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一条条的河水环绕城池,夜已深了,城墙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有点点火光,城市的轮廓在后方延伸开去,隐约间,有古寺的钟声响起来。(s )
院子里只有黯淡深黄色的灯火,石桌石凳的旁边,是参天的古树,夜风轻抚,树便轻轻的摇动,空气里像是有白色的氤氲。树动时,他抬头去看,树影幢幢,遮蔽半边的淡漠星光,凉意如水的凌晨,记忆的青鸟回来了。
他只是坐在那儿,双手搁在腿上,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相公……”
“吃饭了……”
“……缝补了衣服……”
“妾身想当个变戏法的戏子……”
“……哪有他们这样做生意的!”
“……终究是家里人。”
空气中,像是有小木楼烧焦的味道,下雪的时候,她在雪里走,她拖着大腹便便的身子来回奔走……“曦儿……命大的小子……”
他与苏檀儿之间,经历了许多的事情,有商场的勾心斗角,底定乾坤时的喜悦,生死之间的挣扎奔波,然而抬起头时,想到的事情,却分外琐碎。吃饭了,缝补衣服,她骄傲的脸,生气的脸,愤怒的脸,喜悦的脸,她抱着孩子,她不着一物从浴桶里站起来的样子,两人独处时的样子……琐琐碎碎的,由此也衍生出来很多事情,但又大都与檀儿无涉了。那些都是他身边的,或是最近这段时间京里的事。
我要专注于北面,望你帮忙处理一下南方事务……
我最是信任于你……
“姑爷……姑爷……”
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来,偏过头去,娟儿在屋檐下怯生生的站着。
宁毅看了她片刻,面现柔和,说道:“……还不去睡。”
“姑爷,你……你别担心小姐了,小姐会水的……不一定会有事……一定没事的。”
夜里的空气还在流淌,但人仿佛忽然间消失了。这幻觉在片刻后敛去:“嗯。”宁毅应了一句。
“我没有担心。”他道,“没那么担心……等消息吧。”
宁毅平静的脸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以至于娟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过的片刻,她道:“那个,祝彪祝公子他们……”
她跟宁毅说了些事情,宁毅静静地听完了,点头表示知道,不久之后,娟儿从屋檐下离开,院落里就又只剩下宁毅了。他坐在那石桌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双手一挥,两只拳头砸在石桌上,那石桌裂成几块滚落周围,宁毅坐在那儿,便又没动了。
这氤氲流散的夜里,宁府内外,有着不同的景象。作为主人的宁毅坐在那院子里,无人敢去打扰他,隔壁两个院落,烛影动摇间,便有不少人在压抑而激烈的交流着什么。隔着层层的高墙,从宁府外的街道上望过来,这所宅子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一些阴影和角落里,聚集着三三两两蹲守的捕快。
“怎么样了?”
一道身影匆促而来,走进附近的一所小宅子,房间里亮着灯火,铁天鹰抱着巨阙剑,正在闭目养神,但对方靠近时,他就已经睁开眼睛了。来的是刑部七名总捕头之一,专门负责京畿一地的刘庆和。
“尚无动静。你带了多少人来?”铁天鹰道。
“我手下二十多人,另外,开封府衙,巡城司等处都已打好招呼,若有需要,两个时辰内,可调集五百多人……”
“那有什么用。”
“若真是无用,你我干脆掉头就逃。巡城司和开封府衙无用,就只能惊动太尉府和兵部了……事情真有这么大,他是想叛乱不成?何至于此。”
“事情自然不会到那个程度,但这人心思,我拿捏不准。就怕他不管不顾,想要报复。”
刘庆和推开窗户往外看:“妻子如衣服,心魔这人真发作起来,手段狠毒凌厉,我也见识过。但家大业大,不会如此鲁莽,这是个做大事的人。”
“怕的不是他惹到上面去,而是他要找你我,找宗非晓报复。如今右相府虽然垮台,但他左右逢源,太师府广阳郡王府,乃至于王大人都有心思拉拢,甚至听说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如今他妻子出事,他要发泄一番,若是点到即止,你我未必扛得住。你也说了,此人心狠手辣,他就算不会公然发动,也是防不胜防。”
“他妻子未必是死了,下面还在找。”刘庆和道,“若真是死了,我就退让他三步。/”
“怕的是就算未死,他也要报复。”铁天鹰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他疯起来时,你未曾见过。”
“我在京里,也是见过的。”
刘庆和往外看着,随口回答一句,当初押解方七佛上京的事情,三个刑部总捕头参与其中,分别是铁天鹰宗非晓以及后来赶到的樊重,但刘庆和在京城也曾见过宁毅对付那些武林人士的手段,因此便这样说。
然后,这边安静下来。
隔着几重高墙,在夜色里显得安静的宁府内部,一群人的议论暂告一段落,下人们送些吃的上来,有人便拿了糕点饭菜充饥——这是他们在竹记随时能够有的福利——一道身影去往宁毅所在的小院子,那是祝彪。
他在屋檐下停下,看着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开口说了几句话,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扬起头说了几句。石凳上的身影才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看着他,对他说了几个字,似是呵斥。
夜里的冷风卷走了黑暗里的言语。京城之中,近百万的人群聚集生活来往买卖社交爱情,各种各样的**和心思都或明或暗的交织。这个夜里,京城各处有着小范围的紧张,但无涉于京城的安危大局,在右相这样一颗参天大树倒塌的时候,小范围的摩擦小范围的警惕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皇帝往下有臣子太监,臣子往下有幕僚总管,再往下,有办事的各种闲人,有刑部的衙门的捕头,有黑白两道的人群,人上人的一句话,令得底层的成千上万人紧张起来,但仍旧谈不上大事。
天边泛起微微的白雾,鱼肚白在东方天际出现时,城市显得愈发祥和与宁静,铁天鹰睁开眼睛,看着毫无动静甚至于都没有多少人进出的宁府大宅,目光严肃,不少人则小小的松了口气。
“今日还得盯着。”一旁,刘庆和道。
铁天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天上午,铁天鹰通过关系辗转得到宁府的消息,也只是说,宁府的东家一夜未睡了,只是在院子里坐着,或走来走去,似在思忆妻子。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的动静。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
傍晚时分,宁毅的车驾从后门出来了,刘庆和与铁天鹰赶了过去,拦下车驾,宁毅掀开车帘,朝他们拱手。
“刘总捕,铁总捕,有事吗?”他的脸上笑容不多,有些疲惫,但似乎表现着善意,铁天鹰目光严肃地打量着他,似乎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他的心思来。刘庆和拱了拱手:“没什么,只是女真人去后,京中不太太平,正好遇上,想问问宁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啊?”
“刑部天牢,见见右相,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宁先生请便。”
刘庆和和善地笑着,抬了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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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沉的睡意中醒过来,秦嗣源闻到了药味。
煎药的声音就响起在牢房里,老人睁开眼睛,不远处坐的是宁毅。相对于其他地方的大牢,刑部的天牢这一片关的多是犯官,定罪未定罪的,环境比一般的大牢都要好很多,但宁毅能将各种东西送进来,必然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他拿了把小扇子,正在火炉边扇风,透过小小的窗口,正是傍晚最后一缕霞光落下的时候。
“立恒过来了。”
“说您病了,过来看看。”
“能把火炉都搬进来,费不少事吧?”
“关系够,马车都能开进来,关系不够了,这里都未必有得住。您都这个样子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呵呵。”老人笑了起来,牢房里沉默片刻,“我听说你那边的事情了。”
坐在那边的宁毅点了点头:“是啊,檀儿掉河里了。”
“消息既然尚未确定,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未找到人,便有转机。”
“那是个强悍的女人,用不着担心。否则我当初一意孤行北上,她们也得担心死。”宁毅笑了笑。
老人便也笑了笑:“立恒是感同身受,心中开始内疚了吧?”
“有一点。”宁毅点头,“但世事如此,一方出去,另一方总是要担心……”他顿了顿,随后又道:“我昨晚回想了很多事情,大多是檀儿的,也有当初在江宁,每天跑步下棋的日子。老人家啊,若是当初你未曾上来,我也未曾上来,是否就不用担心来担心去了?”
已在床边坐起来的老人笑了笑,目光复杂,而又慈和。宁毅的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们都是强悍之人,因此这只能算是叹息,不能算是问题。
“立恒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有些事情要调整,我不容易走了。”
“康贤还是有些手腕的。”
“蔡太师童王爷……还有其它这样那样的人,我本想左右逢源一下,最后脱身,抱抱成果公主府的大腿,不过,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立恒你早已料到了,不是吗?”
“有料到过,事情总有破局的办法,但确实越来越难。”宁毅偏了偏头,“甚至于宫里那位,他知道我的名字……当然我得谢谢他,早些天有人将竹记和我的名字往上报,宫里那位跟旁人说,右相有问题,但你们也不要攀扯太广,这宁毅宁立恒,在夏村是有大功的,你们查案,也不要把所有人都一杆子打了……嗯,他知道我。”
“简在帝心哪……”秦嗣源目光复杂,望向宁毅,却并无喜意。
宁毅笑了笑:“您觉得……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嗣源摇了摇头:“……不可揣度上意。”
火炉边的年轻人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便意味深长得多了。
噗噗噗噗的声音里,房间里药味弥漫,药味能让人觉得安宁。过得片刻,秦嗣源道:“那你是不打算离开了?”
“大概十天左右,您这案子也该判了。”
“是啊。”老人叹息一声,“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
“我留在京城,有些事情至少可以做。”宁毅想了想,“您走之后,我会帮您把书传下去,前后答应过的,主要好像就这一项。”
“是啊,由此一项,老夫也可以瞑目了……”
“流三千里而已,往南走,南方就是热一点,水果不错,只要多注意,日啖荔枝三百颗,未尝不能长命百岁。我会着人护送你们过去的。”
这牢房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只听得宁毅道:“秦老啊,回头想想,你这一路过来,可谓费尽了心力,但总是没有效果。黑水之盟你背了锅,希望剩下的人可以振作,他们没有振作。复起之后你为北伐操心,倒行逆施,得罪了那么多人,送过去北方的兵,却都不能打,汴梁一战太原一战,总是拼命的想挣扎出一条路,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条路了,没有人走。你做的所有事情,最后都归零了,让人拿石头打,让人拿粪泼。您心中,是个什么感觉啊?”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儿,想了一阵。
“老夫……很心痛。”他话语低沉,但目光平静,只是一字一顿的,低声陈述,“为来日他们可能遭遇的事情……心如刀绞。”
他的回答是诚恳的,并无半点讽刺,宁毅点了点头。不久之后,药好了,宁毅将它倒进碗里,老人忽然问道:“那立恒呢?”
“嗯?”
“立恒……又是什么感觉?”
两人的目光望在一起,有询问,也有坦然。
“人要为自己挣命。”宁毅顿了顿,“我会替你将书留下去。”
他将药碗凉了凉,递给秦嗣源,食盒也在一边放着。两人又聊了一阵家常,不久,宁毅告辞而去了。
夕阳早已散去,城市光华绚丽,人群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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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知名的线从不同的地方升起,往不同的方向延伸。
在竹记内部的一些命令下达,只在内部消化。亳州附近,六扇门也好竹记的势力也好,都在顺着河水往下找人,雨还在下,增加了找人的难度,因此暂时还未出现结果。
四月二十七,距离汴梁约五百余里,汝宁附近的确山县驿道上,一个运货北上的车队正在缓缓前行。车队一共六辆大车,押送货物的整个商队三十人左右,打扮各异,其中几名带着武器的汉子容色彪悍,一看就是经常在道上走的。
京城遭了女真人兵祸之后,物资人口都缺,最近这几个月时间,大量的商队货物都在往京里赶,为了填补货源空缺,也使得商道异常繁荣。这支队伍便是看准时机,准备进京捞一笔的。
车队第二辆大车的赶车人挥舞鞭子,他是个独臂人,戴着斗笠,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后方板车货物,一只只的箱子堆在一起,一名女子的身影侧躺在车上,她穿着属于苗人的浅蓝碎花裙,裙摆下是一双蓝色的绣鞋,她并拢双腿,蜷缩着身子,将脑袋枕在几个箱子上,拿带着面纱的斗笠将自己的脑袋全都遮住了。脑袋下的长箱子随着车行颠来颠去,也不知以她看来柔弱的身子是怎么能睡着的。
不久,有奔马从前方过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经过这边时,停了下来。
那骑士下马与商队中的一人说了几句话,接上了头,随后又被人领过来,在第二辆车旁边,递了一张纸条,跟那独臂汉子说了些什么,话语中似乎有“要货”二字。不知不觉间,后方的少女已经坐起来了,独臂汉子将纸条递给她,她便看了看。
商队之中靠近过来的是核心的几人,因为方才的信息,众人此时都有点交头接耳。有人表现得不可置信,但大多显得高兴起来。
出乎意料的高兴。
车上的花裙少女坐在那儿想了一阵,终于叫来旁边一名背刀汉子,递给他纸条,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回头整理行装,不久,策马往回头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将在两天的时间内往南奔行近千里,目的地是苗疆大山里的一个名叫蓝寰侗的寨子。
车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在路边的客栈打尖。带着面纱斗笠的少女走上旁边一处山头,后方,一名男子背了个长方形的箱子跟着她。
夕阳西下,少女站在山岗上,取下了斗笠。她的目光望着北面的方向,灿烂的夕阳照在她的侧脸上,那侧脸之上,有些复杂却又清澈的笑容。风吹过来了,将尘草吹得在空中飞舞而过,犹如春天风信里的蒲公英,在灿烂的霞光里,一切都变得美丽而安谧起来……
同样是四月二十七的傍晚,亳州附近的小镇,有一男两女走进了镇子。
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镇子街道上泥泞不堪。这一男两女均穿着朴素,其中一对男女一看便是大山里的农户,谦卑老实,唯唯诺诺,有些土气,另外一名女子即便身着朴素的打了补丁的衣服,面上也自有从容大方的气质。她一面与两人说话,一面领着两人朝前走,最终,她们找到了一处买布的铺子。
为首的女子与布铺的掌柜说了几句,回头指向门外的那对男女,掌柜当即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女子已经走进铺子后方,写下信息,不久之后,那信息被传了出去,传向北方。
汴梁,四月二十七过去了,刑部之中,刘庆和等人看着反馈的信息,竹记也好武瑞营也好宁府也好,没有动静,或多或少的都松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八,苏檀儿平安的讯息首先传入宁府,而后,关注这边的几方,也都先后收到了消息。
傍晚时分,祝彪走进宁毅所在的院子,房间里,宁毅如同之前几天一样,坐在书桌后方低头看东西,缓缓的喝茶。他敲了门,然后等了等。
“宁大哥,老板娘没事,我们是不是就……继续准备走了?”
宁毅看了他一眼:“……我已经老了吗?”
“嗯?”
“我今天早上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你看看,我现在是像五十,六十,还是七十?”
“宁大哥你,当……当然没老。”
“……那你们最近为什么老想替我当家?”
宁毅如此询问了一句,祝彪呐呐无言,然后看见他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刑部,刘庆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朝一旁匆匆赶回来的总捕樊重说了些什么,面带笑容,樊重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另一边,若有所思的铁天鹰仍旧阴沉着脸,他随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广阳郡王府。童贯招来麾下亲信大将,如今执掌武瑞营的李炳文,详细询问了不少事情。
皇宫,周喆看着下方的大太监王崇光,想了片刻,然后点头。
他略有些遗憾和讽刺地笑了笑。然后低头处理起其它政事来。
他有的是大事要做,目光不可能停留在一处消遣的小事上。
城市的一部分在小小的滞碍后,依旧如常地运行起来,将大人物们的眼光,重新收回那些国计民生的正题上去。
此后下了三场大雨,天色变幻,雨后或阴或晴,雨中也有雷电划过天空,城市之外,黄河咆哮奔腾,山川与田野间,一辆辆的车驾驶过脚步走过,离开这里的人们,逐渐的又回来了。进入五月之后,京城里对于大奸臣秦嗣源的审判,也终于至于尾声,天气已经完全变热,盛夏将至,此前许许多多的煎熬,似也将在这样的时节里,至于尾声。
竹记,在人们重视的表单上,回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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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大河奔流,艳阳高照,清风在原野上抚动草木,道路上车马辚辚,人行如梭。e景翰十四年的端午前后,京城之中,再度热闹起来了。
经历了女真南侵的破坏之后,这年夏天里京城里繁荣状况,与往年大有不同了。外地而来的商旅行人比往年更加热闹地充斥了汴梁的大街小巷,城内城外,从不同方向带着不同目的人们一刻不停地聚集往来。
百废待兴。
五月初五,小烛坊。
日头正盛,半圆形的楼舍内外,此时聚满了人。楼房前方的擂台上,两名武者此时打得虎虎生风,楼房上下,不时有男子女子的喝彩声传出来。
小烛坊本是京城中最有名的青楼之一,今日这栋楼前,出现的却并非歌舞表演。楼上楼下出现和聚集的,也大都是绿林人士武林名宿,这其中,有京城原本的拳师高手,有御拳馆的成名宿老,更多的则是眼神各异,身形打扮也各异的外来绿林人。
他们有的身形高大,气势沉稳,带着年轻的弟子或随从,这是外地开馆授徒的大师傅了。有的身负刀剑眼神倨傲,往往是有些艺业,刚出来闯荡的年轻人。有和尚道士,有看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最是难缠的老人女子。今日端午,数百名绿林豪杰齐聚于此,为京城的绿林大会添一番声色,同时也求个出名的途径。
楼层正面,则是一些京城的官员,大门大户的掌舵人,跑来帮忙站台和挑选人才的——如今虽非武举期间,但京中才遭兵祸,习武之人已变得吃香起来,掩在各种事情中的,便也有这类盛会的展开,俨然已称得上是武林大会,虽然选出来的人称“天下第一”或许不能服众,但也总是个出名的契机,令这段时间进京的武者趋之若鹜。
坐在楼房中央稍偏一点位置的,也有一人手扶巨阙剑,端坐如松,偶尔与旁边人点评议论的,那便是刑部的总捕铁天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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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汴梁附近方圆百里的土地化为战场,大量的人群迁徙离开,女真人攻城时,又有以十万计的军民死于大大小小的战斗当中。如此一来,等到女真人离开,京城之中,已经出现大量的人口空缺商品空缺,同样的,亦有权力空缺。
武朝繁荣,其它地方的人们便因此蜂拥而来。
商人逐利,或许畏惧战争,但不会逃避机会。曾经武朝与辽国的战争中,亦是节节退败,谈判后交付岁币,说起来丧权辱国,但其后双方互市,边贸的利润便将所有的空缺都填补起来。金人蛮横,但顶多打得几次,或许又会落入曾经的循环里,京中虽然不算太平,但出现这种真空的机会,百年内又能有几次?
外地的大商户们着眼于边贸互市的利润,中小商户们即便运输货物来到京城,也能大赚一笔。而外地的豪绅望族则觊觎此时京城的权力真空,推动着其下的官员商户入京,抓住机会,要分一杯羹。听说了此次南侵之事的文人书生们,则胸怀救国之念,来到京城,或推销救国理念,或投效各方大员,试图寻找出仕之机。总之,京城便因此愈发热闹起来。
在白道与明面上的情况已如此繁荣,****绿林间的动静,也并不太平,习得文武艺报于帝王家,即便进不了高大上的帝王编制,找一些高门大户世家豪族抱抱大腿,也常是绿林中人的一条活路。此时,各种****绿林人士也都朝着京城聚集过来了,或是独身一人,想要以武出名,或是大小团伙,各怀志向。而在女真人去后,对于武人的宣传也起到了不少作用,以至于最近这段时间,城内城外的每每传出宗师高手以武会友的盛会,倒也有些武林名宿又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拼着狠劲在京中打出了名头。e
至于掩藏在这波武人风潮之下的,因各种权利斗争利益争夺而出现的暗杀私斗事件,屡屡爆发,层出不穷。
京中原本各领的绿林名宿****人物,因此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守城战中幸存下来的高手大佬们或受到新人挑战,或已悄然退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葬旧人,能够在这段时日里支撑下来的,其实也不算多。
下层绿林的拼斗,官场利益的倾轧,豪门大族的角力,在这段时间里,错综复杂的聚集在汴梁这座百万人的城市内外,与此同时,还有各种新鲜事物,新鲜政策的出台。聚集在城外的十余万军队则已经开始筹划加固黄河防线。各种声浪与讯息的汇集,给京中各层官员带来的,也是庞大的工作量和晕头转向的工作状况。这其中,开封府巡城司刑部等几个部门最是首当其冲,刑部的几个总捕头,包括铁天鹰陈庆和樊重等人在内,都已经是超负荷运转,忙得不可开交了。
刑部的总捕头,一共是七名,平时主要由陈庆和坐镇京师,管得也都是大案要案。只是往日里京中大势力众多,绿林的状况反而太平——有时候如果真出什么大事,刑部的总捕通常管不了,那是各个大势力自然而然就会解决的事——眼下情况变得不一样了,原本回到刑部述职的铁天鹰被留下来,后来又调动了樊重回京,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声名远播,坐镇这里,终究能震慑不少人。
前不久铁天鹰盯紧秦府和宁毅,算是揣摩上意后的结果。密侦司与刑部在不少事情上起过摩擦,其时由于北伐是主调,右相府圣眷正隆,连蔡京都自觉避让三分,王黼就更是乖觉,后来在方七佛的事件里,铁天鹰也被宁毅狠狠阴过一回,此时找到机会了,自然要找回场子,一来二往间,也就正式对上了。
苏檀儿的事件过后,铁天鹰才陡然发觉,如果双方死磕,自己这边还真弄不掉对方——他对于宁毅的古怪性格有所警惕,但对于陈庆和樊重等人来说,觉得他未免有些大题小做,待到确认苏檀儿未死,他们放下心来,赶快去处理京中堆积如山的其它事情。
铁天鹰这边也是各种事情压下来,他忙得头晕脑胀,但当然,事情多,油水就也多,不管是豪门大族还是初出茅庐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新秀,要在京城站住脚,除了敢打敢拼,谁又能不给刑部一点面子,疏通疏通关系。
酒宴连轴转,收钱收到手抽筋,或是对有背景的新人拉拢鼓励,或是将过界了的家伙敲打一番,这样的繁忙当中,铁天鹰对于宁毅那边始终心存忌惮。然而自秦绍谦下狱之后,右相的案子已经越挖越深,当初还在观望的许多人此时也已经认清楚了局势,开始加入倒右相的行列当中,与此时京中繁华相映衬的,便是右相一系的江河日下,逐渐垮台。
如同宁毅那日说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对于旁观者来说,每一次的权力交替,看似轰轰烈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在秦嗣源下狱之前或者下狱之初,右相一系还有着大量的活动,旁人也还在观望情况,但不久之后,右相一系便转而只求自保,事实上,最近几十年的武朝朝廷上,在蔡系童系联手打压下,能够反抗的大臣,也是没有几个的。
随着右相的下狱,牵扯最深的,是京城望族尧家,大儒尧祖年往下,一家子弟被刑部抓了许多人,立足的根基都被动摇。原本与秦家关系深厚的觉明禅师不久之后就被勒令在寺中思过,无法再出面奔走。与秦嗣源关系较深的一些弟子家人或多或少都被波及。至于宁毅,在京城新秀辈出的四五月间,其麾下的竹记也是四处关张,有些被有心人怂恿,进去打砸一番,店铺也就此毁了,不再开门。
若非蔡京童贯等人都对这人投去了注意力,在右相倒台的大背景下,会注意到跟右相有关的这支势力的人或许不多。竹记的生意再大,商人身份,不会让人注意太过,哪个大门大户都有这样的门客,不过门下走卒而已。也是在蔡京童贯等人的注意下,如王黼等大员才注意到秦府幕僚中身份最特殊的这位,他出身不高,但每出奇谋,在几次大的事情上均有建树。只不过在初时的奔走后,这人也迅速地安分起来,尤其在四月下旬,他的妻子受到波及后侥幸得存,他麾下的力量便在热闹的京城舞台上迅速沉寂,看来不再打算闹什么幺蛾子了。
众人也就将注意力收了回去。
只有铁天鹰,此时还留着一份心。在京城之中“太一”陈剑愚名声鹊起南方绿林“东天神拳”唐恨声携弟子连踢十八家武馆连胜陇西群雄进京大光明教开始往京城流传****每天火拼两次的等等背景里,每每经过闭了门的竹记店铺时,他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浮动。
在他曾经了解的层次里,这几年来,籍着右相府的力量,“心魔”宁毅在汴梁****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固然不乱弄踢馆之类的幼稚事情,但当初京城中混****的几个大佬,没有人敢不给竹记面子。这当然有右相的面子原因,但绿林中想要杀他成名的人不少,进了京城,往往就有来无回,他与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有过节,甚至能在这两年里将大光明教牢牢压在南方无法北上,这便是实力了。
对于蔡童等大人物来说,这种不入流的实力他们是看都懒得看,但是右相倒台后,他手头上保留下来的力量,反而是最多的。竹记的店铺虽然被关停,也有不少人离它而去,但其中的核心力量,未被动过。
以铁天鹰这些时日对竹记的了解而言,由宁毅建立的这家商铺,结构与此时外界的店铺大有不同,其内部员工的来历虽然三教九流,但是进入竹记之后,经过一系列的“示恩”“施惠”,核心成员往往格外忠心。这几年来,他们一片一片的大多住在一起,一同生活鼓励,每几天会在一起开会聊天,隔一段时间还有表演节目,或是切磋比武。
他们经历过几次大的事情,包括早先的赈灾宣传,后来的坚壁清野,抵抗女真,竹记内部将这些事情宣传得格外热血。若非没有类似摩尼教大光明教那样的教义,铁天鹰真想将他们塑造成地下邪教,往上方报告过去。
而在这期间,属于竹记护卫的这一块,格外顽强,其中的一部分倒是信佛,神神叨叨,每有苦行之举,与一般的武者绝不相同。刑部有初步的消息说他们曾是梁山的降匪,幡然悔悟后为赎罪加入竹记,铁天鹰眼下是不信的。但这些人与人打起来时以自虐为乐,悍不畏死,极其麻烦。另一部分便是宁毅陆续收留的绿林武者了,经历了几次大的事件之后,这些人对宁毅的忠心已上升到崇拜的程度,他们每每认为自己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人而战,铁天鹰嗤之以鼻,但想要策反,一时间也毫无着手点。
这些人加起来,曾在京中罕逢敌手,此时剩下的,不少甚至在战场上直面过女真人的考验。眼下京城新秀辈出,他们却已收敛起来,在暗中雌伏。自宁毅对他说出“再有方七佛的人头我不给你了”这句话后,铁天鹰就一直有预感,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他的妻子已经平安,他也会选择报复的。
因为这样的感觉,四月底五月初的这些天里,他一方面处理着京里的各种事情,另一方面,也在空出余力来试图调查和渗透竹记,查清楚对方的想法和布置,只可惜女真攻城之后,刑部的人手也已经不够,他暂时空不出太多的力气来做这件事。陈庆和与樊重不愿意再淌浑水的情况下,四月底,他又写了一封信送给宗非晓,着他多注意竹记的动向。
前些日子将那苏檀儿逼下河的是宗非晓,若宁毅要报复,他必然是首当其冲,铁天鹰相信宗非晓会明白其中的厉害。
一方面做着这些事情,另一方面,京中有关秦嗣源的审判,看起来已至于尾声了。竹记上下,仍旧并无动静。端午这天,铁天鹰被请去小烛坊的武林大会上压阵,便又听人说起宁毅的事情。
那人乃是淮南绿林过来的名宿,外号“红拳”的任横冲,进京之后,连挑两位名家,点评京中武者时,开口说道:“我进京之前,曾听闻江湖上有‘心魔’恶名,此人躲在京中,籍着右相的势力无恶不作,这段时日里京中龙虎聚集,风云变化,倒是未曾听到他的名头出现了。”
旁边有人道:“此人既是仗势出名,而今右相恶名传出,身败名裂,他一介走狗,又岂敢再出来嚣张。何况心魔之名我也曾听过,多以旁门左道借势取胜,天下有识之人,对其皆不屑一提尔。眼下京中群雄聚集,此人怕是已躲起来了吧。”
“他确是躲起来了。”不远处有人搭话,此人抱着一柄宝剑,身形挺拔如松,便是最近两个月京中名声鹊起的“太一”陈剑愚。他的外号本为“太一剑”,后来人们觉得这人名字中已有剑字,便将外号中的剑去掉,以“太一”为号,隐隐有天下第一的志向,更见其气势。
众人朝他望来,陈剑愚看着擂台之上的比斗,道:“这心魔在京中居所,若是有心打听,本就并非机密,他住在黄柏胡同那边,宅邸森严,大抵是怕人寻仇,出名都不敢。最近已有好些人上门挑战,我昨日过去,堂堂正正地下了战书。哼,此人竟不敢应战,只敢以管家出来回话……我往日曾听人说,这心魔在绿林中杀人无算,隐隐可与周侗周宗师角逐天下第一,此次才知,见面不如闻名。”
“哈哈哈哈。”那“红拳”任横冲大笑起来,“天下第一,岂轮得上他。当年绿林之中,有逆贼方腊方七佛名震天南,虽是反贼,武艺实在高强,司空南一身轻功高绝,搜神刀防不胜防,周宗师铁臂无敌,红颜白首虽然昙花一现,但也是结结实实打出的名头。如今是怎么回事,一个以心机算计出名的,竟也能被吹捧到天下第一上去?以我看,如今绿林,这些大宗师尽成黄花,有几人倒是可以角逐一番,譬如逆匪陈凡,乃方七佛的弟子,为乃师报仇时,亲手斩下司空南,可算其一……”
“真要说天下第一,老夫倒是知道一人,可当仁不让。”任横冲话没说完,不远处的位子上,有人便打断他,插了一句。乃是号称“东天神拳”的唐恨声,这人创立“东天武馆”,在东南一地弟子众多,鼎鼎有名,此时却道:“要说第一,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不仅武艺高绝,且为人正气和善,急难救贫,如今这天下第一,舍他之外,再无第二人可当。”
那任横冲道:“唐老,天下第一,过手才知,可不是比人品就能作数的。”
两人都以拳法闻名,唐恨声虽然武艺高强,名气也大,但红拳也并非易与,武林中人,别别苗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此时唐恨声一笑:“任兄弟,你觉得唐某手上功夫如何?”
在这件事上任横冲却不愿得罪他太过,拱了拱手:“唐师傅的拳法,已臻化境,任某亦是练拳之人,对于这点是颇为佩服的。”
唐恨声傲然一笑:“唐某手上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第一,但对于功夫境界之事,已然认得清楚了。去年年初,唐某曾与大光明教林教主搭手,而在数年前,唐某亦曾向周侗周师傅讨教拳法。不瞒诸位,唐某两次皆败,但对于武艺境界高深与否,却是能说得上话的。”
铁臂膀周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这两人一前一后,皆能算是绿林中高山仰止般的人物,早半年还有心魔的位置,此时自然被众人嗤之以鼻了。唐恨声能与这两位先后搭手,此时也难怪能打遍京师,众人心中向往,都停下来听他说下去。
只听他说道:“周侗周师傅,唐某素来是极为敬仰的,以武艺而言,这两位皆已臻至化境,但若真要评个高低,唐某认为,林教主的武艺修为旷古烁今,比之周师傅,仍要高出半筹。诸位未曾有幸与林教主搭手,他日若有机会,诸位见到林教主,不妨向他主动请教,林教主为人豁达,虚怀若谷,对于与其切磋之人,不仅不恼,而且多有指教,唐某便曾得林教主指点,获益颇多。其麾下人才济济,如疯虎王难陀快剑卢病渊猴王李若缺等人,皆是宗师级的高手……似今日说起心魔之流,不过土鸡瓦狗尔。但今日既然说到,这两日里我等也不妨去那心魔住处,向其下个战书,挑战一番。”
唐恨声一面说着,一面如此提议。眼下这里的众人都是要出名的,如那“太一剑”,先前未曾约集众人上门挑战,因此旁人也不知道他向心魔挑战被对方避开的英姿,颇为遗憾,才在这次集会上说出来。此次有人提议,众人便先后应和,决定在明日结伴前去那心魔家中,向其投书挑战。
听得他们如此合计,铁天鹰心中一动,直觉感到宁毅根本不会为之所动,但无论如何,若能给对方找些麻烦,逼他发飙,自己这边或许便能找到漏子,抓住竹记的一些把柄,或许也有机会看到竹记此时隐藏起来的力量。如此一想,当即也是出言怂恿。
这些人当然也是京中上不得台面的偏门力量。他们与铁天鹰都未想到,几日之后,一场有竹记力量参与的令他们完全无法涉足的巨大火拼,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这一切,是从秦嗣源案的终于尘埃落定开始的,其后的发展虽然有些端倪,但还是出乎了铁天鹰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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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端午这天的集会,唐恨声、陈剑愚等人约好了第二日过去宁府挑战心魔,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五月初六这天,一场在这两个多月里持续震动京师的大事落定尘埃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
大理寺对于右相秦嗣源的审理终于结束,其后审判结果以圣旨的形式发布出来。这类大员的倒台,各式罪名不会少,圣旨上陆陆续续的罗列了诸如专横擅权、结党营私、贻误战机等等十大罪,最后的结果,倒是简单明了的。
右相秦嗣源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于为相期间,罪行累累,念其老迈,流三千里,永不叙用。
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各种罪名的来由自有京中文人议论,普通民众大抵知道此人十恶不赦,如今罪有应得,还了京城朗朗乾坤,至于武者们,也知道奸相倒台,拍手称快。若有少部分人议论,倘右相真是大奸,为何守城战时却是他统御军机,城外唯一的一次大胜,也是其子秦绍谦取得,这回答倒也简单,若非他以权谋私,将所有能战之兵、各种物资都拨给了他的儿子,其它军队又岂能打得如此惨烈。
他虽然守住了女真人的攻城,但只是城内死者重伤者便有十余万之众,若是旁人来守,他一介文臣不擅专武臣之权,说不定死个几万人便能退了女真呢。
如此的议论之中,唐恨声等人到得宁府后,却扑了个空。管事只说宁毅不在,众人却不相信。不过,既然是光明正大过来的,他们也不好闹事,只得在门外嘲弄几句,道这心魔果然名不副实,有人上门挑战,竟连出门见面都不敢,实在大失武者风度。
文人有文人的规矩。绿林也有绿林的陈俗。虽说武者总是手底下见功夫,但此时天南地北真正被称作大侠的,往往都是因为为人豪爽豁达,仗义疏财。若有朋友上门。首先招待吃喝,家有财力的还得送些吃食盘缠让人拿走,如此便往往被众人称道。如“及时雨”宋江,便是因此在绿林间积下偌大名气。宁毅府上的这种情况,放在绿林人眼中。实在是值得大骂特骂的污点。
手段还在其次,不给人做面子,还混什么江湖。
只可惜,当初兴致勃勃称“江湖人送匪号血手人屠”的宁公子,此时对绿林江湖的事情也已经心淡了。来到这世界的早两年,他还心情畅快地幻想过成为一名大侠祸乱江湖的情景,后来红提说他错过了年纪,这江湖又一点都不浪漫,他不免气馁,再后来屠了梁山。后续就真成了彻彻底底的祸乱江湖。只可惜,他也没有成为什么浪漫的邪教大反派,角色定位竟成了朝廷鹰犬、东厂厂公般的形象,对于他的武侠梦想而言,只能说是千疮百孔,累感不爱。
更何况,宁毅这一天是真的不在家中。
眼见着一群绿林人士在门外叫嚣,那三大五粗的宁府管事与几名府中护卫看得颇为不爽,但终究因为这段时间的命令,没跟他们切磋一番。
铁天鹰却是知道宁毅去处的。
傍晚时分。汴梁南门外的运河边,铁天鹰匿身在树荫之中,看着远处一群人正在送别。
对于秦嗣源的这场审判,持续了近两个月。txt全集下载但最终结果并不出奇,按照官场惯例,发配岭南多瘴之地。离开城门之时,白发的老人依旧披枷带锁——京城之地,刑具还是去不了的。而流放直岭南,对于这位老人来说。不仅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结束,或许在路上,他的生命也要真正结束了。
过来送行的人算不得太多,右相倒台之后,被彻底抹黑,他的党羽弟子也多被牵连。宁毅带着的人是最多的,其余如成舟海、闻人不二都是孤身前来,至于他的家人,如夫人、妾室,如既是弟子又是管家的纪坤以及几名忠仆,则是要随行南下,在途中伺候的。
铁天鹰知道,为了这件事,宁毅在其中奔走许多,他甚至从昨天开始就查清楚了每一名押送南下的衙役的身份、家世,端午节铁天鹰在小烛坊开武林大会时,他拖着东西正挨家挨户的送礼,有的不敢要,他便送给对方亲朋、族人。这中间未必没有恐吓之意。刑部之中几名总捕说起这事,多有唏嘘感叹,道这小子真狠,但也总不可能为这种事情将对方抓紧刑部来打骂一顿。
铁天鹰则更加确定了对方的性情,这种人一旦开始报复,那就真的已经晚了。
秦绍谦同样是发配岭南,但所去的地方不一样——原本他作为军人,是要刺配山东沙门岛的,如此一来,双方天各一边,父子俩此生便难再见了。唐恪在中间为其奔走争取,网开了一面。但父子俩发配的地方仍旧不同,王黼在职权范围内恶心了他们一下,让两人先后离开,如果押送的衙役够听话,这一路上,父子俩也是不能再见了。
或远或近的,在驿道边的茶肆、草棚间,不少的文人、士子在这边聚首。初时打砸、泼粪的煽动已经玩过了,这边行人不算多,他们倒也不敢惹宁毅带着的那帮凶神恶煞的护卫。只是看着秦嗣源等人过去,或是投以冷眼,或是谩骂几句,同时对老人的随行者们投以仇恨的目光,白发的老人在河边与宁毅、成舟海等人一一话别,宁毅随后又找了护送的衙役们,一个个的聊天。
待到夕阳西下时,又有一辆马车自远处过来,从车上下来的老人身形消瘦,似乎被人扶着才能行动,正是家中遭逢大变,已然病倒的尧祖年。不过,从车上下来之后,他挥手推开了旁边的搀扶者,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秦嗣源。
阳光从西面洒过来,亦是平静的话别场面,曾经领一时的人们,成为了失败者。一个时代的落幕,除了少数旁人的谩骂和嘲讽,也就是如此的平淡,两位老人都已经白发苍苍了,年轻人们也不知道何时方能起来,而他们起来的时候,老人们或许都已离世。
铁天鹰对此并无感慨。他更多的还是在看着宁毅的应对,远远望去,书生打扮的男子有着些许的伤感,但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并无迷惘,显然对于这些事情,他也已经想得清楚了。老人将要离开之时,他还将身边的一小队人打发过去,让其与老人随行南下。
只在最后发生了小小的插曲。
右相渐渐离开之后。前去向宁毅下战书的绿林人也弄清楚了他的去向,到了这边要与对方进行挑战。眼看着一大群绿林人士过来,路边茶肆里的文人士子们也在周围看着好戏,但宁毅上了马车,与随行众人往南面离开,众人原本堵住城门的道路,准备不让他轻易回城,看他往南走,都傻了眼。宁毅等人在城外转了一个小圈后,从另一处城门回去了。完全未有搭理这帮武者。
秦嗣源业已离开,不久之后,秦绍谦也已经离开,秦家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京城,退出了历史舞台。对于仍旧留在京城的众人来说,所有的牵绊在这一天真正的被斩断了。宁毅的冷漠应对当中,铁天鹰心里的危机意识也越来越浓,他确信这家伙迟早是要做出点什么事情来的。
因此,到得初七这天,他又去到那些绿林武者当中。渲染了一番昨日宁毅的做派,众人心中大怒,这一日又去宁府堵门。到得五月初八,又有人去找了两名平素与竹记有些矫情的拳师宿老。央求他们出面,去到宁府逼对方给个说法。
铁天鹰冷眼旁观,暗中致信宗非晓,请他深入调查竹记。与此同时,京中各种流言沸腾,秦嗣源正式被发配走后。各个大族、世家的角力也已经趋于白热化,刺刀见红之时,便少不了各种暗杀火拼,大小案件频发。铁天鹰深陷其中时,也听到有消息传来,说是秦嗣源祸国殃民,已有侠士要去杀他,又有消息说,因为秦嗣源为相之时掌握了大量的世家黑材料,便有不少势力要买凶杀人。这已经是离开权力圈外的事情,不归京城管,短时间内,铁天鹰也无从分析其真伪。
事情爆发于六月初九这天的下午。
接到竹记异动消息时,他距离宁府并不远,急急忙忙的赶过去,原本聚集在这边的绿林人,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杂鱼散人了,正在路边一脸兴奋地谈论方才发生的事情——他们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东天神拳”唐恨声躺在树荫下,肋骨折断了好几根,他的几名弟子在附近伺候,鼻青脸肿的。
好在两名被请来的京城武者还在附近,铁天鹰急忙上前询问,其中一人摇头叹息:“唉,何必非得去惹他们呢。”另一人才说起事情的经过。
这两人在京中绿林皆还有些名气,竹记还开时,双方有不少来往,与宁毅也算认识。这几日被外地而来的武者找上,有些是以前就有关系的,面子上抹不开,只得过来一趟。但他们是知道竹记的力量的——哪怕不明白什么政治经济力量,作为武者,对于武力最是清楚——近来这段时间,竹记时运不济,外围萎缩,但内蕴未损,当初便实力超群的一帮竹记护卫自战场上幸存回来后,气势何其恐怖。当初大家关系好,心情好,还可以搭搭手,最近这段时间人家倒霉,他们就连过来搭手都不太敢了。
但好在两人都知道宁毅的性情不错,这天中午过后到得宁府,宁毅也让人奉茶,接待了他们,语气平和地聊了些家长里短。两人旁敲侧击地说起外面的事情,宁毅却显然是明白的。其时宁府当中,双方正自聊天,便有人从客厅门外匆匆进来,着急地给宁毅看了一条信息,两人只看见宁毅脸色大变,匆忙询问了几句,便朝两人告罪要送客。
两人自然知情识趣,知道必是大事,当即离开。他们还未出得正门,宁府当中就全面动起来了。
他们出了门,众人便围上来,询问经过,两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时便有人道宁府众人要出门,一群人奔向宁府侧门,只见有人打开了大门,一些人牵了马首先出来,随后便是宁毅,后方便有大队要涌出。也就在这样的混乱场面里,唐恨声等人首先冲了上去,拱手才说了两句场面话,马上的宁毅挥了挥手,叫了一声:“祝彪。”
两人此时已经知道要出事了。旁边祝彪翻身下马,长枪往马背上一挂,大步走向这边的百余人,直接道:“生死状呢?”
众人过来要鼓足声势,决斗的生死状本就是带着的,才有人拿出来,祝彪便挥手取了过去,一咬大拇指,按了个手印。后方竹记众人还在出门,祝彪看来也有些急,道:“谁来!”
为首几人之中,唐恨声的名头最高,哪肯堕了声势,当即喝道:“好!老夫来领教!”他干干脆脆地往纸上一画押,将生死状拍在一边,口中道:“都说英雄出少年,今日唐某不占小辈便宜……”他是久经切磋的老手了,说话之间,已摆开了架势,对面,祝彪干脆的一拱手,足下发力,陡然间,如同炮弹一般的冲了过来。
踏踏踏踏的几声,转眼间,他便迫近了唐恨声的面前。这陡然之间爆发出来的凶戾气势真如雷霆一般,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唐恨声撑开拳架,祝彪一拳轰下,那一瞬间,双方换了一拳。砰砰两声,如中败革。
唐恨声整个人就朝后方飞了出去,他撞到了一个人,然后身体继续往后撞烂了一圈树木的栏杆,倒在漫天的扬尘里,口中便是鲜血喷涌。
后方竹记的人还在陆续出来,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宁毅已经骑马走远。祝彪伸手拍了拍胸口被击中的地方,一拱手便要转身,唐恨声的几名弟子喝道:“你竟敢偷袭!”朝这边冲来。
他们也是一时间懵了,自来到京城之后,东天神拳到哪里不是受到追捧,眼下这一幕令得这帮弟子没能仔细想事,一拥而上。祝彪的衣袖被抓住,反身便是一巴掌,那人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被打散了半嘴的牙齿,随后或是一拳一个,或是抓起人就扔出去,短短片刻间,将这几人打得东倒西歪。他这才上马,疾奔而去。
陈剑愚等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年轻人一拳一脚简单直接,许是糅合了战场杀伐技巧,简直有返璞归真的宗师境界。他们还不清楚竹记这样大张旗鼓地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待到众人都骑马离开后,一些不甘寂寞的绿林人士才追赶过去。随后铁天鹰赶来,便看到眼前的一幕。
看到唐恨声的那副样子,铁天鹰也不禁有些牙渗,他随后召集捕快骑马追赶,京城之中,其余的几位捕头,也已经惊动了。
本以为右相定罪倒台,离京之后便是完结,真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股余波会陡然生起来,在这里等待着他们。
汴梁以南的道路上,包括大光明教在内的几股力量已经纠合起来,要在南下途中截杀秦嗣源。竹记的力量——或是明面上的,或是暗地里的——转眼间都已经动起来,而在此之后,这个下午的时间里,一股股的力量都从暗中浮现,不算长的时间过去,半个京城都已经隐隐被惊动,一拨拨的人马都开始涌向汴梁南面,锋芒越过朱仙镇,往朱仙镇南十里的地方,蔓延而去。
天空之下,原野漫长,朱仙镇南面的驿道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停下了脚步,回望走过的路途,抬头之际,阳光强烈,万里无云……(未完待续。)
景翰十四年五月初九下午,未时左右,朱仙镇南面的驿道上,马车与人群正在向北奔行。
奔跑在前方的,是样貌敦实,名叫田东汉的武者,后方则有老有少,名叫秦嗣源的犯官与其夫人、妾室已上了马车,纪坤在马车前方挥舞鞭子,将一名十三岁的秦家子弟拉上了车,其余在前后奔走的,有六七名年轻的秦家子弟,同样有竹记的武者与秦家的护卫奔行期间。
两名押了秦嗣源南下的衙役,几乎是被拖着在后方走。
驿道前后,除了偶见几个零星的旅者,并无其他行人。阳光从天空中照射下来,周围田野空旷,隐约间竟显得有一丝诡异。
去年下半年,女真人来袭,围攻汴梁,汴梁以北到黄河流域的地方,居民几乎全部被撤离若是不肯撤的,后来基本也被杀戮一空。汴梁以南的范围虽然稍微好些,但延伸出数十里的地方仍旧被波及,在坚壁清野中,人群迁徙,村庄烧毁,后来女真人的骑兵也往这边来过,驿道河床,都被破坏不少。
女真人去后,百废待兴,大量商旅南来,但一时间并非所有驿道都已被修好。朱仙镇往南共有几条道路,隔着一条河流,西面的道路尚未畅通。南下之时,按照刑部定好的路线,犯官尽量走人少的路途,也免得与行人发生摩擦、出了事故,此时众人走的便是西面这条驿道。然而到得下午时分,便有竹记的线报匆匆传来,要截杀秦老的江湖侠士已然聚集,此时正朝这边包抄而来,为首者,很可能便是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秦嗣源的这一路南下,旁边跟随的是秦老夫人、妾室芸娘,纪坤、几名年轻的秦家子弟以及田东汉率领的七名竹记护卫。当然也有马车跟随,只是尚未出京城地界之前,两名衙役看得挺严。只是为老人去了枷锁,真要让大伙过得好些,还得离开京城范围后再说。可能是留恋于京城的这片地方,老人倒也不介意慢慢走路他已经这个年纪了。离开权力圈,要去到岭南,恐怕也不会再有其他更多的事情。
消息传来时,众人才发现此处地方的尴尬,田东汉等人当即将两名衙役按到在地。喝问他们是否同谋,两人只道这是刑部的规矩。此时自然无法严审,传讯者先前已往京城放了信鸽,此时飞快骑马去寻找援手,田东汉等人将老人扶上马车,便飞快回奔。阳光之下,众人刀出鞘、弩上弦,警惕着视野里出现的每一个人。
不多时,一个破旧的小驿站出现在眼前,先前经过时。记得是有两个军汉驻守在里面的。
田东汉在门口一看,血腥气从里面传出来,剑光由暗处夺目而出。田东汉刀势一斜,空气中但闻一声大喝:“锄奸狗”上下都有人影扑出,但在田东汉的身后,渔网飞出,套向那使剑者,随后是长枪、钩镰,弩矢刷的飞出。那使剑者武艺高强,冲进人群中转了一圈。土尘飞扬,剑锋与几名竹记护卫先后交手,然后左脚被勾住,身体一斜。脑袋便被一刀劈开,血光洒出。
正面,一名武者脑袋中了弩矢,另一人与田东汉交手两刀,被一刀劈了胸口,又中了一脚。身体撞在后方土墙上,踉跄几下,软倒下去。
其余的行刺者便被吓在墙后,屋后,口中高喊:“你们逃不了了!狗官受死!”不敢再出来。
田东汉沉刀而立,盯了片刻,道:“走”开始大步后退,其余几人也开始后退。土墙后有人陡然出手,掷出几块暗器、飞蝗,两枚弩矢嗖的射了过去,那掷暗器的人连忙缩回去,其中一人手臂上被擦了一下,连声道:“点子扎手,众位小心!点子扎手……”
骄阳炙烤着大地,京城之中,事件已开始扩散、发酵。
随着宁府主宅这边众人的疾奔而出,京中各处的应急队伍也被惊动,几名总捕先后带队跟出去,害怕事情被扩得太大,而随着宁毅等人的出城。竹记在京城内外的另几处大宅也已经出现异动,护卫们奔行南下。
与此同时,消息灵通的绿林人士已经了解到了事态,开始奔向南方,或共襄盛举,或凑个热闹。而此时在朱仙镇的周围,已经聚集过来了不少的绿林人,他们有的是属于大光明教,甚至有的是属于京中的一些大家族,都已经动了起来。在这中间,甚至还有好几拨的、曾经未被人预料过的队伍……
京城西北,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态,此时才真正的出现。
武瑞营暂时驻扎的营地安顿在原本一个大村庄的旁边,此时随着人群来往,周围已经热闹起来,周围也有几处简陋的酒楼、茶肆开起来了。这个营地是如今京城附近最受瞩目的军队驻扎处。论功行赏之后,先不说官爵,单是发下来的金银,就足以令其中的官兵挥霍好几年,商人逐利而居,甚至连青楼,都已经暗中开放了起来,只是条件简单而已,其中的女人却并不难看。
午后,虽然算不得豪华,但凉爽通风的茶肆二楼上,李炳文正占了最好的位置,与他的客人对坐品茗,偶尔闲聊几句家常。他眼下的客人名叫韩敬,最近这段时间,两人的来往颇多。
女真人去后的武瑞营,眼下包括了两股力量,一边是人数一万多的原本武朝士兵,另一边是人数近一千八百人的吕梁山义军,名义上当然“实质上”也是大将李炳文居中节制,但实际层面上,麻烦颇多。
首先,光是那占多数的一万多人便有些桀骜不驯,李炳文接手前,武状元罗胜舟过来想要趁个威风,比拳脚他大胜,比刀之时,却被拼得两败俱伤,灰溜溜的走人。李炳文比罗胜舟要有手段,也有几十高强亲兵压阵,但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军队的掌握。还不算太深入。
这当然与周喆、与童贯的方略也有关系,周喆要军心,巡视时便将军中的中层将领大大的表扬了一番,要收其心为己用。童贯领兵许多年。比任何人都要老辣,这位广阳郡王知道军中弊病,也是因此,他对于武瑞营能撑起战斗力的主因极为关心,这间接导致了李炳文无法大刀阔斧地改变这支军队暂时他只能看着、捏着。但这已经是童王爷的私兵了,其它的事情,且可以慢慢来。
吕梁山义军更麻烦。
表面上这一千八百多人归李炳文节制,实际上的控制者,还是韩敬与那个名叫陆红提的女人。由于这支军队全是骑兵,还有百余重甲黑骑,京城口耳相传已经将他们赞得神乎其神,甚至有“铁浮屠”的称呼。对那女人,李炳文搭不上线,只能接触韩敬但周喆在巡查武瑞营时。给了他各种头衔加封,如今理论上来说,韩敬头上已经挂了个都指挥使的军职,这与李炳文根本是同级的。
好在韩敬不难说话,李炳文已经与他拉了许久的关系,足以推心置腹、称兄道弟了。韩敬虽是武将,又是从吕梁山里出来的头目,有几分匪气,但到了京城,却愈发沉稳了。不爱喝酒,只爱喝茶,李炳文便时不时的邀他出来,准备些好茶招待。
中午过后。两人一面喝茶,一面围绕武朝军制、军心等事情聊了许久。在李炳文看来,韩敬山匪出身,每有离经叛道之语,与武朝实情不同,有些想法终究浅了。但无所谓,他也只是听着,偶尔分析几句,韩敬也是心悦诚服的点头附和。也不知什么时候,楼下有军人骑马飞奔而来,在门口下马,飞奔而上,正是一名吕梁山骑兵。
那士兵神色匆忙而又愤怒,冲过来,交给韩敬一张条子,便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韩敬将那条子看了一遍,皱起眉头,然后他微微抬头,面上愤怒凝聚。李炳文道:“韩兄弟,何事?”
“召集所有弟兄!”韩敬朝着旁边那士兵说出了这句话,那士兵道:“是。”已经疾奔下去。李炳文心中悚然,站了起来:“韩兄弟,可是有何军务!?”对面韩敬也已经占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片刻之后,大概觉得这样不好,才一拱手,粗声粗气道:“将军,我吕梁私事!”
“不可。”李炳文匆忙阻止,“你已是军人,岂能有私……”
“军中尚有械斗火拼,我等过来只是义军,何言不能有私!”
“不是不是,韩兄弟,京城之地,你有何私事,不妨说出来,兄弟自然有办法替你处理,可是与谁出了摩擦?这等事情,你不说出来,不将李某当自己人么,你难道认为李某还会胳膊肘往外拐不成……”
韩敬目光稍稍缓和了点,又是一拱手:“将军盛意拳拳,韩某知道了,只是此事还不需武瑞营全军出动。”他随后微微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凶戾,“哼,当初一场私怨尚未解决,此时那人竟还敢过来京城,以为我等会放过他不成!”
“韩兄弟说的仇人到底是……”
“尔等周围,有一大光明教,将军听过吗?”
“大光明教……”李炳文还在回忆。
“哼,此教教主名林宗吾的,曾与我等大当家有旧,他在吕梁山,使卑鄙手段,伤了大当家,后来负伤逃走。李将军,我不欲为难于你,但此事大当家能忍,我不能忍,下方兄弟,更是没一个能忍的!他敢出现,我等便要杀!对不住,此事令你为难,韩某他日再来请罪!”
“韩兄弟何出此言……等等等等,韩兄弟,李某的意思是,寻仇而已,何须全部兄弟都出动,韩兄弟”
他说到后来,语气也急了,面现厉色。但纵然声色俱厉又有何用,待到韩敬与他先后奔回不远处的军营,一千八百骑已经在校场上聚集,这些吕梁山上下来的汉子面现凶相,挥刀拍打鞍鞯。韩敬翻身上马:“全部轻骑”
周围,武瑞营的一众将领、士兵也聚集过来了,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人提出兵器冲锋而来,待相熟的人简单说出寻仇的目的后,众人还纷纷喊起来:“灭了他一道去啊一道去”
李炳文吼道:“尔等回去!”没人理他。
韩敬只将武瑞营的将领安抚几句,随后营门被推开,战马犹如长龙冲出,越奔越快,地面震动着,开始轰鸣起来。这近两千骑兵的铁蹄惊起浮沉,绕着汴梁城,朝南面横扫而去李炳文目瞪口呆,呐呐无言,他原想叫快马通知其他的军营关卡拦住这支队伍,但根本没有可能,女真人去后,这支骑兵在汴梁城外的冲锋,暂时来说根本无人能敌。
他随后也只能全力镇压住武瑞营中蠢蠢欲动的其他人,赶快叫人将事态传入城内,速速通报童贯了……
汴梁城南,宁毅等人正在飞快奔行,附近也有竹记的护卫一拨拨的奔行,他们收到讯息,主动去往不同的方向。绿林人各骑骏马,也在奔行而走,各自兴奋得面颊通红,时而遇上同伴,还在商议着要不要共襄大事,除灭奸党。
几名刑部总捕带领着麾下捕头从不同方向先后出城,这些捕头不比捕快,他们也多是武艺高强之辈,参与惯了与绿林有关、有生死有关的案子,与一般地方的捕快喽啰不可同日而语。几名捕头一面骑马奔行,一面还在发着命令。
“遇上这帮人,首先给我劝退,若是他们真敢随意火拼,便给我动手拿人,京畿重地,不可出现此等枉法之事。尔等尤其给我盯紧竹记让他们知道,京城到底谁说了算!”
申时过半,厮杀已经展开了。
朱仙镇往西南的道路和原野上,偶有尖叫传出,那是附近的行人发现死尸时的表现,斑斑点点的血迹在野地里偶尔出现、蔓延。在一处野地边,一群人正飞奔,为首那人身形高大,是一名和尚,他停下来,看了看周围的脚印和野草,野草里有血迹。
侧后方的武者跟了上来,道:“吞云老大,两边似乎都有印记,去哪边?”
那名叫吞云的和尚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哼,要出名,跟我来”说完,他身形如风,朝着一边飞奔过去,其余人连忙跟上。
偏离驿道两里多的一处山岗上,血腥气蔓延而出,马车已经停在了山岗上方的一处险崖前,田东汉等人守在了后方,籍着地形,抵御了追赶而来的刺客几波的追杀。下方的绿林人聚集得多了些,但冲了几次,他们也更加谨慎了。他们在等待着更多人的到来。
“给我守住了!”躲在一颗大石头的后方,田东汉咳出一口血来,但目光坚定,“等到东家过来,他们全都要死!”
附近的众人只是微微点头,上过了战场的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目光!
然而太阳西斜,阳光在天边露出第一缕夕阳的征兆时,宁毅等人正自驿道飞快奔行而下,接近第一次交锋的小驿站。
山岗下方,穿着黄色僧袍的一道身影,在田东汉的视野里出现了,那身影高大、肥胖却强壮,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蓄积了力量,犹如弥勒显形。
“阿弥陀佛。”
阳光里,佛号发出,如海潮般传来。
或远或近,成百上千的人都在这片原野上聚集。铁蹄的声音隐约而来……(未完待续。)
太阳仍旧显得热,下午将要过去,原野上吹起热风了。沿着驿道,铁天鹰策马奔驰,远远的,偶尔能见到同样飞驰的身影,穿山过岭,有的还在远远的坡地上远眺。离开京城之后,过了朱仙镇往西南,视野之中已变得荒凉,但一种另类的热闹,已经悄然袭来。
因为刺杀秦嗣源这样的大事,各路神仙都来了。
在这四周跑过来的绿林人,铁天鹰并不相信都是散客,一半以上都必然是有其目的的。这位右相当初树敌太多在位时或许朋友敌人各半,倒台之后,朋友不再有,就都是敌人了。
过来杀他的绿林人是为了扬名,各方背后的势力,或是为报复、或是为湮灭黑材料、或是为盯着可能的黑材料不要落入他人手中,再或者,为了在秦嗣源将去之时,再对他隐藏的力量做一次起底,免得他还有什么后手留着……这桩桩件件的原因,都可能出现。
只是无论大局上是什么原因,几位总捕都不会希望看到秦嗣源在京城地界被杀,哪怕他死了以后整个朝廷都在暗中拍手称快,明面上还是有一部分人,是要吃处分的。
如此奔行之际,后方便有几名绿林人仗着马好,先后追赶了过去,经过众捕快身边时,有认识的还与铁天鹰拱手打了个招呼,随后一脸兴奋地朝着南面逐渐远离。铁天鹰便咬了咬牙,更加频繁的挥鞭,加快了追赶的速度,看着那几道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暗骂:“他娘的,不知死活……”
前方,他还没有追到宁毅等人的踪迹。
更南面一点,驿道边的小驿站旁,数十骑奔马正在回旋,几具血腥的尸体分布在周围,宁毅勒住奔马看那尸体。陈驼子等江湖老手跳下马去检查,有人跃上房顶,观望四周,然后远远的指了一个方向。
阳光洒过来。已经不再耀眼了……
原野上的一片草丛里,人群奔走厮杀,鲜血点点滴滴。独眼的将军双手握刀挥砍劈杀,身上沾了自己的鲜血与敌人的碎肉,看起来犹如出闸的猛虎。他的周围,是以亲兵胥小虎为首的六七人,抵御住了一路的刺杀,辗转奔逃至此。
两名押送的衙役早已被抛下了,刺客袭来,这是真正的玩命,而并非普通匪徒的小打小闹,秦绍谦一路奔逃,试图寻找到前方的秦嗣源,十余名不知道何方来的刺客。仍旧沿着草丛追逐在后。
“快走!”
“哪里走”一道声浪远远传来,东面的视野中,一个光头的和尚正飞速疾奔。人未至,传来的声浪已经显出对方高强的修为,那身影冲破草海,犹如劈破斩浪,迅速拉近了距离,而他后方的跟班甚至还在远处。秦绍谦身边的胥小虎亦是白道武林出身,一眼便看出对方厉害,口中大喝道:“快”
一行人也在往西南飞奔。视野侧前方,又是一队人马出现了,正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过来。后方的和尚奔行迅速,转瞬即至。他挥手便抛开了一名挡在前方不知道该不该出手的刺客,袭向秦绍谦等人的后方。
最后的那名亲兵猛然大喝一声,手持钢刀全力砍了过去。这是战阵上的刀法,置生死于度外,刀光斩出,一往无前。然而那和尚也真是太过厉害,正面对冲,竟将那士兵钢刀寸寸挥断,那士兵口吐鲜血,身体和长刀碎片一同飞舞在空中,对方就直接追赶过来了。
“哈哈哈哈!”只听他在后方大笑出声,“贫僧吞云!只取奸相一家性命!识相的速速滚开”
距离逼近!
秦绍谦等人一路奔行,不光逃避追杀,也在寻找父亲的下落。自从知道这次围杀的严重性,他便明白此时方圆十余里内,可能处处都会遇上敌人。他们奔向前方时,眼见侧前方的人影过来,便稍稍的转了个角度。但那一队人或骑马或步行,转眼间还是逼近了。
秦绍谦双手握刀,口中陡然发出怒吼。转眼间,人影参差交汇,空气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发出:“嗯。吞云?”和尚也在大喊:“滚开!”女子的身形如乳燕般的翻飞在天空中,双刀飞旋无声,浸过空气。
鸳鸯刀!
女子落下草丛中,双刀刀势如流水、如漩涡,甚至在长草里压出一个圆形的区域。吞云和尚猛地错开方向,巨大的铁袖飞砸,但对方的刀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袖过去。在这照面间,双方都递了一招,却全然没有触碰到对方。吞云和尚正要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个年轻妇人的身份,一名年轻人不知道是从何时出现的,他正从前方走来,那年轻人目光沉稳、平静,开口说:“喂。”
拳风袭来!
那是简单到极致的一记拳头,从下斜向上,冲向他的面门,没有破风声,但似乎空气都已经被压在了拳锋上。吞云和尚心中一惊,一双铁袖猛的砸挡过去。
巨力涌来,无比沉闷的声响,吞云借势远遁,身形晃出两丈之远方才停住。与此同时,后方那不知哪家派出的刺客已经低伏身体追上来了。有人跃出草丛!
前方,骑在马背上,带着斗笠的独臂中年人反手擎出背后的长刀,长刀抽在空中,殷红如血。中年人往上抽刀,如流水般往下劈了一刀。扑向他的那名刺客就像是朝着刀锋上过去,噗的一声,身体竟被生生的劈做两截在草丛里滚落,漫天的血腥气。
周围也有几人拔刀,叮、当几声简单的声响,唯有那使双刀的女子身形疾走成圆,刀锋游动犹如作画,刷刷刷刷在空中抽出无数血线。冲进她警戒范围的那名刺客,转了一圈,也不知被劈了多少刀,倒在草丛里,鲜血染红一地。
转眼间,有六名刺客被杀,三名负伤,其余的全都避向周围。
吞云的目光扫过这一群人,脑海中的念头已经逐渐清晰了。这马队中间的一名体型如少女。带着面纱斗篷,穿着碎花裙,身后还有个长盒子的,分明就是那霸刀刘小彪。旁边断臂的是参天刀杜杀,落下那位女子是鸳鸯刀纪倩儿,方才挥出那至朴一拳的,可不就是传言中已经杀了司空南的陈凡?
圣公余孽……
先前在追杀方七佛的那场大战中,吞云和尚已经跟他们打过照面。这次上京。吞云也知道这里龙蛇混杂,天下高手都已经聚集过来,但他确实没料到,这群煞星也来了?他们如何敢来?
但既然已经来了,眼下就不是关心为何敢来的问题了。动念之间,对面穿碎花裙的少女也已经认出了他,她微微偏了偏头,而后一拍后方的盒子!
霸刀出鞘!
那少女抓住那把巨刃跃下马来,拖着转身冲向这边,吞云和尚的脚步已经开始后退。少女身形转过一圈,脚步越来越快,又是一圈。吞云和尚转身就跑,身后刀风呼啸,猛的袭来。
那把巨刃被少女直接掷了出来,刀风呼啸飞旋,贴着草尖直奔吞云,吞云和尚亦是轻功了得,越奔越疾,身形朝空中翻飞出去。长刀自他身下掠过,转了几圈砰的斜插在地面上,吞云和尚落下来,飞快奔跑。
以霸刀做暗器扔。正面哪怕是马车都要被砸得碎开,任何大高手恐怕都不敢乱接。霸刀落下之后若是能拔了带走,或许能杀杀对方的面子,但吞云眼下哪里敢扛了刀走。他朝着前方奔行,那边,一群小弟正冲过来:
“吞云老大”
“走啊”吞云和尚如风一般的掠过他们身边。这帮人连忙又转身跟上。再前方,有人大喊:“哪个山头的英雄”说这话的,竟是一群京里来的捕快,大约有二三十骑。吞云大喊:“反贼!那边有反贼!”
冲在前方的总捕头樊重一头雾水,眼看这群人从身边跑过去,他们也奔向了那边。距离拉近,前方,一名女子拔出了地上的霸刀,扛在肩上,微微一愣。然后斗笠后方女子的眼睛,瞬间都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樊重也是一愣,他反手拔剑,双腿一敲:“驾!给我”在京城这地界,竟遇上霸刀反贼!这是真正的大鱼啊!他脑中说出话时,几乎想都没想,后方捕快们也下意识的加速,但就在眨眼之后,樊重已经用力勒歪了马头:“走啊!不可恋战!走啊!”
对面,以杜杀等人为首的骑队也冲过来了。
霸刀刘西瓜、陈凡,再加上一大群圣公系的余孽忽然出现在这里,哪怕是京城地界,三十个捕快正面喂上去,根本渣都不会剩下!
一面逃跑,他一面从怀中拿出烟火令箭,拔了塞子。
一团烟火带着响声飞上天空,爆炸了。
……
血染的山岗。
一具身体砰的一声,被摔在了巨石上,鲜血流淌,碎得没了人形。周围,一片的尸体。
身形巨大的和尚站在这片血海里。
竹记的护卫已经全部倒下了,他们大都已经永远的死去,睁开眼的,也仅剩奄奄一息。几名秦家的年轻子弟也已经倒下,有的死了,有几名手足折断,苦苦**,这都是他们冲上来时被林宗吾随手打的。受伤的秦家子弟中,唯一没有**的那人名叫秦绍俞,他原本与高沐恩的关系不错,后来被秦嗣源折服,又在京中跟随了宁毅一段时间,到得女真攻城时,他在右相府帮忙奔走做事,已经是一名很出色的传令人和调配人了。
他曾经很崇拜宁毅。断了一条腿,口吐鲜血,面色如纸,仍在努力地往林宗吾这边爬。
田东汉也还活着,他在地上蠕动、挣扎,他握起长刀,努力地往林宗吾这边伸过来。前方不远处,两名老人与一名中年女子已经下了马车,老人坐在一颗石头上,静静地往这边看,他的夫人和妾室各自立在一边。
名叫纪坤的中年男子握起了地上的长刀,朝着林宗吾这边走来。他是秦府最主要的管事,负责许多脏活,容色冷酷,但事实上,他不会武艺,只是个纯粹的普通人。
“尔等皆是有身份之人,本座不欲赶尽杀绝……”
纪坤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林宗吾眼也不眨,这一刀竟劈不进去。下一刻,他袍袖一挥,长刀化为碎屑飞上天空。
“本座……”
纪坤面色不变。抄起另一把刀,又照着他头顶劈了过来。林宗吾自持身份,已经让过一刀,此时眼中怒意绽放,猛地挥手。纪坤身形如炮弹般横飞出去,脑袋砰的撞在石头上。他的尸身摔落地面,就此死去。
秦嗣源望着纪坤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哀戚之色,但面上表情未变。
林宗吾再猛地一脚踩死了在他身边爬的田东汉,走向秦嗣源。
夕阳西下。
“奸相,你识得本座么!”
“你叫林宗吾。”老人的目光望向一侧,听得他竟然认识自己,虽然可能是为求活命,林宗吾也是心中大悦。随后听老人说道,“只是个小人。”
林宗吾皱了皱眉头,目光平静如水:“哦。”
“老夫一生,为家国奔走,我苍生社稷,做过许多事情。”秦嗣源缓缓开口,但他没有说太多,只是面带嘲笑,瞥了林宗吾一眼,“绿林人物。武艺再高,老夫也懒得理会。但立恒很感兴趣,他最欣赏之人,名叫周侗。老夫听过他的名字,他为刺杀完颜宗翰而死,是个英雄。可惜,他尚在时,老夫未曾见他一面。”
“哼,周侗匹夫。可惜本座未曾来得及与他一战……”
“你是小人,怎比得上对方万一。周侗一生为国为民,至死仍在刺杀敌酋。而你,走狗一只,老夫在位时,你怎敢在老夫面前出现。此时,不过仗着几分力气,跑来呲牙咧齿而已。”
风已经停下来,夕阳正在变得壮丽,林宗吾表情未变,似乎连怒气都没有,过得片刻,他也只有淡淡的笑容。
“看来,你是求死了。”
他手上罡劲已经在蓄积,只要对方再说求死的话,他便要过去,拍死对方。如今他已经是大光明教的教主,即便对方以前身份再高,他也不会受人侮辱,手下留情。
老人的目光,只在微微瞥过地上的尸体时有一丝的痛苦之色,他望向了西面的阳光。何其壮丽的阳光,照在这原野和国度上,这壮丽的原野和国家啊!
下方有人声,远处有马蹄奔驰,有不知名的烟火放上天空。这是无数生灵活动的大地,他仍旧记得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人群壮丽时的感情,他去看那其中的规则、看这天地的大道,看那许许多多的人应当去往的方向。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收获了爱情,收获了长相厮守的女子,收获了家庭、功名,他试图振作这个国家,试图拯救这个国家……
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白发苍苍了……
一如既往的,每一次回想这些,他都感到热泪盈眶。
在最后的温暖的阳光里,他握住了身后两人的手,偏着头,微微笑了笑。
“老夫岂会死在你的手中……”
他说道。
不久之后,林宗吾在山岗上发了狂。
……
马队疾奔而来。
周围能够看到的人影不多,但各种联络方式,烟花令箭飞上天空,偶尔的火拼痕迹,意味着这片原野上,已经变得非常热闹。
铁天鹰在山岗边停下,往上看时,隐隐约约的,宁毅的身影,站在那一片红色里。
夕阳从那边照射过来。
……
原野上,有大量的人群汇合了。
大光明教的高手们也已经云集起来。
一些绿林人士在周围活动,陈庆和也已经到了附近。有人认出了大光明教主,走上前去,拱手发问:“林教主,可还记得在下吗?您那边如何了?”
“邝贤弟。”林宗吾毫无架子地拱了拱手,然后朗声道,“奸相已伏诛!”
众人发出一阵呐喊和咆哮,陈庆和心中一惊,他知道林宗吾在为大光明教进京造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即便此后上面问罪下来,有背景的情况下,大光明教仍旧会从底层渗入京城,而后通过许多方式逐渐变得光明正大。
不远处的地方,吞云和尚匿身在人群中。暗道晦气,随后又想,要不要挑拨一下这林宗吾,告诉他圣公余孽进京的消息。让他们再去打一场。
北面的山岗上,有马队奔行上来了。
“林恶禅!”一个没什么生气的声音在喊,那是宁毅。
林宗吾转过身去,笑眯眯地望向山岗上的竹记众人,然后他举步往前。
竹记不过几十人。就算有帮手过来,顶多一百两百。这一次,他大光明教的高手也已经过来了,如疯虎王难陀、快剑卢病渊、猴王李若缺……还有许多的一流高手,加上相熟的绿林豪杰,数百人的阵容。如果需要,还可以源源不断的调集而来。
可惜,师姐见不到这一幕了……
秦嗣源在时,大光明教的势力根本无法进京,他与宁毅之间。是有很大的梁子的,这一次,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他朝着宁毅,举步前行。
又有马蹄声传来。随后有一队人从旁边冲出来,是以铁天鹰为首的刑部捕快,他看了一眼这局势,奔向陈庆和等人的方向。
林宗吾的脚步未停,其他人也缓缓迎上来,包括陈剑愚等绿林武者,跟在附近。体会着这传闻已是天下第一的武者的风度,微微拉近距离时,林宗吾皱起了眉。
也有不少人的眉头先后皱起来了。
山岗那边,震动未停。
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余丈的时候。前方的人终于停下,林宗吾与山岗上的宁毅对峙着,他看着宁毅苍白的表情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但心头还有疑惑在盘旋,片刻,阵型里还有人趴了下去,聆听地面。许多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以那山岗为限,第一匹战马的身影飞跃而出,奔驰而来的马队犹如遮天蔽日的阴影,轰鸣声踏破了地面。这铁蹄的巨浪往左右延伸开去,铺天盖地而来。
“走”
林宗吾嘶吼如雷霆。
那边因为奔行许久正在吃肉干的吞云和尚一把扔了手中的东西:“我操”
他转身就跑。
几百人转身便跑。
不远处似乎还有人循着讯号赶过来。
铁骑横扫,直接逼近了众人的后阵。大光明教中的高手卢病渊转过身来,挥剑疾扫,两柄长枪突破了他的方向,从他的胸口刺出后背,将他高高的挑了起来,在他被撕碎之前,他还被奔马推得在空中飞舞了一段距离,宝剑乱挥。
林宗吾将两名属下推得往前走,他猛然转身,一拳轰出,将一匹冲来的战马一拳打得翻飞出去,这真是雷霆般的声势,籍着余光往后瞟的众人来不及叫好,后来奔行而来的骑兵长刀挥砍而下,转眼间,一柄两柄三柄四柄……林宗吾巨大的身体如同巨熊一般的飞出,他在地上滚动跨步,然后继续轰然奔逃。
后方跑得慢的、来不及上马的人已经被铁蹄的海洋淹没了进去,原野上,鬼哭狼嚎,肉泥和血毯铺展开去。
那边的山岗,夕阳如火,宁毅在马上抬起头来,眼中还停留着另一处山上的景象。
敌人杀来时,那位老人与身边的两位妻子,嚼碎了口中的药丸。皆有白发的三人依偎在一起的情景,即便是发了狂的林宗吾,最后竟也没能敢将它破坏。
秦嗣源,这位组织北伐、组织抗金、组织守护汴梁,而后背尽骂名的一代丞相,被判流刑于五月初六。他于五月初九这天傍晚在汴梁城外仅数十里的地方,永远地告别这个世界,自他年轻时出仕开始,至于最终,他的灵魂没能真正的离开过这座他魂牵梦绕的城池。
在他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参与杀害他的人,被多数人们称为了“义士”。(未完待续。)
ps:这章六千字。
readx;夜幕降临,朱仙镇以南,河岸边有附近的衙役集结,火把的光芒中,血红的颜色从上游飘下来了,而后是一具具的尸体。
不远处的道路边,还有三三两两附近的居民和行人,见得这一幕,大都慌乱起来。
到得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北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时,有人曾见过带血的人影骑马而过。附近小地方的衙役过来,见得水中景象,一时间也是心惊肉跳。
京畿重地,唯一一次见过这等场面,时间倒也隔得不久。去年秋天女真人杀来时,这河道上也是流水成赤红,但这女真人才走不久……莫非又杀回来了?
一时之间,附近都小小的骚乱了起来。
……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余烬也没有了,荒野上,弥漫着血腥气。
黑色的轮廓里,有时候会传来**声,陈剑愚昏昏沉沉的从地上撑坐起来时,手上一片粘稠,那是附近尸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内脏的哪一段。
剧烈的疼痛传入脑袋,他身体颤抖着,“呵、呵……”两声,那不是笑,而是压抑的哭声。
周围尸体漫布。
即便是行走江湖、久历杀戮的绿林豪杰,也未必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先前听过类似的——女真人来时,战场上是真正杀成了修罗场的。他能够在绿林间打出偌大的名气,经历的杀阵,见过的死人也已经不少了,但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听说与女真人厮杀的战场上的景象时,他也想不清楚那场面,但眼下,能略略推想了。
绿林人行走江湖,有自己的路子,卖与帝王家是一途,不惹官场事也是一途。一个人再厉害。遇上军队,是挡不住的,这是普通人都能有的共识,但挡不住的认知。跟有一天真正面对着军队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眼见着那山岗上脸色苍白的男子时,陈剑愚心中还曾想过,要不要找个由头,先去挑战他一番。那大和尚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武艺或许真厉害,但自己出道以来,也不曾怕过什么人。要走窄路,要出名,便要狠狠一搏,更何况对方自持身份,也未必能把自己怎样。
而后千骑突出,兵锋如巨浪涌来。
即便是天下第一,也只得在人群里奔逃,其余的人。便先后被那杀戮的浪潮卷入进去,那片刻间,空气中弥漫过来的夜风都像是粘稠的!后方不断有人被卷入,惨叫声响彻黄昏,也有眼见逃不掉要转身一战的,话都来不及说全,就被奔马撞飞。而视野那头,甚至还有见了烟火令箭才匆匆赶来的人群,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便也加入这奔逃的人群里了。
他是被一匹奔马撞飞。而后又被马蹄踏得晕了过去的。奔行的骑兵只在他身上踩了两下,伤势均在左边大腿上,如今腿骨已碎,触手血肉模糊。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了。口中发出哭声,他艰难地让自己的腿正起来。不远处,也隐约有哭声传出。
此时来的,皆是江湖汉子,江湖好汉有泪不轻弹,若非只是痛苦、悲屈、无力到了极致。想必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对于江湖上的厮杀,甚至擂台上的放对,各种意外,他们都早已预着了,出什么事情,也大都有着心理准备。唯独今日,自己这些人,是真被裹挟进去了。一场这样的江湖火拼,说浅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说深些,大家想要出名,也都还来不及做什么。大光明教主带着教众上来,对方挡住,就算双方大火拼,火拼也就火拼了,顶多沾上自己,自己再出手给对方好看呗。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么多人,就没了活路。
对于那大光明教主来说,或许也是如此,这真不是他们这个层级的游戏了。天下第一对上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也只能拔腿而逃。回想到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再回想到早几日上门的挑衅,陈剑愚心中多有懊恼。但他不明白,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自己这些人上京,也不过是搏个名声地位而已,纵然一时惹到了什么人,何至于该有这样的下场……
光点闪动,不远处那哭着起来的人挥手打开了火折子,光芒渐渐亮起来,照亮了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也淡淡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圈。陈剑愚在这边看着那光芒,一时间想要说话,却听得噗的一声,那光圈里人影的胸口上,便扎进了一支飞来的箭矢。那人倒下了,火折子掉在地上,明明暗暗了几次,终于熄灭。
远处,马的身影在黑暗里无声地走了几步,名叫宇文飞渡的游骑看着那光芒的熄灭,然后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矢来,搭在了弓弦上。
黑暗里,隐约还有人影在静静地等着,预备射杀幸存者或是过来收尸的人。
北面,骑兵的马队本阵早已远离在返回军营的路上。一队人拖着简陋的大车,经过了朱仙镇,宁毅走在人群里,车上有老人的尸体。
天空中星光黯淡,游目四顾,周围是汴梁的土地,几名总捕匆匆的赶回汴梁城里去了,旁边却还有一队人在跟着。这些都无所谓了。
周围的原野间、山岗上,有伏在暗中的人影,远远的眺望,又或是跟着奔行一阵,不多时,又隐入了原本的黑暗里。
汴梁城。形形色色的消息传过来,整个上层的气氛,已经紧绷起来,山雨欲来,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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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在府中,已经罕见的发了两次脾气,下人奔跑进来时,是预备着他要发第三次脾气的,但随即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秦、秦嗣源已经——已经死了。”
纵然是军队出身的下人,也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童贯手中握着一对铁胆,停止了转动,眼睛也眨了眨。他显然是能预料到这件事的,但事情确凿之后,又让他这样愣了片刻。
然后吐了口气,话语不高:“死了?被那林宗吾杀了?”
“回王爷,不是。他与其一妻一妾,乃是服毒自杀。”
“自杀。”童贯重复了一遍,过了一阵子,才道。“那他儿子怎么样了,秦绍谦呢?”
下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到那答案,童贯缓缓点了点头,他走到一边,坐在椅子上。“老秦哪,这个人真是……一直风生水起,到最后却……从善如流,毫无反抗……”
不过他心中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嗣源在一系列的过激举动中自己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正要感叹几句,又有人匆匆忙忙地进来。
“报!韩敬韩将军已进城了!”
“哦,进城了,他的兵呢?”
“听说,在回军营的路上。”
童贯双唇轻抿,皱了皱眉:“……他还敢回城。”随后却微微叹了口气。眉间神色更是复杂。
“韩将军直接去了宫里,据说是亲自向圣上请罪去了。”
“知道了。”童贯放下手中的两只铁胆,站了起来,口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回来了……真是……当圣上杀不了他么……”
听说了吕梁义军出动的消息后,童贯的反应是最为恼怒的。他固然是武将,这些年统兵,也常发脾气,但有些怒是假的,这次则是真的。但听说这骑兵队又回来了之后。他的语气明显就有些复杂起来。此时谭稹、李炳文等人皆已入宫,他名义上不再掌管军队,过得片刻,径直出去花园走动。表情复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皇宫,周喆从书桌后抬起目光来,望着跪在下方的韩敬。
“你当朕杀不了你么?”
“臣自知有罪必死,请陛下降罪、赐死。”
周喆蹙起眉头,站了起来。他方才是大步从殿外进来,坐到书桌后埋头处理了一份折子才开始说话,此时又从书桌后出来,伸手指着韩敬,满眼都是怒意,手指颤抖,嘴巴张了两下。
他没料到对方半句辩解都没有。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你。”他的语气按捺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清楚!”
“臣自知有罪,辜负陛下。此事事关军法,韩敬不愿成狡辩推诿之徒,只是此事只关系韩敬一人,望陛下念在吕梁骑兵护城有功,只也赐死韩敬一人!”
“你倒光棍!”周喆随后吼了起来,“护城有功,你这是拿功劳来要挟朕么——说!杀不杀你,是朕的事,朕现在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韩敬跪在下方,沉默半晌:“我等吕梁人此次出营,只为私仇杀人。”
“好,死罪一条!”周喆说道。
“我等为杀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哼。”周喆一声轻哼,“朕听说过此人。他与尔等有多大的梁子,要你们全部杀出去啊!?”
韩敬再度沉默下来,片刻后,方才开口:“陛下可知,我等吕梁人,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
“……深山老林,土地贫瘠,种的东西,能收的不多。我等在雁门关附近,正处边界之地,辽人年年打草谷,一过来,便要死人,不光死人,本就不够吃的粮,还得被人抢走。从小到大,年年所见,都是身边的人冻死饿死、被人杀死。陛下,韩敬这一辈子,过去几十年,无恶不作,我杀过人,饿的时候,吃过人。吕梁山的人,不光被外面的人杀,里面的人,也要自相残杀,只因粮食就那样一点,不死人,哪里养得活人。外面说,欢欢喜喜汾河畔,凑凑呼呼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陛下,臣的娘亲是被饿死的,人快饿死的时候,其实是哭也哭不出来的……”
“好了。”听得韩敬缓缓说出的这些话,皱眉挥了挥手,“这些与尔等私自出营寻仇有何关系!”
韩敬顿了顿:“吕梁山,是有大当家之后才慢慢变好的,大当家她一介女流,为了活人,四处奔走,说服我等联合起来,与周围做生意,最终盘活了一个寨子。陛下,说起来就是这一点事,然而其中的艰辛困苦,唯有我等知道,大当家所经历之艰难,不仅是出生入死而已。韩敬不瞒陛下,日子最难的时候,寨子里也做过不法的事情,我等与辽人做过生意,运些陶瓷字画出去卖,只为一些粮食……”
“怕也运过铁器吧。”周喆说道。
“山中铁器不多,为求防身,能有的,我们都自己留下了,这是立身之本,没有了,有粮食也活不了。而且,我等最恨的是辽人,每一年打草谷,死于辽人手下的同伴数不胜数,大当家的师父,当初也是为刺杀辽人将领而死。也是因此,后来陛下主持伐辽,寨中大伙都拍手称快,又能收编我等,我等有了军制,也是为了与外界买粮方便一些。但这些事情,我等无时或忘,后来听说女真南下,寨中父老支持下,我等也才一齐南下。”
“……你们也不容易。”周喆点头,说了一句。
“荒僻山野,活人不易,大当家的恩情,青木寨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她虽是女流,于我等而言,说如生我爹娘,养我父母,却也不为过。早两年,那林宗吾来到山里,说要与我等做生意,我等自然欢迎,后来却想占我吕梁山大权,他仗着武艺高强,要与大当家比武。其实我等居于山野,于战场厮杀,为活命使剑,只是常事,若是将命搭上了,也只是命数使然。然而日子好过了,又怎能让大当家再去为我等搏命。”
周喆道:“你们这样想,也是不错。后来呢?”
“我等劝阻,然而大当家为了事情好谈,大伙儿不被逼迫太过,决定出手。”韩敬跪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那和尚使了卑鄙手段,令大当家负伤吐血,其后离开。陛下,此事于青木寨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因此今日他出现,我等便要杀他。但臣自知,军队私自出营乃是大罪,臣不后悔去杀那和尚,只后悔辜负陛下,请陛下降罪。”
这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周喆背负双手,眼中思绪闪动,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转过头去,看着韩敬。
陡然问道:“这话……是那宁毅宁立恒教你说的?”(未完待续。)
ps:又到这个时候……
readx;“这话……是那宁毅宁立恒教你说的?”
御书房中,满屋的光火照过来,听得皇帝的这句询问,韩敬微微愣了愣:“宁毅?”
周喆盯着他,没有说话。
韩敬跪在那儿,表情一时间似乎也有些慌张,摸不清头脑的感觉:“陛下,宁毅这个人……是个商人。”
“嗯,那又如何。”
“那他……是个做买卖的……”韩敬面上的表情复杂起来,似乎完全不明白周喆在此时提起宁毅的缘由,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不、不瞒陛下,当初吕梁山要吃的,做生意的时候,这位宁先生过来,与我吕梁山关系不错,进京之后,我等也有往来。可……可今日之事,陛下,他……他是个商人啊……”
“他与右相关系不错。”周喆背负双手,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没错,是朕想得岔了,他虽然不错,却从未真正接触官场,不过是在人背后办事……”
韩敬在那边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过得一阵,周喆指了指他:“韩敬哪,就凭此次的事情,朕是真该杀你。”
韩敬缩了缩身子。
“可是你吕梁山青木寨的人,能有如此战力,也正是因为这等情份,没了这等血性,没了这等草莽之气,朕又怕尔等变得与其他人一样了。可韩敬,无论如何,京城,是讲规矩的地方,有些事情啊,不能做,要想折衷的法子,你说,朕要拿你们怎么办呢?”
“臣、臣……不知……请陛下降罪。”
“罪,是一定要降的!”周喆强调了一句,“但,如何让这草莽之气与规矩合起来,你要与朕一同想办法。对于尔等,有些该变。有些不该,这中间拿捏在哪里,朕还未完全想得清楚。你们这次是大罪,但是……老秦……”
他仰起头。微微顿了顿:“老秦一家,未出京就死了。这些人迫不及待的样子,真是令人齿冷!韩敬,你曾经在武瑞营中,跟过秦绍谦。秦绍谦如何,你心中知道吧?”
“秦将军……臣觉得,其实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周喆这倒没有反驳,“朕是明白的,他对下面的人,还算不错,可为了胜仗,他借用父亲的权势,将好东西全都收归麾下。其它的军队,多受其害。他有功也有过,朕却不能让他功过就此抵消。这就是规矩,但此次,他父亲去世了,他也被人砍得身首两端,朕伤心又痛心,伤心于他们一家死了,痛心于……这些活着的权臣啊,勾心斗角。置家国于无物!”
“韩卿哪,你将来,不要成了这等权臣。”
周喆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书桌旁:“你起来吧。此次的事情,朕给你补个条子。你可知,朕此次是单独见你,谭稹、李炳文、曹方休这些人,早就来了,朕给你透个底。李炳文没有说你坏话,他是把你当兄弟的,但其他的人,参劾你是他们的本分,你心中也不可记恨,知不知道?”
“是。”
“不是叫你起来嘛。”周喆皱了皱眉。
“罪臣不敢。”
“让你起来就起来,不然,朕要生气了。”周喆挥了挥手,“正有几件事要多问问你呢。”
“谢陛下。”
韩敬这才站起来,周喆点了点头,脸上便有点笑容了。
“听说,这林宗吾,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是也不是?”
“是。”韩敬点头,“绿林之间盛传,他那大光明教,前身便是摩尼教。而此次进京,他背后也是有人的……”
“这些东西朕心中有数,但你不要瞎攀扯。”周喆简单地教训了一句,待到韩敬点头,他才满意道,“听说,此次进京,他身边带了的人,也都是高手。”
“是。”
“你们将他如何了?”
“他负伤逃遁,但麾下教众,被我等……杀得七七八八了……”
“哈哈。”周喆笑起来,“天下第一,在朕的骑兵面前,也得抱头鼠窜哪。你们,伤亡如何啊?”
“也有……死伤了数人……”韩敬犹豫一下,又补充,“死了五位兄弟,有些负伤的……”
周喆抿起了嘴,然后道:“都是烈士,要好好抚恤。你们虽是为大当家而私自出营,但这次,钱从宫里出。不过,你也得跟大伙儿说好,朕是敬佩你们大当家做的事情,但这等不守规矩的事,可一不可再了,若还有下次,朕也只得像对待秦家一样,忍痛……查办你们。”
韩敬回答了之后,周喆才又点了点头,微笑道:“另外有一点,朕倒是有些奇怪,你们如此爱戴陆大当家,为何每次都是你来见朕,不是那陆大当家本人呢?”
韩敬犹豫了一下:“……大当家,毕竟是女子,因而,这些事情,都是托臣下来分说……绝非对陛下不敬……”
“哈哈哈哈。”周喆豁达地笑起来,“朕明白了,朕明白了。韩卿不用着急,朕都明白的。你们大当家,是个可敬可佩的女巾帼、大英雄,朕心照了。今日之事,她若过来,我俩之间,说不定还真不好说话。吕梁山,皆是朕的子民,你们受苦多年,是朕的过失,但往事已矣,不必回头了。如今女真猖狂,山河风雨飘摇,却未尝不是男儿建功之机,韩敬,你们好好为朕守这天下,朕不负你们,异日未尝不能像广阳郡王一般,赐爵封王……”
周喆原本对于青木寨的骑兵还有些疑惑,韩敬与陆红提之间,到底哪个是说了算的头领,他摸得不是很清楚,此时心中豁然开朗。吕梁山青木寨,最初自然是由那陆红提发展起来,然而壮大之后,女子岂能统领群雄,说了算的终究还是韩敬这些人,但那陆姑娘威望甚高,寨中众人也承她的情,对其极为敬重。
如此一来,对于韩敬这等掌实权的,自己恩威并施。对陆红提那等被供着的,自己只要各种荣宠恩惠加上去便行了。
这些事情想得清楚,他心中颇为愉悦。先前想起那宁毅,不过是心头灵光一闪。韩敬一脸疑惑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他先前对于宁毅的感兴趣,主要还是好几次没见到李师师,后来那次在城头见到李师师为士兵表演,他的心中。也有着复杂的情绪。然而李师师已有了心上人,他是皇帝,岂能为此争风吃醋。他详细了解了那宁毅,一介书生,却跑去经商,在右相麾下各种不入流的小手段折腾,心中厌恶,却也不能不承认对方有些本领。自己既然身为帝王,便该用人无类,秦嗣源已死。异日让他当个小丑跪在自己面前,用一用他,若犯了错,随手抹了便是。
自己岂会真的在意这样的人,而即便右相倒台,又岂会因为这样的情绪而去顺手打掉他。但他将来若做了错事,自己也不会姑息便是。
因为这样的情绪,他每每注意到这个名字,都不愿意过多去想——想多了岂不显得很重视他——这次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对着重视的将领说出宁毅来。出口之后,韩敬迷惑的表情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丢脸:你做下这等事情,是否是一个商人指使的。
啧。真是掉份。
好在韩敬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心中正在紧张,应该也注意不到什么。
在这之后,又知道了这支吕梁骑兵的大致情况,有了突破口,他情绪愉悦——如何调整这支吕梁骑兵。令他们不失野性,又能牢牢握住,甚至发展出更多的这种素质的军队来,这其实是近期他觉得最大的事情,因为这里没有成法——至于秦嗣源的死,各种权力的交替,哪怕是京畿附近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各种的吃相难看,按照规矩去办,该敲打的敲打,也就是了。
与韩敬又聊了一阵,周喆才放他回去,安抚军心,顺便给他补了个出兵的条子。至于谭稹、李炳文等人,就不安排他们在宫里打照面了,免得又要劝架。
韩敬带着几名亲兵轻骑出京,经过一处院落时,远远看见不大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他出城之后,京城之中的气氛,俨然像是罩上一层雾气,在这个夜里,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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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千骑兵,无军令而出营,其后在原野上杀得血流成河,这样的事情,平素自然算是大事,眼下的情况里,则该说是可大可小。
秦嗣源的问题,牵涉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京中几个大族,几个地位最高的臣子,要说完全脱得了干系的,实在不多。消息传来,又有大员入宫,位于权力核心者都在猜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至于下方,类似于陈庆和、铁天鹰等捕头,也早早回京,做好了大干一番的准备。待到秦嗣源一家的噩耗传入京城,情况显然就更加复杂了。
这一下,上面无论要处理哪一方,显然都有了由头。
然而这天晚上,事情都一直绷紧在那儿,没有后续的发展。或是皇帝还未做出决定,或是几个权臣还在私下交涉,众人便也观望着风头,不敢轻举妄动。
朱仙镇距离京城有三四十里的路程,秦嗣源、秦绍谦等人的死讯虽然当晚就传入京中,尸体却一直未至。至于这天晚上为了救秦嗣源而出动的,掌握了秦府最后力量的一帮人,也只是随着装尸体的马车缓缓而行。
女真人去后,汴梁虽然再度繁华起来,但夜间还是闭上了城门。秦嗣源的尸体随宁毅等人在凌晨到了汴梁南门外,等到清晨开门了,方才驶入城内,铁天鹰等人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此时早朝已经开始,一旦事情有了定论,他便能出手拿人。宁毅等人护着尸体进来,神色冷然,似乎是不想再搞事,不久之后,便将尸首运入小小的灵堂里。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秦嗣源虽然盖棺,此时敢来祭奠他的人,可能不多。天亮起来了以后,铁天鹰则收到消息,骑兵出营的事情,被上头轻拿轻放了。
然而这边事情还未完。在这清晨时分,第一个过来祭奠的大员,不料竟是童贯。他进去看了秦嗣源等人的灵堂,出来时。则首先叫了宁毅,到旁边说话。
距离灵堂不远处的院落房间里,对话是这样的:
“为你之事,本王昨夜一晚都没睡好!你瞒得了别人,瞒得过我么。一千八百吕梁骑兵出营的事情。说与你无关?你瞒得了天下人?”
“只为救秦相一命……”
“你!救到了?”
“为当为之事,秦相的确鞠躬尽瘁,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为当为之事,他还是用错了法子。前车之鉴,便是后车之覆!”
“却想不到第一个过来祭奠的,会是王爷……”
“哼!本王……唉……”
“为保秦相,我用尽了法子,如今,终究功亏一篑……”
“你要说什么?”
“秦相走之前。留下了一些东西,很多人想要。我一介商人而已,秦相走了,我留不住。东西……在这里。”
“……你想借刀杀人!?本王统军之人,要你这个!?”
“王爷在这里牵扯最浅,也最不怕事。这是秦相留下来的因果,谁沾都不好,王爷要拿来用,或是拿去烧了,都随意吧。”
“……”
铁天鹰以为至少童贯会为了骑兵之事而震怒。然而大人物的心思他果然想不通,与宁毅私下交涉不久之后,这位王爷也是一脸平静地走了。
对于宁毅这边,童贯不再追究。军队的事,宫中有周喆给背了书,此后吩咐下来的,就只有缉拿刺杀秦嗣源的凶犯这一项了——这也是没得拿的,刑部总捕在绿林间确实是煞星,但想要动到林宗吾这个级别。并不容易。最近几十年来,唯一被他们动了的大宗师,只是刘大彪一人而已。
而在这其中,林宗吾也是真正的吃了大亏,他原本有京中大员撑腰,想要刺杀秦嗣源后,天下闻名,京中再高拿轻放一点,大光明教就顺势扩大到京城,谁知道迎面撞上军队,教中高手被杀得七七八八不说,接下来想要入京,一时半会也成了泡影。
除林宗吾外,京中几个暗中养士的大家族,也多有损失。跑到原野上看那一场热闹的绿林高手,则更是凄凉得没处说理。但在这场火拼中,暗地里浮现出来的许多东西,也真正的让人动容,一些早就被京城通缉的重犯,包括圣公余孽等人的纷纷进京,似乎都是在预示着某些不好的兆头将要来临。
秦嗣源死后,权力的瓜分,必然也是要有一场火拼角逐,才能再度稳定下来的。
而铁天鹰也绝不相信宁毅会在这场混乱中置身之外,他投靠了童贯或是哪边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为了家中一百人,他去屠杀了半个梁山,这次的事情,他一定会回头报复!
但由于上头的轻拿轻放,再加上秦家人的死光,又有童贯有意无意的照拂下,宁毅这边的事情,暂时便淡出了大多数人的视线。
此后数日,灵堂偶尔有人过来祭拜,宁毅花了些钱,在胡同口搭起一些戏台,又召集了手下的表演者,或是说书,或是唱戏,附近的孩子偶尔过来听听看看,戏台还给发糖。这些表演倒也有分寸,多半表演让人笑得合不拢嘴的节目,说书也绝不谈及悲壮的了,只说些与世事无关的话本故事。夏日或晴或雨,有的孩子过来了,又被打听到这是奸臣丧事的大人给拉了回去,下雨之时人不多,戏台上的表演却也继续,有一次种师道过来,在夏日深深浅浅的树荫里,听得那边二胡声响起来,歌者在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那歌声苍凉,衬在一片的笑语故事里,倒显得滑稽了,待听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时,不觉落下眼泪来。夏天明媚,风雨却苍茫,告别一道守城的秦嗣源之后,他也要走了,带着弟弟的遗骨,回西北去。
其余的京中大员,便也不在乎秦嗣源死后的这点小事情。此时他仍是奸臣,不能谈是非,不能谈“有”,便只能说“空”了。既然谈及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些人也就更加将之抛诸脑后,有这等想法的人,是玩不转政坛的。
只有铁天鹰没有被这样的氛围所迷惑,秦嗣源与秦绍谦的头七过后,宁毅等人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安葬了这一家人。此时京中各项事情已经回到混乱繁忙的正规上去,刑部花大力气调查着北上而来的摩尼教余孽的事情,但由于最近这段时间上京的人数实在太多,京中爆发的各种案件也多,调查起来,一直都进度缓慢,但铁天鹰还是安排了人手,监视着竹记的动向。
在大的方向上,太原沦陷后,建立黄河防线已经成为京中近期以来最大的战略行动,要建立这么大的防线,便要出钱出力,出钱出力,要有权利分配的事情,于是京中各个势力,都在争取。另一方面,右相空缺出来,新的人选未定,这也是一块大饼——事实上,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纲苦苦支撑的左相之位,估计也已经做不长久了。
因为有女真人的威胁,军队是重中之重,京中诸方大员,都在寻求革新之道,城外的武瑞营,此时已经被捧在了风口浪尖,只不过越是这样,该怎样对这支军队下手,诸方就越是谨慎。这些都是大事。宁毅在安葬了秦嗣源后,很大方向上开始倾向于童贯一系,竹记又开始动了起来,但他刚刚进入童贯的圈子,基本上,也都是在自行其是,可能要先回复自己手下竹记的活力。
由于这样那样的缘故,在诸多大事之中,竹记所在做的事情,就真正的显得微不足道了,竹记成员的许多事情,一时间,似乎也显得有些漫无目的。秦嗣源死后,宁毅的行事,也显得奇怪了许多,铁天鹰偶尔见他出门,看看布匹,谈谈生意,做些比以前更加无聊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倒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刑部的事情越来越多,五月中旬快要过完的时候,宗非晓便也被调配回京了。这天中午,两人便在宁毅最近常去的布行附近碰头,到酒楼上,聊起最近的事情来……(未完待续。)
readx;“……俗语有云,人无远虑,便必有近忧。回想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我心中总是不安。当然,也可能是进来事情太多,乱了我的心思……”
京城五月二十。距离女真人的离去,已过了将近半年时间,道路边的树木叶子葱郁,行人来往、商贩叫卖、身影如织,酒楼上方,铁天鹰一面说话,一面与宗非晓在小包间里的桌边坐下了。
作为刑部总捕,也是天下凶名赫赫的高手,宗非晓身形魁梧,比铁天鹰还要高出一个头。因为外功出众,他的头上并无须发,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实际上却是外粗内细之人。铁天鹰与他合作过数次,包括押送方七佛上京那次,两人也是在宁毅手上着了道,因此交流起来,还算有共同语言。
时间并不充裕,两人各自都有许多公务处理,铁天鹰一面倒酒,一面将最近这段时间与宁毅有关的京中事态说了一番。事实上,自女真人退去以后,半年的时间过来,京中状况,大部分都围绕着右相府的起伏而来,宁毅身处其中,颠簸辗转间,到如今仍旧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即便落在铁天鹰眼中,情况也绝非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如今距离秦嗣源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天。京城之中,偶尔有书生在发表慷慨言辞时还会说起他,但总的来说,事情已过去,奸臣已伏诛,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向前看了。此时回头,许多事情,也就看的愈发清楚一些。
“……宁毅此人,京中诸公多因他的身份有所轻视,然而在右相手下,这人机智频出。回首去年女真来时,他直接出城,后来坚壁清野,到再后来的夏村之战。都有出过大力。若非右相忽然倒台,他也不致一蹶不振,为救秦嗣源,甚至还想办法出动了吕梁骑兵。我看他手下布置。原本想走,此时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不管他是为老秦的死还是为其它事情,这人若然再起,你我都不会好过……”
常年行走绿林的捕头。平日里树敌都不会少,但绿林的仇怨不比朝堂,一旦留下这样一个对头上了位,后果如何,倒也不用铁天鹰多说。宗非晓在接手密侦司的过程里差点伤了苏檀儿,对于眼前事,倒也不是没有准备。
“先前那次交手,我心中也是有数。其实,亳州的事情之前,我便安排人了人手进去了竹记。”宗非晓说着。皱了皱眉,“只是,竹记先前依托于右相府、密侦司,其中有些事情,外人难知,我安排好的人手,也未曾进过竹记核心。只是最近这几天,我看竹记的动向,似是又要折回京城,他们上方流出风声。说如今的大东家成了童贯童王爷,竹记或者改名、或者不改,都已无大碍。”
“我看怕是以狐假虎威居多。宁毅虽与童王爷有些来往,但他在王府之中。我看还未有地位。”
“他原是秦嗣源一系,纵然投诚,童王爷又岂会立刻信任他。但以童王爷的势力,这宁毅要经营生意上的事,一定是畅通无阻的。而且……”宗非晓微微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铁兄,似秦嗣源这样的大官倒台,你我都看过多次了吧。”
“嗯。”铁天鹰点了点头,“不少了。”
坐在那边的宗非晓笑了笑:“是啊,那大员倒台之后的情景,你我也已经熟悉了。那些大员的子弟啊、幕僚之流,确实也有被人放过,或是攀上其它高枝,平安过度的。然而,人一生经历过一两次这样的事情,心气也就散了。这些人啊,不乏有你我抓紧牢里,后又放出来的,跑来找你我寻仇的,能有几个,顶多,在轻慢过他的牢头面前张扬一番罢了,再往上,往往就不好看了。”
“毕竟说到底,这些人即便保下命来,身份之上,总是要遭人白眼猜忌。如今右相案风波刚过,这宁毅纵然一腔热血,该有的手段,在他调动骑兵之后也要用完了吧。他或许有些好处给王爷,莫非王爷就不防他?真的重用他?所以啊,他如今才是不敢乱来、节外生枝的人……”
宗非晓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你我二人,皆已是总捕,往上一步,由草莽入官场,倒只能算是个说不得的小吏,但在如今位子上,要你我办事之人,何曾少过。这宁毅嘛,往上一步,便是王府的人了,他在相府中,便未高看过我等,到了王府……嘿,说句实在话,如今他是穿鞋的,我是光脚的。我动了他女人又如何,若是豁出去了与我死磕,我或许难以幸免,他能讨得了好去?我就不信了。”
他满是横肉的脸上冷冷一笑,拈了颗米糕扔进嘴里:“自古以来,横的怕愣的,我进得京来,便有所准备。他若真要闹事,不用他来找我,我先去找他,大不了同归于尽,他家大业大、女人又多,我看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铁天鹰便也笑起来,与对方干了一杯:“其实,铁某倒也不是真怕多少事情,只是,既然已结了梁子,眼下是他最弱的时候,总得找机会弄掉他。其实在我想来,经此大事,宁毅这人要么是真的安分下来,要么,他想要报复,首当其冲的,必不是你我。若他图得大,说不定目的是齐家。”
“齐砚。”宗非晓点了点头。
铁天鹰道:“齐家在北面有大势力,要说起来,大光明教实际上是托庇于此,在京中,齐砚与梁师成梁大人,李邦彦李大人,甚至与蔡太师,都有交好。大光明教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若非这宁毅反投了童王爷,说不定也已被齐家报复过来。但眼下只是局势紧张,宁毅刚加入王府一系,童王爷不会许人动他,一旦时间过去,他在童王爷心中没了地位,齐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的,我观宁毅以往行事,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宗非晓点点头,想了想又笑起来:“大光明教……听绿林传言。林宗吾想要北上与心魔一战,结果直接被骑兵追到朱仙镇外运粮河边,教中高手去得七七八八。他找到齐家发脾气,料不到自己聚众北上。竟遇上军队杀来,齐家也傻了眼。呵呵……”
“宁毅为救秦嗣源,是花了血本的,可惜晚到一步,否则我等也不至于忙成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林宗吾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有关于那天骑兵出动的事情,上头算是轻拿轻放了,但对于秦嗣源的死,皇帝固然不上心,下方还是有着许多的动作,包括几名中层官员的落马,对绿林人士的抓捕,上方的轻描淡写,到了下面,是掀起了一小股的腥风血雨的。
两人说到这里。窗外的树梢上,有鸟儿鸣叫,透过窗户往外看去,不远处街边的一个布坊门口,宁毅一行人正下了马车,从那儿进去。铁、宗二人便都看了一眼,铁天鹰扬了扬下巴。
“秦嗣源去后,据说留了好些人的罪行罪证,也有各家私密,原本预做复起之本。如今该是由他交到了童王爷手里。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他因此才得童王爷庇护,但好在军队一系向来霸道,真要嘁纷争。未必用得着这些东西。童王爷也未必不能识破他的心机。”
“趁他病要他命。”宗非晓点了点头,“我也懒得千日防贼,入了竹记内部的那几人若是真探得什么消息,我会知道怎么做。”
“这些事情,也就是与宗兄打个招呼,宗兄自然明白如何处理。这一边。我虽事多,也还在盯着他,宗兄可知缘由?”
宗非晓想了想:“听闻,刘西瓜、陈凡等人进京了。樊重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嗯。宁毅这人,手段凌厉,结怨也多,当初他亲手斩了方七佛的人头,两边是不死不休的梁子。如今霸刀入京,虽还不知道图谋些什么,若有机会,却必然是要杀他的。我在旁边看着,若刘西瓜等人斩了他,我也好将这些人再揪出来。”
“呵呵,那倒是个好结果了。”宗非晓便笑了起来,“其实哪,这人结怨齐家,结怨大光明教,结怨方匪余孽,结怨无数世家大族、绿林人物,能活到现在,真是不易。此时右相倒台,我倒还真想看看他接下来如何在这夹缝中活下去。”
两人随后又继续说笑了几句,吃了些东西,方才离去。
一如宗非晓所言,右相一倒,暴露出来的问题便是宁毅结怨甚多,这段时间纵然有童贯照拂,也是竹记要夹着尾巴做人做事的时候。宗非晓已经决定了有机会就钉死对方,但对于整个事态,并不担心。
他此次回京,为的是分担这段时间涉及绿林、涉及刺杀秦嗣源、涉及大光明教的一些案子——当然,大光明教并未进京,但因为秦嗣源在京畿之地被杀影响恶劣,几名与齐家有关的官员便受到波及,这是皇上为表现权威而特意的打压。
当然,这也是因为于这次交锋中落了下风留下的后果。假如林宗吾杀了秦嗣源,后来又干掉了心魔,或是拿到了秦嗣源留下的遗泽,接下来这段时间,林宗吾可能还会被通缉,但大光明教就会顺势进京,几名与齐家有关的官员也不至于太惨,因为这代表着接下来他们行情看涨。但如今童贯占了便宜,齐家、梁师成、李邦彦一系吃了瘪,几名官员也就顺势进了大牢,虽说罪名不同,但这些人与接下来完善黄河防线的任务,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关系。
这便是官场,权力交替时,斗争也是最激烈的。而在绿林间,刑部已经像模像样的拿了不少人,这天晚上,宗非晓审讯人犯审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下午,他带着手下出了刑部,去几名犯人的家中或是落脚点探查。中午时分,他去到一名绿林人的家中,这一家位于汴梁西侧的三槐巷,那绿林人家中简陋破旧,丈夫被抓之后,只剩下一名妇人在,众人勘察一阵,又将那妇人审问了几句,方才离开,离开后不久,宗非晓又遣走随从,折了回来。
那绿林人被抓的原因是怀疑他暗中信奉摩尼教、大光明教。宗非晓将那妇人叫回房中。反手关上了门,房间里短暂地传出了女子的哭叫声,但随着片刻的耳光和殴打,就只剩下求饶了。之后求饶便也停了。宗非晓在房里肆虐发泄一番,抱着那妇人又好生安抚了片刻,留下几块碎银子,才心满意足地出来。
这天下午,他去联系了两名打入竹记内部的线人探听情况。整理了一下竹记的动作,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晚上他去到青楼过了半晚,凌晨时分,才到刑部大牢将那妇人的丈夫提出来用刑,无声无息地弄死了。
京中在女真人肆虐的半年后,许多弊病都已经显现出来,人手的不足、事物的繁多,再加上三教九流的人不断入京,关于绿林这一片,向来是几名总捕的自留地。上头是不会管太多的:反正这些人平日里也是打打杀杀、无法无天,他们既然将不守法当饭吃,那死了也就死了。宗非晓在刑部多年,对于这些事情,最是驾轻就熟,往日里他还不会这样做,但这一段时间,却是毫无问题的。
这样的消遣过后,他睡了一阵,上午继续审案。下午时分,又去到三槐巷,将那妇人叫去房中凌虐了一番。那妇人虽然家中贫寒,疏于打扮。但脱光之后感觉倒还不错。宗非晓爱她哭叫的样子,此后几日,又多去了几次,甚至动了心思,将她收为禁脔,找个地方养起来。
京中大事纷纭。为了黄河防线的权力,上层多有争夺,每过两日便有官员出事,此时距离秦嗣源的死不过半月,倒是没有多少人记起他了。刑部的事情每日不同,但做得久了,性质其实都还差不多,宗非晓在负责案件、敲打各方势力之余,又关注了一下竹记,倒还是没有什么新的动静,只是货物往来频繁了些,但竹记要再度开回京城,这也是必要之事了。
时间到的五月二十七,宗非晓手头又多了几件案子,一件是两拨绿林豪客在街头决斗厮杀,伤了路人的案件,需要宗非晓去敲打一番。另一件则是两名绿林大侠决斗,选上了京城富户吕员外的院子,欲在对方宅邸屋顶上厮杀,一方面要分出胜负,另一方面也要避开吕员外家家丁的抓捕,这两人手头功夫确实厉害,结果吕员外报了案,宗非晓这天下午过去,费了好大力气,将两人抓捕起来。
将那两名外地侠客押回刑部,宗非晓眼见无事,又去了三槐巷,逼着那妇人做了顿吃的,傍晚时分,再领了七名捕快出京,折往京城西面的一个小山岗。
那地方距离京城不远,名叫护岗,原本是因为附近的驿站而繁荣起来,形成了一个有十多个商铺的聚居区,女真人来时,这里一度被毁,如今又重新建了起来。竹记的一个大院也坐落在这边,此时已初步重建,被利用了起来。
来到岗上,宗非晓让其他七名捕快先去吃些东西,约好了回来见面的大概时间,他从岗上走出,转了个弯,折往大约百丈之外的一处房舍。
因为先前女真人的破坏,此时这房舍是由竹木简陋搭成,房间里黑着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人,宗非晓进去后,才有人在黑暗里说话。这是例行的见面,然而待到房间里的那人说话,宗非晓整个人都已经变得可怕起来。
他魁梧的身形从房间里出来,天空没有星光,远远的,稍高一点的地方是护岗街市上的灯火,宗非晓看了看四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却无声地往护岗那边过去。
走出十余丈,后方陡然有细碎的声音传了过来,远远的,也不知是动物的奔跑还是有人被打倒在地。宗非晓没有回头,他牙关一紧,双目暴张,发足便奔,才踏出第一步,周围的黑暗里,有人影破风而来,这漆黑里,人影翻腾如龙蛇起陆,洪波涌起!
宗非晓右手猛然拔出钢鞭,照着冲过来的人影之上打过去,噗的一下,草茎飞腾,竟是个被长枪穿起来的稻草人,但他武艺高强,江湖上甚至有“打神鞭”之称,稻草人爆开的同时,钢鞭也扫中了刺来的长枪,与此同时,有人扑过来!有长鞭横扫。缠住了宗非晓的左手,刀光无声冲出!
长鞭绷的一下,将左边的远处的黑影拉得飞扑在地,右边扑来的人也被撞飞。宗非晓的身体与一名驼背刀客擦肩而过,他的人头还在空中旋转,壮硕的身体如战车般踏踏踏踏冲出五步,倒在地上不动了。
黑暗里的驼子将人头捡起,拿个袋子兜了。四周还有人影过来,他们聚在那无头尸体旁看了一下,宗非晓使的是双鞭,但方才他只抽出单鞭,只见他的左手上正捏着一枚烟花令箭,还保持着想要放出去的手势。
不远处,护岗那边一条街上的点点灯火还在亮,七名捕快正在其中吃喝、等着他们的上司回来,黑暗中,有一道道的身影。往那边无声的过去了。
这些捕快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汴梁城。
同一时刻,北面的黄河岸边,延绵的火把正在燃烧,民夫与士兵们正将土石运上大堤。一方面夏季汛期已至,人们必须开始加固堤防,另一方面,这是接下来巩固黄河防线的先期工程,朝堂政局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每日里。都会有大员过来附近巡视。
再往北一点,齐家老宅里,名叫齐砚的大儒已经发了脾气,黑夜之中。他还在埋头写信,随后让可信的家卫、幕僚,上京办事。
京城之中,李纲走出房间,坐了一会儿,看着幕僚那边的院落还亮着灯光。他的眼中,有着憋屈与悲壮的光芒,但他双手握拳,过得片刻,想到了什么,又回房处理公务了。
秦桧正在待客,夜晚的光芒的,他与过来的两人相谈甚欢。朝堂之中,由他继任右相的风声,已经越来越多了,但他知道,李纲即将下台,在他的心中,正考虑着有没有可能直接上手左相之位。
童府,童贯正与谭稹等人议论着各种事情,李炳文也在下方,如今广阳郡王府最主要的是两件事,第一件,由李炳文等人真正掌控好武瑞营,第二件,黄河防线既为预防女真人而做,理应由军队直接掌控。上一次在太原,童贯明白军队战力,弃城走了,这一次,他希望能够真真正正,毫无制掣地做好一件事情。
“老秦走后,留下来的这些东西,还是有用的,希望能够用好他,黄河若陷,汴梁无幸了。”
“那宁立恒心怀叵测,却是欲以此借刀杀人,王爷不可不防。”
“我自然知道,宁毅这人,已再无它法可想,他希望我以此针对其他人,我欲用它来做好事情。重要的是,这是出自本王之意,又何必在乎他的小小愿望呢。明日我再让人去李邦彦府上打个招呼,他若不让步,我便不再忍他了。”
作为武朝统军大将,他已经见惯了猪队友,也已经受够猪队友了,这一次武朝危殆,他希望力挽狂澜,这也将是他最后的荣光。
所有人都有事情做,由京城辐射而出的各个道路、水路间,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各种的理由也正在聚往京城。这期间,一共有十三支队伍,他们从同样的地方发出,而后以不同的方式,聚向京城,此时,这些人或是镖师、或是商队,或是结伴而上的匠人,最快的一支,此时已过了许昌,距离汴梁一百五十里。
这是一支两百多人组成的大商队,此时在山间扎营,营地一端的草地上,有两个年轻人正在低声说话。
“小封哥,你说,京城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我怎么知道。”颌下长了短短胡须,名叫卓小封的年轻人回答了一句。
“小封哥你们不是去过杭州吗?”
“杭州又不是京城。”
“俺从小就在山里,也没见过什么大地方,听你们说了那些事情,早想看看啦,还好这次带上俺了,可惜路上路过那几个大城,都没停下来仔细瞧瞧……”
“你若再唠叨,便不带你去了。”
“唔,不说了。”那位淳朴的山里来的小伙子闭了嘴,两人坐了一会儿。卓小封只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稀疏的星星,他懂的东西很多,说话又有道理,武艺也好,山里的年轻人都比较崇拜他,过得片刻,对方又低声开口了。
“小封哥,我就问一句,这次上京,咱们能见到那位教你本事的老师了,是不是啊?”
卓小封目光一凝:“谁告诉你这些的?”
“队里、队里有人在说,我……我私下里听到了。”
“谁说的!?”卓小封站了起来,“说了禁口令,你们全当废话了吗?立刻带我去把人找出来!”
“小、小封哥……其实……”那年轻人被吓到了,结巴两句想要辩解,卓小封皱着眉头:“这件事不开玩笑!马上!立刻!”
天空星光黯淡,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了营地,引起了一小股的动静,随后又平息下来。
夏日的暖风带着让人安心的感觉,这片大地上,灯火或稀疏或延绵,在女真人去后,也终于能让人平静下来了,无数人的奔走忙碌,无数人的各行其是,却也算是这片天地间的本质。京城,铁天鹰正在矾楼当中,与一名梁师成府上的幕僚相谈甚欢。
已没有多少人在意的宁府,书房之中同样暖黄的灯光里,宁毅正坐在桌前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计算着从苏檀儿落水消息传来后,就在计算的许多东西、以及需要查补的许多漏洞、预案。
祝彪从门外进来了。
“方才在城外……杀了宗非晓。”
宁毅望着他,微微有些迷惑,然后才正视起来,皱了眉头。
“为何要杀他,你们多事……”
祝彪附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事情的缘由。宁毅不再多说了,灯火中,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敲打着桌面,过得片刻。
“节外生枝了,你们……”
他吩咐了一些事情,祝彪听了,点头出去。夜里的灯火依然宁静,在城市之中延绵,等待着新的一天,更多事情的发生。
第二天,铁天鹰便将知道宗非晓消失的事情,与此同时,成百上千的人,还在一刻一刻地、无声拉近与京城的距离,等待着汇聚的一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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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来文了,说怀疑你杀了一个叫做宗非晓的捕头。”
大雨哗啦啦的下,广阳郡王府,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外面庭院里的树木在暴雨里化为一片深绿色,童贯在房间里,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
“我听说了。”宁毅在对面回答一句,“此时与我无关。”
“我想也是与你无关。”童贯道,“早先说这人与你有旧,差点使得你妻子出事,但后来你妻子平安无事,你即便心中有怨,想要报复,选在这个时候,就真要令本王对你失望了。刑部的人对此也并无把握,不过敲山震虎罢了,你不用担心太过。”
童贯说完,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今日本王叫你过来,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议。”
“请王爷吩咐。”
“武瑞营。”童贯说道,“该动一动了。”
“这是军务……”宁毅道。
“本王知道这是军务,你也不用跟本王打马虎眼,打夏村那一仗的时候,你在武瑞营中,我知道,军中后勤运筹,都是你在做。你是有些威信的。”
宁毅面色不改:“但王爷,这毕竟是军务。”
“你倒是懂分寸。”童贯笑了笑,这次倒有些赞许了,“不过,本王既然叫你过来,先前也是有过考虑的,这件事,你稍微出一下面,比较好一点,你也不用避嫌太过。”
“是。”宁毅这才点头,话语之中殊无喜怒,“不知王爷想怎么动。”
“你不用担心,只是由小的地方动起。”童贯道。“说句实在话,武瑞营能打,这很难得。这半年以来,陛下也好,我也好。朝中诸公也好,都不欲乱动它。你看,此时在京城外的其余几支军队,现在都到黄河边去圈地盘去了,唯有武瑞营仍旧放在这边操练修整,我等要的。是武瑞营的内蕴,不欲随便拆了他,使他成了与其他军队一般的东西。”
这位身材高大,也极有威严的异姓王在书桌边顿了顿:“你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本王不光是在乎武瑞营,对李炳文,也是看得很严的,其他军队的一些习气,本王不许他带进去。类似虚扩吃空饷,搞圈子、拉帮结派,本王都有警告过他,他做得不易。战战兢兢,没有让本王失望。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在军中的威信。可能还是不够的。过去的几日,军中几位将领阴阳怪气的,很是给了他一些气受。但军中问题也多,何志成私下受贿,而且在京中与人争夺粉头,私下械斗。与他械斗的,是一位闲散王爷家的儿子。现在,事情也告到本王头上来了。”
“王爷的意思是……”
“军中的事情。军中处理。何志成是难得的将才,但他也有问题,李炳文要处理他,当众打他军棍。本王倒是不怕他们反弹,但是你与他们相熟。谭大人建议,最近这段时间,要对武瑞营大改小动之类的,你可以去跟一跟。本王这里,也派个人给你,你见过的,府中的沈重,他跟随本王多年,办事很有能力,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的,可以让他去做。”
童贯的脸上带着些许微笑,一面说着,一面看宁毅的表情。但宁毅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豫的神色,拱手答应了:“是。”
“具体的安排,沈重会告诉你。”
宁毅再度回答了是,随后见童贯没有其它的事情,告辞离去。只是在临出门时,童贯又在后方开了口:“立恒哪。”
“是。”宁毅回过头来。
童贯坐在书桌后看了他一眼:“王府之中,与相府不同,本王武将出身,麾下之人,也多是军队出身,务实得很。本王不能因为你自相府来,就给你很高的位子,你做出事情来,大伙儿自会给你相应的地位和尊敬,你是会做事的人,本王相信你,看好你。军中就是这点好,只要你做好了该做之事,其它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将刑部发来的公文扔进了旁边垃圾桶里。
宁毅看着那动作,点了点头,童贯笑了笑:“去吧。”
待到宁毅离开之后,童贯才收敛了笑容,坐在椅子上,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曾经很重视右相府留下来的东西,也曾经很重视相府的这些幕僚,但真正进了自己府上以后,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的做过来。这个小商人以前做过不少事情,那是因为背后有右相府的资源,他代表的,是秦嗣源的意志,一如自己手下,有许多的幕僚,给予权力,他们就能做出大事来。但无论是什么人,队还是要排的,否则对其他人如何交代。
对方既然过来,便也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进入自己的这个圈子,先肯定是要打压,要折去傲气,若是经历不了这个的人,便也不堪大用。谭稹一直针对他,是太过高看他了。不过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倒也还算懂事,若是打磨几年,自己倒也可以考虑用一用他。
这也是所有人的必经过程,如果这人不是这样,那基本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和忍耐。但坐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看见这些人终究是这个样子,他也多少有些失望,有些人,隔得远了,看起来做了许多事情,到了近处,其实也都一样。秦府中出来的人,与旁人终究也是无异的。
雨还在下,宁毅穿过了稍显昏暗的廊道,几个王府中的幕僚过来时,他在旁边微微让了让道,对方倒也没怎么理会他。
在王府之中,他的位子算不得高——其实基本上并没有被容纳进来。今天的这件事,说起来是让他做事,实际上的意义,倒也简单。
李炳文要处理何志成。让自己过去露露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相当于一个人当了汉奸,而后皇军让他去跟乡亲们说话一样,既是自污。又是割裂。这或许是因为,童贯认为自己在武瑞营中有些关系和位子,而他是不可能容忍自己在武瑞营中有影响力的,这也是常理,至于那位王府侍卫头领沈重,则是安排过来监视自己的。
相对于秦嗣源等人死前经历的事情。这倒也算不了什么了。
不久之后他过去见了那沈重,对方颇为高傲,朝他说了几句训诫的话。由于李炳文对何志成动手在明天,这天两人倒不用一直相处下去。离开王府之后,宁毅便让人准备了一些礼品。晚上托了关系,又冒着雨,专程给沈重送了过去,他知道对方家中状况,有妻儿小妾,专程针对性的送了些香粉香水等物,这些东西在眼下都是高级货,宁毅托的关系也是颇有分量的武人。那沈重推脱一番,终于收下。
第二天再碰面时,沈重对宁毅的脸色仍然冰冷。警告了几句,但内里倒是没有刁难的意思了。这天上午他们来到武瑞营,关于何志成的事情才刚刚闹起来,武瑞营中此时五名统兵将领,分别是刘承宗、庞六安、李义、孙业、何志成。这五人原本虽来自不同的队伍,但夏村之战后。武瑞营又没有立刻被拆分,大伙儿关系还是很好的。见到宁毅过来,便都想要来说事。但看见一身王府侍卫打扮的沈重后,便都犹豫了一下。
与几人一一闲聊了几句,不敢说什么敏感的话。李炳文的亲卫这才穿过军营,拿了何志成,李炳文集合军队,当众断案,要打他军棍,孙业等人抗议一番,但李炳文心意已决。军中不少人都偷偷地往宁毅这边瞧,但宁毅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如果在平时,李炳文要处理何志成,或许还真要引起乱子,然而宁毅站在旁边,武瑞营中无人敢发作,不少人眼中只是迷惘,待到何志成被当众打了军棍,军阵之中才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望向宁毅的目光也有些变了。
李炳文先前知道宁毅在营中多少有些存在感,只是具体到什么程度,他是不清楚的——若真是清楚了,说不定便要将宁毅立刻斩杀——待到何志成挨打,军阵之中窃窃私语响起来,他撇了撇旁边站着的宁毅,心中多少是有些得意的。他对于宁毅当然也并不喜欢,此时却是明白,让宁毅站在一旁,与右相秦嗣源被人泼粪的感觉,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他心中得意,表面上自然一脸肃穆,待到军棍快要打完,他才在台上大喝出来:“全都安静!在议论什么!”
军阵中稍稍安静下来。
何志成当众挨了这场军棍,背后、臀后已是鲜血淋淋。军阵解散之后,李炳文又与宁毅笑着说了几句话——他倒也不敢多做些什么了,不远处吕梁山的骑兵队伍正在看着他,中小将领又或是韩敬这样的头目也就罢了,那个名叫陆红提的大当家冷冷望着这边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但对方毕竟也没有过来说什么。
离开武瑞营大门,回望军营,有些士兵还在朝这边望过来,其中想必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或是谩骂了。转过身,沈重对他的表情倒是好了许多,微微带了些笑容了,今天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他对宁毅的上道也颇为欣赏,送礼收礼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宁毅不光送了礼,今天在军营当中,他也没有对其他人说半句乱七八糟的话,这就是懂事的人,若是眼下还想在军营中留些好关系,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一行人折回汴梁城,待到军营看不到了,宁毅才让随行的祝彪捧来一个盒子:“俗话说,宝刀赠英雄,我在王府中打听过,沈兄武艺高强,是王府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兄弟前些时日寻到一把宝刀,欲请沈兄品鉴一番。”
武人对兵器都有爱好,那沈重将长刀拿出来把玩一番,稍稍称赞,待到两人在城门口分开,那宝刀已经静静地躺在沈重回去的马车上了。
昨日是暴雨,今天已经是阳光明媚,宁毅在马背上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后方众人靠近过来。沈重乃是王府的侍卫头领,对于宁毅的这些侍卫,是有些瞧不起的,自然也有几分颐指气使的做派,众人倒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来,只待他走后,才不动声色地吐了口唾沫。
对于何志成的事情,昨夜宁毅就清楚了,对方私底下收了些钱是有的,与一位王爷公子的护卫发生械斗,是由于议论到了秦绍谦的问题,起了口角……但当然,这些事也是没法说的。
既然童贯已经开始对武瑞营动手,那么由浅入深,接下来,类似这种上台被批斗的事情不会少,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发生的事情,未必不会心生惆怅。宁毅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待到快要进城们时,有一名竹记护卫正从城内匆匆出来,见到宁毅等人,骑马过来,附在宁毅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宁毅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微微的点了点头。
那不过是一批货到了的普通消息,即便旁人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波澜的。他毕竟是个商人。
马队随着熙熙攘攘的入城人群,往城门那边过去,阳光倾泻下来。不远处,又有一道在城门边坐着的身影过来了,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蓝衫书生,消瘦孑然,显得有些寒酸,宁毅翻身下马,朝对方走了过去。
“成兄,真巧,怎么在这里?”
来人是成舟海,他此时也拱了拱手。
“听人说你去了武瑞营,我欲去寻你,走到城门累了,所以先歇歇脚。”
“午时快到,去吃点东西?”
“也好。”
成舟海欣然答应,两人进得城去,在附近一家不错的酒楼里坐下了。成舟海自太原幸存,回来以后,正遇上秦嗣源的案子,他一身是伤,侥幸未被攀扯,但此后秦嗣源被贬身死,他有些心灰意冷,便淡出了先前的圈子。宁毅与他的关系本就不是非常亲近,秦嗣源的葬礼之后,闻人不二心灰意冷离开京城,宁毅与成舟海也未曾再见,想不到今天他会故意来找自己。
点了菜肴之后,宁毅给他倒了一杯茶:“成兄找小弟有事?”
“是有件事,想要问问立恒。”
“成兄请说。”
宁毅笑着抬了抬手,然后,成舟海也在对面抬起头来。
“我想问问,立恒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太原回来之后,他的情绪或是悲愤或是颓丧,但此时的目光里反应出来的是清晰和锐利。他在相府时,用谋激进,说是谋士,更近于毒士,这一刻,便终于又有当时的样子了。
宁毅双手交叠,笑容未变,只微微的眯了眯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