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人……”
两个看铺的蝼烟灵从角落里钻出来,战战兢兢地上前,一个劲瞧着支狩真手里的青虹剑。
支狩真暗叹一声,长剑入鞘,原封不动地挂回墙上。一剑在手,他的战力简直天壤之别,连千惑圭那样的玄魔高手都可越级击杀。但此剑属于神秘的黑船船主,对方必然是魔狱界的一代巨擘,自己没什么机会强夺此剑。
“区区一个庸脂俗粉,瞧一下都怕脏了自己的眼睛,也能把你迷得丢了魂?有什么好恋恋不舍的?”不二瞥见支狩真眼中的惋惜之色,不屑地哼道。
支狩真微微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不二口中的“庸脂俗粉”是指青虹剑。只是魂器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倒像是呷醋似的。
“这柄剑质地坚韧,剑刃吹毛断发,称得上剑中佳品,为何只能算是俗物?”支狩真不解地问道,青虹剑入手轻而不飘,剑光青碧如洗,运转时隐隐透出奇妙的七色虹彩,显然铸造时加入了诸多珍稀的矿料,就连缠柄的冰莹蚕丝也具备明心排毒的奇效。再加上剑身暗嵌的道门法阵之威,整座永宁侯府都找不出一柄这样的好剑。
“教你学剑的人难道没说过,剑要唯精唯纯么?这俗物用了青金石、星陨石、碧玉铁、七色铁、芙蓉玉……太多乱七八糟的材料,各种物性相抵犯冲,不但不能浑融合一,反而降低了品质。”不二连连摇头,一脸嫌恶,“长得丑倒也罢了,偏偏还要一股脑儿加料,涂脂抹粉冒充美人,还不是俗物?你记得等会儿沐浴、焚香、净手,把它的这股腌臜气洗干净,以免沾上冰清玉洁的我。”
支狩真张了张嘴,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转身往货铺外走去。他悄然传念给萌萌哒,但一旦涉及不二,心意就像被无形的剑气切断,难以传递。
甬廊上,螣衍巨鳅的肉壁不住蠕动,将地上的魔人尸体陆续吸入,不留一丝肉渣血痕。支狩真远远望见骊朱站在几个重伤倒地的魔人跟前,默默出神。十来个魔人围在附近,神色叵测地盯着伤残魔人,趁火打劫向来是魔狱界司空见惯的手段。
支狩真径直走到戌八号舱室前,摸出从黑脸魔人身上搜来的晶石,打开舱门。
“你的剑法倒是过得去,没丢我的人。不过修行剑道除了研习剑技、剑气、剑势、剑意、剑心……,还需真正地去熟悉剑、感受剑、融入剑。不然剑对你永远只是外物,一旦离开了剑,你就束手无策,半点剑法都使不出来。”不二似乎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续道,“看你这样子,就晓得没有亲手铸过剑,对剑仍是一知半解。”
支狩真心中一动,不二身为剑类魂器,剑道造诣可想而知。若能得到它的指点,自己的剑道修为必能再进一步。不过魂器个个性格怪异,自己若是主动求教,反会被它拿捏。
他略一沉吟,嘴角微微下弯,一边以敷衍的口气应付道:“不二阁下说的是。”,一边左顾右盼,全力搜索黑脸魔人的房间,很快翻找出了百来个魔源,满脸欣喜地揣进怀里。
不二瞧得眼角抖索,一番金玉良言被当成耳旁风,忍不住喝道:“你若是通晓‘有无形??真剑术’,即便手中无剑,也能游刃有余地击败那个小魔女!”
支狩真依旧显得浑不在意,随口说道:“世上剑法多如牛毛,层出不穷,我不通晓也不足为奇。”
“想不到你如此孤陋寡闻,居然将名垂剑史、震古铄今的‘有无形??真剑术’与那些土鸡瓦狗相提并论!”不二俊美的脸蛋一片铁青色,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周围明、暗的光线像水一样流动,一束雪亮的剑光无中生有地绽出掌心,剑光高速汇聚,凝如实质,乍看与一柄真正的三尺青锋并无两样。
“瞧仔细了!”不二冷哼一声,手腕轻盈转动,掌心的剑光也随之抖成一团耀眼的剑花。
这一转、一抖手法自然,巧妙无间,展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运行轨迹。支狩真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一时心神受摄,所观、所思皆被这一朵剑花宛转变幻的美妙景象所占据。
“嗡”的一声凛冽长鸣,在剑花的颤动中,剑鸣声犹如一柄无形的锋芒,直入支狩真身心,令他出现短暂的神思僵硬,手脚难以动作,像被硬生生截断了自家的意念与肉身的联系。
剑花直刺而来,破空的光芒煊赫之盛,远超支狩真的想象。一时间,他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除了不断绽放的剑光,再也不见它物,仿佛视野里炸开一个炽烈的太阳。
剑光抵住支狩真的眉心,似是空无一物,又似尖锐的冰棱,生出强烈的刺痛感。
直到此际,支狩真所观、所思依然是闪耀不断的剑光,难以恢复正常的视觉。
“好剑!”他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不二这一剑从起手式开始,到剑光震动发出的鸣声,再到一剑破空刺出,三处环节层层催生,循序递进,最终连成惊艳绝世的一击。
最玄妙的是,支狩真从萌萌哒处得知,猴精压根儿不曾瞧见一丝剑光,也没听见什么剑鸣声。在萌萌哒的视角里,不二只是挥了挥手,支狩真便呆若木鸡地僵立原地,一副受制于人的模样。
剑光倏地消散于无形,又恍惚从未出现过,甚至令人怀疑不二是否出过这一剑。
“不知道这门‘有无形??真剑术’是由哪一位无上剑修所创?”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钦佩地问道。他此时若再耍弄不二,贬低这门无双剑术,那便是侮辱了自家的剑道。
不二清咳一声,负手望天:“这是本座所创。”
“船主大人——”
御使舱门外,骊朱肃立半晌,毅然敲响了门。
“进来吧!”
潘载义目光一闪,运转术诀,额头浮现出一枚枚乌金色的细碎鳞片,沿着鼻梁往下漫延,直至铺满唇角。十根指甲也疯长半尺,弯曲尖锐如爪,散发出阴寒的厉光。
他在一瞬间化成了一个魔人。
当年,潘载义主仆初入魔狱界,已被骊朱察觉出界外来客的身份。但为了消除骊朱的戒心,方便笼络魔人,潘载义平日与对方相处仍会变化成魔人之姿。
这种变化之术是玉真会根据某个遗迹所获的《天罡三十六变》巫术残本,重新编创的道门秘法——出神入魔它化术。
该术炼至高深境界,可以变化成地梦道各界的土著生灵,不仅外貌相仿,甚至体内的气息、血脉也能以假乱真。
除了汇集诸多道门的术诀,玉真会的“探珠部”还从八荒各地的秘境、古洞府、史前遗迹……搜罗了五花八门的远古功法,并加以改创,使之更为契合当今天地的元气以及道门修士。
潘载义手指轻划,座前华光一闪,道门法阵也随之隐去。这座道阵包罗了晋、楚两地道家法门的最深精义,不容外人窥测。
“愚朱拜见船主大人。”骊朱低首弯腰,小步迈入室内,向潘载义端端正正地行了揖拜礼。
瞧见魔人一板一眼地摆出门阀礼仪,霆公挠了挠腮帮子,竭力憋住笑。骊朱经过潘载义多年的“循循善诱”,又暗中以道法迷魂,他逐渐崇尚礼法,向往人间道的晋楚文化。这个魔人不但言辞变得规规矩矩,连坐、卧、行、食也严格遵照人类的士大夫礼仪,简直是沐猴而冠。
“船主大人容禀,吾舟擅入地脉二层,致客死伤狼藉。适才清点,原船客五十有四,今亡者九人,伤者十六人,皆为吾等疏漏之过。”骊朱一字一顿地说道,发音俱是标准的建康调子。
潘载义以揖拜礼对答:“我知道了。”
骊朱又道:“船客伤亡,吾舟难辞其咎矣。虽死者难返,然伤者应予财货偿之,以肩吾责,以全吾誉。”
潘载义暗暗蹙眉,还未开口,霆公抢先怪叫起来:“几个小魔崽子死就死了,那是它们自己命烂,怨得谁来?正好省得浪费口粮,还能当作天地的肥料,真是妙极妙极!至于那些个受伤的魔人,只好怪它们自己是窝囊废,经不住魔念骚扰,怎地还要俺们倒贴钱?要是它们拉不出屎尿,难不成俺们还得送上泻药,帮着拍一拍屁股?骊朱,你脑壳子也被魔念搞坏了吗?休得忘了在魔狱界,谁他娘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炎母也摇摇头:“小骊朱啊,那些魔人只是受点轻伤罢了,何必小题大做?虽说我们下潜地脉二层,造成船客的些许损伤,但魔狱界岂有强者向弱者赔偿的道理?”
潘载义看着骊朱,沉吟不语。骊朱又郑重行礼,接着道:“敢问船主大人,夫战力分强、弱,对错分强、弱否?理分强、弱否?船客伤亡既为吾等之失,何不补过?船主大人尝言‘人恒过,然后能改’,‘过则勿惮改。’‘欲获福而远祸,未论行善,先须改过。’……船主大人言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又言‘人无信则不立。’黑船往来地脉,素来声誉卓著,岂能枉废规矩信义……区区颜面、财物,何能与之相较?”
“你——”霆公张大了嘴巴,潘载义传授给骊朱诸多大楚的儒家经义,原意是为了更好地驾驭对方,没料到这一番糊弄太过成功,以至于骊朱辩驳起来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寻常人还说不过他。
骊朱神情轩昂,抬头正色道:“船主大人初临此界,授余以德,传余以礼,余幸甚至哉。然余一人之幸,何及此界之幸?”说到此处,他口气斩钉截铁,语调铿锵,俏脸上似发着坚毅的光,“惟愿道德礼仪,遍我魔狱四方,人人得以教化,取义成仁,兴造一方净土,不复兵戈纷争之患。”
霆公呆若木鸡,与炎母面面相觑,这魔人真被主人养成了傻子!
潘载义一言不发地盯着骊朱,空气莫名震动,四周仿佛生出无形的威压。
骊朱面不改色,慨然道:“此为吾之夙愿,百死莫悔。”
潘载义默然良久,深深地看了骊朱一眼,颔首道,“你说的有理,是我忽视了。赔偿事宜就由你全权处置。”
“多谢船主大人。”骊朱躬身行礼退去。
炎母瞧了瞧潘载义若有所思的神色,低声道:“小骊朱确实有一点死脑筋,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和几头魔兽拼命,对我等施以援手了。”
“是主人大度,不和这个傻魔计较!”霆公瞪瞪眼,“瞧他说的什么疯话?世上要是有不打仗的净土,我等修炼资源从何而来?修士又如何强胜弱汰,飞升上界?”
潘载义摆摆手,阻止了霆公的分说,他出了一会儿神,才悠然道:“当年我入学白鹭书院,也曾立下消除道、魔纷争,令云荒成为人类净土的妄志。”
霆公、炎母呆了呆,潘载义无声地笑了笑:“终究是少年时太天真了,不说我都忘了。骊朱虽是个魔人,可我佩服他的志向。可惜的是,一条养不熟的狗,终究是不能要的。”
霆公欣然称是,炎母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只是小事,不足挂齿。”潘载义道,“当务之急,是将那头混上黑船的邪魔找出来,不然后患无穷。上古邪魔魔念强横,多半会利用精神优势,施展夺舍之法。若我所料无差,已有船客被邪魔占据肉身。你二人即刻驱策所有的蝼烟灵,不分昼夜,秘密监测每一个船客的动静。”
霆公、炎母齐齐领命,潘载义手指一点,道阵重现浮现跟前。他双手眼花缭乱地一阵掐诀,道阵频频闪耀,各种小型符阵如同一朵朵五光十色的鲜花,从道阵中心层层绽放而出……
戌一号舱室内,魔人脸上邪异的笑容忽而僵住,他的脖子、胸口、腰背、腿臂一会儿鼓出一个个丑陋的肉瘤,一会儿又往内深深凹陷,露出嶙峋的骨骼,整个魔躯像是一团耸动的肉泥。
“我是谁?”魔人痛楚地翻滚在地,抱着脑袋,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幅幅乱七八糟的画面犹如转马灯,在魔人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妖异璀璨的极光、崩倒的通天山柱、裂开的大地深处喷涌的岩浆、扭曲变形的人脸、血淋淋的断肢残骸……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景象此起彼伏,混乱交错,画面时而陷入一片昏暗,时而又释放出炽烈的强光。
“砰!”魔人的后脑勺猛地撞上床脚,疼痛之下,他反倒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具身体太弱小了!
肉瘤像一只只狰狞可怖的老鼠,从他浑身上下钻进钻出,这是孱弱的肉身无法适应庞大魔念的结果。尽管历经千万年的光阴侵蚀,他只剩下一点残烬般的念头,浑浑噩噩,破败不全,随时随地会熄灭,仍远远不是这具玄魔级别的肉身可以承受的。
他抖索地扶住床,勉强分辨脑子里的画面:它们是他和原主相互渗透的记忆!他强行夺舍了这具魔躯,本以为重获新生,孰料原主尚剩一点魂魄残留在肉身内,并未彻底消散,就像一根嵌进肉里的刺,时不时地会疼痛发作。
必须清除这点残余的魂魄!在他近乎遗忘的漫长经验里,倏地生出一丝明悟:要么一步步吸纳对方的记忆,以相对缓和的方式融入残魂,双方在磨合中会各自丧失一部分记忆,但将形成一个全新的生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么找到残魂,以最强硬的方式直接吞噬,将原主当作进化的食物,哺养自身。
如他这般古老可与宇宙生灭同在,强大可列生灵顶端的族群,向来都是选择第二种。
等等,我是什么族群?好像是……他并未清醒太久,浑身又剧烈抽搐起来。“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他低吼起来,揪住额头两根深蓝色的犄角,将它们“咯吱咯吱”扳成扭曲的圆弧。原主的经历汹涌如潮,一波接一波扑至,渐渐淹没自身的记忆。他的意识重新变得混乱繁杂,忽地又一片空白,生出晕眩的跳跃感。
出于种族本能,他的魔念不顾一切地冲出,要捕获藏在肉身里的最后一点残魂,将其彻底吞噬。
“咔嚓咔嚓——”毛骨悚然的细密声音响起,四周倏而绽开蛛网状的空间裂缝,不住扭曲扩大,一个个红脸蓝肤的魁从内探出身躯,目光凶恶转动,室内响起一连串的锁链滑动声,星星点点的萤火微光溅出来,忽闪忽灭。
“这是……”他浑身一震,记忆里闪过一幕奇异的场景:天崩地裂,世界逆转,一个童子模样的奇异存在悬浮在半空。他的头部由世间最纯净的青气凝结,心脏由世间最华贵的紫气萦绕,浑身流转着无数点闪烁的萤光……
那是与锁链一样闪烁的萤光!那是天地……一股大祸临头的危险预感浮出魔念,若他选择吞噬残魂,必然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毫不犹豫地,魔念纵身一跃,迎上原主纷至涌来的记忆,主动与之融合。
本就残破不堪的魔念立刻犹如冰消雪融,纷纷破碎,与原主肉身的残魂不住相互碰撞、研磨、渗透、相生、相灭、再相生……双方本已模糊的记忆愈发变得十不存一。他叹息地躺下来,闭上眼,扭曲的神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魁目光逡巡四周,盯着魔人看了一会儿,似乎并未发现异常。锁链的滑动声越来越轻渺,魁纷纷退回裂缝深处,裂缝也随之闭合,仿佛一匹抹平了褶皱的光滑绸缎。
又过了片刻,魔人浑身凹凸的肉瘤一一平复、消失,魔躯变得强健饱满,皮肤充满光泽,散发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
“我是——”魔人睁开眼,一跃而起,懵懂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从今日开始,吾名计都!”
计都是原主的名字,如今也是他的名字,他彻底融合了双方的一部分魂魄,也同时丢失了双方的一部分记忆。
断断续续的往事跳跃般地浮出计都脑海:从千万年前沉沦地脉,到出生即被母亲遗弃的一个小魔人,数十年后爬上东胜洲魔里寿将军府的副都司之位,负责监控、清洗将军府的手下,与都司英招分庭抗礼……
“原来天地已经重生那么久了,当年的战场如今叫做魔狱界。”计都喃喃自语,他依稀记得族群大举侵入此方天地,欲猎天地本源,随后世界破灭,一切记忆就此中断。
计都目光倏而转过,墙角隐蔽处,一头蝼烟灵像若有若无的轻烟,悄然探出脑袋,窥测室内。
区区蝼蚁,也敢在我面前耍花样!计都嘴角渗出一丝阴冷的笑意,猛地引动自身魔念。他虽然只是玄魔,还未形成真正具备攻击力的魔识,但种族残留的一点微末经验足以令他对精神力量的掌控如火纯青,远超其余生灵。
一缕无形的精神丝线向外延伸,绕着蝼烟灵曼妙一绕,蝼烟灵顿时一滞,心神被精神丝线刹那间勾住,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计都心念一动,蝼烟灵弱小的精神世界向他彻底展开,被恣意翻察。片刻后,他轻哼一声,船主居然晓得上古邪魔混入黑船,正在秘密排查。不过那又如何?自己拥有一部分种族残留的精神经验,岂是区区一个土著魔崽子能窥辨的?何况今日之他已非昨日之魔,而是拥有魔里寿将军府赫赫背景的一名副都司!
他驱动魔念,蝼烟灵无声退下,沦为一个乖乖听话的傀儡。计都目光一闪,森然望向舱室之外。
须先完成此行的任务,寻到躲在船上的密探真罗睺,将其击杀灭口。这也是这具魔躯最后的遗念,达成此愿,两个残魂的融合才称得上是完美无瑕。
计都的目光仿佛穿过舱壁,遥遥落在斜对面的寅九号房门上。
那是英招为真罗睺订好的舱室。
“不二阁下真乃不世出的剑道大宗师!”
戌八号舱室里,支狩真由衷叹道。不二施展的“有无形•真剑术”独辟蹊径,凝剑成形玄妙无比,摆脱了剑修对剑器的依赖,可谓开创了一门空前绝后的剑道流派。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可惜自古出色最寂寞。”不二扬一扬下巴,不流露一丝得色,“你跟着我也不必太自卑了,毕竟红花还需绿叶衬。”
支狩真置之一笑,不二虽强,但自己的剑道之路起步尚短,孰知将来谁是红花,谁是绿叶?他也不与魂器怄气斗嘴,只是反复回想不二凝剑出手的一幕幕,琢磨“有无形?真剑术”的关窍。
这门剑术最大的优势是以一种特殊的秘法凝出剑形,无中生有,聚散自如,不必借助任何剑器,对现在的他可谓雪中送炭。
但以不二的性子,未必会轻易授出这门剑术,主动求教只会被他拿捏一番。支狩真琢磨了一会儿剑术,自顾自走到床边,合身躺下。他甫一出现在魔狱界,就历经追杀,身心早已疲惫,急需好好歇息一番,应付整个南瞻洲的天罗地网。
过了半晌,不二反倒率先开口问道:“既是绝世剑道,你就不想学吗?”
支狩真打了个哈欠,正色道:“不二阁下,道不可轻传。”
不二楞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子,他又忍不住道:“这门剑术倒也不怕轻传。要是你的真容长得不够美,我一剑杀了你,剑法自然不会外泄。要是你有缘成为我的另一半,我的就是你的,我的剑道也不例外。”
支狩真听这话觉得古怪,莫名想起谢玄有次胡扯,提及勾栏院的“兔儿相公”诸多勾当,忽地背股一凉,噤口不言。
不二闷闷地等了许久,见支狩真兀自不接话茬,哼道:“有无形?真剑术要是摸清了门道,其实不难。”
支狩真仍旧默不做声,不二的口气似有透露剑法奥秘之意,他更不会贸然打断。
“你可知我的剑道,最重要的是什么?”不二乜斜了支狩真一眼,明澈的瞳孔闪过一丝不耐。无形的锐气霎时遍及舱室,空间像是被无数柄剑纵横贯穿,连支狩真的魔躯也遭覆盖,生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感觉。
支狩真顿时心头一凛,充斥四周的锐气依稀透出一丝警告的杀意,自己若是还不理会不二,或是答错对方之问,锐气便会喷薄而出,化无形为有形。
他禁不住喉头发干,这件剑属魂器的性子何止古怪,简直是喜怒无常,杀性恣睢暴重,与其长久相处未必是什么幸事。
不二不再开口,悠然等待着支狩真的答复。舱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满室摧人的锐气仿佛消失了,支狩真却清楚这只是错觉,它们化作了更为渺渺无形的剑丝,越绷越紧,随时都将绷断迸射。
“最重要的是——”支狩真左思右想,既一时难以答出,也不敢随意开口,心绪逐渐紊乱。不二的神色越平静,他越能感知无形剑丝不断攀升的杀意。
一滴冷汗从支狩真额头沁出,又湿又黏地滑过鼻梁。面对生死威胁,他体内的魔性已然狂躁不安,若非支狩真以自身意志强行控制,早就魔性大发,主动向不二发起猛烈攻击。
支狩真抬了抬眼角,暗察不二的表情变化,视线触及对方俊美高贵的面容,蓦地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阁下的剑道最重要的是——够美?”
不二默然了一会儿,蹙了蹙眉头:“你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只是太过空泛。罢了,你毕竟见识有限,难以领略剑道中的‘美’真正包含的至理。身为你可能的另一半,我有必要提高一下你的层次。”随着不二的话音,水银泻地般的无形剑丝倏而消散,杀意也荡然无存。
支狩真暗中舒了一口气。
“什么是剑道?简单地说,就是剑的道路和道理。那什么又是路和理?无非是林林种种的规矩、因果、仪式、情理、物性、偏好……”不二背负双手,口若悬河,“有无形?真剑术的路和理,具体言之,可分为出剑之前,出剑之时、出剑之后。例如出剑前,宜沐浴、净衣、焚香、静气。其中光是沐浴又可细分为‘冬天宜泡温泉汤池,敛藏锐气;春天宜浸木桶,汤水以冰雪煮沸为佳,取生机勃发之意;夏天宜沐暴雨,电闪雷鸣中披头散发赤足,狂舞高歌长啸,极尽酣畅;秋天宜畅游山涧,所观溪泉曲幽,层林尽染,万物转化之理尽在其中……”
支狩真听得目瞪口呆,剑道怎会与洗澡扯上干系?莫非不二只是胡言乱语一番,并不愿传授剑道?
“焚香一节,同样可细分为香气浓烈、烟色夭矫多变的龙檀香,香气软绵不绝、烟色华美多彩的凤髓香,香气沉郁、烟色浑厚的鲸涎香……盖因心境、气息、剑法、对手不同,焚燃的香也各不相同……再比如冬天出剑,宜身披一袭华贵的深色厚绒貂裘,执剑迎敌于雪山冷月之巅,出剑后宜饮烫酒一壶,以最辣口的烧刀子为妙……”不二滔滔不绝,意兴飞驰,在地脉深处沉睡了千万年,他说起来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瞥见支狩真不置可否的表情,不二不由势头一顿,哼道:“你不会孤陋寡闻到连‘天地万物源于气’都不晓得吧?”
“这是修行之人的共识,我怎么会不晓得呢?”支狩真讷讷地道,“这与不二阁下所说的穿衣戴帽、饮酒喝茶有什么关系?”
“你实在太笨了,这也是气啊!”不二嫌弃地斜了支狩真一眼,扼腕长叹。
“这是气?”支狩真将信将疑地道,“出剑前后的洗澡、穿戴、茶酒……还有你先前说的十八种佩剑姿势、十二种握剑姿势……这到底是个什么气?”
“这当然是气!是气质的气!气度的气!气宇的气!反正都是气!”不二一脸不耐地摇摇头,“莫不成你以为天地之间,只有清、浊、阴、阳才叫气吧?”
支狩真楞住了,脑海倏地闪过侯府所藏道经中的一句话——“居移气,养移体。”他直直地瞪着不二,头皮发麻,浑身毛孔贲张,血液不自禁地炽热奔涌。
不二的话像一道眩目的闪电,劈开了固有的旧天地,向他展现出一个从未想过的新天地。
什么是气?
支狩真虽未正式拜入太上神霄宗,接受道门正统传承,但他在侯府饱读诸多道经,早已明了“天地万物源于气”的大道宗旨。无论道门、魔门,还是术道、武道,修炼的核心即为气。
气为组成天地的本源,统分为清、浊二气,已经成为修行界亘古以来的共识。哪怕剑修体内的剑气性属五金,究其本质仍由清、浊二气构成,只是经过剑道秘法加以磨砺,汲取清气、浊气内蕴含的金锐气息,进行反复不断地提纯,其余的气息一概排出体外。
这也是剑道“唯精唯纯”的真义。“精”字最早源于“金”字,后取其同音,衍化成“精”,意指“提炼精华”。
然而不二口中的“气”,彻底打破了修行界关于“气”的藩篱。按不二言下之意,气度、气质、气宇之类乱七八糟的气,统统属于气。那么以此类推,生气的气,怨气的气,喜气的气,神气的气,意气的气,戾气的气、狂气的气,血气的气……理应也算是气。
再诸如瘴气、胀气、口气、嗳气、憋气、寒气、毒气、娇气、正气、傲气、臭气、香气……以及更飘渺难明的脾气、天气、运气、晦气等等,是否也算是气?
莫非这才是天地万物源于气的真正含义?支狩真一时浮想联翩,若将修行界的气比作是从井口望见的一角天空,不二的气则是井外之天,无限广阔。
剑修蕴养的剑气也由此变得无限广阔,不必拘泥于五金之气,什么香气、贵气、怨气、阴气、脾气……万物之气皆可摄来,皆可滋养,皆可与锋锐的剑气自如转换,可谓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天地万物皆为一剑所用。
支狩真一念及此,顿悟有无形??真剑术之理。但其中如何摄、如何养、如何转,才是这门剑道的至关窍要,也唯有不二亲传法门细节,才能实际施展,并非一番顿悟可以自行明了的。
支狩真不由暗自一笑,不二向他揭示有无形??真剑术之理,无非是放出一个垂钓的鱼饵,试图进一步勾起他的兴趣。自己要是愿意伏低做小,施些欲迎还拒的手段,得到不二传授的可能性并不小。
不过——世上哪有白送的鱼饵?支狩真一向阴沉多疑,纵然此时深受魔躯影响,心中仍生出了一丝疑窦。一个堪比合道高手的魂器找上门来,不仅有望认主,还主动指点无上剑道,怎么也像是鱼饵里藏了一柄致命的尖钩子。
他心中忽而一动,仔细回想起来,有无形??真剑术与他修行的三杀种机剑炁颇为神似,后者摄取的是天、地、人杀机,同样需要蓄养、转换,最终炼成剑气。究其本质,天、地、人杀机属于杀气,也是天地万物之气中的一种。
两者剑理相通,仅仅是巧合么?此念一生,支狩真顿时疑心大起。
“不二阁下的意思是——气不必自限于清气和浊气?通过沐浴、焚香、修身、养性等日常琐事,都可以蓄养成气,并将之转炼为剑气?只是这和有形、无形又有何干系?”支狩真霍然转过头来,双目放光,灼灼盯着不二,装出一脸醍醐灌顶的惊喜模样,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审视不二。
当初他得到王子乔传授三杀种机剑炁,分明记得这是一部“域外煞魔无上剑典”。他不清楚什么是域外煞魔,但从至凶至绝的三杀种机剑炁可知,域外煞魔绝非善类。
有无形??真剑术是否也与域外煞魔有关?
“你的悟性完全配不上冰清玉洁的我,我又想杀你了。”不二蹙眉道,他本以为支狩真剑道天资绝佳,一听即能领悟,没想到对方只是一知半解,难窥有形之气与无形之气的转换妙理。
“不二阁下说笑了。你亲口承认,可以允许另一半很弱,但不能允许另一半很丑。换言之,只要我是一个美人就行了。”支狩真细细凝视着不二滑如凝脂的脸蛋,对方从魔狱界最诡异凶险的地脉出现,莫非也和域外煞魔之类的魔头脱不了干系?
不二撇撇嘴,冷哼道:“难道我是那种喜欢绣花枕头的魂器?”
“你是。”支狩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兴许不二根本就不是什么魂器,而是一股地脉深处的魔念所化?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背心发凉,脸上却不露丝毫痕迹。
不二呆了呆,傲然道:“我的确是,那又如何?”
“那我深信自己就是不二阁下苦苦寻找的另一半。”支狩真顾盼自得一笑,不二一脸恶寒地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几天,支狩真始终与不二共处一室。他一边与不二言语周旋,一边设法套问对方的来历。他既对不二存了戒心,当然不会再去贸然修习有无形??真剑术,只是一味装成悟性愚笨的样子,反引得不二忍不住吐露了不少摄取、蓄养、转换天地万物之气的技巧。
这些技巧偏偏又与三杀种机剑炁的运转法门隐隐相合。
“笃——笃——笃——”舱室外,忽而传来轻缓节奏的敲门声。
支狩真先以精神力探察一番,随后走过去,刚一打开舱门,眼前一阵金光乱冒,千百根纤细的金昙花枝挟着刺耳的锐风声,漫天席卷抽来。
支狩真不躲不挡,镇静地站在原地。金昙花枝“蓬”地从他面前散开,潮水般掠过身体两侧,又纷纷缩回去,露出千惑圭清纯娇媚的小脸。
“你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嘛。”千惑圭双手叉腰,嗲声嗲气地道,一根金昙花枝悄无声息地探出来,卷住舱梁上的萌萌哒,拽进怀里。“看来你对我很放心呀。”她笑眯眯地抚摸着猴精厚软光滑的绒毛,手腕一转,猛地揪了一把。
“我对你从未有过敌意,也不需要防范什么。”支狩真心念发动,萌萌哒从千惑圭怀里挣脱出来,落到他肩头。“你来找我,应该是打算和我合作了?”
千惑圭并未直接答复支狩真的话,眼波四下流转,娇滴滴地道:“你这几天闷在房里,一直都没出去吧?”
支狩真微微颔首,千惑圭神色一沉,冷然道:“船上出事了!”
支狩真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千惑圭。
千惑圭凑到支狩真跟前,面对面不足半尺,嘴里呼出的气息又细又热,萦绕着一缕甜腻腻的香味:“你很沉得住气嘛,瞧不出一点吃惊的样子,难怪是将军府的探子出身。”
“做我们这一行的,早就习惯了意外,碰到什么事都不会太吃惊。”支狩真不露痕迹地退后一步,与千惑圭保持距离。他始终对魔女心存忌惮,不会轻信对方所言。何况狡诈狠辣是魔人的本性,欺骗更是家常便饭,以真罗睺对英招的死心塌地,最后还不是照样被无情出卖?
想到英招,魔躯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伤口混杂着凄厉的痛楚和甜蜜。支狩真下意识地拿出一片螺桑叶,卷起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吐出袅袅烟雾,仔细体会着魔躯生出的纷乱心绪。
御使舱内,潘载义静静望着蠕动的地板肉壁,一具魔人尸体缓缓浮现出来。
“主人,这是蝼烟灵今早发现的魔人尸体。和前几日死去的船客一样,这个魔人也是死在自己的舱室内。”炎母立在尸首边上,神色肃然道。
潘载义眉心的竖纹绽开,天瞳射出一道氤氲奇光,投落到尸体上。魔人全身上下不见一点伤痕,密布鳞片的大嘴咧开,眼睛眯起,保持着欣喜若狂的笑容。
他的脸部肌肉已经僵硬,显得笑容尤其诡异。
“他的内腑也不曾受伤。”潘载义的天瞳微微转动,目光停留在魔人头颅,“脑子里的魔源受损了。”
霆公纵身一跃,跳上魔尸胸膛,闪着电光的手爪“噗嗤”一声,轻松穿透头顶的天灵盖,将魔源硬生生挖出来。
这枚魔源仅有芝麻大小,比寻常的魔源小了太多,色泽黯淡发灰,表面裂开交错的细纹。霆公瞥了几眼,随手捏了捏,魔源立即碎成了粉沙。“五天死了五个魔人,每天死一个,个个魔源受损,都死在自家的舱室里。”霆公呲牙道,“不用说,定是那个混上船的魔头干的好事!”
炎母不安地道:“也不晓得那个魔头施了什么厉害手段,不但躲过了蝼烟灵的窥察,还能潜入封闭的舱室。”
潘载义袍袖一拂,地板肉壁上接连浮出四具魔人的尸体,都是前几日被杀的船客。为了避免引起船上骚乱,魔人们的尸首被悄悄移送此处,秘而不宣,连骊朱也被瞒在鼓里。
这四具魔尸无不躯体完整,伤痕不显,唯有他们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或嗔目结舌,满脸惊诧;或目光呆滞,神色迷茫;或五官扭曲,暴怒变色……
潘载义寻思片刻,缓缓说道:“各室舱门除了晶石船票之外,只有御使舱的道阵才能开启。魔头若是施展法术硬闯,必然会引发道阵示警,为我等所察。何况这几个魔人的舱门完好无损,并无外敌侵入的迹象。”
炎母奇道:“主人的意思是,那个魔头并未进入舱室,隔着舱门就击杀了他们几个?”
潘载义微微颔首:“魔尸的魔源大幅缩小,密布裂痕,应是遭受了某类的精神攻击。他们五个或喜或悲,临死前的情绪尤为高亢激烈,更像是被操控了心神所致。那个魔头可能是以庞大强悍的魔念发动攻击,引发他们情绪波动,因为这种波动太过剧烈,完全超出了魔人自身的精神力量,从而使得魔源崩溃,心神重创而亡。”
炎母恍然道:“那个魔头的魔念必然极为强悍,这才扭曲了蝼烟灵的意识,逃过我等监测!”她心神一凛,“主人,这个魔头的魔念高深莫测,若是一心隐藏在船客中,怕是很难找出来。”
霆公厉笑一声,目射凶光:“照俺的意思,干脆全力运转道阵,把船上的魔人一锅端全弄死,包管那个魔头就像秃头上的虱子——藏也藏不住!”
“你这老货只晓得蛮干!”炎母瞪了他一眼,嗔道,“这次好几个船客都有些背景,比如那个千惑圭,来自最疯最不要命的旭日军。杀了他们不难,可事后我们这艘黑船休想轻易脱身!”
潘载义沉思半晌,忽而道:“船快到地脉之涡了吧?”
炎母答道:“还有半日就到了。按照惯例,我们会在地脉之涡停靠一日。”地脉之涡是地脉深处的一片秘境,不仅出产各色奇材异宝,还生活着一些神秘的地脉种族。船客搭乘黑船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可去地脉之涡寻宝,或与当地的地脉族**易。
“停靠一日怎么够呢?”潘载义目光一闪,四具魔躯重新沉入地板肉壁,充为螣衍巨鳅的养分,只留今日的新鲜魔尸横陈身前。他伸手按住魔尸眉心,运转鬼谷秘法——夺胎附魂术,一点神识被他强行分出,缓缓融入魔尸。
魔尸猛地颤动了一下,手臂抖索着撑地,晃晃悠悠坐起身,头顶裂开的洞孔慢慢闭合,呆滞的眼球闪过一丝丝异芒。
“主人这是要引蛇出洞啊。”霆公嘿嘿一笑,目送魔尸站直身躯,一步步走出御使舱。
未过多久,船上所有人都被骊朱告知,为了补偿船客在地脉二层所受的惊吓,黑船将在地脉之涡停靠三日。
“地脉之涡附近的暗流十分湍急,各种凶险层出不穷,黑船停靠一天已经极为不易,何况整整三天?怎么样,我先前说的没错吧?船上一定出了大事!”千惑圭冷笑一声,与支狩真并肩走在甬廊上。不二悬浮半空,足不沾地跟在后方。
临近地脉之涡,魔人纷纷走出舱房,向前舱的甲板汇聚。计都混杂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魔念悄无声息地向众人延伸而去。
支狩真的目光掠过一干魔人,游移不定。千惑圭哼道:“不用数了,船上少了五个魔人的气息,绝对不会错。我的天赋神通最善辨识魔气,魔人只要上过船,就会被金昙花牢牢记住他们的气息。”
此时,潘载义附念的魔尸恰好从甬廊另一头拐出。
千惑圭神色立变。
千惑圭禁不住呼吸一顿,脚下放慢,眼角的余光紧紧追随魔尸,透出一丝惊疑之色。
支狩真察觉出她的不妥,顺着千惑圭的目光望去,一个身材瘦小、面色枣红的魔人正从她左前方经过,去往甲板的方向。
红脸魔人的修为不过是黄级,但潘载义附身其上,精神力何等敏锐,立即感应到外人的注视,偏过头来。
不等他目光投及,千惑圭旋即脚步一错,向旁横移半丈,闪到甬廊另一边。
红脸魔人的视线恰好被甬壁阻挡,潘载义心念微动,一缕魔念倏而探出,绕过甬廊,不舍不休地锁向千惑圭移动的娇躯。
千惑圭神色再变,身形忽左忽右晃动,带起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残影,甩开追击而来的魔念。紧接着,她陡然加速,往远处奔掠而去。
是千惑圭那个魔女。潘载义迟疑了一下,收回精神力。千惑圭似是对他附身的魔尸有所洞察,难道魔人的死与她有关?
支狩真一声不吭,闷头跟着千惑圭一路疾行。接近舱尾时,千惑圭才停下脚步,轻轻舒了一口气,神色兀自阴晴不定。
“那个红脸魔人有古怪?”支狩真故意问道。
“废话,当然有古怪,他本来应该是具尸体!”千惑圭气哼哼地道,“真是活见鬼了,那个魔人的气息前几天就消失在船上,按理早死了,怎地又突然活过来了?”
支狩真随口道:“或许他有什么天赋神通,可以暂时收敛自己的气息。”
千惑圭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气息湮灭和收敛能一样吗?这个家伙肯定不对劲!一个区区黄级魔人,我不过偷偷瞄了他几眼,就差点被他魔念锁住,他的精神力至少是地级!幸亏我见机早,躲得快……谁?滚出来!”忽而,她眼神一厉,扫过周遭,金昙花枝纷纷钻出掌心,蛇虫一般来回窜动抽打。
支狩真放眼望去,并未见到人影。他还没有凝出神识,只能以精神力大致感应,难以洞察细微。
千惑圭冷哼一声,收起扑空的金昙花枝。刚才一点若有若无的魔念似在窥探她,此刻又诡秘地消失了。她目光四下里一转,拐进前方的货铺。“这次去地脉之涡一定不会太平,得买点东西准备一下。”
支狩真跟进店铺,目光率先落到墙上悬挂的青虹长剑上,逗留了片刻。数件墨绿色的苦蕨衣挂在另一边,标价均超过上万魔源。即便是货铺里最便宜的货色,也要近千魔源,远非他能付得起。
“砰砰!”千惑圭丢出几个鼓囊囊的皮袋子,亮晶晶的魔源“哗啦啦”滚泻出来,乱糟糟地堆满大半个柜台,瞧得蝼烟灵两眼发花。
“是个女土豪啊,要不你求包养吧!”识海里的萌萌哒啧啧叫道。支狩真捏了捏自家干瘪的皮袋,眼睁睁看着千惑圭犹如风卷残云,将店铺内诸多奇异之物一扫而空。
“走!”千惑圭最后拿下一件苦蕨衣,昂首走出店铺。直到两人离开,计都才从隔壁的酒肆悄然步出,一路遥遥追蹑,瞳孔深处邪异的光芒一闪而逝。
前舱的甲板上,业已站满船客,支狩真看到那个红脸魔人也在其中。螣衍巨鳅已开始减速,外面的地脉逐渐呈现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湛蓝色带,顺着暗流缓慢飘荡。朦胧的光亮不时地闪过舷窗,像是一只只神秘奇妙的眼睛,倏地睁开,又倏地合上。
支狩真端详着这些形似眼睛的东西,据传它们是地脉中的一种奇异生灵,只是从不与魔人接触。
“这里就是地脉之涡,也是整个魔狱界地脉唯一有光的地方。”千惑圭站在舷窗前,闪烁不定的光映在她娇俏的小脸上,反衬出难得一见的沉静神色。
支狩真闻言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我听说中波洲旭日军的宗旨,就是要改变黑暗的魔狱界,让自由的光照耀所有苦难的魔人。”千惑圭极可能出自旭日军,或许有机会利用一下对方的势力。
“你也会对旭日军感兴趣吗?”千惑圭哼道。
“轰!”螣衍巨鳅猛地一震,仿佛穿透了一层肉眼难辨的气膜。舷窗外的光芒骤然大盛,一个庞大无匹的漩涡悬浮在支狩真眼前,不疾不缓地翻转旋动,无数点密集的光焰从中喷溅而出,犹如璀璨生灭的星雨。
黑船缓缓靠向漩涡,支狩真骇然望见,四周围已经停靠了十多艘奇形怪状的巨船,大批魔人鱼贯而出。
“常会有魔人坐船来地脉之涡寻宝。”千惑圭转过脸来,笑嘻嘻地瞧着支狩真,“可最多也就是两三艘船而已。”
支狩真心头一沉,预感不妙。
“这一次来的船实在是太多了。”千惑圭眨了眨清纯的美目,“让我猜一猜,他们会不会是收到消息,特意来找你的呢?”
支狩真脑中念头急转,如果这些魔人为他而来,就意味着英招彻底出卖了自己。每一个黑船的停靠点,此刻必然都守候着无数魔人,对他追杀堵截,围成无法逃脱的大网。思及此点,一股绝望暴戾的情绪冲上魔躯心头,手爪不由自主地举起,恶狠狠地砸在舷窗上。
“冷静点嘛,真罗睺!”千惑圭好整以暇地取出苦蕨衣,在他眼前晃了晃,“有我帮你的话,兴许可以逃掉呢?这里可是魔念混乱动荡的地脉之涡啊。”
支狩真双目嗜血,咬牙切齿地瞪着千惑圭,似要将她活活吞***神却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千惑圭,开出你的条件。”
千惑圭伸出香舌,舔了舔烈焰般的红唇:“你可要想清楚哦!”
黑船微微一晃,慢悠悠地停下来,螣衍巨鳅的巨口正要张开。
“说吧,你想要什么?我手里真的没什么狗屁的密钥!”支狩真看了一眼舷窗外,黑船似也察觉到了异常,又开始沿着地脉的暗流徐徐滑行,拉开与其余船只的距离。
甲板上的魔人们急不可耐地大呼小叫,催促起来。
“人家要你张开嘴,不许反抗!”千惑圭撅起娇唇,噗嗤一笑,向支狩真伸出手,露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魔物。魔物形似蛤蟆,长有六肢六蹼,布满花纹的白肚皮鼓胀如圆球。它一动不动地趴在千惑圭掌心,鲜红的水泡眼紧闭,仿佛长眠不醒。
从魔躯的记忆里,支狩真得知这种罕见的魔物名叫儡蟾,专被用来控制人心,防止背叛。
“你可真是早有准备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千惑圭,刹那间,心头霍然明朗。
魔女将儡蟾递过来,笑靥娇艳如花,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冷锐。
两人四目对视,支狩真盯着千惑圭清澈无邪的大眼睛,陡然目光一厉,冷不防地低喝一声:“英招!”
“什么?”千惑圭一脸错愕,“英招是什么?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吧?真罗睺,你大祸临头,竟然还惦记一个女人,真是太过分了,难道人家不够美么?”她委屈地撅着嘴,浓密的睫毛像翅膀轻盈地一扑一闪。
“认错人了。”支狩真不为所动地移开目光,注视着舷窗外一艘艘庞大狰狞的兽形船。停泊的各类巨船装有粗长锋利的撞角,烙刻着千奇百怪的图案,皆为各自所属军阀势力的标志。
支狩真颇为怀疑,千惑圭登上黑船,一开始就是为了接近自己,加以控制,而今这一切都是对方事先谋划好的。
他自幼在族中饱受欺侮,惯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否则怎会这么巧,千惑圭手上刚好有一只可以控制人心的儡蟾?
他这样的性子从不相信巧合。
当真如此的话,千惑圭与英招必有一丝不为人知的瓜葛,才会第一时间晓得自己藏身黑船。自家舱房床底的一叠螺桑叶,说不定便是英招让千惑圭放的。
所以他故意叫出英招的名字,试探千惑圭的反应,可惜魔女装疯卖傻,不露出一丝端倪。但他相信,千惑圭绝非瞧起来那么简单,嗜杀变态可能只是魔女伪装出来的一面。
“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对自由军有什么用?”支狩真再次试探道,随手卷起一片螺桑叶,点燃了深吸几口。虽然形势险急,但他在魔女面前的言行举止不急不乱。哪怕最后服下儡蟾,他也不能一味陷入被动,任由千惑圭拿捏。
“真罗睺,追杀你的人都逼到了门口,你问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千惑圭不耐烦地抬脚踢了踢舷窗。
“就算你帮我,能应付外面那么多追兵么?”支狩真打量着外面两艘并列的蛇形巨船,船头撞角为醒目的黑红色螺旋角,以烈焰、浓烟交缠的图纹为饰,正是来自南瞻洲的魔里青将军府。
根据魔躯的记忆,整个将军府也只有两艘可以穿行地脉的船,此次可谓倾巢而出。
“放心啦,人家当然有办法啦,怎么会舍得你去死呢。”千惑圭撒娇般地一跺脚,“真罗睺,你在南瞻洲将军府的魔尉里,也算是出了名的好手,难道不知道当断则断吗?蠢货,这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她的眼睛眯起来,像是透着寒光的薄刀片,变脸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黑船微微震颤,又一次停下来,泊靠在地脉之涡的斜后方,与其他巨船拉开百余丈的距离。
“我就怕生不如死。”支狩真仍未伸手去拿儡蟾。其实服下此物,对他并无甚干系。毕竟这具魔躯并非他的本体,而识海中的八翅金蝉天生压制虫豸之类的异物,一旦苏醒,巫灵会把寄生体内的儡蟾吞噬,充作成长的食料。
况且儡蟾一旦进入肉身,也会逐渐溶化在血肉里,仅有三年可活。
但他不会轻易答应千惑圭,否则她觉得自己容易屈服,难保不会得寸进尺。
螣衍巨鳅的巨口开始颤动,甲板上的魔人们纷纷涌向出口,潘载义附身的红脸魔人、计都也混在人群里。
计都半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如毒蛇探出滑腻的蛇信,阴恻恻地扫过周围。找不出真罗睺也没什么关系,杀光所有的船客就好了,地脉之涡正是最方便下手的地方。
“真罗睺!天下之大,除了我们旭日军,你已经无路可走。”千惑圭作势要收起儡蟾,“算了,你真想死,不如死在我手里,至少还能帮我捞一笔赏金!”
旭日军!支狩真目光一闪,连忙拦住千惑圭:“你果然是旭日军的人!”
千惑圭撇撇嘴:“别装得像个傻鸟一样。要不是你晓得我有旭日军的关系,你会在船上出手帮我?既然你想抱我的大腿,嘻嘻,人家就给你这个机会喽!”
螣衍巨鳅的巨口不住张开,舱门开启,魔人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好,我可以为旭日军出力,但不代表把命卖给你们。要不然,我宁可和魔里青拼个你死我活!”支狩真一把抓住儡蟾,送到嘴边,呼出的气一触及它,儡蟾立即睁开眼,轻巧跃起,从口中窜入体内。
支狩真喉头猛地一凉,未过多久,胸口一阵隐隐发麻,似有异物触碰,随后再也不曾感到异样。
“这才对嘛。”千惑圭顺手将苦蕨衣丢给他,自顾自走向舱门。
“只有这个?”支狩真愕然瞧着手里的苦蕨衣,凭借一件防止魔念入侵的宝物,就能助他杀出重围?
“那你还想要什么?”千惑圭扭过头,一脸迷糊地看着支狩真,而后恍然醒悟,“哦,我差点忘了!”
支狩真看着她舞姿般地旋过身,俏立在舱口,外面投进来的光束如此耀眼,照得她整个人发着光。
“我心旭日,我心自由。”她向支狩真举起手,灿烂的光斑仿佛在纤细白嫩的指尖跳跃,像一个不可琢磨的精灵。
“真罗睺,欢迎加入旭日军。”
“这算什么?”
“这是我们对光明的向往。”千惑圭答道。
支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千惑圭招招手,敏捷地走出黑船。这一刻,他分不清眼前的魔女究竟是在随口做戏,还是认真而坚定地说出自由军的誓言。
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其余船只的魔人并未围过来,他们聚结整队,纷纷冲入喷溅着光焰的巨大漩涡,完全无视了黑船。
支狩真心头浮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他迟疑地走出舱门,体内的魔气立刻一片混乱,仿佛被漩涡影响,魔气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整个人随之失去平衡,跌跌撞撞了几十步,才勉强稳住疯转的魔气。
几个魔人不怀好意地瞥向支狩真,显然这是个对地脉之涡一无所知的菜鸟,最容易下手打劫,何况他身上还披着价值不菲的苦蕨衣。
“赶紧走,听说这次地脉之涡里新长出了一块秘境!”
“东胜洲将军府的人来了,小心这帮混蛋黑吃黑!”
“是新秘境啊,快点下手,我们要大捞一笔!”
附近魔人躁动的声音纷纷传入耳中,支狩真仔细听了片刻,神色微变,他居然被千惑圭耍了!
这些船根本不是来抓捕真罗睺的。
分明是地脉之涡生出了一片秘境,各方魔人势力收到消息,特意汇聚而来。
千惑圭巧妙借此,误导了自己,诱逼他上了旭日军这艘贼船。
不过真罗睺区区一个黄级魔人,旭日军又需要他做什么呢?
支狩真犹在沉思,突然间,疾风尖啸,黑压压的利爪从后方袭来。
利爪逼近的速度其实不算快。
受到地脉之涡的影响,此处魔气运转紊乱,动手十分不便。即使强行催发魔气,攻击的速度、角度也会出现偏离,招式更无法加以变化。
但袭来的利爪实在太大,足足有磨盘大小,巨影笼罩住支狩真大半个身躯,裹挟而来的气流压得人呼吸都困难。
支狩真竭力控住体内动荡不安的魔气,侧转身躯,勉强让过这一爪。但爪尖仍然擦过肩头,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冲击力带得他身形踉跄,险些向旁跌倒。
血腥气立即吸引了附近的魔人,他们目光叵测,杀气腾腾地围过来。一旦支狩真露出疲势,必然被他们当作猎物击杀。
偷袭的魔人一抓落空,自己也不好过。地脉之涡周围并不适宜打斗,他强行出手,体内魔气混乱地激荡起来,身体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从支狩真身畔堪堪擦过。
魔人个头矮小,魔力仅是黄级初阶,唯有两只巨岩般的手掌坚厚硬实,生满粗糙的石质纹理。即便他攻击时魔力紊乱,路线偏差,仍能借助大如磨盘的巨手命中目标。
支狩真手臂探出,反手一抓,凌厉扣向魔人头顶。这一抓出手,时机拿捏精准,恰好是魔人收势不住,与他比肩而过的一刻。
这一抓也只是起手式,紧接着是后续的一扣、一掀,三式顺势衔接,形成连环杀招,一口气可将敌人的天灵盖掀开。
这记杀着虽然简单,却狠辣迅烈,可谓千锤百炼,是真罗睺历经无数次浴血生死而得,本应该万无一失。
但支狩真一发力,魔气立即被地脉之涡搞乱,劲气不自禁地一偏,出手的路线也被带歪,蓄含的魔气变得一片杂乱。
支狩真心知不妙,势在必得的指尖从魔人头皮擦过,滑向额头,后续的一扣、一掀无从施展。同时,识海中的太上心镜将四周的动向映照其上:几个逼近的魔人蠢蠢欲动,意欲落井下石。他若是一直被动挨打,定遭弱肉强食的魔人群起围杀。
支狩真的手指肌肉顷刻放软,顺着魔人额头滑下,临近眼角。
这一滑柔软无力,魔人又保持着前扑的势头,手指与额角相触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支狩真的中指倏而屈起,猝然一弹。“噗嗤!”指尖又快又准,戳入魔人左眼。这一记变化犹如羚羊挂角,转换突兀难测,即便是负手傲立的不二也侧目了一下。
眼汁飞溅,支狩真并未运转魔力,单靠手指的力量,顺势一勾,将柔软的眼珠硬生生挖了出来。魔人痛得大声惨叫,两只巨爪胡乱向支狩真扫去。其余的魔人顿时被震慑住,犹豫不前。
支狩真不退反进,跨步欺至魔人怀里,在对方巨掌扫来之前,中指、食指扣住挖出的眼珠,猛地一弹。“啪!”眼珠准确击中魔人右眼!
魔人被打得眼珠生疼,眼前金星乱冒,一时什么都瞧不见,不由惊慌失措,体内魔气也为之一乱,扫至的巨掌软绵绵地落在支狩真后背,失去了力道。
支狩真闪电般探手抓出,一戳、一扣、一勾,魔人狂吼一声,转身狂奔而逃,他的右眼珠被整个挖出,只留下渗血的空洞洞眼眶。
围近的魔人们瞧了瞧支狩真,立刻改换目标,一窝蜂地追着瞎眼魔人而去。
支狩真暗暗舒了一口气,走向地脉之涡。越是靠近庞大璀璨的漩涡,体内的魔气越是杂乱,像抽疯似地频频转动,时快时慢。支狩真往往要原地调整片刻,才能继续走动。而且地脉处处暗流涌动,像是凭空生出无数只推搡的手,极易令身体失去平衡。
好在支狩真天资极高,很快摸索出一点规律,掌握了些许运转魔气的小窍门。他的动作一点点恢复正常,也能令魔气逐渐适应地脉之涡的旋转,释放出两、三成的威力。
他循着前方望去,一个个魔人冲进地脉之涡,消失不见,千惑圭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支狩真留心到,仍有两个同船的船客在附近逗留不去。一个正是千惑圭怀疑的红脸魔人,另一个肤色淡黄,四肢修长,目光低垂似游移不定。
计都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支狩真,刚才他本想利用对方和魔人缠斗的机会,趁势下手。一来支狩真结束战斗太快,他来不及插手;二来,黑船主人既然让蝼烟灵监测全船,显然察出不妥。他还是稍作隐忍,等进入地脉之涡,再大开杀戒。
支狩真一步步走到地脉之涡跟前,千万点喷溅的光焰在他视野中不断闪掠,仿佛火树金花绽放,星瀑银河倾泻,无数鱼龙曼舞,跃出千姿百态的轨迹。
面对这天地所生,恢宏瑰丽的奇景,支狩真不由得屏住呼吸,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千惑圭会死,来的魔人也都会死,可这天地的气象不会死,会无止无尽地发光、发亮……
他久久注视着地脉之涡,像是与一只璀璨的眼睛对视。蓦地,支狩真的识海轰然巨震,星空棋盘霎时斗转星移,自行变幻,似与眼前旋转翻绕的地脉之涡相互契合,遥相呼应,绽放出千变万化的虚空气象。
支狩真忍不住心头一惊,识海里的三十六颗星辰竟以地脉之涡转动的节奏,不断升落沉浮。双方生生灭灭,丝丝相扣,犹如一呼一吸般自然和谐。
莫非这里也与庄梦有干系?支狩真还来不及多想,“轰!”眼前骤然光芒大盛,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枚枚闪耀的流星从地脉之涡内喷出,连续不断投入识海,化作星空棋盘中的星辰……
一时之间,他的识海疯狂震荡,无数星光窜跃,掀起一重重惊涛骇浪。
后方的计都禁不住一愕,他正紧紧盯牢支狩真的一举一动。对方明明停在地脉之涡面前,没有冲进去,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倒像是被地脉之涡一口吞了进去?
“轰隆隆!”
识海里,星光激射,天翻地覆,萌萌哒早被震得天昏地暗,踉跄一头栽倒,昏迷过去。
支狩真只觉双耳轰鸣,似千万道霹雳轮番冲击,精神力一次次疯狂波动,脑袋仿佛膨胀得要炸开。
而他的身体则刚好相反,深深没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四周围无声无息,无边无际,透不出一丝微弱的光线,黑得深沉而绝望。他什么都瞧不见,没有魔人,没有地涡生灵、秘境,连不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支狩真叫唤了几声,声音像烟一样飘飘荡荡地传了出去,慢慢减弱,没有任何回音,像是消失在远方不可测的深洞里。
不过他体内的魔气恢复了正常,但也意味着,此地变成了一个杀戮场,魔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相互残杀。
支狩真强忍住识海的不适,试图辨别方位。四面八方看起来完全一样,一样的单调又荒凉,仿佛陷入了虚虚无无的深渊,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下一刻,支狩真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被一道道无形的洪流卷起,涌向不可知之处。千万重细小的暗流在脚下涌动,如同庞大黑暗的潮汐。
“轰!轰!轰!”无数魔念沿着黑暗的潮汐漫过来,像无尽的海水夹带着盐粒。这些魔念纷纷乱乱,杂七杂八,有的狂暴,有的奇诡,有的阴森,有的充满诱惑……前仆后继地冲向支狩真的识海。
换作往常,这些魔念最多生出种种幻象,动摇支狩真的心志,绝不可能破坏他的识海。如今却成了火上浇油,识海被冲击得动荡不朽,渐渐裂开了隐约的细缝,要被魔念趁隙钻进来。
而星斗大阵正与地脉之涡投入的星光激烈碰撞,星光交击纵横,飞驰如电,仿佛无数刀剑格斗,光芒如雨似瀑喷溅,根本无暇应付入侵的魔念。
突然间,一缕缕微妙的波动从支狩真身上的苦蕨衣散发,将魔念纷纷驱散。这件宝物果然物有所值,不仅稳稳挡住了魔念侵袭,还不时透出一阵阵清苦的灵异气息,安抚他狂躁的精神力。
支狩真稍稍缓解过来,便望见黑暗深处忽地一闪,一个惨碧色的光点幽幽亮起,像一个无声的幽灵游曳而来,由远至近。
微弱的碧光下,它的轮廓从黑暗的潮汐里一点点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奇特的魔物,有点像人间道的鲛人,同样人脸鱼身,然而模样丑陋得多。
支狩真逐渐瞧清了它的样子:头类似鱼的三角状,结着稀稀拉拉的小肉瘤。身躯呈灰黑色的流线型,像半丈长的大鱼,软绵多肉,但滑腻无鳞,没有鱼鳍。
最可怖的是它的脸,向前突出,由无数张破碎的小脸拼凑而成,像一块打满了补丁的破布,缀着密密麻麻的碎眼、碎鼻、碎嘴……还沾满了花花绿绿的黏液,不停地滴淌、拉丝。
碧光源自它的头顶心,其上长着一根形如蜡烛的竖角,颜色鲜红如血,角尖闪烁着一丁点微光,不时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一簇烛焰在燃烧。
支狩真一边压制神识不适,一边盯紧人鱼魔物,体内的魔气暗中运转,蓄势待发。
“呵呵呵……”魔物摇着鱼尾接近,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声,像尖锐的牙齿相互摩擦的声音,“来啦!这次我运气好,终于能吃个饱啦!”无数张破碎的小脸蠕动,其中一张迅速扩大,将其它小脸纷纷挤到边上。它腰背一弓,一个猛子窜到支狩真跟前,张开獠牙,嘴里发出臭烘烘的腌咸鱼味。
不待魔物发难,支狩真闪身扑近,断魄指!
他一出手就是真罗睺压箱底的绝杀。身处异地,凶险未卜,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人鱼魔物吃惊地瞪着他,神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呆滞。“咔嚓!”整只鱼头被支狩真一手插破,魔气迸发之下,碎肉飞溅,人脸溃不成形。
然而下一刻,碎块快速蠕动,重新拼凑成形,许多小碎脸争先恐后地向前挤。
“都滚开,让老子来!”一张小碎脸冲到最前面,不住扩大,对支狩真穷凶恶极地叱骂,“你这头蠢货,难道第一次来老子的地盘?懂不懂规矩?小心老子干你噢!”
支狩真微微一愕,手臂探出,断魄指!
鱼头再次炸开、重组,无数张小碎脸挤挤攘攘,大呼小叫。
“咳咳咳,关爱老人,孝敬长者,还是要让老人家先来。要谨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然你们和畜生有什么两样哦……”一张老脸左挤右扭,好不容易钻出重围,一边连连干咳,一边唠唠叨叨。它像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半秃的眉毛耷拉着,干瘪的嘴角下弯,一副凄凄惨惨的苦相。
老头子甫一占据鱼头,连忙对支狩真摇摇尾巴:“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要做个有修养、有礼仪、有学识、有耐心的魔人!忆往昔岁月,我也曾经杀魔如麻……”
支狩真警觉地与它保持距离,人鱼魔物显然极难击毙,也不清楚这些小碎脸哪一个才是魔物的主体。不过瞧它的样子,似乎并无敌意,自己暂时没必要动手。
“一杀魔成千古恨,再回头已鱼人身。小伙子,不要动不动就起杀心。要晓得,你如果杀了我们,就永远不可能走出这里,只能一辈子失陷下去……”老头子长吁短叹了几番,接着感慨了一下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又说起最近地脉之涡的天气,湿冷暗流太多,它的颈椎又泛病了。
这一次,支狩真再未动手,耐心聆听魔物的唠叨。既然对方愿意和气交谈,他也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向对方了解地脉之涡的秘境细节。
他从老头子的言辞推测,对方似乎并非土生土长的魔狱界生灵,谈及的俚语、口头禅更像是人间道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其余的小碎脸忍不住闭上眼睛,打起瞌睡,实在受不了老头子的废话。
支狩真也不插嘴催促,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同时暗运太上心镜注的法门,竭力缓解识海的震荡。
老头子又废话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问道:“小伙子,你是头一回来地脉之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