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都占尽上风,心中并不满意。要不是这两个魔人身披苦蕨衣,早被他的魔念玩到神智失控,精神崩溃。域外煞魔一族最擅长的是魔念,武道技击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支狩真和千惑圭一边游走抵挡,一边试图逃走,但他们的坐骑被计都的魔念震慑,根本无力动弹,两人无处可逃,只能苦苦联手支撑。
“嘭!”计都一拳打中千惑圭的小腹,后者闷哼一声,跌飞出去,鲜血洒了一地。计都借力倒退,一腿抢在支狩真举臂封挡之前,踹中他的肩膀,踢得他踉跄摔倒。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均被计都以一人之力打得频频受伤,逃都逃不掉。
“去死!”千惑圭尖啸一声,无数根璀璨生辉的金昙花枝从额头、眉眼、胸背、四肢钻出,交织成密密麻麻的大网,向计都兜头网去。后者只是抓住其中一根金昙花枝,“哗啦”顺势抖开,犹如一条毒龙夭矫腾挪,上下翻飞,将其余花枝一一捆住。计都甚至有暇出腿数百下,死死压制支狩真,不容他逃脱。
支狩真心头一沉,此次恐怕凶多吉少。魔躯的本性逐渐变得狂躁,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但自身的理智仍在寻求一线逃脱之机:把神秘白骨扔下血海,引走计都。
“砰!”计都身形一阵疾晃,以快对快,连续击中千惑圭十多拳,打得她面如金纸,金昙花枝断叶碎。他动作仍是不停,脚步一旋,绕至支狩真侧面,探爪欲扣。
支狩真目光一凝,抽出白骨,就要远远地扔出去。
计都乍见露出一小截的白骨,脑海轰然一震,闪过无数神妙纷呈的宇宙景象。他情绪出奇地亢奋,血液灼热沸腾,浑身上下每一处像长出饥渴贪婪的嘴,恨不得马上吞掉白骨。
“邪魔!”
一道炽亮的雷光由远而近,轰鸣着射向计都。后者面色一变,向旁疾闪。这道真雷至刚至阳,先天不沾一点杂质,正是他的克星。
“邪魔找死!”一道熊熊火焰紧追着计都而去,火焰至灼至明,焚烧真空,同样也是先天之属。
霆公、炎母携手而至,口鼻喷出一连串先天真火、真雷,罩住计都周身上下。潘载义不疾不缓,从容走在其后。
千惑圭和支狩真趁势退开,两人强行拽起坐骑,急急向崖顶逃去。“咦,是船上那个红脸魔人!”千惑圭跨骑在魔蛙背上,扭头望了一眼擦肩而过的潘载义,她以为红脸魔人有鬼,不想他竟出手相助。只是自私残暴的魔人怎会多管闲事?其中必有蹊跷。
潘载义并未多看千惑圭一眼,他不在意魔人的死活,但邪魔潜伏在他的船上,连杀多名船客,手段隐秘巧妙,令他颇为忌惮。黑船内布有多重道门阵法,若被邪魔窥了去,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为了道门的利益,他必须除掉邪魔。
该死!计都瞥见支狩真收回白骨逃走,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心头肉,又急又怒又痛。但他被霆公、炎母猛轰猛打,一时无法脱身。
最要命的是,潘载义虽然一直置身旁观,精神力却以一种玄妙宏大的方式将他牢牢锁死。这股精神力惟精惟微,几近天魔的水准。
“轰轰轰——”紫、赤光芒穿梭交织,计都陷入滚滚雷火,被完全压制,一身出神入化的武道技巧也无从发挥。他暗运魔念,一缕精神力悄然袭向霆公、炎母,试图撩动对方的心魔。
若他尚是域外煞魔,先天之灵自会被魔念勾动,迷失降伏。可他如今仅余一点残念,精神力远远不够,一缕魔念刚刚靠近,便被霆公、炎母察觉,齐齐怒吼,将魔念硬生生地震碎。
计都闷哼一声,魔念遭受反噬,眼看局势不妙,他合身扑地,以五行遁的土遁穿过交错封锁的雷火,一路向崖顶逃遁。
潘载义伸手一抹,一面灰蒙蒙的古镜自掌心绽出,镜光混混沌沌,罩向地面不断拱起的泥层。
此为玉真会得自天外的绝顶道术——照妖镜!镜光一起,可破任何遁术。
计都当即动作一僵,整个身躯仿佛要在镜光中层层分解,化作真正的泥土。
“蓬!”他破土跃出,不得不中止土遁,霆公、炎母又是一口口雷火喷去,杀得他焦头烂额,气急败坏,忍不住高吼道:“你们想造反吗?我是东胜洲魔里寿将军麾下的副都司!”
霆公挤眉弄眼地道:“俺是东胜洲魔里寿将军他爹,小魔崽子还不乖乖跪下!”
“你给本座等着!”计都语声阴冷,深深地望了潘载义一眼,魔躯“砰”地自行炸裂,无数血肉碎片像长了翅膀,往四处激射乱飞。
潘载义微微一愕,旋即双掌划动,空中形成一个徐徐转动的气流漩涡。飞溅的血肉碎块纷纷被吸住,倒退着卷入漩涡,被碾成粉末,消散于无形。
“嗯?”潘载义神色微变,半空中的一滴血珠倏而往下一沉,摆脱了气流漩涡的牵引,悄然落向地面。他立即屈指一弹,一道白光脱手射出,击在血珠落地处。
“逃了?邪魔什么来头,这样也能逃脱?这种逃生之术像是融合了五行遁术和血遁术!”炎母吃了一惊,血珠在白光射至的一瞬间碰触地面,大部分被白光击毁,但触及地面的一丁点消失不见,似被泥土主动吸干了。
霆公的瞳孔中紫色雷光一闪:“主人,他肯定逃入了下一层的心葬血海,只有血海才能隔绝他的气息!”
“是我大意了。”潘载义信步走到崖边,俯视着下方的茫茫血海。这头邪魔精通奇功异法,若能抓入玉真会,定可问出许多价值不菲的隐秘。
“这一次多亏你救了我。”支狩真对千惑圭道,两头魔物驮着他们,沿着高陡的悬崖一路颠簸下攀。邪祟娃娃说的没错,千惑圭确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我救了你的命,光是口头说说怎么够呢?要不来点实际点的,刺激点的?”千惑圭娇媚的目光从支狩真胸膛一路滑向大腿之间,刻意逗留了片刻。
支狩真道:“我卖命不卖身。”
“那就卖命吧。”千惑圭对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半个时辰前,你得到密钥的消息由南瞻洲将军府正式发文,通告魔狱界所有势力。进入地涡的军阀船只全部收到了消息,当你从地涡返回的那一刻,就是你丧命之时。”
支狩真安静地盯着千惑圭,隔了一会儿,道:“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心中一清二楚,真罗睺之所以陷入危局,英招与千惑圭所属的旭日军脱不了干系。先背锅,再要挟,这是算计人惯用的伎俩。
若换作真罗睺本人,一定会当场悲愤质问,但他决不会显露丝毫端倪,神情倒像是溺水之人抓出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要能逃出去,什么我都干!”
“跟我干一票大的!”千惑圭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目光转向不断接近的海平面。
血海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奇异海井,幽深难测,像一个个张开的血盆大口。从井口深处,偶尔喷涌出幢幢霞光瑞气,闪着珊瑚砗磲、灵珠珍矿的光影。
诸多魔人在血海中出没:有的绕着海井环游,挖掘附近伴生的奇植异矿;有的遍体鳞伤地从海井里跃出来,背着鼓囊囊的兽皮口袋,神色惊魂未定;有的索性远离海井,深潜入海,采摘各种滋补魔气的海菇海菌,往嘴里塞个不停……
支狩真望见一头玄魔游向一口海井,攀住井口,迅速钻了进去。未过多久,井喷的宝气霞光突然变成污垢黑气,夹杂着玄魔凄厉的惨叫。再过片刻,一条长满绿毛的手臂蓦地探出来,颤抖着抓住井口,试图爬出来,又一点点滑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消失在海井深处。
“海井里是什么?”支狩真问道。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各种修炼宝药、神通功法!哦,你一个小小的将军府校尉,从来没见过这种世面。”千惑圭揶揄道,扭头一阵剧烈地咳嗽,吐出大口血沫子。她挨了计都多次痛击,伤了内腑。好在她把一串奇异的血纹晶珠充当角烛的燃料,避免了自身气血的消耗。
“你的伤倒是好得快,居然连魔气都在增长!”千惑圭灼灼盯着支狩真,目光闪过一丝异色,“五行小魅精给了你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支狩真随口敷衍了几句,转开话题道:“井里还有邪祟吧?”
“有不少呢,大爷,有些厉害的邪祟连天魔都挡不住。”老头子忍不住插嘴,“听说海井最深处足足有数万丈,各个井底交错勾连,布满无数湍急的暗流。井下的宝贝和邪祟会随着暗流漂移,互换互通。”他偷偷瞅了支狩真一眼,这个魔人就很像一个邪祟啊!先前咋没看出来呢?
支狩真沉吟道:“所以永远不知道,哪一口海井才是安全的,入井探宝只能凭运气。”
千惑圭点点头:“谁也不晓得井底暗流的动向,同一个井口里的东西随时会变得不一样。哪怕你刚刚平安无事地从井里出来,满载珍宝而回,但下一刻,这口井可能变得凶险四伏,一片荒瘠,找不到什么宝药功法。”
老头子附和道:“有时候连这些海井都在悄悄移动,简直跟活的东西一个样,可怕得很哪!不过以大爷您的本事,哪用担心?肯定是逢凶化吉啦。”
千惑圭瞥了老头子一眼,地涡的魔物坐骑个个乖僻寡言,这么爱唠叨的魔人鱼倒是罕见。连她跨骑的魔人蛙也面露诧异,堂堂地涡种族,用得着讨好傻叉魔人?
老头子瞧瞧魔人蛙,心里有苦说不出,不把背上的瘟神服侍好,它怕连老命都丢了。
“轰!”霹雳巨响连天,一匹辉煌光耀的洋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挟着赤金色的巨浪席卷海面。高达数十丈的浪墙轰然拍下,血光呼啸崩溅,浮出几个庞大如山的尸体。
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有的肌肤美洁似玉,污垢不染,散发着柔润的莹光;有的残肢断骸上生有光彩鳞甲、绚丽须触、磷荧菌菇,有的身躯部分转化成镌刻符箓、密文、法图的晶玉矿体……
“大爷,这是心葬血海的戾浆流,十天半月就会来那么一次。戾浆流会带来不少宝贝,是难得的好机缘啊!大爷仔细看看那些个浮尸,谁也不晓得它们从哪里生出来的,但天生就带有各种神通秘笈,值好多个魔源了!”老头子扭头眼巴巴地盯着支狩真,恨不得他立刻跳进戾浆流,好让自己早些解脱。
魔人纷纷游向戾浆流,抓起其中夹杂的金红色藻草,拼命往嘴里塞。这是滋补肉身的枣阳藻,对魔修尤为有效。要不是枣阳藻多不胜数,戾浆流内激浪汹涌,魔人早已厮杀争抢。
几个修为强大的地魔运转魔气,强行穿过重重巨浪,向浮尸靠近,这才是戾浆流最宝贵的东西。
支狩真放眼望去,浩浩荡荡的戾浆流裹挟了无数花、草、藻、蔓,光是他认识的精神类宝药,就多达百种,无一不是人间道各大道门才有的珍藏。
难怪修士打破了脑袋想进入地梦道,这里资源堆积成山,一部分被当地土著当成废物丢弃。
一个裹在戾浆流中的玄魔忽然仰天高唱,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他恍若梦游,慢吞吞游出了戾浆流,攀住一口海井,钻了进去,里面逐渐传来“咔嚓咔嚓”咀嚼骨头的声音。
“戾浆流内充斥着无数杂乱的魔念,稍有不慎,就会失控,甚至整个人化作邪祟。”千惑圭话音刚落,一个地魔冲出戾浆流,疯狂抓挠自己的左耳。
他的耳朵生出了一个小红痘,随着不停抓挠,红痘越来越鼓胀,像一个又硬又大的茧。“噗嗤”一声,茧应声而破,钻出一条奇形怪状的巨犬,身躯似圆滚滚的葫芦,湿漉漉的皮毛上镶嵌着五彩斑斓的花纹。
盘瓠!支狩真微微一愕,这是巫族典籍《山海杂经》记载的上古异兽,盘瓠迎风而长,一口叼住地魔,纵身跃入了一口海井。
“你要我陪你下海探宝?”支狩真踌躇道,戾浆流的凶险之处不比海井逊色多少,即便他和千惑圭身着苦蕨衣,也未必侥幸存活。
千惑圭娇笑一声:“的确要下海,但不是探宝。”她压低声音,瞳孔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夺宝!”
“三天前,东胜洲魔里寿将军府的一艘天外宝船进入地涡,几大秘境的宝物被他们搜刮一空。”
“宝船将在明日返航,经过此地。”
“要玩就玩大的!我们打劫宝船,以你真罗睺的名义!”
“黑吃黑!”
两头魔物驮着支狩真、千惑圭一路左滑右绕,接近崖底。
崖底延伸出一块广阔的岬角,礁石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贝螺。支狩真跃下老头子的鱼背,站上一块高突的礁岩。涛声如雷,血海滚滚起伏,不仅没有一丝腥味,反而散发出一种特殊的芬芳。
不二负手在血海上走了一会儿,双足悬浮在颠簸的浪尖上,胜似闲庭信步。他偶尔深深吐纳,将一缕缕肉眼难辨的红雾吸入体内。
“你怎么不说话?”千惑圭走到支狩真身边,足尖轻勾,戏弄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肚。
“抢夺宝船的黑锅硬扣在我头上,我还能说什么?”支狩真故作躁怒,真罗睺身为东胜洲将军府的暗子,如果背叛魔里寿,又被南瞻洲缉捕,除了死心塌地为旭日军效力,再没其它活路了。
但自己就不同了。识海里,白玉骰子变得十分黯淡,随时会消散,返回人间道的时间已经不远。
“反正你债多不愁嘛。”千惑圭摆出一个委屈兮兮的表情,“你不该还人家的救命之恩么?再说了,扣在你头上的是一口黑锅,又不是绿锅。”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支狩真,睫毛扑动,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下一刻要流出委屈的泪水。
支狩真无言以对,半天才问道:“为什么选择对魔里寿下手?在四大将军里,他最不好惹。”
千惑圭哼道:“魔里寿这老家伙不是一直要抓我么?正好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你放心,新生的地涡秘境最凶险,魔里寿的人马损失惨重。坐镇宝船的两个地魔高手全都受了重创,连行动也不方便。十八个玄魔都尉折损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是人人带伤。至于那些黄魔校尉,不过是一些任由宰割的弱鸡罢了。”
支狩真恍然道:“船上有你们旭日军的人?”
“不是你们,而是我们旭日军!”千惑圭神色一冷,“别忘了,你已经是旭日军的一员了。”
她凑近支狩真,纤小的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动作亲昵,美目中闪动着一丝危险的光芒:“真罗睺,你还有退路吗?只有抢了这艘天外宝船,你才能逃出地涡。魔里寿这艘宝船盛名在外,其余的军阀不敢查阻。我们大可以御船穿梭地脉,直入中波洲,那里可是我们旭日军的地盘!”在中波洲,数十个大、小军阀混战割据,旭日军大多数时候隐于暗处,算是最强的地下势力。
“不用多说了,听你的!”支狩真背过身,不耐烦地喝道。
“什么都听我的么?”千惑圭吃吃地笑起来,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不小心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嘴角涌出一缕鲜血。
支狩真瞥了一眼千惑圭,魔里寿的宝船载满地涡秘境的宝物,旭日军想要,他也一样想要。旭日军暗中摆了他一道,他自当礼尚往来。
老头子眼巴巴地瞧着支狩真,只盼他快快下海,大家就此永别。这一盼就是十多个时辰,血海各种奇景异象层出不穷,戾浆流兀自奔腾不息,有时浮出一座瑞气幢幢的岛屿光影,又渐渐模糊,引得魔人疯狂追逐。
“下海!”千惑圭突然站起身,纵身一跃,一头扑入血海。她身上的苦蕨衣一触及血水,纤细密致的蕨条立即一根根舒展开,随着水势轻盈飘动,大大减轻了阻力。
难怪苦蕨衣价格不菲,原来还有这等妙用。支狩真若有所思,魔狱界没有私塾、书院,大多数魔人见识匮乏,诸多传承被大军阀垄断。他束紧了苦蕨衣,正要跟着下海,发现老头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你的眼神看起来恋恋不舍,难不成想随我一起入海?”支狩真促狭地拍了拍它的脑门,“那就同去?”
老头子张口结舌半晌,一颗混浊的泪珠慢慢滚出眼眶,你真的确认过眼神吗?
支狩真轻轻一笑,跃入血海。老头子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边上的魔人蛙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瞧他,摇摇头转过身,跳着攀回崖顶。
老头子呆了呆,冲着魔人蛙的背影骂骂咧咧:“你晓得个屁,老夫和这个魔崽子在一块儿心惊肉跳,恨不得他赶快滚。”
他狠狠吐了口唾沫,又望向随着血浪载浮载沉、愈游愈远的支狩真,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和魔崽子在一块儿挺刺激的,要是跟着去瞧瞧热闹……不对,老头子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这是中了什么邪?他一定是个邪祟!
一根根蕨条吸饱了海水,微微膨胀,支狩真和千惑圭像两团毛茸茸的浓密海藻,自在地随波逐流。
支狩真的耳边响彻着闹哄哄的杂音:凄惨的哭叫,疯狂的咆哮,凶戾的尖笑……千百种可怖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忽大忽小,忽尖忽粗,像反复切割的铁锯。
这是心葬血海无处不在的魔念,好在苦蕨衣隔绝了大部分的魔念波动。支狩真跟着千惑圭,接连不断地绕开海井。海井附近的资源虽然丰富,但太过凶险。
千惑圭回头看了支狩真一眼:“宝物近在咫尺,你倒是忍得住,不愧是个细作。”
“宝物哪有命重要?”支狩真四肢划动,绕开一头游近的剑齿海豹。血海中有不少海兽,若能小心避让,并无大碍。但一旦伤及海兽,血腥气反会惹来麻烦。
过了一阵子,千惑圭忽然开口:“总有比命重要的东西。”
支狩真不由一愕,他只能望见魔女玲珑有致的侧影,密密的苦蕨遮住了脸,瞧不出她脸上的神情。
“船快来了,准备动手!”她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扎入海水,迅速往下潜伏。
半盏茶之后,血水骤然变得湍急,浪花翻卷血沫,波纹飞快绽开,一艘奇异的白骨船由远而近。
宝船并未浮于海面,而是一路潜行水下。它由密密麻麻的白骨炼制而成,白骨大小不一,光滑洁白如玉,闪烁着莹润明净的光泽。
虽然从千惑圭处听说,白骨宝船从天外坠落,十分神异,支狩真仍是吃了一惊。宝船的船头形似狻猊,威猛凶狠,额头高翘着百来根锋利如刀的犄角。它的眼睛是两团绿油油的火球,不停地跃动燃烧,目光顾盼灵动,酷似活物。
船身则如一条雄壮蛟龙,摆动时矫夭敏捷,腹下生有丈许长的五爪,尾巴密布狰狞的倒刺。它的潜行速度极快,一旦遇到挡路的海底礁山,要么五爪攀爬而过,要么直接一尾巴横扫,将岩石打得分崩离析。
“主人,还是没发现邪魔的气息。”霆公、炎母站在崖顶,俯瞰整片血海。计都逃脱之后,仿佛就此蒸发,再也难以搜寻踪迹。
汹涌起伏的血海隔绝了一切魔念和肉身的气息。
潘载义微微颔首,目光倏而一凝,落向海面下急速潜行的白骨宝船,打量了一会儿,又转向不断靠近宝船的支狩真和千惑圭。
“这就是魔里寿名震魔狱界的天外宝船?”炎母望着活物般的白骨宝船,啧啧称奇,“确是很特别,有点像魔门炼尸门派的法宝。”
炼尸门派主要集中在大燕,大大小小的分支足有数十个,最出名的当属言家的僵尸门,曾以白骨炼制出一具可与合道高手一拼的飞天骨犼。
“走炼尸路子的法宝太过戾气,欠缺灵性,远远不如这艘白骨宝船。”潘载义摇头道,“此船虽以白骨熔炼,但内蕴的光华不垢不凶,光洁纯净,可谓以魔入圣。单就灵性而论,此宝比起我玉真会的炎鲲洞天也不遑多让。”
炎母指着支狩真二人的方向:“主人您瞧,千惑圭和另一个船客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不会是打宝船的主意吧?”
“就凭两个小魔崽子,还敢痴心妄想此等法宝?简直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霆公撇撇嘴,就算是合道高手,也休想轻易收取一件有主的法宝,何况是白骨宝船这等天外来物。
“哗啦——”一声巨响,数丈高的水浪掀起。支狩真望见一头形似海葵的魔物冲出来,挥舞着长满吸盘的巨大触手,拦向白骨宝船,似是不满被白骨宝船侵入了自家领地。
白骨宝船一路驶来,丝毫不理会前方的拦路者。海葵魔物甩动触手,一道道蓝色的毒光激射而出,罩向白骨宝船。
一轮明亮柔和的圆形光晕从船身绽开,毒光一进入光晕的范围,立刻湮灭。海葵魔物见机不妙,转身就逃,白骨宝船的一只利爪猛然探出,以无可抵挡之势攫住海葵魔物,捏成一团喷溅的肉浆。
“这就是东胜洲将军府的镇洲之宝——白骨葬魂船。”千惑圭随着白骨宝船向前游动,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据传上古时代,宝船从天外坠落魔狱界,深埋在地下千万年,后来才被发现。白骨葬魂船可以上山下海,赴汤蹈火,一向被魔里寿视为心头肉,为他搜刮了无数宝物。要不是宝船内部有缺损,没人会修补,它甚至能飞上天空。如果我们夺到宝船,不但能给魔里寿一个教训,还能设法引他和魔里青冲突,再加上密钥的消息,他们之间迟早会大打出手。”
支狩真忽然道:“所以选中我这颗不起眼的小棋子,栽赃密钥、谋夺宝船,诱使魔里寿和魔里青大战,好让旭日军从中得利?”
千惑圭冲他扮了个俏皮的鬼脸:“我不晓得棋子是什么东西。不过你可不是不起眼,现在的魔狱界都晓得你真罗睺的大名哦!”她打了个手势,猝然加速,窜向白骨宝船的尾部。
恰好此时,船尾缓缓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乱糟糟的垃圾从里面排出,洞口的大小足可供人出入。
支狩真也加快游向船尾的洞口,不二跟在他边上,久久地注视着白骨宝船,目光一直不曾移开过。
“咦,船里有他们的内应!”霆公吃惊地嚷道。
炎母道:“主人,这两个魔人都是我们的船客。要是她们夺得宝船,惹来魔里寿的追查,一定会牵连我们,影响探索地脉的大计。”
潘载义微微颔首,屈指一弹,一缕气劲脱指射出,直奔船尾的方向。这缕劲气一开始细若游丝,中途越来越宏大浑厚,从透明的清气转换成闪耀的紫色电光。等它冲入血海,已然势不可挡,发出翻江倒海的隆隆雷鸣。
附近探宝的魔人吓得四散逃窜,误以为是强大的天魔亲自下海清场。“主人这一记弹指惊雷,威力直逼合道!就算是霆公这个糟老头子,也是望尘莫及啦。”炎母笑嘻嘻地说道。
霆公对她吹胡子瞪眼,潘载义轻笑道:“休得胡言,霆公的先天神雷远胜我这后天的半吊子。”
海面下,凌厉眩目的雷光破开重重血浪,挡住千惑圭的去路,逼得她往旁闪躲,无法进入白骨宝船打开的洞口。“轰!”雷霆气劲炸开,浊浪汹涌,滚滚余波向外冲击,炸得千惑圭身躯剧颤,嘴角溢血,一直强行压制的伤势发作出来。
千惑圭神色一变,金昙花枝倏地探出掌心,卷住支狩真,急速将他掷向船尾洞口。
“轰隆!”支狩真刚刚接近洞口,又一记弹指惊雷直射而至,雷霆浩荡纯正,声势赫赫,紫气中不掺一丝杂色,打得他内腑激荡受创,浑身皮焦肉绽,整个人被震开十多丈。
这是道门的正宗雷法!支狩真心头一凛,这道雷法起于微末,毫无轨迹可循,直到入海才迸发惊人的威力。支狩真甚至无法察觉它投来的方向,以及出手之人。
白骨宝船排出的垃圾越来越少,洞口颤动,似要随时合上。
千惑圭心急如焚,出手之人显然是和自己作对,对方至少有地魔级别的力量,对付自己和真罗睺绰绰有余。
支狩真同样头痛,他要是夺不了宝船,只能一直躲在地涡,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返回人间道上。
最后一小堆垃圾滚出白骨宝船的洞口,等了一会儿,洞口开始缓缓收拢。
“干他娘的!”千惑圭一咬牙,千百根金昙花枝齐齐刺出,把自己和支狩真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金灿花球,悍然冲向洞口。
“两个魔崽子居然不理睬我们的警告,真是不知死活!”霆公不满地叫道。
潘载义的中指、拇指相扣成环,发劲一弹。这一次他全力施为,弹指惊雷的威力比先前强上数倍,海面被瞬间刺穿,破开一束真空的通道,雷光浓烈得化不开,将一片血水映成骇人的紫色。
白骨宝船顿时察觉出了雷光,船头灵活地转过来,绿幽幽的可怖目光往后一扫。
完了!千惑圭心头骤然一沉,生出一丝绝望。即便他们不死在猛烈的雷击下,也会被白骨宝船发现,施以打击。她最后看了一眼支狩真,想要开口。两人被金昙花枝包裹得凹凸紧贴,支狩真的脸压住她颈后纤细的绒毛,强烈的雄性气味扑过来,她忽而软得没力气说话了。
“恬噪!”不二冷哼一声,一道剑气无声无息,击中雷光。
猛烈煊赫的雷光瞬间熄灭,不留一丝痕迹,连轰鸣的雷鸣也被一下子掐灭。潘载义神色一震,循着弹指惊雷的方向望去,眼睛忽地一阵刺痛,仿佛被扎了一下。
对方至少是地魔巅峰!潘载义毫不犹豫,长袖一卷霆公、炎母,转身飞遁而走。敌暗我明,他又身负道门重任,怎可能贸然与一个魔人高手拼死拼活?
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据传旭日军的首脑是一名天魔,莫非他亲自出马,来此夺取白骨宝船?
雷光消失的一瞬间,千惑圭立即反应过来,直冲而去,在船尾洞口即将合拢之前,硬生生挤了进去。
“总算闯进来了,差点坏了大事!”金昙花枝纷纷缩回千惑圭体内,她忙不迭地与支狩真拉开距离,眼波四处流转,刻意不去瞧支狩真。
他们置身于白骨宝船的最底层,四下里一片幽暗,远处闪烁着梦幻般的光点。那是洁白如玉的白骨船壁,上面雕刻的并非常见的符纹,而是一幅幅瑰丽奇妙的图画。画面的雕琢极尽精美,全都以色泽、形状各异的彩色宝石镶嵌,散发着一闪一闪的朦朦光芒。
支狩真从未见过如此鬼斧神工的雕刻,尽管他不太明白这些画面的内容。它们更像是一些杂乱的点、流动的线条、恣意的泼墨组合而成,呈现出一种神秘而超越的美。越是靠近它们,他的魔煞炁运转得越得心应手。毫无疑问,这艘宝船是魔性的宝物。
他望见不二站在身前,出神地凝视着壁画,不由心中暗忖,莫非不二与白骨宝船有甚么渊源,才会出手灭雷?不然以不二冷傲的性子,怎肯多管闲事?
“我们走!”千惑圭捂住口鼻,快步而行。船尾的两处角落堆满了陈年杂物和垃圾,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
支狩真跟着千惑圭走向船头的位置,那里架着白骨旋梯,直通上一层。
白骨宝船一共分为四层,第三层的舱房用以储物,第二层是船员休憩之所,最上层则是御使舱,也是整座宝船运行的中枢。
两人走上旋梯,刚刚进入储物舱层,一个瘦小的影子悄悄从一堆木桶背后窜出来,对千惑圭打了个手势。
“罗摩!”千惑圭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脑门。
“大姐头!”这是个魔人少年,大约十来岁,肤色白皙柔嫩,一脸稚气,乌黑发亮的眼睛像会咬人似的。只是看到千惑圭的时候,眼神里透出一股热烈的崇慕。“我还以为你出了变故,进不来了!”
千惑圭哼道:“碰到一点小麻烦而已,哪里难得倒你英明神武的大姐头?你这里搞得怎么样?”
罗摩一挺胸,骄傲地道:“第二层的那些校尉、都司都中了招,暂时昏过去了。两个地魔都统的房间我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察看,不过他们在新生秘境差点丢了命,伤情正重,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首层的御使舱里还有十来个魔人,不过多是些普通的黄魔校尉,只有一个受伤的玄魔都司。”
“干得漂亮!我这就去把他们全部干掉!”千惑圭戏谑地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小心点!”
罗摩捂住鼻子,面色一红:“大姐头,我不是小孩子了啦。”他打开角落里的一个木桶盖子,搬走堆在上面的一捆捆腌肉,露出最底下的两套甲胄。这是东胜洲魔里寿将军府的制式战甲,支狩真套上其中一件,大小和他的身材极为契合。
支狩真意味深长地看了千惑圭一眼,神秘白骨仍在源源不断地发挥威力,他的魔煞炁增长得越发迅猛,一路高歌猛进地冲过玄级中阶,进入高阶。以这样的势头持续下去,很快就会碰触地级瓶颈。
以他如今高阶玄魔的力量,已可跟千惑圭翻脸了。思及此处,魔躯顿时生出一股暴虐的快感,念头也变得恣肆起来。
“大姐头,我先去一楼,帮你们把风。”罗摩等到千惑圭穿上甲胄,才赶往上层舱室。
“你们准备得很充分嘛,连船上的地魔都中了手脚。”支狩真随手打开边上的一个个木桶,里面装着干肉、干果、植物茎块和水囊。他放眼望去,天花板上悬吊着一只只类似虫茧的东西,足有麻袋大小,外面包裹着黑灰色的外壳。
“那是孵化无尽之食的生化蝥茧。”不二冷冷地道。
无尽之食?支狩真不解地看了看不二,后者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天地间的任何东西,包括陨石、尸体、粪便等等,都可以放入生化蝥茧,孵化出食物。这种食物无滋无味,但能无限循环产出,足以满足船员的长年生存所需。”
支狩真闻言一愕,果真如此的话,白骨宝船当是来自天外无疑。
“你发什么呆?”千惑圭伸手在支狩真面前摇了摇,“我的伤还没好,万一那两个地魔都统没中招,就得靠你去拼杀了。”
支狩真似笑非笑地贴近她:“不怕我把你给卖了?”过快的冲境和魔煞炁增长,直接影响了肉身的魔性,支狩真的言辞情不自禁地变得放肆。
这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连魔煞炁的运转也流畅了几分。他忽而生出一丝明悟,兴许这才是魔功的修炼之道。
千惑圭没有接话,径直走上第二层,才道:“魔人之间从没有真正的信任,何来出卖?”
“旭日军之间呢?”
千惑圭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个人告诉我,虽然魔人之间难有真正的信任,可我们还是要选择信任。”她踏上最后一节旋梯,放慢脚步,低声喝道,“屏住呼吸!”
支狩真立即依言照做,饶是如此,仍然闻到一股特殊的气息在二层船舱飘荡。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急忙扶住船廊的栏杆,好一会儿,才将头晕眼花的无力感驱散。
千惑圭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窜至船廊隐秘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起厚实的兽皮地毯。下面放着一个鸡卵大小的青铜雕像,浸在一方盛着血水的陶碟里。
千惑圭伸出手指,在血水里蘸了一些,往眉心处点了一下,才开口道:“这是可以迷倒魔念的至宝,天魔之下,无人能够抵挡。我们只要蘸一点它浸泡的血水,就不受影响了。”
支狩真仔细瞧了一眼青铜雕像,雕像面目妩媚,刻画逼真,连细微的眼睫毛也一根根纤毫毕现。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瞧,雕像脸上都挂着一丝不变的诡异笑容。
这一层的魔人兵将,想必是被这具雕像迷晕了。支狩真多瞧了几眼,便觉得有点神志昏沉。他的目光移向雕像的服饰,与魔狱界、人间道都不相同,雕像的裤子松松垮垮,像两个大灯笼,衣裳式样古怪,袖口紧紧收窄,镌刻着繁密的花纹。
支狩真瞧了一会儿,一样觉得头晕眼花,仿佛花纹不断旋转变化,要把他拽入其中,化作其中的一条花纹。他照着千惑圭的样子,将碟子里的鲜血点上眉心,顿时神智一清,可以自如呼吸。
“走,抓紧时间!”千惑圭率先掠向船员的舱室,一间间舱房呈现出完美的六角形,彼此相接堆叠,酷似精致复杂的蜂巢。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千惑圭猛地踢开一间舱门,金色昙花枝闪电般窜出掌心,狠狠直刺对方心窝。
船廊的角落里,青铜雕像的眼睛眨了一眨,又恢复了原状。
血花喷溅,金昙花枝抽出魔人的胸膛,迅速刺向边上另一个玄魔。
舱室里的几个魔人早已昏迷,四肢瘫软仰倒,嘴角兀自泛着混浊的白沫。即便被金昙花枝刺穿,他们也没有任何挣扎,瞬间毙命。
支狩真紧跟着千惑圭,不停顿地闯进一间间舱房,展开毫不留情地杀戮。大多数的魔人人事不省,毫无反抗之力。偶尔有几个魔人神智尚存,也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数息之间就被格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层的魔人兵将尽被屠杀一空,只剩下位于船头的两间独立舱房。那是两名地魔的专属舱室,他们位居将军府的正、副都统,负责统管白骨宝船。
千惑圭悄然靠近其中一间,附耳贴住舱门,凝神聆听了一会儿,里面依稀传出一阵阵粗重的喘气声。
她向支狩真使了个眼色,支狩真轻咳一声,急促地敲了敲门:“大人,出事了!”
门内没有回应,隔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大人!”支狩真装模作样地撞了几次门,才发力推开。地魔瘫倒在地,几近昏迷。他勉强抬起眼皮,瞥见支狩真身上的甲胄,心头顿时一缓,嘴唇有气无力地蠕动了几下。
“大人,您怎么了?小的来扶您。”支狩真凑过去,伸手搀扶。眼看他的手掌搭住地魔的背,陡然化掌为拳,全身的魔煞炁一倾泻而出。
“砰!”地魔背心炸开一个凹陷的拳印,口中鲜血狂喷,被支狩真一拳硬生生打出去,重重抛向门口。一根根金昙花枝犹如毒蛇出巢,从门外激射而来,瞬间穿透地魔四肢,带起一蓬蓬血雨,再绕回来,横七竖八地缠住他,往内狠狠收紧,要将地魔分尸成碎块。
地魔凄厉痛吼,竭力挣扎摆脱,撕裂的痛楚令他恢复了一小部分神智和气力。
支狩真从后方跃上半空。
断魄指!
他的魔煞炁暴涨欲裂,力量直冲玄魔顶阶,断魄指的威力远胜从前。“咔嚓咔嚓!”随着地魔疯狂挣扎,金昙花枝接连断裂,千惑圭牵动了伤势,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半空中,支狩真舒展身姿,五指如钩,一把扣住地魔的天灵盖,猛地向外一掀。
“啪”的一声轻响,地魔狂吼一声,胡乱一拳挥出,打得支狩真面如金纸,飞出去狠狠撞上舱板,滑倒在地。地魔也踉跄后退,头盖骨被整片扯开,白花花、热乎乎的脑浆迸出来,溅洒了一脸。
“死!”千惑圭猛地一个俯身突刺,尖锐的金昙花枝刺入地魔心脏。
地魔眼神呆滞,沉重的身躯摇晃了一会儿,颓然倒下。千惑圭从怀里摸出一把干药草,嚼碎吞下去,又调息了一会儿,问道:“你还行吗?”
“勉强还能撑下去。”支狩真看了一眼千惑圭苍白的脸颊,便在刚才,他体内魔煞炁的运转再次冲破极限,增长得更快、更猛。神秘白骨变得异常活跃,不仅愈合了先前的内伤,还助他突破高阶玄魔,开始冲向地级的瓶颈。
他现在随时可以翻脸干掉千惑圭,顺手吞掉白骨宝船。魔躯的魔性已在恣意狂欢,恨不得马上奸杀小魔女,给旭日军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但支狩真的本性不为所动,没有足够的利益,纵使他被旭日军算计,也会暂时隐忍下去,耐心等待最好的机会。
两人慢慢走向最后一间舱房,整扇舱门虚掩着。透过敞开的门缝,他们望见地魔趴伏在地上,昏厥不醒,一条手臂伸得很长,指尖够着了门沿,显然是察觉不妙,想要出门求救示警。
“真是个废物,还是魔里寿手底下的大都统呢!”千惑圭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推开舱门,走到地魔跟前,随意用脚踢了踢对方的脸。
支狩真跟在后面,瞳孔骤然收缩,全身魔煞炁霎时提升至极致。
虽然地魔僵卧在地,呼吸也变得似有似无,与昏迷并无二致。但支狩真赫然发现,从卧床的位置到舱门口之间,并无一路挣扎爬动的痕迹。
他收住脚步,不再靠近地魔,也不曾出言警告千惑圭。
地魔兀自一动不动,直到千惑圭掌心窜出金昙花枝,射向他的咽喉,地魔才猝然弹起,一拳迅如奔雷,轰中千惑圭的小腹。
鲜血混合着内脏碎块,从千惑圭口中狂喷出来。她往后飞跌,密密麻麻的金昙花枝从体内钻出,将娇躯裹得风雨不透。
“轰!轰!轰!”地魔并未罢手,直追千惑圭而去,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一拳接一拳,狂风暴雨般轰中金昙花球,打得花枝断裂,碎屑飞溅。
支狩真早已识相地退远,与千惑圭拉开距离。他的目光落向地魔胸口处,一盏青灯的虚影在心脏部位一闪而过,发出清朦朦的微光。
“砰!”地魔又一拳猛击金昙花球,然而无论他打碎多少,新的金昙花枝层出不穷,始终将千惑圭牢牢护住。他不由心中焦躁,虽然凭借“辟邪灯照”的精神神通,他勉强可以运转魔气,抵抗不知何处来的暗算,但四肢仍感绵软无力,脑子昏沉,战力不足平时的三成。
辟邪灯照的神通不可能无休止地施展,他必须在力竭之前,一口气击杀两人。可恨另一个家伙太狡猾,始终不肯靠过来。
又过片刻,地魔终于支撑不住,青灯虚影闪烁的光芒越来越渺小。他厉吼一声,果断放弃千惑圭,直奔支狩真冲去。
支狩真向旁疾闪,只是与他游斗,并不正面硬拼。又过了数百息,地魔出拳的速度忽而一滞,青灯虚影飘摇不定,似随时会熄灭。
支狩真骤然扑上,连续数百拳猛攻猛打,犹如疾风骤雨,不容地魔丝毫喘息。他的魔煞炁正在冲击地魔瓶颈,白骨传来的魔气汹涌如潮,一浪高过一浪,单论魔气总量,并不比地魔逊色多少。
激战中,地魔的反应愈发迟钝,渐渐抗不住青铜魔像的威力。再过数息,青灯光影倏地熄灭,无力再施。
“砰!砰!砰……”支狩真连续数十拳,不断击中地魔心脏,打得他七窍溢血,摇晃着向后仆倒。
一根金灿灿的金昙花枝倏地射出,卷住地魔的脖子,“咔嚓”一声绞断。
地魔的头颅滚落在地,千惑圭跃出金昙花球,狠狠地瞪了支狩真一眼:“真罗睺,你连地魔都能杀,还说是勉强撑下去?说!你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千惑圭气血充沛,面色恢复如常,但支狩真细细感知之下,她呼吸的气息极为不稳,分明强行压制了内伤。“怎么会呢?除了旭日军,我完全走投无路。”支狩真一脸错愕的表情,“何况这头地魔早就昏沉无力,又把力气全用在你身上,我才能趁机得手。”
千惑圭盯着他看了几眼,冷哼道:“你明白就好!”
“当然了,我已经是旭日军的人了。”支狩真心中雪亮,千惑圭是担心自己翻脸,才色厉内荏地做出警告。可这暴露了她并无后手的底细,自己大可以为所欲为。
两人迅速检查了一遍船舱的各个角落,以防漏网之鱼,接着赶往上一层。
作为白骨宝船的核心,顶层的船廊上布满白森森的骨刺,仿佛一座凶恶的白骨丛林,闪着尖锐的寒光。
骨林的中心,坐落着一座漆黑深邃的陨石舱室。支狩真走过去,怀里的神秘白骨突然开始发热。
千惑圭一脚踢开舱门,望见罗摩光着屁股,四肢蜷缩,像一只皮球被几个黄魔踢来踢去。其余的魔人狂笑着围在旁边,胡喊喝彩,还时不时地冲上去,踢踹罗摩的裆部,全然没注意外人闯入。
“找死!”千惑圭神色一寒,金昙花枝激射而出,一口气射穿了十多个黄魔的胸膛。血花四散飞溅,金昙花枝并未罢休,来回激烈穿梭,从魔人身上反复扎刺,捅出无数个血窟窿。她故意绕开心脏、咽喉等要害,让魔人饱受凌迟般的痛苦,不住哀嚎惨叫,满地打滚。
边上的玄魔扑过来援手,被支狩真截住。激战片刻,支狩真以狂暴连续的魔煞炁硬撼玄魔,对方本就重伤未愈,被支狩真硬生生震碎内腑,倒地毙命。
金昙花枝倏地一卷,所有魔人的脖子都被勒断,十多个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地,又被金昙花枝抽得四分五裂,血肉飞溅。千惑圭走过去,一把抱住罗摩的小脑袋,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带你回中波洲,以后不会这样了。”
“大姐头,这没什么,我都习惯了!”罗摩面色通红地从千惑圭怀里挤出来,瞧了瞧满地尸体,“大姐头,我都搞清楚了。白骨宝船除了用魔气催动,也能用尸体当动力,你瞧着!”
他吃力地抱起一具魔人的尸体,走向角落。
整间舱室呈奇异的八角分布,每个角上都耸峙着一座雄奇巨炉。八座巨炉都由诸多白骨熔制而成,只是骨骼的种类、粗细不同,有的粗如象腿,有的细若发丝,也不晓得取自何种生灵。
支狩真暗自称奇,这些白骨巨炉乍一看十分邪异,却又透着圣洁纯净的柔辉,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感。
罗摩把尸体丢进一座白骨巨炉,巨炉的炉口镶嵌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骷髅头,巨口突张,獠牙森立。尸体一触及巨口,獠牙立即合拢,尸体的血肉溶化成一股股混浊的液体,流入白骨巨炉。
八座白骨巨炉当中,分布着东、南、西、北四座骨台,与骨炉各自相通。骨台由密密麻麻的白骨镶嵌组合,形状各异,有的类似穹顶圆球,有的像一座金字尖塔……支狩真感觉四座骨台像活物一般,以一种神秘的方式默默呼吸,庞大又深沉内敛的力量流动其间。
他靠近骨台,神秘白骨热得发烫,像一簇微微颤动的火苗。体内的魔煞炁也越转越快,很快攀至顶点,一次接一次猛冲地魔瓶颈。
“这艘宝船是我们旭日军的了!”千惑圭大步穿过骨台,四座骨台犹如众星捧月,环绕着中心一个高大威严的白骨王座。
支狩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看见千惑圭停在王座前,抚摸着一个竖立的半月形舵盘。
舵盘精美绝伦,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彩色金属炼制,上面刻满精致的日、月、星辰以及各种繁复古怪的符号。不二远远地望着金属舵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罗摩,这就是驾驭宝船的舵盘吗?”千惑圭回头问道,与支狩真四目相对。
支狩真对她笑了笑,魔里寿的人死光了,千惑圭身受重伤,偏偏又重宝当前,双方的关系变得危险而微妙。
“是啊,大姐头。”罗摩一阵小跑过来,似乎感到了支狩真的虎视眈眈,主动挡在千惑圭跟前。
“罗摩,你学会开白骨宝船了吧?”千惑圭又问。
“放心啦,大姐头!每次我一边被他们耍弄,一边偷偷观察他们怎么驾驭舵盘,现在都学会啦。”罗摩伸手在舵盘上熟练比划了几下,上面的日月星河图立刻转换成地涡血海图,金属表盘变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宝船周围的血海地势、暗流岩礁、植丛海兽一一浮现其中,清晰可辨。
支狩真了然千惑圭的言外之意,即便他击杀两人,但没了罗摩,他也无法驾驭白骨宝船。
“那就好,开船的任务交给你了。”千惑圭拍了拍罗摩的小脑门,就要登上白骨王座。
“大姐头,这个位子千万不能坐!”罗摩赶紧拦住她。
“怎么?”
“过去也有几个地魔想要坐上去,都被王座的白骨捆住,吸取血肉,听说连魔里寿也没法子!”
千惑圭眼神一亮,这艘白骨宝船居然还未认主!她暗暗瞄了支狩真一眼,真罗睺已令她心生不安,若能彻底掌控宝船,就不怕真罗睺翻脸不认人。
千惑圭仔细瞧了瞧白骨王座,高一丈,宽半丈,椅背为完美的正三角形,椅座中央有一个浑圆的空孔,瞧不出有什么可怖之处。
“这把椅子这么有意思?”支狩真轻笑一声,抬腿向白骨王座跨去。
拼了!千惑圭把心一横,抢在支狩真之前,率先登上白骨王座。她目光转过,瞥见支狩真迈出的腿收了回去,根本没有坐上王座之意。
她顿时心头一沉,晓得中了真罗睺的算计。
“不要啊,大姐头!”千惑圭耳畔传来罗摩担忧的尖叫,白骨王座犹如苏醒的恶魔,一根根白骨流动变形,利刺一样扎入她的大腿、翘臀、后背,大肆汲取她的血肉。
八座白骨巨炉嗡嗡震颤,骷髅头的嘴巴里发出惊悚的笑声。千惑圭脚下一弹,想要冲出去,但白骨纷纷从椅背上伸出来,像张开的手臂,紧紧搂住千惑圭的肩背,不容她轻易脱身。
与此同时,支狩真怀里的神秘白骨愈发滚烫,像一团火焰熊熊灼烧。魔煞炁犹如千军万马奔腾,无休无止地冲击瓶颈,丝毫不顾忌内腑的承受力。
地级的瓶颈越来越松动,但支狩真也疼得死去活来,经脉膨胀欲裂,内腑似要炸开,连神智都有些模糊……
“你坐上去!”支狩真听见不二斩钉截铁的语声。
支狩真心头微微一震,蓦然想起白骨王座上的洞孔,大小恰好契合怀里的神秘白骨。
“大姐头!”罗摩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别过来!”千惑圭厉啸一声,皮肤金灿灿地发亮,全身血肉悉数绽开一朵朵光彩夺目的金昙花,娇躯仿佛变[51 ]成一个金昙花、枝交织的“植物人”。
无数根金昙花枝疯狂向外攒刺,与白骨相互纠缠、绞杀。“嘭”的一声巨响,漫天残枝碎花飞溅,千惑圭踉跄冲出白骨王座,顺手抓起罗摩,掠向远处,与白骨王座和支狩真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
白骨王座上,残留着一副金昙花、枝构成的人形外壳,迅速被白骨绞得粉碎。支狩真望了一眼千惑圭,她面色苍白,娇躯明显缩水了一分,变得更加小巧玲珑。
这应该是小魔女的逃生底牌了。
“这把鬼椅子太邪门了!幸亏老娘我还有不少手段,不然非得丢掉半条命。罗摩,要不干脆把那件大杀器拿出来,毁掉这张恶心的骨头架子?”千惑圭瞋目圆睁,骂骂咧咧地道。
罗摩闻言一愣,随即眨眨眼,附和道:“哎呀大姐头,你身上虽然藏着好几个能干死地魔的宝贝,可是得留着防身哪!”偷偷瞟了一眼支狩真。
“这两个魔人在骗你。”识海里,萌萌哒不屑地道,“一个眼睛一个劲地往右边瞧,分明是在编造谎言。另一个不停地摩挲自己的手,完全不自信啊。”
支狩真心里一清二楚,千惑圭忧心自己黑吃黑,所以虚言恫吓,可见她伤势极重。如果自己真是真罗睺,说不定会果断出手。
但他眼下无暇它顾,神秘白骨像沸腾的岩浆,烧得全身滚烫如焚,血脉贲张,狂暴的魔煞炁似霹雳炸开,内腑历经一次次痛楚不堪的重创——修复——再重创——再修复的过程。
千惑圭一挥手,对罗摩道:“算了,先不管它,我们去下层瞧瞧收获!嘿嘿,魔里寿的崽子们一定捞了不少好东西吧?”
“是哩!”罗摩又偷偷瞥了支狩真一眼,“魔军在新生的秘境里死了好多个,也抢到好多珍贵的修炼宝料,听说还有十多种功法!”
“功法?”千惑圭眼神一亮,功法在魔狱界最为稀罕,“真罗睺,一起去瞧瞧魔里寿搜刮的宝贝,顺便挑一些好功法!”
这是试探真罗睺对她有无杀心,支狩真强忍魔煞炁狂轰乱炸的剧痛,敷衍道:“你,先去,我随后到。”
“那我先去挑一些好东西了。”千惑圭顿时心头一缓,真罗睺似乎没有马上翻脸的意思,她正好下去先找些疗伤宝药,乐得真罗睺留在此处。“难不成你还想驾驭这艘宝船?你大可以试一试啊,说不定白骨宝船认主,你就攀上高枝,变成我们旭日军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她戏谑地轻笑一声,走出舱门的步子没有一丝仓促。支狩真也不由佩服她的镇定,他将目光转向白骨王座,以不二高傲的性子,应该不屑以这种手段害他。
支狩真踌躇片刻,抓紧神秘白骨,一步跨向白骨王座,将神秘白骨插入座椅上的洞孔。
轰然一声巨响,白骨王座剧烈震颤,神秘白骨慢慢融化,与白骨王座合为一体。里面的一滴髓血倏地迸溅,一半渗入白骨王座,另一半投入支狩真的魔躯。
八座骨炉的骷髅头发出欢呼的吼叫,四方骨台浮现圣洁的光辉,一根根狰狞的白骨手臂探出白骨王座,环绕支狩真,如同向君主奉上威严的王冠。
刹那间,支狩真耳畔传来无数魔怪的嘶吼哭号,血髓仿佛化作无边无际的血海,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
魔煞炁被血海一卷,甩出无数污垢之质,从皮肤不断排出黏液。本就精纯的魔煞炁经过再次提炼,变得洁净剔透,狂暴的魔性里竟渐渐蕴育出一丝神秘的圣性。
“嗡——”支狩真脑海轰鸣,整个人仿佛升腾而起,跨入一方玄之又玄的层次,与整艘白骨宝船紧密连接在一起。
数十丈白骨宝船犹如掌上观纹,纤毫毕现。每一层舱室、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隐秘的装备设置都与他血肉相通,心神相系。
白骨宝船俨然化作了支狩真的一部分,成为肉身和意念的延伸。他的精神力犹如水银泻地,覆盖白骨宝船,无数奇异的消息向他层层展开:白骨宝船多处受损,修复需要熔炼、符箓、术法、阵法等上百种技艺;舵盘上的奇异符号除了驾驭宝船,兼可激发各种威力强悍的攻击;白骨王座是宝船核心,能够化作虚空战甲;白骨宝船擅长各种形状变化,只要动力充足,它能跨越星海,强行闯入不同层次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支狩真仍然目眩神迷,沉醉在白骨宝船纷至沓来的诸般奥妙里。他难以想象,无需合道后破碎虚空,只要驾驭白骨宝船,便能冲破山海天地,进入苍茫星河,寻觅传说中的仙界!
这是何等可怖的伟力?
白骨王座光芒一闪,一部神异晦涩的功法传入支狩真脑海:《域外煞魔·白骨往生经》。
这赫然是一部修炼魔煞炁的秘典,包括一整套蕴育、提纯、运转魔煞炁的法门,以及相应的身法、战技、魔念变化等诸多法门,其中还包含了数十种精神力的攻击秘法。
支狩真默然许久,望向不二:“不二阁下究竟来自何处?”
“旧事须要记住么?”不二反问道。
支狩真微微一愕:“不需要么?”
“若是旧事欢愉,如今业已逝去,忆起来只是徒增怅惘。若旧事悲苦,再记起不过是重复一次悲苦,又何必呢?”不二淡淡地道,“魂器的一生何等漫长,遗忘才是我们该做的。”
支狩真略一沉吟,笑道:“不二阁下说的是,无论阁下过去如何,都只是过去。”他走下白骨王座,宝船已然认主,不如暂时留在旭日军手里,他一念之间即可收回。如果旭日军对他不利,便有机会狠狠还以颜色。
他信步走出御使舱,来到下一层,心意微微一动,白骨宝船当即受命,将千惑圭和罗摩的一举一动投入他的脑海。
“发达了,这下子真的发达了!罗摩,以后请叫我小富婆!”
藏珍舱室内,珠光宝气升腾,奇花灵草飘香,千惑圭趴在满地的珍宝堆里,双臂圈抱,眉开眼笑,晶莹的口涎拉成了丝,毫无一点狡诈狠毒的魔女形象。
四周一片狼藉,疗伤补气的宝药果皮、硬核、草壳吐得到处都是。
“大姐头,你不是说这些东西要送去中波洲的营地吗?”
“该死的小鬼头,你让大姐头先做个美梦不好吗?”
“大姐头,那个叫真罗睺的魔人会动手吗?”
“按道理不会。没了我们,他又开不了宝船。再说他往哪里逃?各洲的军阀都在找他,何况他又吃了我的儡蟾。”
支狩真淡淡一哂,魔躯历经髓血洗炼,儡蟾早被榨干精华,其余当成杂质排出体外。如今他失去了神秘白骨,魔躯反而轻松许多,修为的地级瓶颈已经松动大半,只需稍加修行,沉淀温养,一年内必能进化地魔。
最神妙的当属髓血,将他的肉身改造得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血液循环时犹如起伏无边的血海,发出潮汐般的轰鸣,身体的细微处正向一种更高的生灵层次蜕变。
但支狩真心知这具魔躯完全依靠外力,对魔气的运用技巧、魔道感悟、心境体验远远跟不上修为,徒手格杀的实战力也极为一般。
“不过你也晓得,魔人发起性子来,哪里会按常理行事?刚才在白骨王座前,我的金昙花隐约感到一丝危险之兆。不过现在没了。”千惑圭抓起一串亮晶晶的紫红色补药,硬塞进罗摩嘴里,“多吃点,你太矮太瘦了哦!”
“大姐头,我现在不比你矮啊!”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垫脚尖!”
“那为什么你要伸脖子?”
“吃也塞不住你的嘴?我塞!我塞!我再塞!”
“呜呜呜,我肚子好涨,再吃要爆啦!”
支狩真本想推门而入,目睹两人嬉笑打闹一团,又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和巴狼小时候的事。沉默了一阵子,他拍了拍舱门。
“进来吧,真罗睺!”千惑圭居高临下地坐在横梁上,翘着二郎腿,目光灼灼,嘴角挂着一丝魅惑而狡黠的笑容,金昙花枝在手心里“啪啪”甩动。
先前那个单纯可爱的十来岁少女,恍惚只是一个错觉。支狩真目光扫过一只只横七竖八的兽皮大袋子,各种珍药奇材塞得鼓鼓囊囊,霞光瑞气亮得他晃眼。
其中蕴养神识、精神力的宝药极多,还有大量认不出的灵物,甚至有几件东西引得巫灵蠢蠢欲动,似要从沉睡中惊醒,显然更具妙用。
“瞧瞧,这是异种魔物的魔源,居然有这么大!这袋东西我做主,全给你了!”千惑圭盯着支狩真脸上的神情变化,金昙花枝犹如灵蛇蹿出,卷起地上一个血迹斑斑的绿色魔源,丢给支狩真。
魔源足有拳头大小,散发着艳丽的翠绿色光芒,价格相当于百来个普通魔源。边上一口大皮袋里装满了类似的大魔源,足足有上万颗。
支狩真明白千惑圭在试探他的企图,断然拒绝:“这些魔源属于旭日军。”
千惑圭目光一闪:“你夺取宝船,立下大功,理应得到赏赐。”
“前线的旭日军比我更需要它们!要打败无恶不作的军阀,彻底解放魔狱界,需要我们每个人抛头颅,洒热血,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是萌萌哒唆使支狩真说的,千惑圭呆了半天,才道:“这样吧,这里有几部功法秘笈,你大可以挑一部修炼。”
金昙花枝扯开一个密封的岩石匣子,倒出十多件奇物:一截嵌着金丝的焦黑树桩,底部的年轮密密麻麻,难以计数;一块色彩炫丽的奇形珊瑚,内部火焰窜跃;一块闪着白金寒光的不规则金属,边缘锋锐如刃;一块类似冰块的结晶体,当中镶嵌着一只绿色尖耳朵;一只半开半闭的紫色条纹贝壳,壳内传出缥渺的歌声……
这些正是魔狱界独有的功法秘典,只要以精神力相触,它们表面会浮现出一种神秘繁复的图纹,魔念循着图纹运行,便可领会隐藏的功法。此后图纹会彻底消失,他人无法再籍此修炼。
一个秘境刚刚形成时,此类功法奇物最多。有时不仅限于死物,一些新出生的魔物幼胎身上,也会长有隐秘的功法图纹。
“来选一块,看看你的运气怎么样!”千惑圭催促道,真罗睺要是什么都不肯拿,她反会心生不安。
支狩真略一思索,伸手抓住那块寒光闪烁的金属。单从气息感应,金属透出的铮铮锋芒最合他的心意。
握住金属块,支狩真将精神力沿着图纹游走,一幅神妙宏大的观想图徐徐浮现心中:初始是一片深邃无尽的虚空,云海茫茫,万里渺渺,突然间,一只庞大无匹的利爪从虚空探出,撕开云海,往下方一座高峻崔嵬的大山抓去。
这只利爪来得毫无征兆,仿佛从浩浩淼淼的虚空中诞生,尖爪盘结着白金色的细鳞,像一轮冰冷闪耀的寒钩,显得美丽又危险。
与此同时,一轮初升的旭日正从山顶冉冉升起,金红色的光芒普照万丈,直透云层。
“轰!”利爪穿破云海,一把攫住红日,四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利爪拨弄红日,更像是在嬉戏耍玩,时而矫夭敏捷,时而灵巧曼妙,时而凌厉凶狠,向支狩真展示着一个个不同的爪姿……
猛地,利爪将旭日一下子扣紧、合拢、捏暴!浆流迸射,火光盈天,璀璨的焰光从爪缝里喷挤出来,漫空激飞,掀起一片片灼热沸腾的气浪……
“功法怎么样?不好的话也不能随便换哦!”千惑圭问道。
“还过得去。”支狩真随口敷衍,这是一门叫做“攫天爪”的凶厉爪功,与断魄指恰好可以衔接,并能融入白骨往生经的一门绝顶武技——无间妙相白骨爪。
他随手丢掉金属块,上面的图纹正在消失,魔狱界不擅长金属冶炼,这块金属从此沦为废品。
“那就好。以后要是你愿意,可以把功法传给旭日军的同僚,会得到相应的奖赏。”千惑圭清点完宝物库藏,便将二层的青铜雕像收好,倒掉碗里的血水。
支狩真又细看了一会儿雕像,它脸上的诡笑竟然消失了。
“这可是我们旭日军压箱底的秘宝,天魔之下,任谁也难逃它的威力。”千惑圭示威般地挥了挥雕像,“不过这东西邪门得紧,每次使用后,总会碰上点怪事。”
半个时辰后,支狩真随意选了一间舱室休息。他独自盘坐,心念一动,整艘白骨宝船在视野中一览无遗,千惑圭和罗摩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罗摩正在御使舱操控航线,加速穿越血海。白骨宝船将下潜至地涡深处,沿地脉一路赶往中波洲。千惑圭则一直牢牢守着藏珍舱,显然在戒备支狩真。
支狩真淡淡一笑,整艘宝船的白骨壁板像水波一样流动,一根根白骨变形、分拆、合并,新生出一条隐秘的夹道,直通藏珍舱。
一只装满宝药的大皮袋被白骨托起,经过夹道传输,送到支狩真面前,全是滋养识海、补益精神的宝物。支狩真随手拿起一块雪玉茯苓,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一路上,他一边服食各类精神宝药,一边欣赏波澜壮阔的血海景致,甚是悠闲自在。血海中不时飘过庞大如山的断肢残骸,以及五花八门的彩气浮岛。
每有尸骸、浮岛出现,总会引来大批魔人哄抢,掀起一场又一场凶险厮杀。
支狩真静静地观察魔人的生死之战,开始抽暇修炼白骨往生经和攫天爪。之所以修炼《白骨往生经》,主要是为了与《三杀种机剑炁》相互对照。这两本秘典均来自域外煞魔,令他对这个闻所未闻的种族颇为好奇。
攫天爪则与人间道的一种奇门剑术——吴钩剑极为相似,支狩真修行攫天爪,一来可以触类旁通,验证剑术;二来也可预防失去长剑,难以自保的危机。
渐渐地,支狩真对魔煞炁的运用有了不少领会,一些格斗技巧也进益良多。
但进步最恐怖的是他的精神力。
十数日来,他服食的补药比得上一家大晋道门的库藏!精神力一日千里,飙升到了极致,再也进无可进。若不是识海正在发生玄妙莫测的蜕变,他早已生出神识。
进入合道之前,他已不再需要任何精神宝药,就连沉睡的八翅金蝉,也得到了足够多的养分。
“难道这是使用魔像的后果?”藏珍舱内,千惑圭和罗摩大眼瞪小眼,反复清点了好几次,有三只装满珍宝的大皮袋奇诡地消失了!
“轰!”白骨宝船忽地微微一晃,一股猛烈强大的暗流从海沟深处冲出,巨浪翻滚,尘埃弥漫,一具硕大无朋的尸体被暗流卷住,抛出海沟底部,上下翻滚。
支狩真随意望了一眼巨尸,神色忽地一滞。
血海深处,掀起一阵阵狂暴的汹流,漩涡卷动,风浪呼啸,巨尸随着排浪跌宕起伏,滚过白骨宝船上方,翻了个身,又被怒浪远远地卷走。支狩真的目光追着巨尸而去,一时难以置信。
虽然长年浸泡在深不可测的海沟里,尸体却并未浮肿,面容栩栩如生。
他的结构、长相与人类无异,面目儒雅,修长的星目半睁半闭,仿佛随时会睁眼苏醒。颔下的三绺长须乌黑光亮,不曾沾上半点尘垢。他的皮肤像玉石一般晶莹,洁净得近乎邪异,却又泛着一丝圣洁的光泽。
巨尸被汹涌的暗流卷住,往海面上浮去,一点点消失在白骨宝船的视野范围。
一丝寒意爬上支狩真的脊背。
“你看清了吗?”萌萌哒惊叫出声。
“当然。”支狩真神色凝重,蓦然间,识海深处,白玉骰子“咕咚”翻了一下,消失不见。
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下一刻,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推出了魔狱界。
巨尸的面容始终在支狩真眼前闪回。
他认识那张脸。
那是王子乔的脸。
(本卷完)
“启禀太子殿下,嵇康今日又与三百国子监太学士长跪宫门外,请求无罪开释原安。”
“启禀殿下,这几日燕坞谢氏的谢玄领头,鼓惑了一群少不更事的世家弟子,在秦淮河畔公开论辩,声称原安不仅无罪,还有功于大晋社稷,有功于云荒人族。”
“太子殿下,崇玄署那边回复说,原安仅仅是道门预录弟子,尚未正式入山、冠巾、传度,所以仍属大晋子民,理应由朝堂管束。他们还说,当日是殿下将其锁入囹圄,如何处置也应由殿下自行决议,崇玄署无权过问。”
“不好了,殿下!羽族下榻的四方邸馆被百姓们团团围住,要求羽族巡狩使团磕头赔罪,滚出建康!”
“殿下,羽族使臣扬言,要起兵灭了我大晋!”
“太子殿下容禀……”
伊墨坐在金碧辉煌的高椅上,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去看下面一张张惶急的老脸。然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一窝子讨厌的马蜂围着自己打转,时不时地狠狠蛰上一记。
他招招手,侍立的宫女随即打开盛放冰螭清油的玉匣,另一名宫女用指尖蘸了一点白如牛乳的冰螭清油,在伊墨的太阳穴处轻轻涂揉。
清凉又微带辛辣的冰螭清油令伊墨神气一爽,心头的燥热也舒缓了一些。他睁开眼,瞧了瞧身边不动如山的高倾月,心情更安定了。
“天气炎热,去端一些冰镇梅子汤来,给诸位爱卿解燥。”伊墨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干东宫属臣,吩咐宫女道。
众人连忙拜谢,伊墨心中又禁不住有些得意。
自从羽族小鹰王被杀,原安下狱,朝野上下变得混乱不堪。今日有人劝谏,明天有人抗议,街头茶肆酒馆群情汹涌,简直是把他这个太子架在火上烤!
但他仍是沉得住气的,虽然心急暴怒,还是给这些没用的手下赏了冰镇梅子汤。可见自己确有君王气度,只是王非无能之王,臣乃无能之臣。
“高师,父皇那边怎么说?”伊墨端起一只龙凤熔金琉璃碗,梅子汤深紫如霞,明亮似冰,上面漂浮着一点点金灿灿的紫金桂花,散发出幽幽的甜香。
他满意地呷了一口,冰津津的凉香沁人心脾。这是他专享的金桂梅子汤,桂花是从遥远荒僻的极荒采得的紫金桂,梅子、山楂、陈皮都是罕见的异种,年份超过千年,不仅是消暑佳品,还能补元气,养识海。这么稀罕昂贵的紫金桂花梅子汤,下面这些无能之臣当然不配享用。他倒是有心给高倾月来一碗,不过高师修为高绝,想来也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高倾月微微欠身:“陛下病重加剧,暂时无法问政,国事仍要倚重太子殿下主持。”
伊墨的嘴角禁不住抽了抽,昨晚宫里的太监还偷偷给他传话,说王上胃口甚好,吃了整整三只烤乳猪。老头子整天玩这套,太没个担当!
“诸位爱卿,尔等说了半天,究竟有何对策?”伊墨按捺住不悦的情绪,一口喝下大半碗梅子汤。
“太子殿下,此事必须当机立断,拖延下去只会越闹越大。”太子洗马一脸焦虑地道,“要么把原安交给羽族,与我等撇开关系。要么宣布原安无罪,就地释放,安抚民心。总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伊墨沉默了一会儿,冷笑起来:“要么,要么……那你倒是说说,到底要怎么啊?孤向你们问政,怎么反倒变成你们问孤了呢?这是臣子侍君的忠心么?”
“殿下息怒!殿下恕罪!”一干东宫臣属诚惶诚恐地谢罪。
伊墨厉声喝道:“孤是问你们法子,不是问罪!食君之禄,难道不该忠君之事吗?”
太子舍人硬着头皮道:“启禀殿下,臣有一计。不如我们将原安押解去崇玄署,推给道门。”
太子洗马皱眉道:“崇玄署不是回复过了,应由殿下处置吗?”
太子舍人道:“他们回复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反正原安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沾谁倒霉。”
“此事不妥!”太子洗马叱道,“这等于将朝堂大事拱手交由道门处置!崇玄署可以推托,但我们无法推托。国之重器,唯国君可授!”
“我们接过来,承担八荒霸主羽族的怒火?到时候羽族问责,兵临城下,山河沦丧,道门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殿下身上,岂不是更加不妥?”太子舍人不服道。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甚至动手动脚起来。伊墨禁不住又烦躁起来,连冰糖金桂梅子汤也压不住火了。东宫的臣属或是从一些小家族里挑选出来的,或是高门里边缘的旁庶远亲,平时个个口若悬河,满怀抱负,关键时刻就变成了软脚虾蟹,无头苍蝇。
也许自己应该听从高师的建议,从民间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平民?但平民血脉卑贱,当自己的属臣太不体面了。
“够了!”伊墨“砰”地放下龙凤熔金琉璃碗,不耐烦地喝斥道。
两人这才脸红脖子粗地停下来。
“原安的事暂且放到一边,你们先把外边的乱相平复了!”伊墨拿起案头厚厚的一叠奏章,压下把它们撕碎的冲动,“这都是嵇康一伙人的奏折,天天要我释放原安,驱逐羽族!嵇康不识大体,兴风作浪,搞得朝野不安,社稷动荡,应当如何处置?”
太子舍人和太子洗马对视一眼,这次双方倒是意见统一:“太子殿下,嵇康贤名在外,乃竹林六贤之首,又是大晋所有士子的精神领袖,牵一发而动全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孤要尔等何用?”伊墨终究按不住怒火,猛地把奏折摔向太子洗马二人,吓得他们频频作揖请罪。
伊墨霍然起身,兀自忿忿不平:“什么贤名,分明是浪名,是浪得虚名!孤听说嵇康除了打铁弹琴,就是醉生梦死,饮酒作乐!如此玩物丧志之人,何来什么贤名?分明是欺世盗名!”
“咣当”一声,龙凤熔金琉璃盏被伊墨狠狠扔出去,砸中梁柱,碎片飞溅。
众人噤若寒蝉,个个低着头,眼睛盯着鼻尖,谁也不敢吭声。
“太子殿下息怒。”高倾月沉吟道,“殿下要动嵇康,不能直取,但可迂回。”
伊墨精神一振:“还是老师最厉害!高师快快讲来,孤要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