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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如此,正要请教老丈。”支狩真态度谦恭,言辞有礼,和先前的一言不发狠下杀手,简直判若两人。

    “孺子可教啊。这个世道,翻脸像翻书一样快的人才活得久。”老头子笑嘻嘻地瞧了瞧他,解释道,“这一块地方,算是地脉之涡入口的秘境,被称之为‘幽门喉笼’。”

    “此地甚为奇妙。你以为四周围一片黑暗,其实不然,只是你的眼睛抓不到这里的光线。”

    “当你什么都看不见时,这里就是一个黑暗的牢笼,哪怕走上一辈子,你都永远走不到尽头。当你看得见时,这里道路有序,景物分明,清晰通向地脉之涡更深处的秘境。”

    “传说天地间有一种法则:‘我见即在,我不见即不在。’你眼里没有幽门喉笼,它就不存在。反之,它也会因你的注视,而在刹那间生出来……”

    老头子又罗哩罗嗦地讲了半天,支狩真沉吟片刻,问道:“敢问老丈,在下要如何才能看见?”

    老头子甩了甩鱼尾,指向自己头顶上的“蜡烛”,慢吞吞地道:“这是我们的角烛,能在幽门喉笼畅通无阻。只要它的光焰再亮一些,你就能瞧出个大概了。”

    支狩真仔细观察那点碧光,光焰有点阴冷,飘忽不定,仿佛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只要一点点魔人的血,就能让角烛亮起来。”老头子凑近支狩真,一个劲“嘿嘿”地笑,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颤动着碧光,显得尤其诡异。

    支狩真并未被它吓倒,反而想起蝼烟灵小七所述的“和地脉种族交易”之言,既然是交易,就不应是杀人越货、强买强卖之类。他斟酌了一会儿,道:“还请老丈有话直说。”

    “嘿嘿,这次老朽总算能打打牙祭了。”老头子咂巴着嘴,欢喜地摇了摇鱼尾,向支狩真埋下脑袋,“小伙子先坐上来吧。”

    支狩真一跃翻上鱼背,按照对方所嘱,划破自己的手腕,任由伤口的血滴在角烛上。

    “呲——”的一声响,碧光大盛,吸了血的烛焰当即膨胀,变得大如灯笼,将四周照得一清二楚。

    支狩真望见自己置身在一条波光粼粼的奇异河流里,河水是晚霞的绯红色,朦朦倒映着一团团云霞状的阴影,变幻不定。

    水面上漂浮着一枚枚大如扁舟的玉质叶片,玉叶五色斑斓,光润澄透,似抹了一层又亮又滑的油,散发出兰芝般的清香。支狩真吸了几口,顿觉心旷神怡,识海的痛楚也缓解了一、两分。

    他转过头,看到不二站在身旁的一枚玉叶上,百无聊赖地抖着腿,哈欠连天。不二撞见支狩真投来的目光,立刻冷哼一声,腰腿绷直如剑,负手傲然望天。

    支狩真笑了笑,伸手抚过玉叶,叶子触手冰凉,脉络的纹路无不流畅而繁妙,极像是契合天地自然的武、术妙招。支狩真瞧了一会儿,禁不住潜心推衍,与己身剑招对照,竟然颇有感悟。

    老头子驮着支狩真缓缓游过玉叶,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情,他枯槁的老脸已经添了几丝血色,皮肤也逐渐饱满,像吸足了血的蚊子。“小心水里的云霞影子,这玩意儿邪门得紧。”他摇了摇角烛,提醒道,“有的魔人就是一直盯着它们看,最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消失了?”支狩真奇道,他无意中看了几眼,魔躯马上像打了鸡血一般,变得精力弥漫,力大无穷。

    “谁也不晓得那些魔人到底去了哪里,反正地脉之涡里再也找不到了。”老头子嘿然道,“谁也搞不清云影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这里波动的魔念都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支狩真注视着水里的云霞阴影,未过多久,他心头莫名一悸,本能地感到云影生出了一丝奇诡的变化,仿佛多出了一双眼睛,与自己对视。

    云影开始蠕动,一点点幻化成人形,勾勒出身躯、脸部的轮廓,依稀与支狩真有几分相似……支狩真立即移开目光,不去再看。

    好像很熟悉的感觉……不二俯视着奇诡变化的云影,若有所思。

    一路行去,漂浮的玉叶愈来愈密集,叶脉的纹路也愈加玄奇。尤其是玉叶之间摇动碰触,叶脉纹路也随之生变。就像施展到极致的招式,眼看耗尽,陡然柳暗花明,生出一种更新更妙的衍变。

    支狩真专注地察看了一阵子,居然对剑术变化有了不小的进益。

    丝丝缕缕的轻烟从前方的玉叶内渗出来,飘到半空,聚成氤氲的烟雾,凝而不散。

    玉烟!支狩真神色微变,差点要失声喊出来。

    这些轻烟以乳白色为主,透出一丝丝的纯青光泽,正是修士最推崇的顶级宝材——玉烟!

    无论是道门还是门阀的修士,通常会以玉核、玉髓、玉液等罕见的宝材辅助修炼,它们是玉矿的精华,蕴含天然清气,杂质甚少,堪称修炼的宝贵资源。

    云荒四国中,能产出玉核、玉髓之类的玉矿大多掌控在门阀世家。而在整个八荒,羽族占据了最大最丰富的玉矿。

    玉烟虽然也名为玉,但与玉核、玉髓之类迥然不同。它们是由修士或天地灵怪的尸体所生,唯有炼至合道顶端,即将破碎虚空的修士、灵怪,尸体才会生出玉烟。

    玉烟极其罕见,即将破碎虚空的修士几乎无敌当世,陨落的可能太低。玉烟是他们的精华所生,所以灵性十足,是修炼精神力的无上珍品,也只有道门的核心机构玉真会,尚有几瓶玉烟珍藏。

    支狩真毫不犹豫,敞开口鼻,风卷残云一般大肆吸入玉烟。他的星空识海本已受损,玉烟渗入之后,随即将裂开的精神缝隙一一弥合……

    吸入玉烟的同一刻,支狩真手腕失血的速度骤然加快。角烛像张开了贪婪的牙齿,咬住伤口,主动吸取他的鲜血。

    烛焰再次暴涨一倍,光芒更为炽亮。

    “舒坦啊,好久没这么精神抖擞喽。”老头子满足地吸了口气,红光满面,皱纹舒展,仿佛吃了大补药一般。

    顶点



    “这也算是交易么?”

    支狩真瞧了瞧自己苍白失血的手腕,皮肤变得干巴巴的,起了褶子,肌肉也萎缩了一点,暴出明显的青筋。反观老头子,不仅变得容光焕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

    好在支狩真并未感到什么不适,反而因为大量汲取玉烟,识海大为好转。无论是原先的星斗大阵,还是地涡投来的星辰,全都开始主动吸收玉烟,暂时“罢战”。

    他的太上心镜注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双双收益。太上心镜注借助玉烟,几近小成,精神力刷去了不少杂质,变得更为洗练。虚极钉胎魂魄禁同样因为玉烟的辅助,突破了一百周天的运转。

    “生灵这辈子,哪一刻不是在做交易呢?用自己的力量去交易魔源,用血和命去交易修炼,用天真去交易残忍和无情。”烛光照得老头子的眼珠子亮得吓人,“你们魔人来这里,无非也是为了与地涡的种族交易。交易么,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这是天地守恒的法则。想要动粗是不行的,只会得不偿失。”

    支狩真心中一动:“先前我一时错手,误杀了老丈的同伴……不知有无后患?”

    “当然有了。”老头子转过头,目光投向支狩真的手臂,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支狩真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手肘上长了十来个小肉瘤,紫里透红,连成一串,像结满小葡萄的藤枝。

    老头子摆了摆脑袋:“亏你收手得早,要是再多杀几个,这东西会爬满全身,一点点腐蚀你的血肉,直到把你变成我们中的一个。不过那也不错,换个躯壳,兴许你更快活!”

    “此地的种族莫非有一部分是由魔人异变?”支狩真奇道,他扯了一下小肉瘤,竟然颇为疼痛,肉瘤的另一头扎进皮肤,根部是丝丝缕缕的棉絮状。他利爪一挥,强行割断肉瘤,血溅出来,但残损的瘤根仍旧嵌在里面,难以彻底清除。

    老头子笑而不答。

    “故弄玄虚!”不二突然冷笑,“这些地涡之族一旦死亡,会释放无色无味的秽气。你沾了这种秽气,受其侵染,自会变异得和他们一样。”

    他不屑一顾地道:“若本座出手,区区癣疥之疾,何足挂齿?”随手一指支狩真,那些残存的瘤根齐齐化作一缕缕紫烟,飘离出来,在空中凝成一束剑形的烟。

    不二手指轻勾,“噗”的一声轻响,剑烟激射而出,将水面上的玉叶击得粉碎。“你已经够丑了,再长出恶心的肉瘤,我会吐的。”不二嫌弃地看了一眼支狩真,手臂内的瘤根消失了,创口的血也很快止住,只留下一粒粒麻子般的浅坑。

    “小伙子有两手嘛!”老头子吃了一惊,他瞧不见不二,还以为支狩真自行驱除了肉瘤。“可惜了,我还想和你交易割瘤的法子哩。”老头子遗憾地摇摇尾巴,驮着支狩真一路前游。

    玉烟渐渐稀薄,再到后来,连一丝一缕都不可得,水面上的玉叶也越来越少。支狩真的目光越向河流之外,两岸始终笼罩在沉沉混混的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仿佛一幅刚刚拉开卷轴的画,只露出其中一角,尚未窥得全景。

    “河外面是什么?”支狩真问道,“幽门喉笼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大吧?”

    “生灵总是这么贪心!”老头子发出奇诡的笑声,“想要看得更多,当然要满足你!”

    烛焰又一次绽开,角烛飞快燃烧,冉冉升起一朵蘑菇状的巨型光环,光芒亮得晃眼。河岸边的黑暗像被撕开的幕布,随着烛光向外不住翻卷。

    支狩真的血急速流逝,不断被角烛吸噬,但他无暇顾及,两岸金光灿灿的茂密树枝扑入眼帘。金枝似从虚空探伸而来,无根交错,华美璀璨,光芒流烁不定。

    枝头处,偶尔杂生着一串串金色的葡萄,葡萄表面生有一缕缕暗金色的美妙花纹,与道门的符箓颇为相似,但比道门符箓少了几分复杂繁密,多出了一丝自然的野趣。

    这是方士的符籽!支狩真心头一跳,毫不迟疑地催动老头子上前,伸手摘向金葡萄。

    八荒天地的符箓一道,最早诞生于巫族,叫做巫符。巫符以巫族最古老的鸟鱼文字为基础,嵌以各种星图,主要用来缚鬼、请神。

    后来人族崛起,人类的方士以阴阳五行为基础,将巫符改造成蕴含术数的符,称为方士符。当年的方士以方士符为修仙之道,在体内种下本命符籽,壮大修炼,方士的道又称作方仙道。一旦方士死亡,本命符籽也随其灰飞烟灭,唯有即将飞升的方士,本命符籽不灭,哪怕死亡也不会消散。

    “玉叶生玉烟,金枝结金珠。”不二凝视着金枝玉叶,微微蹙眉,心中一下子浮出许多被遗忘的画面,却又迅速沉下去,重新模糊起来。

    支狩真抓住一串方士符籽,用力一拽,塞进嘴里。符籽没什么味道,就像吞吃了一个空气泡,但刹那间,一些关于方士符箓的窍要犹如醍醐灌顶,汹涌冲入支狩真的脑海……短短十来息,他就像修行方仙道经年,对最核心的方士符了如指掌。

    失去了符籽的金枝随即失去光泽,变得干枯如裂,被支狩真轻轻一触,碎成了屑。

    烛焰的光亮又一次放大,角烛爆出刺眼的烛花,一滴血红色的烛泪滚落下来。老头子眉开眼笑,舌头唰地卷出,接住异香扑鼻的烛泪,吃得啧啧有声。

    支狩真的血飞速流失,脸色更显苍白。他迟疑了一会儿,又折下几串符籽,迅速吞下。

    符箓一道,方士符可谓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它既发扬了巫符,又为道门符箓奠定了基础。后来方士没落,道门大兴,最终将方士符融入道家奥义,改成以祈使、敕令为主的道门符箓。

    方士原始的符箓之道早已失传,世上只有王子乔一人得其真传。支狩真力求掌握方士符,一来可以更透彻地理解巫符、巫咒,二来可以防范王子乔,三来可以借此一窥道门奥妙。



    方士符的诸多奥妙源源不断地被支狩真汲取、领会、贯通,蕴藏的各种阴阳、五行、行气、术数、医卜、星相秘诀一一清晰闪过支狩真的脑海。

    其中,吐纳、行气、炼金、炼药都与道门修行一脉相承,术数更是道门变化之术的源头。

    这等于为支狩真打下了最扎实的道门根基。

    而医卜一道,与巫族密不可分。至于符箓、星相、召神、劾鬼等等,巫族、方士、道门均有涉猎,只是三者认知的角度不同。

    例如如何对待天地间的鬼神之灵:巫族擅长与鬼神之灵相通,双方精神融合,最终臻至“神我合一”的无上境界。

    巫灵即由此而来。

    方士更喜欢与鬼神之灵做交易,从中捞取灵药之类的好处,所以方士认为“神是神,我是我。”双方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至今,民间还流传着许多方士戏耍鬼神,巧取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道门干脆将鬼神之灵拘役,由己代表上苍,行使役鬼驱神的权力,所以道门讲究的是“天人合一”。修士替天行道,一声敕令,各种鬼神必须领命拜服。

    又比如星象,巫族将天上的星图绘进符箓,取其最原始的奥义。方士观星占卜,从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的生老病死,成败兴衰。道门则将星象一道推衍成顶尖的道术,吐纳星辰气光,主攻杀伐变幻。

    虽然巫族、方士、道门三者“道不同”,但支狩真从方士符籽的奥理中,窥出三者的术法相互渗透,藕断丝连,从中触类旁通,明悟许多修炼妙理。

    他对剑术、祝由咒术、太上心镜注的理解也随之突飞猛进。

    识海陡然再次生变。

    四十八颗星辰仿佛汲取了星象之妙,开始升落起伏,旋转互换,不停顿地交织出一幅幅繁妙的星斗阵势。地涡星辰受此感应,同样明灭腾挪,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变化。

    剧烈冲突的识海似乎有了好转之势。

    可惜支狩真服食的方士符籽有限,关于星象的秘诀更少,识海星空的异变只持续了短短一刻,就逐渐势竭,难以为继下去。

    支狩真禁不住伸向前方的金枝,又摘下一串金葡萄,往嘴里塞去。

    五花八门的方术大肆灌入脑海,个中一点星象之术被他吸收,重新推动识海星空的变化。唯一不妙的是他手腕上血管暴绽,血如泉涌,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光靠你身上这点血,可远远不够用啊。”老头子游向密结金葡萄的枝丛深处,扭头瞧了瞧支狩真,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诱惑,“幽门喉笼里的好东西多的是,怎么办呢?”

    “光靠我自己的血,当然不够。不过,这里肯定不会只有我一个魔人吧?”支狩真目光一闪,越过重重金枝丛。烛光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望不见尽头,也不知隐藏了多少奇景异宝。

    他的识海变化正值关键时刻,想要大量服食方士符籽,就要源源不绝的魔人血肉供应角烛。

    老头子看着支狩真笑起来,笑容说不出的邪异:“你想的没错,其他魔人的血一样管用。”

    “其他魔人在哪里?我要看到他们。”角烛刺眼的光芒下,支狩真的脸显得越发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皮肤也生出细密的皱纹。但他语声高亢,瞳孔里蹿动着灼亮的烛光。连续不断地失血,他精神上反而更亢奋,魔性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嘿嘿,我见过很多贪心的魔人,但像你这么贪的魔人并不多。”老头子盯着支狩真看了一眼,绝大多数魔人都注重肉身,不敢过多失血,只有极少的亡命之徒才会像支狩真这样疯狂。

    “我越贪,你越能捞到好处,不是吗?”支狩真拍了拍老头子逐渐饱满的额头。

    老头子仰头大笑起来,随着刺耳的笑声,角烛的光焰轰然暴涨,像汹涌的怒潮向河岸外冲去,霎时席卷数里,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如白昼。

    乱石嶙峋的岸滩出现在远处,岩石是暗红色的,尖锐的棱角呈青黑色,像一块块连着筋骨的肌肉,偶尔还会颤动几下。

    一头巨型魔蛙犹如弹丸跳跃,一路穿过乱石堆。深蓝色花纹的魔蛙六肢矫健,同样长着人脸,头顶一根角烛发着微弱的光焰。一个肤色漆黑的黄级魔人跨骑在魔蛙背上,不时地弯下腰,从乱石的缝隙里挖出一团粘糊糊的绿泥,塞进嘴里咀嚼。

    “从后面慢慢靠过去,别让他看到。”支狩真身子晃了晃,勉强扶住鱼背,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发冷。他的血被角烛吸取了一小半,整个魔躯像风干的腌肉萎缩了一圈,皱巴巴的皮肤几乎贴着骨架子。

    再找不到其他魔人的鲜血代替,他会被角烛活活吸干。

    “别怕!这个小东西的烛光才那么一丁点,根本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老头子游到岸边,腹下伸出四只长鳞的细足,灵活地爬上乱石滩,一扭一扭地逼近魔人。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魔人一点不曾察觉,仍在专心挖找石缝里的绿泥。魔蛙的大水泡眼珠向后转了转,又重新眯起来。

    直到支狩真进入魔蛙的烛光之内,魔人才恍然惊觉,双方的距离已不足三尺。支狩真闪电般腾身跃起,手臂如钩,扣向魔人后颈。

    他失血过多,虚弱乏力,只有速战速决。

    魔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并不躲闪,也不退让,反而身躯向后一撞,主动迎向支狩真袭来的利爪。

    他显然具有丰富的杀戮经验,清楚自己背对敌手,躲让只会令对方趁势追击,发动一连串猛攻,将偷袭的优势转为胜势。

    魔人弹石般向后疾撞,与支狩真转瞬贴近,一根尖锐的突刺“噗嗤”从魔人的脊椎骨里钻出,扎向支狩真心口。

    这一记反击又快又狠,逼迫支狩真放弃袭杀,回防自身,不然宁可与他同归于尽。

    支狩真脚尖一沉、一钩、一蹬,下方的老头子被他强行挑起来,挡在胸前,右爪没有半分迟滞,插进魔人后颈,“咔嚓”拧断脖子。



    老头子怪叫一声,鱼腰猝然一弯,扭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层层叠叠的鳞片浮出鱼身。魔人临死反扑的突刺扎中鱼鳞,当即打滑,难以受力,向旁“呲溜溜”地擦过。

    魔人不甘地瞠视支狩真,歪头气绝。

    “你小字竟然拿我垫背!”老头子不满地甩了甩鱼尾,又阴恻恻地笑起来,“这样也好,只有手黑心黑的魔人才能活下来。”

    “我一心想为老丈多燃角烛,情急之下,才乱了方寸。”支狩真一边随口敷衍,一边抓住魔人尸体,想要放上鱼背,却拽之不动。

    魔蛙正伸着涎水嘀嗒的长舌,死死卷住魔人大腿,灯笼大的水泡眼狠狠地瞪着他:“小魔崽子,你特么讲不讲规矩?大家四六分账,你还想吃独食?死鱼鬼,你从哪个旮旯驮来的愣头青?怎地不教他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支狩真不由一愕,老头子嘿嘿一笑:“他就是新来的,啥都不晓得。新人嘛,总有一股子冲劲。”扭过头,示意支狩真松开手。

    魔蛙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舌头一转,犹如刀锋凌厉切过,将魔人的尸体分成两半,一大半甩给老头子,另一小半插在自家角烛上,才一路蛙跳而去。

    老头子对支狩真解释道:“为了避免战争霸权,共建和谐美好的幽门喉笼,我们几个角烛族群立了一个规矩。凡是被杀的魔人,大家见者有份。其实,魔蛙早就发现我们接近了,但没有提醒魔人。反正魔人死了,他分到的血更多。”

    支狩真心中恍然,这些地涡魔物显然不怀好意,把魔人当成了瓜分的美餐。老头子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随时可能为了魔血,把自己出卖。

    魔人与魔人之间,不也一向如此么?他心头莫名地浮出一丝悲哀,再一次想到英招。这是来自魔躯,属于真罗睺的念头,随即被支狩真压下去。

    对走出百灵山的少年而言,出卖再自然不过,为此悲哀太可笑了。

    支狩真抓起魔人尸体,挂穿在角烛上,自己的流血速度立即停止,魔人的尸首以显眼的速度渐渐干瘪。

    焰光愈显璀璨,角烛“滋滋”作响,像发出心满意足的吮吸声。支狩真瞧见魔人的嘴角残留着几抹绿泥,他用手指捻了一点,凑近闻了闻。这是“骨生泥”,气味极其辛辣,里面生有许多细小的绒毛。骨生泥能修补断骨,也会使骨骼发生异变,甚至有一定几率生出相应的神通。

    “我要更多的魔人,继续找。”支狩真收集了一些骨生泥,又抓起几串金葡萄,毫无顾忌地一口气吞下。方士符籽纷纷化作珍贵的经验知识灌入脑海,识海的异变也得以继续,半具魔人尸体随之大幅缩水。

    老头子沿着嶙峋的乱石滩,左穿右绕,寻找其余魔人的踪迹。一路上,支狩真陆续撞见了几个黄级魔人,频频偷袭得手,在对方的殊死反扑下,支狩真连连受伤,肋骨被打断,服食了骨生泥才没有大碍。

    老头子偷偷地窥测支狩真,这个魔人已经贪欲熏心,受的伤也越来越重,再来几次搏杀,就离死不远了。

    乱石滩的边沿,老头子骤然停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一丝惊悸在眼中一闪而逝。

    支狩真顺着老头子的目光望去,乱石滩往外,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田。零星的野谷子参差不齐,错落耸立,沉甸甸的谷穗粒像打磨发光的彩色珍珠,圆鼓鼓,亮闪闪,发出比角烛更为明亮持久的光晕,将四周照得纤毫毕现。

    支狩真心中一动,谷穗难道可以替代角烛,成为光源?他感到胯下魔物紧绷的背部肌肉,心念一转,并未轻举妄动,目光扫向四周。

    荒田四面的草丛里,各自藏匿着四个魔人,彼此相距数丈左右。其中三个黄级巅峰,另一个赫然是玄级魔人。他们跨骑着人脸鼠身的角烛魔物,贪婪的眼神聚焦在发光的野谷穗上。

    和老头子一样,四个魔人也没有动,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支狩真远远望见一个稻草扎就的草人背对着他,斜斜地插在荒田中央,它头上的破草帽垂下几缕长长的枯草絮,时不时地一摇一晃。

    支狩真瞥见稻草人的草帽,饶是他向来心性镇定,也不自禁地心头一跳。

    这顶草帽干枯脏污,帽檐上还漏着几个小破洞,由乱七八糟的杂草编织而成。颜色也混浊得很,垂下的几根长草絮形似缠绕的铰链,依稀辨出红里透紫的颜色。

    眠春草!

    支狩真的目光在草絮上停留许久,确定这正是巫族典籍里记载的眠春草。

    在诸多古老而神秘的巫族传承里,攻伐最有效的传承并非巫灵,因为巫灵太过罕见,属于特例,常人无法修持;也不是祖巫炼体功法,炼体术首要追求的是防御和巨力,其次才是攻击。

    祝由禁咒术堪称杀伤力第一,但施咒的材料十分稀少,又是只能用上几次的消耗品,不耐久战。

    唯有祝天十三录里一门“厌胜禁俑”祭术,集祝由禁咒术、巫族祭祀、巫符等众术之长,真正称得上是攻伐利器,无惧消耗。

    这门祭术一旦炼成,体内的中丹田——黄庭会生出一个虚实难辨的草俑。草俑以人祭咒,无需借助材料,各种攻伐手段层出不穷。最玄妙的是哪怕炼制者身死,草俑照样不死不灭,成为另一种奇诡的存在。

    厌胜禁俑祭术杀伐高效,但数万年来一直形同虚设,巫族无一人炼成。只因炼制草俑的四种草,一半已在人间道灭绝。

    四种草中,忍冬草随处可见,功能清热解毒通络,药铺常年备售。荧秋草为数不多,但只要在初秋月圆之夜追踪流萤,寻到孵化它们的腐草,就能找到一旁伴生的荧秋草。

    枯夏草、眠春草彻底在八荒绝迹,厌胜禁俑祭术也随之成为空中楼阁。支狩真的目光滑落到稻草人的后脑勺,一堆乱蓬蓬的杂草里,扎着醒目的黄绿色忍冬草,灰白发亮的荧秋草……

    支狩真忍不住想绕过去,瞧一瞧稻草人的正面,是否扎着乌黑如鹅毛的枯夏草。

    “啪”的一声,不待他有所动作,稻草人的独腿一抖一跳,陡然转过身来。



    支狩真心头一震,清清楚楚看见了稻草人的正面。

    它的眼窝是两个空洞洞的窟窿,看似什么都没有,但明显能感到一种奇诡难察的东西在其中流转,像是镶嵌着两只无形的眼睛。

    支狩真盯着它,一时多看了几眼,识海核心处的魂魄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要被硬生生吸出去,投向稻草人的眼窝。

    这是魂魄受到强力干涉,才会生出的异状。沉眠的巫灵本能地蠕动了一下,魂魄随之稳固住,支狩真随即移开目光,不再直视稻草人的眼窝。

    骑跨的老头子早就埋下头,全身缩成一团,恨不得钻入地底,根本不敢抬眼。

    支狩真的目光落在稻草人的颔下,几绺漆黑的干草缠在下巴处,形状像鹅毛,两边分出细密的羽片,边缘生着一条条扭曲的碧绿色条纹。

    正是枯夏草!

    这个稻草人,集齐眠春草,枯夏草,荧秋草,忍冬草于一身,难道它源自某一个巫族炼制的厌胜禁俑祭术?

    那要追溯到多少年前了?

    支狩真从未听说有巫族炼成厌胜禁俑祭术,百灵山的巫族典籍也不曾记载。

    莫非是上古时代的大巫所炼?天荒的巫族祖庭里兴许有一些记载。他细思起来,玉烟为道门修士所化,金葡萄出自方士,稻草人来源于巫族……地脉之涡难道曾是一座上古坟场或战场,才会留下许多前人遗泽?

    支狩真不由精神一振,如果稻草人是大巫死后脱离的草俑,那么只需稍加改制,就能炼成厌胜禁俑祭术,不必再搜寻其它珍贵的辅料。不过无主的草俑十分诡异,想要炼化,不得不多费一些手脚。

    四个魔人仍然伏在田里,一眨不眨地盯着稻草人的胸口,流露出忌惮、渴求的复杂眼神。

    一根尺许长的白骨插在上面,似一柄利刃,强行刺进稻草人的胸口。骨质洁白无瑕,如半透明的美玉,莹莹生辉,不沾一丁点尘埃。

    不二神色一凝,倏而掠起十多丈,无声落向田野,与稻草人对面而峙,双方相距不过数丈。

    不二的目光紧锁白骨,这根骨头的线条出奇的流畅,仿佛一泓从山巅滑落的泉水,遵循天地之理,自然而然流泻,任何画笔都难以描绘出水流一路跌宕起伏的轨迹。

    因为画笔已是人工,怎能道尽天然之妙?

    不二目光明锐如剑,直透白骨,一眼望见里面鲜红如血的骨髓。

    血髓似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呈现出多个棱面,每一个棱面都折射着梦幻般的光泽。虽是短短一截血髓,却如一片广阔无垠的血海,不停地起伏翻涌,释放出无比纯净的魔气。

    真是熟悉的滋味啊……不二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口骨髓的魔息,不自禁地伸出獠牙。

    四个魔人瞠视着白骨,被溢出来的纯净魔气牢牢吸引住,体内的血液受其牵动,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像是逐渐煮沸的热水,连带着魔气也随之高涨。短短片刻,竟连修为也涨了一点。

    魔人个个目光发热,蠢蠢欲动。这根白骨至少是顶级天魔的骸骨,蕴藏了庞大纯净的魔气。黄级的魔人要是拿来吸取,就能直接晋级,对玄级魔人也有一番大补。

    但他们跨骑的鼠人魔物吓得胆战心惊,瘫软在田地里,吭都不敢吭一声。魔人知道凶险,一时也不愿轻举妄动。

    稻草人慢慢扭动脖子,空洞的眼窝里似有目光扫过荒田,一一落到魔人身上。四个魔人齐齐一震,浑身立刻僵硬,无法动弹,就连魔念也像被死死定住,脑海中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定身咒!支狩真目光一亮,稻草人将魔人定住,分明是《祝天十三录》提及的一门赫赫有名的实战咒术——定身咒。这门咒术可以定住对手数息,令其肉身、精神处于一种奇异的暂停状态。对手的修为越高,被定住的时间就越短。

    这个稻草人果真是厌胜禁俑祭术炼出的草俑!

    稻草人突兀地转过头,投向不二的位置,来回逡巡,似乎隐隐感应到了不二,但又难以瞧得分明。至于荒田之外的支狩真,则被它彻底忽略。

    四个魔人的身躯不由一松,定身咒时效已过。东角的黄级魔人猛地一拽胯下魔鼠,试图往外逃。虽然谷穗、白骨诱人,但他瞧出了稻草人的凶险,选择放弃。

    多年的生死杀戮养成了他果断冷静的性子,逃走的时机也选的不错,恰好是稻草人被不二分神的一刻。但魔鼠匍匐在地,完全不理睬他。魔人反应也快,飞出一脚挑起魔鼠,重重踢向稻草人,诱使对方转移注意力,另一脚借势弹地,向荒田外疾掠而逃,连触手可及的谷穗也不伸手。

    半空中,魔鼠发出惊悚的尖叫,身不由己地冲向稻草人。

    “扑通”一声,它陡然直直坠落,仿佛被什么重物凌空砸下,压在田地里,难以动弹。与此同时,逃跑的黄魔忽地弯下腰,脚步放慢,喝醉酒似的踉踉跄跄,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还未走出荒田,他气喘如牛,“扑通”跪倒在地,脸上闪过惶恐痛苦之色。

    重若千钧咒!支狩真心中默念。

    这是草俑施出的第二个祝由禁咒。按照祝天十三录所述,厌胜禁俑祭术的极限是赋予草俑十二个禁咒,对应远古的十二祖巫,再多就会遭受草俑反噬,危及自身。

    唯有生出巫灵者,才能炼出第十三个禁咒。

    “嘭!”魔鼠、黄魔被彻底压扁,骨骼、血肉、魔源统统粉碎,化作一摊糜烂的糊糊。

    支狩真目光一闪,俯下身,贴住老头子低声道:“魔鼠没有复活啊。这个古怪的稻草人能彻底杀死你们这些幽门喉笼的种族,它是你们的天敌。”

    老头子并未答话,卷起的鱼尾瑟瑟发抖。

    另外三个魔人神情大变,更不敢妄自逃跑。稻草人没找到不二,纳闷地摇了摇脑袋,不再纠结。它迈出枯瘦的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向西面的黄级魔人。

    魔人面色变幻不定,先前那个魔人和魔鼠死得莫名其妙,他自知不是对手。但眼睁睁地瞧着稻草人走到跟前,凶戾的魔性终于压倒恐惧。他疯狂运转魔气,两眼发红,就要挥拳出手。

    “你——给——我——跳——舞——”稻草人歪着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说道。



    魔人当场愣住了,紧绷欲发的魔气不由一松,拳爪兀自对着稻草人。“跳——舞?”他瞪大眼珠子,满头雾水地反问道,一点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跳!”稻草人盯着他,语声干涩,带着一点巫族特有的喉塞音。

    魔人脸色发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倒是听说过“跳舞”,据传各洲的大小将军府里,都有这种稀罕玩意儿,好像是让漂亮的魔女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给将军们取乐子。

    可他只是个混迹底层的魔人,哪够资格去将军府看什么魔女跳舞?没亲眼看到过,他哪里会跳?

    稻草人不耐烦地叫嚷了一声,两根草秆小细腿一抖,先后左、右迈步,展动双臂。同一刻,魔人的双腿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脚步跳起、踏落,左臂伸向前方,右掌五指张开,手臂遥遥指向高空,与稻草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牵丝咒!

    支狩真一目了然,魔人中了祝由禁咒术的牵丝咒,沦为草俑的牵线木偶,受其控制。虽然祭炼厌胜禁俑祭术的巫族已死,但草俑的咒术仍然保全了下来。

    通常,草俑一共可容纳十二种祝由禁咒术,对应巫族源头的十二祖巫。但生出巫灵者,可由草俑与巫灵互感通灵,衍变出第十三种神秘的天然咒术。

    草俑的十二种祝由禁咒术一旦择定,不能更改,十二种咒术可以反复施展,不用耗费材料,反噬也由草俑承受,于己无损,只需消耗自家的一点气血即可。

    支狩真远远望着稻草人,暗自盘算。按照厌胜禁俑祭术的秘法,他可以采取草俑身上的眠春草、枯夏草、荧秋草、忍冬草等主料,自选十二种威力强大的祝由禁咒术,炼制一具新的草俑。

    但他也可再炼稻草人,将其修补,直接变成自家草俑,继承它原本的十二种咒法。比如稻草人施出的定身咒,威力神妙莫测,不仅施咒材料绝迹八荒,连具体的咒法也一并失传。

    再炼草俑的秘法可谓省时省力,缺点是草俑与施术者并非“原配”,施咒有一点点滞碍,需得长久蕴养,双方才能融为一体。

    选择哪种秘法,支狩真还要再观察草俑一番。毕竟十二种咒术的选择大有讲究,不能一味找攻杀强狠的咒术,而要把进攻类、防御类、逃遁类以及特殊类的禁咒合理搭配,形成战斗力的互补。

    例如稻草人的定身咒,属于特殊类禁咒,重若千钧咒属于进攻类,牵线咒则属于防御类。

    “啪——啪——啪——”稻草人时而弯下腰,双手击掌;时而后仰抬膝,双足轮番踩踏。魔人亦步亦趋,跟着稻草人手舞足蹈,完全停不下来。

    连他跨骑的魔鼠也中了牵丝咒,人立而起,频频挥舞四肢,显得笨拙而滑稽。

    支狩真轻轻一叹,稻草人的舞姿异常熟悉,正是巫族传统的祭祀之舞。

    魔人目光喷火,额头青筋绽露,心知受了稻草人的暗算。但他全无一点反抗之力,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像密密麻麻的毒蛇,死死缠住他的四肢,缠住肌肉、血管、内脏……,甚至体内的魔气也被缠上了无形丝线,难以挣脱出来。

    其余两个魔人仍在悄悄观望,荒田上,稻草人、黄魔、魔鼠的身影起起伏伏,手足的拍击、踩踏反复回响,像一声声遥远又沉旧的鼓点。

    “噫——呀——啊——”稻草人忽而开口,嘶哑地唱起来。

    “雨冥冥兮山苍苍,云茫茫兮雁啾啾……”稻草人的声音荒腔走板,忽高忽低,却是支狩真从小听惯了的巫族调子,透着一股说不尽的苍凉。

    支狩真心头倏地一颤,住在建康数月,听多了字正腔圆的晋声,他以为自己很难再听到那些遥远又沉旧的巫谣。

    魔躯将他内心的一点情绪放大,仿佛一枚投入湖水的石子,向外扩散出涟漪。

    稻草人犹自唱着“路遥遥兮雁难归,思家园兮徒离忧……”支狩真忽然记得有一次,半夜里他被暴雨吵醒,无意中望见支野孤零零地坐在竹楼下,对着飘摇欲灭的篝火,哼着巫族的歌谣。

    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见宽厚又佝偻的后背。篝火被水气打湿了,几缕烟飘出来,消逝在黑茫茫的雨夜里,像山林深处一两声孤渺的雁鸣。

    那是失群的秋雁。

    随着苍古干哑的歌声,稻草人的舞姿愈来愈快。刚开始,它的动作还稍显笨拙,后来逐渐灵巧,像一个奇诡的草精灵,在荒凉又孤独的田地里尽情歌舞,享受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

    黄魔的动作也跟着越来越快,他的肌肉怪异地鼓起来,肤色发红,血液灼热如烧,体内魔气疯狂奔涌,渐渐超出了运转的极限。

    另一个瘦小的黄级魔人突然动了。

    他并未急于逃跑,悄然无声滑下魔鼠背,身上的气息也在一刹那消失。而在魔鼠背上,留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躯壳。

    瘦小魔人以一种奇特的步法,一边向外蛇形滑动,一边盯紧稻草人。短短数息,他向外移动了十多丈,未带出一丝细微的声响。

    荒地西面的玄级魔人迟疑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

    起舞的黄魔神情僵硬,眼里充满了强烈的恐惧,汗水从他全身毛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嘭!”魔气沸腾,魔人和魔鼠齐齐炸开,血水喷在稻草人身上,被瞬间吸干,飞溅的碎肉也落在荒田上,迅速消融。

    支狩真望见几株空荡荡的麦秆徐徐抽穗,结出了沉甸甸的谷子。

    稻草人停下舞步,“废物!”它不满地叫起来,扭动脖子,转向另外两个魔人。

    不知不觉,瘦小黄魔已接近荒田边沿,只要一个扑跳,就可逃出。“去死吧,你这个杂草蠢货!”他回头冲着稻草人叫嚣,一把抓住一株谷穗,连根拔起,身躯顺势腾空数丈,冲向前方。

    “砰!”魔人落脚之处,仍在荒田之中。

    支狩真和另一个玄魔瞧得清清楚楚,魔人冲出荒田的那一刻,他并未前跃,而是转过身子,冲向稻草人,偏偏他自己觉察不出来。

    鬼打墙咒!

    这是一个防御咒术,支狩真望着瘦小黄魔一路返回,飞快奔向稻草人。玄魔目光一沉,张嘴喷出大团大团的迷雾,将自己的身形淹没。

    “别动!”

    一个阴冷的声音猝然从支狩真后方传来,他浑身一僵,一股强横的魔念笼罩过来,杀气紧紧锁住自己。似乎只要他轻举妄动,就会被当场击杀。

    “往前走,一直走进田里。”背后的声音说道。



    支狩真心头蓦地一凛,十指如钩绽开,一股暴虐的情绪禁不住冲出魔躯心头,恨不得当场反扑,把这个威胁自己的家伙撕成碎片。

    这是魔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恣情任性,不懂隐忍。支狩真强行按住躁动的心绪,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背后,以强横的魔念锁死自己,实力至少在玄级巅峰,甚至犹有过之。

    自己手中无剑,硬拼必死无疑。而且光凭声音,支狩真听不出对方的具体方位。此魔人的声音游移不定,似乎一直改变位置,不在原地停留,老辣的战斗经验展露无遗。支狩真只晓得他在身后,但双方的距离、偏离的角度都难以判断。即便他想要暴起一搏,也无从下手。

    支狩真四肢保持不动,慢慢点头,示意听从对方的吩咐。这个魔人应该对稻草人感兴趣,所以逼迫自己入田,充当试探的炮灰。

    “往前走,不准停!”身后的声音继续道,魔念犹如沉重的山峰,牢牢压制住支狩真,连透气都颇为艰难。

    支狩真催动胯下的人鱼魔物,老头子却死死赖在原地,一声不吭,不肯挪动。

    “老丈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支狩真跨下鱼背,拍了拍他的脑门,叹了一口气:“不过在下实在是舍不得你。”他陡然出手,一把揪住老头子的脖子,将他提在手里,拽向荒田。

    老头子面色煞白,一个劲地扭动挣扎。支狩真不理会他的求饶,一步步往前走。在他快要踏足荒田时,一缕阴森森的魔气倏地从后方接近,闪电般贴住他的背,又游到脖颈。

    支狩真心头微微一沉,身后的魔人分明是怕他进入荒田之后,脱离掌控,所以分出一缕魔气附身,时刻胁迫自己。

    魔气缓缓变化,像一条细长的绳索,绕着他的脖子迅速缠上数圈。支狩真脚步一滞,停在荒田边,摆出犹豫不前的姿态。

    “走进去!”魔人厉声催促,魔气再次变化,凝成一根锐利的尖刺形状,死死顶住支狩真后颈,往前戳,逼他移动。

    这种魔气的操控变化方式颇为巧妙,支狩真一边琢磨其中的窍门,一边迈步,向前踩上荒田。

    “嗡”的一声,支狩真的耳旁仿佛炸开了马蜂窝,无数乱七八糟的巫族土话窜进来,嗡嗡作响:“你搞啥子呦?”“瓜娃子,过来坐一哈嘛!”“这个肉臊子蒸饼巴适得很哪……”

    刚开始,支狩真以为是什么巫族秘法口授相传,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过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家常闲话,毫无用处。

    老头子神色惊恐,乍一听到如此千奇百怪的巫族土话,还以为是凶物齐吼作怪,吓得脑子一片混乱。

    魔气尖刺重新缩回,环成一个细长的颈圈,套住支狩真的脖子。他斜斜地走了十来步,故意绕了一个半圆,微微侧过身,一眼望见了站在荒田外的魔人。

    那是一个地级魔人,同样披着一袭墨绿色的苦蕨衣,身材高瘦,突额鹰目,嘴角两侧各生有一簇黑焰花纹。支狩真心中一动,地魔是螣衍巨鳅的船客,先前在甲板上,支狩真曾看到过他。

    地魔冷冷地瞥了支狩真一眼,不再掩藏身形。一个低劣的黄魔被他的百变魔气操控,生死任他拿捏,只能乖乖听话。

    支狩真不露声色地转回身,地魔拿自己试探稻草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杀掉自己。

    此时,瘦小的黄魔仍在荒田里奔跑,他绕着稻草人,飞快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还左顾右盼,伸手抓向四周,拼命往怀里揣,像在捞取大量奇珍异宝,脸上时时露出贪婪的笑容。

    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伏身埋头,双手抓起地上的黄土烂泥,一把接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

    鬼迷心窍咒!饿死鬼咒!

    支狩真远远地望着黄魔,鬼迷心窍咒、饿死鬼咒与鬼打墙咒,形成特殊类、进攻类、防御类的“三鬼拍门”,三种祝由鬼咒相辅相成,威力倍增,暗算人于无形之中。

    瘦小黄魔完全失去了理智,肚皮越吃越鼓,隆成一个凸起的圆球,可他仍然一个劲地扒土大嚼,吃个不停。

    “嘭”的一声闷响,黄魔的肚皮炸开,破开一个大窟窿,血水喷溅出来,蜿蜒汇聚成流,一直延伸至稻草人脚下,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那个骑在魔鼠背上的黄魔躯壳微微一颤,呆滞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一闪,就要动身逃遁。

    支狩真吃了一惊,这个黄魔竟然没死!还预先留下了逃命的后手,不愧是饱经生死杀戮的魔人。这一手多半是他的天赋神通,能在危急之刻,将自己的魂魄在躯壳和本体之间相互转换。

    “嘭!”魔鼠背上的黄魔还没来得及逃窜,肚皮陡然高高鼓起,猛地炸开,连同魔鼠一并炸成了血肉碎末。

    株连咒!

    支狩真暗呼厉害,株连咒号称绝户之咒,只有巫族祖庭的族长才有资格修习。一旦身中此咒,与自己气息相连的分身、兽宠,甚至直系血亲都要受到或大或小的株连,一起遭罪。

    无论黄魔有多少分身可以转移,都将彻底死绝。

    大片迷雾从荒田里升腾而起,汹涌弥漫,遮住了支狩真的视线。那是最后一个幸存的玄级魔人,他隐藏在迷雾里,似随着浓密的雾气东飘西荡,来回起伏不定。

    支狩真淡淡一哂,玄级魔人借浓雾四处游荡,显然并非只顾逃命,仍然心存贪念,伺机打稻草人的主意。

    这种迷雾诈眼法也算新奇,能瞒过大部分对手,但想骗过稻草人,如同痴人说梦。因为草俑非虚非实,非生非死,玄魔所化的迷雾尚未脱离虚、实范畴,难逃草俑感应。

    稻草人忽地摇了摇脑袋,发出几声怪叫。

    过了片刻,浓雾渐渐停止了翻腾。又过了一会儿,迷雾徐徐散去,露出玄魔的身影。他斜躺在地上,手肘撑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打起了瞌睡。



    瞌睡咒!

    支狩真神色微变,这又是一种失传多年的上古祝由禁咒,据传天外仙人中了此咒,也会昏昏欲睡。

    支狩真当即决断,要将草俑直接炼化,继承原有的咒法。光凭定身咒和瞌睡咒,已是万载难遇的顶级祝由禁咒。他随手丢开老头子,后者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像遇到了猫的老鼠,头都不敢抬起来。

    玄魔的眼皮微微颤动,似有一丝竭力挣扎的痕迹。然后瞌睡咒太过神妙,哪怕玄魔魔气浑厚,也难以抗衡此种影响魂魄的异术。未过多久,玄魔的眼睑完全闭上,四肢放松,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走上前,走到草人跟前!”地魔不容置疑的语声传来,魔气组成的颈圈随着声音不住颤动。

    “我不想上去找死!”支狩真装出又惊又怒的样子,转过头,悄然细察魔气颈圈。地魔显然分出了一缕魔念,与魔气颈圈相合,才能随时随地监控自己的言行。

    “那你现在就死!”地魔厉声喝道,魔气颈圈骤然向内收缩。

    不二站在远处,始终出神地望着稻草人胸插的白骨,对支狩真的困境无动于衷。

    魔气箍紧了脖子,支狩真闷哼一声,放弃了利用不二的念头,这个古怪魂器丝毫不在意他的死活。“好……我……”魔气勒得支狩真呼吸困难,喉头咯咯作响,一张脸涨得紫红,像要渗出血来。

    “再耍花样,就要你的狗命!”地魔恶狠狠地警告,魔气颈圈一点点松开。

    支狩真弯下腰,剧烈咳嗽了一阵,向稻草人走去。

    稻草人侧过头,瞧了瞧他,支狩真犹豫了一下,地魔不耐烦地催促:“别磨蹭,快走过去!”

    魔气颈圈又一次抽紧,支狩真不得不继续逼近。双方相距不到十丈时,稻草人突然扭头,冲着他叫了一声,支狩真背上一沉,两腿发软,就要踉跄跌倒。他赶紧向草人大声喊了几句,那是巫族特有的方言。

    稻草人楞了一会儿,忽而如遭雷殛一般,猛地转身,死死盯着支狩真。

    草俑果然能听懂巫族的话。支狩真一边用巫族话对稻草人示好,一边走近它。

    通常而言,草俑自己没有任何意志,它只是一个非生非死、非虚非实的异物,是施咒的工具。

    炼成厌胜禁俑祭术的巫者作为主人,他的意志就是草俑的意志。但巫者死亡之际,强大的魂魄会形成一缕不甘的执念,残留在草俑体内,与它发生某种匪夷所思的诡秘变化,从而使草俑变异,类似一个生出自身意志的邪祟。

    这种变异在巫族典籍里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未详述。毕竟炼成厌胜禁俑祭术的巫者,比生成巫灵的还要少,因为祭炼的材料实在难找。

    支狩真只能通过言语试探,摸清稻草人的异变。草俑融入了巫者的执念,想要炼化,就必须化解它的执念。

    稻草人直直地瞠视着支狩真,头也不转,也不管边上打瞌睡的玄魔。双方对视片刻,支狩真忍不住生出一股错觉,仿佛那一双黑咕隆咚的眼窝里,透出了智慧而灵动的目光,像一个活脱脱的真正生灵。

    支狩真呆了呆,继续用巫族的方言问他:“你是巫族么?记得过去的事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稻草人久久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身上的稻草却如狂风吹过的草浪,汹涌起伏不定。

    魔气颈圈贴住支狩真的脖子,地魔狐疑的喝问声响起:“你在对它说什么?”

    支狩真慌慌张张地解释:“这片荒田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怪叫声。我学着这些怪叫对它喊,它好像就对我没什么敌意了。”

    地魔沉默了一会儿,叱道:“别跟我耍什么花样!现在闭上你的嘴,攻击草人!”

    “那等于白白送死!”支狩真心头一沉,如此一来,他很难与草俑沟通,“我只有开口和它胡说八道,它才不会对付我。”

    “你更想死在我的手里?”地魔语气森然,“这趟来地脉之涡的魔人足足有近千个,你这头低贱的黄魔,难道真觉得自己奇货可居,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魔气颈圈透出一丝暴戾的杀机,支狩真急忙道:“好,我听你的,你别乱来!我马上攻击草人!这位大人,请容我先试探一下!”他蹲下身,匆匆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用手抓起一块黄土,瞄准稻草人,摆出要掷过去的势头。

    “不准开口说话!”地魔再次威胁道,“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我都会马上干掉你!”

    “啪!”土块飞出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弯曲的弧线,没有打中站在东首的稻草人,反而远远偏离了方向,落在荒田的北角。

    支狩真迅速抓起一个土块,奋力扔向稻草人,这次又偏转方向,打在了荒田的南边。

    稻草人转了转脑袋,扫过泥块掉落的北面、南面,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在搞什么!”地魔怒吼道。

    “真见鬼了!我明明瞄准了草人,为什么总是打歪?”支狩真一脸惊惧地叫起来,不等地魔发作,他惶惶然抓起一块土砾,手臂往后扬起,似要发力掷去,土块却从手里一滑,脱手抛向身后,落在荒田的西边。

    这一次,地魔并未发作,反而暗暗思索,这头黄魔可能被草人的魔念影响,以至于动作失控。但他的魔念附在支狩真身上,并未感到任何精神攻击,难道草人擅长一门无形无影、无声无色的魔念神通?不然那个修为尚可的玄魔,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睡着?

    他想要夺取白骨,势必要对上草人这门奇诡的魔念神通。

    支狩真似是激发了魔性,狠狠揪起一块干泥,又一次疯狂扔向稻草人。“啪!”泥块打中稻草人的右肩,泥屑溅开。

    “我打中它了!哈哈哈哈,这次我打中它了,打中它了!”支狩真兴奋地手舞足蹈,手臂有意无意,指向泥块掉落的四个方向——东、南、西、北。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止些。”

    支狩真状若癫狂地挥动手臂,心里默默诵念,“魂兮归来,何为四方些?”

    这是巫族远古年代的无上大能,当时的祖庭首席大祭司,屈灵均所创的千古祭祀之篇——招魂。

    招魂祭礼的开始仪式,祭司要将巫族祖庭的泥土分别扔向东、南、西、北四方,召唤漂泊在外的巫族魂魄,回到家乡。

    “招魂!”稻草人定定地看着支狩真,陡然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叫喊。



    “招魂——招魂——招魂——”

    稻草人对着支狩真,颤动着举起双臂,一遍又一遍嘶喊,像前仆后继的波浪,荒田上的枯草呼啸如潮。

    支狩真微微一愕,他以招魂祭曲试探草俑,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激烈,莫非是巫者残存的执念?

    “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能听懂?说!”地魔心中生出一丝疑窦,魔气颈圈往内收紧。

    支狩真竭力摇头,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他必须摆脱魔气颈圈,设法除掉地魔。可这个地魔狡诈谨慎,一心匿伏在远处,遥控自己,可进可退。想要杀他,得先将他引入荒田。

    “我不晓得!别叫了,别叫了,我受不了了!”支狩真“扑通”半跪在地,像被吓傻了,胡乱捶地顿足,把地上的碎土泥屑纷纷撒向、踢向稻草人。

    地魔一时迷糊了,黄魔莫非中了草人的魔念神通,所以精神遭创,有些疯蠢了?这么看来,草人一定擅长一门直击心神的神通,需要严谨防范。

    “咚!咚!咚!”支狩真势若癫狂,一个劲地击打荒田。拳、脚一次次击中地面,像一记记时长时慢、时刚时柔的鼓声。

    稻草人停止了喊叫,歪着脑袋,怔怔地聆听疾如奔雷,密如山雨的铿锵鼓点。

    这是巫族祭祀的鼓乐,也是巫族最原始的语言。在茹毛饮血的上古年代,巫人以敲打声的强弱、节奏相互沟通,表达彼此的意愿。

    “咚——”一声鼓点慢长柔和,这是“我”。

    “咚!”一声鼓点短促响亮,这是“你”。

    “咚咚——咚——”鼓点两快一慢,声声沉重,这是“危险”。

    “咚!咚!!咚!!!”三声鼓点,一声疾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这是“进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连串忽急忽缓的鼓点,这是“株连咒”……

    黄魔多半是疯了!地魔盯着支狩真瞧了许久,心中颇为不解,这个疯子一个劲地刺激草人,怎地草人也不出手干掉他?

    稻草人猝然掉过头,远远望向荒田外的地魔,黑窟窿的眼窝似闪过诡异的光。

    地魔禁不住心头一紧,稻草人猛地喊了一声,跨出半步,左臂斜斜指向支狩真。

    十来息过后,支狩真肚皮一颤,以吹气般的势头迅速膨胀,变得腹大如鼓,整个人也胖出一圈。再过数十息,他忍不住胸闷恶心,脾胃泛起酸水,弯腰大肆呕吐起来。

    珠胎暗结咒!

    这并非什么恶毒的攻杀咒法,而是求子的祝由咒,施术对象一般都是成亲的妇人。

    再过一息,支狩真识海里的萌萌哒低吟一声,悠悠苏醒。猴精毛茸茸的肚子同样隆起如球,心烦欲吐酸水,显然受到了株连咒的影响。

    “我不会是——有了吧?”萌萌哒摸了摸浑圆的大肚子,一时呆若木鸡。只不过是昏睡了一觉,她就有了?可谁会无耻到对一只小猴精下手?还是在识海里……

    再过二息,地魔浑身一震,肚皮也跟着高高鼓起。他的一缕魔念、魔气都附在支狩真身上,双方正好气息相连,恰在株连咒的施咒范围之内。

    地魔不由大惊失色,他明明站在荒田外,从未靠近草人,怎会被草人的神通暗算?

    支狩真喘了几口粗气,捧着臃肿的肚腹打滚,刻意发出痛楚的惨叫。他所有要说的话,已在地魔的眼皮子底下,以鼓乐一次次堂而皇之地传送完成。

    地魔的神色迅速阴晴变幻,忍不住想到那个拼命吃土,吃到肚子高胀炸裂的黄魔。他不得不早作决断,是冲进荒田,击杀草人,彻底化解对方的神通并夺取白骨;还是避敌锋芒,先逃走保命,自行疗伤求愈。

    此时,瞌睡咒的时效已过,卧倒的玄魔身躯一颤,睁开惺忪的眼皮。他回过神,瞧也不瞧稻草人,浑身涌出层层迷雾,将自己裹住,飞也似地向外掠逃。

    稻草人也不阻止,任由玄魔一路狂奔。地魔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瞧见玄魔的肚皮急速鼓胀,绽开一条条细密的裂纹,黄白色的脓液渗出来,里面蠕动着一只只长满钩足的细小蛆虫。

    跗骨之蛆咒!

    这是极为恶毒的祝由攻杀禁咒,号称“不死不休”。跗骨即是腐骨,中咒者全身腐烂,痛苦不堪,肉身成为一枚孵化蛆虫的母卵。一旦中了跗骨之蛆咒,只能以处子的第一次天癸融合黑狗血、泡椒汁,才能暂时缓解。但此咒终生无法根治,除非施咒之人死亡。

    “扑通!”玄魔忽地惨叫一声,踉跄摔倒,疼得满地打滚。跗骨之蛆咒一直反复发作,他肚子上的裂纹纵横交错,逐渐扩大,腥臭的脓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密密麻麻的蛆虫争相吮吸脓汁,口器“吱吱”有声,虫躯迅速长得肥硕滚圆,背部生出半透明的小翅翼。

    而玄魔的肚子愈加高鼓,一层皮薄得油光发亮,依稀透出皮下无数蠕动的虫影,仿佛伸指一戳,肚皮就会破开,喷溅出大股的脓水蛆虫。

    地魔瞧得头皮发麻,骤然厉啸一声,断绝逃避之念,整个人腾空跃起,如同一头捕猎的鹰隼展翅出击,悍然扑向荒田,主动迎战稻草人。

    这既是地级高手的果断自信,也是跗骨之蛆咒的误导。为了避免重蹈玄魔的惨状,他只有抢在蛆虫发作前,先一步击杀草人,才能根除后患,一劳永逸。

    更何况,草人身上的白骨他志在必得。一旦融合此骨,说不定他立刻修为大涨,进化成无上天魔。到时候对付区区一个草人,根本不在话下。

    身为地级魔人,与炼神返虚的修士一样,他已有空中飞腾之能。地魔的目光死死锁住下方的稻草人,身形在高空矫健转折,不停变换方向,令人难以预测他的攻击路线。

    “呼!”一头跨骑的烛角魔豺被地魔扔出来,犹如一枚迅猛的投城石,挟着尖啸翻滚的魔气,笔直砸向稻草人。

    烛角魔豺刚一进入荒田范围,就中了重若千钧咒,身躯骤然一沉,往下飞快掉落。

    地魔冷哼一声,烛角魔豺猛地炸开,千百束魔气犹如尖刺激射而出,笼罩住稻草人周遭数丈。

    与此同时,地魔一个陡然加速,绕至稻草人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去。



    终于把地魔诱过来了!

    支狩真暗自舒了一口气,相比与他关系亲密的猴精,地魔受到珠胎暗结咒的株连其实不算强。只要地魔觅地静修,全力运转魔气,最多一天就能将腹中这团血肉炼化。

    如今地魔强冲荒田,等于自履险地,不得不与稻草人拼个两败俱伤,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草俑毕竟是个异物,支狩真自不会对它有什么“老乡”之情,只是利用它对付地魔。而且草俑若是受创,更容易被炼化。

    “呲!呲!呲!”千百束魔气激射似箭,摩擦空气发出尖促的响声。一根根魔气箭相互交错,密如暴雨,不留任何一处死角,将稻草人彻底封死。

    半空中,地魔不断逼近稻草人,目光紧紧锁住对方身形。一旦稻草人在魔气箭雨中露出破绽,将迎来他蓄势已久的一记重击。

    “轰隆隆!”四周蓦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气浪霹雳滚动,蓝紫色的细碎电光闪耀翻腾,仿佛汇成一池汹涌起伏的雷电波浪。

    魔气箭雨还未接近稻草人,即被雷声电光轰碎。稻草人浑身微微一颤,身上的枯草似乎变得黯淡了一些。

    无过雷池一步咒!支狩真暗自称奇,这又是失传许久的上古祝由禁咒,被誉为巫族咒法中防御第一。无论敌方的攻击是武道、术道,还是阵道、毒道……,无过雷池一步咒都能稍作抵挡,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无过雷池一步咒的防御虽强,但太过消耗精神力,一旦施出,短时间内很难再用第二次。

    地魔甫一飞入荒田的范围,身形随之一滞,难以自如飞行。他不慌不惊,体内魔气逆势一转,身姿如同大鸟凌空转折,强行腾空而起。

    重若千钧咒!

    地魔跃起的身形再次一沉,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小山压在背上,整个人快速直坠,再也无法挽回下落的势头。

    地魔冷笑一声,反而将魔气催发至极致,猛地加快落势,扑掠的速度霎时增加数倍。支狩真暗叫厉害,这头地魔随机变招,攻击灵活毫不受阻,可见作战经验是何等的老辣。

    地魔转瞬冲到稻草人身后,左掌扬起,就要拍向稻草人后脑。

    鬼迷心窍咒!鬼打墙咒!

    地魔的脑子突然一阵迷糊,体内魔气的运行也随之一慢,左掌莫名其妙一歪,从稻草人的左后方击过,打在空旷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丈许大的凹坑。

    饿死鬼咒!

    地魔盯着土坑里飞溅的泥块,忽觉腹中鼓鸣,饥肠辘辘,恨不得抓住泥巴,尽情吃个痛快。他强忍饥火,赶紧以魔念牢牢守住心神。

    瞌睡咒!珠胎暗结咒!跗骨之蛆咒!……地魔无暇出手的片刻间,又遭到一连串巫咒攻击:人先是变得懒洋洋,强烈的睡意不断涌上头;接着腹中频频胎动,那团血肉似要慢慢生出手脚;随后皮肤裂开细纹,黄白色的脓水一点点渗出来;地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五指扣向自己……

    支狩真暗自舒了口气,环绕脖颈的魔气因为失去操控,渐渐散去。他趁着地魔神思恍惚之际,悄然向对方靠近。

    一丝剧烈的刺痛令地魔的神智骤然一清,不知何时,他的手死死掐着自家脖颈,蓄满锋利魔气的指尖插入皮肉,汩汩鲜血沿着手指不住流淌。

    在他的斜对面,稻草人正用同样的姿势,伸手使劲掐着自己的脖子,以牵丝咒操控地魔的动作。

    一声厉啸陡然响彻四周,地魔脸上闪过一丝狠绝之色,体内所有的魔气疯狂震荡,硬生生打破牵丝咒的束缚。如此强行运转魔气,他的内腑当即受创,口中渗出鲜血。“啪!”他的肉身刚一解脱束缚,立即挥掌击在小腹上,将那团蠕动的血肉硬生生打碎。

    地魔痛哼一声,没有丝毫停顿,双掌环抱,一道雄浑暴厉的魔气犹如飓风,旋转着脱手飞出,飞也似地罩向稻草人。

    他从清醒,到自残,再发动反击,整个过程耗时不过一息。支狩真错过偷袭的机会,只得半途停下,装作疼痛难忍的模样继续打滚。

    眼看狂暴的魔气覆盖了稻草人周遭数丈,令其再难脱困。突然间,灼灼光华一闪,稻草人倏地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一株似虚似实、如梦如幻的桃花,绽放出重重绚丽的光影。

    逃之夭夭咒!

    支狩真眼神微动,他终于摸清了草俑掌握的十二种祝由禁咒,分别是定身咒、瞌睡咒、珠胎暗结咒、重若千钧咒、株连咒、牵丝咒、跗骨之蛆咒、鬼迷心窍咒、鬼打墙咒、饿死鬼咒和防御第一的无过雷池一步咒,以及擅长逃遁的逃之夭夭咒。

    十二种咒法总共涉及攻击、防御、逃遁、心神……,可谓攻守全面,其中定身咒、瞌睡咒、无过雷池一步咒和逃之夭夭咒更是绝顶禁咒,支狩真此时已对草俑势在必得。

    绚美茂盛的桃花光影一重重散去,恰似花开花谢,凋零无踪。地魔的神色微微一愕,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整个人向后倒退激射,双掌迸射出无数道尖锐的魔气,瞧也不瞧,打向背后的荒田一角。

    稻草人的身影正好浮现出来,立即陷入一轮疾风骤雨般的魔气猛攻。地级修为的魔人已无需借助肉眼,单凭魔念就可堪破虚实,锁定敌踪。

    稻草人再次施展逃之夭夭咒,一边躲开袭来的魔气,一边施咒反击。

    双方激战片刻,地魔的伤势更重,腹中又生出一团新的血肉,颤动不休,带来一次次绞痛。他浑身的皮肤裂如蛛网,渗出的脓水里有微小的虫卵蠕动,骨头也因为硬抗重若千钧咒,导致多处开裂。

    支狩真瞧出了一丝不妥,草俑的十二种咒法虽然厉害,但它其实不擅作战,只是凭借本能,一股脑地轮番施咒,并不懂加以选择变化。看似它一直压着地魔在打,实则并不致命,反而平白消耗了自身的力量。

    又过片刻,地魔蓦地狂笑一声,体内浑厚的魔气犹如山洪暴发,倾泻涌出,源源不断地向外延伸,直到覆盖住整片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