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和阿光一路返回盐塘村,银月光华正盛,村口的芦苇荡银白似雪。
剑风呼啸激荡,芦花飞扬,十来个青壮鲤人手持长剑,进退扑跃,在猛叔的督导下捉对练剑。支狩真粗略扫了几眼,鲤人的剑法五花八门,光怪陆离,想必得自于不同的古灵。他们并不修行清、浊二气,只待剑胎结成,自然而然生出剑气。
这正是最古老最纯粹的剑修之法。
“阿光!”“阿光,你好些天没来练剑了!”“阿光,别再干那些没用的事啦,快过来对几招!”鲤人们瞧见阿光,纷纷停下来招呼。
“专心练剑!”猛叔手上阔剑一振,嗡嗡作响,“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哪容得了分心?还不继续!”他对阿光点点头,目光落到支狩真撑当拐杖的骨剑上,别过头去,黯然叹了口气。
支狩真慢慢从鲤人边上绕过,走出很远,犹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议论声:“看来阿真彻底废了。”“可惜了那株百年黑头蜈蚣草,能和古灵交换一门好剑法呢!”“阿真既然不行了,怎么还拿着猛叔的暗影鲨魔剑?”
阿光不安地瞅瞅支狩真,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大家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恶意。”
支狩真淡淡一笑,并不介怀。他既然无法习剑,理所当然要让出所有的修行资源。这本就是鲤的传统:每一个聚集地的鲤人,都要供养那些有望成为战士的鲤,无私献出自己的一切。绝大多数鲤战士会战死天河,幸存者如猛叔之流,将返回故土,全力培养下一代鲤战士。
“没办法,谁都也有难处啊。”阿光低下头,沿着荒草丛生的土路往前走。草丛深处,分布着零零散散的泥穴,**挂着几串腌得发黑的虫肉干和泥鳅干。
“我晓得。”支狩真撑住骨剑,吃力地跨过一处凸起的石疙瘩。盐塘村里多是盐碱地,物产匮乏,种不出什么庄稼。附近沼地遍布,植被稀疏,大部分老弱病残的村民都是饱一顿饥一顿。唯有阿光这样的,才能分得足量的物资。
村子里唯一值点钱的是一口盐井,能挖出稀少的深紫色盐晶。这种紫盐晶不仅味道鲜美,耐饥长力,还能滋养剑胎,主要进献给途经盐塘村的鲤战士。
在支狩真看来,这些鲤人头脑发热,神智愚钝,全然不为自家打算,一味盲目征战天河。纵然有一日侥幸化龙,也势必沦为炼虚合道高手的猎物。
自家泥穴门口,几个年长的鲤人徘徊张望,似已等候多时。
支狩真慢吞吞地走过去,一个褐须老鲤人瞧见阿光,犹豫了一下,才上前寒暄:“阿真啊,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支狩真摇摇头:“没那么容易恢复。”
几个鲤人交换着眼神,褐须老鲤人面露难色:“阿真,你觉醒有段时日了,村里的规矩你也知道。这个……”
阿光刚要抢着说话,支狩真拽住他,平静地道:“我明白,村里口粮不多,以后不用分我那一份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褐须老鲤人苦笑数声:“你现在身子不便,不拿口粮怎么过?只是数量上嘛……毕竟大伙儿得让阿光他们吃饱,才有劲头练剑,对不?”
支狩真点点头,再一次按住阿光,对他摇摇头。几个鲤人陆续宽慰了支狩真几句,褐须老鲤人踌躇了一会儿,目光落到暗影鲨魔骨剑上,欲言又止。
支狩真哑然失笑:“这柄剑落在我手上,只能当拐杖用,不如还给猛叔吧。”他一手扶住阿光,另一只手把骨剑递过去。
褐须老鲤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去接,剑锋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你?”褐须老鲤人吃惊地瞧着阿光。
“没有人……可以夺走一位鲤战士的剑!”阿光的小脸憋得通红,低着头,瞪着灰白色的骨剑。
“阿光啊……唉,阿真这个样子,怕是成不了鲤战士了。”老鲤人重重叹了口气,“这柄剑应该找到更适合它的鲤,总不能一辈子当拐棍用吧?”
“猛叔说过,剑在鲤在,剑亡鲤亡!”阿光梗着脖子,倔强地道。
“阿光!”老鲤人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我晓得,你和阿真感情好。在他觉醒前,一直是你在照顾他,你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当年,你同卵的弟弟病死,大家都晓得你有多难过。”
阿光的鲤须轻颤,眼眶不由发红了,闷着脑袋不说话。
老鲤人声色一厉:“可是全天下的鲤,都是我们的亲人啊!这柄剑如果交到一位真正的鲤战士手里,就能多杀几个魔怪,就能救他的命,救更多的鲤战士!”
“阿光,松手吧。”支狩真轻轻叹息,这柄骨剑虽然奇特,但也称不上是什么绝世名剑。与其为了它与鲤人闹翻,还不如交换一些好处来的实在。
阿光还是不说话,手死死攥着剑身,纤细的青筋绽露,像是一根根坚韧盘曲的幼藤。
众人面面相觑,隔了片刻,鲜血缓缓从锋利的剑刃淌出,坠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啪——啪——啪——”血珠一滴接一滴淌落下来,染红了地上的草叶,被月光照得殷红如火。
“阿真。”鲤人少年慢慢抬起头,看着支狩真,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你的锐气呢?”
支狩真微微一愕,鲤人少年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嘶声叫道:“你们的锐气呢?”
“征战天河,跃上云端,是所有鲤一生的梦想。可如果这样的梦想需要靠一柄剑,需要夺走另一个鲤的梦想——”阿光昂起头,泪水流淌面颊,“这样的梦想,我阿光不要!”
褐须老鲤人浑身一震,勃然大怒:“大逆不道!阿光,你这是大逆不道啊!”其余的鲤人鲤须抖动,纷纷怒斥。有个鲤人抢上前来,伸手去夺骨剑。
“锵——”蓦然间,一声轻微的剑鸣自阿光体内响起,第二声,第三声……像一道又一道涓涓细流,从无声处汇聚而来,掀起狂潮般汹涌不息的剑流。
“凝结剑胎!”一干鲤人大惊失色。
一线月辉倏然从夜空射下,落在阿光身上,灿若银汉。无形的剑气破体射出,向四面八方激射。鲤人们惊呼着后退,再往后退,连惊呼声也被呼啸的剑鸣淹没。
夜空之下,天河之下,唯有鲤人少年铿锵的剑鸣声直冲而上,激昂回荡。
“这柄暗影鲨魔剑其实不算好。煞气太重,杂乱不纯,剑柄也不适合我的手形。”支狩真默然片刻,忽而笑了笑,从阿光手里一点一点抽回骨剑,牢牢握在掌心。
“可现在,阿光,剑锋上有了你的血。”支狩真凝视着鲤人少年,一字一顿,“所以,这是最好的剑。”
“谢谢你,阿光。”
“阿真!”阿光泪流满面,猛地抽出藤剑,高高指向天河,“阿真和阿光,一定会一起征战天河,跃过龙门!”
支狩真微微一笑,扶住阿光,徐徐举起骨剑。
两柄剑,肩并肩,一起指向遥不可测的高空。
“阿真和阿光,一定会一起征战天河,跃过龙门!”少年的喊声像不羁的风,跨过银月,跨过天河,跨过荒凉贫瘠的盐塘村……
而风总能吹到最远的地方。
支狩真举剑而立,脑海里闪过清风坚定而峥嵘的眼神。
“所谓剑修,不过是一剑而决。”
老师,我有点明白了。
和支狩真预想的一样,一干鲤人含怒离去的第二天,分给他的口粮大肆减少。
一条皱皱巴巴的虫干,薰得瞧不出颜色。和以往不同,虫干小了许多,只有手指粗细,隐隐透出一股陈腐的霉味。一个巴掌大的草饼,以塘草、水藻、芦根和螺狮壳碾碎烤制,色泽焦黑,硬糙如砖。支狩真靠坐在泥穴里,捻起虫干,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又酸又臭,恶心得直泛胃酸,几欲作呕。
他停了片刻,才咬下第二口,又停下,竭力压抑住呕吐的感觉。一条虫干吃下大半条,再也无法下咽,只得和水囫囵吞下去。吃下虫干,饥火反而更旺了。他把草饼泡在水里,过了半天才稍稍软化,咬起来又苦又涩,还掺着细碎的沙土,在齿间咯吱作响。
支狩真把草饼撕成一些小碎块,一块块慢慢咀嚼。虽然滋味粗劣难咽,心头却生出一丝新奇的感受。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不说锦衣玉食的侯府,即便在百灵山的寨子里,他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极尽一切享受。如今沦落到三餐成忧,反倒让他深思,继而自省己身。
道门所谓“衣食住行,皆为修行。”无论食不果腹,还是钟鸣鼎食,都不过是区区外物。用之得法,可以引为助力;用之不法,即成滞碍。像侯府的剑术秘籍,固然增进剑法,但一味沉迷,就走不出属于自己的剑道。
这些虫干、草饼亦然。与其食不下咽,心生厌恶,不如甘之若饴,当作磨砺道心的磨剑石。想明此点,支狩真的心境便通达了几分,连对“舍剑之外,再无它物。”的无情剑道宗旨,也有所明悟。
艰难地嚼完最后一小块草饼,支狩真方觉半饱。他探手抓起骨剑,随意挥动了几下。稍一发力,内腑跟着剧烈震荡,痛得他手臂如绞,骨剑失手落地。
支狩真俯身捡起骨剑,看来在伤势恢复之前,他只有一剑之力。一剑杀不掉对方,唯余一死。
原本支狩真并不在意。他被白玉骰子带入地梦道,不可能长久滞留于此,迟早返回人间道。这具鲤体纵然损坏,也无甚关系。然而有感于阿光剑胎大成,他似乎模糊触及到了一丝鲤之剑道的真韵。
欲要参透其中奥妙,必须借助这具鲤体,以阿真的身份真正踏上鲤战士的天河征途。
调匀呼吸,支狩真反复察视鲤体:与前几天一样,各处经络遍布疮痍,破损不堪。一道煌煌金芒剑气、一道莹莹银辉剑气各自游走内腑,肆无忌惮乱闯。这些天来,体内一缕缕细密的剑气相互吸融,最终合成两道剑气。支狩真一旦运劲,两道剑气受到气机牵引,激烈冲撞,令他难以为继。
识海倒是并无太大变化:星斗沉浮,波光闪烁,交织出一幅若隐若现的虚空棋盘。八翅金蝉蛰伏在精神海的核心,沐浴星光,神采奕奕,翅翼仿佛镀上一层华美的金属光泽。
支狩真心中一动,八翅金蝉极擅感应祸福,可当时日光及体,为何不发出一点警示?识海内的星斗阵势,又为何强行汲取烈日金辉?
难道日光对凝结剑胎有益?
道门尝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互根,冲气为和。”依照此理,日月阴阳调和,才是凝结剑胎的正途。
支狩真不由精神一振,现在他体内阴阳互斥,会不会欠缺了“冲气”?
他苦思冥想,竭力回忆起一本本侯府藏书。何谓冲气?道家典籍里,原指阴阳冲撞而生出的中和之气,但究其本质,到底什么才算是冲气……
“阿真!阿真!”泥穴外,遥遥传来阿光的叫喊声,他一路狂奔而至,惊喜交加地大喊,“阿真!快跟我走,翻斗鲲出现啦!就在村口,我们赶紧去捡好东西!”
不待支狩真发问,阿光不由分说地背起他,拼命往外跑。一口气跑到芦苇荡边上,才停下来。
四周早已站满了鲤人,个个手拿铁盆、铁剑、铁矿石……,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虚空中,一个庞大怪异的鱼头正缓缓探出,两眼半闭,似睡非睡,耷拉下来的眼睑大如幕布,布满层层叠叠的灰色褶皱。一张大阔嘴又扁又平,延伸到鱼腮两侧,慵懒地吐出一串串气泡。
“这是翻斗鲲?”支狩真伏在阿光背上,好奇地问道。
“嗯嗯!你还不知道吧?翻斗鲲是穿梭虚空的异兽,什么天外陨石啦,虚空花草啦,星兽残骸啦,还有乱七八糟的垃圾……只要被它们看到,都会一口吞进肚子,也不管能不能吃。”阿光滔滔不绝地解释道,“其实翻斗鲲只能以浮游孑孓为食,其它东西在肚子里根本消化不了。”
支狩真恍然道:“所以你们要捕杀翻斗鲲,取出它肚子里的东西。”
阿光嘻嘻一笑:“我们这个小村子哪能杀得了翻斗鲲?你等着瞧啦,很好玩的!”
翻斗鲲的巨躯一点点钻出虚空,庞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几乎笼罩了整片盐塘村。它全身无鳞,布满滑腻的彩色粘液,背鳍耸如刀山,十多丈宽的尾巴像一个巨型漏斗,不时喷出粗长如柱的混浊气体,在空中延伸出去,经久不散。
“咣当咣当——”猛然间,鲤人们拼命敲击手上的铁器,发出刺耳杂乱的巨响,震得支狩真耳膜发胀。阿光也捡起两个石块,“砰砰”撞击不停。一时间,盐塘村口音浪沸腾,喧闹震天。
翻斗鲲陡然一颤,鱼头慢慢扭动,钻向虚空,似要逃遁而去。“邦!”一声巨响裂石穿云,震耳欲聋,猛叔手持门板大小的阔剑,奋力劈下,把一块铁矿石斩得分崩开炸,碎石砰然激溅。
翻斗鲲的巨尾猛然抖动了一下,“哗啦啦……”,一堆杂七杂八、五颜六色的异物从漏斗里喷射出来,冰雹般向四周纷乱砸落。
鲤人们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边敲击得愈发响亮。翻斗鲲的巨尾接连抖动,犹如喷泉突冒,不断射出密密麻麻的杂物。
“哈哈,阿真你现在晓得了吧?翻斗鲲只要一听到噪音,就会拉屎啊!”阿光兴奋地敲击石块,连连大喊,“好不好玩?好不好玩啊?”
支狩真怔怔望着漫天遍地洒落的异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虚空之物,修炼之材,人间道难得一见的宝贵资源!
“砰!”一块黑黝黝的大陨石从阿光前方落下,砸出一个小凹坑。
阿光跑过去,弯腰捧起大陨石,兴奋地高举过头:“这可是最好的铸剑铁料啊!阿真,现在有足够的祭品治好你啦!”
“啪嗒啪嗒——”几块形状各异的奇物从支狩真周遭先后落下,其中一块直奔头顶。他下意识地后仰,探手接住。
这块东西软绵绵,圆溜溜,像半透明的鱼冻,裹满了青黄色的黏液。支狩真抹去外层厚厚的黏液,里面形似蛋卵,从卵内探出半截细小的紫色尾巴,密生银光致致的毫毛,像在轻轻颤动。
支狩真用手指夹住它,半截小尾巴立即扭动起来,支狩真用力一拽,“噗嗤!”蛋卵随之炸开,黏液喷溅,连半截小尾巴也碎作汁液,散溢出一股似有还无、难以言述的妙香。
支狩真顿觉神清气爽,整个识海仿佛被妙香过滤了一遍,变得澄澈空明,多出一丝虚无缥缈的意蕴。八翅金蝉浮出识海,振动翅翼,发出喜悦的低鸣。支狩真心头一震,竟然是滋补魂魄的神物!若是放在人间道,足以令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厮杀争夺。
异香顷刻消逝,连汁液也在一瞬间蒸发。
未过多久,在鲤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声中,翻斗鲲摇头摆尾,巨躯重新没入虚空,消没无影,留下一地堆积如山的宝物。
“快些把东西收拾好!”猛叔高喝一声,望向村外,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安。
鲤人欢呼雀跃,纷纷拿上箩筐,埋头拾捡。阿光背起一个大箩筐,抱着支狩真放进筐里,目光四下里一扫,两手接连抓起十来个小东西往筐子里丢,口中悄声道:“阿真,要是有能吃的,你先吃。”
支狩真心领神会,这些宝物定然会集中起来,优先供给习剑的鲤人,未必能分到自己手上。既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和这些鲤人客气。说到底,人间道的修士进入地梦道,目的无非是掠夺丰富的资源辅助修行,并从中体验异界的光怪陆离,以己心相合天地,最终明了道途。
支狩真挑挑选选,拿起一团粘稠的泥状物,从中掰开,剥掉红棕色的外壳,露出里面七、八瓢雪玉似的白肉。它像是一种奇异的果实,白肉里嵌着鲜红的纤丝,触之绵软,香气浓醇诱人。
支狩真试着咬了一小口,果肉甘甜柔嫩,蜜香馥郁,溅出的汁水像丝缎一样滑过咽喉,内腑如沐甘霖,舒畅通透,连腹中残余的一点饥饿感也荡然无存。他不再迟疑,几下吞掉果实,又抓起脚下一个凹凸不平的灰白色球体,仔细审视。
“呃!”支狩真莫名地打了个嗝,泛出的气体醺醺如醉,浓烈似酒。紧接着,一道辛辣的热流从体内各处窜出,犹如火烧一般,从五脏六腑一直窜到舌头,辣得他喉干唇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涌上来,支狩真抓紧箩筐,眼前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啪”的一声,手上的异物掉落在筐子里。刚才的果肉……支狩真暗叫不妙,全身烧得如沸如焚,嗓子冒烟,四肢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难道是醉泥果?他突然忆起侯府藏书记载的一段奇闻:昔日有顽童名杜康,于庭前戏耍。虚空忽坠一果,瓢肉如玉,食之甘醇,回味辛辣似火。杜康当即昏睡数日,醒后但凡饮酒,千杯不醉,史称酒仙。
若真的是醉泥果……支狩真暗自苦笑,醉泥果并无坏处,相反补血益气,疏通经络,堪称珍稀补品,是以八翅金蝉未感凶兆。不过眼下他浑身无力,昏昏欲倒,如何再捞好处?
他刚想告诉阿光,突然间,地面微微震动,远处响起一阵迅疾的蹄声,不断向村口接近。
猛叔面色一沉,长啸数声,阔剑高高扬起,剑尖直指蹄声奔来之处。其余的鲤人抬起头来,个个色变。褐须老鲤人放下箩筐,走到猛叔跟前,颤声问道:“阿猛,莫非是翻斗鲲把鲤祸引来了?”
“我也不清楚。翻斗鲲那么显眼,难免会招惹外人。”猛叔摇摇头,目光扫过众人,肃然喝道,“拿起剑来,准备迎敌!”
阿真惊呼一声,抽出腰间藤剑,又赶紧放下箩筐,抱起支狩真跑进浓密的芦苇荡里,左瞧右瞅,寻了一处凹陷隐秘的泥水坑把他放下,迅速拔了些芦苇,覆盖到他身上,匆匆说道:“阿真,大概是鲤祸来了。你自己小心,千万不要出声啊!”
支狩真想要开口,嗓子眼辣得只发出几声咳嗽。他听阿光说起过鲤祸,那是一些在征战天河时,被魔怪污染了心志的鲤战士。他们逃出战场后一反常态,变得贪婪暴虐,四处劫掠为生,成为鲤战士中的祸害。
透过芦苇丛的缝隙,支狩真望见阿光迅速奔向猛叔,站到边上,手里的藤剑微微发抖,却坚定地指向前方。
泥水四溅,蹄声如雷,十三匹铁骑犹如狂风席卷而来,在村口哗然散开,分布成扇形阵势,将出口遥遥封锁。
这些鲤人身着各式彩色鳞甲,背插金属长剑,鲤须无一例外乌黑发亮,仿佛被墨汁浸染过,透出一股邪恶的气息。他们的坐骑全是高壮凶悍的彪马,头颅似豹,利齿森森,四肢肌肉虬结,雄壮有力,长长的鬃尾暴躁甩动,像皮鞭抽得“唰唰”作响。
“鲤祸!”猛叔厉喝一声,阔剑闪过凛冽的锋芒。不到二十个青壮鲤人高举长剑,环护猛叔左右,如临大敌般与鲤祸对峙。
“哈哈哈哈!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啊!”为首的鲤祸瞧也不瞧众人,眼神贪婪扫过满地宝材,仰天狂笑,“隔那么远,就看到翻斗鲲了,合该老子们发一笔横财!”
鲤祸们拔出长剑,发出恣意的狂笑,锋锐的剑刃在烈日下连成一道道耀眼的寒光。
褐须老鲤人瞧瞧猛叔,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拱拱手:“各位鲤战士,这里是盐塘村,老朽是本村的村长。地上这些东西都是翻斗鲲留下的,如果各位有意,我等可以奉上一部分……”
“滚!”不待褐须老鲤人说完,为首的鲤祸一口浓痰吐出,喷在对方老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啪!”一抹血花溅开,浓痰像一颗呼啸的石子划破老鲤人的脸,沿着脸颊慢慢淌下来。
“滚!滚!滚!”鲤祸耀武扬威地挥动长剑,在半空“咣当咣当”鼓噪击撞。褐须老鲤人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发白,鲤须抖索着说不出话来。
猛叔厉喝一声,阔剑猛烈震动,发出一阵怒涛般的轰响,压过了鲤祸的叫嚣声。
“鲤祸,滚的应该是你们!”猛叔一个跨步,横剑挡在老鲤人跟前,须发偾张,“背弃了鲤战士的荣耀,背弃了曾经流淌的天河之血,沦为一群烧杀掳掠的鲤祸,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鲤祸们发出愤怒的狂叫,长剑“唰唰”指向猛叔,胯下的彪马纷纷人立而起,前蹄抬高,发出一片“咴聿聿”的嘶叫。
盐塘村的一干鲤人吓得大呼小叫,执剑的青壮鲤人也不由心慌胆寒,下意识地挥剑后退。阿光跟着后撤一步,旋即醒悟过来,马上大步上前,怒目而视。
为首的鲤祸忽然一摆手,其余的鲤祸立刻肃然无声,彪马的前蹄“砰砰”踏地,激起飙射的泥花。
“天河之血啊……嘿嘿!”为首的鲤祸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他双腿一夹彪马,挟风冲至猛叔面前,霍然停下。
猛叔屹立不动,阔剑稳如磐石,鲤须被对方卷起的劲风吹得向后飞扬。
彪马“哒哒”绕着猛叔转了几圈,为首的鲤祸勒住缰绳,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猛叔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也是征战过天河的鲤战士?”
“当然!”不待猛叔答话,阿光挺起胸膛,骄傲抢道,“猛叔是杀到过天河一百三十六曲的鲤战士!比你们这些鲤祸强多了!”
“强?”为首的鲤祸舔了舔嘴唇,仰天大笑,四周的鲤祸也爆发出哄笑声。为首的鲤祸笑声一止,神色森然:“老子这十二个兄弟,哪一个没有杀上过天河一百曲?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再不乖乖滚开,别怪老子血洗村子,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盐塘村的鲤人们满脸惶恐不安,褐须老鲤人嘴唇颤栗,欲言又止。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猛叔阔剑一振,神色凛然,“想要劫掠盐塘村,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为首的鲤祸冷冷地瞅了猛叔一眼:“好,瞧在你过去征战天河的份上,老子给你一个机会!”他翻身跃下彪马,冲猛叔勾了勾手指,“来,和老子单挑!让这帮蠢鲤看一看,所谓的鲤战士荣耀有多么不堪一击!”
褐须老鲤人爬起来,颤声问道:“如果你输给阿猛……”
“我们拍拍屁股就走!”为首的鲤祸傲慢地答道。鲤祸们发出嘲谑的笑声,瞧着老鲤人就像瞧一只耍把戏的猴子。
猛叔深深看了为首的鲤祸一眼,低眉弓步,双手合上剑柄,阔剑剑尖上挑,沉声喝道:“来吧!”
为首的鲤祸漫不经心地抽出背上长剑,随手一抖,剑身黝黑、细长、尖锐,像一条扭曲的毒蛇,闪烁着冰冷的鳞光。
两柄剑静静对峙,蓄势待发。
众多鲤人瞪大眼珠,屏住呼吸。阿光咽了口唾沫,握剑的手心不由沁出汗珠。芦苇丛里,支狩真咬破舌尖,强忍涌上来的浓烈睡意,紧紧盯着两柄剑。摸清这些鲤人土著的实力,日后他也好方便行事。
“轰!”猛叔突然斜跨半步,绕到对手左侧,阔剑猛地跳起,往下直劈。空气犹如布帛裂开,气浪急促呼啸,贴着剑刃向两旁翻滚。
这一剑气势威猛,劲力雄浑,犹如飓浪从高空拍落,以无可披靡的压倒之势,碾碎一切阻挡的岩礁。
为首的鲤祸身形不动,一振蛇剑,剑光在半空疾闪,迎向下压的阔剑。“当——”双剑交击的一刹那,蛇剑数次变向,像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扭动着一次次卸去阔剑势大力沉的一劈。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个鲤祸看似只出一剑,实则内蕴的剑气连续变化,以微小的劲道布下层层防线,巧妙化去猛叔来势。对剑气运用的技巧,颇有借鉴之处。
阔剑一路荡落下来,势头已竭。蛇剑猝然缩回,避开阔剑,继而猛地弹起,从阔剑剑刃边上疾掠而过,直刺猛叔面门。这一剑由守转攻,猝不及防,观战的鲤人禁不住纷乱惊叫。
“当”的一声,猛叔手腕一扭,阔剑陡然翻转,门板大的剑身仿佛一面巨盾,牢牢封住蛇剑,剑尖在阔剑剑身“呲”地滑过,摩擦出一连串火星。
“轰!”剑气剧烈翻腾,猛叔抓住对手一剑落空的机会,阔剑借势横扫,仿佛狂风怒卷,势不可挡。同样由守转攻,猛叔以压迫般的气势接连横扫,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重过一剑,丝毫不给对手喘息之机。
鲤人们开始大声鼓劲喝彩,阿光更是看得眉飞色舞,藤剑比划不停。支狩真暗自琢磨,猛叔这一路剑法似是模仿涨潮时的波浪,前一剑的力量还未消止,后一剑的力量又叠加上来,如此重重相叠,巨浪不断攀高,最终形成海啸之势,一举将敌手摧毁。
不过看猛叔出手的劲道,最多也就是炼精化气的巅峰。若是自己趁其不备,全力一剑,足可将其斩杀。
为首的鲤祸左闪右避,步伐灵活,蛇剑仿如毒蛇昂头,一次次点在阔剑剑身上,发出密集的轻响声。支狩真瞧他尽管一味防守,陷于被动,但呼吸未乱,气势未散,每一式剑气吞吐,暗藏反击之意。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河崩塌,雷霆万钧,猛叔的相叠剑势终于攀至巅峰,狂澜般的剑气一朝倾泻而出,狠狠斩向对方腰际。
咦!支狩真心头一跳,眼看阔剑横扫过去,竟似莫名失了准头,从鲤祸的腰部左侧偏出数寸,于腹前空空扫过,不曾擦到对方一丝一毫!
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恍然。先前鲤祸每出一剑,剑气都悄然潜入阔剑,隐而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猝然引动,改变了猛叔蓄势一击的方向。
再声势浩猛的巨潮,若偏离了方向,也就徒劳无功。
这个鲤祸,至少是炼气还神之境!
猛叔阔剑扫空的一刹那,蛇剑遽然出击,幻作一线无声无息的暗影,突闪而过。
一蓬血光自猛叔肋下溅开,他闷哼一声,阔剑强行拧转,重重拍向鲤祸,对刺入左肋的蛇剑不管不顾。
支狩真心中微动,这一剑不惜鱼死,只求网破,与老麻传授的搏命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喜欢玩命?”为首的鲤祸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同样不管不顾,剑尖狠狠一绞,旋即抽剑、再刺!短短一息之间,蛇剑以眼花缭乱的速度连续抽刺四、五下。
与此同时,阔剑卷起呼啸的狂风接近鲤祸,相距他脸颊不足一寸。为首的鲤祸视而不见,蛇剑亡命般狠刺不休,血水一次次飙射出来,染红了猛叔的半边身子。
“噗嗤”一声,蛇剑再次抽出,血如泉喷。猛叔身形趔趄,挥剑的手臂不由抖动了一下,阔剑随之一歪,从对方右颊擦过,砸中耳背。
“砰!”为首的鲤祸被拍飞出去,撞在彪马上,连人带马翻滚着跌倒。“要玩命,你还差得远呢!”他狂笑着按住马背,一跃而起,半边脸血肉模糊,血水从耳孔里汩汩溢出。
猛叔跨出一步,身躯摇摇欲坠,一时难以挥剑追击。众多鲤人纷乱惊呼,阿光急着要去扶他。
猛叔左手捂住肋部,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为首的鲤祸。狂涛骇浪般的剑气从他全身奔涌而出,向阔剑延伸,巨大的剑身形如波涛翻涌,幻出重重光浪,隆隆轰鸣。
为首的鲤祸冷笑一声,一道道扭曲的剑气钻出体表,缠绕周身,仿佛万蛇出窟,狂舞不休。手上的蛇剑也在霎时融入剑气,蜿蜒盘游,发出“咝咝”尖促的剑鸣。
四下里疾风锐啸,气浪汹涌,空气被双方的剑气强行扭曲,像水幕一样来回晃动。支狩真看得精神一振,睡意暂消,接下来必是双方压箱底的殊死一搏。
“来啊,老子陪你玩个够!”为首的鲤祸一步步逼向猛叔,猛叔岿然肃立。双方四目交锋,突然同时一纵而起。
仿佛两条鲤鱼高高跃出河面,在半空矫夭腾挪,千姿百态。二人犹如驾驭波浪,空中连续移动,变幻身法。两柄剑上下翻飞,纵横穿梭,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频频交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无数道剑气相互冲撞,四散激射。围观的鲤人和鲤祸不住退后,附近的芦苇丛纷纷折断,芦花漫天飞扬。
“当——”双剑猛烈撞击,两人各自倒翻出去,凭空虚踏,再次扑向对方。
支狩真忽地一楞,视野内,双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肉身渐渐虚化,幻成滚滚的剑气波纹,绕着两柄长剑凝炼成形,锋芒外放。
双方竟然蜕变成两道剑气!
支狩真双目放光,禁不住惊叹叫绝。鲤体化剑,气剑合一,这才是鲤人有别于人间道的剑术!
半空中,两柄长剑寒光璀璨,挟着澎湃激荡的剑气,以电光石火的高速不断接近,剑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波浪状气涡。
“锵!”一声穿云裂石的激鸣直冲天际,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疾风骤雨的密集交击声。两柄剑甫一相触,彼此进退纵跃,频繁变招,忽刺忽斩,忽削忽抹,时而剑气硬撼硬撞,时而剑气纠缠环绕……
支狩真远远纵目,恍惚望见两条神骏的鱼龙冲上天河,灵动翔游,飞旋起舞,被烈日金辉折射出一道道摇曳生姿的光影。
千百次飞腾变幻,两柄剑忽地敛去重重光影,猝然接近。
锋芒毕露的剑气率先触及,如两道怒浪迎头撞上,冲起滔天狂澜,剑气瀑雨般向外喷溅。
随着一记沉如闷雷的钝响,阔剑陡然抛上高空,翻滚着飞坠下来。“砰”地斜插地面,剑柄剧烈颤动。
环绕阔剑的剑气缓缓消散,变成猛叔千疮百孔的伤躯。他一手扶着阔剑,半跪在地,眼神涣散,惊心怵目的裂痕遍体。
“猛叔!”阿光悲号一声扑上去,盐塘村的鲤人面如死灰,惊恐欲绝。
蛇剑从空中飞射而至,盘绕的剑气迅速凝聚出为首的鲤祸。他手臂一扬,剑尖指向猛叔,乌黑的鲤须狰狞抖动:“杀到天河一百三十六曲算个屁?老子杀上过两百曲!”
鲤祸们挥剑叫嚣,纵马逼上来,像一头头围困住羊群的恶狼。青壮鲤人个个惊惶失措,“咣当”一声,一个鲤人的剑失手滑落,他求助地看向猛叔。
猛叔手抓剑柄,竭力撑着试图站起。
为首的鲤祸狞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他的步伐如剑,奇诡、刁钻,像一条游窜的毒蛇。
“滚开!”阿光怒叫一声,青藤软剑猛地绷起,直刺为首的鲤祸。
为首的鲤祸随手一剑,格开藤剑,顺势击向阿光面门。阿光手腕转动,藤剑犹如一条软鞭,倒卷缠上蛇剑,往外一拽,带偏蛇剑。
“咦?”为首的鲤祸讶然瞥了阿光一眼,蛇剑一阵急颤,从藤剑的缠绕中脱出,反刺阿光,运剑如风。“当——当——当!”蛇剑连击三下,阿光连退三步。蛇剑一晃,从阿光面前消失,又突然从侧方掠起。阿光痛哼中剑,肩部血花飞溅。蛇剑紧接着一甩,打得阿光筋骨折断,飞跌出去。
为首的鲤祸站到猛叔跟前,冷冷瞧着他。隔了片刻,森然问道:“你懂什么叫天河之血吗?”他手上蛇剑一动,穿透猛叔肩胛,鲜血直喷出来。
猛叔怒目相视,四肢颤抖,连阔剑也握不住,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数万万鲤人冲上天河,与无穷无尽的魔怪惨烈厮杀,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天河倾泻而落。”为首的鲤祸神色漠然,“这就是天河之血!”
蛇剑又是一闪,从猛叔小腹穿过,血如泉涌。
“这么多白白送死的血,只为了狗屁的鲤战士荣耀,只为了变成狗屁的真龙?”为首的鲤祸发出嘲弄的笑声,“真他妈愚蠢透顶!”
“杀光他们!血洗村庄!”鲤祸们挥剑逼向鲤人,瞳孔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不要啊!”褐须老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诸位大人,请放过我们盐塘村。是我们不知好歹,是我们愚蠢透顶!高贵英勇的鲤战士,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阿猛和你们作对,是他的错!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他哀嚎苦求,涕泪俱下。其余的鲤人惊惧地埋下头,瑟瑟发抖。
“哈哈哈哈!”为首的鲤祸恣肆大笑,戏谑地看着猛叔:“你瞧,鲤就是鲤,在烂泥水塘里乖乖待着才对。”
“啊!”阿光怒吼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藤剑迸射出凌厉的剑气。
为首的鲤祸撇了撇嘴角,蛇剑一抖、一绕,藤剑转动着改变方向,“噗嗤”刺进猛叔的胸膛。
“砰”的一声,猛叔浑身裂痕同时绽开,喷射血柱,整个人四分五裂,向外炸开。
鲜血淋了阿光满头满脸。
几片热乎乎的碎肉粘着阿光的脸颊,血水积在眼皮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望出去什么都是朦朦一片鲜红色。他愣愣地杵在那里,握着藤剑,嘴巴张得老大,一直没有合拢,像戴着一个僵硬又可笑的红漆面具。
“找死!”一个鲤祸策马前冲,长剑高高举起,斩向阿光。
“当!”长剑弹跳而起,被横伸出来的蛇剑格开。为首的鲤祸摆摆蛇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阿光。
芦苇丛里,支狩真拼命咬舌,不让自己昏睡。可睡意越来越浓,浑身晕乎乎轻飘飘,牙齿绵软地落在舌尖上,更像是触碰。他恍惚地瞧了阿光一眼,心沉下来,目光转到鲤祸身上,竭力把他们的模样一个一个记住。
“猛叔!”“阿光!”“杀了这些鲤祸!”
似被阿光激发了血性,几个青壮鲤人悲喊着,挥剑冲上去。鲤祸们狞笑着分头迎上,彪马嘶鸣,剑光闪耀,残肢血肉飞溅。青壮鲤人连声惨叫,仆倒在血泊中。
“放下剑!都扔掉,扔掉!”褐须老鲤人伸出双臂,向剩余的青壮鲤人嘶声力竭地大叫。他惶惶转过身,爬到为首鲤祸的脚下,拼命磕头哀求。
青壮鲤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纷纷弃剑。十二名鲤祸满脸凶光,甩动着染血的长剑,举目投向首领,等待他一声令下。
“我喜欢这小子的眼神。”为首的鲤祸定定地看着阿光,瞧也不瞧老鲤人,伸出手,拍了拍少年呆滞的脸。
“啪——啪——”手掌拍打脸颊的声音轻而短促,阿光却如遭雷殛,猛然抖动了一下,仿佛脸上的面具崩碎了,张大的嘴迸出一声鬼哭狼嚎的尖叫。
他举起藤剑,发疯般地冲向为首的鲤祸。对方身躯倏然横移,绕到侧面,蛇剑一闪,刺中阿光小腿。阿光向前跌去,后颈被为首的鲤祸劈手攫住,拎在半空,发劲猛地摇晃。阿光体内的剑胎激荡受创,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藤剑震落在地。
“你们瞧这小子的眼神!来,好好瞧瞧!”为首的鲤祸纵声长笑,五指如钩,死死钳住阿光,“悲痛、愤怒、不甘、绝望……还有满腔的怨毒!哈哈哈哈,他和我们一样,生来就注定是个鲤祸啊!”
“澎”的一声,阿光被他重重砸在地上,旋即一只脚狠狠踩上后背。阿光竭力挣扎,又被狠踹一脚,身躯痛得蜷缩起来。
“悲痛吗?愤怒吗?不甘吗?绝望吗?”为首的鲤祸冷森森地道,一把揪起阿光的头发,让少年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对,就是这样的眼神!来啊,把你满腔的怨恨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喷发出来吧!你还犹豫什么?不想报仇吗?向我们,向这些盐塘村的懦夫,向这个狗一样跪在我脚下的老东西,向那个荒诞愚蠢的龙门传说,向那条高高在上的天河报仇!”
他俯下身,漆黑的鲤须像游动的毒蛇,凑到阿光耳畔发出恶魔般的蛊惑:“想杀掉我们,就加入我们,做一个横行无忌的鲤祸。”
“你去死!”阿光怒吼甩头,向对方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哈哈哈哈,老子就喜欢你这硬脾气!”狂笑声中,为首的鲤祸朝手下作了个手势。一道剑光狠厉劈过,一个青壮鲤人“扑通”仰天仆倒,颈腔喷出一股血柱,头颅高高飞起,又“砰”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阿光面前。
“小子,加入我们,从此成为鲤祸!”为首的鲤祸一脚踏碎头颅,脑浆、血汁喷了阿光一脸,“要不然,老子一个个杀掉他们!”
“你这混蛋!”阿光嘶吼着,扭头去咬对方。
“砰!”为首的鲤祸手腕一翻,将阿光的侧脸与地面重重撞击,一颗和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好,老子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为首的鲤祸扬了扬蛇剑,厉声道,“带一个人过来!”
一名鲤祸纵马狂冲,撞得青壮鲤人们飞跌出去,惨叫连连。他弯腰随手揪起一个,一路拖到阿光跟前,让鲤人惊痛扭曲的脸孔对着阿光。
“老子再问你一遍,要不要入伙,当一名鲤祸?”为首的鲤祸用蛇剑拍了拍阿光的脑袋。
阿光双目充血,眼珠愤怒地鼓凸出来,喉头发出负伤野兽般的“嗬嗬”声。
为首的鲤祸摇摇头,蛇剑慢悠悠地落到鲤人脖子上,徐徐摩擦。锋利的剑刃贴着肌肤,寒冽砭骨。
“阿……光……”鲤人和阿光四目相对,声音发颤,颈上鳞毛倒竖。
“阿光!”褐须老鲤人抬起头,哀求般地叫起来。
“怎么,你还是不要?”为首的鲤祸眼中闪过一抹暴虐无情的剑光,蛇剑往下一压,一道红线渗出青壮鲤人的脖颈,缓缓扩散,鲤人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剑锋一点点切割颈骨的声音“嘎吱”刺耳,鲤人一时不曾死去,疼得死去活来,又被死死摁住,鲜血从脖子的切口汩汩涌出来,流淌到阿光嘴边。
“从小我就听说,每一个鲤都是亲人。”为首的鲤祸收回蛇剑,冰凉鲜红的剑锋贴上阿光的嘴唇,“来,小子,尝一尝亲人的血!甜不甜?苦不苦?亲手害死自己的亲人,这种感觉妙极了吧?”
阿光发指眦裂,瞠视着近在咫尺的鲤人。他还未断气,像一条搁浅的鲤鱼,不时地抽搐几下。“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这群该死的鲤祸!”阿光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暗红色的血水缓缓流出眼眶。
“杀一个不管用?那就下一个。”为首的鲤祸神色森冷,又一个青壮鲤人被硬拖过来。
“大人!尊贵的鲤战士,求求您不要再杀了!”褐须老鲤人面容抽搐,咬咬牙,不顾一切地叫起来,“我知道阿光最在乎谁!是阿真,他把阿真当亲弟弟!只要您把阿真抓过来,阿光一定会听话的!”
阿光睁开眼,呆呆地看着褐须老鲤人,仿佛从未见过他。
为首的鲤祸仰天大笑:“小子,你瞧瞧,这就是你的亲人啊!哈哈哈哈,被亲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他目光一转,像冰冷黏湿的蛇信缓缓舔过四周的鲤人。
“哪个是阿真?”
“哪个是阿真?自己站出来。”
冷厉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十二骑鲤祸纷纷策马散开,把众多鲤人围在当中,堵住去路。
“阿真!阿真呢?阿真去哪了?”褐须老鲤人左顾右瞧,急得满头涔涔冷汗。
一个鲤人悄悄溜了阿光一眼,小声道:“刚才阿光还背着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阿真!阿真你在哪儿!大伙儿的命都捏在你手里啊!”褐须老鲤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叫,“你出来吧,不会有事的,阿光会帮你的!这里都是你的亲人,谁会害你呢?阿真你想想,盐塘村抚育了你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啊!你要有良心,要懂得报恩哪!”
四下里一片沉寂,无人应答。金日的光辉渐渐消散,月色流淌,浮起一片冰浸浸的苍白。
“大人,阿真一定在附近!”褐须老鲤人看了看为首的鲤祸,惶恐地道,“阿真凝练剑胎时胡乱吸取日光,受了重伤,他跑不远的!”
阿光突然奋力扭动,发狂般地乱挣,一缕缕剑气在体内迅速凝聚,发出铮铮鸣响。
为首的鲤祸脸上露出一丝异色,脚底发力下压,阿光背心一颤,喉头喷血,剑气溃散乱窜。
“大人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老鲤人激动得鲤须急甩,“抓住阿真,阿光一定会乖乖听话!”
“不!不要!放过阿真!放过他!”阿光崩溃般地甩着脑袋,凄厉大叫。
鲤祸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们的首领。
谁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为首的鲤祸抬起头,出神地望着上空滚滚呼啸的天河。阿光锥心泣血的叫喊恍惚在涛声中挣扎,时而浮出,时而又沉下去,再也听不出了。
“去,把他找出来!”隔了片刻,他冷笑一声,挥了挥剑。
大部分鲤祸驱马离去,沿土路直奔盐塘村,只留下两名鲤祸压阵。鲤人们兀自埋着头,畏畏缩缩,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鲤祸陆续返回,一无所获。
褐须老鲤人焦惧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翘首张望,一会儿偷瞄为首鲤祸的表情。“尊贵的鲤战士们,相信我,阿真一定还在附近,他跑不远的!”他瞧瞧四周,忽然指着芦苇荡嚷道,“他多半是躲起来了,这个没担当的孬种!啊!大人,你瞅瞅,阿光腿上还沾着泥浆,一定是他把阿真藏到泥塘里了!”
暮风吹过茂密的芦苇,摇晃如浪,发出瑟瑟轻响。
“你——你——你才是一个鲤祸啊!”阿光嘶哑绝望的叫声在风中回荡,他死死瞪着褐须老鲤人,脸被月光映得惨白。
鲤祸们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声。
为首的鲤祸深深看了阿光一眼,半蹲下来,额角猛然撞上阿光的额头,撞得少年头破血流。
“小子,不要忘记了。”他与阿光头顶头,眼对眼,瞧着殷红的血慢慢流下鼻梁,又流到自己嘴边,一股生涩又锐利的铁锈味,恍如昨日。“这就是被人背叛的滋味……”他低沉说道,语调似乎有一丝颤抖,又透着凶狠,像一条受伤反扑的怒蛇。“永远也不要忘记。”
他霍然站起,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再去找!”
马蹄翻飞,溅起一片片泥花,六名鲤祸打马冲向芦苇丛。这片芦苇荡又深又广,芦苇挤得密密匝匝,高过彪马。泥水浑浊发稠,马蹄踩下去深深陷入,直没膝骨,拔出来颇为费劲。彪马发力跑出十来丈,就变得缓慢如牛。鲤祸们不耐烦地跃下马背,挥动长剑,一边劈砍芦苇,一边四处搜寻。
芦浪涌动,月辉闪烁,六个鲤祸逐渐被浓密的芦苇分割开,一个接一个消没在深处。
“咔嚓!”一名鲤祸手起剑落,把挡在身前的芦苇斩得东倒西歪,泥水飞洒。“干他娘的,这死地方!”他暴躁地咒骂道,伸手去抹溅在眼角的泥浆,视线恰好被手掌遮住。
蓦地,他脖子一凉,一根细锐的苇管斜斜插入咽喉,正中气管。他惊骇欲叫,气管被苇管堵住,发不出声音。他的脸色迅速发紫,手掌软软垂下,眼睁睁地瞧着一个浑身裹满泥浆的人形,从身旁的虚无中幽灵般浮出。
这是……鲤祸双目鼓凸,瞳孔慢慢散大,眼前的人形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重叠出无数个黑影。
这是?他忽而想起天河界一个古老而可怖的传闻……
难道是——噩?他的意识渐渐陷入黑暗,身躯后仰,手里的剑“噗嗤”滑入泥浆。
“扑通!”对面的支狩真紧接着一头栽倒,急促喘息片刻,又艰难地爬起来,抖抖索索去抓长剑。
一阵强烈的晕眩直冲脑际,支狩真两眼发花,双腿一软,跪倒在泥水里。醉泥果的威效犹如潮水汹涨,一波高过一波。他勉强振作精神,意沉识海,像先前那般,心神再一次融入神秘莫测的星空棋盘。
识海中,三十六颗星辰光华流烁,若虚若实。支狩真的一缕心神致志专一,凝念持守,将自身也观想成一颗灿灿星辰。
浑浑蒙蒙中,一颗星辰冉冉升上识海,仿佛棋局中投入一子,星空棋盘陡然生变。五纬沉浮,宿光变幻,三十六颗星辰徐徐旋动,各自移形换位,整片星空棋盘陷入了生生不息、无一重复的变化。
体内的金日、银月剑气似受到感召,猝然而动。“轰!”两道剑气猛地对撞,疼痛直似挖心剖骨,一下子驱散了浑身睡意。
冷汗从支狩真额头渗出,这一来,他又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适才阿光被擒,支狩真便知大势不妙。若就此睡去,连冬蝉蛰藏术也无从施展,必然凶多吉少。他一连尝试了多种侯府藏书中的精神秘法,均无法化解醉泥果的药效。然而无意间,他的意念触动了识海里的星斗棋盘。霎时群星旋动,棋局变幻,竟然勾得体内日、月剑气蠢蠢欲动。
这才令他灵机一动,想出应对之法。此法与道门“遁去之一”恰好相反,以“多出之一”,强行引动变化。
但此法难以持久,越是硬抗睡意,醉泥果下一波的威效便越大。他必须在沉睡前,每次仅以一剑之力,将鲤祸一个接一个诱杀。
远处,芦苇纷纷倒折,脚步声不断接近。支狩真竭力抓牢长剑,施展冬蝉蛰藏术,身形倏然隐没在虚无中。
鲤祸的尸体一点点沉入泥水,水面上泛起混浊的泡沫。
“噗嗤!”
皮靴陷进深深的泥塘里,搅起一团团泥沙,塘底杂草的碎屑纷纷冒上水面。
这名鲤祸持剑横胸,并不急于拔出腿,警惕地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芦苇丛,目光来回逡巡。他在天河浴血征战多年,厮杀经验丰富,业已磨练出一份感应危险的直觉。
一丝淡得难以察觉的血腥味隐隐飘出来,他霍然低头,一点血花浮在污浊的水面上,慢慢漾开。他神色一紧,长剑猛地插入泥塘,直没剑柄,来回扫动。“叮”的一声,剑尖似撞上硬物,他手上发力一挑,泥浆飙起,一具身着甲胄的鲤祸尸体翻腾上来,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根苇管,鲜血正缓缓渗出。
他正要高呼示警,蓦地感到左方杀意凛然,仓促挥剑撩去。一道寒光从虚无中破出,比他的剑更快一步,穿入左侧脖颈,横贯而过。鲤祸喉头咯吱作响,颓然仆倒,鲜血泉涌般从脖颈喷出,染红水面。
支狩真踉跄跌倒在尸体旁,喘息片刻,等到体内剑气对撞的余痛稍缓,才爬起身,费力地抽出长剑。
他瞧了瞧向四处扩散的血水,微微蹙眉……
“不对!”
为首的鲤祸脸色一沉,目光标枪般投向芦苇荡,闪过咄咄寒芒。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六个负责搜寻的鲤祸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踪,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芦苇吞噬得一干二净。为首的鲤祸厉啸一声,啸声滚滚不绝,覆盖了整片芦苇丛。隔了一会儿,从芦苇荡的西南角传出一名鲤祸孤零零的啸声。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回应。
出事了!为首的鲤祸神情骤变,劈手揪起褐须老鲤人,“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敢阴老子!说,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不然老子把你活活撕碎!”
褐须老鲤人目瞪口呆,鲤须抖抖索索:“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片芦苇丛里尽是些烂泥草虫,连鱼虾也见不着,哪还有什么东西?”
“没东西?那我的手下去了哪?”为首的鲤祸厉声吼道,五指发力,抓得老鲤人阵阵惨叫。
“大人,我哪里晓得啊!对了,一定是阿真,是阿真那小子干的!”褐须老鲤人痛得眼神乱闪,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胡编乱造起来。
为首的鲤祸气极反笑,这些鲤祸个个身经百战,剑术高超,即便是自己,也休想无声无息地把他们干掉。“凭那个连剑胎都没结出来的废物?混账老东西,你他娘的活腻味了!”他一把推翻褐须老鲤人,蛇剑一闪,抵至对方胸口。
“大人听我说,阿真那小子就是个怪胎!”褐须老鲤人心惊肉跳,拼命摆手,“他觉醒就用了整整十四年啊,比龙•腾还要长得多!要不是怪胎,怎会如此?”
为首的鲤祸神色一动;“说下去!”
褐须老鲤人精神一振,忙不迭地道:“听阿猛说,那小子一个晚上就结出了剑胎,只是误吸日光,才受了重伤。大人,刚才翻斗鲲喷出了许多奇物,阿真那小子兴许偷拿了什么宝贝,治好了伤势。没错,一定是他,下黑手杀了您的战士!”事到如今,他只有一口咬死阿真,才有活路。
为首的鲤祸哼道:“我这些手下剑心有成,就算那小子剑胎复原,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褐须老鲤人眼看对方目露杀机,脑海中闪过以前听过的一则传闻,急叫起来:“大人,如果他是噩呢?”
四周的鲤人哗然变色,连几个鲤祸也惊了一下,不安地抓紧剑柄。故老相传,天河中惨烈战死的鲤、魔怪,最终都会化作浓烈的怨气,相互纠缠,经久不散。每隔百年,怨气会孵化出一种恐怖离奇的怪物,称作“噩”。谁也不知道噩的真实面目,它们游荡世间,行踪成迷,以鲤、魔怪甚至古灵的魂魄为食。凡是噩出现之处,必然带来奇诡的灾难与厄运。
“噩?”为首的鲤祸眼角跳动了几下,“你说他是噩?”
褐须老鲤人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对,他一定是噩!我听说,噩会附在鲤的身上!”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盐塘村这么荒僻的小地方,向来平平安安,可阿真一来,就给我们带来了血光之灾!阿猛死了,大人您的战士也死了,他一定是噩,是怨气孵化的噩啊!”
褐须老鲤人本是胡乱攀咬,但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将信将疑起来。鲤人们听在耳里,竟也信了几分。若阿光不是噩,他们这个安分的小村子怎会遭此飞来横祸?
为首的鲤祸定定地看了老鲤人片刻,收回蛇剑:“好,既然你说他是噩,那就亲自带老子们走一趟,进去瞧个明白。”
褐须老鲤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摇头:“大人,我……我哪有那个能耐啊!”
为首的鲤祸嘴角露出一丝尖锐的讥诮,突然抓起阿光,把蛇剑塞到他手里,顺势一推。
“噗嗤!”鲜血飞溅,蛇剑插入褐须老鲤人的心脏。他满脸惊惧,摇晃着往前伸出手,拽住阿光的衣领,似抓紧一根浮在河面上的救命稻草。
“杀了这个孬种,杀了这个背叛你、背叛阿猛的小人,杀了这个真正的鲤祸,你——觉得痛快吗?”为首的鲤祸弯下腰,在阿光耳边发出幽灵般的低笑声。
褐须老鲤人扑倒在阿光身上,拽着领口的手臂一点点滑下去。少年浑浑噩噩站着,鲜血溅到脸上,热乎乎的,仿佛是几点滚烫的火星,一直溅到了内心深处。
一股无法言喻的快意,像火苗一样“腾”地烧起来。
“只有毁灭,才有新生!”为首的鲤祸一字一顿地道,从阿光手中取回蛇剑,抓起少年,翻身上马。“所有人带上财货,一起进芦苇荡里瞧瞧!”
一众鲤祸面面相觑,一个身材彪悍的鲤祸犹豫了一下,涩声道:“老大,如果里面真的是噩,我们就算人再多,也是白白送死啊。”
为首的鲤祸神情一厉,目光缓缓扫过一干手下:“这是你们的意思?”
“老大,反正我们得手了这么多财货,何不见好就收?”另一个鲤祸壮着胆子附和道,“兄弟们要是提着脑袋去拼命,和过去征战天河有什么不同?”
“哈哈哈,说得好!”为首的鲤祸沉默片刻,放声大笑,笑声中蛇剑陡然刺出,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弧线,洞穿对方眉心。他拔出剑,彪马仰颈嘶鸣,从尸体上践踏而过:“没胆子的废物,哪配当一名鲤祸?”
剩下的鲤祸又惊又惧,再也不敢吭声,草草收拾了满地奇物,跟着为首的鲤祸驱马冲向芦苇荡。
一干盐塘村的鲤人待在原地,畏畏缩缩望着鲤祸奔驰的背影,仍然不敢妄动。
未过多久,火焰乍然窜起,芦苇“噼啪”燃烧,一缕缕青烟冒出芦苇丛,迅速弥漫开来。鲤祸的身影被滚滚烟雾遮蔽,鲤人们呆了片刻,忽地发一声喊,向四处逃窜,转眼跑个精光。
鲤祸们业已下马,口鼻蒙上湿巾,一边打亮火石,点着芦苇,一边拔起燃烧的芦苇,掷向远处,加快引动火势。
夜风一吹,火焰往芦苇荡深处不断蔓延,浓烟腾腾而起,红光直冲夜空。为首的鲤祸手按蛇剑,立在彪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整片芦苇丛,眼中闪动着犀利的寒光。不管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呛人的烟火自会将其逼出来。
阿光被打晕,横捆在马鞍上。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体内剑气时而微弱,时而狂乱奔涌,仿佛进行着一场奇异的蜕变。
一声隐约的惨叫从西南面猝然响起,戛然而止。透过火光烟雾,为首的鲤祸望见彼处的芦苇纷乱折倒,摇晃不停。
“老大!老六出事了?”鲤祸们齐齐色变,惨叫声发出的位置,赫然是先前唯一留在芦苇荡的鲤祸所在之处。
“围过去!”为首的鲤祸厉喝一声,飞掠而下,直扑惨叫传出的方向。其余的鲤祸纷纷出击,从各处绕过去,形成一个包围的半圆弧,快速向内合拢,原地只留下七匹驮着财货的彪马。
为首的鲤祸步法奇快,身躯犹如蛇行一扭一弹,瞬间窜出数丈。四周灰烬纷纷扬扬,芦苇在熊熊火焰中卷曲、折断,一片接一片萎缩,露出一览无遗的水面,再也难以藏身。
数十息之后,鲤祸从四方奔至汇合。为首的鲤祸蹲下身,仔细查看着一具浸在泥浆里的无头尸体。
这是鲤祸的尸体,身着铁片鳞甲,四肢摊开仰躺,手上兀自握着长剑。他的脖子被斩断,颈腔汩汩冒血,首级不知去了何处。
为首的鲤祸把尸体翻了个身,盯着颈后看了一眼,冷冷一哂:“哪有什么噩?老六分明是被一个毛头小子从后方偷袭,一剑斩首。”
边上的鲤祸奇道:“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瞧,颈骨的断截面还算平滑,可见对方出剑时蓄劲而发,力道十足。不过——”为首的鲤祸蛇剑一抖,把尸体挑翻回来,“这一剑到了颈前,劲力渐渐削弱,以至于剑气分散,导致附近血管崩裂,伤口参差不齐。”
他站起身,冷笑道:“以这一剑有限的力量,要不是从老六背后偷袭,最硬的颈骨怎会断得如此干脆?此人连砍个头都不利落,劲气无法凝贯始末,又怎会是高手?一定是那个叫阿真的毛头小子。”
不是噩就好!鲤祸们暗自舒了口气,胆气不由一壮,随即又觉得疑惑不解。“可我们一路合围过来,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啊!”“难道那小子杀了老六之后,凭空消失了?”“会不会烟雾太大,我们没留神,被他趁机溜走了?”
为首的鲤祸神情一滞,适才他一路奔来,一直留意四处动静,却不曾察觉任何异常。按理说,对方来不及逃遁,必定藏身此处……他目光来回搜索,热浪扑面而来,烟气熏得两眼发酸。他心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六的脑袋去了哪里?
火势开始减弱,延及芦苇根部的水面,“滋滋”熄灭,泛起一片片雾气。烟雾愈来愈浓,像不住膨胀的纱帐,裹住了整片芦苇荡。
“老大,那边!”一个鲤祸挥剑指向东北角,惊声疾呼。顺着剑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跌跌撞撞地绕开火头,向芦苇荡外逃去。
“活捉他!我要扒了他的皮!”为首的鲤祸狞笑一声,当先扑去,鲤祸们蜂拥跟上。
泥水激溅,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人影披头散发,浑身赤裸,一手捂住口鼻,依稀发出呛烟的咳嗽声。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无头尸体旁悄然浮出,潜入水下。
鲤祸各自散开,急速绕到前方,堵住人影的去路。“兔崽子,你逃得了吗?”为首的鲤祸目露凶光,足跟发力一蹬,身躯电射而出,蛇剑化作一道疾吐的蛇信,刺向对方肋部。
听到啸声,人影转过身来,满嘴淌血,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喜色。
“噗嗤”一声,蛇剑贯穿左肋。人影无法置信地看着为首鲤祸,“扑通”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老六!”为首的鲤祸瞪着对方,惊愕失色,围上来的鲤祸瞠目结舌,愣在当场。“怎么可能是老六?“你他娘的不是死了吗?”“老六,你的脑袋……”
老六伸手比划,喉头“呀呀”做声,血水不停地从唇齿间涌出来。为首的鲤祸揪起他,扒开嘴,往里看了几眼,森然道:“他的舌头、声带都被割断了。该死,我们被耍了!那声惨叫不是老六发出来的,是阿真!他一直藏在那里!”他一把推开老六,往原处追返,奔出数步突然面色一变,厉声吼道,“糟糕,我们的马!”
“哗啦”一声,水珠溅开,支狩真手抓长剑,浮出水面,踉跄扑向芦苇荡边的彪马。他面色惨白,脸颊凹陷,身躯干瘪如柴,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
这具鲤躯气血寥寥,无法长久运转冬蝉蛰藏术,气血大亏之下,支狩真几乎去了半条命。更糟糕的是,醉泥果的药效扩散全身,连剑气对撞的疼痛也逐渐麻木。加上芦苇荡被火烧烟熏,呼吸不畅,失去地利,他被迫暂时放弃诛杀鲤祸,先行出逃,再图它谋。
“希律律——”彪马纷纷踏蹄,发出高亢的嘶鸣,不容外人近身。为首的鲤祸率众疾扑而来,目光凌厉投向支狩真,撮唇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哨。彪马闻哨,鬃尾甩动,要向芦苇荡内跑去。
雪亮的剑光环身一扫,血花四溅,彪马纷纷中剑,吃痛四散狂奔。纷乱交错的马影中,支狩真的身形也随之消失。
“各自追击!那小子撑不住了!”为首的鲤祸神色狰狞,目光锁向自家坐骑的方向。阿光还在马上,要是阿真顾及兄弟情义,一定会骑上这匹彪马,带着阿光逃亡。
“轰!”他猛然掠向半空,肉身渐渐模糊,虚化成一道呼啸的剑气波纹,流星赶月般追向彪马。
鲤体化剑极耗元气,唯有生死关头,方会动用。他先前与阿猛争斗用过一次,此刻再次施展,禁不住心闷气促,剑气大幅度匮竭。
百丈——五十丈——十丈——一丈!
剑气波纹陡然追至,挡在狂奔的彪马前。彪马嘶叫着直立,前腿高高抬起。为首的鲤祸一把攫住辔头,往下猛力一扯,彪马“砰”地跪伏在地,打了个粗重的响鼻。
为首的鲤祸如同石像伫立,盯着马鞍上的阿光,默然许久,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寒意。
那个叫阿真的,心狠手辣,阴毒无情,一点也不像鲤。
阿真一定先制住了老六,割掉舌头、声带,将其打晕,拖到另一处。随后赶到芦苇荡的西北角,在那里准备了一具鲤祸的尸体,砍去脑袋,再故意发出惨叫。
等己方赶到那边,看到无头尸体,想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老六。而老六苏醒过来,无法出声,只能疲于逃命,又把他们骗了过去。
阿真趁此良机,避开众人视线,成功逃脱。尤其是最后一刻,挥剑伤马,舍弃阿光,决断之果敢、理智、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这哪里还像一个鲤?为首的鲤祸微微变色,莫不是,真的被噩附身了?
半个时辰后,鲤祸陆续汇合,追出去的六个手下又少了一个。
月色如霜,彪马狂奔,两旁的草木往后飞退。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蜿蜒的河流闪烁银光。
支狩真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眼皮耷拉,强打起精神,挥剑割向系在彪马两侧的箩筐。“砰!”“砰!”两只箩筐掉落下去,五花八门的奇物洒了一地。
支狩真掉转马头,剑尖刺上马臀,彪马痛嘶一声,往另一个方向狂奔。支狩真接着滚下马背,摔倒在夜晚湿凉的草地上,脑子阵阵晕眩。
他吃力地翻了个身,先抓住剑,再爬向箩筐。地面仿佛在旋转,近在咫尺的箩筐晃出模模糊糊的重影,支狩真眼前发黑,浓烈的睡意不可抑止地涌上来,淹没了他。
苏醒时,上空烈阳普照,金辉刺目,奔腾而过的天河亮得逼人。支狩真眯起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摸到身边的长剑。一只灰扑扑的肥鼠正埋头啃咬他的脚趾,冷不丁地受惊窜走,刚要钻入土洞,剑光一闪,将鼠头“吱”地钉在地上。
支狩真犹豫了一下,撕掉鼠皮,和着血水、内脏一起狼吞虎咽。鼠血十分腥气,然而鼠肉肥嫩可口,细细咀嚼起来,透着一丝鲜甜,比虫干的滋味好上太多。
吃完鼠肉,支狩真连骨头也咬碎吞下,腹中饥火才稍稍缓减。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四下里一片寂静,煦风吹过空旷的荒野,两只箩筐静静地躺在前方的野草堆里,诸多奇物被阳光照得闪烁不定。几只小野雀停栖在筐边,好奇地啄食几下,啾鸣着箭一般冲上蓝天。
支狩真微微舒了口气,他选择夺马而逃,这两筐奇物志在必得。当时他藏身在马腹下,直到一名鲤祸追上来,才突然出手,将其斩杀。至于阿光,被他种下了神锁诀,留待日后慢慢追索。以那个鲤祸身躯化剑的实力,硬拼等于送死。
支狩真以剑撑起身子,捡起散落在草丛里的奇物。醉泥果确有妙效,此刻他神清气爽,筋骨舒畅,连亏损的气血也补足了不少。体内,两道日、月剑气竟在不知不觉中变小了,像是虚幻了几分。
反观识海,三十六颗星斗组成的棋盘下方,赫然出现了一丝金、银双色的剑影,笔直悬垂识海,半浮半沉。璀璨的星光不时纷扬洒落,消融在剑影上,凝出莹莹清辉。
支狩真不由吃了一惊,日、月剑气本在体内,如何又分化出一丝入了识海?难怪剑气消减了不少。或许是自己对抗醉泥果时,一次次驱使日、月剑气撞击,才生出了这般变化?
道门宗义常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说“冲气以为和。”莫非日、月剑气相撞,犹如阴阳相冲,冲而生变?转入识海的这一丝剑影,便是冲气之后的“和”?
他苦思冥想,愈发觉得有理。所谓“阴阳互根”,岂不正合怀胎之意?所谓“冲气为和”,“和”者不正是孕育诞生的胎儿?所谓“凝结剑胎”,汲取日、月剑气才是最正宗的法门?
支狩真琢磨良久,忽而发力挥剑,体内日、月剑气陡然击撞,疼痛彻骨。稍一平复,他再次挥剑,如此不断重复,直到冷汗湿透胸背,整个人几乎虚脱,方才暂时收手。
不出他的所料,体内两道日、月剑气又消减了一丝,而识海里的剑影则凝实了一分。
“穷则变,变则通!冲者,变也!”一念及此,支狩真胸中豁然开朗,忽有所得。此番他依理推断,将道门经义与自身状况相互验证,知行合一,实乃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
至此,支狩真才算一只脚真正踏上了道途。
这其中既有昔日清风教导之力,侯府苦读经书之功,也有醉泥果玄妙之效。
若是每日勤加挥剑,大约百日,他便能将体内的日、月剑气彻底冲和。只是这一丝“和”之剑气,为何会转入识海?支狩真深思下去,难道是神秘莫测的星斗棋盘所致?当初,也是它主动汲取了金日烈晖。
最令他欣然的是,鲤体难以离开地梦道,可神识仍属于自己。回归人间道之后,他或许可以借助神识内的剑影,重新结出剑胎,将肉身修成具有炼体之效的剑体!
反复察视识海,支狩真心念所至,“和”之剑影也与之呼应,俨然充满灵性。他又发现识海最深处,白玉骰子隐没了一小半,剩下的也晦暗难辨。支狩真心头生出一丝明悟,自己在地梦道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充分利用天河界的资源,强化自身。
他开始处置两大箩筐的奇物,剥除外面的硬壳、污垢,一一查看。绝大多数东西他并不识得,唯有十来个补益识海的珍品,如珍珠铜髓、鬼脸核桃、三纹鱼眼芝、雷根花之类的,倒是在侯府藏书中见过图样。当下他一一吞食,落肚为安。原本这些珍物需加以各种辅材,精心炼制,方能完美起效,眼下却是顾不得了。
未过多久,他的识海中风云变幻,气象万千:时而绽射出千百条瑞气霞光;时而被一片无尽的幽暗笼罩;时而掀起重重狂涛骇浪;时而滚滚霹雳大作;时而似蚊蚋“嗡嗡”萦绕低飞,时而似生出无数张喜、怒、哀、乐的鬼脸……每一次变化,识海都像被冲洗过一遍,精神的波浪渐渐明澈如晶,清净如玉,似排出了一丝丝无形的驳杂之气。
待到识海平息下来,支狩真稍一调息,只觉精神焕发,心通念明。他目光四下里一扫,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薪树上。接下来,便是献祭古灵。虽然鲤体经络破碎,无法再修剑胎,但他大可以换取一些强化肉身、补足气血的资源。
“咔嚓!”长剑砍断树枝的一刹那,隐隐约约传出一声“草泥马”的怪叫声。
支狩真神色一凛,目光投向密如蛛网的树冠。风吹枝叶摇晃,碎光点点,不见人影。他迟疑了一下,再次挥剑斩落一根枝杈。
“草泥马!二百五!神经病!”一连串怪叫再次响起,依稀是从粗壮的树干内传出来的。
支狩真微微一愕,后撤半步,剑尖指向树干。这棵薪树竟然成了精,能够口吐人言?
只是树精的言辞颇为晦涩难懂,草泥马是什么马种?二百五应该是个数字,神经病又是何类怪病?三者连在一起,难道暗含深意?
他凝神等了良久,未闻丝毫动静,心中愈发狐疑。手腕骤然一抖,长剑化作一道眩目的弧光,旋转着斩向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