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千惑圭。”
“三天前,千惑圭刺杀了一名东胜洲的魔人军阀,对方的势力开出了一千魔源的高价悬赏她的命。”
“这几个魔人是一伙的,找她是为了赏金。据他们得到的绝密消息,千惑圭就在这条黑船上。”
“千惑圭是一名玄魔级的刺客,曾经多次暗杀各洲军阀。传闻她有点背景,很可能来自中波洲的旭日军。”
“因为千惑圭身具千变万幻神通,而你又恰巧戴了面具,这几个魔人才怀疑你是魔女所扮,特意上门试探。他们一伙共有四人,剩下两个都是玄魔,其中一个擅长瞳术神通,另一个算是他们的头领。”
萌萌哒将黑脸魔人的口供一一整理清楚,支狩真怔怔地看着她:“你在你来的那方天地做哪一行?专审犯人么?”
“你猜?”萌萌哒轻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低头望着角落出神,长而细密的睫毛仿佛有雾气升起,覆盖了笑声。
舱室变得安静下来,尸体的鲜血缓缓消融,不留一丝痕迹。唯有船体还在摇晃,一下子往左倒,一下子向右倾,像步履蹒跚的醉汉。
支狩真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天地和天地也没什么不一样。就像人间道和地梦道,一样是生老病死、弱肉强食。”
“你还真不会安慰人!”萌萌哒转过首来,眨眨眼,“明明有很大的不一样啊。地梦道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掠夺资源和功法的猎场,这里的生灵只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安乃匹西。他们好也罢,坏也罢,生也好,死也好,你都不会在意。可人间道就不同了,支氏的使命,你的师长清风,死去的麻七,哥舒夜、胖虎、谢咏絮或是更多的朋友……即便是被你亲手毁掉的百灵山,也是独一无二,无法代替的。”
“安乃匹西是什么?”
“嘻嘻,这个说来话长,你不会懂的啦。”萌萌哒使劲揉了揉脸,仿佛要把什么一下子全部揉碎。她移开话题,道,“我们和这几个魔人莫名其妙地干了一场,最后反而便宜了千惑圭。不过嘛……”
“千——惑——圭——”她拉长语声,一字一顿地道,“圭可是两个土!”
“遇土缠住不放……”支狩真心中一动,邪祟娃娃的言下之意是只有抱紧千惑圭这条大腿,才能有活路么?中波洲的旭日军并非军阀,而是受压迫的一些魔人自发组成的反抗势力,相当于造反的平民。他们对抗军阀暴政,频频掀起动乱,立誓改变魔狱界,被各洲军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就先把千惑圭找出来。”支狩真沉吟道。在魔躯的记忆里,旭日军个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若和他们扯上关系,以后的麻烦会源源不断。好在他不过是魔狱界的过客,大可逢场作戏。大不了逃过此劫之后,再想法子干掉千惑圭,断绝后患。
黑脸魔人的尸体已然消融,地上留下一块晶石船票和一个灰色小皮囊。萌萌哒抓起皮囊,摇了摇,里面传出魔源“哗哗”的滚动声。
“剩下两个玄级魔人我们最好也一起干掉,籍此搭上千惑圭,顺便也赚一笔。”萌萌哒顺手将皮囊丢给支狩真。
骤然间,舱室一震,一阵无形的阴风倏而扬起。支狩真只觉心头一凛,浑身毛孔不由自主地哆嗦,刚接过的皮囊失手掉落在地。
室内四面密闭,也不晓得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的,瘆得人莫名发慌。阴风绕着四周无声流动,又飘向上方的天花板。
支狩真猝然抬头,不知何时,头顶上方趴着一个奇异的生灵。它身躯倒伏,长蛇般的后背紧紧贴住天花板,裸露出来的花斑肚皮上嵌着一张人脸,诡异地盯着支狩真,一声不吭。
双方目光相对,支狩真后撤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
“它怎么进来的?”萌萌哒失声道。
生灵始终盯着支狩真,并未有所动作,人脸一点点扭动,竟变得越来越像支狩真的脸。
支狩真猛地催动魔气,脚底发力一蹬,高高掠起,十指如钩抓向对方腹部。
眼看爪尖就要触及对方,它忽而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一阵阴风也随之消散无踪,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洒落下来。
支狩真闪身避开,灰尘颜色微微发白,透出一股积年的陈腐气味。支狩真伸手捻了捻,灰尘触手阴冷刺骨,像密密麻麻的小虫豸,正以肉眼难辨的动作在他指尖上不停蠕动。
下一瞬,灰尘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转眼覆盖了他的手掌,又漫过他的魔躯,向舱室四处延伸,仿佛虫豸正在疯狂繁殖。
“船破了!”“这下完了,我们都要死!”“离开这一层!”“该死的船主,我要杀了他!”
甲板上,诸多魔人纷纷爆发出惊怒的吼叫。一片片舷窗“哗啦哗啦”震动不休,接连绽开裂缝,像一道道扭曲的闪电铺满视野,闪耀着凌厉的锋芒。
青黑色的地脉似一张铺天盖地的巨掌,猛地裹住船体,窒息般的暗流穿过舷窗裂缝,汹涌渗透进来,如同污浊不堪的泥浆。
“诸位贵宾切勿惊慌,此乃……”骊朱朗声高喝,一句话还未说完,旁边的一扇舷窗轰然崩裂,碎片四下迸溅。众魔人望见暗流像泄闸的洪水扑进来,骇得四处奔逃。有的魔人木然而立,仿佛一下子失了魂魄,脸上兀自挂着呆滞的表情。
“此乃幻象!诸位只需置之不顾,幻象自灭!”骊朱的话音方才落下,一个魔人被迅猛的暗流卷走,转瞬消失在地脉深处。
“这它妈的不是幻象!”一个花脸魔人绝望地怒吼,“黑船想搞我们!”他踉跄逃往船舱,脚步骤然一顿,一个怪异的身影站在对面,浑身肌肤溃烂,露出一个个黑红色的可怖肉洞,布满粘糊糊的肉芽,脓液从肉洞里不断流出来。
花脸魔人下意识地瞧了自己一眼,目光所及处,一块溃烂的皮肤诡异地出现在他手臂上,缓缓向内凹陷,形成黑红色的肉洞,像一张蠕动的小嘴,闪着黏液光泽的肉芽钻了出来。
瘦小魔人蜷缩在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眼神却迅疾四下扫掠,出奇地清明灵动。
一缕缕金色的昙花纹路从她体内渗出,在肌肤上悄然绽放,瑰丽妖娆中透出一丝威严。此乃三大魔体之首的他化自在体,也被称为幻之源。身具他化自在体的魔人天生不受任何幻象所动,若将他化自在体炼至高深境地,便可化身万千,变幻无穷。
她望见魔人对着完好无损的舷窗狂呼乱吼,像发了疯一般逃窜;也清晰目睹魔人奇诡地消失在甲板上,像被风卷走的尘埃;她看到花脸魔人站在甬道上,一边惊恐瞪着空气,一边拼命抓挠自己的皮肤,挖出一个个古怪的黑红色肉洞……
这是幻象,还是入幻成真的顶级幻象!瘦小魔人暗自揣测,一旦魔念堕入幻象,便难以摆脱,幻象从而成为无比真实的体验!
“滚开!滚开!”一个玄魔沿着甲板一路滚逃,频频仓惶回头,好像有什么凶物在身后追赶。他突然一声惨叫,仆倒在瘦小魔人跟前,疯狂向后蹬腿,挣扎着要往前逃,却似被死死拽住。
瘦小魔人看着他布满褶皱的脚爪一抖一颤,迅速消失在空气里,接着是粗壮的小腿、大腿、腰腹……整个魔躯不停挣扎,仿佛被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一点点吞噬,却不见任何伤口,连一滴血都不曾溅出来。
瘦小魔人心中一动,突然扑向只剩半具残躯的玄魔,肌肤上一缕细小的金昙花枝化虚为实,弹出指尖,“噗嗤”插入对方额角,顺势一钩,缠住魔源,倏地缩回指尖。
殷红的血浆溅在手指上,瘦小魔人眼神一热,埋头深深嗅去。多么诱人的血腥气,鲜艳香甜,芬芳又叫人迷醉。她的血液流动忍不住加快,双腿兴奋地绞紧,轻轻摩擦,私处隐约有了一点湿意。
她环顾四周,身形渐渐模糊,像一道虚影悄然飘动,眼中闪过灼热的异彩。一干魔人深陷幻境,正该她好好享受这一场血腥的美宴,尤其是那几个贪追悬赏的家伙,恰好借机一网打尽,还真以为她千惑圭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些个幻象端的神妙!居然直入心神,化幻为真,与人间道天魔门的‘勾魂种幻’有异曲同工之妙!”炎母仰首望着一头悬浮在御使舱内的狐尾生灵,啧啧赞叹。
九条巨大的狐尾在半空慵懒扫过,相互缠绕滑动,银白细密的绒毛亮如丝缎,发出奇异的摩擦声,听起来销魂蚀骨,似是女子旖旎的呻吟,靡靡萦绕不绝。
“此幻音似能潜入生灵的精神空隙,使之自然而然地生出杂念,加以衍生变化,确实像极了魔门手段。”霆公摇头晃脑地道,他听到的不止是女子呻吟,还有其中透出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雷音。雷鸣转合变化,妙到颠毫,暗蕴柔极生刚之秘。幸亏他是先天雷灵,万邪不侵,方才不至于迷失。
“这就是魔门手段!”黄衣男子沉声道,目光紧紧锁住狐尾生灵,“只是更加高明玄妙,仿如一念天成,毫无术法的斧凿痕迹。”
“主人的意思,是指地梦道的魔狱界和人间道的魔门有渊源?”炎母吃惊地叫起来。
“魔门术法的源头恐怕就出自魔狱界。不止如此,整个地梦道都与人间道瓜葛相连,难脱干系。”黄衣男子意味深长地道,识海深处,神识所化的两条阴阳鱼灵巧一跃,化作两道黑白色的光线激射而出,赫然是鬼谷专破精神幻法的两仪灭妄磁光!
狐尾生灵被瞬间击中,化作一枚六角形的银白色魔源,直坠下来。霆公跳起接住,手上忽地一轻,只剩满掌尘灰,散发出苍茫古老的陈腐气息。
“这是最精纯的魔念凝结出来的,就如修道之人的识海本源。只是时间相隔太久,魔念渐渐腐朽。但仅凭这些腐朽无主的魔念,依然可以兴风作浪,操控人心,可见当年它们的主人是何等可惊可怖!”黄衣男子神识一转,两仪灭妄磁光落在尘灰上。尘灰纷乱搅动,被强行转化为阴阳二气,消散于无形。
炎母骇然道:“如此说来,魔念的主人岂不是远远超出了炼虚合道之境?然而天地大道所限,生灵最高也只能修炼到合道啊!”
“所以魔念的主人并非来自于此方天地。”黄衣男子神色幽然地道。
霆公、炎母齐声惊叹,黄衣男子缓缓说道:“这是我道门玉真会所下的结论,一直秘而不宣。玉真会的星汉部常年研究天地之秘,据其考证,大约亿万年前,天地曾被一批外来邪魔大举入侵,各种生灵毁灭,世界坏空在即。所幸此方天地极为特殊,拥有虚、实两面,方才逃过坏空的劫数。”
炎母插口道:“主人,虚的一面是地梦道,实的一面就是人间道?”
黄衣男子微微颔首,伸出温润如玉的左手,掌心摊开向上:“属实的人间道像是手心,显露在外。属虚的地梦道就像手背,隐藏在内。当外来邪魔降临此方天地时,他们进入的只是显露出来的人间道。”他右手掐动术诀,缤纷光影闪动,一些魔人的虚像凭空生出,纷纷落在手心上,像虫豸般大肆啃咬。
“啃完手心,就要轮到手背。”霆公深思道,“邪魔毁掉人间道之后,迟早会发现地梦道。”
“接下来是玉真会星汉部根据史前遗留的蛛丝马迹,以流光回溯等道法进行的推测:生死存亡之际,天地自发反击,虚变实,实变虚,恰如阴阳轮转,循环不休!”黄衣男子手掌猛地一翻,变成手心在下,手背在上,将手心上的魔人虚影悉数压在下方,魔影纷纷溃灭。
“翻转的天地在破灭的一刻同时重生,邪魔也随之覆灭。”黄衣男子沉声道。
霆公恍然道:“主人是说现在的地梦道,其实是史前的人间道?而我等所在的人间道原先是地梦道?”
“不错,今天的地梦道,正是史前邪魔入侵的古战场!这里魔气纵横,种族奇诡,功法特殊,遗迹无数,隐藏着天地与邪魔那一战的最终之迷。若是玉真会将地梦道与人间道彻底打通,占为己有,不但能一统八荒,独尊道统,还可破解邪魔超越合道的秘密!”黄衣男子目光咄咄,神采飞扬,炎鲲的金红色光焰在胸前矫夭飞舞。
“这才是玉真会在八年前,秘令我潘载宏孤身一人潜入地梦道,执行‘破堑’计划的真正目的。”
人间道,永宁侯府。
黄婆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慢腾腾穿过荒草杂生的庭院,扭曲的影子拖曳在地,像一个无声移动的幽灵。
王子乔羽衣星冠,身姿翩然走在后面。虽说已近仲夏,宿风楼周围却植木衰败,满目萧瑟,仿佛一切生机都被诡异地阻挡在外。
“先生,侯爷的病更重了,这些天发作的次数比往年频繁了许多,最近连进食都很少,晚上也睡不安稳,总会惊醒说胡话。”黄婆忽而停下脚步,站在宿风楼的灰石门槛前。灯笼一晃一晃,她的脸像在烈日暴晒下慢慢蜷皱的橘皮。“先生的治疗法子像是不太管用了,老奴眼睁睁地瞧着老爷受折磨,心里急得紧,又不晓得如何是好。”
王子乔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举步欲跨过石槛。
“先生,老爷的病这么耗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黄婆转过身来,挡在王子乔跟前,翻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子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世上的事,哪有到头的呢?哪怕再不甘愿,也得慢慢耗下去,对吧?”
黄婆的手抖了一下,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似闪着寒光的尖刃。“先生!”她的声音骤然拔高,眼里的尖刃像是要狠狠扎出去。
“夜深了,轻声些,我听得见。”王子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婆,这个永宁侯的贴身老妪向来性子阴沉,寡言少语,不想也有关切则乱的时候。或许——他可以多一枚棋子、多一个玩物?勾动生灵的情绪加以操控,永远都是域外煞魔乐此不疲的游戏。
黄婆沉默了一会儿,嘶声道:“我只是个卑下的老奴子,本不该逾越说这些。老爷刚出生的时候,我就伺候他。换尿布,梳发髻,看着他一天天长高,陪着他意气奋发从博陵来建康,入朝,封侯,娶妻,生子……”
王子乔笑起来,笑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冷漠:“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个下人,莫非还有逾越的妄念?你配么?”
“老奴当然不配,更不敢逾分。”黄婆神色木然,“老奴不晓得先生与侯爷究竟有什么密议,那不是我这个下人可以过问的。不过——”她抬起头,直直地瞪着王子乔,“只不过,要是有人胆敢伤害老爷,老奴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吸血吃肉,挫骨扬灰!”
王子乔平静地注视着老妪,嘴角微微一翘,像夜色里的凶兽捕猎前露出雪白的牙:“黄婆,伤了侯爷的怪物在地梦道,你拼命又有何用?你配进入地梦道么?进去了你又能杀得了它么?我明白,放几句狠话,表一表老妈子的忠心,兴许能叫你心里好过些。”
灯笼抖动得愈发剧烈,火光起伏,照得地上的衰草似要燃烧起来。王子乔淡淡一哂,踱步从老妪身旁走过,忽而回过头,凑近对方,低声耳语:“依王某看,倒也不算什么逾越。这几年侯爷失了妻儿,又不方便见外人,饮食起居全赖你一人照应,这样不好么?”
黄婆身躯一僵,耳畔传来恶魔般循循诱惑的低语:“永宁侯的世界如今只有你一个,侯爷完完整整是你的了,不配也得配,这可是你大半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好好想一想,这样熬下去没个头,真的不好么?”
“住口!”黄婆失神般地叫起来,灯笼掉在地上,烛苗舔着了纸,猝然烧起来,竹架在火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王子乔微微一笑,他“看见”一点魔念悄无声息出现在黄婆的精神世界,无形的根须向深处蔓延,攫取对方激烈的情绪以作养料,不断成长。
至始至终,他都未曾施法,只是巧妙撩动黄婆的情绪变化,令其产生强烈的精神波动,籍此勾开一丝精神空隙,孕出魔念的种子。
究其根本,这一点魔念本就是生灵自己的念头,从人心的土壤里自然而然滋生出来,可谓一念天成,衍化无穷。借助这点魔念,王子乔便可春风化雨,将它渐渐豢养成一枚丰美的果实,最终开枝散叶,彻底占据黄婆整个精神世界。
“黄婆,还不带路么?莫要耽误了我给侯爷诊治。”王子乔好整以暇地挥挥衣袖,灯笼在燃烧的火焰中付之一炬,斑驳的火烬飞起来,纷乱扬到黄婆脸上,传来一点又一点刺烫。
黄婆失魂落魄地踩着阶梯,一步步往上走,不敢再去瞧王子乔,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他梦魇般的呓语“侯爷完完整整是你的了,这样不好么?这样不好么?……”
她忽又想起,多年前服侍永宁侯沐浴,她的手撩过热乎乎的汤水,水珠从少年光滑的背脊一串串滚过,饱满的肌肉生机勃勃,透出鲜嫩的粉色……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乱地摇摇头,望见两旁悬挂的尸魅、凶怪头颅个个狰狞,在黑暗中与她贪婪对视。
“安心在外守着,莫要打扰,我进去瞧瞧侯爷的病情。”王子乔从容推开二楼厢房的门,从后合上。黄婆顿时心头一松,像被抽去了脊椎骨一般,颓然瘫软在地。
一点魔念的种子悄悄发芽。
咳嗽声透过数层帐幔传出来,厢房内并未点灯,窗户也紧紧关闭,垂下厚厚的珠帘。王子乔走到牙床前,注视着映在帐幔上的身影,嘴角渗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侯爷,我来了。”他缓缓撩开帐幔。
一张青白色僵硬的脸突兀地探过来,嘴唇鲜红,似要滴出血来,头发凌乱发灰,稀稀疏疏地披散在肩头,玉石枕上落了许多枯槁的断发,隐隐散发出腥味。
“给我药!”永宁侯倾斜上身,一把攫住王子乔手腕,急迫的声音像野兽在嘶吼。
“侯爷稍安勿躁。”
“药呢?药呢!”
王子乔讥诮地笑了笑:“侯爷,你的儿子、女儿都死了,哪还有新的药呢?以侯爷如今的身子,也很难再生养了。”
“你答应过本侯的!”永宁侯低吼道,指甲深深嵌入王子乔的肌肤,手指嶙峋如骨,生出细密的灰色茸毛。突然间,他缩回手,抱着脑袋痛苦抽搐着,喉头不时发出一两声古怪的语音。
“侯爷请放宽心,王某自会为你稍减疼痛,安心入眠。”王子乔心头魔念微动,长袖倏然一展,拂过永宁侯的额头。后者昏厥过去,一个奇异狰狞的虚影像一缕轻烟,幽幽浮出永宁侯的头顶心,悬在半空中。
王子乔静静地凝视虚影。“你们都死了。”他喃喃说道,语声疲惫又落寞。
虚影像个疯子挣扎着,咆哮着,散发出一阵阵庞大、混乱又邪异的气息。
“可这盘棋,还要继续下去。”王子乔伸出手,缓缓探入虚影,一粒粒细小如亮沙的魔源落在掌心,转瞬化作尘埃,灰飞烟灭。
“轰隆!”夜空中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噗嗤!”金色的昙花枝缠住魔源,从一个魔人头颅内抽回,缩入千惑圭的指尖。魔人仆倒在舱室门口,千惑圭从尸体上一跃而过。
捕猎开始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滑软粉红的舌头,舔了舔魔源上沾的血浆,脸色潮红,轻喘着,继续往客舱的方向潜去。
转眼间,整间舱室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豸,一刻不停地蠕动,瞧得人头皮发麻。
支狩真看见萌萌哒浑身被虫豸覆盖,层层叠叠起伏,散发出邪异的气息。萌萌哒同样吃惊地看着他,虫豸从她瞳孔里钻进钻出,无穷无尽。
两人意念相通,支狩真心知自己外表与萌萌哒无异,都已沦为虫豸状的怪物。他连续催动魔气,奋力向外震荡,气浪一波波冲刷而过,虫豸依然紧紧黏附在他身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繁衍滋生,整具魔躯仿佛变成了虫豸的巢穴。
他猛力拍向虫豸,却什么都触碰不到,连手掌也化作蠢蠢蠕动的一团,虫豸争先恐后地从皮肤毛孔里冒出来。
莫非是幻象?支狩真心念一转,观照心镜,清澈的镜面已然一片模糊,映出幢幢虫影。
这是心神被侵蚀之兆。他随即明了,这些虫豸十之八九是幻象。他立刻敛去杂念,凝神静气,运转太上心镜注,全力驱逐幻象。
识海中的星斗大阵光芒流烁,星辉投射心镜,徐徐移动,犹如一只晶莹剔透的手掌反复擦拭镜面。虫影被一片接一片抹去,他身上的虫豸也随之减少。但未过多久,虫影又映上心镜,灭而复生,魔躯也重新被虫豸覆满。
支狩真心头骇然,幻象似虚似实,循环不尽,连道门嫡传的太上心镜注也难以对抗。舱室内的虫豸愈来愈多,四壁、地板、头顶上方的虫群像滚动的波浪,向他挤压过来。
“走!”支狩真急速跃起,一把抓住萌萌哒,冲出舱室,急速向外奔逃。
“到处都是!”萌萌哒一眼望去,无数虫豸沿着长廊两侧汹涌漫延,充斥视野。
支狩真的目光触及何处,何处便覆盖虫潮。他心知肚明,除非将侵入心神的幻象彻底逐出,否则根本逃不出虫豸重围。而若是置之不理,幻象便会逐渐主宰心神,导致由幻成真。
“呼!”一道身影从远处迅疾投来,支狩真仓促侧身避开,对方猛地撞在舱壁上,翻倒在地,喉头鲜血狂喷,赫然是居住在戌七号的玄级魔人。
一名瘦小的魔人衔尾追来,速度快如鬼魅,模糊的身影似在半空连续闪现,逼近玄级魔人。
“千惑圭,你再要赶尽杀绝,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别忘了,干掉你就有上千魔源的赏金!”玄级魔人踉跄爬起,色厉内荏地瞪着千惑圭,故意放声大喊,试图煽动其余魔人。
千惑圭!支狩真与萌萌哒对视一眼。
“想干我?那你来呀!人家一定让你欲仙欲死。”千惑圭吃吃一笑,身躯奇诡地消失在空气中,下一瞬她出现在玄魔身侧,手指疾插,一根金色昙花枝直刺对方脖颈。
玄魔急促后退,左掌劈出,掌心绽开一面半透明的圆形空气盾牌。
四周气流抖窜,金色昙花枝击中空气盾,猛烈震动,花枝上绽放出一朵妖艳眩目的昙花,瞬间涨大如斗,花蕊内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猛地一吞一合。
“嘭!”空气盾被咬得粉碎,连同玄魔的左手也被咬掉小半截,鲜血溅在昙花上。千惑圭低呓一声,金色昙花枝缩回手指,她轻柔吮吸着指尖的血珠,眼神迷离:“嗯,真是美妙绝伦的滋味啊……”她婉转的音色像是要哭泣出来。
玄魔负痛低吼,转身向后奔逃。千惑圭身形一闪,后发先至拦在他跟前,纤指直插面门,口中兀自娇笑:“你跑什么?才干到一半,不上不下地多难受啊?”
“那就干死你!”玄魔眼中凶光暴射,全力催发魔气,一面面空气盾源源不绝地从掌心绽出,犹如层层牢壁,将千惑圭囚在当中。他双腿狂风骤雨般踢出,死死缠住千惑圭,不令她有丝毫喘息之机。
“干死我?你到底行不行啊?”千惑圭忽而心生不妙,身形闪动,欲要远遁。但空气盾连成严密的一片,刚被金昙花枝击穿,又前仆后继地堵上来。
远处银光一闪,一枚十字形的银色光刃疾旋而来!
玄魔狂吼一声,猛然前冲,贴近千惑圭,右手一把揪住击向胸膛的金昙花枝,任凭昙花咬噬手臂,兀自紧抓不放,不容千惑圭脱身。
锐风呼啸,银色十字光刃旋转而至。一面面空气盾交错移动,漏出一线空隙。十字光刃破隙而入,正中千惑圭肩头!
十字光刃旋转不停,两块血肉被切割下来,四射迸溅,其中一点鲜血恰好溅在支狩真身上。他蓦地一震,覆身的虫豸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镜上的虫影也荡然无存。
千惑圭的血可破幻象?支狩真又惊又喜,拈了一点血丝,急速弹向萌萌哒。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猴精身上的虫豸也随之不见。
一朵金色昙花从千惑圭的伤口处盛开,吞灭十字光刃。金昙花枝同时刺穿玄魔手心,不待她展开反击,远处银光呼啸,又一枚十字光刃疾旋而来。
“你们让我越来越兴奋了!”千惑圭并未慌乱,反倒轻抚着从肩头蜿蜒淌下的鲜血,眼神炽热如醉,喉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喘息,“来吧!让我们一起流血,一起欢娱,一起爽到爆炸!”
十字光刃迎面切来,千惑圭纵身跃起,身影若隐若现,在空气盾的层层堵截下飞速晃动,一边躲闪十字光刃,一边向玄魔发动疯狂的攻击。
支狩真目光一闪,从后方悄然移向战团,脑中一点魔念勾连十指,断魄指悍然发动!
玄魔心神一滞,移动的空气盾出现了刹那间的空缺。萌萌哒飞射而入,狠狠撞上十字光刃!
御使舱内,炎母一脸震惊之色:“照主人所述,此方天地难道有自己的意志?否则怎会翻转虚实,自发反击邪魔?”
潘载义沉吟道:“这些只是玉真会的推衍,未必属实。不过据星汉部估测,重生后的天地相比史前,清、浊二气大为减少,可见此方天地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即便天地存在意志,应该也陷入了沉眠。”
霆公心中一动:“主人,若能寻到这份沉眠的天地意志,将其炼化,岂不是成为天地主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潘载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地脉。
三昧真火大网正在地脉深处不停移动,犹如撒网捕鱼一般,逐地逐寸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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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光刃“嗖嗖”旋转,连续切中萌萌哒,将她斩飞出去。光刃也崩溅开来,化作点点碎光消散。
千惑圭瞥了一眼支狩真,眉宇闪过一丝讶色,动作却丝毫未慢,瞬间贴近玄魔,金昙花枝绕开空气盾,缠住对方手臂,顺势刺入肋下。
玄魔正待挣脱,又中支狩真一记断魄指,动作再次僵硬。金昙花枝沿着玄魔的腹腔一路钻向头部,转眼缠上魔源,破颅而出。
“嘭!”玄魔的脑袋炸开,红、白色的脑浆扑溅在千惑圭脸上,热得发烫。她发出一声抽搐般的呻吟,大腿陡然合拢,黏湿的液体从身下缓缓渗出。
支狩真早已身形掠起,扑向十字光刃投来之处。他既已决心攀上千惑圭,自然要同仇敌忾,将对手斩尽杀绝。甬廊拐角,一名头罩兜帽的玄魔显出身形,双目直视支狩真,瞳孔内的十字星光图骤然一亮,激射而出,在半空化作两道交错飞旋的十字光刃。
萌萌哒凭空出现,率先迎上一道十字光刃。“砰!”猴精倒飞出去,十字光刃同时崩散。支狩真心念一动,将萌萌哒收入识海,又立即放出,截住另一道逼近的光刃。
他趁势向前疾掠,一边频频操控猴精,抵挡纷呈袭来的十字光刃,一边不断拉近与对方的距离。玄魔的十字光刃本是罕见的瞳术神通,快捷灵活,极难应付。支狩真以意驱动萌萌哒,速度更胜一筹,犹如多出一面移动盾牌,恰好死死克制住玄魔的瞳术神通。
隐约的破风声从后方传来,千惑圭从支狩真身畔一掠而过,身影模糊一闪,便已逼近玄魔。后者面色大变,十字光刃破瞳射出,转身向后奔逃。
千惑圭轻巧避开光刃,犹如跗骨之蛆,紧紧追摄在玄魔身后。“逃得快些,再快一些啊,你越逃人家就越喜欢!”她脸颊潮红,轻喘着笑道。金昙花枝倏而探向对方正面,倏而绕到两侧,并不急于出手,只是夸张地左摇右晃,前后扭动,更像是一只戏弄耗子的狸猫。
“我们现在不要插手。”萌萌哒专注地观察千惑圭,阻止支狩真再次发动断魄指。
支狩真微微一愕,萌萌哒在识海中传音道:“千惑圭正在享受杀戮的乐趣。你只要安安静静地旁观,就会令她更兴奋,出手相助反而会惹她不快。千惑圭的性子和常人不太一样,等会儿不要随便开口和她攀交情,按我吩咐的说。”
甬廊尽头,玄魔慌不择路地冲入酒肆,又拐进隔壁货铺,惊得几个负责售卖的蝼烟灵上窜下跳,大呼小叫。
千惑圭接连晃动,躲过一道道旋斩的十字光刃,金昙花枝纷纷暴涨展开,枝蔓遮天蔽地,狂飞乱舞,将玄魔一步步逼入最里间的斗场。
整个斗场呈棱角分明的四方体,三面环壁,再无其余去路。这里是螣衍巨鳅的尾部,褶皱层叠的肉壁上密布蜂窝状的小孔,微微收缩、膨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味。它们是螣衍巨鳅的排泄器官,直通肛门。
玄魔绝望地转过身,背靠肉壁,死死盯着千惑圭,瞳孔中的十字星光图亮得刺眼。
“咦,你怎么不跑了?你倒是再跑嘛!”千惑圭舔了舔嘴唇,金昙花枝犹如闪闪发亮的皮鞭,在四周“啪啪”甩动。
支狩真站在远处,无奈地看着眼前一幕。千惑圭就该趁早杀了玄魔,以免节外生枝。何苦浪费魔气,一个劲地耍嘴皮子炫耀?
“这里是黑船的斗场!”千惑圭神色陶醉,双臂张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到了吗?到处是淋漓鲜血,断肢残骸,惨叫杀戮……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酣畅痛快地——玩到爆!”
她的容貌开始变化,枯涩的棕发渐渐转成流烁的金色,像千丝万缕的细金箔,肤色娇嫩得如一团水粉,个子变得更为纤小,却显得凹凸有致,青涩里透出一缕诱惑的欲。
“没想到啊,千惑圭的真面目居然是个小萝莉!”萌萌哒啧啧奇道。
小萝莉?支狩真并不解其意,但千惑圭怎么看也不像是魔女,倒更像是个精致的布偶娃娃。
“千惑圭,我给你三千魔源,我的全部身家,换我一条命!”玄魔嘶声喝道,“再加上一部修炼瞳术神通的秘典!它们都被我藏在一个绝密的地窟里,杀了我,你什么都得不到!”
“听上去很不错嘛。”千惑圭娇声轻喘,小嘴唇如花苞微微噘着,深陷的大眼睛里闪着纯真无邪的光。“我想要说——”她嘴角勾起,清纯的笑容慢慢流出一丝邪魅,“不!”
一根根金昙花枝从她全身绽放,光芒交织如昼,密集尖锐的破风声覆盖了整座斗场。
“整整八年了。”炎母远远望着起伏移动的三昧真火大网,“主人,我们在魔狱界的地脉苦苦搜寻八年,至今都不曾找到地梦道与人间道相连的交点。这么找下去等于大海捞针,徒耗光阴啊。主人若在人间道修行,怕是已经突破炼神返虚的瓶颈,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合道真君了。”她双目异彩涟涟,“二十四岁的合道真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起羽族那个剑神也不遑多让了。”
“地梦道与人间道既然互为阴阳,阴面必然包含阳点,阳面必然包含阴点,阴阳两点必在某时、某处交合。依照星汉部的推衍,魔狱界的地脉是最可能出现阳点之处。”潘载义神色沉静如铁,从容说道,“何况修行本就是大海捞针,何必在意一时得失?哪怕终老于此,我也会将‘破堑’计划执行到底。”
炎母唉声叹气,霆公嘿嘿一笑:“主人,山锦公主今年双十了吧?”
潘载义苦笑一声,沉默不语。山锦公主是晋明王唯一的女儿,太子伊墨的亲姐,被盛誉为大晋第一美人。她与潘载义自幼熟识,两人青梅竹马,早已情约暗定。
霆公悄悄向炎母挤了挤眼,主人如此绝世天资,却不得不在此白耗时光,他俩甚为不值,故而时常言语勾动,只盼主人放弃玉真会的任务,返回人间道修行。
地脉最深处,三昧真火大网扫过之地,暗流无声翻涌,熊熊火光之下,一双明澈冷冽如剑光的眼睛缓缓睁开。
“是我的气息。”他偏过头,目光投向上方的螣衍巨鳅,一颗断了半截的獠牙在唇间闪着绯红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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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来了么?”
“我丢出去的绣球,究竟被什么样的生灵接住了呢?”
“也许会是一段金风玉露的相逢?”
他慢慢坐起身,暗流向两旁排开,气旋翻涌,卷起地脉底部大片的杂藻、泥沙、腐朽的骨架、断折的金属兵刃、奇形怪状的废墟碎片……
他迎着暗流往上浮,厚积的泥尘从全身簌簌剥落,露出白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蛋、春葱般细柔的小手指、比莲藕更娇嫩的小脚丫……
半只残破的骷髅头被气流卷过来,还未接近他,立即被切割成一束束细微的粉尘,向外飘散。
“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怎配碰触冰清玉洁的我?”他蹙了蹙弯如月牙的眉,背负双手,赤足踏上暗流,毫发无损地越过三昧真火大网,一步步走向螣衍巨鳅。
光线被巧妙扭曲,从他身旁自行绕开。无论是潘载义还是霆公、炎母,都对他一无所察,仿佛他只是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幽灵。
他无声步入黑船,望见甲板上乱成一团的魔人,各种怪异的生灵幻象好似群魔乱舞,此起彼伏。
“好像有点饿了!”他张口轻轻一吸,诸多幻象接连溃散,化作一枚枚魔源投入他红嘟嘟的小嘴里。“一股子的霉味,一点儿都不新鲜。”他抹了抹獠牙,旁若无人地穿过甬廊,来到斗场,一直走到支狩真边上停下,专注地注视着对方。
“噗嗤”一声,金昙花枝再次贯穿玄魔后背,又一次抽出,带起一蓬细碎的血肉,溅在千惑圭微微隆起如雏鸽的胸脯上。
“好舒服哦!”千惑圭胸上两点发硬,发出一声亢奋的娇啼,清纯可怜的小脸上血水斑斑,透出一丝奇异又疯狂的美。金昙花枝犹如狂风骤雨,愈发激烈迅疾地射向玄魔。
玄魔跌跌撞撞,狼狈躲闪,浑身上下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被金昙花枝刺穿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曾留下一块完好的皮肤。
“继续,我们继续!再够劲一点好不好?来,我们一起来!”千惑圭噘着樱桃小口,呼吸声越来越重,绕着玄魔飞速疾闪。金昙花枝一次次刺穿玄魔,伤而不死。斗场血水迸溅,仿佛掀起一场迷蒙的血雨,血腥气味像浓烈的春药弥漫开来。
千惑圭居然是个喜欢虐杀的疯子。支狩真暗自摇摇头,或许魔人内心都充斥着残暴的兽性。突然间,他瞥见身边有人,顿时吓了一跳,身形闪电般倒退出去,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那是一名男童,身高三尺左右,相貌俊美绝伦。他扎着只有在史书图上才能见到的古式发髻,高傲地仰着头,负手而立,像一位俯视臣子的高贵君王。
又是幻象?支狩真盯着男童,心头一凛。
“只有你可以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其他人没有这个荣幸。”男童气度从容,两根绯红色的獠牙盈盈颤颤,闪着氤氲的光,仿佛两抹凄艳流动的烟霞。右边的獠牙长约三寸,完好无损,左边的獠牙断了大半,只剩下短短半截牙根。
他的声音冷澈得像透明的冰棱,锐利无匹,似能穿透耳膜,直刺魂魄深处。支狩真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连星空识海也被波及,旋转沉浮的星斗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目光落到男童的断牙上,不由一愣。
“你幸运地得到了我的牙。”男童傲然道。
“那柄断剑!”支狩真失声道。萌萌哒疑惑地偏过头,她看见支狩真一脸惊异地对着空无处说话。
“你摸过了我的牙。”
“就等于摸过了我。”
“你摸过了冰清玉洁的我,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成为我生命中的另一半,要么——去死。”
“可你长得实在太丑了。”
“我可以允许你很弱,但我不能允许你很丑。”
“无论我的另一半是男是女,是强是弱,我只接受美人。”
“你根本配不上我。”
“所以,去死。”
支狩真听得目瞪口呆,满头雾水。下一瞬,无形无声的剑气破空而来,将他死死束缚,动弹不得。他浑身如堕冰窖,皮肤泛起一粒粒凸起的鸡皮疙瘩,整个识海顷刻陷入黑暗,魂魄深处的巫灵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要被彻底摧毁。
“等一下!”支狩真骇然叫道,“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
“嘘——”千惑圭扭过头,竖指在唇间,粉嫩的舌尖一绕舔过手指,“闭上嘴,不要打扰我的兴致哦。”
剑气倏地一收一凝,依旧抵住支狩真,冷锐刺骨的剑意含而不发。支狩真喉头发干,额头渗出冷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转生真罗睺之后,他的情绪波动远比从前激烈。
他对死亡生出了一丝恐惧。
“出了什么事?”萌萌哒暗中询问,她与支狩真原本心意相通,但此刻却被一股无形无影的剑气硬生生截断,难以传送意念。
支狩真僵立不动,也不思逃脱。男童的身手可惊可怖,必是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样子。”男童蹙起眉尖,伸出手,指尖挑开支狩真脸上的人皮面具,“可你真正的样子也很丑。所以,去死。”
“这也不是我的本体!”支狩真脱口而出,脑中意念飞转,一边揣测对方先前的言辞用意,一边口中应对,“因缘巧合,我暂时附在了这具身体上,我的本体不在此界,就连你的断牙也在本体手上。其实,咳咳,我真的美极了。”
“我喜欢‘因缘’这个词。”男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像一抹雪亮的剑光穿透了他的魂魄,洞悉其中奥秘,“我的牙的确不在此界。它在人间道,原来你来自人间道。”
“是。”支狩真稍稍舒了一口气。
“那就等我见过你的本体,再决定是死是活。”男童沉吟片刻,困锁支狩真的剑气倏而消散,“但你现在的样子实在太丑,有损冰清玉洁的我。你离我远一点,装作我们不认识。”
支狩真呆了呆,如避蛇蝎般一连后退数丈。“我与阁下本就殊不相识,不知阁下找我何意?若想要我归还断牙,我绝不推托……”
“你是想始乱终弃么?冰清玉洁的我可以被你白摸么?”男童打断了支狩真的话。
支狩真又愣住了。
“我叫不二。”
“说一不二的不二。”
“我是传说中高贵又浪漫,无情又多情的魂器。”
“我在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
“一个配得上冰清玉洁的我的另一半。”
“有东西混上船了!”
御使舱内,霆公猛地偏过头来,环目圆睁,瞪向运转的道术法阵。
道阵正生出阵阵强烈的波动,一些云纹图箓莫名地扭曲,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绽裂声。符光变得一闪一灭,断断续续,像夜风中微弱的烛火。
“是残存的魔念吗,气息怎会那么强?”炎母惊讶地跃至道阵边上,随着符箓频频抖动,一丝丝黑气不停地冒出,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她张开樱唇,一口灼热的三昧真火“噗”地喷出,黑气应声熄灭,但数息过后,黑气又凭空冒出来。
“没那么简单,兴许是个大家伙!”霆公瞳孔深处一闪,迸射出灼亮的紫色雷光,赫然投向舱室的方向。这方道阵是玉真会融汇各大道门的符箓、阵法,针对魔狱界的环境加以特殊布设,具备驱恶、辟邪、侦测、潜遁、攻击、防御等诸多威能,足可硬抗合道等级的力量。邪魔的残念最多只能生出幻象,迷乱心神,断不会波及道术法阵。
“难道是史前邪魔混进来了?”炎母禁不住面色一变,如果当年的天外邪魔未曾死绝,悄悄潜入船舱,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邪魔早就该死透了。”霆公不安地抓抓脑门,“也可能是哪个船客被魔念上了身,化为邪祟之类的东西,激发了道阵感应。”
“稍安勿躁。”潘载义眼神镇定地观测法阵,安抚道,“若是星汉部推测无误,连天地意志都陷入了沉眠,何况区区外来的邪魔?即便邪魔还活到现在,也难免本体破毁,神智混乱,充其量只剩下一点苦苦求生的本能念头罢了。”
“咔嚓——咔嚓——”数枚云纹图箓承受不住,仿佛被无形的锐物切割而过,接连碎裂。道阵猛地一震,符光黯淡下来,更多的黑气飘溢而出。
“主人小心!”霆公暴喝道,正前方呼地暗流疾涌,诡异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像一张黑魆魆的巨口张开,对准了螣衍巨鳅。
无形的阴气从四周簇拥而来,气流卷起螣衍巨鳅,摇摇晃晃地迎向巨口。
一丝凶险的悸动同时生出霆公、炎母心头,这是先天灵物的直觉,最是灵验不过。
“我们先离开这一层。”潘载义感同身受,低喝一声,双手掐动术诀,强行催发阵法。
“轰!”五光十色的耀眼宝气冲出道术法阵,幻变出金塔、银瓶、玉盘等华美的法器光图,在空中疾旋,发出清越连绵的激鸣声。隐约的黑气一扫而空,云纹图箓停止扭动,平息下来,一缕缕符光重新相互勾连、衔接。
螣衍巨鳅光芒大盛,周围的阴气暗流被重重推开,船体加速变向,几乎贴着沟壑的入口边沿,一路往上逃窜。
霆公、炎母恍惚听到沟壑深处传来一声邪异的啼叫,船体顿时一滞,似要重新向下滑去。霆公、炎母同时吐气厉喝,先天雷、火交轰而出,覆盖整个船体。
道术法阵也爆发出炽烈的宝气法光。
“轰隆隆……”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螣衍巨鳅挣扎着一点点远离沟壑,冲出地脉第二层。
甫一返回上层,船舱内各种游窜的魔念迅速消散,诸多幻象也随之一一破灭。船体渐渐平稳下来,幸存的魔人瘫坐在甲板上,惊魂不定地望着舷窗外熟悉的黛青色地脉,急促喘息着。
戌一号舱房内,一个重伤倒地的魔人身躯一震,忽地张开眼睛,呆滞的眼珠一口气连眨了几百下,泛出邪异的光芒。他僵硬地扭动了几下脖子,低下头,观察了一阵子自己的身体,随后扶住舱壁,慢吞吞地站起来。
“嗬嗬嗬嗬……”他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上魔气涌动,撕裂的伤口一块接一块弥合。
“不二阁下这番话的意思是……你是魂器,想要认主?”支狩真恍然看着男童,据传魂器活得太久,性子大多荒诞不羁,行事异想天开,难以常理揣度。但一件堪比合道高手的魂器自动送上门,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莫非其中暗藏祸心?
“错!不是认主,而是缔结生命中的另一半!”不二乜斜着支狩真,皱眉摇头,“认主这种称呼实在是太俗套、太粗鄙、太苟且了!想不到你不但长得丑,言辞也丑陋不堪,我感觉你并非良配,还是把你杀掉算了。”目光一沉,锋锐无形的剑气再次喷薄欲出。
“且慢!”支狩真心头一凛,忙脱口而出道,“古人有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捡到不二阁下的断牙,就好像良人接到了意中人从闺楼上抛掷的绣球,可谓是‘千里因缘一线牵’,‘认主’这两个直白简陋的字眼岂能描述其中的美妙?实在是我心中太过喜悦,以致于辞不达意,才会一时出口唐突,还望不二阁下见谅。”
剑气触及支狩真脖颈,稍一盘旋,随即消敛。不二缓缓颔首:“记住,言行一定要优雅,要浪漫,要有高贵的气度,方才配得上冰清玉洁的我。”
支狩真含笑称是,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这个魂器多半是在地脉深处沉睡太久,伤了脑子,才会显得如此异常。但这样或许更妙,不二一身力量强悍无匹,又是剑类魂器,大可利用一下。
他如今面临南瞻洲的通缉追杀,交好不二才是上策。
“噗嗤!”四散飞溅的血雨中,金昙花枝幻出重重光影,猝然穿透玄魔的咽喉,将他钉在斗场的肉壁上,兀自颤动不休。
千惑圭双腿夹紧,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高亢尖细的娇喘,金昙花枝卷起玄魔的尸体,将他一点点塞入肉壁的排泄孔,强行排出螣衍巨鳅的肛门。
支狩真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脚步悄然后移,再次拉开与千惑圭的距离。小魔女显然意犹未尽,舔了舔香软的小舌头,水汪汪的目光兴奋地转了一圈,落到支狩真身上。
光芒一闪,金昙花枝尖啸着直奔支狩真而来。
支狩真心念一动,毛茸茸的白影一闪而至,瞬息挡在他胸前。尖锐的花枝“噗”地击中萌萌哒,仿佛撞上一层铜墙铁壁,难以插入血肉。
“咦?”千惑圭盯着萌萌哒,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的金昙花源自天赋神通,与自身血脉相连。只要一触及目标的皮肤,金昙花枝即能透过细小的毛孔汲取血肉养分。哪怕对手的力量层次高过于她,也难免会被金昙花枝刺出一点伤口。
可这只猴精竟然毫发无损,不仅体表十分硬实,无隙可破,而且体内血气浑融如一,难以汲取,也不晓得是哪来的异种。
“你做什么?我不是你的敌人!”支狩真低喝一声,趁隙闪身后退。萌萌哒翻身后跃,落到他肩上,以意念传音:“和她说理没什么用,搞不好还会激起她的杀意。千惑圭和其它魔人不太一样,不能用寻常的法子和她打交道。”
“谁晓得是不是敌人呢?瞧你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觉得对我不怀好意。反正人家还没尽兴,你就陪我再玩一玩嘛!”千惑圭撅起红唇,眨了眨大眼睛,神情像是对着支狩真撒娇,掌心的金昙花枝却又疾又猛,卷着眩目的光影狠狠抽了过来。
支狩真施展身法,连连向后躲闪。千惑圭实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婆子,自己先前卖好出手相助,反而被她恶意缠上。念动之间,一股无名怒火“呼”地从他心头升腾而起,直冲头皮,浑身气血燥热,恨不得冲上去大肆搏杀,将千惑圭活活撕碎。
这是魔躯与生俱来的暴戾性子,支狩真犹豫了一下,并不刻意压制怒火,反倒利用魔念的剧烈波动,滋养自家的精神力量,同时身形向左侧方一闪,靠向不二。
魔人向来精于杀戮,千惑圭又是玄级高手,自己多半不是她的对手,借助不二的力量才是上策。
“别急着跑啊!瞧你长得这么精壮,不会是个银样蜡枪头吧?”在千惑圭银铃般的娇笑声中,金昙花枝在半空灵巧拐动,如影随形地追着支狩真而来。
支狩真脚步一错,绕至不二身后。细锐的金昙枝条不断颤动,发出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咝咝”声,叶片似一片片利牙竖起,边缘薄而锋利,转眼扑至不二跟前。
不二乜斜了支狩真一眼,傲然立在原地,不躲不闪。金昙花枝毫无阻滞地穿过他的身躯,仿佛穿透无形的空气,继续射向后方的支狩真。
千百点金芒闪烁,金昙花枝犹如金蛇狂舞,盛放出华丽又危险的光焰,转瞬占满了支狩真的视野。千惑圭紧随而至,从不二身上径直越过,完全感觉不到魂器的存在。
支狩真暗叫不妙,不二显然打算置身事外,不理会自家的死活。“砰!”他足跟猛力蹬地,身形飞速倒退,萌萌哒再次被当作盾牌抛向花枝。
金昙花枝激射的轨迹忽地一停,原本凌厉的魔气转为柔和,喷发的力道变得内敛收拢,数十条花枝长蛇般地游走,瞬间缠绕住萌萌哒,将她密密麻麻地捆住,形成一个厚厚的茧子。即便支狩真以意念强行操控,一时也难令猴精挣脱。
“嘻嘻,这个小玩意儿我先收下了。”千惑圭轻笑一声,掌心源源不断地射出金昙花枝。她的战斗手段异常老辣,先将萌萌哒困住,断去支狩真的援手,再全力对付对方。她对魔气的运用同样炉火纯青,刚柔转换轻松自如,对劲道的拿捏火候十足。
支狩真也不答话,转身急掠,头也不回地往斗场外逃去。
“你为何逃得像一条丧家之犬?真是替我丢脸。”不二背负双手,不疾不缓地与支狩真并肩而行,足履离地三尺,仿佛腾空走在高渺的云端上,不沾半点尘埃,“身为我的另一半,你可以逃,但必须逃得潇洒,逃得从容,逃得如同天际神龙,见首不见尾。”
支狩真猝然向旁跃出,躲开络绎不绝抽来的金昙花枝,闷哼道:“不二阁下身为我的另一半,危难之际难道不该挺身而出么?”
“我不会运用自己的力量来帮你。过度依赖我,只会让你变得自卑。”不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以杀你,但不会让你的心受到伤害。”
支狩真呆了呆,他尚是首次听到如此奇葩之论。伸手一撑斗场的室壁,他借助反震之力,身形弹射而出,将与千惑圭的距离拉开数丈。
“哎哟,你窜得还挺快嘛。继续这样跑,多卖点力气,千万不要被我逮住喔!”千惑圭目泛异彩,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繁密的金昙花枝绕着她交错穿梭,几乎覆盖了整个斗场。
两人一逃一追,转眼掠出斗场,一路穿过诸多店铺,引得蝼烟灵又是阵阵尖叫。
“不要让千惑圭觉得你怕她,不然她真的会杀了你。”支狩真心头响起萌萌哒的传音,“她非常享受猎物的恐惧,她可能是一个类似冷血精神病的患者。”
什么冷血精神病?此为何疾?支狩真满腹疑窦,但来不及多想,背后的破风声愈来愈急。随着千惑圭全力催发,一根根金昙花枝上的绒毛如同密集的尖刺齐齐拉长,继而绽放出成百上千根更纤细的枝条,交织成一张颤动的金网,罩向支狩真全身上下。
“呲啦”一声,一根金昙花枝撩过支狩真后背,擦出一道浅细的伤口,花枝上的绒毛立即一抖,纷纷钻入伤口,像是许多小嘴齐齐吮吸血肉。支狩真低吼一声,反手一抓,将伤处的一块肉连同花枝硬生生扯断。
“血的气味就是如此醉人!”千惑圭一抖金昙花枝,卷起这块血肉,放在鼻尖前深深地呼吸。她并不急于追上支狩真,有时故意放缓速度,诱使支狩真生出侥幸逃脱之念,接着又全力以赴,令她追捕的猎物陷入绝望。
“砰!”支狩真再次被金昙花枝抽中,他借势往前跌去,右肩突然发力,改变方向,猛地撞开隔壁货铺的房门。
看守货铺的蝼烟灵发出刺耳的惊叫声,支狩真目光所及,那柄青铜吞口的乌鞘长剑仍然斜挂在墙上,“青虹”两个云纹道字清晰可辨,相距他不过一臂之遥。
扑入店铺,支狩真骤然蜷缩身躯,减少被金昙花枝攻击的范围,一路贴地急滚。
金昙花枝仿佛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抽打得地面、四壁暴雨般“噼里啪啦”狂响。
支狩真并未直扑长剑的方向,看似全力逃往货铺的前门出口,不让千惑圭察觉他的意图。
一根根金昙花枝络绎不绝地窜出,穿花绕树一般,从支狩真前、后、左、右激射而过,将各个方向悉数封死。
“嘭!”支狩真手掌一按,弹地射起,侧身翻转,像一尾大鱼在半空灵巧跃动,从两根交叉抽来的金昙花枝当中穿过。这是千惑圭猫戏耗子般的手法,先将去路重重封锁,再故意漏出几处空挡,可供勉强逃脱,逼他以疲于奔命的狼狈样子来取悦自己。
眼看支狩真即将逃出货铺,千惑圭的娇笑声满室响起,千百根金昙花枝吞吐而出,后发先至,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你逃呀,继续逃嘛!逃掉的话,我给你一个大大的奖赏!”千惑圭吹弹可破的俏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金昙花枝频频摩擦、抽动,不停发出扰乱心神的尖利呜咽。她最爱猎物自以为逃出生天,最后又落入其手的绝望表情。
“不过要是逃不掉,人家可是要小小地惩罚你一下哦。”千惑圭踩着轻盈的步伐,不紧不慢向支狩真逼近,双腿纤细玲珑,像一只优雅又凶残的小母豹。
“砰!”支狩真暗自运转魔气,脚下奋力一蹬,趁金昙花枝纷纷封堵前路之际,整个人陡然倒射,掠至对面墙上,一把抓住悬挂的青虹剑!
五指张开,坚实的剑柄触及掌心,缠柄的层层丝线色泽泛黄,厚软干燥,散发出冰莹蚕丝独有的清凉。
刹那间,支狩真心头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素来日夜练剑,剑不离身。可自从斩杀小鹰王之后,他陷入囹圄,已有数天不曾摸过剑。进入魔狱界之后,更是难求一剑。如今危急关头,重新触剑,对剑的领悟竟然不知不觉又深了一层。
仿佛他的一部分遗失了,再重新找回时,已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呛——”清越的激鸣声仿佛龙吟出海,响彻四周,一抹纯青色的剑光夺鞘而出,亮闪闪,寒浸浸,照得满室碧芒流动。
“有人动了青虹。”御使舱内,潘载义忽而眉头一蹙,开口说道。青虹剑是他当年进入魔狱界时携带的法剑,人、剑以法符勾连,若被他人使用,他即会心生感应。
霆公嘿嘿一笑:“也不晓得是哪个魔崽子作死,竟敢伸爪子动这柄剑。”青虹剑背上附有驱魔连环法阵,法阵小得微乎其微,肉眼难以辨察,是玉真会的符箓部专门针对魔狱界而创。魔人一旦触及青虹剑,连环法阵便会自行运转,不断勾动魔念,引得魔人失去理性,体内魔气混乱暴走,甚至走火入魔而亡。
这柄青虹剑高挂货铺,原本只是个摆设。魔狱界不是没有过兵刃,也有魔人用一些奇石异矿打造成各种器物。但相比外物,魔人更依赖自身血脉以及天赋神通。他们生来就有利爪,或是背生刃甲,或是尾生倒刺,比起诸多兵器更加坚韧锋利,而且灵活自如,更易操控,使用外物反而束手束脚。
炎母想了想道:“主人,刚才道阵示警,如今青虹剑又被触动,莫非真有什么魔头、邪物混上了黑船?”
潘载义双手掐动术诀,道阵上数百个符箓图纹接连亮起,组合变化,忽地聚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奇兽。它长毛浓密,羊角猪脸,鼻子像个又短又圆的蒜头。奇兽低吼着跃到半空,鼻头四处耸动,一阵乱嗅。
半盏茶过后,奇兽的鼻子突然开始拉长,变得又尖又细,长鼻子仍在不断延伸,很快就绕了御使舱数圈。
霆公、炎母齐齐变色,这是以阵符衍化而出的上古奇兽——照邪囚羊,最能辨识邪魔的气息。越是力量强大的邪魔,照邪囚羊的鼻子就会变得越长。
“砰!”照邪囚羊的长鼻子猛地炸开,照邪囚羊也悲吼一声,崩溃成点点碎裂的彩光。与此同时,道阵发出密集的“咔嚓”声,数百个符箓应声裂开。潘载义当即变幻术诀,双手虚按道阵,数百个新的符箓从中陆续生出,开始修补法阵。
“是合道级别的邪魔!说不定是头上古邪魔!”霆公双目雷光闪耀,能令照邪囚羊的鼻子炸开,这头邪魔的厉害可想而知。
炎母神色不宁地看向潘载义,黑船并不畏惧天魔级的魔人,潘载义身负玉真会密令,自有杀手锏可与天魔硬撼。但地脉是传说中的古战场,若被残念不灭的上古邪魔混上黑船,远比天魔可怖得多。
潘载义略一沉吟,神色镇静地道:“无妨,我等先沉住气,暂时不要惊动这头邪魔。等慢慢找到它,再悄然布置灭魔法阵,将之击杀或是封印。”
霆公抓耳挠腮道:“要是这头邪魔残杀船客,又该如何是好?主人凭借黑船,长期潜伏魔狱界,一向名头甚好,如果任由船客死在邪魔手里,平白坏了黑船的名头。”
“黑船的名头不过是我等的工具,何须如此在意?”潘载义平静地笑了笑,“没有船上的魔人,如何引得魔头现形?”
霆公、炎母对视一眼,心知主人是要以船客的性命为饵,诱使邪魔入毂。炎母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道:“主人,要不要提醒一下骊朱那小子,让他心里有个数?”
潘载义淡淡地瞥了炎母一眼:“初至魔狱界时,骊朱确实对我等有救助之情。然而道、魔有别,人、魔有异,即便骊朱救过我,可他依然是魔,不值得垂怜。这是道门大义,你们两个要记住了。”
他语声温和,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冷峻。霆公、炎母听得心头一凛,不敢再言。
青虹流光闪烁,支狩真运转长剑,轻巧一抖,一道雪亮的剑光迎向金昙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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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惑圭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
这个魔人就像一条被赶入穷巷的野狗,完全慌乱了分寸,竟然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就上来拼命。
她知道这种长柄的东西称之为“剑”,在魔狱界最古老的年代就已出现,是所谓的“界外来客”携带的武器。
魔狱界偶尔会闯入一些奇特的类人生灵,他们的样貌、服饰、口音都与魔人有天壤之别,修炼的法门也迥然各异。每当界外来客显露踪迹,整个魔狱界都会闻风而动,群起围捕,魔人渴望从他们身上获得离开此界的出路。
也只有那些界外来客才会使用外物。千惑圭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长剑,
矿石铸就的剑身狭长、单薄、笔直,在灿如星雨的千百根金昙花枝面前,孤零零的一柄剑显得尤为势弱。然而,剑至半途,倏地弯曲一绕,剑身划出一连串轨迹美妙的曲弧。剑光在一次次翩然转折中,变得愈来愈明亮照人,衬得周围的金昙花丛犹如庸脂俗粉。
剑光宛转穿过花丛,似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毫无阻滞,丝毫不与密集的花枝相触。金昙花枝则像遇上一股奇异的旋转之力,被长剑带得歪歪斜斜,不自禁地向旁错开。
千惑圭吃了一惊,脸上兀自带着笑意,暗中一催魔气,亮闪闪的花纹密密麻麻地渗出肌肤,不仅仅是掌心,浑身上下都钻出一根根枝条,连同千惑圭的脸也消失了,整个躯体彻底异化成了金昙花丛。
一点神秘的金色毫光从花丛深处亮起,似要绽放出来。
不待金光绽放,剑光骤然暴涨,转眼攀至极盛处。长剑犹如九天青虹,跨空越来,以斩风破浪的气势高速刺入浓密的金昙花丛,直抵核心的一点金光。
支狩真占据了真罗睺的魔躯,这一剑也无法附带剑气,但剑势通过转折的剑招不断叠加,直到积蓄到顶点,形成无可披靡的雪崩之势,再以无比纯粹的剑意加以驱动。
不二讶异地瞥了支狩真一眼,这一剑从剑意到剑势、剑招,由内而外,一气呵成,深谙剑道奥义,时机也拿捏得异常精准。金昙花丛深处的一点金光刚刚萌现,还未来得及释放出神通威力,已被剑光刺中,无声熄灭。
花丛深处,依稀传出千惑圭刺耳的尖叫声。金昙花枝如遭雷殛,枝叶向四处纷乱激荡,露出千惑圭向后跌退的踉跄身影。她不但神通所化的金光被一剑斩灭,又被剑身附加的灭魔驱邪法阵波及,导致精神受创,魔念一阵混乱,体内的魔力差点沸腾失控。
支狩真长剑一展,剑尖挑开一团纠缠的金昙花枝,解开萌萌哒的束缚,随即剑身向外振荡,形成重重叠叠的剑光涟漪,周密护住自身,化攻为守。他本可趁胜追击,将金昙花枝悉数斩断,但与千惑圭做意气之争毫无意义。如果邪祟娃娃所言属实,千惑圭才是他逃出生天的希望。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了?”支狩真直视千惑圭,持剑稳步倒退,以示避让之意。青虹剑上的灭魔驱邪法阵正在运转,释放出连绵淳厚的道门清气,不断侵蚀他体内的魔气,搅动精神世界。幸好支狩真是以自己的念头操控魔念,不致于走火入魔,只需不动用体内魔气,仍可自如运剑。
千惑圭凌空倒跃,落在对面的横梁上,仓促稳住身形,手指悄悄抹去嘴角的一丝血沫,眉带煞气地盯着支狩真,内心生出强烈的忌惮和疑惑。
刚才那一剑招式玄妙,声势锋芒毕露,她全身肌肤至今隐隐作痛,尖锐的剑意一时逗留不去,难以消散。
难道对方不是魔人,而是擅使外物的界外来客?可对方的样貌、气息分明是土生土长的魔狱界生灵。
“人家只不过是和你闹着玩玩,为什么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千惑圭忽而“噗嗤”一笑,拍了拍乳鸽般的胸脯,娇声娇气地说道,“直说吧,你找上我有什么目的?”支狩真一直故意卖好,显然有求于她。
萌萌哒立即传音:“和她直说,不要任何隐瞒。”
支狩真稍显迟疑,他如今形势危如累卵,一旦身份暴露,整个南瞻洲甚至魔狱界都会为了密钥疯狂而至,怎敢轻易透露底细?
“千惑圭不是一般人。”萌萌哒解释道,“她冷酷嗜杀,不会因为你帮过她,就为你两肋插刀。她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即便是亲朋好友,她也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很难体会我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想要搭上她,唯一的法子就是引起她的兴趣。你最好不要说谎,否则一旦被揭穿,她会认为你心怀恶意。”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要是雇我杀人,价码可是很高的呦!”千惑圭的眼神闪烁不定,“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摘下来,让人家好好瞧瞧你?”
萌萌哒继续传音道:“你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千惑圭被东胜洲的军阀通缉,你也一样被南瞻洲将军府通缉,彼此处境相似,可以得到她的认同感。你将密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千惑圭一定会非常兴奋,想要查出此事的真相。”
支狩真将信将疑,只得压低声音,隐约透露了些许密钥之事的原委,连卧底魔里青将军府的密探身份也实说无误。
最后他原封不动地照搬萌萌哒的原话,对千惑圭坦然道:“你大可以利用我为饵,猎杀所有追杀我的人。试想一下,当那些猎杀者沦落成你手心里的猎物,一个接一个地被你干掉,会是多么绝望而美妙的一幕?你还可以随时随地改变心意,把我出卖给魔里青将军,让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千惑圭眼中亮起一丝灼热的异彩,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她定定地瞧了支狩真片刻,哼了一声,身形闪动,一言不发地向外疾掠而去。
萌萌哒扭头望着她的背影,欣然道:“放心吧,千惑圭一定会来找你的。这么刺激的事,她是绝不会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