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的地势逐渐开阔,窟洞愈来愈大,狭窄的隧道像溪流延伸出更广阔的江河,地貌也变得千姿百态,复杂多变,仿佛一座浩瀚的迷宫。
但支狩真并未迷路,熟络地穿梭其中。每一处隧道的走向、洞穴的方位、凶兽的分布、魔人的据点……无不印入魔躯的记忆,被陆陆续续地回想起来,在支狩真脑海中形成一张清晰的地形图。
支狩真忍不住惊疑,莫非真罗睺早有逃命打算,才会牢记如此错综复杂的地形,以作退路?他虽然占据了这具分身,但还有一些细碎的记忆片段并未融合,仿佛隔了一层迷雾,模糊不清。
远处再一次传来蝠嫫的尖嚎,音波犹如实质,穿过四通八达的隧道,从支狩真身上掠过。尖嚎音波是蝠嫫的天赋神通,凡是被音波触及的生灵,都会被蝠嫫感知。支狩真心知一时之间,他难以甩掉蝠嫫追踪,唯有逃向魔人众多的地底据点,才有机会脱困。
他催发魔气,全速奔跑,不停歇地穿过十多个隧洞,再跳过一条丈许宽的断壑,陡然收住脚步。
一个背着兽皮袋的魔人迎面而来,他皮肤漆黑如墨,翻出嘴唇的两颗獠牙白得发亮,身躯极为魁伟,强壮有力的双腿踩过岩石,像沉重的鼓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两人目光相对,肌肉同时绷紧,两道凶悍的魔气各自透出体外,在半空一触即分。
这是魔人相互的试探,以魔气窥测对方实力,决定是否动手。比起魔物,魔人要理智得多,同级魔人之间除非为了争夺资源,否则不会妄动干戈。
支狩真倒退半步,主动侧过身躯,以示相让。逃命要紧,他无暇与一个强悍的黄级魔人纠缠。
魔人迟疑了一下,对支狩真点点头,放慢步子,从他身旁走过。“砰——砰——”魔人的脚步一次次震动,仿佛重重敲击在支狩真心头,高大厚重的身影投在岩壁上,像晃动的小山,森然笼罩住他。
支狩真身上的紫色蔓纹陡然蠕动,感应出了杀气。
魔气汹涌扑来,魔人右腿发劲,往后侧猛踹。支狩真一跃躲过,五指绽开如钩,抓向对方面门。
魔人的天、地、玄、黄四级,大致相当于人间道的炼虚合道、炼神返虚、炼气还神和炼精化气。支狩真的魔躯虽然属于黄级魔人,但孕育未久,肉搏战力和顶级魔物差不多。魔人一定察觉到他的虚弱,才会出手攻击。
每一个魔人脑子里的魔源,都是一枚可供交易的硬通货币。
“嘭——嘭——”双方一言不发,展开激烈对杀,魔人力大势猛,双腿挟起强劲的魔气,连续踢向支狩真。他的招式并无章法,显然不曾得过秘笈,但攻击又快又狠,经验老辣,久经杀戮的本能弥补了武技的不足。
支狩真施展小巧身法,跃高伏低,十指频频扣向魔人双眼要害,尽量不与对方硬撼。魔人孔武有力的腿脚擦过岩壁,咚咚作响,石屑纷乱飞溅。激战中,魔人一腿高高抬起,腿部肌肉抖动,化作一柄黑沉沉的巨斧,猛然劈下。
神通——斧腿!
这一击快若奔雷,魔气汹涌激荡,仿佛生出森寒的锋芒,巨重的斧影死死锁住支狩真,不容他躲避。
支狩真十指交错,指向魔人,心灵中的一点魔念与十指勾连,精神力倾泻而出。
真罗睺的拿手杀着——断魄指!
这是直攻魂魄的秘技,将肉身与精神结合,威力几乎达到玄级。若非真罗睺的精神力量不够,足可凭此横扫黄级魔人。而支狩真以星空识海转生,精神力远非真罗睺可比。
魔人脸上神情一滞,闪过茫然之色,斧腿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支狩真贴身而上,手指刚要插入魔人咽喉,就听到后方高速接近的翅翼拍动声。
蝠嫫追至!足有两个!
支狩真手腕一转,巧妙变插为拍,魔人被他拍飞出去,像一块巨石撞向蝠嫫。同时他左脚蹬地,向前疾窜,瞬间冲出隧道,翻下山岩,再拐进左首第三条岔路。
前方空空荡荡,隧道就此截断,没有去路。出口的三丈之外,一根垂直的巨大石柱巍峨耸立,通往下方的深渊。石柱凹凸不平,生有诸多大、小孔窍,空气流动时发出奇异的呜咽声。
刺耳的音波从远处逼近,一个蝠嫫展动双翅,遥遥飞向支狩真,口中发出兴奋的怪笑声。
这是一名玄级蝠嫫!翅翼上的绒毛悉数褪尽,灰白的脸透出红晕,钩爪也进化成了人类的指甲,只是更为锋利,像轻薄的黑色刀片。
一段真罗睺的记忆倏地跃现脑海,支狩真向前加速狂奔,猛地冲出隧道口,身躯腾空而起,扑向石柱。
蝠嫫紧随而来。
“砰!”支狩真落向石柱,探臂一把抱住,顺势往下疾滑。蝠嫫追至他身边,展臂抓来,乌黑的指甲发出金属破风的利啸声。
支狩真抓住石柱,侧向横移,利用石柱庞大的体表挡住攻击。“呲啦”一声,蝠嫫的指甲抓在石柱上,划出深深的沟痕。
支狩真趁隙又往下疾滑十多丈。
“小乖乖,你逃不掉的!”蝠嫫尖笑着,从上空旋风般扑至。支狩真突然手扣石柱,身躯倒翻,钻入一处孔窍。
蝠嫫双翅一转,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幽暗的孔窍深处,忽地亮起数百点阴冷的绿光,一个庞大的黑影无声移向蝠嫫。那是一头多目毒蛛,玄级凶兽,蝠嫫撞破了结在孔窍内的蛛网,翅膀黏在蛛丝上,一时挣脱不得。
多目毒蛛迅速爬向蝠嫫,一道道锋锐的魔气透出蝠嫫指甲,发劲一划,割破蛛丝。蝠嫫正要后退,神思忽而一阵迷糊,被多目毒蛛的肢足缠住。
支狩真发出一记断魄指,贴住孔窍入口岩壁的身躯一抖,倒退而出,一连下滑数十丈,继而转向石柱另一侧,攀至一处拳头大小的孔窍。
孔窍外沿,印着一点不起眼的深色褐斑,那是真罗睺所做的标记。
支狩真伸臂探入孔窍,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覆满尘灰的皱巴巴皮囊。
皮囊里有一大块发硬的肉干,一小袋蓝莹莹的冰晶水珠,几十枚魔人的魔源,以及一块三角形的墨绿色木牌。
木牌触手阴冷,以繁复诡秘的魔纹雕出火焰图,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东胜洲魔里寿将军府,暗刺十三号,中品校尉真罗睺。”
一大段记忆碎片犹如凌厉的电光,纷乱闪过支狩真的脑海。
真罗睺是一名细作!
这个秘密隐藏在魔躯的记忆深处,直到支狩真瞧见木牌,方才闪现出来。
支狩真禁不住大感意外,真罗睺的真正底子竟是东胜洲将军府的校尉,奉命潜入南瞻洲魔里青的府邸,收集消息,刺探军情。
难怪他熟记地形,储备食水,这是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退路。
支狩真系好皮囊,稍一踌躇,又将木牌取出,塞回孔窍,快速滑到石柱底部,向地壑更深处掠去。
此地还是真罗睺与东胜洲联络的一处秘密据点。
“真罗睺,你跳不掉的!”
江流汹疾如怒,苦叉的长舌似毒蛇扑出,贯穿真罗睺大腿,顺势一卷,绞碎大片血肉。密密麻麻的血吸虫涌入伤口,向身躯深处钻去。
真罗睺负痛大吼,双臂奋力划动,游向一道湍急的暗流,被裹挟而去,将双方的距离再次拉开。
苦叉四肢一蹬,飙出一道疾射的水浪,衔尾而追。他心下纳闷,真罗睺吃了他那么多下,浑身伤痕累累,怎地还有力气挣扎?光是钻进体内的血吸虫,就足以痛得对方发疯了。
追逐中,苦叉再次逼近,长舌倏地刺穿水浪,卷住真罗睺脚踝,往后拉拽。“咔嚓”一声,真罗睺硬生生用魔气震断踝骨,抽出腿来,往斜向方一窜,滚入江底一个黑糊糊的泥穴。
苦叉紧跟着冲进去,猛然间血光迸溅,惨叫声中,苦叉整个人齐腰而断,上身踉跄前冲,栽倒在地。他无法置信地扭过头,两根半透明的细锐长丝拦在泥穴口,像不停颤动的锋刃,凝着的血珠“啪嗒啪嗒”往下滴。
“你……这里……为什么……?”苦叉面色灰败,半截腰痛苦地抽搐着,肠子随着大股鲜血流出来。
真罗睺慢慢从湿泥上爬起身,脸上似笑非笑:“从入职将军府的那一天起,我就着手准备。这条浊浪江横穿半个南瞻洲,从头到尾,类似陷阱共有一百六十四处。”他手指猛地插入苦叉咽喉,“苦叉,逃不掉的是你!”
“嘭!”
支狩真一脚踢出,钟乳石笋应声折倒,断折处喷出大股浓烟,猛罩在蝠嫫脸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毒水泡。蝠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撞上一根尖突的石笋,被捅穿背腹,气绝毙命。
支狩真跃下石笋,避开另一头蝠嫫的扑击。一路上,他被好几个蝠嫫接连盯上,利用真罗睺过去布下的多处陷阱,才屡屡化险为夷。
蝠嫫呼啸的尖爪从上方袭来,支狩真步伐一转,绕到一根石锥背后,利用地形与对方巧妙周旋。周围尽是崔嵬参差的钟乳石林,各种石笋、石瀑、石幔横竖屈伸,交叉伏扑。蝠嫫不得不放慢速度,避开那些尖锐坚硬的石棱,一时无法发挥出飞行优势。
“噗嗤!”蝠嫫旋飞而至,利爪扣中支狩真肩头,溅起一抹鲜血。支狩真反手抓住蝠嫫毛茸茸的手腕,脚底发力一蹬,身躯犹如利箭倒退。背后是两根并立的峥嵘石笋,靠得极近,只余一条半尺多的狭窄空隙。支狩真闪电般穿过空隙,蝠嫫的双翅来不及合拢,硬生生撞上两边石笋,翅骨纷纷折断,一头倒栽下来。支狩真反扑而上,右膝凶狠腾起,击碎对方喉骨。
支狩真脚步不停,掠过石林,又穿过一连串窟洞,长长的隧道开始向两旁扩散开,形成陡峭的下斜坡。山坡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花茎又高又密,像闪烁着光芒的波浪。
数十丈深的山坡脚下,奇瑰的地底风貌像一幅画卷在支狩真视野里展开:峰崖雄峻,壁立千仞,窟洞奇诡,绵延贯通。古老的岩石层重重叠叠,高低交覆,地势时而如巨浪冲向上空,在最高处弯曲成拱,蛛网般往下方延伸;时而如深壑层层下陷,如倾如坠,向四周凿穿出无数险径幽峡。
一个巨大的熔岩湖坐落在地底中心,亮得像一面金色的明镜,火浆似一条条蟒蛇翻滚,绽开灼眼的金焰。附近长满了茂密的野生植被:碧绿的螺桑,火红的贝兰,橙黄的月菊,绛紫的熏草,墨黑的乌蒿,灰白的麻葱……
支狩真径直向熔岩湖畔掠去,熔岩湖虽会偶尔喷发火浆,但能吓退凶兽和更恐怖的邪祟。众多魔人、魔物环湖定居,形成了一片大型聚集地。
一路上,支狩真望见形形色色的魔物和魔人。很多是伤残的,老迈的,个个皮肤干皱,衣不蔽体,动作稍显迟钝,神情里透着漠视一切的麻木。但支狩真若多看他们几眼,他们立即呲牙瞪目,喉头发出低吼,仿佛即便死了,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湖畔附近,到处是拉出来的浑黄屎尿,酸臭流脓的凶兽内脏,嗡嗡飞旋的蝇虫,以及布满倒刺陷阱的蜂巢洞穴……魔人、魔物从地穴钻进钻出,络绎不绝,一双双凶暴、狡诈、阴沉、猜疑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支狩真身上。
支狩真并不担心,没有什么魔物、魔人敢在聚集地轻易开战。一旦受伤,显露疲势,虎视眈眈的旁观者会蜂拥而上,把交战双方无情撕碎。
“要玩玩吗?只要一枚低等魔源,就让你玩个痛快!”一个妖艳的女性魔人半躺在污垢斑斑的兽皮上,手抚上**,吃吃笑着,向支狩真分开饱满光滑的大腿。
支狩真脸上发烫,赶紧绕开她。这里有不少类似的魔女,胴体半解半掩,躺在脏兮兮的兽皮上,扭动着肉光致致的腰肢,向经过的魔人搔首弄姿。
几个雄性魔人丢出魔源,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压住魔女,疯狂地耸动着,发出满足而粗野的嚎叫。
支狩真愣了片刻,闷头往外急走,心跳一下子变得有点慌乱。前后左右,恍惚都是魔人激烈交配时晃动的**、大腿……他停下脚步,竭力调匀呼吸,脑子里乱哄哄的。
叶哨的鸣乐声倏而传来。
那是一支古朴又苍凉的曲子,哨音很细,很轻,像一片风中飘飞的野蓬,可听的久了,又沉重得像会坠下来。
支狩真听着听着,心就静下来,循着曲声走过去。
一名身着皮甲的女魔人屈膝坐在湖畔,坐在脏乱污臭的废墟里,安静地吹奏叶哨。
她的皮肤是小麦色的,被火光一照,仿佛金灿灿的绸缎在燃烧,闪烁着明耀而凄艳的光。一片火红的贝兰叶子卷成叶哨,含在唇间,红唇亮得像灼热的岩浆。
“英招!”支狩真失声叫道。这是魔躯无法抑制的反应,一股支狩真难以理解的情感,犹如狂涛骇浪,从真罗睺的记忆深处奔涌出来。
“你来了。”英招放下叶哨,微微挑了挑眉。她的眉毛又长又密,英气勃勃,像冷冽的刀锋。
支狩真一步步走向魔女,他听到胸口的心脏“怦怦”跳动,血液加速流动。真罗睺说话的语气、习惯的动作,隐秘的情感一一跃现而出,与他的精神世界水乳交融,渐渐合为一体。
识海内,八翅金蝉的茧猛地颤动了一下,魂魄奇迹般强大了一分。
支狩真恍然生出明悟,分身虽被他占据,但不知何故,与真罗睺本体的精神联系似断未断。他大可利用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勾动真罗睺的魂魄,将其一步步吞噬,充作巫灵成长的养料。
这是一种崭新的精神修炼体验。扮演好真罗睺这个角色,他的魂魄力量将因此受益,不断滋长。但这也异常凶险,他必须守住心神,以免入戏过深,最终反被真罗睺的心性影响,迷失自己。
“属下拜见都司大人。”支狩真走到英招跟前,垂下头,沉声道。
英招站起身,她足足比支狩真高出一个头,双腿尤其修长,起伏的肌肉曲线犹如水银流泻,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我这里出了意外。”支狩真抬起头,像真罗睺般紧紧盯着英招,眼神里隐藏着一丝炽热。
英招位高权重,执掌魔里寿将军府的密谍系统,负责对外作战的潜伏、暗杀、情报收集等要务。真罗睺追随英招整整十四年,一起出生入死,交情早已不止单纯的上下属关系。
“我已经知道了。”英招平静答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波动。
“你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支狩真楞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道,“魔里青的人发了疯地追杀我,还口口声声逼我交出密钥,将军府已经待不下去了。真它妈的活见鬼了!密钥那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怎么可能落到我手里?”
他搓了搓手指,这是真罗睺烦躁时的习惯动作。通常他还会拿出一种碧绿的螺桑叶,卷起来,用火点着,深深地吸上几口。在魔躯的记忆里,螺桑叶燃烧时的烟气又苦又呛,但能缓解暴戾躁动的魔性,回味时还有点凉丝丝的甜。
和大多数魔人不同,真罗睺不会放纵自己的魔性,反会刻意压制,以此打磨自己的魔念。在魔狱界,强大的肉身仅仅是厮杀的保障,魔念的滋长和纯化才是进化的关键。
相比人间道的人类,魔人更追究精神力量的修炼。
“不止是魔里青的人……”英招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你得到密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南瞻洲,现在所有的势力都在找你。”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就算魔里青认为密钥在我手上,也不可能透出风声,泄漏给其余势力!这件事不对劲,我明白了,有人要搞死我,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支狩真目眦欲裂,惊怒交加,完全进入了真罗睺的角色。
面对整个南瞻洲的追杀,他即便长剑在手,也是死路一条。以支狩真自己的性子,纵然心中惊悸,也会冷静处之。但此刻他以真罗睺入戏,不再刻意压抑性情,恐惧、不甘、愤怒等负面情绪倏而放大,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这同样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他不为己知的另一面。正如他平静接受了支氏一族的使命,却将恐惧、不甘、愤怒埋藏于心。
“我要马上走,回东胜洲!”支狩真神色变幻片刻,急急喝道,“都司大人,尽快帮我安排一条稳妥的路线。”
英招微微摇头:“边界暂时被封死了。南瞻洲所有的势力都已出动,你去不了其它洲。”
“这么快就封锁了边界?”支狩真失声喊道,旋即恍然,“该死的,这摆明是个局啊!谁它妈的处心积虑要害我?”他心里疑惑不解,真罗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怎会遭此刻意针对?幕后黑手究竟目的何在?
英招没有说话,目光越过支狩真,沉默地望着湖中翻滚的岩浆,不知在想些什么。
“逃不掉的话,我只能先躲一躲,避避风头再说。”支狩真焦躁不安地搓搓手指,“就这样吧,你先给我安排一个隐秘的藏身之所,再给我弄个新的身份。”
英招收回目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仍然没有开口。
支狩真心头骤然下沉,生出一丝不详的预兆:“都司大人?英招?”
“现在我没办法帮你。”英招无声叹了口气,“或许有人查出了你的身份,故意设局,想把魔里寿将军府卷入这场轩然大波。我们一旦出手,就会和密钥牵扯不清,沦为众矢之的。”
支狩真面色大变:“都司大人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会切断和你的联系。所有安插在南瞻洲的秘密据点都已转移,你不会得到任何援助。”英招的声音越来越冷冽,熔岩湖跃动的火焰映在她冰灰色的眸子里,像是被冻住了。
“这算什么?”支狩真呆了半晌,嘶声问道,“我被将军府抛弃了吗?”
英招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冷然道:“你做这一行很久了,应该知道规矩。”
支狩真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提着脑袋的活,提脑袋的手还是别人的。”他目光暴闪,死死瞪着英招:“可我就是不甘心啊!英招,这是将军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英招平静地注视支狩真:“这是魔里寿将军的命令,也是我的意思。难道你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她漠然地笑了笑,“就因为你替我挡过刀?”
支狩真如遭雷殛,木然而立,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绝望。两人无声对视,风卷起熔岩湖的火焰,热浪从他们冰冷的瞳孔里掠过。
“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同,哪会有什么不同呢?”支狩真蓦地狂笑起来,额头青筋绽露,神色转厉,“都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别说是魔里青这种地极魔人,就算是纵横魔狱界的天魔,老子也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一股桀骜不屈的魔性沸腾血液,直冲胸腔,这是支狩真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心中一动,运转太上心镜注,时而以真罗睺为镜,观照自身,时而又以自身为镜,观照魔躯。整个人的意识仿佛分成两半,一半融入真罗睺,经历情绪变化。另一半笃守本心,体验精神之妙。
两者相互勾连,彼此参验,他的精神力又悄然增长了一分。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魔人的惨叫。
“是蝠嫫!”支狩真眼中光芒一闪,“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整整一个浮巢的蝠嫫都出动了,这片聚集地完了。英招,这里有暗道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蝠嫫掠走,生不如死吧?”做他们这一行的,凡是据点所在,都会留出一条秘密的退路,这也是他赶往此处的原因。
“跟我走。”英招略一迟疑,身形展动,向熔岩湖另一头掠去。支狩真紧紧跟上,蝠嫫的尖嚎声渐渐响起,远处的天空黑压压一片,无数翅膀卷起巨大狂乱的气流,地上的砂石簌簌滚动。
魔人们大呼小叫,惊惶奔逃,整个聚集地乱成一团。
一头玄级蝠嫫从后方急速飞来,利爪呼啸着探向支狩真。英招倏而转身,挥拳击出,她的拳势坚决又冷酷,魔气深深内敛,在接触的刹那间猝然爆发。
“嘭!”蝠嫫血肉炸开,纷乱溅在支狩真身上。
“你就要进化地魔了?”支狩真吃惊地道。
“你太慢了。”英招一把抓起支狩真,旋风般冲入一处幽暗的地穴,不断往下疾掠,再沿着地势攀上崖层,深入迷雾笼罩的地渊。
一个多时辰后,支狩真察觉到了从渊洞上方涌来的气流。
“从这里一直爬上去,就出了地壑。”英招停下脚步,丢给他一张人皮面具,面具里裹着一块镂刻魔纹的梭形晶石,“这是一张黑船的船票,通往南瞻洲最凶险的荒渊。”
黑船与浮巢不同,游走于地底深处的暗脉,以惊人的高价出售船票,搭乘一些被大势力通缉的魔人。黑船的信誉极好,据传他们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势力。
“你救过我,我给你一条路。”英招缓缓地道,“我们两清了。”
支狩真看着英招,她站在岩石的阴影里,也像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都司大人,我们两清了。”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毅然戴上面具,纵身拔起,头也不回地向渊洞高处攀去。
英招默默望着支狩真消失的背影,过了片刻,四下里鬼魅般浮出几道人影,向英招躬身行礼。
“都司大人,什么时候把消息放出去?”一个人影低声询问。
“等他上了船。”英招答道。
高空中喷耀的天火一一湮灭,地表呼啸的火浆也陆续消退,天地光线转暗,黑夜将至。
夜晚是魔狱界最危险的时刻,魔人凶兽大多蛰伏,不会轻易外出。支狩真伏在茂密的荆棘丛中,一动不动,耐心等待黑船。气温正在急速下降,风冷得刺骨,他呵出的气化作一缕缕白雾,飘散开来。
四下里是一片贫瘠的砾土荒原,也是黑船的一处停靠点。密密麻麻的火棘绵延数百里,荆棘刺犹如尖锐交错的獠牙,阻挡住了魔物、凶兽。以火棘汁为食的花腐蚊像一片片灰雾,“嗡嗡”来回飞卷,散发出恶心作呕的奇臭。
此处人迹罕至,位置荒僻,是极为隐蔽的藏身之所。花腐蚊散发的恶臭又遮蔽了支狩真的气味,令他暂时无需担心追兵。
十丈开外,沟壑内喷出的岩浆闪烁数次,迅速黯淡,最后一处光源熄灭了,黑暗像无边的幕布覆盖天地。
四周陷入了静寂,夜风变得死气沉沉,“嗡嗡”的花腐蚊群也消失了。
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慢慢飘出沟壑,像一个无声游荡的幽灵。它面目模糊,散发出有若实质的戾气。支狩真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处移动,穿过密集的火棘,向自己飘过来。
邪祟!支狩真心头蓦地一凛。地梦道之行前,他查阅过大量前人典籍,深知地梦道最可怖的对手并非那些炼虚合道的土著,而是一种被称为“邪祟”的异物。
邪祟在人间道难得一见,但在地梦道频繁出没,不足为奇。邪祟非生非死,非虚非实,具有种种不可思议的诡能,极难彻底灭杀。他在天河界遭遇的噩,其实就是一种邪祟。而在远古与巫族订立盟约的魁,本质上也属于邪祟。
巫族秘典《祝天十三录》里,倒是有一篇专门对付邪祟的“祝由转魇咒”,但通篇内容晦涩,奥理艰深,支狩真还在自行摸索,一时难以领悟。
随着灰白色的影子不断接近,周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阴惨惨的,窒息般的寒意渗入支狩真肌肤。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咯咯咯咯……”一阵脆生生的笑声突兀响起,五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凭空出现。它们头扎冲天辨,胸围红肚兜,一个瞎眼,眼窝处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一个耳朵残缺不全,像被野兽啃咬过;一个鼻子烂成泥糊,连鼻孔都看不到;一个嘴巴仿佛被线缝合住,密布蜈蚣步足状的疤痕;还有一个浑身皮肤溃烂,鼓满大大小小的水泡。
五个小娃娃脚踩尖锐的荆棘,自顾自拍手跳舞,嬉笑追逐。
灰白色的影子立即旋风般地逃开,与它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似是极为忌惮。支狩真的呼吸顿时一畅,阴森的寒意也随之退去。
“咦,你们瞧,有个魔人躲在这里!”瞎眼的小娃娃突然扭过头,冲着支狩真的方向瞅了瞅,黑洞洞的眼窝渗出惨白的眼泪。
支狩真眼前骤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紧接着,其余四个娃娃纷纷转过头来,对他做出掏耳、抹嘴等动作,支狩真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一一丧失,整个人动弹不得,仿佛变成了一具空空洞洞的泥偶,被切断了对外界的感应。
“轰!”星空识海内,太上心镜注自行运转,星斗大阵射出千百道星辉,凝成一面晶莹透澈的心镜,将隔绝的外界倒映其中。
肉身丧失的五感以奇妙的精神方式重现出来,五个小娃娃的一言一行清晰呈现在心镜上。
“这下好啦,没人打扰我们玩耍啦!”瞎眼的小娃娃伸出手,得意地在支狩真面前晃了晃,“这家伙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想要吃我们呢。”
耳残的小娃娃揪揪耳勺,嚷道:“这个魔人的魂魄听起来好古怪,怎地和身子有些不融?”
支狩真微微一惊,对方竟能察觉自己转世夺舍。
烂鼻子的小娃娃凑到支狩真跟前,鼻头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莫非是个夺舍的天魔?可气味不像啊。”
瞎眼小娃娃哼道:“我瞧他满脸晦气,一定是惹上了大麻烦。额光又黑里透红,不用多久就会死翘翘啦!”
支狩真愈发惊异,他陷入南瞻洲各方追杀,形势危急,确如瞎眼孩童所言“惹上了大麻烦”。但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自己难逃此劫,必死无疑。
“那可不一定哦。”嘴巴缝成线疤的小娃娃下巴抖动,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子,“要是他看到狗就杀,听到水就躲,遇到土就缠住不放,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嘛。”
其余四个小娃娃齐齐变色,七嘴八舌地叫嚷:“你又泄漏天机!小心那些杀千刀的魁来抓你啊!”
“就是就是,生死都有定数,可不能乱改喔。万一被这个魔人听到,逃过一命,我们就要倒霉喽!”
“不会泄漏啦!这个魔人的五感都被我们封死了,哪里会知道呢?”
“那倒是哩,不过还是小心一点吧。”
几个小娃娃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又开始玩耍嬉闹。支狩真听得将信将疑,忍不住思索“见狗就杀,听水就躲,遇土缠住不放。”这句话的意思。
未过多久,荆棘猛然摇摆,地面“砰砰”震动不休。一个巨大的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从远处慢慢走过来。
“我好饿,我好饿……”巨影低声咆哮,五颜六色的脓液从它嘴里淌下来,像煮沸的粥不断翻滚,迅速淹过地面,“嘟嘟”冒着热气。
五个小娃娃纷纷尖叫,一溜烟地逃走了,支狩真的肉身五感随即恢复。他望见那个灰白色的影子也受了惊吓,瞬间钻入地壑。
又来一个邪祟!支狩真禁不住头皮发麻,暗暗焦急,也不知黑船何时能至。他演化真罗睺,心性已不如过去冷静,但求生的欲望却浓烈了数倍。
“我好饿,我好饿……”巨影的咆哮声响彻荆棘丛,支狩真的腹部忽地发出一声饥鸣,肠胃竟然蠕动起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我好饿,我好饿……”
声音轻如蚊蚋,赫然是从他腹内发出来的!
支狩真神色骤变,运转魔源,滚滚魔气冲入小腹,来回扫荡,却不曾发现任何异物。即使他以太上心镜注反复观照体内,还是一无所察。
“我好饿,我好饿……”细小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渐渐与巨影的咆哮合一,支狩真只觉腹中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一缕唾液从他唇齿间渗出,滴在火棘枝上,唾液色彩鲜艳,又黏又腥,像极了巨影流出来的脓液。
与此同时,支狩真怀中的梭形晶石一阵发热。
大地像波浪一样晃动,绽出圆形光晕,犹如漩涡疾转,一条黑乎乎的螣衍巨鳅从光晕里探出脑袋,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口发人声:“上船!”
支狩真毫不犹豫地扑出火棘丛,冲入兽口。螣衍巨鳅合上大嘴,缩回地下,地面绽开的光晕快速缩小,消没不见。
下一刻,刺眼的光罩在支狩真脸上,强光背后人影晃动。支狩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眯起眼,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他正站在黑船内部的甲板上,甲板红得发黑,绵软弹力,踩在上面会微微颤动,像厚实的肉质层。
两边的舱壁椭圆外凸,色泽透明,可以望见螣衍巨鳅正在灵巧下潜,不断穿梭岩层,钻入青黑色的巍巍地脉。
整幢黑船宽约三丈,长约二十丈,由螣衍巨鳅改造而成。头部内的魔源镶嵌层层魔纹,被牢牢控制住,只保留了螣衍巨鳅遁行地脉的天赋神通。整个身躯被分隔成甲板、甬廊、公共区域以及各间大小舱室,顶壁镶嵌着螣衍巨鳅体内自然生成的骨化珠,光芒璀璨,具有驱除邪祟的效用。
“贵客不远遐路,幸见光临,鄙舟蓬荜生辉。”站在支狩真对面的魔人身着黑色皮毛的高领大氅,彬彬有礼地道,“吾乃掌船使骊朱,请示客之舶据,交予验之。”
支狩真微微一愕,这个自称骊朱的魔人长得白皙俊俏,言辞古雅,与大部分魔人不太一样。他拿出梭形晶石,骊朱略一查验,又递还给他:“客居寅九号舱房,穿廊向左,直向里行便是。”支狩真瞥过他光洁细滑的手,掌心布满银色的枝蔓花纹,闪烁着神秘的微光,和自己魔躯上的紫色蔓状花纹极为相似。只是紫色蔓纹相对呆板,欠缺灵动的韵味。
“船上可有什么规矩么?”支狩真的目光掠过甲板另一侧,几名同样披着高领黑氅的黑船护卫分散而立,目光灼灼,散发出凶厉彪悍的气势。十来个搭船的魔人三三两两站在舱壁前,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独踞角落,默默观看地脉的独特风光。
地脉是魔狱界特有的奇景,形似蜿蜒交错的血管,饱含黏稠汁液。除了在地脉中土生土长的生灵之外,寻常魔人、魔物一旦触及地脉,非疯即死。
“贵客切记,凡黑船之法皆同:福祸自招,生死自负。”骊朱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但凡客人相逆互斗,若吾等见矣,必止之。若不见,后仅以尸弃之船外。”
支狩真听得心头一凛,骊朱的言下之意是一旦船客私下里厮杀,只要黑船瞧不见,就不做理会,只管处理尸体。
骊朱屈指一弹,一个身似烟雾、头生触角的古灵从甲板里钻出来,扭动着窜到支狩真跟前,嘻嘻一笑:“我叫小七,客人但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我。客人先随我走,我带你去舱房。”这是魔狱界最常见的古灵,俗称蝼烟灵。蝼烟灵天生弱小,并无多少神通,但它们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常被强大的魔人拘来充当杂役。
支狩真跟着小七穿过长长的甬廊,小七口若悬河,一刻不停地向他介绍船上的诸多设施:“这间是酒肆,那边是赌馆,隔壁的是货铺,对外出售各种奇珍异宝、魔源兽丹、秘笈功法,也可以收购客人的货。边上是可供客人相互交易货品的密室,最里头是斗场,客人之间如果结下什么仇怨,大可以去斗场一决生死,掌船使可作公证……”
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异色,无论是酒肆、赌馆,还是货铺、斗场,均为飞檐翘角,与魔狱界多用穹顶的建筑迥然不同,似乎更接近晋楚的华美风格。
他特意浏览了一下货铺,魔人的秘笈功法并非由玉简、竹牍或纸张收录,而是以壁画、图谱呈现在各种奇石异矿上,最便宜的功法也要上千魔源,绝非真罗睺这样的魔人能负担得起。
“这是?”支狩真目光所至,心头微微一跳,一柄乌鞘长剑斜挂壁上,青铜吞口结满绿锈,像是许久不曾用过了。
“这叫剑,听说是船主大人的收藏。”小七欣然道。
这柄剑不曾标价,显然主人无意出售。支狩真凝视着剑柄上镂刻的防滑螺纹,这是晋楚道门常用的云纹字,意为“青虹”。
这柄剑来自于人间道。
“客人也懂剑吗?”小七好奇地瞅了瞅支狩真,“这东西可是很稀奇,也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从来没见过剑,所以才觉得古怪。”支狩真沉吟片刻,转身离去。魔人更信奉自身的力量,不愿假借外物,魔狱界的冶炼铸造工艺又十分低劣,因此法宝、兵刃相当罕见,价值连城,也只有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才会拥有一二。
这意味着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弄到一柄剑。
店铺的角落里,四个身披连帽斗篷的船客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向支狩真的背影投去窥测的目光。
“是他吗?”一个黑脸魔人压低声音。
“不清楚,但这张脸肯定戴了人皮面具。”另一个魔人掀起兜帽,碧绿色的瞳孔一闪,呈现出十字星的奇诡光图。
“不管是不是,干了他再说!做完这一票,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一个额生犄角的魔人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
“不要随便惹事,先试探一下。”第四个魔人冷然道,搭乘黑船的船客多是穷凶恶极,战力彪悍,不好轻易树敌。
“客人,您的房间到了。”在标刻着“寅九”的舱门前,小七让支狩真取出晶石船票,贴住门中心的眼状魔纹,舱门像赤红色的肉泥迅速蠕动,露出入口。
支狩真的脚步忽而一顿,斜对面的舱房门楣上,赫然刻着“戌一”的字号!
戌者,犬也!
“要是他看到狗就杀,听到水就躲,遇到土就缠住不放,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嘛。”
邪祟小娃娃的话倏而闪过支狩真脑海,他心中微微一跳,目光顺势扫过邻近的舱房。“戌一”、“戌二”、“戌三……”黑船的客舱按照十二地支排序,戌号舱房共有九间,难道“见狗就杀”是指杀掉所有住进戌号舱房的船客?
支狩真颇感荒谬,如今风声鹤唳,他正应小心潜藏,怎可主动招惹是非?但魔躯本性又令他宁可杀错,不愿放过,万一这些船客本就是追杀真罗睺的呢?先下手为强才够明智。
支狩真跨步走进舱房,门在身后蠕动合拢,吐出晶石船票。
整间舱房浑圆如卵,周壁是厚软的淡粉色肉丘,布满螣衍巨鳅的天然体纹。床榻靠着舱壁,俨然也是三面环围的晋楚式样,铺着干燥的兽皮褥子。
“小七,客人能更换舱房吗?”支狩真装作随口发问。
小七一愣:“贵客对这里不满意吗?我们这艘螣衍巨鳅向来一票难求,每次出航都告客满,没有空余的舱房可以换了。”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小七,既然贵船如此紧俏,难免会有多个客人挤一间舱房了?”
“那倒不会,一间舱房只允许住一位船客,总得限制上船的人数,不然会出乱子的。”
“能坐得起螣衍巨鳅的船客,至少也是黄级魔人吧?”
“是啊,多是些黄魔、玄魔,我还见过好几个地魔客人呢。”
“这次不会也有地魔上船吧?”
“我可不敢乱嚼舌头,泄漏其他客人的底细。贵客见谅,这是船主定下的规矩。”
支狩真笑了笑,又仔细问了些行船相关事宜。黑船此行的终点是南瞻洲东部边界的荒渊,途中停靠九次,历时十六天,以“之”字形的路线贯穿大半个南瞻洲。
他上船之地正是黑船停靠的第二处。
“贵客先歇息着,小七告退了。若有事差遣,只需将魔念送入晶石船票,叫唤小七的名字即可。”蝼烟灵扭动着钻向地面。
“劳烦你了。”支狩真抛出一枚打赏的魔源,小七喜滋滋地张开嘴,一口吞下,回味般地咂了咂嘴:“好久没尝过魔源了。可惜小七吃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
支狩真又抛出一枚魔源,小七探头含住,“咯吱咯吱”地咀嚼了一阵,眉开眼笑:“果然鲜脆爽口,就是还不管饱。”
支狩真面不改色,将第三枚魔源丢进小七嘴里。蝼烟灵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贵客豪气!”它眼珠一转,悄声道,“在地脉行船,会遇上诸多稀奇古怪的异兆。贵客无须理会,只当看不到,这些异兆伤不到人。还有九日后,船会在地脉之涡停靠一次,贵客不妨提前买下船上的苦蕨衣,去地脉深处寻宝,赌一赌运气。”说罢钻入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苦蕨衣是以一种叫做苦蕨的稀有植物编织而成,可以抵御冲击,隔绝魔念,但价格十分昂贵,绝非手头窘迫的支狩真负担得起。他也并不在意此物,打赏小七,不过是为了今后方便套些消息。
依据小七之言,九间“戌”号房各有一名船客,但想一一杀尽他们,谈何容易?一旦对上玄魔,等于自寻死路。支狩真独自待在舱房,默默思量,忽而腹部剧烈抽搐,喉头一阵恶心,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小滩花花绿绿的黏液。
这是先前受了巨影邪祟的波及,不知不觉留下的暗创,直到此时才发作出来。幸好黏液吐出后,他胸腹舒畅了许多,再未感到不适。
支狩真蹲下身,凑近黏液,闻到一股刺鼻的腥酸味。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一点黏液,不疼不痒,肠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揪紧,发出饥饿的腹鸣。他赶紧弹去黏液,起身时,目光无意中瞥过床底。
一叠螺桑叶躺在床下昏暗的光线里,绿得发亮,像无声无息燃烧的磷火。
支狩真心头猛然一震,探手伸向床下,抓出螺桑叶。
这是真罗睺嗜好之物!
支狩真神色变得阴沉,叶片在掌心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包卷着一颗灰白的火荧石。他默然许久,慢慢卷起一张螺桑叶,擦着了火荧石。
一点火星闪烁,叶卷泛焦,淡蓝色的烟雾袅袅飘出。
魔躯的记忆闪过一个多年前的画面:熔岩湖畔,真罗睺木然而立,嘴里含着一根未曾点燃的螺桑叶卷。
“真的想好了?入了我们这一行,随时会死,也会被抛弃。”英招站在他身边,英姿无双,像站在炽烈起伏的火焰里。
“不入这一行,我也随时会死。”
“但至少不会被抛弃。”
“生于此界,我们早已被天地抛弃。”
英招沉默地看着真罗睺,手指摩擦,一簇火星迸出,在指尖窜跃。她缓缓弯下腰,替他点燃了螺桑叶卷。
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人中间飘荡,烟味发苦,回味时又有点甜……
“英招这是在告诉你,你被她卖了。”萌萌哒跃出识海,神色凝重地看着螺桑叶。
“我知道。”支狩真答道,一股强烈而绝望的痛楚自魔躯心头升起,像汹涌的潮水,冰冷而刺骨。螺桑叶出现在舱房,暗示真罗睺的行踪已然泄露。船票是英招给的,泄露消息的也只能是英招。
英招为何要出卖自己的忠实下属?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在这艘黑船上,又有多少魔人知晓了真罗睺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魔女哦!”萌萌哒眨眨眼睛,“出卖了真罗睺,偏偏还要告诉他,是觉得有愧吗?”
“大概是吧。”支狩真感受着体内魔性的躁动,一会儿哀如死灰,一会儿怒火高涨,一会儿又茫然困惑……如此动荡激烈的情绪变化,令支狩真觉得不可思议,又充满了奇异的新鲜感。
仿佛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他凝视着静静燃烧的螺桑叶,慢慢地,递到唇间,任性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如梦似幻的烟雾。
螺桑叶的气味从口腔向身体深处弥漫,苦涩而辛辣,回味时却一点也不清甜。
真罗睺也是个奇怪的魔人啊。支狩真苦笑着摇头,冷静理智的本心压过了魔性:“荒渊是不能去了,那边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真罗睺上钩。我们在其它地方下船。”说到此处,支狩真心头蓦地一跳,邪祟小娃娃说“听到水就躲”,荒渊的“渊”字,不就带水么?
邪祟娃娃的话难道真是一条生路?
“笃——笃——笃——”舱房外,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支狩真和萌萌哒对视一眼,转过身来,目光盯着紧闭的舱门。
“笃——笃——笃——”一阵窒息般的沉寂过后,敲门声复又响起,接连不断,仿佛有足够的耐心一直持续下去。
支狩真微微蹙眉,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默运太上心镜注,精神力向外延伸而去。
门外走道的景象清晰映照在识海的心镜上。
一个头戴兜帽的魔人站在门前,低着头,露出前额的黑色犄角,敲门的手指布满尖锐的倒刺。
“刚才在商铺里,我们见过这个魔人。”萌萌哒通过支狩真的识海传音道。
魔人无故找上门来,是识破了真罗睺的身份,抑或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支狩真心念疾转,他脸上的面具由英招所赠,他被英招出卖,面具的样子也理所当然地会被泄露出去。
然而魔躯本能地抗拒这样的推断。直至此刻,真罗睺的执念兀自不愿接受被英招出卖的事实。
这令支狩真难以理解,甚至觉得十分可笑。但借助魔躯执念的一次次强烈波动,他的精神力犹如水涨船高,不断变强攀升,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修行。
魔躯如炉,魔念如炭,精神为工,识海为铜。支狩真正以这种奇诡的方式,借助魔躯分身与本体的一点玄妙感应,从真罗睺的精神世界中巧妙窃取力量,悄然化为己用。
修士一旦迈入炼气还神之境,精神的修行变得至关重要。修士需要不断壮大精神力量,以此滋养、纯化、改造识海。想要臻至炼神返虚,修士必须把识海淬炼到极致,再从中凝聚出一缕本源力量——神识,将神识与体内的清、浊之气相合,使肉身力量与精神力量完全统一,从而灵与肉水乳交融,转化自如。
魔人仍在不厌其烦地敲门,隔了片刻,他不见室内有所动静,诡异地咧嘴一笑,一条色彩斑斓的舌头缓缓爬出嘴唇。
舌长三寸,舌尖上鼓起一个个小水泡,迅速膨胀,随后纷纷裂开,从内生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摇曳生姿,绽放出梦幻般的妖异光芒。
神通——舌灿莲花!
“我是戌九号的船客,下一站就要离船,手头上有一批赃货想要贱价出手,不晓得阁下有兴趣吗?”朵朵金莲眼花缭乱地摇晃,舌头缠绕蠕动,声音柔缓低沉,分不清男女,像在水波里晃荡的诱人鱼饵,充满了魅惑。
支狩真听得蠢蠢欲动,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答应。所幸他精神力远胜常人,反复运转太上心镜注,坚守心神,强忍不发一言。
一缕飘渺无形的魔念随着语声穿过舱门,渗入室内,来回转了几圈,倏而扑向支狩真,直入识海。
星空识海顿时生出反应,群星纷纷旋动沉浮,流转的星光犹如璀璨的铜墙铁壁,将侵入的魔念牢牢抵挡在外。
星光剑丝也随之生出感应,锁定魔念,频频颤动不休,呼之欲射,仿佛下一刻便要冲出识海,击向魔念。
支狩真忽有所感,由于长期修炼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又兼修了庄梦的星空屏风图,他的识海并不比炼神返虚之辈逊色多少。迈入炼气还神之后,他的精神力更上一层,距离凝聚神识仅余一步之遥。
神识妙用无穷,也是炼神返虚修士惯用的战斗手段之一。神识除了可以外放,替代五感感知之外,还能化作实质性的攻击。
支狩真身为剑修,若能以识海中的星光剑丝为基,凝出剑形神识,便可外放攻击,发挥出剑术优势,在这场南瞻洲的追杀中拥有足够保命的筹码。
太上心镜注中就有淬炼神识之法,在进入地梦道之前,他也在狱中参阅过侯府的相关典籍。思及此处,支狩真不再理会门外的魔人,开始研习太上心镜注的后续功法。
“为什么不把门打开呢?”魔人的语声愈发蛊惑人心,源源不绝地钻入室内,“我有天大的好处要给你,魔源、功法秘笈应有尽有,只要打开门,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支狩真犹如未闻,一心苦思凝炼神识的艰深法门。
“我们要不要放这个魔人进来,突袭下手?”萌萌哒灵机一动,“反正他是戌号房的,又明显不怀好意,干脆先杀了,省得麻烦!”
支狩真心中一动,如果魔人还有同伙,不如先行削弱对方的势力。此人的神通类似于精神蛊惑,并不难对付。他当机立断,将晶石嵌入舱门,闪到门边上,以精神力锁定魔人,心镜观照出对方的一举一动。
舱门不住颤动,以晶石为中心,向两旁拉开。
魔人看着缓缓洞开的房门,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他虽是黄级魔人,但舌灿莲花的神通一旦发动,即便是玄级魔人也要神思迷乱,受其控制。
萌萌哒猝然跃上舱门,摘下晶石。
半开的舱门重新开始合拢。
魔人一愣,急切之下来不及多想,埋头冲入舱门。骤然间,疾风扑面,支狩真从门旁猛地扑出,十指插向对方面门。
魔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脑袋一偏,同时探臂抓向支狩真咽喉,手指上的倒刺急速变长,意欲以玉石俱焚之势,逼迫支狩真退开。
支狩真心念一动,主宠伴生咒当即发动,萌萌哒霎时出现在支狩真身前,被魔人指刺击中,弹飞出去,“咚”地撞在合闭的舱门上。
魔人神色大变,舌上金莲疯狂开谢,发出迷幻般的魔音:“快住手,我是……”说到一半,他魔念忽地一阵迷糊,身躯僵住,支狩真手腕轻转,断魄指尖锐如剑,插入魔人后颈,臂肘顺势一夹一扭,扳断了魔人的脖子。
“扑通!”魔人的尸体跌落在地,随即陷入其中,厚软的地板肉壁缓缓蠕动,像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将魔人尸首一点点吞没。
与此同时,船主的御使舱内,一名盘坐的黄衣青年男子倏地抬起头,望向支狩真所在的舱室,眉心的银色裂纹奇异扭动,化作一枚幽邃的竖瞳。
“主人,出了什么事?可要俺去瞅一瞅?”
黄衣男子左肩上,一个三寸丁大小的老头猛地跳起,闷声吼道。他尖嘴凶目,满脸绒毛,背后生有双翅,说话时獠牙闪烁着一道道深紫色的雷光。
“有主人在,能出什么事?明明是霆公你这老货闲得发慌,想找个理由去耍吧!”黄衣男子右肩上,一个蜷卧的三寸丁女童坐起身来,瞥了老头一眼,捂嘴打了个哈欠。她一头鲜红柔亮的长发及足,姿色娇艳,粉嫩的肌肤泛出一缕缕窜流不息的火光。
霆公毛脸一窘,讪讪笑道:“炎母,打人不打脸,何必硬要揭穿俺呢?”炎母懒洋洋地道:“因为我也闲得发慌,只好耍耍你了。”
“不要!”霆公赶紧抱住胸口,“俺还是个清白的童男身呢,可不能由得你这老怪物胡乱耍玩,须得明媒正娶才行。”
“我呸,你这老货想的倒挺美!”炎母娇啐了他一口,一团煌灼的火焰从樱桃小嘴里喷出,烧得空间“滋滋”作响,绽开肉眼可见的叉状缝隙。
“一言不合,就要强上啊!主人快救救俺,别叫生米烧成了熟饭!”霆公怪叫一声,闪身跳开,惹得炎母气哼哼地狂追不止。
黄衣男子莞尔一笑,运转竖瞳,瞧了支狩真的方向几眼:“是两个魔人自相残杀,不必理会。”
“这些魔人整天就晓得打打杀杀,比霆公还无趣。”炎母瞪了霆公一眼。
霆公咕哝道:“我这么无趣,你还要耍玩,口味着实独特。”
黄衣男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船首正前方。船体正在不断下潜,透过螣衍巨鳅硕大浑圆的眼珠,可以望见黛青色的地脉逐渐纵深开阔,仿佛狭窄的溪河汇聚成广阔江海。
五花八门的奇异生物从船旁掠过,有的五色斑斓,像嵌满眼珠的水母;有的类似长满白毛的僵尸,躺在地脉中慢慢漂浮,胸膛不住起伏;有的人面豹身,恶狠狠地瞪着螣衍巨鳅,发出威胁的咆哮……
随着螣衍巨鳅深入地脉,船体起了一丝轻微的震动,开始摇晃起来。四周激起气流的波纹,不少异物被惊动,向黑船汹汹围过来。
黄衣男子伸手按向座前一个巨核状的半凝固物,那是螣衍巨鳅的脑丘,乳白色的浆体密布交错的血管,被一座云纹缠绕的道术法阵包裹,时不时闪过模糊的符箓图像。
“五指洞天,轮法常转!”黄衣男子轻喝一声,道术法阵亮起碧、赤、黄、白、黑色的斑斓光环,以螣衍巨鳅的脑丘为中心,沿着细密的血管向整艘船辐射,化作一圈圈五色光环在螣衍巨鳅体外滚动。
船体的震动迅速平息,螣衍巨鳅猛地一个加速,船体一扭一摆,灵活窜出异物重围。
“主人,我们快进入地脉第二层了。”炎母神色一肃,浑身火光升腾。霆公也神色俨然,两腮高高鼓起,喉头发出一连串低沉的雷音。
黄衣男子微微颔首,螣衍巨鳅不停加速,往下俯冲,很快触及一层青黑色的粘膜,被牢牢阻隔在外,难以寸进。
霆公、炎母齐声长啸,各自喷出一团雷球、一团火球。雷球紫里透黑,毁灭沉重的气息中藏着一缕生机;火球红得发青,炽烈的生机里透出一丝冰冷的死意。
雷火在半途合二为一,飞速旋转,生生灭灭不定,幻化成一柄先天雷火神斧,散发出开天辟地般的惊人威压。
“轰!”雷火神斧从螣衍巨鳅张开的大口中呼啸射出,猛地砍上粘膜,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螣衍巨鳅径直穿过,冲入地脉第二层。
船体猛地颠簸起来,仿佛一下子陷入汹涌的湍流。螣衍巨鳅左摇右晃,船舱一次次大幅度倾斜。
“砰!”支狩真一个趔趄,后背冷不防撞在舱壁上,险些滑跤。他探手抓住床沿,竭力稳住平衡。床的四脚被地板肉壁吸住,牢牢固定在原位,并未翻倒。
“翻船了?”萌萌哒在地上打了个滚,侧身跃起,单臂抓住顶壁,来回晃荡。
四周天旋地转,上下颠倒。“啪!”一块晶石撞上舱角,又滑到支狩真跟前,被他一把抓住。这是戌九号舱房的船票,应是从魔人尸首上掉出来的。支狩真脑中念头一闪,将萌萌哒收入识海,低喝道:“我们走!”
他火速掠出舱门,冲向对面的戌九号房,以晶石打开舱室,随即关上舱门。
房内空无一人,一只鼓囊囊的兽皮袋随着倾斜的地板滑来滑去。支狩真抓起来一瞧,里面装满魔源,足有数百来颗,魔源上还残余着干涸的血渍。
除此之外,袋里尚有一枚魔狱界特有的留影玉璧,玉璧上映着一个魔人少女的模样:额生双角,明眸皓齿,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舱室外的走道上,陆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支狩真运转太上心镜注,以精神力向外探察。一些魔人跌跌撞撞地奔出舱室,赶往甲板,察看究竟。
戌八、戌七、戌六号房也先后打开,三个魔人汇聚在一起,经过支狩真舱房时,目光特意停留了片刻。
“摩舍呢,怎么还不出来?”三人并未见到同伴,不由神色骤变,黑脸魔人用力敲击戌九号舱门。
“砰!”船体陡然向上抛起,几个魔人猛地撞上顶壁,又跌落下来,在地板上滚作一团。
戌九号的舱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倏地探出,揪住黑脸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拽进去,旋即闭上舱门,室内响起激烈的拳脚破风声。
甲板上,赶到的魔人船客抓紧栏杆,死死盯着舷窗外,个个脸上惊骇欲绝。
外面是幽深无边的青黑色,像被狂风掀起的巨幕跌宕不休,仿佛涌动着无数怒涛激流。螣衍巨鳅随之翻滚起伏,难以维持平衡。
一座惨白的岛屿从远处漂过来,竖着几根残破的巨大骨柱,裂开的骨缝里传出刺耳的哭泣声。即便隔着厚实的舱壁,哭声仍然触耳可闻,似向魔人们的脑海深处钻去。
“该死的,这是地脉第二层!”一个肥壮的魔人惊吼道,“黑船怎么会来这里?我们都会完蛋的!”
“轰!”
一股无形的巨浪猛地从地脉下方涌起,螣衍巨鳅被狠狠撞上,一连弹出数十丈远的距离,船体整个侧翻过来。魔人东倒西歪,乱成一团。
“黑船在搞什么鬼?”“干,他们想黑吃黑!”“船主快点滚出来!”一些暴躁的魔人忍不住大肆咆哮,凶相毕露。一个瘦小的魔人蜷缩在角落里,死死抓住栏杆,丑陋的脸皮不住颤抖,仿佛害怕极了。
奇怪了,黑船为什么冒险进入地脉二层?瘦小魔人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珠四下转瞄,闪着狡黠灵动的光芒。黑船不会蠢得寻死,莫非是在找什么东西?
“诸位贵客,地脉颠簸难行,此乃常事。本船信誉卓著,未尝有害客之事。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骊朱走上甲板,身躯随着摇晃的船体灵巧摆动,双足牢牢吸在了甲板上。
“老子不想听你唧唧歪歪的废话!马上开船离开这里,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一个魔人厉声吼道,身躯腾空浮起,强悍霸道的魔气汹汹压向骊朱。
“地魔!”一干魔人纷纷惊呼,被汹涌如狂潮的魔气波及,浑身骨骼肌肉瘫软,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地魔不仅魔气充沛,神通变化远胜玄魔,还能掠空飞行。在天魔隐遁不出的魔狱界,地魔足可横行无忌。称霸各洲的魔里青、魔里寿、魔里海、魔里红四位将军,实力也不过是地魔巅峰。
角落里,瘦小魔人目光一闪,也作势软软倒下,暗自撇撇嘴。黑船一向神秘莫测,哪有那么容易对付?这头地魔注定是要踢上铁板喽!
“贵客且勿闹事。本船行路早定,岂能中途变更?”骊朱微微蹙眉,在地级魔气的强压下依然行止自若。
“变不变现在由老子说了算!”地魔狞笑一声,将身一晃,肉躯迅速膨胀,两只斗大的头颅先后耸出,肩膀上也探出四条青筋虬结的手臂,赫然是三头六臂的顶级神通。
其余的魔人也跟着纷乱叫嚣,蠢蠢欲动。有几个魔人禁不住贪念暗生,黑船的店铺里摆了不少好东西,如果借此洗劫黑船,立可大发一笔横财。
“要么乖乖听老子的,要么就去死!”地魔狞笑一声,悍然扑出,六臂如风车疾旋,狂风暴雨般砸向骊朱,同时两只头颅转动,密察四周,以防船主出手。
“定!”一道幽深的目光倏而从御使舱内射出,落在地魔身上。他浑身一滞,动弹不得,六臂兀自保持着静止的攻击姿势。
骊朱伸手按上地魔,掌心的银色蔓纹光芒流转。地魔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体表渐渐被繁密的银纹覆盖,连魔念也被禁涸,再也无力反抗。紧接着,从舱壁里探出一条条血肉触手,瞬间卷走地魔,消失不见。
一众魔人顿时噤若寒蝉,识相地不再躁动。瘦小的魔人悄然望着御使舱的方向,脸上若有所思。
“区区一个地魔,也敢在主人的天瞳跟前放肆?”御使舱内,霆公吹胡子瞪眼地道,“就算是俺打个哈欠,也能把他喷得外焦里嫩!”
炎母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是哩,你向来口气比力气大。我怎么记得刚出世那会儿,你连只蚊蝇都电不死呢?”
霆公讪讪地道:“好汉不提当年丑嘛。”他与炎母皆为天生灵种,初始孱弱不堪,须得寄身于人,受到宿主的长久蕴养,方可成长变强。
黄衣青年眉心的竖瞳并未合上,目光一转,投向茫茫无际的地脉。
那座惨白的岛屿不断接近螣衍巨鳅,岛上光秃秃一片,耸峙的骨柱陡然一动,向外探出,硬生生抓向船体。
“那是一只手!”炎母失声叫道。众多魔人惊骇地瞪着舷窗,视野被庞大惨白的骨手遮蔽,一股邪异的魔性威压渗透而来。
“扑通扑通!”魔人个个神色迷离,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心中诡异地生出臣服的念头,脑子里的魔源同时颤动不休,仿佛要脱体而去。就连骊朱也目光涣散,无力地伏倒在地。
“这玩意邪门得紧,像是比天魔还厉害些!”霆公浑身雷光闪耀,一口先天罡雷猛然喷出,遥遥击中骨手,却只激起一缕淡淡的灰烟。
霆公不由打了个哆嗦,这只残破的骨手业已厉害至此,手的主人可想而知。
黄衣男子神色淡定,手掐术诀,座前的云纹道阵光芒流转,再次闪现出眼花缭乱的各种道门符箓:无量净地的不动如山符,谷神宗的落地生根符,玉皇宫的镇天符,太上神霄宗的辟邪符,鬼谷的九宫符……一轮轮玄妙的清光绽出螣衍巨鳅,化作巨峰、雷光、天宫等巍峨壮丽的异象,重重迎向骨手。
“定!”黄衣男子清叱一声,眉心天瞳奇光一闪,骨手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轰隆隆!”巨峰、雷光等异象纷纷击中骨手,一根裂开的骨柱轰然断裂,坍塌下来,激溅起无数碎片。
狂乱的气浪猛地掀起,四周绽开蛛网状的细密裂缝。螣衍巨鳅向后飞抛,连续翻滚了一阵,勉强稳住平衡。
“嘎吱嘎吱——”周围的裂缝并未合上,反而扭动扩大。一个个红脸蓝肤的恶鬼从中钻出,凶戾的目光四下里一扫,落在骨手上。
“这是魁!”炎母沉声喝道,“据传它们是魔狱界天地诞生的凶灵,也是魔人的克星。天魔一旦异动,强烈的魔气就会被魁感应,从而捕杀清除。”
魁纷纷扑入地脉,在湍急暴乱的暗流中灵巧穿掠,迅速围向骨手。“呛啷啷……”一条条奇异的锁链从他们手中抖出,缠住巨大的骨手。锁链似虚似实,环环相扣,表面上光滑无缝,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仿佛黑暗中跃动的萤火。
骨手发出凄厉的尖嚎,被锁链死死缠绕,一身惊天动地的力量仿佛也被锁死,半点挣扎不得。魁齐齐一拽锁链,拖着骨手,飞速掠向裂缝。
“这是——”黄衣男子脸露异色,盯着锁链的天瞳猛地一颤,仓促合闭,一缕血丝从眉心缓缓渗出。
“主人小心!”雷公低喝道,“这锁链似是天地法则所化,不可强行窥视!”
“此言差矣!”
黄衣男子伸指抹去眉心血渍,朗笑一声,“举目岂由天地限,求道何处不可观?若世上皆为天地法,又哪里来的人法?”
他肤色温润,五官的轮廓柔和清雅,仿佛柔软的笔毫饱蘸了春日烟雨,轻描细绘出来的。此刻却目露峥嵘,英气逼人,仿佛柔软的笔毫突地一折,勾出了尖锥的锋芒。
霆公、炎母齐齐肃然:“主人说的是!”
黄衣男子的竖瞳再次绽开,与先前不同,竖瞳并非静止,而是玄妙扭动,从瞳孔流烁的幽光内,竟又徐徐浮出一枚崭新的竖瞳!
这枚竖瞳隐隐发亮,绽放出明澈细微的毫光,看似近在咫尺,又似渺远难及,悬于天地之外。
“主人这是重造天瞳吗?”霆公、炎母瞧得又惊又喜。兰陵潘氏的天瞳神通虽然奇妙,但因为源自血脉,威力也受限于血脉。黄衣男子进入地梦道经年,居然参照魔人的神通进化之秘,将自身天瞳重新衍化,成为一门得以进化的神通妙法!
“这也可算是我潘氏天瞳的第二层状态,我称之为‘瞳之始辟’,取开天辟地之意。”黄衣男子面容平静,毫无骄矜之色,始辟天瞳轻轻颤动,毫光一转,远处的锁链仿佛被剥去层层外壳,呈现出最本源的一面……
“说!为什么找上我?”
戌九号舱室内,黑脸魔人被压倒在地,左臂断折,软绵绵地耷拉在肩头,小腹血如泉涌,支狩真尖锐的指爪正从腹部破开的伤洞里抽出来。
“去你妈的!”黑脸魔人负痛低吼,挣扎着想把脸转过去,又被支狩真按住脖子,狠狠撞向坚硬的床脚。
“砰!”鲜血从黑脸魔人的额角溅出来,脸被再次压向地面,獠牙也被磕断。
“你们一伙还有多少人?几个玄魔?几个黄魔?怎么盯上我的?谁给了你们消息?”支狩真压低声音,另一只手拽住对方完好的右臂,猛地发力扳断。黑脸魔人连声惨叫,额头青筋扭动,渗出密集的汗珠。
“全说出来,就给你一个痛快。”支狩真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腰腹同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黑脸魔人的实力几近黄级巅峰,若不是萌萌哒相助,他未必能拿住对方。
“有种杀了我!狗娘样的,你会比我死得更惨!”黑脸魔人吐掉嘴里的血污,拼命扭动身躯。支狩真挥起拳头,一下下重击黑脸魔人的脊椎,打得对方七窍溢血,身躯不住抽搐。
萌萌哒在旁瞧了一会儿,撇撇嘴:“小帅哥,你这么审问实在太野蛮了,没一点技术含量,还是让我来吧。”
支狩真微微一愕,萌萌哒跳到黑脸魔人跟前,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仔细地擦去对方脸上的血迹。“放松一点,其实我们没必要杀你。你瞧,魔狱界每天都要死很多魔人,流很多的血,可为什么一定得是你呢?这不公平啊。”她叹了口气,伸手捧住魔人的脸,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着真诚的光。
“活着一点也不容易,特别是在魔狱界,你说呢?”
“我手上有上千魔源,可以让你全部带走,只要你……”
“我出生在东胜洲一个鸟不拉屎的地窟里,紧挨着火焰喷涌的岩浆湖,到处是臭烘烘的硫磺味。你呢,也是东胜洲的吗?不是?那是南瞻洲?你也吃过很多苦,对吗?其实我们都一样……”
“魔人只要自己活着,其他人的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取舍。取舍也是一种进化!”
“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统魔狱界的将军,相信我……”
半炷香之后,黑脸魔人盯着萌萌哒,蠕动了一下裂开的嘴唇,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舱室里……
“哗啦啦——”魁拖着锁链捆绑的骨手消失在裂缝中,黄衣男子的始辟天瞳先行合上,外层的天瞳也继而合拢,缓缓化作一道竖纹。
“噗!”他身躯微晃,低头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如纸。炎母赶紧掏出一只青玉瓶,取了一枚鸽蛋大小的鲜红丹丸,伺候黄衣男子服下。
“主人可好些了吗?”炎母担忧地问道。
黄衣男子淡淡一笑:“虽然受了点内伤,好在并未损伤根本。”他双眼神光一闪,从眉心的竖纹内,徐徐伸出一截锁链的光影。锁链似虚似实,形状与魁拖拽的类似,发出奇异的摩擦声响。
霆公、炎母浑身一颤,生出一股强烈的心悸感,身为先天灵物,他们敏锐感应到了锁链蕴含的天地法则威压。
“主人真是绝世无双的天才!”炎母大喜过望,霆公却有些忐忑不安,犹豫了一下道:“主人虽然窥得天地法则,但不到生死关头,还请慎用。毕竟法则乃天地权柄,生灵妄加篡夺,恐遭天道反噬。”
炎母不以为然地道:“修行当精进无畏,怕个什么反噬?你这糟老头子,越修炼胆子越小了!”
霆公苦笑不语,主人得了法则,必然会失去什么。但此言不详,又是他私下揣测,不方便诉诸于口了。
御使舱内,法阵上的符箓道纹仍在不断变化,螣衍巨鳅逐渐适应了地脉二层,摇摇晃晃地稳住船体,随着暗流起伏。
“开始吧!”黄衣男子神色一肃,手掐术诀。
“抛锚!”霆公低吼一声,口喷雷光,化作一枚深紫色的雷锚抛向地脉。
“撒网!”炎母张口吐出三昧真火网,迅速扩大,覆向地脉。
黄衣男子的胸口处,缓缓浮现出一头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炎鲲光影。
与此同时,人间道的八荒大地之下,玉真会的炎鲲洞天摇头摆尾,在汹涌火海中飞速游动,形状、动作、姿态与男子胸口处的炎鲲光影一模一样!
“咔嚓!”支狩真手臂一紧,在黑脸魔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干净利落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大致就是这样了。”萌萌哒耸耸肩,“他没有说谎。”
“所以……”支狩真松开手,任由魔人的尸首慢慢融入肉壁地板,“是我们搞错了?这几个魔人找的根本不是真罗睺?”
“没错,他们找的是她,一个叫做千惑圭的魔女。”萌萌哒甩甩尾巴,缠住那块留影玉璧。
玉璧上的魔人少女笑得像只魅惑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