数不尽的东西藏在里头,晴天啊、下雨天……气象万千。旁人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因为山不变、水万变,其实西南的山里才真的是变化无数……山里的果子也多,只我吃过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时期便被掳来北地,没有见过西南的山,也没有见过江南的水。这等待着变化的夜晚显得漫长,她便向汤敏杰询问着这些事情,汤敏杰散散碎碎的说,她也听得兴致盎然,也不知道面对着卢明坊时,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样。
有的时候她也问起宁毅的事:“你见过那位宁先生吗?”
汤敏杰便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将来打败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见见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卢跟你说的?”
程敏点头:“他跟我说过一些宁先生当年的事情,像是带着几个人杀了梁山五万人,后来被称作心魔的事。还有他武艺高强,江湖上的人听了他的名号,都闻风丧胆。最近这段时间,我有时候想,若是宁先生到了这里,应该不会看着这个局面束手无策了。”
汤敏杰微微笑起来:“宁先生去梁山,也是带了几十个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准备好内应了。另外,宁先生的武艺……”
他停顿了片刻,程敏扭头看着他,随后才听他说道:“……相传确实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宁先生来到这边,说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将那些狗崽子一个一个都给宰了。”程敏挥手如刀,“老卢以前也说,周英雄死得其实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们这边,偷偷到北地来由咱们安排刺杀,金国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虽然在中原长大,在于上京生活这么多年,又在不需要太过伪装的状态下,内里的习性其实已经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长得漂亮,直爽起来其实有股英武之气,汤敏杰对此便也点头附和。
这时候时间过了午夜,两人一边交谈,精神其实还一直关注着外头的动静,又说得几句,陡然间外头的夜色震动,也不知是谁,在极远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声音穿过低矮的天空,蔓延过整个上京。
汤敏杰与程敏猛地起身,冲出门去。
“要打起来了……”
汤敏杰喃喃低语,面色都显得红润了几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烂的衣袖,用力晃了两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们站在院子里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围本已安静的夜晚,也逐渐骚动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点灯,从夜色之中被惊醒。仿佛是平静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颗石子,波澜正在推开。
“把剩下的烙饼包起来,若是军队入城,开始烧杀,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最好的结果是东西两府直接开始对杀,就算差一点,宗干跟宗磐正面打起来,金国也要出大乱子……”
“虽是内乱,但直接在整个上京城烧杀抢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制不住……倒也不用乱逃……”
汤敏杰絮絮叨叨地说话,盘算着各种可能性,回到房间里又出去外头的院子,虽然身上有着冻疮,但这个时候他倒不觉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门,说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静一点。”他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口中还是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只要金国东西两府内讧,我华夏军覆灭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这个时候放炮,他压不住了,哈哈……”
他压抑而短促地笑,灯火之中看起来,带着几分诡异。程敏看着他。过得片刻,汤敏杰才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正常。只是不久之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还是喃喃道:“要打起来了,快打起来……”
“应该要打起来了。”程敏给他倒水,如此附和。
……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云层里,它突然绽放了一瞬,但随即还是缓缓的被深埋了起来。
子夜时分的那声炮响,确实在城内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骚动,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惨案。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进,本应持续膨胀的骚乱没有继续扩大,丑时过半,甚至又渐渐地平息,消没于无形。
没有切实的情报,汤敏杰与程敏都无法分析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夜色静悄悄,到得天将明时,也没有出现更多的改变,街市上的戒严不知什么时候解了,程敏出门查看片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昨夜的肃杀,已经完全的平息下来。
为什么能有那样的炮声。为什么有了那样的炮声之后,剑拔弩张的双方还没有打起来,背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无法得知。
“我回去楼中打听情况,昨晚这么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会说起来的。若有很紧急的情况,我今夜会来到这里,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纸条。若情况并不紧急,咱们下次相见还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来。”
程敏如此说着,随后又道:“其实你若信得过我,这几日也可以在这边住下,也方便我过来找到你。上京对黑旗探子查得并不严,这处房子应当还是安全的,或许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脚,经不起冻了。”
她说着,从身上拿出钥匙放在桌上,汤敏杰收下钥匙,也点了点头。一如程敏先前所说,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该被抓走了,金人当中虽有沉得住气的,但也不至于沉到这个程度,单靠一个女子向自己套话来打听事情。
“我在这边住几天,你那边……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保护自己,不要引人怀疑。”
程敏点头离去。
汤敏杰也走到街头,观察周围的景象,昨夜的紧张情绪必然是波及到城内的每个人身上的,但只从他们的说话当中,却也听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走得一阵,天空中又开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犹如迷雾般笼罩了视野中的一切,汤敏杰知道金人内部必然在经历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对这一切,他都无法可想。
也可以唤醒另外一名情报人员,去黑市中花钱打探情况,可眼前的事态里,或许还比不过程敏的消息来得快。尤其是没有行动班底的状况下,即便知道了情报,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做出动摇整个局面大平衡的行动来。
这天是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许是没有打探到关键的情报,整个夜晚,程敏并没有过来。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时候,汤敏杰听到了炮声。
这次并不是冲突的炮声,一声声有规律的炮响犹如鼓声般震响了黎明的天空,推开门,外头的大雪还在下,但喜庆的气氛,逐渐开始显现。他在上京的街头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昨日下午,经过大金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于宫中议事,终于选出作为完颜宗峻之子、完颜宗干养子的完颜亶,作为大金国的第三任皇帝,君临天下。立笠年年号为:天眷。
汤敏杰在风雪当中,沉默地听完了宣讲人对这件事的朗读,无数的金国人在风雪之中欢呼起来。三位王爷夺位的事情也已经困扰他们多日,完颜亶的上台,意味着作为金国柱石的王爷们、大帅们,都不必你争我抢了,新帝继位后也不至于进行大规模的清算。金国兴盛可期,普天同庆。
这天晚上,程敏依然没有过来。她来到这边小院子,已经是二十四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脸上有被人打过的淤痕,被汤敏杰注意到时,微微摇了摇头。
“昨晚那帮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过。不过也托他们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汤敏杰递过去一瓶药膏,程敏看了看,摆摆手:“女人的脸怎么能用这种东西,我有更好的。”然后开始讲述她听说了的事情。
完颜亶继位,上京城内喧闹狂欢了几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边的一群勋贵将中间的内幕拿出来大肆宣扬,几乎兜了个底掉。上京城这半年以来的整个局面,有先君吴乞买的布局,随后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亲自游说各方,建议立小一辈的完颜亶为君,以破解随时可能刀锋见血的上京僵局。
宗干与宗磐一开始自然也不愿意,然而站在两边的各个大贵族却已然行动。这场权力争夺因宗干、宗磐开始,原本怎样都逃不过一场大厮杀,谁知道还是宗翰与谷神老谋深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举手之间破解了这样巨大的一个难题,从此金国上下便能暂时放下恩怨,一致为国出力。一帮年轻勋贵说起这事时,简直将宗翰、希尹两人当成了神仙一般来崇拜。
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觉得,如此厉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战铩羽而归,南面的黑旗,或许真如两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迟早将要成为金国的心腹大患。于是一帮年轻一面在青楼中饮酒狂欢,一面高呼着将来必定要打败黑旗、杀光汉人之类的话语。宗翰、希尹带来的“黑旗威胁论”,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实处。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么回事?”汤敏杰问道。
“传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骚动。”程敏道,“然后逼迫各方,让步讲和。”
汤敏杰静静地坐在了房间里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见金国要乱,他神色激动有些压抑不住情绪,到得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来了了,目光转动,无数的念头在其中跳跃。
“我之仇寇,敌之英雄。”程敏看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汤敏杰平静地望过来,许久之后才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没有了。”
秋去冬来,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原野之上,商旅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走。
在西南的土地上,名为华夏人民政府所管理的这片地方,几座大城附近的作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增加。或简单或复杂的驿站节点,也随着商旅的来往开始变得繁荣起来,周围的村庄依托着道路,也开始形成一个个更为明显的人群聚集区。
七八月间发生在成都的一场场骚乱或是盛会,随后也给西南带来了一批庞大的商贸订单。民间的商贩在见识过成都的热闹后,选择进行的是简单的钱货交易,而代表各个军阀、大族势力过来观礼的代表们,与华夏军取得的则是规模更为巨大的商贸计划,除了第一批精良的军用物资外,还有大量的技术转让协议,将在之后的一两年里陆续进行。
对于这些军阀、大族势力来说,两种交易各有优劣,选择购买华夏军的火炮、枪支、百炼钢刀等物,买一点是一点,但好处在于立刻可以用上。若选择技术转让,华夏军需要派出熟练工去当老师,从作坊的构架到流水线的操作管理,整套人才培养下来,华夏军收取的价格高、耗时长,但好处在于往后就有了自己的东西,不再担心与华夏军交恶。
此时在外界,武朝名存实亡、解体不久,每一支新兴的军阀、势力都还处于敏感的调整、适应期。一些意识到武朝已管不到自己的军法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部分名门望族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胸怀天下的名门子弟准备担起自己的责任,而在战乱中经历了无数苦难的人们,则开始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期间,也有部分地方的官员仍旧在等待着武朝天子的回归,但谁是喊口号,谁说的真心话,还需要时间来予以验证。
如此混乱的局面、复杂的过渡,说不准谁保证不了自己治下人民的吃食,就会举起刀兵开始向附近讨食。因此首先买下一批西南出产的刀枪火炮,乃是让自己能在这乱世存活的最可靠保障——当然,这也是华夏军的事物官们在推销产品时的惯用说辞。
而由于西南刚刚经历了战火,材料和生产线都非常紧张,武器的订单也只能秉承先到先得的原则,当然,能够大量提供武器材料,以金属换火炮的,能够得到稍许的优先。
这当中,交游广阔、野心勃勃的刘光世便是华夏军的第一个大客户,以大量的铁、铜、粮食、矿石等物向华夏军订购了最大批的军资。整个订单谈妥、报上去后,就连见惯大世面、在八月代表大会上刚刚接下主席职务的宁毅也忍不住啧啧称叹:“敞亮、大气,刘光世要火,就该他当老大……”
话语之中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老大的头衔都让给他,再多换点订单来。
当然,订单确实已经够了,自刘光世往下,一笔笔主要集中在军工方面的订单与意向,足够让华夏军将目前的生产计划做到两年之后。
而在物资之外,技术转让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请华夏军的技术人员过去,这种方式的问题在于配套不够,一切人员都要从头开始进行培养,耗时更长。有的是自己在当地召集可靠人员或者直接将家中子弟派来成都,按照合约塞到工厂里进行培训,路上花些日子,成才的速度较快,又有想在成都本地招人培训再带走的,华夏军则不保证他们学成后真会跟着走……
当然,越是人性化的、相对复杂的培训方式,收费越高。这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刘光世同样购买了最为昂贵而且关键的数项军工技术,至少从合同上来说,此时华夏军的全套军工产业、除火箭外,他都将完完整整地复制一套过去。这样的订单虽然也要掏空他的家当,但周围各路军阀在数年之内,都必将对他马首是瞻,包括宁毅,在见到包括严道纶、于和中在内的一帮使节团成员时,都有着非常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商贸有来有往,自九月起,从成都到剑阁的水陆商道上车船往来、络绎不绝,在剑阁附近的崎岖山道、栈道都由华夏军的工程兵仔细地拓宽、加固了两倍。至于出川的水路更添繁荣,嘉陵江上大小船只往来,各个造船厂都加快了速度赶工。
附近的大小势力如今都忙着将物资往西南运,东西先运到,火炮才能先运出去,火炮运出去了,不管是讨贼还是防贼,就都能够占有先机——华夏军事务官们的这番说话也是正理,没什么人会觉得荒谬。自己固然不是疯子,谁知道隔壁那位会不会突然发疯,在皇帝都不管事的现在,大家能相信的,也只剩下自己手上的刀枪棍棒。
明面上的交易异常繁荣,暗地里的黑市生意、走私等也渐渐地兴起来。纵然不是官面上的商队,若是能从西南运出去一些新式的枪炮,不能与华夏军直接做生意的戴梦微等人也很乐意收购,甚至于运到临安去卖给吴启梅,说不定可以赚得更多——之所以是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去临安打个来回,因此大伙儿还不知道吴启梅到底信誉如何。
巨大的繁荣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混乱,以至于从八月开始,宁毅就一直坐镇成都,亲自压着整个局势慢慢的走上正轨,华夏军内部则狠狠地清理了数批官员。
大胜过后又是论功行赏,眼下又突然成为整个天下的中心,受到各种追捧诱惑,这是第一批开始伸手的人。宁毅一如之前开会时说的那样,将他们做成了从严处理的典型,从枪毙到坐牢不一而足,所有犯事者的职务,全都一捋到底。
如此这般,到得十二月中旬,宁毅才将基本上了正轨、能在官员的坐镇下自行运转的成都暂时放开。十二月二十回到张村,准备跟家人一道过小年。
马车穿过原野上的道路。西南的冬天极少下雪,只是温度还是不折不扣的下降了,宁毅坐在车里,空闲下来时才觉得疲倦。
他最近“何苦来哉”的想法有些多,因为工作的步调,越来越与前一世的节奏靠近,会议、视察、交谈、权衡人心……每天连轴转。成都局势不定,除西瓜外,其他家人也不好过来这边,而他愈发位高权重,再加上工作上的风格素来霸道,草创时期带班或许细致,一旦上了正轨,便属于那种“你不用理解我,仰望我就可以了”的,偶尔反省不免觉得,最近跟上辈子也没什么区别。
回到家的时间是这天的下午。此时张村的学堂还没有放寒假,家中几个孩子,云竹、锦儿等人还在学校,在院子门口下了车,便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道身影在挥手,却是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保护着张村安全的红提,她穿了一身带迷彩的军装,即便隔了很远,也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宁毅便也夸张地挥了挥手,随后示意她快过来。
红提指了指院子里:你先去。
外头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进到里头的院落,才看见两道身影正坐在小桌子前择菜。苏檀儿穿着一身红纹白底的衣裙,背后披着个红色的披风,头发扎着长长的马尾,少女的打扮,乍然间看来有些古怪,宁毅想了想,却是许多年前,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第一次与这逃家妻子相见时对方的打扮了。
那时候她第一次要见这个陌生的丈夫,一方面想要给个下马威,另一方面也打算讲和,因此一身的打扮颇为讲究,估计挑选了不少时间。或许也是因此,这套打扮她至今还记得。
坐在石桌那边的小婵已经看见了他,摆了摆手,檀儿侧身望过来,脸上露出个笑容:“怎么样?”她是瓜子脸,这么多年也没有大变,只是掌家多年,眉宇间添了几分内敛的智慧和成熟,此时侧身坐着,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又有了几分少女感。宁毅笑望着她这一身。
“看起来都快褪色了,还留着呢。”
“相公还记得这一身?”
“忘不了。”
“早先都快忘了,自江宁逃走时,特意带了这一身,后来一直放在柜子里收着,最近翻出来晒了晒。这身红披风,我以前顶喜欢的,现在有些毛茸茸了。”
宁毅便笑:“我听说你最近一身红披风,都快让人闻风丧胆了,杀过来的都以为你是血菩萨。”
他指的却是七八月间发生在张村的大小骚动,那时候一帮人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对宁人屠的家人孩子动手,大部分人失手被抓,受到处置时便能看到檀儿的一张冷脸。这边的刑罚一向是顶格走,只要是造成了人员重伤的,一律是枪毙,造成财物损失的,则一律押赴矿山跟女真人苦力关在一起,不接受银钱赎买,这些人,大多要做完十年以上的矿山苦力才有可能放出来,更多的则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因为各种意外死去。
这还是经过宁毅劝说后的结果。檀儿脑子好用,在许多想法上比别的女子开通,但在面对家人的这些事情上,也不会比一个简单的地主婆好到哪里去。一群人在成都给自己丈夫捣乱还不够,还要跑到这边来,试图杀掉或者掳走家中的小孩子,若按照她的本心,有这种想法的就都该凌迟。
也是因此,那段时间里,她亲自过问了每一起发生的事件。宁毅要求按律法来,她便要求必须按照律法条款最顶格治罪。
七月底众多绿林人都还在狂欢,为了成都事件忙得不亦乐乎,前仆后继去往张村的,也大都慷慨激昂。到八月多阅兵也结束,代表大会也开了,关于张村的事情细节才传过来,真跑过去动了手的,没有一个好收场。
而关于每次出现在现场犹如阎罗王的那位女子,也在传言中被描述得绘声绘色,大家都说这便是宁毅妻子中匪号“血菩萨”的那一位,当年在吕梁山杀人如麻,林宗吾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只是嫁人之后不多出手,这次去到张村的,可都触了这位大宗师的霉头了。
过去关于红提的事情,江湖间也有少数人知道,只是竹记的宣传往往绕开了她,因此十数年来大家关心的大宗师,通常也只有正派“铁臂膀”周侗、反派“穿林北腿”林宗吾、难以描述的大宗师宁人屠这几位。这次张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才有人从记忆深处将事情挖出来,给红提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说到这件事,檀儿的眉宇间也闪过了些许煞气,随后才笑:“我跟提子姐商量过了,往后‘血菩萨’这个外号就给我了,她用另外一个。”
“用什么?”
“血葡萄。”小婵抢着说到。
“……”
檀儿噗嗤一笑,宁毅愣了半晌,在旁边坐下,抱着小婵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还是……挺可爱的,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家一个血菩萨,一个血葡萄,葡萄听起来像个跟班,实际上武功最高,也好。”
三人笑嘻嘻地编排了家里武艺最高性情却最随和的那位后,宁毅开始问起家中一帮孩子的情况。
此时从宁忌往下,云竹生下的长女雯雯已经十二岁,文静爱看书,笑起来时简直像是母亲的翻版。宁河的性格并不好强,九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凡凡的傻小子,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母亲红提那样的武艺天赋,成绩也只是中等,或许生活在太平年景里的红提,不会成为武艺天下第一,宁毅其实也并不打算过多的压榨他的潜力。
与宁河同年的宁珂,保持着她一贯的活泼而热心助人的性格,在学堂当中有着最多的朋友、最好的人缘,她每天为这事操心为那事操心,在学堂里当了文娱委员和生活委员,只是热衷别人的事情总是让自己的功课被落下,这令得锦儿非常操心。锦儿一贯以自私来标榜自己,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一直傻乎乎的。
当然,宁毅私下里想想,却是能够明白一些的。若是小时候的锦儿不会因为一颗家贫被卖掉,不会经历那样多的坎坷,那或许今天的宁珂,便会是她的另一幅模样。
七岁的宁霜与宁凝在今年上了一年级,两个自小如连体婴一般长大的孩子从来要好。西瓜的女儿宁凝习武天赋很高,只是作为女孩子爱剑不爱刀,这一度让西瓜颇为苦恼,但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学了大刀,被洗脑说什么“胸毛凛凛才是大英雄”,也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对此也就释然了,而除了武学天赋,宁凝的学习成绩也好,古诗一首一首地背,这让西瓜颇为欢喜,自己的女儿不是笨蛋,自己也不是,自己是被不靠谱的老爹给带坏了……
文武双全的宁凝唯一的缺点是话不多,人如其名喜欢安静,作为云竹次女的宁霜常常是两人之中的代言人,有什么话往往让宁霜去说,于是宁霜的话语比她多一点,比旁人仍旧要少。这或许是因为自小有了适合的朋友,便不需要太多交谈了罢。
唯一的意外是最近宁凝在回家途中摔了一跤,作为漂亮文静的小美女,把门牙摔断了一颗。她嘴上不说,其实很在意这件事。
“你待会见到了,可不要嘲笑她的门牙。不然她会哭的。”檀儿叮嘱一番,觉得宁毅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放心,我就当在办公,一定不会笑。”宁毅说着笑了起来,觉得这种事情,真像是西瓜当年的翻版。一本正经地摔掉了门牙……
除了这几个小的,最近宁忌的状况其实也让人担心。或许是因为太早的上了战场,见到了生死,他的情绪一直都不算稳定,当然,他武艺高强,长得又好看,在一群弟弟妹妹当中颇受拥戴,但这些时日他的性情一直都在从外向转往内向,尤其十月之后,有时候坐在屋顶上发呆,一次就坐上很久,甚至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叹息些什么,后来居然还开始找书看。
小婵看得心惊肉跳,小忌这样的居然开始看书了,总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又或者哪一天会突然遁入空门当和尚。
当然,除了这些异常现象,他在武艺上的练习并没有耽搁下来,甚至军中一些特种作战的练习、竹记里的谍报练习他都能轻松适应下来,红提和西瓜也都说他来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就是中二期到了,整个人神神叨叨的,都一样,将来雯雯、宁河、宁珂他们也一样,小孩子到这个年纪就管不住,想法特别多,到了十七八岁会慢慢好起来。”宁毅用一副“没有人比我更懂教育”的教育家姿态如此安慰小婵。
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宁忌惦记更大的天下、更大的江湖,若是留不住,待他锻炼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或许也只能放他出去走一走,当然,如果中二期过了他不想走了,那便更好。现在最重要的是用个“拖”字诀,让红提西瓜那边多给他出点难题,告诉他距离他能出去还早着呢。
“可宁曦当初就没这样啊……”小婵皱着眉头。
“宁曦傻乎乎的。”
宁毅信口开河,随后手上便挨了檀儿一下:“不许这么说他。”
几人说完了孩子,红提也进来了,宁毅跟她们大概说了一些成都的事情,说起与各家各户的生意、自己是如何占的便宜,也说了说左文怀等人,他们在八月底离开成都,按路程算,若无意外如今应该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边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这样的交谈中,云竹、锦儿、家中的孩子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大家一番问候与打闹。宁凝被不靠谱的父亲给弄哭了,流着眼泪想要跑到没人的角落里去,被宁毅抱在怀里不准走,便只好将脑袋埋在宁毅怀里,将眼泪也埋起来。
吃饭的时候,苏文方、苏文昱两兄弟也赶了过来,宁毅问了问苏氏拆分时家中一些小的的情况,族中的抗议自然是有的,但被苏檀儿、苏文方、苏文定等人一番打骂,也就压了下去。
过去老太公苏愈总是担心家中的孩子不成才,此时苏家的后台不光有宁毅、檀儿,包括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燕平等人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接下来的第四代也已经有人被培养起来。对于家中没有能力也没有见识的人,也就不必给他们发言权了。
吃过饭后,文方、文昱便告辞离开,这天晚上跟孩子聚在一块玩了一阵,宁毅便开始楼上楼下的串门,糟蹋良家妇女。他年纪不到四十,练了武艺,身体是极好的,一晚上折腾直到深夜,众人和孩子都已经睡下后,他又到院子里各个房间内外走了一圈,看了看沉睡过去的妻儿们的侧脸,再到外头的院子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想着事情。
也不知什么时候,檀儿从里头走了出来,给他拿了一件外套:“想什么呢?”
“想糟蹋良家妇女的事情。”
“不要这么折腾了,年纪不小了,快变成良家妇女糟蹋你了吧。”
宁毅笑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你知道我做事的时候,跟在家里的时候不一样吧?”
“嗯,那个时候……照你说的,比较帅气。”
“最近处理了几批人,有些人……以前你也认识的……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多了。这么些年,要不然就是打仗死人,要不然走到一定的时候,整风又死人,一次一次的来……华夏军是越来越强大了,我跟他们说事情,发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真的会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概没有头了吧……”檀儿从他怀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随后又静静地在他胸前卧下去了,“之前说要拆苏氏,我也有些不高兴,家里人更加了,闹来闹去的。可我后来想,咱们这辈子到底为了些什么呢?我当姑娘的时候,只是希望帮着爷爷掌了这个家,等到有潜力的孩子出来,就把这个家交给他……交给他以后,希望大家能过得好,这个家有希望有盼头……”
“……到如今,这个苏家手下的东西比过去要多了十倍百倍了,希望和盼头都有了,再接下来,就再到千倍万倍吗?过的日子,比今天能再好一点吗?我想到这些,觉得够了。我看到他们拿着苏家的好处,没完没了的想要更多,再下去他们都要变成穷奢极欲的二世祖……所以啊,又把他们敲打了一遍,每个月的月例,都给他们削了很多,在厂里做工乱来的,甚至不许他们拿钱!爷爷若还在,也会支持我这样的……不过相公你这边,跟我又不一样……”
“看开了真是好事。”宁毅搂着她,一声叹息,“我原本是想……唉……到了今天是真的放不开了,那么多不该死的人死了,打女真、收复中原,往前不知道多久,往后,辜负他们所有人的期待,但在这中间,我又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要变成一个坏人……”
檀儿的脑袋在他胸口晃了晃:“自古史书上心怀天下者,用不到好人坏人这个说法。”
“我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宁毅顿了顿,沉默半晌,终于只是笑道,“还好你们都还在这,若是……”
正说话间,似乎有人在外头探了探头,又缩回去了,宁毅蹙眉朝那边招手:“什么事?拿过来吧。”
出现在那边的是秘书处的人,那人拿着一份文档走进来:“是成都那边的加急,不过,也不是非常要紧。”
“给我吧。”
秘书将那份情报递给宁毅,转身出去了。
檀儿在旁边说道:“那我先去睡?”
宁毅看了情报一眼,摇了摇头:“陪我坐一会吧,也不是什么机密。”
“那是什么事……”
“金国换皇帝了……宗翰跟希尹……了不起啊……”
金帝完颜亶上位的消息,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这里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第一手的消息极其简单,基本上也是金国发布的第一手公文,但内里的许多事情,是可以猜到的。因为这位年轻皇帝的上位,金国暂时避免了内讧,这意味着华夏军进攻金国时,可能要更多的耗费一两年的时间、又或者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夫妻俩依偎着坐了一会儿,宁毅大概跟檀儿说了些参谋部对这些事的推演。
“照理说金国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很脆弱了,竹记在北方没有行动吗?”檀儿低声问了一句。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考虑到金国境内敌视甚至屠杀汉人的趋势会增加,我已经让北地的情报系统停止一切活动,休眠自保,但之前还是得到了消息,晚了一步,卢明坊在今年年中牺牲了……”
“卢明坊……那卢掌柜的一家……”檀儿面上闪过哀色,当初的卢延年,她也是认识的。
“卢掌柜一家没人了……”
“他之前回来,怎么就没能留下子嗣呢。”
“他一年四季在那种地方,谁愿意给他留下子嗣……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
院落间有微黄的灯火摇曳,其实相对于还在各个地方战斗的英雄,他在后方的些许困扰,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如此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宁毅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汤敏杰吗?”
“记得啊,在小苍河的时候跟着你学习,到我们家来帮过忙,搬东西的那一位,我记得他有点微胖,喜欢笑。不过眯眯眼的时候很有煞气,是个做大事的人……他后来在凉山犯了事,你们把他外派……”檀儿望着他,迟疑片刻,“……他如今也在……嗯?”
宁毅没有回答,他将手中的情报折起来,俯下身子,用手按了按头:“我希望他……能冷静吧……”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让人痛苦。
有些时候,时光会在梦里倒流。他会看见许多人,他们都栩栩如生地活着。
醒过来时,会恍惚的坐上一阵,忘了自己在哪里。
错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残留。要等到不久之后,冰冷的现实在脑海里化为空荡荡的回音,人才能在这片空白的区域里痛苦地清醒过来。
曾经饱满的生命、精神、乃至于灵魂的一部分,都在过去的时光里,永久地损毁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们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云中。
汤敏杰从梦里醒来,坐在床上。
先前的梦里,出现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经是陈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开封府府尹的亲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见识,懂一些权谋,待在陈文君身边之后,很是筹谋了一些事情,早几年的时候,甚至救过他一命。
不过,在情报的传递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实更多的倾向于武朝政权,不是很喜欢华夏军。
双方既有同样的目标,又各为其主,在那段时间里,曾经有过几度的争夺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强,汤敏杰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被人救过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几次暗地里的行动,互有胜负,汤敏杰占了便宜后才会去逞两句口舌之快,看着对方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恶形恶状。
私下里其实做过盘算,这女人性情不差,将来可以找个机会,将她争取到华夏军这边来。
最后一次争夺是因为那个叫史进的傻瓜,他武艺虽高,脑子却无,而且摆明了想死,双方都接触得有些谨慎。当然,由于汉夫人一方实力雄厚,史进一开始还是被伍秋荷那边救了下来。
但伍秋荷低估了当时城内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终找到史进,被他逃脱后,才让黄雀在后的汤敏杰占了个便宜。
当时是很高兴的。
之后能将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当史进醒过来,向他询问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那个女人带了官兵过来,汤敏杰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样的怀疑,说明伍秋荷与官兵的出现,不过是前后脚的时间差……悲从中来。
“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前头随口打发了史进,后脚便去打听情况,过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剑斩杀的事情。她倒是聪明,当着希尹的面攀诬高庆裔,当时便死了,没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尸体抛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打听不到详细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个乱葬岗,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再去找寻,早已尸骨无存。
这些年来,经历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时节的人无法想象,便连他想起来,那段记忆当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为什么会梦见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段时间在上京见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强,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颜亶继位后,汤敏杰在上京又呆了一个多月,试图在各种各样的讯息中寻找可能的破局点。这段时日里,他便常常与程敏见面,汇总她打听过来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论功行赏,宗干、宗磐、宗翰虽没了皇位,但之后封赏荣宠无数,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但在这中间,权力斗争的苗头仍旧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毕竟是败在了西南,而且这一次上京的局势当中,用谋太过。宗干、宗磐虽然不得不接受他们后来的想法,将皇位让给完颜亶,可在这之后,对西府的制衡与削弱,仍旧是被提出来了。
这是西南战败之后宗翰这边必然面对的结果,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一些权力会让出来、一些位置会有更替、一些利益也会因此失去。为了保证这场权力交割的顺利进行,宗弼会带领军队压向云中,甚至会在雪融冰消后,与屠山卫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比武较量,以用来判断宗翰还能保留下多少的实权在手中。
整个十一月,上京城中对这场权力的初步争夺闹得乱哄哄的,宗磐与宗干在这里暂时达成了一致,必须尽量多的削掉宗翰手头还剩下的实权。大量的宗亲勋贵此时已经不在场中,不少人或许凭良心说着话,不希望金国内乱,但对于宗翰希尹两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过,两位老将到得此时也尽显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战,并且不断在上京城内渲染这场比武的声势。若屠山卫败了,那宗翰只能放开权力,其余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卫仍旧获胜,那便意味着西南的黑旗军有着远超众人想象的可怕,到时候,东西两府便必须同心协力,为抗击这支未来的大敌而做足准备。
归根结底,在金国,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们最为接受的方式——还是武力。
这些消息汇总到十二月中旬,汤敏杰大致了解了局势的动向,随后收拾起东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险离开了上京,踏上了回云中的归途。程敏在得知他的这个打算后很是吃惊,可最终只是送给了他几双袜子、几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启程,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赶路,顺利抵达云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没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们在年关的前几天启程,依旧是千余人的马队,于二月下旬回归云中。
一路漫长的风雪当中,汤敏杰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时不时的会想起仍旧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卢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过让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简单的拒绝了,能言善辩的汤敏杰甚至找不到进一步的说辞来劝说对方改变心意。
在上京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那些见面、传递情报、判断消息的间隙里,汤敏杰曾几次去到过程敏出卖身体换取情报的青楼附近观察。开始的几次是为了接头与确认对方的存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离开的前几天,在黄昏时站在街口远远的看了一眼那青楼的灯火,暖黄的、绯红的灯火、厚厚帘子、扎实的建筑,一切看起来都让人感到舒心和踏实,让客人们想要进去休息。
他甚至无法走近那长街一步。
那是作为汉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亲手剐出自己的心肝来,也绝不希望对方再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无法说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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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齐后去街头吃了早餐,随后前去预定的地点与两名同伴相见。
这场会议在二月二十七举行,除汤敏杰外,过来的是两名与他直接联系的副手,孙望与杨胜安,这两人都是从西南过来后没有离开的华夏军成员,擅长策划与行动。
在敌人的地方,进行这样的多人碰头原则上要非常谨慎,但会议的要求是汤敏杰做出的,他毕竟在上京获得了第一手的情报,需要集思广益,于是对下方的人手进行了唤醒。
“……理论上来说,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东西两府权力的交替要出现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让他们焦头烂额。但机会具体在哪里,需要讨论。”
去到上京半年的时间,汤敏杰对于云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孙、杨二人即便接受命令进入休眠,对于许多事情,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来源。三人首先交换了情报,随后开始讨论。
孙望道:“完颜亶上台后,对宗翰、希尹两人上京的做法,云中这边有过一些猜测。我曾经听到一些消息,说去年秋末去世的时立爱,在临死前写过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随宗翰、希尹他们北上,帮忙说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动。时立爱在汉臣当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当初跟随的是完颜宗望,如今外头也说他是宗辅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这条老狗就是临死前吃里扒外,摆了宗辅宗弼一道。听说金兀术刚愎自用,若是知道时立爱做了这种事,定不会放时家人好过。”
杨胜安蹙了蹙眉:“不过,时立爱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是爆出来,于金国大局,恐怕也没什么损伤。”
一旁汤敏杰道:“可以先记起来,再想办法找一找证据,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他们狗咬狗,我们都开心。”
三人又议论一阵,说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与希尹没在上京过年便匆匆往回赶,很明显,是为了接下来雪融之时与宗弼的比武。这场较量眼下还没有细部上的规则出来,但我估计,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盯住云中这块肉,西府在哪里软弱一点,就会被吃掉一点,如果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报,我们就可以计划一下,从头作梗,甚至……发动几次刺杀,让西府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输掉。”
“……这件事听起来有可能,但我觉得要谨慎。这么详细的情报收集,我们首先就要唤醒所有人,老实说,就算唤醒所有人,我们的行动力量恐怕都不够……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经回来了,必须考虑到希尹有所防备,故意挖下陷阱给我们跳的可能。”
“……从可行性上来说,眼下咱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了……西府的战力我们都清楚,屠山卫虽然在西南败了,可是对上宗辅宗弼的那帮人,我看还是西府的赢面比较大……一旦宗翰希尹稳下西府的局势,从今往后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不要皇位,只专心防备我们,那将来我们的人要打过来,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现在,虽然是在休眠状态没有行动,但我这边的人已经死了四个了。将他们唤醒全都投到这件事情里去,我们也得看赢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报,这个风险冒一冒我认为总是值得的……”
“……”
房间里低声议论了许久,上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汤敏杰忽然开口。
“……我还有一个计划,也许是时候了。我说出来,我们一起表决一下。”
汤敏杰神色平静,孙望与杨胜安便都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出来。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汤敏杰的许多想法或许冒险,但最后都找到了施行的办法,他们对他自是信任的。
汤敏杰随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两人听完,面色俱都复杂,之后过得一阵,是杨胜安首先摇头:“这不行……”孙望也认同了杨胜安的想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许多反对的看法。
这时候的时间接近子时,汤敏杰点了点头。
他道:“那好,杨胜安,由你做出会议记录,对于这个计划,是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后做出的表决,我们华夏军,否定了它。”
杨胜安想了想:“记录……有必要吗?”
汤敏杰点了点头。
“……记下来吧,让后世有个看法。”
杨胜安做出了简单的记录。
风吹过这秘密集会点的窗户外头,城市显得晦暗而又平静。白皑皑的雪笼罩着这个世界,许多年后,人们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也会忘记另一些东西……那是记录所不能及至之处的真实。真实与虚假永远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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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七这一天的中午,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正在参加一场聚会。
他们跟随父辈北上,见识了一场华丽的权力斗争,随后又冒着滚滚的风雪南下,前几天才回到云中。这样的旅程磨砺了他们的心性,也令得他们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对于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运筹帷幄,云中城内众人感受更为深刻,这几天的时间里,人们甚至认为这一番操作堪称伟大,在他们回家后的几天时间里,云中的勋贵们设下了一场场的宴请,等待着所有英雄的赴宴,给他们复述发生在上京城内惊心动魄的一切。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热衷于这样的宴会,这中间的许多人也曾经是他们过往的伙伴,拒绝不得,而且宣扬大帅等人的行动,也没必要拒绝。于是连续几天,他们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见到了这些时日里神色都有些忧郁的母亲。他们都有着挺好的教养,过去都知道不该在母亲面前将女真人的立场表现得太过清晰,但这一次上京过后,他们一方面热血沸腾,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忧患意识,害怕有一天黑旗会杀过来,捣毁金国的一切,于是这两日里,偶尔不免劝说母亲看开一些。
“娘,大帅他真的是为了女真着想……”
“我们毕竟是女真人,平日里或不管事,但此时已不该躲避了,娘,国战无仁义的……”
“我们有一天或许也得上战场,跟黑旗打……”
这样的话语之中,陈文君也只能忧郁地点头,随后让家中的丫鬟扶了他们回去。
……
同样的时刻,满都达鲁跪在这处府邸的书房当中,听着完颜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经升任云中府的都巡检使,这个官品级虽然算不高,却已经跨过了从吏员往官员的过渡,能够进到谷神府的书房当中,更证明他已经被谷神视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军队已经开始动了,宗弼他们不日便至……这次云中的状况。不止是一场厮杀或者几场比武,过去整个西府手底下的东西,只要能动的,他们也都会动起来,如今好几处地方的官府,都有了两道公文冲突的情况,咱们这边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没有官了……”
“……你是我亲提的都巡检,不必担心这件事,但这等状况下,背后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这里的细作——必定蠢蠢欲动,他们要在哪里动手、推波助澜,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想点办法,把他们都给我揪出来……”
这一场接见不是很久,希尹说完,摆了摆手,让满都达鲁应诺离去。他离去之时,陈文君也从外头端了些点心过来了,大概是听说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书桌后伏案写作的希尹便起身来迎她。
回家数日都可以看到,夫妇俩其实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还是数年前,尤其消瘦得厉害,头发也已经从半白变作全白,陈文君则是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时局操心,头发也白了一些。
“那是……”陈文君问了一句。
“新上来的都巡检满都达鲁。”希尹答道,“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跟宗弼那边要开始较量,衙门里换了一些人,主要是应对有人在暗地里捣乱,再过几个月两军比武,若是输了,咱们都难得善了啊……嗯,还是夫人做的糕点好吃。”
希尹的话语坦率,当中未尝没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荡荡了。陈文君看着在吃东西的丈夫,眉头才稍有舒展,此时道:“我听说了外头的公文了。”
她说起这事,正将手中小米糕往嘴里塞的希尹微微顿了顿,倒是神色肃穆地将糕点放下了,随后起身走向书桌,抽出一份东西来,叹了口气。
“入冬几个月,每一个月,冻饿致死数万人,被冻死居然是因为有柴不许砍。这种事情,原本就蠢到极点,杀了别人他们自己能独活吗,一群蠢驴……我今日才将命令发出去,已经晚了,其实算不得多大的补救……”
他回头看看妻子,开口其实有些艰难:“这当中……有许多事情,实在是对不住你,我曾许诺要给汉人一个好些的对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这些时日有多难。我们败在西南,其实是你们汉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说到最后这句,勉强而复杂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许多想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经做下过许诺,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经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了,便只能说说汉人的英雄,让她高兴些许。陈文君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已簌簌而下:“……不论如何,你这次,总是救了人了,你吃东西吧……”
这只能是她作为妻子的、私人的一点谢谢。
****************
满都达鲁走出谷神府,下午的天空正显得阴晦。
他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边正贴着大帅府的告示,有人大声的宣读,却是大帅发布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杀汉奴,城外的无用草木,不允许任何人家故意阻挠汉人捡拾,同时大帅府将拨出部分木炭、米粮在城市内外的汉民区发放,这部分的支出,由过去半年内各勋贵家中的罚款补贴……
此外还有数项保证汉奴生存权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缩缩路过的汉奴听到了,在小广场的边上哭泣起来。
许是在感谢着大帅的仁政。
满都达鲁是这样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着里头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汤敏杰的男子正躬着身子,从另一侧与他擦肩而过。
下一个大章节的名字应该是叫做:《小丑》
(本章完)
金天眷元年四月,云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经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刚刚开始消融。作为女真西京的这座城市附近,野地里开始行走的人们,开始变得多起来。
东面的城门附近,宽敞的街道已近乎戒严,肃杀的依仗拱卫着车队从外头进来,远远近近未消的积雪中,行人商贩们看着那猎猎的旗帜,交头接耳。
“又是一位王爷……”
“这半月过来,第几位了……”
“这位可了不得,鲁王挞懒啊……”
“这下真要打得不可开交……”
“慌啥,屠山卫也不是吃素的,就让这些人来……”
金国贵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让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业,此时说起这些王爷车驾的入城,面目之上并无喜色,有人忧心,但也有人眼中含着愤怒,等待着屠山卫在接下来的时候给这些人一个好看。
金国东西两府的这一轮角力,从三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了。
宗翰希尹春节便从上京启程,回到云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发的日子也并没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达云中,随他而来的,除了金国两位王爷外,还有一大批有着贵族身份、带着官职文书过来的替补官员,在比武之前,便开始尝试接替云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职衔,双方因此便展开了第一轮冲突。
过去,宗翰以云中为中心,掌管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金国西面千里之地。这实质上的“西朝廷”在名义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面无数官员的任命,往大了说仍旧是接了上京的命令,虽然在过去宗翰掌握实权,那也是吴乞买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实。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谋太甚,此时为宗干、宗磐两方所恶,因此对他的一轮打压难以避免。宗弼虽然说好了比武上见真章,但实际上却是提前一步就开始动手抢夺,只要是稍稍弱势一点的官员,官位权力交出去后,即便屠山卫在比武上获胜,日后恐怕也再难拿回来。
应对着这样的事态,从三月以来,云中的气氛悲壮。这种中间的许多事情来自于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操作,众人一方面渲染西南之战的惨烈,一方面宣传宗翰希尹乃至于先帝吴乞买等人在这次权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诣。
为了应对将来的南面之患,大帅与谷神已决心放弃大量权力,只专心经营西府,储备武力以备战,而黑旗的威胁,同样受到了金国上层各个掌权者的认同。此时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斗争,那便让他们见识一番屠山卫的锋锐!
从西南回来的远征军折损众多,回到云中后气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亲、兄弟、丈夫在这场大战中死去了,也有活下来的,经历了九死一生。而在这样的局面之后,东边的还要咄咄逼人的杀过来,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藐视这些牺牲的英雄——委实欺人太甚!
虽然金国境内军队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战前,宗翰率领的西朝廷军队仍旧是整个金国范围最能打的部队。如今虽然经历一次战败,但无论是幸存者还是牺牲者的家属们,心中的那口气却仍然是在的,他们固然在西南战败了,但并不代表东路军就能踩到这边人的头上来。
如此这般,三月中旬开始,随着宗弼的首先抵达,其余一些大族当中的几位王爷也相继带队过来,他们一者是为了监督和见证此后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着于原本西府的地盘获得一些利益。而云中城内,宗翰与希尹则举行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一方面依靠深厚的底蕴发足抚恤,另一方面煽动起境内子民的气势,让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气,等待着四五月间屠山卫在比武中的凶残表现。
四月初八,挞懒(完颜昌)这等堪称国之柱石的老将抵达云中,更是将城内严肃的对峙气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车队穿过积雪已经被清理开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们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后,道路以目。当然,这些人当中也会有感到高兴的,他们或是跟随宗弼而来的官员,或是早已被安排在这边的东府中人,也有不少颇有关系的商贾或是贵族,只要时局能够有一番变化,间中就总有上位或是获利的机会,他们也在私下里传递着消息,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一场虽然严重却并不伤国本的冲突的到来。
同样的时刻,城池南端的一处牢狱当中,满都达鲁正在拷问室里看着手下用各种方法折腾已然声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后,又带来另一位。已经成为云中府都巡检的他并不下场,只是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听着犯人的供词。
这场拷打进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过来报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细已经撑不住了。满都达鲁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尸体看了一眼,翻过来做了些许的检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经过了火,讯息也已经榨干了,撑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满都达鲁的检查,只是不希望对方找了渠道,用死来金蝉脱壳,检查过后,他吩咐狱卒将尸体随意处理掉,从牢房中离开。
牢狱阴森肃杀,行走其间,半点花草也见不到。领着一群跟班出去后,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见到行人往来的场面。满都达鲁与手下的一众同伴去到街角一处卖煮物的摊子前坐下,叫来吃的,他看着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开。
虽然是女真人,但满都达鲁的出身并不好,他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当过逃兵,因为这样的污点,他后来虽然作战英勇,但升迁的机会不多,退役到云中当了巡捕,后来升至总捕,便是一般吏员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难真正跨过那道无形的坎,成为官员了。
然而希尹慧眼识人,二月底将他提拔为云中府的都巡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可能升个一两级,三四月里,算是他一生当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段时间。往日里与他关系好的老战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关心巴结,这样的感觉,委实让人陶醉。
当然,身在官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例如原本云中府四名总捕当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东府安插过来的人手,原本便与满都达鲁不睦,这次满都达鲁受到提拔,对方却也摆出了姿态不给面子,甚至会在暗地里宣扬:“五月过后还不知道都巡检是谁……”这类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场上难以避免的事情。
从级别上来说,满都达鲁比对方已高了最关键的一层,但云中府内,总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满都达鲁也不想上位之后便直接搞权力斗争,便按照希尹的命令,专心搜捕接下来有可能犯事的华夏军奸细。当然,局势在眼下并不开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云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帅府发布了善待汉奴的命令。但事实上,冬日将尽的时候,本也是物资愈发见底的时刻,大帅府虽然发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可怜汉人并不至于减少多少。满都达鲁便趁着这波命令,拿着救济的米粮换到了不少平日里难以获取的讯息。
在整个三月间,他在汉奴当中撒网、整理各类消息,随后抓捕了数十名疑似黑旗奸细的人。不过一名名拷打过滤后,最终能大概确定身份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的地位也不高,从他们的口中,满都达鲁并没有获知太多关键的信息,反而是对方说出的黑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郁闷。
作为刚刚登上都巡检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细中的一些大头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余捕头当中立威。休眠的讯息难以确定,他不可能这样向谷神做出报告,但若是真的,则意味着他在这个比武期间,抓住黑旗军当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几率会变得很小,甚至于谷神那边也会对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
通过从汉奴中打探消息、广撒网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个路子;针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的比武,找出屠山卫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做成诱饵,等待敌人上钩是一个路子。在这两个方法之外,满都达鲁也有第三条路,正在慢慢铺开。
对于黑旗当中已经确定的那位“小丑”,这两年来行踪愈发诡秘,难以捕捉,但在几年前之前,他在云中府进行了大量活动,期间与不少黑道人物有过往来或勾结。当年对这方面的追查不够,不少人也在这几年里陆续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总是能找到几个或多或少见过这个人物的幸存者。
满都达鲁如今已是都巡检,这一次又是奉了谷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间,一些往日里他不愿意去碰的黑道势力,如今都找上门去逼问了一个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关于这位“小丑”的画影图形,总算勾勒得差不多。关于他的身高,大概样貌,行为方式,都有了相对可靠的认知。
“今日城里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鲁王进城了。”
“东边的真是不想给我们活路了啊。”
“看屠山卫的吧。”
众人吃着东西,在路边交谈。
时间是下午,阳光明媚地从天空中照射下来,路边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泞或湿润,在转角小广场上,行人来去,不时能听到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与这样那样的吆喝。路旁的满都达鲁等人说起屠山卫时,面上也都带着狰狞的、恨不得上阵杀敌的神色。
完颜昌的车驾进了宗翰府,过得一阵又出来,宗弼等人已经陪在旁边哈哈大笑了。如今的云中府内,光是王爷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这个晚上,为完颜昌接风的宴席上他们又会聚集过来,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与宗弼、完颜昌等人又会展开这样那样的唇枪舌剑,等待着接下来见真章的那一刻。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等人也正活跃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他们或是看望和走访屠山卫的战士,或是参与这样那样的宴请,为所有人打气,在有些时候,年轻的勋贵之间也会因为意气之争而打起来。有的时候他们走在街市上,也会发现,城市中的树木已然有了新叶,城池内除了黑黑白白的颜色,也已经有了春蕾绽放、蓄势待发的气息。
对于云中府的众人来说,最为绝望的时刻,是获知西南战败的那些时日,城中的勋贵们甚至都已经有了失势的最坏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大帅与谷神果断的北行,即便已居于弱势,仍旧在势力纷乱的上京城里将宗干宗磐等人摆平,扶了年轻的新帝上位,而骄矜自大的宗弼认为西府已经失去锐气,想要与屠山卫展开一场比武。
有什么能比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从后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时日,云中府内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着这样的劲,尽管挑战已至,但他们都相信,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有着大帅与谷神的运筹帷幄,将来就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而在整个金国的范围内,虽然意识到小规模的摩擦必然会出现,但不少人也已经松了一口气,各方搁置了斗争的想法,无论是老将和中坚都能开始为国家做事,金国能够避免最糟糕的处境,实在是太好了。
云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经聚集过来,他们每日操练,等待着“比武”的到来。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有汉奴居住的村庄,那里依然显得死气沉沉,冬日里冻饿致死的奴隶们暂时还没有被运出去,但幸存者们似乎比冬日里要好过了些许?
穿过原野,河湾上的冰面,时不时的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百废待举、充满了活力的城池……
汤敏杰站在街上,看着这一切……
满都达鲁正在城内寻找线索,结出一张巨网,试图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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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是平凡无奇的一个晴天,许多年后,满都达鲁会想起它来。
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太多令他感到出奇的事情,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线索,抓住了一名逃窜多年的匪人,从他口中打听出了一两件与“小丑”发生过关联的事件,更加丰富了他对这位华夏军细作高层的测写。
对这匪人的拷打持续到了下午,离开衙门后不久,与他素有嫌隙的北门总捕高仆虎带着手下从衙门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一件事情:从东面跟随宗弼来到云中的一位侯爷家的儿子完颜麟奇,在闲逛一家古董店铺时被匪人离奇绑走了。
这些来到西边的勋贵子弟,目的固然也是为了争权,但在云中的地界被绑,事情委实也是不小。当然,满都达鲁并不着急,毕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辖区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决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里,满都达鲁则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们偷偷地调查一下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无能为力,上头降罪,自己这边再将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脸上的一巴掌,也就结结实实了。
这一天的太阳西斜,随后街头亮起了灯盏,有车马行人在街头走过,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人间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再发生过更多的事情。
多年后,他会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经心地度过的这一天。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网还未结成,一位名叫汤敏杰的华夏军成员,落下了痛苦的棋子……
世界如常运转。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进云中府衙侧院后不久,满都达鲁遇上了匆匆忙忙出来的高仆虎一行。两队人稍稍对峙,看起来没有睡好的高仆虎躬身行礼,退让到道旁,待到满都达鲁等人过去后,对方才朝着衙门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还笼着作为早餐的胡饼。
“老高那边如何了?”
去到里头分配给巡捕们的公房,挥退一些人,满都达鲁才与身边的几名心腹开口说起话来:“看着不太如意啊。”
“挨骂了吧,袖子里饼还没吃完,就急着出去了。”接话的是满都达鲁从军时的老战友,绰号“老刀”的,身材高大,满脸麻子,擅长刑讯也擅长观察,很显然,他也看到了高仆虎袖子里的端倪。
“这两天,听说上头差点打起来了,丢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到处奔走。昨晚梁王那边还趁机跟大帅发难,估计知府老爷这里也是被骂。老爷挨了骂,高仆虎能好过吗。”
周围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说起这事,也有人笑着说道:“还好咱们这边没事。”
这边没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颜希尹升调满都达鲁时便与云中府打过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抓捕黑旗奸细,保障五月比武的进行,因此勋贵失踪的事情一时间便落不到这边来。
满都达鲁想了想:“还没有进展吗?咱们这边有没有查到什么?若是一般绑票,眼下也该有人来提要求了。”
“蹊跷的便是没有要求,其实按眼下云中的形势,真为发财的,谁敢这时候来触霉头啊。就怕这中间水深,说不定东边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个大活人,逛着古董店,外头还有亲卫跟着,突然不见了。这事情处处透着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过……抓几个勋贵,让两边多吵几架?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好处能有多大……”
众人议论一番,满都达鲁道:“现在难说,接着查。他抓不住人,我们抓住了,也是一桩美事。”
四月十二平静地过去,随后是四月十三。衙门里的事情琐琐碎碎,对于黑旗、小丑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继续,他知道迟早会出现成果,但眼下只能如此积累。
到得十三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谷神府的召见,满都达鲁匆匆赶去,希尹在书房里见了他,对于他的工作稍作询问,随后转到了另外的话题上。
“完颜麟奇的事,听说过没有?”
“卑职知道……”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职觉得……确实有……一定的可能……卑职这几天其实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线索……”满都达鲁谨慎地回答。
希尹点了点头:“多查查这件事。”随后摆手,“你回去吧。”
满都达鲁明白过来,离开之后,便调集手下开始全力调查高仆虎手上的这个案子。他此时的调查已经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资料大多集中在高仆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仆虎去要,只是让人暗中打听。
到四月十四这天的夜晚,两拨人又在衙门侧院的路上遇见,高仆虎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礼,这一次的动作干脆得多。满都达鲁扬着下巴走了过去,待到高仆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头,一直前行的满都达鲁才回过头来,微微蹙眉。
“老高有问题。”一旁的老刀也靠近过来,低声说着。
两帮人素有怨仇,早两天高仆虎为了完颜麟奇的案子奔走,被知府骂得早餐都来不及吃,见到满都达鲁后,不情不愿地让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虽暗,对方看来也如前两天一般的让道,但他脸上的气色,却显然有些不同了。
这么快就破了案子?
可为何不做宣扬?
上头不是还在争吵扯皮吗?
满都达鲁心中疑惑,过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面开始查高仆虎,另一方面,开始去完颜麟奇父亲那边观察打探,看看被绑的那名小勋贵,到底有没有回来。
四月十五,有消息反馈过来。完颜麟奇并未回来,但高仆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狱当中,已经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么人。
偌大的云中府,牢房并不止府衙这边的一个,城北的那座小牢,过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后来大多默许是北门附近总捕使用的一个据点与私牢了。满都达鲁犹豫片刻,想到希尹两天前的接见,当即点起人马,朝北门那头过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涌起厚厚的白云,阳光如同利剑,从云的缝隙中直射下来,街面之上行人往来,一切如常。这个时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经刺进云中的心脏里了。
下午时分,抵达云中府北门的那座牢房附近时,满都达鲁看到好几队的王府私兵已经围住了这附近,虽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来,但不少懂得看风向的路人,都已经绕道而行。
“出事了……”脑后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满都达鲁吩咐手下,“去通知谷神,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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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午时过后,完颜昌抵达了云中城北的这处带着监牢的院落,进入稍微宽敞些的大堂后,他看到了宗弼与其余两位女真王爷,随后又有两位王爷一齐抵达这里。
“粘罕的地方,私设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质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里看看,便审不了了。”
完颜昌是初八抵达云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颜麟奇这个小辈被绑架的事情,此后宗弼凭借这件事情不断发难——这并不出奇,从三月里抵达云中开始,宗弼与宗翰等人之间,每日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和冲突,这一次毕竟是为了分西府的权力过来的,完颜昌倒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寸土必争。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过区区六天时间,宗弼那边说已然破了案,整个事情甚至会在这次东西之争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完颜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经波及到了云中最高层。
衙役搬上来的陈旧卷宗约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几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还有一些染血的刀枪、令牌等事物作为证据,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后被带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来的小勋贵完颜麟奇。
审问在六位女真王爷面前开始。
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四名犯人当中的一名黑旗军成员,伙同谷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于初九下午绑架了完颜麟奇,当总捕高仆虎找到他们时,谷神府上的女子趁乱逃跑,而那位黑旗军的成员被抓了起来,在严刑拷打半天时间后,这位黑旗军成员招供了一系列的惊天内幕:
在十数年的时间内,谷神府上的“汉夫人”陈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长期向南方传递金国这边的重要讯息,她首先勾结的是武朝的密侦司,后来在配合武朝的同时也与华夏军结成盟友。
中原沦陷之后,这位“汉夫人”不仅向南方传递了无数重要的情报,也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大量抗金义士与黑旗成员在金国脱离危险。正是她所传递的重要消息,替南面的黑旗军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虚实。供词中称,若非有这些消息的辅助,西南之战华夏军想要获得胜利,很可能还要艰难好几倍。
根据这位黑旗成员的招供,高仆虎随后还起出了他所保存的关于消息传递、安排汉奴或是俘虏逃亡的大量证据。随后又抓住了三名来不及逃遁的、有过牵扯的黑道人物,进一步佐证了这一切讯息的真实性。甚至于有些线索,隐隐约约的还指向了一直以来心慕汉学的谷神完颜希尹……
完颜昌与其余几人翻阅着这些供词与证据,一条条的线索在文字和话语中拼凑成网。过得许久,完颜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偏生就这么巧,被抓之后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准备好了。这些供词里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见,就剩下这三个混混过来佐证这些事……你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员,跪在地上的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双手垂在地上,到得近处才能看见十根手指指甲尽去,已经血肉模糊了。完颜昌抬起脚,一脚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鲜血与唾沫都在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黑旗的犯人没有回答,后方的完颜宗弼倒是站了起来:“——叔父,这重要吗?”
完颜昌回头看看宗弼,再看看其余四人的眼神,过得片刻,却也微微叹了口气。
“……不重要了。”
他松开脚,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云。地上的黑旗俘虏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开始流血了,他只是躺着,目光望着外头,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几声,流着血和口水。旁边三名犯人都是云中有名的悍匪,他们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在地上抽动的样子,却没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仿佛是失了常性了,痛苦过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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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都达鲁还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情,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头不断地奔走。
在发现牢狱外头的卫士并不寻常后,他便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连忙教人去通知谷神。然而派过去的人不久后过来回报,谷神并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访的官员众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无法插队过去禀报事情。
傍晚时分他在那边出来的人群里认出了宗弼的身影,连忙转头,亲自朝谷神府过去。时间渐渐入夜,他一直在这里等到接近子时,希尹的车驾才出现在外头的道路上。满都达鲁此时也顾不得礼仪了,直接冲向车驾,大声开口求见。
车队停了下来,完颜希尹在那边掀开了帘子,让满都达鲁过来说话,满都达鲁向他报告了下午的所见。马车内的老人表情严肃而冷漠,待到满都达鲁说完,才缓缓的、用有些复杂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说,“你回去吧。”
“……”
满都达鲁微微的愣了愣,但随后车驾启程,他行礼退开。
此时的时间已近深夜,满都达鲁带着疑问回到衙署,与尚未散去的两名同伴碰了面。其中一人跟他说,下午时曾有他家中的亲戚过来,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满都达鲁此时哪还有心情理会远亲,挥挥手将事情抛诸脑后,随后一咬牙,从衙门当中取出了以前用过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驾车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狱附近换上了衣服,从院墙的一侧翻进去。三人曾经都在军中当过斥候,而今又是公门众人,这一路潜入驾轻就熟。到了监牢之中,打晕了夜间看管的两人,再朝犯人已经基本清空的监牢最里面去。
最里侧的牢房也最为重要,沿着走廊探查过去,里头还有灯火,两名狱卒搬了张桌子坐在那边一面吃东西一面闲聊,满都达鲁迅速冲锋突进,在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前便打晕他,同时将刀锋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战友老刀也随即过来,将这名狱卒制住。
到得此时,满都达鲁才来得及环顾周围的牢房。这最里头关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开看管,左边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还认识。当下皱了皱眉,搜出钥匙走近过去。
“山狗,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了?”
那绰号山狗的男子往日里便是个情报贩子,两人之间甚至有些私交。此时满都达鲁虽然还带着面罩,但对方听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便飞快地朝这边冲来,隔着牢房的栏杆便要抓满都达鲁的衣服,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阴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么?”满都达鲁反手抓住对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里头的那间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带血的犯人与其余三人不同,他对于有人冲进来的景象没有半点好奇心,只是静静地坐在稻草上,靠着后方的墙壁,目光望着里侧墙壁上一个小小的窗口,看着从那里渗进来的星光。
他似乎还在轻轻地哼着什么东西。
“那家伙是黑旗的……中计了……东西两府要打起来,等不到比武了……”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打起来。”
“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证据确凿,跑不掉了,谷神也跑不掉了……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
满都达鲁听着对方的声音,周围忽然间像是安静了些许,“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荡,正在朝现实当中沉淀下来,有些东西在胃里翻腾,像是要吐出来。他想起不久前街道上完颜希尹的眼神,随后他放开“山狗”的手,步伐迅速地走向那边的牢房,拿出钥匙,便要打开这黑旗俘虏所在的房间,他要一刀结果了对方!
锁被打开了,轻轻的,“咔嚓”的声音,他听到牢房里年轻人哼着的什么,随后又有响声从后方出现。
“——杀了他也没用了,大人。”
牢房的那边有人陆续过来,以高仆虎为首,一个两个的手上都拿着弩弓。满都达鲁走了两步,将长刀指向俘虏的脑袋,他听见对方喉间似乎哼了什么……
“……岸上住。”
扭过头去,高仆虎张开双手走过来:“已经在六位王爷面前过了场面了!证据有山那么高!来,大人,您是谷神大人亲自提拔上来的都巡检,现在便一刀宰了他,为谷神大人杀掉证人吧!”
满都达鲁微微迟疑了片刻,外头的两名战友已经做出防御的姿态,高仆虎并不在意,径直走进牢房。
满都达鲁举着刀抵住那黑旗俘虏,目光则盯着高仆虎:“这畜生真的……咬了谷神?”
高仆虎笑着:“要不是他,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谷神,咱们西路军才丢了那么多的消息,才在西南,死了那么多人。”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谷神,我大金……”
满都达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然而话还没说完,被他用刀抵住的那名黑旗俘虏似乎是缓缓的抬起了头,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满、都、达、鲁?”
满都达鲁扭头看他,这坐在地上的华夏军俘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血肉模糊,衣服里似乎也挨了用刑,乱糟糟的头发间,只有疲惫的眼神能够反射些许光芒了。他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又沙哑地说道:“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就是老子,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你。”华夏军俘虏的话语平铺直述,到这里将脑袋转开了,继续看上方小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你有一个儿子……”
“儿子……”满都达鲁蹙起眉头,一旁的高仆虎听得这俘虏眼下的嗓音,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看看对方,再看看满都达鲁:“他没有儿子啊……”
“从军中退出来,当了捕头,为了功勋和上进,得罪的人多,不敢要孩子,实际上是生了一个送到你远房表兄那边抚养了,说是战友的遗腹子,你很少去看,现在十一岁,长得跟你还真的有点像……”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满都达鲁:“你做事忙,出去以后多看看他吧,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这样的话语平静,令得满都达鲁与高仆虎都微微的愣了愣,满都达鲁忽然想起子夜时在衙门当中同伴告诉他的远方表兄过来的事情……耳边听得笑声幽幽地响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被刀尖抵着额头的华夏军俘虏望着满都达鲁,此时渐渐的笑起来,那笑声由低转高,将阴森的牢房衬托得犹如鬼蜮,只听他笑着:“嘿嘿嘿黑哈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高、小高你有没有看到,满都,哈哈……达鲁,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大家快看啊,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口中的“小高”,自然便是高仆虎,此时俨然是发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也不管刀尖是不是抵在自己头上,忍不住伸手要去抓高仆虎的裤腿。满都达鲁手上抖了抖,高仆虎便扑过来,从他手上夺刀,两人在牢房里几下交手,那华夏军的俘虏也不管刀光剑影,还坐在地上笑。
“哈哈哈哈,满都达鲁,你儿子的眼睛跟你好像啊……打死他,宰了他,快出去看看你儿子,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打啊——”
高仆虎夺下满都达鲁的刀,一脚将这笑声诡异而渗人的华夏军俘虏踢翻在角落里。他身体蜷缩成一团,犹自在地上呼呼不停,笑声中还哼着无比诡异的旋律。
“呼呼呼嘿嘿嘿嘿,一条大河……波浪宽……满都达鲁……咳咳,上不了岸,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条大河……”
这或许是最后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了。星光从微小的窗口里照射进来,牢房当中灯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阴森的墙壁上,高仆虎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挡在了犯人与满都达鲁之间。满都达鲁整个人似乎也在那僵了一阵,随后他缓缓的从脸上扒下黑色的面罩,目光扫过了众人,径直从牢房里走出去。
他们是私下里的潜入,一众捕快原本是要抓住他们的,但这一刻,众人都知道了满都达鲁儿子的事情,不由得面面相觑,高仆虎为难了一阵,终于还是挥手让人让开路。待到满都达鲁的身形走远,他挥了挥手,低声道:“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身边,疯狂的笑声爆开了:“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小高你太会说话了哈哈哈哈哈哈,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喜欢你——别打……咳咳咳咳……”
这肆无忌惮的笑声远远的传到满都达鲁的耳朵里,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便要操起刀不顾一切地杀回去,但终于还是作罢。他匆匆地离开监牢,朝表兄居住的地方赶去……
夜空之中星光稀疏。满都达鲁骑着马,穿过了云中府凌晨时分的街道。半途当中还与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面,后方的两名同伴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验。
奔行许久,抵达了城市西面表兄表嫂所在的长街,他拍打着房门,随后表兄从房内冲出来开了门。
“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
他的脑海中响着那俘虏仿佛疯了一般的笑声,原以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绑架,然而并不是。表兄拖着他,奔向街道另一头的医馆,一面跑,一面凄然地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昨日下午,一辆不知哪来的马车以高速冲过了这条长街,家中十一岁的孩子双腿被当场轧断,那驾车人如疯了一般毫不停留,车厢后方垂着的一只铁钩挂住了孩子的右手,拖着那孩子冲过了半条长街,随后割断铁钩上的绳子逃跑了。
孩子被马车拖成一个血人,匆忙送到医馆,此时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这孩子确实是满都达鲁的。
早些年回到云中当捕快,身边没有后台,也没有太多升迁的途径,于是只好拼命。北地的民风悍勇,一直以来活跃在道上的匪人不乏军中出来的好手、甚至是辽国覆灭后的余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干脆将孩子悄悄送给了表兄表嫂抚养。此后过来看望的次数都算不得多。
这几年地位渐高,原本祸及家人的可能已经不大了。然而又有谁能料到黑旗之中会有这般疯狂的亡命徒呢?
一路行至医馆,守在这边的表嫂早已哭得双目红肿,他们抚养那孩子多年,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眼见着满都达鲁到来,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诉说凶徒的可恶,要他一定抓住对方,千刀万剐。满都达鲁说不出话来,随着大夫走向医馆当中,到得木门附近时,甚至微微的有些迟疑,恍惚了一下,才迈步进去。
大夫在他耳边述说着情况。
满都达鲁看着床上那满身药味的孩子,一时间觉得大夫有些聒噪,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却没有推到人。旁边几人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他拔出了刀。
床上十一岁的孩子,失去了两条腿、一只手,一张脸在地上拖过半条长街,也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大夫并不保证他能活过今晚,但即便活了下来,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也仅有一只手和半张脸了,这样的生存,任谁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
满都达鲁的刀锋朝着孩子指了过去,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一旁的表嫂便尖叫着扑了过来,夺他手上的刀。哭嚎的声音响彻夜空。
他面上的神情时而凶戾时而恍惚,到得最后,竟也没能下得了刀子,表嫂大声哭喊:“你去杀凶徒啊!你不是总捕头吗你去抓那天杀的凶徒啊——那畜生啊——”
满都达鲁摇摇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间,周围的人还在咬牙切齿地劝他必要抓住凶徒。满都达鲁脑海中闪过那张疯狂的脸,那张疯狂的脸上有平静的眼神。
“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去年抓那名叫卢明坊的华夏军成员时,对方至死不降,这边一时间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份,厮杀之后又泄愤,几乎将人剁成了许多块。后来才知道那人乃是华夏军在北地的负责人。
如今那被剁成几块的尸体,与房间里仍然活着的孩子的样子,隐隐重叠在一起了。
“啊——”
他在夜色中张嘴嘶吼,随后又扬刀劈砍了一下,再收起了刀子,踉踉跄跄的奔突而出。
上马,一路狂奔,到得北门附近那小监狱门前,他拔出刀子试图冲进去,让里头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后死掉。然而守在外头的捕快拦住了他,满都达鲁双目通红,看来可怖,一两个人阻拦不住,里头的捕快便又一个个的出来,再接下来高仆虎也来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群人扑上来,将满都达鲁制住……
漫长的黑夜间,小监狱外没有再平静过,满都达鲁在衙门里属下陆陆续续的过来,有时候争斗吵闹一番,高仆虎那边也唤来了更多的人,守卫着这处牢狱的安全。
这个时候,可怕的风暴已经在云中府权力上层席卷开来了,下方的众人还并不清楚,高仆虎知道谷神多半要下去,满都达鲁也是一样。他往日里跟满都达鲁硬碰,那是官场上不能让步的时候,而今自己这边的目的已经达到,看满都达鲁那疯了一般的模样,他也无心将这事情变作不死不休的私仇,只是让人去暗中打探对方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月十六的凌晨去尽,东方吐露晨曦,随后又是一个微风怡人的大晴天,看来平静祥和的街头巷尾,路人依然生活如常。此时一些奇怪的氛围与流言便开始朝中层渗透。
四月十七,有关于“汉夫人”出卖西路军情报的消息也开始隐隐约约的出现了。而在云中府衙门当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满都达鲁与高仆虎的一场角力似乎是吃了瘪,不少人甚至都知道了满都达鲁亲生儿子被弄得生不如死的事,配合着关于“汉夫人”的传闻,有些东西在这些嗅觉敏锐的捕头之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这日下午,高仆虎带着数名属下以及几名过来找他打探情报的衙门捕快就在北门小牢对面的街市上吃饭,他便私下里透出了一些事情。
“……娘的,那人就是个疯子,老子前天晚上才知道……娘的,是我被耍了,这疯子,来送死之前还设了局,干了满都达鲁的亲儿子,现在那小孩子十一岁,只有一个手还能用,这他娘是我我也得疯……”
他回忆起最初抓住对方的那段时间,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对方受了两轮刑罚后痛哭流涕地开了口,将一大堆证据抖了出来,此后面对女真的六位王爷,也都表现出了一个正常而本分的“囚犯”的样子。直到满都达鲁闯进去之后,高仆虎才发现,这位名叫汤敏杰的囚徒,整个人完全不正常。
“娘的……疯子……多半是华夏军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给东边的递刀子来的……根本就不要命了……”
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一面喝酒。
旁边有捕头道:“若是这样,这人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还能再挖啊。”
“你以为我没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将他抓出去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的眼睛……就是疯的,天杀的疯子,什么多余的都都撬不出来,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装的。”
“才一个时辰,是不是不够……”
“他抖出的消息把谷神都给弄了,接下来东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满都达鲁儿子那样了,你也想儿子那样啊。这人接下来还要过堂,要不然你进去接着打,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手艺?”高仆虎说到这里,喝一口酒:“等着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发生。
这天晚上,云中城墙的方向便传来了紧张的鸣镝声,随后是城市戒严的鸣锣。云中府东面驻扎的军队正在朝这边移动。
宗翰府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正在进行,完颜昌以及数名实权的女真王爷都在场,宗弼扬着手上的口供与证据,放声大吼。
“……来啊,粘罕!就在云中府!就在这里!你把府门关上!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发了!证据确凿——你走到哪里你都说不过去——”
“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你们在上京,口口声声说为了女真!我让你们一步!到了云中按你们的规矩来,我也照规矩跟你们玩!现在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来!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来你云中,我没有带兵进城,我进你府上,我今天连身厚衣服都没穿,你有种包庇希尹,你现在就弄死我——”
宗弼当着宗翰面前嚷了好一阵,宗翰额上青筋贲张,陡然冲将过来,双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将他举了起来,周围完颜昌等人便也冲过来,一时间厅堂内一团混乱。
然而直到最后,宗翰也没能真正下手殴打宗弼这一顿。
关起门来,他能在云中府杀掉任何人。但从此之后,金国也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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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阴森的牢房里,星光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带着古怪腔调的歌声,偶尔会在夜里响起。
自六名女真王爷一齐审问后,云中府的局势又酝酿、发酵了数日,这期间,四名囚犯又经历了两次过堂,其中一次甚至见到了粘罕。
城市经历了一次戒严,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里间的疯子有时候会跟“小高”询问起外界的情况,高仆虎适应了这种冒犯,也会随口地说起一些。当然,他能接触的层级不高,有些时候看到的表象,已经是高层争斗扯皮透出来的边角料了。
虽然“汉夫人”泄露情报导致南征失败的消息已经在下层传开,但对于完颜希尹和陈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狱在这几日里始终没有出现,高仆虎有时候也忐忑,但疯子安慰他:“别担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谢谢我啊。”
高仆虎便也会说一句:“那就谢谢你啦。”
他便在夜里哼唱着那曲子,眼睛总是望着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房中其他三人虽然是被他连累进来,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没人会随便惹一个无下限的神经病。
哼那歌曲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轻松,瘦弱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明明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那样的痛楚中,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锁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是个疯子,或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假象罢了。
四名犯人并没有被转移,是因为最关键的过场已经走完了。好几位女真实权王爷已经认定了的东西,接下来人证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实际上也逃不过这场指控。当然,犯人当中外号山狗的那位总是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这处牢狱便会被人放火,会将他们几人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进牢房的第一时间他便惊醒过来了,有几人逼退了狱卒。为首的那人是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钥匙,打开最里头的牢门,走了进去。牢房中那疯子原本在哼歌,这时候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不管谁来,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若不是抓了他起来,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但只有这一次,他是主动的站起来。
当然不久之后,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主动地开了口,说的一句话是:“不容易吧……”
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待他这句话说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这声音响彻牢房,但周围没有人说话。那疯子脑袋偏了偏,然后转过来,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脑袋还是晃了晃,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先是曲起一条腿,随后曲起另一条腿,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
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随后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汤敏杰直直地跪着,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过得一阵,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没有”汤敏杰道,“……您于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
“……您于天下汉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
“……没有,您是英雄,汉人的英雄,也是华夏军的英雄。我的……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一切行动,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
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沉甸甸的,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只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该吗?”
“……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
又是一巴掌。
“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个善终吗?”
“……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你个混账——”
“……我们能够提前几年,结束这场战斗,能够少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求善终,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陈文君口中说着话,汤敏杰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话语。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拔出了头上发簪,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迎了上来。
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如今,这剩下最终的、无法偿还的债务了。
“啊——”
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发簪,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
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场面都已经走过了,希尹不可能脱罪。你可以杀我。”
他轻声说着,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我们身在北地,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那也只有你,陈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牢房之中,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眼泪,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但这一刻,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头乱发当中,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口中全是血沫,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
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他没有哭声,但一直在流泪。
他将脖子,迎向发簪。
陈文君“啊——”的一声,挥手挣开了他,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
“你杀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赎罪……请你杀了我。”
随后是跪着的、重重的磕头。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过得片刻,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汤敏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见她退后,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随后便又磕头。
嘭——
那额头砸在地上。他的喉间,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
陈文君退出了牢房,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也见过无数的人了,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她扔开钥匙,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
嘭——
嘭——
嘭——
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狱卒捡起钥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过来时,汤敏杰蜷缩在地上,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
***************
止血、包扎……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汤敏杰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后来他忘记了。
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
“……这是伟大的祖国,生活养我的地方,在那温暖的土地上……”
在那温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
又或许,他们就要相见了……
现实的声音、腐臭和血腥的气息终于还是将他惊醒。他蜷缩在那带着血腥与臭味的茅草上,仍旧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化成一道光与浮尘的柱子。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汤敏杰也看着对方,等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往后挪,随后在茅草上坐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与对方对峙。
“……金国已经亡了吗?这牢房里,天天有人进来逛……”
他不曾想过这牢狱当中会出现对面的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仍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是绣有龙纹的锦袍。
“金国未亡,西府虽输了,可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旧无人能挡。”
谷神,完颜希尹。
只听他说道:“你的计谋,用得太过,是宁毅教你的吗?”
他提到宁毅,汤敏杰便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牢房中便安静了片刻。
……
“……我听人说起,你是宁立恒的亲传弟子,于是便过来看你一眼。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想与西南的宁先生面对面的谈一次,坐而论道,可惜啊,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宁立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与老夫说一说吗?”
对面草垫上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一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过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万的汉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过一些情报,十余年来,北地的汉人过得凄凉,但在我府上的,却能活得像人。外头叫她‘汉夫人’,她做了数不尽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卖……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会被算在华夏军头上,我金国这边,会以此大肆宣扬,你们逃不过这如刀的一笔了。”
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对手。但年轻人并未说话,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讽在。老人便点了点头。
“当然,华夏军会跟外头说,只是屈打成招,是你这样的叛徒,供出了汉夫人……这原是你死我活的对抗,信与不信,从来不在乎真相,这也没错……这次过后,西府终会抗不过压力,老夫迟早是要下去了,不过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撑起来的,西府还有大帅,还有高庆裔、韩企先,还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没有了完颜希尹,他们也不会垮下去,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女真一族,又岂会有没了谁不行的说法呢……”
老人的口中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从椅子上起身,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大概是伤药之类的东西,走过去,放到汤敏杰的身边:“……当然,这是老夫的期待。”
汤敏杰并不理会,希尹转过了身,在这监牢当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与夫人说过的话,我早已跟她说过,女真将汉人当成奴隶,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与她说过,会慢慢改了这些事情,几年前也说,南征出发前,也说……”
“……我大金国,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稳妥,只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一开始当然是强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吴乞买在位时,颁布了诸多发令,不许随意杀戮汉奴,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这样说,自觉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总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头……”
“……压勋贵、治贪腐、育新人、兴格物……十余年来,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汉奴的生存已有缓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过后,我也老了,便与夫人说,只待此事过去,我便将金国内汉人之事,当初最大的事情来做,有生之年,必要让他们活得好一些,既为他们,也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头来,已经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着汤敏杰。
“……那时候,女真还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们在冰天雪里求存,辽国就像是看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每年的欺压我们!我们终于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带着开始起事,三千打十万!两万打七十万!慢慢打出轰轰烈烈的名声!外头都说,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我们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辽国,我们一直觉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杰。而在南边,我们逐渐看到,你们这些汉人的软弱。你们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过着最好的日子,却每日里吟诗作赋文弱不堪!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对方。
“……阿骨打临去时,跟我们说,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我们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们连像样的仗都没打出过几场。第二次南征我们覆灭武朝,占领中原,每一次打仗我们都纵兵屠杀,你们没有抵抗!连最软弱的羊都比你们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检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你们不光软弱,而且还内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战时唯一有点骨气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们排挤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轻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围了一年,秦绍和守在城里,饿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进去……可后来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随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战,让几队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杀得你们血流成河,然后就进去屠杀。为什么不屠杀你们,凭什么不屠杀你们,一帮孬种!你们一直都这样——”
牢房里安静下来,老人顿了顿。
“……我……喜欢、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觉得,不能一直杀啊,不能一直把他们当奴隶……可在另一边,你们这些人又告诉我,你们就是这个样子,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等啊等,就这样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们华夏军……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们终于被逼出来了……”
他看着汤敏杰。
“原来……女真人跟汉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几百年,终于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们操起刀子,打出个满万不可敌。而你们这些软弱的汉人,十多年的时间,被逼、被杀。慢慢的,逼出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算出卖了汉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颜希尹,使东西两府陷入权争,我听说,你使人弄残了满都达鲁的亲生儿子,这手段不好,但是……这终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汤……”希尹缓缓说道,“我最近几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汉人全都当成畜生一般的东西对待,终于有了你,也有了华夏军这样的汉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说的,你们华夏军打上来,汉人得了天下了,你们又会怎么对女真人呢。你觉得,若是你的老师,宁先生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看着汤敏杰,这一次,汤敏杰终于冷笑着开了口:“他会杀光你们,就没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来,摇了摇头:“宁先生不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会怎样说,也没关系。小汤,这世道就是如此轮转的,辽人无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残暴,逼出了你们,若有一天,你们得了天下,对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的残暴,那早晚,也会有另一些满万不可敌的人,来覆灭你们的华夏。只要有了欺压,人总会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颊上的一双眼睛带着惊人的活力。对面的汤敏杰,也是类似的模样。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卖同伴,华夏军不会承认你的功绩,史册上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将来有人说起,也不会有谁承认你是一个好人。不过,今天在这里,我觉得你了不起……汤敏杰。”
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个下午,阴森的牢房里,完颜希尹对他说道:“……是你打败了完颜希尹。”
汤敏杰笑起来:“那你快去死啊。”
“会的,不过还要等上一些时日……会的。”他最后说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没有跟宁毅交谈的机会。
随后,转身从牢房之中离开。
狱卒再来搬走椅子、关上门。汤敏杰躺在那杂乱的茅草上,阳光的柱子斜斜的从身侧滑过去,灰尘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为何要过来说这样的一段话,他也不知道东府两府的争端到底到了怎样的阶段,当然,也懒得去想了。
出卖陈文君之后的这一刻,需要他考虑的更多的事情已经没有,他甚至连日期都懒得计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负担。这是他自来到云中、见到无数地狱景象之后的最为轻松的一刻。他在等待着死期的到来。
然而死期迟迟未至。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深夜,有奇怪的烟雾从牢房的口子哪里飘来……
醒过来是,他正在颠簸的马车上,有人将水倒在他的脸上,他努力的睁开眼睛,漆黑的马车车厢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他们离开了城市,一路颠簸,汤敏杰想要反抗,但身上绑了绳子,再加上药力未褪,使不上力气。
马车在城外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时间是凌晨了,天边透出一丝丝的鱼肚白。他被人推着滚下了马车,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因为出现在前方的,是拿着一把长刀的陈文君。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脸颊也更为消瘦了,若在平时他可能还要嘲弄一番对方与希尹的夫妻相,但这一刻,他没有说话,陈文君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云中城外的荒凉的原野,将他绑出来的几个人自觉地散到了远处,陈文君望着他。
“你还记得……齐家事情发生之后,我去找你,你跟我说的,汉奴的事吗?”
这话语低微而缓慢,汤敏杰望着陈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风走得很轻,陈文君的声音也一般的轻:“当时,你跟我说那个被链子绑起来的,像狗一样的汉奴,他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齿,没有舌头……你跟我说,那个汉奴,以前是当兵的……你在我面前学他的叫声,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风在原野上停驻,陈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汤敏杰微微的,摇了摇头。
“这些天,我去城外头汉奴们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冻死的人,现在才搬出来……有些连屋一起烧了,所有人都皮包骨头……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从没有亲眼去见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个……叫做逍遥居的小赌场……你知不知道那里……”
陈文君的眼中淌着泪水,汤敏杰微微的摇头,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摇头,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在那里杀人,杀汉奴给人看……我只看了一点,我听说,去年的时候,他们抓了汉奴,尤其是当兵的,会在里头……把人的皮……把人……”
她说到这里,用手将嘴捂住,没有说出更多的来。
原野上有另一辆大车过来,大车上有另一道在挣扎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卢明坊的那个女人……记得吧?那是一个疯婆娘,她是你们华夏军的……一个叫罗业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罗业吧?是英雄吧?”
“……她还活着,但已经被折腾得不像人了……这些年在希尹身边,我见过很多的汉人,他们有些过得很凄凉,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们过得更好些,但是这些凄凉的人,跟别人比起来,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这就是金国,这就是你在的地狱……”
“……我想起那段时间,时立爱要我选边站,他在点醒我,我到底是要当个善心的女真夫人呢,还是非得当个站在汉人一遍的‘汉夫人’,你也问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该去往哪里……你们真是聪明人,可惜啊,华夏军我去不了了。”
汤敏杰摇头,更加用力地摇头,他将脖子靠向那长刀,但陈文君又退后了一步。
“你出卖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儿子,现在因为我要害死他们了,陈文君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今天的无耻行径!但是作为汉人,汤敏杰,你的手段真厉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汤敏杰的脸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在对方脸上抠出血印来,汤敏杰摇头:“不啊……”
“我不会原谅你。”陈文君盯着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给我滚回你的南边去!你的脑袋这么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厉害,在你接下来的半辈子时间里,你就给我为了南边的汉人活着赎罪!就请你……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让中原的惨剧不要再有了,让金国这样的地狱,不要再有了,你听清楚没有……你给我回去,赎你的罪孽——”
凄凉而沙哑的声音从汤敏杰的喉间发出来:“你杀了我啊——”
陈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别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给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赎不完!”
“我不会回去……”
“我去你妈的——”陈文君的口中如此说着,她放开跪着的汤敏杰,冲到旁边的那辆车上,将车上挣扎的身影拖了下来,那是一个挣扎、而又怯弱的疯女人。
“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看到她!就是她害死了卢明坊,但她也是你们华夏军那个罗业的妹妹!她在北地,受尽了惨绝人寰的欺辱,她已经疯了,可她还活着——”
陈文君举刀指着汤敏杰,哭着在喊:“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宰了她,为卢明坊报仇,你自己也自杀,死在这里。要么,你带着她一路回南边,让那位罗英雄,还能见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她疯了,可是她不是故意害人的——”
她挥刀绞断了汤敏杰身上的绳子,汤敏杰跪着靠过来,眼中也都是泪水了:“你安排人,送她下去,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陈文君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想死得这么轻松,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一辈子啊,都要记得我啊……”
她挥手将一样一样的东西砸向汤敏杰:“这是包袱、干粮、银子、鲁王府的通关令牌!刀,还有女人、马车,统统拿去,不会有人追你们,汉夫人万家生佛!……你们是我最后救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亢,只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轻柔。
汤敏杰拿起地上的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我不走啊,我不走……”他试图走向陈文君,但有两人过来,伸手挡住他。
“王八蛋……”陈文君哭着笑道,“轮得到你说话吗?小丑,呵呵,你装疯卖傻,怎么笑的来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啊,他哭出来了,哈哈,大英雄……”
陈文君恣意地笑着,嘲弄着这边药力渐渐散去的汤敏杰,这一刻拂晓的原野上,她看起来倒更像是过去在云中城里为人畏惧的“小丑”了。
汤敏杰冲击着两个人的阻挠:“你给我留下,你听我说啊,陈文君……你个蠢货——”
陈文君走向远处的马车。
“我不会走的——”
“我杀了她——”
“你别这样做……”
“你杀了我啊……”
“你个臭婊子,我故意出卖你的——”
陈文君上了马车,马车又渐渐的驶离了这边,然后两名阻挠者也退去了,汤敏杰一度走向另一边的疯女人,他提着刀威胁说要杀掉她,但没人理会这件事情,倒是疯女子也在他嘶吼和刀光的惊吓中大声尖叫、哭泣起来,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汤敏杰犹如中箭的负兽般疯狂地嚎啕:“我杀你全家啊陈文君——”
一旁的疯女人也跟随着尖叫哭喊,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恸到极点的声音,在原野上汇成一片……
……
马车渐渐的驶离了这里,渐渐的也听不到汤敏杰的嚎啕哭喊了,汉夫人陈文君靠在车壁上,不再有眼泪,甚至微微的,露出了些许笑容。
马车驶向巍峨的云中府城墙,到得城门处时,得了旁人的提醒,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走上了城墙,在城墙上方看到正在远眺的完颜希尹。时间是早晨,阳光泽被所见的一切。
两人相互对视着。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希尹开口道。
“国家、汉人的事情,已经跟我无关了,接下来只是家里的事,我怎么会走。”
“那也是走了好。”
口中虽然如此说着,但希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两人在城墙上缓缓的朝前走着,他们聊着家里的事情,聊着过去的事情……这一刻,有些话语、有些记忆原本是不好提的,也可以说出来了。
陈文君跟希尹大致地说了她年轻时被掳来北方的事情,秦嗣源所统领的密侦司在这边发展成员,原本想要她打入辽国上层,谁知道后来她被金国高层人物喜欢上,发生了如此多的故事。
“……当年的秦嗣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希尹好奇地询问。
陈文君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不知道啊,只是父辈上,有过往来。”
她说起刚刚来到北方的心情,也说起刚刚被希尹看上时的心情,道:“我那时喜欢的诗词当中,有一首不曾与你说过,当然,有了孩子以后,慢慢的,也就不是那样的心情了……”
“哪一首?”
阳光洒过来,陈文君举目望向南方,那里有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轻声道:“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年少之时,最喜欢的是这首诗,当年不曾告诉你。”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希尹挽着她的手,缓缓的笑起来,“虽然各为其主,但我的夫人,真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阳光划过天空,划过广袤的北方大地。
许多年前,由秦嗣源发出的那支射向天山的箭,已经完成她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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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唐代李益《塞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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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完)
之前曾经犹豫过一阵子,要把第十集的节点切在哪里。
因为第十集的名字叫做《长夜过春时》,它所蕴含的意思其实是鲁迅诗句中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延伸出去,还能多写一些接下来的情节,写武朝初步破灭后天下各势力的样子,但后来还是决定,切在了小丑这里。
小丑是相当复杂的人物,虽然在之前我也写过一写相对复杂的东西,例如王狮童,例如卖了剑门关的司忠显,例如戴梦微,但这些复杂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和归类的,我们姑且当成初级复杂,小丑这里,便到了中级了。
写书讲究循序渐进,一开始不能让人太纠结,但是从小丑这个节点开始,后期就开始会有一些相对复杂的情况出现,因为起承转合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很多的线索,甚至《赘婿》的整个世界要在复杂的情况里开始图穷匕见了,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走向升华和破题的临界点,所以,小丑这个情节,算是打个招呼。
当然线索不会纠结得夸张,我又不是写什么严肃文学,即便有思考,也一定是藏在有趣的情节里、裹着糖衣出来的,大家也不用太过害怕。
关于小丑的功过,我不打算评价,只是情节到了这个阶段,有这么一个人,做出[新 fo]了这么一件事,想怎么看待,是你们的自由。
在情节设置上我比较想提的一点是,汤敏杰是个很讨喜的人设,他的出现,一直都是高光的时刻,即便他出卖了陈文君,在自己的舞台上,他也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但是在小丑的第四章里,我将他与陈文君做了一次置换,他茫然无措,而陈文君哈哈大笑,相对而言,小丑是谁?更像是留在北方的陈文君了。
一直以来,陈文君的描写都比较弱势,她身上的矛盾也比小丑更多。她年轻的时候便被人掳来了北地,中途被密侦司的人煽动,干脆当了间谍,结果原本为辽人准备的间谍,落入了金国的政治圈,她递出了许多情报,但是在中原沦陷之后,武朝的密侦司完了,她又已经获得了自由。
在最近两集的剧情里,基本上她都在两难的境地里摇摆,到底是当一个女真夫人,还是当一个汉夫人,这两者可以做同样的事情,但意义却截然不同。所以到最后,她穿走了小丑的影响,而汤敏杰失去小丑的身份,为南方带回汉夫人的仁慈。
这样的置换,让汉夫人成为光亮更高的主角。
我在微博上剧透过,这两人在这里都不会死,他们身上背负着远比目前剧情更加复杂几倍的立意。这是第十一集里会写出来的东西了。
说说第十集。
我一直都说过,赘婿是一篇试验文,它会根据练笔的目的,在每个阶段尝试一些东西,在赘婿的开头,我想尽量淋漓尽致的挖掘爽点和能够写到的一些未尽之意,也就是用两倍的文笔,提升一成的表达,所以在它的开头,写作方式是有些絮絮叨叨的,一旦到了高潮,我往往通过不同的角度尝试更多的表现爽感。
在赘婿的前几集,由于要让第七集达到最紧凑的效果,有一些写法我还比较克制,譬如周侗刺粘罕的时候,我还曾经说过,这里的视角脱离了主角,以后会尽量避免。
当然在写完第七集之后,对于个人的爽感满足上,已经在阶段性上到达极致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延伸一下对配角和群像的塑造。在原本预想的赘婿后半部,我是考虑过一直将剧情凝聚在宁毅身边的,多写点感情戏,家庭戏,以这个主轴来带动配角,透露战争的残酷,但后来我想,没必要这么保守了。
由于视角离开主角,是一种天然的减分项,那么在塑造配角情节的时候,我就得挖掘更多的加分项,让人不至于因此挪开眼睛。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在没有主角的时候,我的剧情仍旧能吸引大量的读者观看,那么在我下本书上,基本就没有短板可言了,这是第七集后出现大量群像的原因。
而根据订阅来说,在这样的更新量和常常没有主角的双重影响下,二十四小时的订阅依然过万,整个剧情的吸引力,是并没有走偏的。当然,也可以说,如果我更加讨喜一点,它的成绩也会蹭蹭蹭的往上涨——这是对下一本书的期待了。
第十集的整体,也是大量群像的塑造,从一开始的君武周佩,到华夏军的西南战役,上有渠正言,中有毛一山五人众,下头有偷掉毛一山外套的各种营长甲之类的盒饭党,有司忠显,也有与他做成了对比的于明舟,有戴梦微、吴启梅,也有何文、邹旭……虽然印象肯定有深有浅,但只要点出来,读者应该都能记起他们,从整体上来说,应该是成功的。而且从第八集到第九集再到如今,这方面的写作,基本上也没有过失手的时候了。
最终到汤敏杰、陈文君,结束这一集。
《赘婿》的整本书,应该是十一集。也就是说,下一集就是赘婿的最后一集了,当然,这最后一集的体量会比较大,它的整个时间线会跨越十多年,无数的人物和线索会在庞大的剧情里陆续走向终点,这些线,目前都已经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了。很多人说赘婿为什么写得慢,就是因为有序的收线远比放线困难,赘婿的结尾,我也不仅仅是想把线收掉就算,所有的人物和立意,我希望他们最终能够走向升华,如今铺垫已经做好了,我会战战兢兢的,开始最后的表演。
作为一本试验文,接下来也就是它最大的挑战:五百万字以上长篇的完美结局和破题,这恐怕是一个作者一辈子都难有第二次的挑战。
第十一集要承载很多东西,在大的方向上我考虑过好几个标题,最后选择的是《人间水长东》这个题目,它跟第十一集的立意相契合,算是比较中性的一种说法,当然也有相对消极和积极的表述,这中间比较消极的表述来自于一首词,许多人应该见过。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首词据说是***晚年写给总理的,但事实上难以确定。我原本想将“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这句话用作十一集的引语,但考虑到它的真假难辨而且相对消极,就选择了积极点的说法,自然也是来自于那位伟人的词句。
接下来,欢迎大家进入赘婿第十一集:
《人间水长东》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
关于最近发生了什么,关于55所谓断更节的看法,之前承诺过做一次复盘,都在这里了。**************
——记这次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运动”
2020年真是魔幻的一年。
在贸易战的背景下,从新冠在国内的扩散,到往国外的蔓延,再到如今美国的乱局,无论国内还是世界局势似乎都在以周为单位的剧烈变化。
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一度跟家里人说起,还好选择的是网文行业,我们埋头在家里写书,平时就跟隔离差不多,疫情来了,外头局势变化,只有我们似乎还是占了便宜的。谁知道苍天饶过谁,4月27,阅文集团改朝换代,一场突然爆发的合同风波也就此压过来了。
在整个五月期间,这一场风波其实对每一个阅文的写作者都造成了影响,也有许多的读者义愤填膺,参与进来。在这整个过程里,有我认同的东西,有我不认同的东西,我承诺过事情有阶段性成果后会做一次复盘,今天六月三号,起点的新合同出来了,这个复盘可以开始写。
当然,事先要说明的是,这整篇文章,依旧是以我个人的视角所做出的解读。我仅仅诚恳地说出我所接触到的事情,说出我的思路和想法,给我的读者做一个参考,具体做出怎样的结论,你们可以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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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从头,4月27,起点改朝换代,程武上位,关于起点可能推行免费的舆论爆发。这件事情关系到所有作者的权益,各种担心在作者群里也迅速膨胀,随之而来的是起点改变了合同为免费铺路的消息,人心惶惶。
当时我们最为关注的是会否粗暴推行免费措施这件事情,所以我在群里一直打听,修改合同的事情是不是程武的第一个动作。我在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里说过,倘若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我们基本上就可以不用说话了,接下来只能用脚投票。
但是连续几天的打听,都说程武过去虽然在阅文挂名,但实际上并不管事,而这次阅文的人事改变是非常突然的。后来也听说,实际上接受阅文的那一刻,程武还在北京隔离,五月六号恳谈为什么定在北京,因为他实际上还没有在成为老总之后踏进过上海阅文一步——那么,关于他会不会粗暴推行合同的事,或许就能有点转机。
在这个过程里,外界的舆论迅速膨胀,中心点从免费的事情变成了合同上的问题,那份合同是非常糟糕的,所有人看了都会生出火气来,当然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接触到合同,作者最关注的还是免费这一块的问题,在了解了粗暴推行免费的可能不大之后,我还松了一口气。
但合同的细节跟免费这波的怨气缠在一起,越闹越大,我们也开始了解到一些合同的细节。我们有一个群,大概是三十多个白金在里头,五月二号那天我们就聊:“真的有这么苛刻的条件在里面了吗?”我说:“如果是这样的条件细节,我们得表态反对啊。”其余人也都赞成,妖夜出来说:“你写一篇,我用湖南网协发。”我说写不了公文,只能写自己的态度。当时乌贼出来提醒:“先不忙着写,我们先把真正的合同找到,看了再说。”
然后找到了合同。
(有很多人刻意挑动矛盾,说什么白金大神跟普通人签的合同不一样,但事实上,当时群里两个白金,都已经签了新合同,后悔得跟孙子一样。)
我们看完了合同,挑出了其中问题最大的几个点,然后我去写了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
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是比较鸡贼的,一方面我要反对这个合同,另一方面,当时阅文内部的局面也很紧张了,在了解到合同并非程武的意思以后,我希望能让他们有个台阶,希望阅文一方能借坡下驴,让程武这个新老总来当“包青天”,把合同改掉,那就皆大欢喜。而且,我认为这种形式的表态,更能让合同仍在阅文的白金与大神们出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我们反对合同,要做出修改。
当然,在这中间,乌贼是更坦率的,当时他直接点出合同里的问题,骂了出来。起点白金当中除了他,恐怕也很难有谁能在合同在身的情况下,这样坦率的骂了。
当时我们是这样的考虑,后来就有起点的编辑过来,说他们也着急好几天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应舆论比较好。再接下来是蛤蟆联系上了程武,把我们的微博也转了过去,他在暗地里实际上已经在程武那边提了不少意见,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后来自我调侃“南海圣蛤”,源自于此。
就在5月2号当晚,阅文做了决定,下了这个坡,一方面承诺恳谈、修改,另一方面,澄清了合同不是自己的锅,我们多少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关于55断更节的舆论迅速膨胀,对恳谈的抵制也愈演愈烈。
5月3号,胡说找到我邀请我去北京的恳谈会,我第一时间拒绝了,原因在于我临场表达能力实际上是非常弱的,我可以在整理逻辑后写出几万字的文章来,但要我现场表达,我通常会因为脑子动得太多而大汗淋漓。拒绝之后的5月4号,外头的骂恳谈会的舆论已经不成样子,说什么工贼,说要把人钉在耻辱柱上,我又去找了胡说,说我跟乌贼一样去上海,有他正面表达,我就凑数了。当然上海的恳谈会至今没举行,这中间也有一些事情,我们到文章的后头再说。
我们跟很多人的分歧都在55这天,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抵制所谓的55断更节。这中间我们首先说些细枝末节上的考虑,很多人认为这是一场正义而自发的“群众运动”,但事实上,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并不寻常,有圈内资深的老编辑说,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是从百度魏则西事件后我见过最快的,操盘的人很厉害。而5月2号才承诺56恳谈,接下来55断更的舆论和细节都迅速完善,在这里我基本是倾向于友商已经入场的,即便一开始没有他们,五月里他们也该到位了。
当然,是否存在友商,我们先抛开,我说了,这是细枝末节上的考虑。我们抛开这些,谈谈55断更,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事情。
众所周知,国家这些年对网文很重视,虽然在理论发展上相对缓慢,导致国家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它的力量,但是在文学圈,上头对网文的重视度每年都在增加。这样的情况一度让传统文学很困惑,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文学啊,为什么上头对网文拨款那么慷慨,对文学的扶持却不大呢?
这件事说白了吧,国家的扶持,看中的是网文的影响力,没有影响力,触及不到读者的文学,为什么要投钱呢。我们撇开文学,把它当成媒体、传播学来看待,整个逻辑就一目了然了。
网文基本可以视为一种媒体,因为我们随时都在触及规模巨大的读者群,当然我们并不随意输出我们的看法,我们是服务行业,但是我们又有媒体的潜力,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表达一种立场,它真的会迅速地下沉到我们的读者群体当中。
尤其是“抵制阅文”这种粗暴简单的立场。
55这天,有许多的白金、大神,甚至是平时都没有更新的作者,跑出来更新了,有些人破口大骂工贼,认为他们没出息,那么,稍微想一想,如果这一天大家真的断了,会怎么样?
如果这一天,所有的作者都直接出来表态“抵制阅文”了,大家认为接下来的5月6号会是什么样子?你们真以为这是一场示威吗?
不,5月6号开始,“抵制阅文”将会变成读者圈子里无可阻挡的巨大潮流。“为了支持作者,我不在起点看书了”“作者你快跳槽,你跳到哪里我去哪里”。
起点真正的生命力在哪里?就在于庞大的正版付费读者群。而55断更节,是试图将作者对起点的愤怒,直接沉降到所有读者群体当中的一步棋。有人说它意义很积极,它有很大的作用,没错,它的威力和作用,远比大家想象的大,即便在这次这样的规模下,起点的读者体量、活跃度,恐怕都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如果所有的头部作者都带头闹,这不是静坐,这是核弹。
这就是我一直说的,有个厂方很霸道,工人闹起来了,厂方决定跟工人谈,而一群义士冲进来说:“资本家信不得。”“你们要更加坚决,要破坏更多东西”的砸厂房的故事,这些砸厂房的人当中,还会有隔壁保卫科成员的身影。
5月2号已经承诺要谈,谈的时间就是5月6号,而断更节就定在55,就因为他们直接认定了“资本不会妥协”,所以冲进来要让所有作者死,这些人是什么人?靠起点吃饭的人是极少的,那些义愤填膺到这个程度的,或者是外站的作者,或者是在起点反正吃不上饭的扑街,或者是站在外头的热心人。
5月4号我就在好几个几百作者的群里说这个道理,55我不会断更,我一定更新,如果你们指着接下来不在起点了,你们就断,这一波如果头部作者断了,那就不是断更节,直接跳槽节就可以了。
55这天,群里的管理员原本也想要响应的,我在管理员比较多的盟主群里跟他们说了这些。我一定会更新,但我也不会用这个道理公开抵制断更节,因为我同样信不过程武,虽然断更定在55这天是一利百害,但既然百害已经无法阻止,这中间的一利,我就不去尝试消解掉它了。
在当天,甚至我的一些读者,都无法理解我更新,有的可能已经不看我的书,我当时如果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中的很多会明白过来。但我后来又想,人在世界上会遇上老虎,既然遇上了这样的风波,就必然会流失一部分的东西,姑且当成战损就好。
55之后,我只旁敲侧击地说过一些话,我虽然反对55,但我一直没有正面的谈论和拆解它中间的问题,原因也就在于给程武的压力必须要保持,一些人要闹,甚至要瞎闹,那就让他们闹,他们一直闹,友商就一直都有煽动的可能,保持这样的可能,程武才不会掉以轻心。
话说回来,如果断更定的是515,那真是件好事,我当时就会直接出来双手赞成。
但定在55,那就是一帮狗娘养的推手,煽动了一批热心人的故事。它在厂方已经同意谈的背景下,砸掉了百分之二十的厂房,当然这一批砸厂房的人也会说,程武之所以有今天的让步,全是他们的功劳。这中间,到底是谁的原因,就实在难以说清楚了。
55是许多人心中最大的疑惑所在,他们并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在那天更新,对于旁观者来说,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斗争会让他们热血沸腾,但在起点的作者这边呢?背景是什么?
有成千上万的作者靠它吃饭,他们并不都是月收入几万几十万的大作者,他们有的吃全勤,有的靠订阅养家,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出息,但阅文的这些工资,确确实实是他们每个月不可缺少的生活费。阅文今天很霸道,阅文的过去也很霸道,但是综合起来,阅文在所有的网站当中,又是分数最好的一个。
虽然这最好的分数,可能只有60分。
情绪爆发了,作者会希望在这60分的基础上,争取到65分,可能私下里还有心思,如果争取不到,继续60也好,反正比其他网站好,对吧?而资本家想要把60分的起点做成55分的,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双方如此博弈,这个时候,一群热心人来了,他们一开始也想为作者争取到65分,但接下来,他们对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欲望就压倒了理性,他们大肆引用过去的革命宣言,他们在博弈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认定了“资本家绝不妥协”这个判断,他们去中心化,他们不设任何止损点。这中间可能还存在了友商的煽动,他们迅速地将斗争的心理预期降为零分:如果阅文不后退,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如果我们冰冷地看待这一切——把它当成一项单纯的群众运动来分析,55之前,所有反抗者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但是到了55,被人煽动的且大多没有利益牵扯的激进派,开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扩大事态,这就导致了两方抗议人群的分裂。
激进派们将过去革命时期的口号拿到今天来大声呼喊,拿着革命时期你死我活的判断当成今天的判断。他们认定资本家绝不妥协,认定必须要用掀开屋顶的气势去争取开窗的权力,他们将剥削者定义为“主人”,将作者定义为“奴隶”……然而回头看看,今天真的到了这种程度了吗?倘若真到了这个程度,我们需要的是一场革命。
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一个本质是:我们与资本将长期博弈也将长期共存。
这些日子里,当我们询问那些盲目瞎背鲁迅语录的人们“请问你们做的什么工作?请问你认为自己受到了剥削吗?”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进行了正面回答。为什么呢?我们的国家正在利用资本的好处,我们也承受了许多资本的害处,我们希望在长期的博弈当中能够制约它的一部分害处。这样的事态与当年革命时期采取的方法论,是绝不一样的。
你们做什么工作?
你们受到过剥削吗?
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在承受它。
但今天我们的国家是七十年的国家,资本的发展才三十年,我们还没有到积重难返、哪边都不能妥协的程度。我们承受着一定的剥削,我们也在过自己的日子,我们的日子甚至蒸蒸日上,好,今天你的公司一个问题被挑出来了,你也会参与反抗,这个时候,我拿着革命语录来帮助你,告诉你你的公司绝不可能妥协,为你烧一把火,你怎么想?你不敢烧火,我说你是奴隶,你怎么想?
即便是在革命时期,人们也是在跟资本或者政府数度协商过后不成的基础上才将心理预期降为零的。
反抗个五天十天,直接将心理预期降为零,且本身没有利益牵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流氓无产者”。
**************
5月6号开完了北京的恳谈会,恳谈会的过程其实也有问题,肘子跟蛤蟆都跟我破口大骂过。
在随后的5月份里,起点的技术和运营也出过两次问题,因为局势紧张,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所以在整个过程里,许多的作者找着编辑破口大骂,我甚至也在编辑面前说过55没断更,6月也可以断这种话,甚至我还故意煽动过作者的情绪,胡说找我聊,我说这次起点做不好,作者会发飙,会崩盘,这种局面,还是越紧张越好,免得程武不当回事。
在这中间,其实出力最大的,是阅文原本的这些老编辑,胡说、314、安逸、雪夜、叮咚……是他们夹在中间,一方面在作者破口大骂时要出来平息事态,另一方面又要把诉求往程武那边传过去。
蛤蟆也是夹在中间的人,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些,5月初他打电话自我调侃是“南海圣蛤”,如果他是指着左右逢源,他只需要往民粹的方向多煽动,就能被许多人所喜欢,但其实啊,他讨厌傻子,所以后面看见那些变了质的家伙,也就破口大骂了。
今天63,新合同出来,当中一些性质非常恶劣的陷阱已经去掉了,当然还是会有不满意的,譬如说我不给版权给你,你不给我推荐怎么办。在这中间我们需要期待的是友商,如果有足够厉害的友商,还能给予一个好一点的合同,起点当然也得跟上去。而目前在整个网文圈,纵横的合同是不错的,但由于前期的一些操作,他们的读者池不够深,这又是它的弱点。你看,我甚至愿意在这里广告一下,有竞争,对所有作者都是利好。
尽管今天起点的合同有所收敛,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大趋势上,他们当然又会慢慢收紧,这样的博弈,会一直存在。不仅在网文圈,甚至在我们的人生里,读者们的事业上,也会贯穿始终,倘若将来有一天你要反抗,该怎么玩呢?
就如同我三番四次说的那样,一边是阅文,一边是友商,一边是作者,还有一边是被煽动的热心人,在复杂的博弈中,到底怎么样才有可能让作者拿到一点好处呢?这个问题会贯穿我们人生的始终。
有一点是确定的。
没有任何极端的态度可以从头到尾都正确。
4月27开始,到55,起来呼吁和反对的人们是正确的,这背后或许还有友商的推动,没有这样的博弈,后来的一切都无从说起。但是到了55,许多人变成了被有心人煽动的热心人,然后逐渐发展,他们把最初的立场和面子挂了钩,到后来,就单纯变成为面子而战了,他们会为某某作者没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义愤填膺,义愤填膺以后他们想要砸掉所有人的利益,这些天的龙空论坛上,就是这样的气氛。事实上,这也是一切所谓“去中心化”运动的必然演变过程,最终,只有最极端的人会留在这种运动的中心。
如果看不懂这些,我们姑且可以用目的来讨论它,最初大家说的都是为作者讨回利益,区区一个月的时间,慷慨激昂者们已经全然不在乎作者的利益了,他们的舆论倾向变成了大不了一起死,甚至恨不得阅文死、作者死,这是因为后头的事情,跟他们的面子挂钩了。
他们做的事情变化了吗?没有,他们从头到尾都在用一样的方式进行“反抗”。
这就是屁股论的问题。
他们很希望自己一直是正义的,但是倘若你没有分辨事情各个阶段的能力,那你所做的一切反抗,最好的结果都只能是“大家一起死”。你们想要这样的人为你们的利益而抗争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阅文事件的全过程。在整个过程中,你们会说我的立场摇摆不定,我不信任资本家,我同样不信任盲目的群众,我有时候反对阅文,有时候为阅文的事情降温,我知道编辑的立场与作者的立场基本一致,但我也在作者群里煽动作者跟编辑施压……如果说这一切行为的理由,我希望在这场复杂的博弈中,作者获得利益的可能性,最终能够稍微大一点。我不是这场事情中的关键人物,但我也只能使出这么些的力气来。
感谢55之前以及55之后的一切为作者利益理性抗争过的朋友,感谢原本在起点的老编辑们,感谢蛤蟆、肘子、乌贼……也得感谢程武,他终于让了步,让大家都能有这么一个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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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资本不是好人。56的恳谈,虽然蛤蟆肘子提出了很多具体要求,但实际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这场恳谈走过场的意义居多。既然眼下有了个好结果,具体的便不再多谈。当然是有些问题的。
PS2:整个5月份当中,为了应对断更节之后的影响,起点的技术和运营方面出过两个问题,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这让我想起几次跟宝剑锋、意者他们吃饭的时候,即便是在外头旅行、社交,他们都会拿着手机在任何事情的空隙当中看起点的网文,即便是有几十亿身家之后,他们仍然这样做。这就是起点最初的五位在网文圈最大的优势。
PS3:希望大家能从中真正获得一些有用的感悟,我写了书,里头有“文人的尺,武人的刀”,尺子从来让人纠结,而刀让人觉得爽利,可是在我们人生当中,只有最极端的情况下,我们需要用那把刀,而百分之九十九的范畴里,我们要用的都是尺子,这把尺子,跟辩证唯物论很有关系。
就说到这里。
(顺便为”打个广告,那里面多几张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