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睡了么?”门外传来女道童睡意朦胧的稚嫩声。
“说,出了什么事?”原景伯皱了皱眉,半伏在女冠身上,腰身猛地一挺。如无要事,道童不会在这种时辰相扰。
“五行观的白观主来了,有急事要见爷爷。”女道童娇生生地道,她并非原景伯的孙女,如此称呼,不过是迎合观主的花样趣味。
“白苏格找我?让他进来吧。”原景伯的道袍滑落腰间,露出白皙精壮的背肌。床榻快速抖动,女冠紧紧揪住鸳鸯戏水的锦丝垫絮,发出一声声娇吟。
风雨飘摇的窗外,猛然响起一连串炸雷,眩目的电光劈过,一双贴窗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在茫茫夜雨里。
未过多久,女道童领着白苏格入室。他气宇风流,目泛桃花,出身苍梧白氏,也是洞真五指天执掌此地的观主。
“景伯,你可真是用功不已啊!这都快四更天了,还在参悟阴阳之道。”白苏格笑眯眯地走到榻边,瞧着女冠张合的红唇,顿时兴起,伸出一根手指探入樱口,来回搅动。
他平日里与原景伯气味相投,胡天胡地在一起惯了,也没什么忌讳。女冠嘤咛一声,会意地含住手指,轻舔细吮。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嘛。苏格兄,要不要一起来?”原景伯邪笑着道,身躯动作不停,兴致盎然。
白苏格面带憾色,手指插动了几下:“现在不行啊。景伯,快点完事,陪我去观里一趟。”
原景伯奇道:“你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还不是族里的破事!”白苏格哼道,“你知道我那个不成器的表侄白坚吧?前些日子突然犯了怪病,见个女人就要上。”
原景伯喘息着笑道:“这事儿建康城不都传遍了?如今秦淮河一带的勾栏院里,风头最胜的就是他了。听说那小子居然把路上卖菜的老妈子都放倒了,白日宣淫,胃口不错啊!”
白苏格没好气地道:“族里把他送到我道观来了,避避风头,也顺便医治。我给他服了甚多丹药,都不济事,就在刚才,他跑出去强上了观里豢养的九色麋鹿。”
原景伯呆了呆,侧过脸去,白苏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是头母鹿。”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狂笑起来。原景伯愈发兴奋,猛然高吼一声,奋力抖动数下,伏倒在女冠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懒洋洋地下了榻,女道童跪下来,服侍他套上高脚木屐。
“白坚那小子大概是撞上邪祟了吧。”原景伯手指抚过女道童白嫩的颈子,细细把玩。
“爷爷,爷爷。”女道童乖巧地迎合。
白苏格从女冠樱口里抽出湿淋淋的手指,舔了舔:“我觉得也是如此。你们太上神霄宗的雷法最善驱邪,你赶紧跟我走一趟,不然那小子迟早****。”
五行观离紫云观不远,原景伯也不擦拭,光着上身就向外走,临出门时回头嘱咐:“你看好传讯法阵。嗯,还有观主法印。”
“是,观主。”女冠慵懒地裹上道袍,娇颜潮红,看得原景伯又有些蠢蠢欲动。
“好了好了,哪个傻子敢来崇玄署偷鸡摸狗,活腻味了?快些帮我治好白坚,我观里新收了几个寒门的千金小姐,个个处子,包你满意!”白苏格不耐烦地拽走原景伯。
女冠起身整理了一下床榻,把原景伯的衣物叠好,正要将他的镇观五雷法印收起,瞥见榻上散乱的液茗珠,忍不住先抓起一把,塞进贴腰的荷包里。
“啪”的一声轻响,一缕冷风夹着湿气推开窗,女冠尚来不及回头察看,玉颈骤然一麻,软软昏厥仆倒。
支狩真穿窗而入,在女冠倒地前扶住她,放上床榻,随即关上窗户,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靠墙是一方光洁温润的白玉榻,北面的墙角摆着一只双耳龙虎紫金丹炉,上方悬挂一幅松鹤童子图、一柄松纹乌金剑、一个青玉药葫芦,地上摆着一块金丝霏草蒲团。对面的墙壁被一面巨大的斑斓古镜占据,弧形的镜边镂刻了无数符咒纹饰,时不时闪过一道道蓝莹莹的曲折电光。
一切布置与支狩真所知无差。前些时日,他通过侯府暗中搜买了大量崇玄署、紫云观的地图及各处机关隐秘,是以借助夜雨天时,一路风波不惊地摸至此处,在外窥视。直到原景伯离去,他方才觅得破室良机。
支狩真从袖中摸出一管竹筒,拔掉塞子,往四周一洒,点点血渍溅上黑曜石砖的地面,继而“滋滋”蒸发,化作一丝丝飘散的红烟。此为他特制的巫族秘药——“九殇隐”,可以破坏“回光溯流”之类的术法,以防事后道门追查。
随后支狩真拿起榻上的观主五雷法印,走到巨型古镜前,将法印贴向下方镜座的方型枢纽。
一道道雷霆光束从符咒纹饰内陡然绽出,密集劈向支狩真,旋即被五雷法印吸入。法印越来越炫亮,发出沉闷如雷的嗡嗡声。“咔嚓”一声,五雷法印被支狩真嵌入枢纽,雷光纷纷敛去,古镜仿佛水波一样晃动,变得空空蒙蒙,支狩真毫不迟疑,跨步入镜。
镜内陈列着一座以雾金、霄银、磷铜、曦玉等数百种珍惜材料组成的传讯法阵,专供紫云观与太上神霄宗的山门联络之用。法阵中心,雄踞着一尊高大的雷神雕像,彩金塑刻,通体发亮,猴脸龙身,背生双翅,正张口做怒吼状,高举的双臂似在敲击擂鼓。
支狩真快步走进法阵,从怀里取出信笺,信笺是紫云观专用的制式雷纹信笺,封口刻有侯府印章,上书“太上神霄宗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清风亲启。”支狩真将信笺投入雷神口中,传讯法阵闪过一圈异光,信笺随即消失。
支狩真微微舒了口气,转身走出古镜,正要取出五雷法印。蓦地,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惊鸣。
俯身、拔剑、直斩!支狩真长剑瞬间出鞘,化作一道冷酷无匹的惊虹,斩向来人。
三杀种机剑炁!
来人蓦然一凛,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被冰冷邪异的深渊笼罩,无数道血色剑光奔腾而起,无处不在,酷烈的杀意隐而不发,在剑尖贴近的瞬间喷薄而出。
虽然历经多次出生入死的浴血搏杀,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令他心惊胆寒,生出无限的绝望。
间不容发之际,来人脚步倒错,倒退一步。这一步退得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脚步移动的动作清清楚楚,简简单单,然而就像风那么自然,像大地那么朴实无华。
这一步师法天地,已入化境。
“呲啦”一声,剑尖斩了个空,从来人胸前极速划落,锐利的剑气撕开黑色夜行衣,撞上里面灰色的缠丝软甲。剑气波及之下,软甲绽开裂口,裸露出胸膛的肌肤,表皮隐隐泛出一丝血痕。
来人惊噫一声,双目闪过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的精、气、神、血、肉,仿佛都要随着这一丝微末的血痕被抽空。血影大法?来人惊疑不定,不,血河教的血影大法只攻肉身,汲取精血元气,这一剑却连神识和魂魄都要吞噬,威力之强,远非血影大法可比。
可世间哪来此等可怕的剑法?
“噗——”来人当机立断,吐气开声,胸腹猛然震荡,破皮处的整块血肉被他硬生生震碎,吞噬感方才消失。
支狩真长剑一转,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光,再次削向来人。对方身材微胖,个头中等,黑罩蒙头,只露双眼,分明就是先前追踪自己的黑影。他本以为摆脱了对方,孰料竟寻到此处。
来人横移一步,避开剑锋,左掌切向支狩真耳根,右腿扫向下盘。不过是两招江湖把式的“力劈崇山”、“横扫千军”,却被他使得炉火纯青,一上一下犹如天地呼应,于平淡中生出无穷妙处。
支狩真手腕一抖,剑光直追对方胸口,对拳脚不管不顾。来人迟疑了一下,拳脚击中少年的同时,自己势必也会中剑。刚才不过擦破了点皮,便险些要了他的命,又如何敢与对方两败俱伤?不得已,他抽步后撤,避让剑光,暗合天地之势的一拳一脚无功而返。
支狩真猱身而上,长剑全速展开,只攻不守,一道道凌厉的剑光绕着对方生生灭灭,起起伏伏,将朝彻剑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来人一路退走,满室躲闪,胸中郁闷之极。对方不过是炼精化气之境,相差自己整整两个等级,偏偏依仗剑法无双,全盘压制战局,而每一招又都是玉石俱焚、你死我亡的搏命剑法,令他一身强悍武力难以发挥。
剑光连闪,来人转瞬被逼到墙角。“砰!”他一腿踢出,百斤重的双耳龙虎紫金丹炉应声飞起,狠狠砸向支狩真,炉灰粉尘飘散。
支狩真蓄满三杀种机剑炁的长剑倏然一转,刚锐的刺击化为柔和的轻削,剑锋贴着丹炉绕过,双耳龙虎紫金丹炉在半空一拐,返回撞向来人,恰好将他趁势击来的一拳封住。
来人拳头骤然发劲,轰然一声,坚固的双耳龙虎紫金丹炉猛地爆开,锋锐的碎片纷纷迸溅,暴雨般罩向支狩真。来人随即扑出,双拳犹如高山压顶,莽莽浩浩,挟着碎片骤雨顺势前击。
剑光倏然化作千百点银色的碎光,每一点银光都准确击中碎片,反弹射回。来人疾扑的身形陡然倒退,一进一退之间,犹如流瀑折返,天然妙成。他左掌横切,一招平凡的“铁锁横江”劲气巍巍,极尽武道真意。碎片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壁障,纷乱落地。
支狩真的长剑已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来人退至墙壁,退无可退,贴墙平平横移数寸,口中低哼一声:“世子,再打下去,你我谁都走不了!”
支狩真不理不睬,剑光声势大盛,三杀种机剑炁呼啸射出,狂风暴雨般覆盖整个房间。“嘭!嘭!澎!”法阵加固的四壁碎屑激溅,绽出无数裂痕,青玉药葫芦猛地炸开,金斛砰然碎裂,液茗珠乱射飞滚……
“世子,你傻了不成?要是惊动道官,你我只有死路一条!”来人压低声音喝道,拳、掌或拍或戳,脚、腿或蹬或扫,身躯以惊人的高速不断游走,躲闪支狩真一波强过一波的猛攻。
剑气仿佛龙吟虎啸,风掣雷行,气流急促的响声满室激荡。蓦然间,四周一静,静得只能听见双方的呼吸声。剑气变得无声无息,无数道雪亮的剑光暗下来,忽隐忽现。
来人眼中闪过骇然之色,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少年的剑术居然又有精进,简直是个怪胎!他再也无暇分心,四周恍惚变成了一片幽深死寂的剑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无数险恶的暗礁伏于海面之下,稍有不慎,立被撞得粉身碎骨。
未过多久,门外传来遥遥的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齐齐对视一眼。来人指指外面,示意罢手离开。支狩真微微颔首,收剑入鞘。
来人微微舒了口气,隔空挥掌轻推,窗户悄然打开。他足尖一点,掠向窗外,身后猛然剑风大作,狂啸的剑气奔掠而来,瞬间覆盖整个背部。窗棂受到剑气波及,猝然炸开,碎片打在墙上铿锵作响。
“谁?”室外响起原景伯的厉喝声,脚步陡然加快,破门而入。
永宁侯世子是个疯子!来人惊怒交加,被迫转身,应付狂澜怒潮般的剑气。
蓦地,他身躯一震,目露惊疑。不知何时,少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柄闪耀的长剑当空射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忽叫不妙。
“好个贼子,吃了狼心豹子胆,敢来崇玄署撒野!”原景伯瞥见黑衣蒙面人,怒吼着双掌拍出。“轰隆隆!”凭空惊雷翻响,刺目的紫色雷光激射而出,正是太上神霄宗的秘法——掌心雷。
来人长剑甩手,掷向原景伯,同时身躯倒翻而出,扑向外面黑沉沉的雨幕。一缕雷光打在他肩上,溅出火星,皮肉泛起烧焦的气味。来人哼也不哼,足下不停,一路狂奔而逃。
“想走?”原景伯冷笑一声,手掐术诀,脚下生出滚滚风雷,衔尾直追,口中发出高亢的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点点火光穿透雨幕,迅速从各处道观亮起。
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远处。支狩真停下冬蝉蛰藏术,从室内缓缓浮出。他遥遥望了一眼一道道奔涌而出的身影,转身出门,从另一个方向悄然溜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人影高高扑落,投向下方黑沉沉的江水。浊浪怒号排空,风雨呼啸席卷,人影隐没其中,再也瞧不出一丝迹象。
几个精通水遁的道官跟着跃入长江,循流急追。原景伯站在山崖边上,面色铁青,精心扎饰的道髻被大雨打得散乱透湿。
“原观主,究竟出了什么事?”崇玄署的知宫观事冲虚子在几个执伞执事的簇拥下,匆匆赶至。
原景伯略一踌躇,哼道:“本座哪里晓得?只是瞧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摸进来,适才发讯示警。”
冲虚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原观主,兹事体大,可否详述始末?”
“本座不是说的很明白了吗?”原景伯哼道。冲虚子名义上是崇玄署之首,可他出自一个小道门,家族早已没落,只因抱上了玉皇宫的大腿,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自己背后是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宗和四大世家的博陵原氏,哪需要听命于这等货色?更何况,若说出自家道观被闯一事,不仅颜面无光,还要承担道门责罚。
冲虚子也不动怒,慢条斯理地道:“不知原观主是从哪处发现了贼子的行踪?不妨领我们前去勘察一二。”
“不用费事,本座自会追查!”原景伯乜斜了对方一眼,匆匆离去。几个执事神色尴尬,冲虚子摸了摸花白的长须,不露声色地道:“诸位都听见了,此事原观主自有主张。”
执事们相视一笑,纷纷称是。万一崇玄署内出了什么差错,当然往原景伯身上推。
原景伯赶回道观,急冲冲关上门窗。室内一片狼藉,女冠兀自横陈榻上,昏迷不醒。原景伯目光一扫,瞥见古镜底座镶嵌的五雷法印,神色大变。他立即冲入古镜,传讯法阵完好无损,布置的珍稀材料一块不少,便先松了口气。又细细检查数遍,并无察觉不妥,方才安下心来。
莫非这贼子虽将五雷法印嵌入镜座,其实并不晓得内有乾坤?否则怎会舍弃这些罕见法材?定是如此了。他下意识地宽慰自己,瞥了一眼阵心的雷神雕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得荒谬,摇摇头走出古镜。若要与太上神霄宗联络,必是道门中人,大可光明正大地通过自己,或是直接前往雷霆崖的山门投贴。
原景伯从镜座取回五雷法印,手掐术诀,一缕青色雷光射出指尖,落在镜边的一枚瞳形符咒纹饰上。符纹彩光流转,古镜接连不断地浮现一幅幅画面:从原景伯晌午起床,与诸多女冠、道童寻欢作乐,再到白苏格入室……突然间,镜中的景象一滞,无数道诡异的红烟升起,旋转飞绕,凝成一张阴森森的鬼脸,冲着原景伯厉吼一声。
“该死!”原景伯瞋目切齿,脱口骂道。鬼脸倏地散去,镜面一片模糊,许久才闪过原景伯此时返回的影像。
这是魔门术法?原景伯焦躁不宁,来回踱步。四壁剑痕纵横,走势凌厉灵妙,显然是剑道好手所留。但观其剑痕深度,入墙不过一分,最多也就是炼气还神之境。地上洒满双耳龙虎紫金丹炉的碎片,瞧不见掌印,只看得出是被浊气震碎。该人气劲浑厚,力道内敛,藏于无形,至少是炼神返虚初阶的高手!
原景伯不由一阵后怕,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黑影丢弃的长剑。剑长三尺,两边开刃,脊身光润如玉,泛出精美的鳞形纹路,不过是一柄世家弟子装饰用的佩剑。原景伯摩挲着五彩的流苏剑穗,莫非有两个贼子先后闯入此间,撞上了相互争斗,才来不及行窃?
他苦思片刻,一掌拍醒女冠,询问后仍得不到任何线索。
“观主,此事须得马上禀告山门,以防闯进来的贼子动了什么手脚。”女冠心疼地瞧了一眼满地粉碎的液茗珠,恨恨地道。
原景伯伫立不语,神色变幻不定。既然传送阵无恙,警幻古镜无损,五雷法印无失,又何必禀告宗门,平惹一身麻烦?若被宗门里的敌对一系煽风点火,说不准连紫云观观主之位都坐不住。
“观主,先给山门传讯,再——”女冠语声未毕,原景伯一掌拍在她头顶,打得香消玉殒,脑浆迸裂。
“蠢物,哪有贼子闯进来?”原景伯冷冷地道,双掌雷光闪烁,紫色厉芒吞吐而出,将满室的痕迹毁得干干净净。
支狩真一路返回侯府,已近五更寅时。风雨如晦,天色依然一片墨黑,支狩真迅捷穿过摇摆的花木丛,正要回阁,隐隐听见一丝压抑的抽泣声。
他迟疑了一下,身形展动,无声无息地循声而去。绕过一处幽深园子,林木环抱的六角竹亭子里,冬雪膝跪在地,埋头悲泣,将叠好的金银丝绢元宝一把把丢进火盆。火焰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灰烬飞洒,落在火盆前的一块牌位上。
支狩真悄然接近,凝神察看。冬雪伸袖抹了一把眼泪,低声泣道:“世子,你走了六年啦。你在阴间过的还好吗?那些个小鬼、阎罗有没有欺负你?你性子那么倔,一定受了好多苦。我给你多烧些纸钱,你记得拿给他们,那里可不比侯府,再也不要乱发脾气啦。”
支狩真微微一愕,冬雪口中的世子,多半是六年前暴毙的永宁侯长子。不过深更半夜,一个侍女偷偷摸摸地烧纸祭拜,着实透出一丝诡异。
“世子,以前你常带我来这儿,你蒙上我的眼睛,叫我到处找你。可有次,你一下子抱住了我,你呼出的气喷在我脖子上,痒痒的,又好热。你贴住我的耳朵,说要娶我。我说世子说胡话呢,我怎么配呢?你大发脾气,几天都没理我。世子,你还记得吧?就算在那里,你一定还记得吧。”冬雪拿起牌位,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世子,你晓得吗?被你紧紧搂着,我欢喜得快疯了,又害怕得快疯了。六年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会儿不告诉你呢?”
她怆然举起牌位,贴上脸颊,轻轻念道:“世子,我也想嫁给你,雪儿想嫁给你,想得早就疯啦。你走了以后,这话我天天说,夜夜说,你一定听到了,对不对?”
冬雪颓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火光呼地熄灭,凄风冷雨打过,少女香肩不住颤抖,苍白的后颈在黑暗里闪着凄微的光。
风狂雨横,少女的悲泣像火盆里闪烁的余烬,若隐若现。支狩真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心头忽而升起一片茫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整整六年,冬雪仍旧忘不掉那个死去的世子。他有点好奇,又有点羡慕,甚至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嫉恨。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过的东西。在支野、巴狼待过的百灵山没有,在清风、哥舒夜陪伴的宰羊集没有,在花天锦地的建康城依然没有。
他本该此时离去,脚步却留在原地,迟迟未动。夜风茫茫吹过,一片片白蒙蒙的水雾倏地卷起,又飘散出去,像少年恍惚的心绪。
冬雪的哭声时高时低,仿佛一首哀怨悱恻的曲子,绵绵如春雨,又透出丝丝寒气。支狩真听久了,不免生出一丝焦躁。他的目光移下去,落在少女单薄的羊脂白罗裙上,裙子湿淋淋的,变得近乎透明,贴紧肉色的肌肤。因为跪伏的姿势,包裹着粉色亵裤的香臀高高突起,饱满得像水蜜桃,随着抽泣声一抖一抖,一颤一颤。
支狩真愣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这些,春宫图册里多的是更旖旎露骨的画面。过去他看过就算,从未觉得异样。但不晓得为什么,少女颤动的香臀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怨,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一下比一下激烈,像是身体深处有个卵壳破裂了,一头幼兽跳将出来,发出稚嫩又狂野的吼叫。
支狩真如避蛇蝎般移开目光,猛地扯开兜帽,任由暴雨如鞭,抽打自己的头脸,沿着脖子淌入胸膛。
雨水冰凉,阴冷,可这是春夜的雨,骨子里却是烫的,灼热的,像火。一条条水流在胸口、小腹蜿蜒爬过,不断生出一股接一股燥热。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他下意识地去抓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方才想起剑被他丢出了。支狩真闭上眼,调匀呼吸,意守神识,强行将自己怪异的情绪压住。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转身离开,忽而听到冬雪的泣声停止:“世子,我晓得,你死不瞑目。”
支狩真忽地一凛,收住脚步,永宁侯的六个子嗣接连病故,一直是他心中难解之谜。此事应与王子乔脱不了干系,但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永宁侯府这样的煊赫世家连除六人。据他猜测,侯府中可能有王子乔的内应。
“雪儿会为你报仇!”冬雪缓缓抬起头来,声色凄厉,“这六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雪儿都想着如何为你报仇。世子,雪儿一定会找到机会,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支狩真目光闪动,正待继续听下去,八翅金蝉忽而轻鸣一声,数十丈之外,一个绰绰移动的黑影倒映在他的识海上。那是支狩真一路施展神锁诀中的挂锁术,在外围布下的警戒。一旦有人接近这把神识之锁,识锁就会像粘在野兽皮毛上的苍耳一样,悄悄挂上对方,将影像投入识海。
“别人都说,世子你是练功走火入魔,可雪儿晓得不是。”冬雪美目中闪过一道仇恨的光,那光芒甚至逼退了四周的黑暗,“那天半夜,雪儿一直躲在窗外,偷偷地看你。”
一片风雨哗然卷过,树枝摇晃,远处的黑影像一个幽灵跟着风飘动,无声逼近竹亭,翻白的眼珠犹如鬼魅。
是黄婆!
支狩真心中一动,足尖一挑,一枚石子迸射而出,“啪”地打在亭子边的树干上。
“谁?”冬雪闻声一惊,惶惶向周围扫了一眼,抱着牌位急匆匆跑开。数息过后,黄婆出现在竹亭里。她穿着一袭宽大的玄色大氅,褶皱的下摆一直垂到地面,瞧不见脚,移动时仿佛在飘浮。黄婆瞥了瞥地上的火盆,往冬雪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发出“桀桀”的阴冷笑声。
支狩真静伏不动,直至黄婆离去,才步入竹亭。火盆里积满黑扑扑的灰烬,烟火的气味缓缓飘散,然而盆里熄灭的火星,似在支狩真内心燃亮了,一闪一烁,明灭不定。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然回阁。
次日起床,暴雨初歇。支狩真忽觉异样,连忙挥退了前来服侍的秋月。他瞧了瞧周围无人,一把拉开五彩刻丝银貂缎被,低头望向白色的亵裤。正面颜色发深,摸上去粘糊糊、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支狩真发了半天呆,脱下亵裤,匆忙藏好。整个上午,他都变得恍恍惚惚,云里雾里。春花颤抖的胸脯,秋月摇摆的腰肢,夏荷浑圆的大腿,冬雪挺翘的臀瓣都在他面前来回晃动,像是阁檐下流淌的潺潺积水,一股一扭,摇曳生姿,雨水里还融着浓浓的春意。
“世子,世子!”夏荷连声叫唤。
“啊,什么?”支狩真回过神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侍女白皙的颈子。光线投映下,细细软软的绒毛透着金黄,香气隐隐袭来。
“世子,赵夫人请您立即去一趟。”夏荷诧异地看了支狩真一眼。
“赵夫人?哦,是娘亲。”支狩真微微一愕。平日里除了例行的问安,在外人面前装一装孝子,他与赵蝶娘并无太多牵扯。这次特意找他去,怕是出了什么变故。
“门下省散骑侍郎,天罗卫总缉捕宁小象拜见赵夫人。”
凤仪苑的客厅上,身着绣金深红猛虎卧岗官服的男子对着赵蝶娘拱拱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雨过天青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
他三十出头,肤色白净,唇上蓄着修饰整洁的薄髭,微微翘起的嘴角宛如新月,仿佛随时在微笑,笑容干净得像深山中的泉水。
“宁大人有礼了。”赵蝶娘微微欠身,心中一凛。天罗卫是大晋的秘密机构,可谓满手血腥,冷酷无情。与大燕的绣衣司相仿,天罗卫专司缉杀要犯,刺探情报,直接听命于晋明王。散骑侍郎不过是个官衔加号,天罗卫总缉捕却是实权在握,堪称陛下心腹。
“不知宁大人前来寻我与安儿,所为何事?”赵蝶娘款步坐回湘妃竹椅上,曼声问道。
宁小象始终满脸春风,态度温文尔雅:“自是为了长公主薨逝一事。”
赵蝶娘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久久绕梁萦绕。
宁小象嘴角含笑,目光投向厅外。一夜风雨,满地残红凌乱,碾如尘泥。二十年前艳绝一时的歌舞大家,终究是老了,美妙婉转的嗓音未改,却失去了一分活泼泼的明亮。
“长公主一事,大人应该询问侯爷和府中诸人才是。”赵蝶娘笑声一止,“我和安儿上个月才来建康,寻我们做什么?”
“赵夫人见谅。”宁小象不疾不缓地道,“长公主薨殁事关重大,所有与侯府相关之人,包括侯爷的亲朋好友、原氏族人,都要一一追索排查,并非刻意针对夫人和令公子。”
赵蝶娘默然了一会儿,道:“天罗卫想要追查的事,我们哪有拒绝的余地呢?”
“多谢夫人体谅,那我们开始吧。”宁小象搁下茶盏,温言问道,“夫人是哪一年离开建康的?”
“十四年前,也就是晋明王三十三年……”
支狩真走进凤仪苑时,宁小象如有所觉地回过头,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安儿,这位是天罗卫总缉捕宁大人,他有些事要询问我们母子,是关于华阳长公主薨殁一事。你务必如实作答,不得隐瞒。”赵蝶娘别有深意地道。
“世子。”
“宁大人。”
二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支狩真神识内的八翅金蝉低声鸣动,他脚步一滞,心头剧震。
是昨夜交手的那个黑影!尽管双方高矮、胖瘦并无相似,然而八翅金蝉通灵天地,直指魂魄本质,从玄妙的精神力层面辨出了对方。
宁小象的眼神落在少年踏出的左脚上,虽然只有半息迟缓,但足可窥出少年内心的波澜。
被识破了?宁小象同样心头一震。
“世子看起来似乎精神不佳,莫非昨夜风高雨急,受了点寒凉?”宁小象索性刻意敲打,以此试探对方。
“那倒不是。”支狩真深深地看了宁小象一眼,“不过半夜里有只野猫子叫闹,扰人清梦罢了。”
“夜猫子叫闹,多半是有耗子在偷东西吧。”宁小象笑了笑,对方肯定认出自己了。然而,这就是最大的破绽!试问一个在荒僻山村生活了十一年的少年,纵然天赋再好,又怎可能识破自己苦修十年的通脉易骨换容大法?还有昨夜那种离奇消失的秘法,吞噬一切的剑法,简直闻所未闻!
其中必有深藏的隐秘。
挖出来!一定要挖出来!宁小象的笑容愈发明朗,一股兴奋的热流突地从心底窜起,像蛇喷出的毒液,灼烧着全身的血管经脉。每当他走入阴森森的牢狱,戴上手套,拿起一件又一件拷问的刑具时,总会如此亢奋。
“就怕耗子没事,叫闹的夜猫子却被人宰了。”支狩真侧首望向白石山崇玄署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是以己为饵,刻意为之。他被宁小象一直暗中监视,总是个麻烦。索性激怒对方,诱使天罗卫大动干戈。而王子乔绝不会坐视不管,必然介入,双方一旦冲突,自己便可窥得王子乔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势力暗流。
于他而言,高深莫测的八荒第一方士才是心腹大患。
“世子今日没有佩剑吗?听说世子剑法灵妙,天赋惊人,不知练剑几年?”宁小象毫不动怒,慢条斯理地问道。
“大概七、八年,不过是按照剑谱胡乱练的野路子,让大人见笑了。”
“世子师承何人?”
“大人真健忘,我才说过的,对着剑谱自己瞎琢磨。”
“呵呵,那位姓麻的羽族流浪剑客难道不算世子的老师吗?”
“老麻啊?他只是王长史花钱聘来的教习……”
二人一问一答,转眼过了半个时辰。宁小象脾性极佳,无论支狩真如何冷嘲热讽,面上笑容始终未改。
赵蝶娘似乎有些累了,娉婷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光秃秃的虞美人花枝出神
“宁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支狩真拎起桌上的紫砂羽觞壶,倒了杯茶水漱了漱口,一口吐掉,几滴深褐色的茶汁溅在宁小象的黑缎官靴上。
宁小象犹如未见,神色自若:“天色不早,今日暂且到此吧。日后若有疑问,本官再登门拜访。”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忽而又仿佛想起什么,转身从袍袖内摸出一方朱绒织花礼盒,“叨扰世子多时,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支狩真正要推拒,怀中的白玉骰子突然发热。他心头一凛,望向宁小象,自己那日在青花巷流露出了对兽魂的兴趣,必然被此人瞧了去。
“世子会喜欢的。”宁小象将礼盒塞到支狩真手上,笑了笑,步出厅堂。
他一路未曾回头,转过花径,目光一瞥,透过茂密交错的树枝,赵蝶娘依旧孑然而立,单薄的芳影仿佛融化在了暮霭里。他甩了甩袍袖,迅速离去。
出了侯府大门,穿过青花巷,两个身着青色蟒服的天罗卫佥事迎上来。一人问道:“大人,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另一人苦笑摇头:“侯府我们也去过多次了,还不是一无所获?其实陛下也明白大人的苦衷,博陵原氏这样的世家巨擘,连个下人都没法随便抓起来上刑拷问,要怎么查?”
“原安母子所述,和我们事先查到的大同小异。不过没关系,尽人事而已。”宁小象随手脱去官服,和悦一笑。三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宁小象忽而驻足,开口道:“有一点不太对。”
两名属下精神一振:“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宁小象沉吟道:“赵蝶娘和原安之间,似乎敬而不亲。”
一名佥事不解地道:“门阀世家大抵都是如此吧?”
宁小象“嗯”了一声,沉思不语,随后摆摆手:“你们先散了吧,我自己走走。”
此时浓暮四起,华灯初上,宁小象混杂在人流中而行。不知不觉,他的肤色渐渐发暗,眼睛缩小,双眉距离拉开,鼻梁塌陷下去,身躯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慢慢变矮。走出人群时,他俨然换成了另一副陌生的样貌。
这是他最得意的通脉易骨换容大法。这门功法最初的名字,叫“易容术。”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的,几乎人人会使。然而像他这般,将一门烂大街的易容术推陈出新,真正衍化成技近乎道的功法,千百年来绝无仅有。
那种筋骨撕裂、血肉溃散的疼痛,可谓生不如死,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接连穿过弄巷,走到城西时,宁小象俨然已是一个壮年渔民:面色黝黑,麻衣半解,露出坚实粗犷的肩膀。他光着大脚丫,扛着一担活蹦乱跳的红虾子,走进长江滩边的鱼市。
沿岸的江水混浊,漂浮着粘糊糊的泡沫、鱼鳞和垃圾。拥挤的栈板、渔船上,陆续升起一道道浓黑的炊烟。渔民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炉灶旁,或默默抽着旱烟,或抓起十文钱一壶的粗劣白酒,一边有滋有味地咂着,一边高谈阔论。
“老马,过来喝两杯!”
“老马,今个儿这么晚?去城里找女人了吧,哈哈!”
几个渔民瞧见宁小象,挥手吆喝。他憨笑点头,熟门熟路地向鱼市深处走去。鱼市的晚市已近尾声,空气中充斥着鱼虾蟹贝的腥臭味,泥泞的土路洒满鱼鳞、斑斑血迹和五颜六色的内脏。
在一家挂着“鲜虾来”招牌的鱼档前,宁小象放下担子,和档口的伙计打了个招呼,目光向四周迅速扫了一眼,径直入内。
里面不过数丈大小,光线昏暗,搁了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土旮旯里堆满破破烂烂的渔具。一个老婆娘坐在地上,眯着眼,专心地织补渔网。
“老马,这次捕了一条大鱼。”老婆娘抬起头,指间的鱼骨针闪过一缕尖锐的寒光。
“大鱼?”
“真正的大鱼。”
“不错。”宁小象目光一闪,合身躺到木板床上,脚跟一敲床尾机关。“啪嗒”一声,床板翻转,人瞬间消失不见。
沿着幽深旋转的地下甬道,宁小象一连滑下数十丈,方才触落实地。周围一片阴暗,静寂无声,甬壁沁出一滴滴潮湿的水珠。宁小象走出数里,前方隐隐透出几点油灯微弱的光。
“老大好!”
“老大,我们抓了一条大鱼!是会稽孔氏的人!”
“是孔氏八房一个小妾的儿子!下午一个人在燕子矶溜达,被兄弟们用药麻翻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七、八个渔夫装扮的汉子兴奋地迎上来,说个不停。他们肤色粗黑,腰间系着刀剑,包扎伤口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宁小象点点头:“弟兄们伤亡如何?”
“一个没死,但都受了点轻伤。这个兔崽子中了那么重的迷药,居然还能动手!”两个渔夫押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公子哥上前,用力一推,将对方跪压在地,脖子上套的铁枷锁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是会稽孔氏的子弟,那可是诞生过无上宗师孔尼的豪门。”宁小象接过一个渔夫递来的托盘,盘上放着孔氏子弟的身份玉佩、符纹宝扇、龙泉佩剑、蜜玉等随身饰物。他逐一细看,随后放置到一边。
“老大,这次我们可以从他嘴里撬出孔氏的秘传功法吧?”
“这些世家最霸道,好功法都不让我们散修学!”
渔夫们七嘴八舌地嚷道。宁小象微微一笑,走到公子哥跟前蹲下,与他面对面。
“想活?还是想死?”宁小象手指抬起对方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语气温和地问道。
公子哥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我是会稽孔氏子弟。你们抓了我,一个也别想活。识相的,立刻放我走。”
“答错了。”宁小象遗憾地叹了口气,招招手,一排插着各类刑具的血色木架被推上来。
“不过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露出春风般温和的微笑,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密布尖刺的铁圈,缓缓摩挲,“我今天心情不错,因为见到了一个人,年少时,我曾经听过她的歌。所以孔公子,千万不要开口求饶,不然的话,我会很不、很不高兴的。”
“宁小象,男,三十六岁。
幽州人氏,寒门出身,自小聪慧,天赋过人,十四岁考入建康四大书院之一的白鹭书院,受书院山长、大司马、大将军高倾月赏识。
十八岁结业离开书院,婉拒大晋十大道门之一谷神宗提供的道童之位。
十九岁出任县衙差役,一路积功累升,二十八岁入职天罗卫,三十五岁出任天罗卫总缉捕,深得晋明王宠信。”
听珠阁的卧房内,支狩真合上王夷甫送来的宗卷,沉思片刻,从案头拿起朱绒织花礼盒,打开盒盖。一颗拳头大的琉璃珠子放置在红绒布上,珠内赤影闪动,扑跃着一头插翅喷火的异兽魂魄。
支狩真从怀里摸出白玉骰子,踌躇良久,终究不愿轻易涉险。他正要把珠子收起,白玉骰子猛地一颤,射出一道炙热的碧光,透入琉璃珠。兽魂发出一声悲嚎,被碧光瞬息卷走,吸入白玉骰子。
白玉骰子“嗡嗡”作响,在几案上滚动起来,骰面上的一只只地梦蝶仿佛活了。支狩真尚来不及反应,暴涨的碧芒裹住他全身,整个人慢慢化作一只巨大的地梦蝶,扑扇着翅膀,徐徐飞上半空。
一个十字形的空间裂口倏然出现,在支狩真面前不断放大,幽远深邃,无边无垠,发出梦幻般的异光。
本卷完
白玉骰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支狩真眉心。
“轰!”一股沛莫能御的伟力在他体内爆发,掀起怒潮狂澜。支狩真浑身剧震,双翅一振,不由自主地冲入十字形的裂口。
陌生的虚空向他张开,扭曲成一条条神秘的空间管道,旋转着,颠簸着,吞吐着、翕合着……无尽幽远处,瑰丽的光带忽闪忽灭,像一双双梦幻眨动的眼睛。
支狩真的意识仿佛一下子放慢了,慢得无法思考。身体却在白玉骰子的驱动下,化作一缕碧芒,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向前飞驰。
一慢一快,形成怪异的反差,仿佛他整个人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路穿过虚空,眼前异象纷呈,交替湮灭。下一瞬,消失的异象又倒退般回到先前,恍如时光往返,颠倒交错。
转瞬间,支狩真飞入一条螺旋状的空间管道,周围五光十色的光线纵横穿梭,忽冷忽热,无数漩涡时而浮出,时而陷没。蓦地,景物变幻,他竟置身于奢华的听珠阁中,正打开朱绒织花礼盒,琉璃珠内的兽魂闪耀赤光。
“……回……到……了……刚……才?”过了许久,支狩真脑中才模糊生出这个念头。“轰!”四下里骤然一暗,他飞出空间管道,重返梦幻般的虚空。
空间猛地震荡,一道裂缝在左前方陡然绽开。一只遮天巨掌从中伸出,肤色惨白,交织的掌纹深如沟壑,钻出一根根蟒蛇般粗长的黑毛,往四周探去。
虚空荡起肉眼可辨的波纹,裂缝四周,空间碎片接连崩碎,激溅出一簇簇眩目的彩光。巨掌一点点挤进裂缝,露出腐烂的手腕,布满墨绿色花纹的皮肉向外翻卷,脓血流淌,恶疮水泡丛生,好似密密麻麻的硕大肉瘤。一具具异物陆续从鼓囊囊的脓包里爬出来,贪婪呼吸,发出千奇百怪的叫声。
裂缝遽然抖动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犹如虚空生雷,振聋发聩,白炽刺眼的光亮充斥了支狩真的视野。他隐约听到一声痛嚎,光芒倏然散去,裂缝已经弥合。那只巨掌齐腕而断,冒着浓烟往下坠落,断口平滑,仿佛被锋利的铡刀斩过一般。
巨掌在下坠中不住缩小,一道道流光从中飘出,迷茫地在半空打了几个转,慢悠悠地飞向虚空深处,像一根根被磁石强烈吸引的细针。
支狩真越过流光群,往同样的方向飞驰。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望见虚空时而掀起惊涛骇浪,时而塌陷成幽寂的无底洞穴。有时一群群光华绚丽的异物从远方而来,飞至半途,忽而化作纷纷扬扬的尘埃。有次他瞥见一处空间缺口,似乎有只巨大的眼睛透过缺口注视着他,光芒四射的日、月在眼球里转动,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邪恶……
不知过了多久,支狩真完全失去了意识,如同陷入一场睡梦。唯有八翅金蝉紧守识海,凭借魂魄的本能,感知外界变化。
虚空最深处,一条条宏伟无匹的瑰丽光带贯穿天地,漫空舞动,望不见起始,也觅不到终点。支狩真从远处遥遥飞来,一头扑入光带。
八翅金蝉蓦地一声高鸣,支狩真猝然一震,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发现自己正投向一张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星空棋盘!
一条条彩色光带赫然是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无数明亮、暗黑的星辰各自镶嵌其中,宛如黑白双子腾挪起伏,变幻莫测。
下一瞬,支狩真穿过星空棋盘,身躯骤然一沉,眼前发黑,像是堕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渊壑。无穷无尽的液体裹住了他,支狩真仿佛重回母体,泡在温暖充沛的羊水中,难以抗拒的睡意涌上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他蜷缩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巨型鱼卵里,和其它千千万万个鱼卵从一口无底泉水内喷出,在湍流中翻滚,冲向四面八方的江河湖海。最终,他流进一方草塘,停了下来,漂浮在浮萍密聚的水面上。数日后,几个类人生物发现了他,惊喜得大呼小叫。他们跪下向苍天祈祷,小心翼翼地抬起鱼卵,走入一处暖烘烘的潮湿泥穴……
之后,梦变得断断续续。支狩真依稀记得,时不时有人进来,捧着一罐罐五颜六色的汁液,细心地浇在鱼卵上。热乎乎的汁液渗透进来,像生命的种子,生根萌芽,茁壮成长,支狩真感觉到自己正在默默蜕变……
再往后,恍惚过了许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那些类人进入泥穴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他常常听到他们摇头叹息,说这是个死卵。
又过了很久……
斑斓的巨型鱼卵内,支狩真微微动弹了一下,眼皮轻颤,手指不由自主地抓了几下。隔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光线由模糊一点点变得清晰,意识如同潮水般涌回来。
识海内,八翅金蝉翅翼振动,发出嘹亮的清鸣。三十六颗星辰旋转浮沉,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耀芒,仿如一条条瑰丽光带,交织辉映。支狩真心头一跳,这一幕异常熟悉,偏又回想不起来。
识海最深处,白玉骰子一动不动,黯淡无光,仿佛消耗了全部力量,陷入休眠,连一粒粒碧绿的骰点也看不太清了。
支狩真沉思片刻,打量了一下笼罩四周的彩色鱼卵,慢慢爬起身。他一脚踩到鱼卵的卵膜,“噗嗤”一声,卵膜破碎,鱼卵幻成泡沫闪了一下,消散成点点碎光。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站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罐彩色汁液,目瞪口呆地看着支狩真。
“嘭”的一声闷响,陶罐从少年手上掉落,彩色汁液洒得到处都是,散发出参杂着腥气的草药香味。
“觉醒了!他觉醒了!他不是死卵啊!”他愣了一会儿,猛地跳起来,发出喜悦的欢呼声。少年肤色暗黄,眼珠滚圆,左、右眉头各自垂下一条长长的黄须,直到下颔。他的嘴唇很厚,微微鼓起,嘴角生有两块对称的褐色鳞斑,像是鱼鳃,随着呼吸一翕一合,闪闪发亮。
支狩真禁不住一怔,他在梦里见过这个少年。
近几年,唯独少年还坚持来这里,有时精神抖擞,有时满身伤痕。他会把一罐、半罐的彩色汁液小心翼翼地浇在鱼卵上,偶尔洒出几滴,他会心疼地用手指蘸起来,涂抹在自己身上。
之后对着鱼卵,他会唠唠叨叨说上半天,有时说得高兴,有时越说越沮丧。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沮丧的时候抱住脑袋,眼睛发红。
“我就晓得,你不是个死卵!”少年开心地笑了,两条长长的黄须扬起来,伸到支狩真面前。“我叫鲤•光,叫我阿光就好!”
支狩真盯着缓缓颤动的黄须,神思一阵恍惚。他一直以为,那些不过是梦……不知不觉间,两条洁白的长须从支狩真眉头扬起,四条鲤须轻轻相触,阿光的笑容照亮了昏暗的泥穴。
支狩真不由一惊,他伸出手,将信将疑地拽了一把白须,眉头被牵动得发疼。他低头瞧去,泥地上的一摊彩液隐隐映出自己的脸:皮肤白嫩得像婴儿,五官依稀是原先的样子,头发是短短的一层绒毛,湿漉漉的,色泽莹白发亮。眉毛也是莹白色的,嘴角多出了两块银色鳞斑,两条垂下的细长白须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抖。
支狩真定定神,用力撸了一把脸,闭上眼再睁开,什么都没改变。
这不是梦境!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十来个与阿光相似的人涌进来。支狩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没有剑,只触到赤裸裸的皮肤,湿润,柔嫩,绽开细碎如沙的莹白色鳞片。
“别怕,我们都是鲤!你也是哦。”阿光热心地解释道,“你刚刚觉醒,还什么都不懂呢。所有的鲤都诞生于神圣的母泉,一开始,我们只是鱼卵,各自流向五湖四海,慢慢孵化,直到最终觉醒。”
鲤?支狩真摇摇头,自己究竟被白玉骰子带往何处?为何从未听说过,世上有鲤人这样的族群?
“阿光,这里是哪?”他心里一连串念头闪过,嘴角露出真诚的微笑,左手搭上阿光的肩膀,理智迅速恢复。只需横向一夹一扳,足可折断脖颈,令对方瞬息毙命。
“这里是天河界的盐塘村。”一个长者模样的鲤人大步走向支狩真,张开双臂,用力拥了他一下,“欢迎你,觉醒的鲤,我们新的亲人。”他语声苍劲,脸带伤疤,灰色的鲤须皱皱巴巴,像两根干瘪的衰草。身材非常高大,腰微微佝偻,穿着藤草编织的简陋战甲,背上斜插一柄材质奇异的阔剑。
天河界……支狩真目光一闪,这个名字倒是有点熟悉,侯府的藏书似乎提及过。
“这是我们的村长——鲤•猛,叫他猛叔就行啦。”阿光亲热地拍了拍支狩真,“猛叔可厉害了,是杀到过天河第一百三十六曲的战士哦!”
“天河可是有九百九十九曲哩。”猛叔叹了口气,有些失神。
“天河!”支狩真失声叫道,陡然奔出泥穴,抬头向天望去。
水声轰轰鸣鸣,水浪滂滂沛沛,一挂闪亮的天河自远方拔地而起,在半空千折百转,一仰难尽,跨向高不可测的碧色苍穹。
一轮金色烈日、一轮银色圆月分别悬于东、西天际,烈日耀如纯金铸就,煌煌烨烨,光芒万丈;圆月淡如一纸剪影,清清朦朦,辉色晦暗。日月一明一暗,遥遥呼应,正是正午时分。
“日月当空,阴阳同辉。”支狩真喃喃自语,某本藏书里的一段文字突地跳入脑海:“地梦道上有天河,迂曲流荡,直入霄汉,不知其长几里……”
地梦道,这里是地梦道!白玉骰子将他化作一只地梦蝶,穿过一片神秘虚空,飞入了地梦道!支狩真强压满怀惊异,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里充斥着湿气弥漫的草木清香。
与他人真身进入地梦道迥然不同,他竟是转世投胎,重生成为地梦道天河界的一名土著。
这必然是白玉骰子的缘故。
“看到了吗,那就是天河!”阿光跑过来,和他并肩而立,痴迷仰头,眼中倒映着闪闪发亮的天河大浪。“只要成为最勇敢的鲤战士,我们也可以像猛叔一样杀上天河呢!你说,我们可以吧?”
“当然可以!”猛叔沉声说道,和鲤人们走过来。他望了支狩真和阿光一眼,苍老的瞳孔闪动着希翼的光。“冲上天河,跃过龙门,化为一条驰骋长空的真龙!这是所有鲤一生所向!”
阿光频频点头:“猛叔说的对,就像十万年前的鲤•腾一样!”
“是龙•腾!”猛叔肃然道,“那是我们最伟大的战士,唯一一位杀上天河尽头,跃过龙门的史诗英雄!”
“龙•腾!龙•腾!龙•腾!”周围的鲤人们“锵锵”拔出长剑,指向天河,激昂的呼喊声像滚滚河浪,越过高高低低的苇池草塘,向更遥远的江、河、湖、海延伸。
支狩真不解地瞧了他们一眼,低声询问了阿光几句。不等他设法套话,阿光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地详情说了个一五一十。
大半个天河界都被茫茫水域覆盖,鲤是天河界最大的族群,遍布五湖四海。盐塘村仅仅是一个最小型的鲤人聚集地,人口近百,各种资源匮乏,远远无法与物产富饶、人口动辄十万、百万的湖域、海域相比。
每一个鲤人觉醒之后,开始习剑修行,一旦剑法有成,便会离开故土,踏上征途。他们一路厮杀闯荡,历经各种凶险,从四面八方向天河脚下的火莲渊汇聚。
唯有抵达火莲渊的鲤,才有资格被称为战士。所有的战士将在新年的第一天,浩浩荡荡迈入天河,冲击传说中的龙门。
“我们只练剑?”支狩真诧异地问道。
“当然,我们鲤最擅长的就是剑。你瞧!”阿光解下系腰的墨绿色藤条,用力一抖,藤条“唰”地笔直展开。他后撤几步,炫耀似地耍了几个剑花,“猛叔说我灵巧有余,力量不足,所以我练的是软剑。”
支狩真看了一眼,剑式虽然奇妙,但也称不上惊世骇俗,只是剑招里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与人间道的剑道颇为不同。他想了想,又问道:“天河九百九十九曲,每一曲都有不同的魔怪镇守吗?”
阿光点点头:“天河中浮岛无数,上面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魔怪,阻止我们冲向龙门。不过只要杀死那些魔怪,就能向母泉献祭,换取各种珍贵的修炼资源。什么宝甲啦,宝剑啦,宝药啦,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剑法呢!”
猛叔豪笑一声:“两个小家伙,现在谈这些还太早哩。”他低头注视着支狩真,缓缓拔出背上的阔剑,“新来的鲤,以你初生的血,让苍天与母泉写下你的真名。”
支狩真接过阔剑,犹豫了一下,剑尖轻轻划破手心,一滴殷红的血落下来,在地上蜿蜒流动。
一个“真”字奇诡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支狩真心头一震,虽然阿光详述过这个真名仪式,可他依然无法置信。仿佛冥冥之中,所有秘密都被一双无形而神秘的眼睛窥破。
“鲤•真!”猛叔高喝一声,神情凛然地看着支狩真。
“吾名鲤•真。”支狩真半跪在地,腰背挺直,微凉的剑身紧紧贴住额头。
“故老相传,龙•腾用了七年时间,方才觉醒。而你用了整整十四年,我相信,你能成为第二个跃过龙门的鲤,一个同样伟大的战士——龙•真。”
天河在头顶的上空奔涌,猛叔鲤须抖动,粗糙的大手搭在少年肩上,“天河世代奔淌,龙门高高在上。鲤从凡尘而生,向云端而逐。”
“这是鲤的使命,也是鲤的荣耀。”
“欢迎你,阿真,我们新的亲人。”
烈日的金芒渐渐暗去,银月皎洁生辉,清光朗朗泻下,远处的泥沼、草塘、苇荡仿佛流动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四周静极了,唯余天河的涛声起起落落。支狩真坐在自家的泥穴洞口,背靠干草堆,盯着月色下飞舞的一群草蚊,抿了抿嘴唇。大概是转世成鲤的缘故,他莫名对蚊虫生出了进食的渴望。
也因为转世成鲤,修炼的三杀种机剑炁荡然无存。支狩真默察体内,各处经络血管与人体并不相同,更为纤细,也更迂回繁复,呈现出奇特的梭形相锁结构。
幸好他的识海仍在,八翅金蝉隐伏核心,三十六颗星辰不住转动,位置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隐隐生出周天星斗之势。更神秘的是,星辰的光芒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增强,仿佛与虚空某处遥遥呼应,源源不绝地从中汲取星力。
一线线纤弱的星光从三十六颗星辰中射出,交织经纬,形如棋盘。时不时地,点点星光溅出来,洒落在识海上,缓缓消融。
支狩真微微一愕,识海星辉闪烁,波光潋滟,仿佛也生出了不可测的变化。
“阿真!”远远地,阿光飞奔过来,背上的篾筐晃荡个不停。
“阿光。”支狩真的鲤须轻轻扬起,这是血脉的本能,令他不由自主地亲近同族。
“阿真,这个泥穴还住得惯吧?”阿光笑嘻嘻地问道。
“还好。”支狩真苦笑一声,泥穴阴暗潮湿,苔藓丛生,泛着难闻的土腥气,不时还有爬虫进出,住得惯才怪。
“猛叔让我给你送些东西。”阿光放下满满的篾筐,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呶,这是苇草编织的被褥,这是煮肉烧水的陶罐,这是我刚劈好的干柴,这是打火的磷石,这件是铁杉藤编织的战甲,这是鹿角草馍馍,这是腌制的蚯蚓干,可香啦……瞧,还有这个!”他从筐边上轻轻抽出一柄狭长的剑,献宝般地捧给支狩真。
这是一柄灰白色的骨剑,剑柄、剑锷、剑身浑然一体,质地坚韧,锋刃窄而尖锐,吐出一抹流畅又凶险的暗芒。支狩真接在手上,骨剑轻若无物,一股浓重混乱的煞气刺透而出,掌心不禁一阵发麻。
“这柄剑是村里最值钱的宝贝呢!是当年猛叔征战天河,拼命搏杀了一头暗影鲨魔,用它的脊骨亲手打磨出来的。”阿光羡慕地看着支狩真,“猛叔说,你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锐气,天生就是个练剑的胚子,叫我把这柄剑带给你。”
支狩真松开剑柄,又五指一一合拢,重新握住剑柄,如此反复数次,寻找握剑的手感。鲤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皮肤柔嫩敏感,骨节却粗大隆起,线形的肌肉像水银一样在皮肤下无声流动。
这是一双极其适合握剑的手,既柔和灵巧,又充满弹性的爆发力。支狩真曾听老麻提及,羽族的剑修莫不如是,他们光是打磨一双握剑的手,就要耗费十年功夫。
支狩真扬起手臂,骨剑“嗡”地一振,他跨步送肩,做了一个简单的直刺动作。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经络血脉也应势舒展,与肢体相契,进击合一,在一刹那间释放出所有的活力。
支狩真吃了一惊,这具身体远比原先的肉身适合习剑,就像羽族生来具备剑修的资质。细思起来,鲤族属鱼,羽族属鸟,鱼翔深海,鸟击长空,鱼、鸟都是一样的自在逍遥,飞游的轨迹灵动难觅,犹如隐现在天地间的奥妙纹理。
因此最古老的巫族文字,才以鸟、鱼为形么?
他再深想一层,羽族可以创出剑道的至高秘典《羽化剑经》,那么鲤族呢,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剑术典籍?他一直在寻找一门既能提升肉身,又可契合剑道的功法,可惜在侯府未有所获,那么此地呢?
“哇,阿真,你这一刺还挺有模有样的呢!难怪猛叔说你有天赋!”阿光瞧得心痒,也抽出腰间的绿藤软剑,摆了一连串直刺的动作,“我以前练刺剑的时候,肩臂总是不稳,猛叔就让我改练软剑啦。”
支狩真问道:“猛叔会教我们剑法吗?”
阿光摇摇头:“猛叔会指点我们习剑,但不会直接教授剑法。猛叔说,每一个鲤都不一样,适合自己的剑法也不会一样。鲤想要获取合身的剑法,必须猎获野兽、邪祟或者奇珍异宝,以此和游荡在天地间的古灵们交易,换取独一无二的剑术功法。”
支狩真不由一楞:“古灵是什么?”
“古灵嘛,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神秘生命。它们有的像人,有的像怪兽,还有的四不像……只要点燃薪木,诚心祷告,古灵就会出现啦!”阿光指手画脚解释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懊恼地大叫起来,“哎呀,我差点忘了,猛叔让我把凝结剑胎的法子教给你!快快,现在月华正盛,是凝结剑胎的最好时机。”
“剑胎?”
“对啊!凝结剑胎,才能养成剑心,直到剑心破胎而出,才算得上剑术有成。到了那时,我们就能离开盐塘村,向火莲渊一路进发啦!”
支狩真闻言又是一愣。清风尝言:“剑道者,剑招为末,剑势为重,剑意为先,剑心为本。”除了剑招之外,剑势、剑意、剑心都是无形之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尤其剑心,最是虚无缥缈,难以具述,充其量是本心对剑道的体验。可到了阿光嘴里,剑心似乎变成了只要苦练,便触手可得的实物。
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快,阿真,跟我来!”阿光兴致勃勃地拉着支狩真,走到附近的池塘边。
四下里,皓月皎皎,水光如镜,蛙鸣声断断续续。支狩真按照阿光所述,跃入池塘,俯身浸没在池水中,四肢自然舒展,以臂为鳍,以腿作尾,如同一条游弋水波的鲤鱼。
“吸气——呼气——吸气——再吸气——第三次吸气……”
跟随着阿光的指示,支狩真嘴角的银腮一次次绽开,呼吸节奏有度,同时意守肚脐,观想漫天月华从天降落,犹如点点甘霖,络绎不绝滴入肚脐,渗透体内。
支狩真忽闻体内“噗”的一声,声响绵延不绝,仿如水面乍破,荡起无穷无尽的涟漪。
一条条经络血脉自行颤动,恍若化作一尾尾鲤鱼,摇头摆尾,汲取月华。点点银白色的碎芒开始在经络、血管表面闪烁,仿佛一排排细密的鱼鳞,向两端延伸覆盖。
经络、血管不住膨胀、收缩,传出一阵阵撕扯的疼痛。支狩真咬牙强忍,苦苦维持着鲤鱼划水的姿势,同时心如古井,默运一门从侯府藏书中习得的“维摩无染观”。
这门心法最初源自灵荒佛门,由某位云游大晋的苦行僧传出,旨在将人的心灵与感官彻底分割。心灵是心灵,感官是感官,各自独立,互不干涉。因此肉身所受的一切欢愉、痛楚……,皆与心灵无关。
当初支狩真选中此法,本是为了避开肉身局限,强行推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如今正好适用,无论经络血脉如何疼痛不堪,既与心灵无关,他自是感受不到。
渐渐地,支狩真的一颗心渺渺茫茫,趋于空灵,好似化作一口幽深的古井,无论外界风狂雨骤,还是活色生香,都与他无干。
肉身的感受一点一滴敛去,再无丝毫羁绊。支狩真体内,水波的声响愈来愈嘹亮,恍若大潮奔涌,铿锵回荡。经络血管在一次次剧烈的膨胀、收缩中不断异变,仿佛被无形的锤凿锻打,形状一点点接近剑形,色泽银得发亮,透出一丝金属的冷锐质感。
阿光站在池边,疑惑不解地揪了揪鲤须。按道理,第一次凝结剑胎,很快就会感到脉络胀痛,随后收功中止,等来日再进行下一次。可现在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阿真还泡在水里,游个不停。
又等了半天,阿光愈发心乱不安,难道阿真练错了,或者是自己教错了?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拔腿就要冲下池塘,肩膀忽地一沉,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阿光扭头一瞧,猛叔肃立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真,瞳孔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猛叔,阿真他……”
“不要惊动阿真,看下去。”
不知怎地,阿光觉得按在肩上的手掌微微发颤。猛叔说过,鲤战士必须有一双山崩于前而稳定不惊的手,可现在……不过他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猛叔在,阿真一定没事的!阿光默默在心里向母泉祷告,不知为什么,四周一下子变得异常沉寂,没有一丝风,连虫鸣蛙鼓声也消失了。天河的波涛声像从高空覆盖下来,漫过四面八方,与阿真划动的水声隐隐相合……慢慢地,融合成了同样的声音,一起一伏,一张一弛。
阿光不由生出一丝错觉,恍惚眼前的不是一方池塘,而是波光万顷的天河,在呼啸起伏的波涛中,阿真溯流而上,追潮搏浪。
又过了许久,天际发亮,暗沉的烈日吐出一缕破晓金光,银月光辉转淡,恰是日月交替,阴阳分割之际。
猛叔眼里的光芒也暗淡下来,低声叹了口气。昔日龙•腾一夜结出剑胎的传奇经历,终究无法重现。
倏然间,一线若隐若现的清辉从银月上倾泻而射,直落下来,连向支狩真肚脐。远远望去,似苍天垂下一根漫长的银线,钓起水中的一尾鲤鱼。又似鲤鱼跃波而出,银光熠熠,御着一线月色飞向杳杳霄汉。
“阿真这是要……要凝结剑胎了?”阿光吓了一大跳,瞪大眼叫起来。“猛叔,我是在做梦吗?猛叔?猛叔?”他用力拽了一把鲤须,疼得龇牙咧嘴,才确定不是梦。即便是那些觉醒江海、天赋异禀的鲤,通常也要一年之久,方能逐步凝结剑胎。他自己耗费整整三年,吃尽苦头,相距剑胎仍差最后一步。
“一夜剑胎!”猛叔嘴唇颤栗,忍不住跨前一步,鲤须激烈抖动,“这是母泉的恩赐!天可怜见,我们鲤族又诞生了一位伟大的战士……”
“锵——”一声戛玉敲冰的剑鸣声自支狩真体内响起,无形的音浪刺开水波,直窜出去,锋锐无匹,像一柄柄透明的剑,在池水中经久不散。
“猛叔,阿真他真的结成了剑胎啊!”阿光满脸惊喜,体内剑声鸣动意味着剑胎大成。
“没错!阿真成功了!他会是我们的第二个龙•腾!”猛叔激动得捻须大笑,老泪纵横。
笑声未落,金色的烈日倏然喷出一道灼亮的光线,如影随形般追着银线,遥遥射向支狩真。
“坏了!”猛叔神色大变,冲向池塘。凝塑剑胎只能汲取月华,概因日光太烈太凶,鲤体难以承受。自古以来,不晓得有多少鲤尝试过吸收日晖,最后无不引火烧身,自焚而亡!
剑鸣声络绎不绝,支狩真从古井不波的状态中跌出,还未来得及察看鲤体变化,便发现识海内三十六颗星斗腾挪旋转,阵势变幻,生出一股神秘的吸力,主动将上空的烈日金光吸摄过来。
支狩真顿感不妙,鲤体属水,天生阴性,方能与至阴至柔的月华相合。阿光也叮嘱过,必须吸取月华塑造剑胎。如今识海生变,强行摄拿日晖,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间,一线大日金光透体射入。“轰!”仿佛一点火星激溅,掀起燎原大火。灼烈的金日气息与阴寒的银月气息猛烈相撞,冰火不容。原本结成一柄剑形的经络血管——剑胎砰地炸开,所有经络、血管一一爆裂。日晖、月华四处流窜,频频交击,把体内撕得千疮百孔。
支狩真痛哼一声,四肢抖动,埋头喷出一口鲜血。皮肤大片绽开,渗出一缕缕殷红的血丝,流入池水。识海里的星斗阵势仍未停止,将日晖源源不断吸入,犹如火上浇油,烧得支狩真五脏如沸,经络、血管在日晖、月华的撞击中一次次断裂。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猛叔跳下池塘,一把抱起支狩真,冲向最近的泥***中喊道:“阿光,快!去把鱼腥草、椒草、水榕、水罗兰全拿来!还有那棵供奉母泉的百年黑头蜈蚣草,也一起拿来!快去啊!”
阿光楞了一下,拔腿就往村子里跑。等他气喘吁吁地拿齐草药跑回来,支狩真已然昏迷不醒,浑身忽冷忽热。猛叔一股脑抓起草药,捏碎了往支狩真嘴里塞。
“猛叔,阿真到底怎么啦?”阿光焦躁地问道。
猛叔喂完最后一株百年黑头蜈蚣草,摇了摇头,目光沉重地看着支狩真。即便隔着泥穴,金日的光芒兀自穿透而来,紧紧锁住少年,射入体内,怎也摆脱不掉。支狩真嘴角溢出大口大口的血沫,浑身浴血,不住抽搐。
直到日暮,烈阳的光线才徐徐隐没,仿佛苍天收起了垂钓的鱼线。
阿光急得要哭出来了:“猛叔啊,阿真是不是要死了?”
猛叔摸了摸支狩真微弱的脉搏,过了许久,黯然摇头:“应该不会,大概他体质有些特殊吧。不过……”
“不过什么?”阿光急切追问。
“不过他剑胎破碎,经脉断裂,怕是没办法成为鲤战士了。”猛叔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望向泥穴外的金日、银月,隔了很久又道,“阿光,你要照顾好阿真。”
阿光愣愣地站着,半晌没有说话。
“噗嗤!”
墨绿色的藤剑急速抽出,血水飙扬,一头硕大的黑面豪猪哀嚎一声,踉跄冲到阿光跟前,一头歪倒在泥浆中。
“阿真,这下子祭品够了,我们又能召唤一次古灵啦!”阿光回过头,欢喜地向后方的支狩真挥动藤剑。
支狩真身罩麻衣,背靠枯树,病怏怏地坐在沼地的岩石上,对阿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阿光,你也需要练剑的资源,别再浪费到我身上了。”
“再试一下嘛,古灵神通广大,总会有办法的!”阿光拽住黑面豪猪的前腿,拖到支狩真跟前,熟练地拔下獠牙,割下脑袋,再剖开肚皮,挖出血淋淋的心脏,又从边上的篾筐里倒出亮闪闪的矿石、粘着淤泥的药草、几颗晒干的野狼头和心脏,堆成一团,用豪猪血绕着外围淋了一圈。
“阿真,来吧,这次一定能行!”阿光伸手去扶支狩真。
“我自己来。”支狩真右手抓牢骨剑,以剑尖撑地,勉强站直身。突然间,他内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两腿一软,摔倒在地,污浊的泥水溅得满头满脸,连骨剑也甩了出去。
“阿真!”阿光立刻扑上去,扶住支狩真。
“阿光,我自己来。”支狩真喘着气,竭力挣开阿光的手。
“我可以帮你啊!”
“你已经帮得够多了。”
“没关系的,阿真,我们是亲人啊!”
“我们是亲人。但我们不是一个人。”
两人对视了一下,阿光松开手,怔怔地看着支狩真双手刨地,后背拱起,像被斩断躯体的蚯蚓,痛苦地往前蠕动,一点点接近骨剑。
金色的余辉下,少年抓住骨剑,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背影如此黯淡,却又像发着锐利的光。
阿光脚步动了动,又缩回来,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青藤软剑。
支狩真拄着骨剑,步履蹒跚,半天才走到祭品前。阿光赶紧从腰囊里取出火石,打着了,在一块干木柴上引燃。木柴取自天河界随处可见的薪树,它们的树干结满眼睛般的树疤,枝密似网,交叉相连,五角形的金色叶子状若星星。一经点燃,即可与神秘的古灵沟通。
“哔啪——”细小的火苗窜出,舔动薪木,一缕绯红色的烟袅袅升起,像一条妖艳起舞的蛇,向上盘绕。木柴不时爆出金闪闪的火星,浓郁的奇香飘散开来。
阿光远远地退开。
“游荡在天地间的古灵,请遵循薪木之火的指引,至吾之所,取吾之祭,应吾之求……”面对摇曳的火焰,支狩真缓缓念出鲤人的祷词。
“蓬!”火光突然大盛,猛烈腾空,空气像透明的水波一样晃动。一头异物从虚无处钻出来,发出奶声奶气的尖叫声。
它的上身形如孩童,长着苹果般的小脸蛋,红润而饱满,大眼睛圆溜溜,水汪汪,雪白的耳朵又尖又长。下半身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半空扫来扫去。
“烦死了,人家还在玩过家家呢。”古灵瞥了一眼支狩真,皱了皱粉嫩的鼻子,猛地一吸,把流出来的两条亮晶晶的鼻涕吸回去。
此前召唤出来的古灵各式各样,千奇百怪,支狩真倒也不觉异常。他指了指地上:“游荡天地的古灵,这些是我交易的祭品。”
古灵匆匆扫了一眼,小手在鼻子前拼命扇动:“好臭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这些鲤真是死脑筋,难道就不会换点有趣的祭品?比如会说话的布娃娃啦,香喷喷的小肚兜啦!喂,你贼眼溜溜,乱瞅什么?”它狠狠瞪了支狩真一眼,这个鲤人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古怪,从上到下,逐寸审视,像在给猎物剥皮一样。
支狩真垂下眼睑,重复了一遍:“这些是我交易的祭品。”
“好了好了,人家耳朵又不聋!”古灵不耐烦地张开嘴,一个幽深的气涡旋转而出,不断扩大,矿石、狼头、心脏……纷纷卷入其中,古灵用力一吸,气涡向后收缩,转动着投回口中。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是术法?还是天生神通?
“说吧,你想要交换什么?”古灵无聊地抖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快点快点,我还要回去玩过家家呢。”
支狩真道:“我凝结剑胎时,吸入了日光,所以——”
“又是一个胡乱吸取大日金光的蠢鲤!”古灵发出“咯咯咯咯”的嘲笑声,“不死就算万幸了,还想治伤?我可没有这种灵丹妙药哦。”
“连治愈的方法也没有?”
“没有没有!”古灵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反正我没听说过。”
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交换炼体的丹药吧。”
“阿真?”阿光忍不住叫起来,支狩真对他摇摇头。
“早说嘛,浪费时间!”古灵伸手捏住鼻孔,“噗嗤”一声,擤出两条亮灿灿的鼻涕,随手甩到支狩真跟前,“用一缸水化开,早晚泡澡一次,连续七天就行。”
不等支狩真再说,古灵大尾巴一扫,扑向虚空,转瞬消失不见,空气如同波纹缓缓荡开,继而恢复平静。
“阿真,你换炼体的药做什么?”阿光急切地跑过来,地上的两条鼻涕迅速凝固,变成两截黄白色的软膏,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阿光,这是给你用的。”支狩真望着古灵消失之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就在刚才,他施展神锁诀的挂锁之法,悄然在古灵体内挂上一丝精神烙印。只要这头古灵出现,他就能凭借这把“精神锁”,准确找到对方。
“阿真!我不着急的,你的伤才最重要……”阿光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支狩真忽然打断了他:“阿光,古灵未必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生命。不然的话,它们从哪里来?”他指了指地上的软膏,沉吟道,“依我看,古灵是一种可以在虚与实之间转换的生灵。”
阿光一脸茫然地看着支狩真:“我听不太懂哎。”
支狩真笑了笑:“不早了,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哦,好!我们明天继续打猎。”阿光小心地收好软膏,背上篾筐,极力放慢脚步,跟着支狩真往回走。
“阿光,以前有鲤捕获过古灵吗?”
“啊?”
“以古灵为祭品进行交易呢?”
“啊?”
“阿光,你的剑法有点缺陷。软剑追求的是变化,比如你刚才击杀黑面豪猪时……”支狩真转开话题,单手比划着说道。阿光立刻分了神,挥动藤剑,兴致勃勃地跟着比划起来。
“就是这样。”支狩真看着阿光手腕转动,抖出一团团剑花,微微一笑。
当古灵由虚转实,出现在祭品前的那一刻,应是击杀它们的最好时机。
那才是最珍贵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