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嵇康,有上、中、下三策。”
高倾月的目光扫过一干东宫臣属,神姿从容,不怒自威。
“下策者,嵇康有一幼子,疼爱有加。这几日京都动荡混乱,人流驳杂,一个小孩子不小心走失了,也属寻常。如此一来,嵇康忙于寻找爱子,哪里还有精力和心思忤逆殿下呢?”
“中策者,嵇康有位至交好友,名叫吕安。吕安与其兄吕巽向来不和,恰好这二人又在臣的白鹭书院任职。要动嵇康,不妨从吕氏兄弟身上着手。以嵇康急公好义的性子,一定会主动牵扯进去。”
“上策者,殿下亲赴竹林,礼贤嵇康,向他讨教治国安民之道,让嵇康成为殿下的人。”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谁也不做声。大将军不仅武力称雄大晋,连这等阴私算计也如此厉害,令人不寒而栗。此事背后,仅仅是大将军要动嵇康,还是陛下想籍此做些什么?其中的复杂牵扯,想想也让人头痛。
“那就取中、下二策吧。下策见效最快,先把嵇康这个大麻烦撇开再说。”伊墨想了想,兴致盎然地问道:“请教老师,这下策如何具体操办呢?孤真想瞧瞧,嵇康不见了儿子的那幅倒霉相,哈哈哈!”
高倾月微微欠身:“殿下,此事不妨交给门下省散骑侍郎,天罗卫总缉捕宁小象,他最擅长此类事宜。”
“准了!”伊墨欣然道,“还有贱民围攻羽族邸馆一事,更是刻不容缓!上族使臣不容轻慢,下令负责治安的司隶校尉马上驱散贱民,向羽族使团敬奉重礼,隆重道歉,务必好言好语安抚!这件事若有丝毫差池,叫司隶校尉提头来见!”
臣属领命称是,伊墨又问道:“贱民在街上屡屡聚会闹事,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众臣纷纷皱眉,此事最为棘手,一旦处置不好,引起民变就麻烦了,说不定还会被道门利用,加以煽风点火。
“殿下,小人倒是有个主意。”一个眉目清秀,身段窈窕的青年男子上前半步,躬身应道。
“你是……”伊墨瞧了他几眼,一时叫不出此人的名字。只记得对方是个寒门出身的小吏,受人引荐投靠东宫。自己本来嫌弃他血脉低贱,不想留用,但此人貌若女子,长相独有一分妖娆,又很会讨巧逢迎,才让他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门客。
“孙秀,此乃东宫议事,谁允你擅自闯入的?”太子洗马开口责骂此人,孙秀擅于钻营,性子刻薄记仇,被他训斥过好几次。
伊墨神色一变,他最恨人不守规矩,刚要发作,就听到孙秀道:“回禀太子殿下,让我擅自闯进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位天神!”
伊墨不由一愣:“你胡说些什么?”
“小的先前在外边午睡,梦见一个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脚踏祥云,下凡而来。他手持八宝金锏,不由分说,拿起金锏狠狠打小人的脑袋。小人吃痛,忍不住流着泪问他:‘高高在上的天神啊,您为何要责打小的一个区区凡人呢?’”孙秀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还不时地伸手比划。
伊墨听得好奇,便问他:“天神为什么要打你呢?”
“天神怒叱我:‘高贵的真龙不小心游入浅滩,急需肱骨志士相助,你身为从龙之臣,怎能贪图安逸,一个人逍遥快活地睡觉呢?’臣于是突然惊醒,赶紧来寻殿下。”孙秀拨开发冠,指着自己的脑门,神情哀怨,“太子殿下,您瞧瞧,小人头上被金锏打出来的包还没消退呢!”
伊墨暗自称奇,正待细瞧孙秀头上的肿包。孙秀早识趣地跪下来,一路膝行至伊墨座前,埋低脑袋,任由伊墨看个方便。在他的头顶心上,果真鼓起一个红肿的小瘤子,犹在隐隐渗血。
“秀请太子殿下恕罪。不是小的不知轻重,擅闯议事殿,而是受天神之命,前来为真龙效力。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孙秀慷慨激昂地说道,说着说着喉头哽咽,热泪不由夺眶而出,“小的听受天神指点,顿悟今是而昨非。不能早点为殿下劳心劳力,小的实在是内心有愧,无颜面对天地啊!”
这番话听得伊墨心情大悦,高倾月也不禁为之侧目。逢迎拍马的人他见多了,尚是首次看到做戏如此全套的,居然还在自己头上硬敲了个肿包。
“什么真龙,孙秀你休得胡言乱语!”东宫臣子中有人喝道,晋明王尚且在位,伊墨怎能称作真龙天子?
伊墨不在意地摆摆手:“好了,尔等无须在意这些!孙卿,你有什么好办法,尽管为孤大胆地说出来!”
孙秀躬身一揖,柔声道:“太子殿下,小人有一法,既可将闹事的乱民驱散,又不会让殿下承担任何干系。”
伊墨精神一振:“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孙秀道:“殿下可知建康城内,有一群放浪不羁的游侠儿,最喜打架耍玩,喝酒闹事,常去各大店铺赌档、货郎摊贩手上弄些银钱,美其名为‘保护费’,在民间颇有些势力。如今名头最响的游侠儿叫色浪,手下集聚了上百个游侠儿,个个都是惹事生非的主。小的厚颜斗胆,向殿下乞求千金,可让色浪这小子唤齐手上的游侠儿,把那群刁民搞得鸡犬不宁,抱头鼠窜!”
其余臣子禁不住想要劝谏,所谓的游侠儿,其实是城里的地痞无赖们结成帮派,沦为地下的黑道势力。伊墨堂堂王室之尊,怎能与无赖勾结?
“好!”伊墨不等众人说话,大喜喝道,“孤给你万金,主持此事,定要办得妥妥当当!”他面色一沉,森然道,“孙秀,若是你辜负了孤的期望……”
孙秀“扑通”跪倒,以头反复叩地,语声如泣如诉:“殿下不嫌小人出身微末,给予重用,予秀侍奉殿下的荣宠。秀结草衔环尚且不能报恩,又怎会恩将仇报,令殿下失望呢?秀在此立下军令状,若我不能完成殿下期许,小人甘愿死在金甲天神手上,天弃之!地弃之!”
他言辞诚恳,深情并茂,东宫群臣忍不住心生鄙夷,暗骂小人无耻。须知大晋的臣子一向讲究风骨,以嵇康为最,哪会像孙秀一般全无节操?
伊墨却面露嘉许,极为受用:“如果孤的身边多几位你这样的忠臣能吏,又如何会陷入今日之局?孙秀,孤封你为东宫门下书佐,令你师出有名,待你办妥此事,孤再重重赏你!”
“多谢太子殿下。微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知遇之恩。”孙秀啼哭不止,满脸泪痕地再三拜别而去。
“疾风知劲草!”伊墨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也可见孤并未失德,身边还是有几位德高志士的。”他的目光掠过下方群臣,重重一拍几案,不耐烦地吩咐,“还有你们,赶紧联络国子监的官员,叫他们劝说太学士不要胡闹!在羽族面前聚众生事,岂不失了国体和朝廷颜面?”
“臣等遵旨。”一干臣属躬身领命而去,只余下高倾月和伊墨。
“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根本不懂什么叫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白白浪费了孤的冰镇梅子汤!”伊墨站起身,没好气地道,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高师,原安下狱,永宁侯和原老太君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高倾月答道:“永宁侯一直卧床养病,并无动向,原老太君昨日一早去宫中探望陛下的病情。”
伊墨连连冷笑:“原婉探病?怕是告我的状吧?可笑父王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把烂摊子丢给我!高师,你还有什么主意吗?”
高倾月的目光深邃如海:“还有一个法子,叫做釜底抽薪。只要原安不在建康,太子殿下自然后顾无忧。”
“众目睽睽之下,我等如何动得了原安?”伊墨迷惑不解。
“让他自己动啊。”高倾月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道。
四方邸馆位于秦淮河西岸,朱甍碧瓦,富丽堂皇,专门招待来访的外族使节。
伊墨特意调来的一队金吾卫披甲执戈,严守在邸馆围墙和大门外。另有司隶校尉指挥一千多名步兵,手持盾牌,死死挡住密密麻麻的人流,防止他们冲击邸馆。
“释放原安公子!”“小侯爷无罪!”“鸟人滚出大晋!”“云荒属于人类!”人潮如浪,群情汹涌,建康百姓们围住了四方邸馆,纷乱喝骂,掷出的臭鸡蛋、烂菜叶、坏果子在半空划过一道道弧线,越过高墙,落向邸馆内。
谢玄、周处、苍梧白氏等一些世家子弟也身在其中,更有诸多女子高举支狩真的画像,带头卖力呐喊。
东宫的太子舍人和太子洗马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才挤进四方邸馆。二人来不及擦拭身上沾着的菜汁果酱,不住作揖躬身,向羽族巡狩团的正使鸾安赔礼,
“你们这群低贱的人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鸾安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几乎喷在了太子舍人的脸颊上,“胆敢围攻高贵至尊的羽族,你们人族莫非疯了吗,真的想要叛上忤逆,灭国灭族?”
太子舍人二人一边赔笑道歉,一边赶紧打开十多箱进奉的宝物。珠光宝气直冲云霄,奇花异草、药材丹丸的浓香一直飘过高墙,连外面的人群都闻到了。众人个个精神一振,喊骂得愈发起劲,臭鸡蛋也超常发挥地扔出了十丈远。
“一群井底之蛙,这些破烂东西向来是我们羽族打赏仆族的,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呢!”鸾安乜斜了一眼堆积的宝物,嗤笑一声,笑声转冷,“告诉你们太子,本座不想再等了。三日之内,如果他不把原安交出来,巡狩团便会离开大晋。他日再来,就是我羽族十万剑仙以漫天剑光,覆灭你们大晋之时!”
太子舍人苦苦哀求:“上使容禀,三日的时间实在太短,原安之事需要王室与世家共同商议,还要报备道门,很是麻烦。不如上使宽限一段时日,让我等好好款待一番,以免大动干戈?”
鸾安冷哼一声:“等?还要等多久?实话告诉你们,我已将小鹰王比剑被人族诡计暗害一事,传讯给羽族三大天柱之一的鹰王。尔等就等着鹰王雷霆震怒,兵发大晋吧!”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太子洗马一听急了,快步上前拉住鸾安:“上使此言差矣!贵族的小鹰王明明是与原安正大光明比剑,落败不敌身死。众目睽睽之下,上使和使团成员均是亲眼目睹,怎地说成是我们诡计暗算了呢?”
“就凭一个人族贱种,不施展龌龊卑鄙的手段,怎么可能击败一名血脉高贵的羽族天才剑修?”鸾安面色一沉,叱道,“鹰天柱麾下足有一万剑仙大军,鹰部的通天剑阵更是名震八荒,血洗过无数不知好歹的异族蛮部!你们这些人族贱民,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吧!”
鸾安猛一挥手,甩开拉扯他的太子洗马,气冲冲而去。鸾安回到房内,闷坐了一会儿,更觉心浮气躁,坐立不安。
小鹰王之死,他难辞其咎,唯有说成是人族阴谋暗算,才能撇清一些自己的干系。鸾安起身来回踱步,总觉心悸不宁。
近年来,鹰霄羽的势力日益膨胀,手掌羽族兵权,鹰部种群兴盛,涌现大批天才剑修,风头甚至盖过了凤凰皇族。鹰霄羽要是迁怒于他,后果着实堪忧。
前几日,他通过族内的“鸿雁书”,早将此事传讯回族,不晓得为什么迟迟没有回音?是鹰霄羽尚在闭关修炼,还是信件被鹤拾叶悄悄按了下来?
羽族称霸八荒多年,外无敌手,逐渐转向内斗。鹰部势大,鹤部自然要将其压制,以免威胁凤凰的皇权。这其中复杂凶险的朝堂斗争,他当然不想牵扯进去。
室内的光线骤然一亮,一束亮澄澄的夕晖投进来,照在鸾安脸上。他望见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门在对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
“凤老快快请坐。”鸾安急忙行礼,“这几日我忙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不曾有暇向凤老请安,还望凤老恕罪。”
凤峻微微一笑,从容坐下,慢悠悠地点上烛灯:“小安你忧心国事,何罪之有?你也不用太烦心了,此事的前后经过老夫一直瞧在眼里,分明是小鹰王主动惹事,挑衅人族被杀,与你毫无干系。至于鹰霄羽那边,到时自有老夫为你担待。”
鸾安心中大喜,要是凤老愿意为他说一句话,包管鹰霄羽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下。毕竟凤老的背后可是那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剑神,整个羽族神话般的存在!
“多谢凤老成全。”鸾安垂手站在凤峻跟前,行了个大礼,又毕恭毕敬地向他讨教,“凤老,人族迟迟不肯交出凶手原安,我等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凤峻目光一闪:“这是你的职事,我贸然插手不太好吧?”
鸾安连忙端茶递水,道:“凤老肯出言指教在下,如同救了我鸾安一条小命,岂有不妥之理?”
凤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好,那我就多嘴说几句,你且随意听着。”
“姓鹰的小子自己无能,连累羽族剑修的名声,实为我族之耻!这种废物死不足惜,哪配我们为他报仇?我羽族堂堂正正,剑修百万,打败一个人类剑手还不是轻而易举,岂能用如此不光彩的压迫手段?这是剑修之耻!”
“我记得君上一生,只以长剑服人,何曾动用过一点羽族的权势威名?吾等剑修,以剑为证!比剑输了,本族的青年才俊再凭剑术赢回来就是,怎能打不过就以势压人,动用阴私手段?实在丢人现眼,无耻之极!”
凤峻猛一拍掌,紫铜雕花灯罩“咣当”摇晃,烛火激烈跳动了几下,光线变得忽明忽暗。
鸾安听得冷汗涔涔,面如土色,“凤老的意思,在下当然遵从。”鸾安忐忑不安地看了凤峻一眼,“只是鹰天柱那边……”
凤峻淡淡一哂:“从什么时候起,羽族轮到姓鹰的当家了?”
鸾安心头一个激灵,连忙赔笑:“凤老恕罪,是我糊涂。”他心中暗自揣测,这是皇族开始打压鹰部了?自从凤梧真销声匿迹之后,凤凰皇族日渐势微,凰后又长居大日凤凰宫,几乎不理政事。而鹰部不断扩张,野心勃勃,此消彼长之下,隐隐出现了太阿倒持的局面。
“鸾安,莫要忘了,你也是一名剑修。”凤峻沉声道。
鸾安心头一震,肃然道:“我明白怎么做了,凤老放心。凤老,天色不早了,我去准备一些酒菜,还请凤老赏光共饮。”行礼恭谨离去。
凤峻微微颔首,独自坐了一会儿,他袖袍轻轻一抖,几封发往天荒羽族的鸿雁书从里面滑出来,落款的署名正是鸾安。
凤峻手持信笺,凑向烛焰,鸿雁书燃火后变焦卷起,化作片片飞灰。
支狩真跪坐在牢房的草垫上,闻到一股稻熏草的药香味。日光从上方狭小的铁栅栏透进来,打在灰白的石墙上,形成一格格宁静的阴影。
刚才奔腾呼啸的血海仿佛从未出现过,四周安静极了,令他不由生起浮生恍若一梦,觉来无处追寻之感。
魔躯带来的狂暴、兴奋、冲动……种种激烈的情绪消失了,他又变回原来的自己:冷静、坚忍、善于伪装,将少年本该有的一切深深藏起来。
但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从一具暴戾浮躁的躯壳里脱离,重新进入自己的肉身,强烈的反差让支狩真感到一丝迷茫。或许那个借助魔躯,放纵情绪的自己,才是他的内心,而人间道的他不过是套上了一副名叫“求生”的盔甲?
魂魄为人的精神核心,一个人的性子应由魂魄控制,为何会受到肉身的影响?支狩真暗自猜想,莫非在肉身内,同样隐藏着一丝奇异的精神力量,类似于魂魄?
又或者魂魄应该分为魂与魄:魂者,主宰精神,作为识海的核心。魄者,主宰肉身,是躯壳的核心。二者相互依存,合一方为魂魄,成就完美无缺的生命。如果少了魂,人会像植物一般长眠不醒;缺少了魄,人就成为一个飘荡的鬼。而离开了魂的魄,或是离开魄的魂,最终都会渐渐消亡。
他不禁想起星谷开山祖师庄梦的一句名言:“不知庄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与?”支狩真也分不清,究竟是想做魔人的自己,还是现在的样子?
思及此处,他浑身蓦地一震!
他恍然大悟,白玉骰子是何等珍贵的异宝!它带他跨越各界,去寻找一个真正的自己,也就是道门所述的大道核心——“本我。”
什么样的我才算是本我?
每一个人的性子,皆为后天与先天的融合,并非天生混成的赤子状态。
家境贫苦微末的人,难免性子节俭一些,做事精打细算,但未必是本性使然。也许他天生喜欢豪放挥霍,只是环境所迫,后天扭曲了本心。
白玉骰子赋予他不同的肉胎,不同的境遇,引导他从每一个不同的自己当中,去体会万变中的一丝不变——真正的本我。
这正是合道的真义!相比之下,地梦道的药草、秘笈、法宝等资源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支狩真也由此醒悟,他只有将自己真正融入地梦道的身份,道心才会有所进益,而不是仅仅当一个外来的掠夺者。
例如在天河界,他就应当做一个勇敢而热血的鲤人少年,踏上征途,剑试天下。在魔狱界,他就是密探真罗睺,暴躁狡诈,敢恨敢爱……
“累死我了,补个美容觉先!”萌萌哒从识海中跳出来,在稻熏草垫上惬意地打了个滚,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发出细细的鼻息声。
支狩真微微一笑,无论自己去当谁,猴精总会陪在身边。他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肉身融合的三杀种机剑胎一起一伏,流畅呼吸,充盈的三杀种机剑炁似潮起潮落,自然舒张。
长久未曾使剑,支狩真乍一感应到体内锋锐披靡的剑气,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仿佛溺水之人猛然冲出水面,自由自在地尽情呼吸。
“呲——呲——”
陡然间,牢房一角,光线急剧颤动,空气发出锋利切割的破音声,像浪花沫子向外“呲呲”喷涌。
支狩真的心神出现了一丝恍惚,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探向自己,锁住自己,犹如一艘下锚定靠的船。
过了许久,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手慢慢浮现出来,紧接着是折断的手臂,裸露出骨头的肩膀……不二的身影一点点出现在支狩真面前,他的脸异常苍白,遍体鳞伤,身躯有些部分变得朦胧如烟,像随时会消散。
即便如此,他仍然抬首傲立,保持着帝王般的高傲姿态。
不二望向支狩真,微微一愕,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的确很美,配得上我。”
支狩真暗中吃了一惊,他对不二始终心存戒备,所以无意这件剑形魂器。离开魔狱界之前。他不曾向不二透露半点风声。
孰能料到,不二居然能锁定自己,强行穿越地梦道,闯入人间道,这份强横可怖的实力简直匪夷所思。
有无形·真剑术的核心修炼,必然涉及神魂锁定与空间挪移!支狩真心中一动,又被他窥出有无形·真剑术的几分奥义。
“三杀种机剑炁!”不二盯着支狩真看了一会儿,失声叫道。
支狩真心中一动:“你也知道这门剑典么?”
不二蹙蹙眉,似在回忆,眼中闪过一丝迷糊之色:“我记不清了。但这门剑典不该在你手里,它并非此方天地可以诞生的剑术。”
支狩真追问道:“这门剑典来自天外?”
“当然!”不二不假思索地道,“这门剑典集无数宇宙剑术之大成,远超此方天地。”
支狩真紧接着追问:“剑典来自一个叫做域外煞魔的种族?域外煞魔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灵?它们缘何进入此方天地?如今还有域外煞魔的余孽吗?”
“域外煞魔!”不二喃喃自语,“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是来自那里……无论如何,你与我果然有缘,可以缔结魂器与生灵的古老约定。”
支狩真目光一闪,他并不信任对方,一味推托道:“这个……不二阁下是否要再研究研究,再讨论讨论,再考验考验?毕竟此乃终生大事,不宜轻易决断。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魂器也怕变态狂’,其实我有点不良嗜好……”
不二摇头:“我十分满意你的美貌,不用多考虑了。”
“难道你不了解一下我其它的方面?比如品行?心性?意志?也许我身上有不二阁下无法容忍的缺点呢?”支狩真不紧不慢,尽量拖延时间。不二身躯模糊如烟的部位更多了,拖得久了,说不定不二会烟消云散。
“其它?”不二不解地眨眨眼,“一个人有了美貌,还要其它东西做什么?我不是这么贪心的。”
支狩真哑口无言,要不是他手上无剑,以不二目前重伤之态,他甚至可能拔剑一击,斩杀魂器,以免留下不确定的隐患。死去的魂器只剩躯壳,虽然不如生前神异,但也是超一等的兵刃。
“你还在等什么?”不二微微蹙眉,“莫非你想始乱终弃?”
他神色一沉,一股锋锐肃杀的有无形剑气升腾而起。
“绝对没有,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察觉到剑气及体,支狩真毫不迟疑地说道,“来吧,你还等什么。”
不二微微颔首,一缕有无形剑气倏地生出,在支狩真指尖轻轻一点,一滴血珠渗出来。不二伸手相触,血珠缓缓融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
尽管支狩真并不情愿,此时此刻,仍然感受到其中沉重的力量。
“以魂器最古老的血誓,以天地为证。”不二的手抵住支狩真的手,掌心相对,缓缓念诵,“遵循着世间最神秘的法则——缘,不以力量为荣,不以失败为耻。荣辱与共,祸福相伴!”
这是魂器与生灵缔结誓约的仪式,庄严而神秘,古老又质朴,跨越岁月无尽的长河,见证一段同行的路程。
“荣辱与共,祸福相伴。”支狩真言不由衷地念道。饶是如此,当誓约缔结完毕,他还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与不二心神相系的亲密感觉。
不二随意打量了几眼牢房:“你现在是怎么回事,被困住了吗?可要我斩开牢笼,携你离去?”
支狩真摇头道:“不用,我暂时待在这里更合适。”
不二随即道:“那我先不管你了,我受了点小伤,要歇息几天。”他闭上眼,身躯缓缓化为一柄无形无色无影的剑匣,消失在牢房中。
小伤……支狩真一时无言以对,这件魂器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双方缔约后,他对不二的伤势一清二楚,对方只身强穿人间道,重伤垂危,只比魂灭身死多了几口气而已。至少需要沉眠养伤数年,不二方能苏醒。
在此之前,不二仅能当作一方剑匣使用。支狩真平日可将剑气输入剑匣,贮存起来,对敌时尽数释放而出。剑匣可容的剑气总量取决于支狩真的修为,也就是炼气还神的级别。
这意味着支狩真能在力竭时,还能释放出炼气还神的全力一击,用作反转手段。而射出的剑气经过剑匣提炼,会附加有无形的特质,可在无形无影无色与有形有影有色之间自如转换,堪称阴人极品。
这方剑匣与百事和合宝匙类似,隐藏于另一层面的神秘空间,唯有支狩真自己方能触及。
这也再次证明了有无形·真剑术的修炼法门必然与空间变化有关,而眼前的剑匣就是最佳参照之物。不二退化为原形,等于不设防地将有无形·真剑术的奥秘坦露出来。
支狩真心念一动,一缕有无形剑气倏而生出,满室游走。支狩真一边感应剑匣之妙,一边对照自家的有无形剑气。一方面,他要摸索有无形·真剑术穿梭空间的窍要;另一方面,他要思索如何将自己的三杀种机剑炁与有无形剑气相融,增强威力。
研习完有无形·真剑术,再把剑匣填满三杀种机剑炁,支狩真开始修炼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这门秘法是巫灵的根本,也是修炼精神力的四大奇书之一。支狩真将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施展至九十九转时,轻松越过以往的瓶颈,紧接着开始第一百转、一百零一转、一百零二转……一直到一百零八个循环才遇到关卡,缓缓停下。
这已是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第一个阶段的大成了。支狩真几乎吃光了白骨宝船上所有的精神宝药,精神力一路突飞猛进,涨至炼气还神的极限。
按照常理,他应该完成最后一步——孕育神识。但如今识海陷入了一片沉寂,像笼罩着混沌不清的迷雾。地涡星斗与星斗大阵维持着巧妙的平衡,同时也在悄悄变化,整个星空识海处于一种神秘未知的状态,因此无法生出神识。
八翅金蝉尚在沉眠,支狩真的厌胜禁俑祭术也无法施展。他在魔狱界虽然收获巨大,但无论是剑匣魂器不二,还是识海和厌胜禁俑祭术,一时都难以转化为实际的战力。
他转而参阅《白骨往生经》。
这一门功法玄妙奇异,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第一种是以修炼魔煞炁为主,不断强化自身。这与支狩真剑气纯化的剑道路子不同,魔煞炁等于是杂质,因此舍弃不用。
第二种法子十分古怪,需在眉心内观想一枚白骨魔种,以秘法不断滋养壮大,直至魔种成熟。
成熟的魔种将如瓜熟蒂落,从眉心自动脱离,掉落体外。修炼者可将魔种放入丹炉,加上各种奇材异宝,炼化成一位护法魔神。魔神似虚似实,和法相颇为相似,却又拥有自身独立的意志。
每一枚白骨魔种脱落之后,修士还能重新观想一枚新的白骨魔种。如此魔种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只要修炼者寿命足够,甚至能炼出一支浩浩荡荡的魔神军团,横扫一方天地。
以此法修炼的白骨往生经,魔种独立,气息幽闭眉心,不会干扰三杀种机剑胎,也不会影响剑道的至精至纯。
“小侯爷,您还安好吗?”“小侯爷,该吃饭了。”两个狱卒的声音打断了支狩真的思索,一名狱卒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牢门。另一名狱卒捧着一具金丝楠木食案,上面放了十来盘精致的菜肴、干果、酥酪和一壶酒。
“小侯爷请慢用。”两个狱卒放下酒菜,恭谨退下。
支狩真拿起牙筷,正要夹菜,忽地动作一滞。他放下牙筷,伸手拨了拨一碟银花笋丝,仔细察看了一阵子,又端起来嗅了嗅。
银花笋丝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竹笋,色泽银白如霜,没有丝毫杂色。烧这道菜时,不能放任何盐、糖、酱、醋之类的调料,只凭银花笋丝自身的鲜甜味取胜,若是混了一丁点调料等杂质,银花笋丝的颜色就会泛黄,滋味也会差上许多。
烧制银花笋丝的厨师,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支狩真放下银花笋丝,这碟菜显然被人做了手脚,多放了一点东西,才会让银花笋丝的色泽微微发黄。
其余的菜肴是否也有异常?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调料”?是昏迷类的还是毒杀类?支狩真有些不太明白,在菜肴里下药并不明智,一旦事发追究,所有涉及的人都难逃一死。
因为这公然打破了王室与世家之间的规矩。
“上面下令了,朝廷有了旨意,明天要把小侯爷移交羽族使团!”
“羽族势大,咱们哪里惹得起啊?可惜了小侯爷这样的天才,一个人被押送到那么远的天荒,还不晓得要怎么遭罪哩!”
石梯上层,隐约传来两个狱卒的窃窃私语声。
“说不定半路上,羽族就会直接动手杀人!”
“唉,可怜,送到天荒哪还有活路,必死无疑啊!”
“别说了,小心小侯爷听见!反正他明早就会被押走,让他睡个安稳觉吧。走,我们去吃几口酒,这天太闷热了。”
两个狱卒的语声渐渐消失,支狩真心头一沉,这是朝廷和世家顶不住羽族的压力,所以舍弃了自己?
他略一沉吟,旋即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会被押送羽族,也该秘密进行,怎么可能让两个地位卑下的狱卒事先晓得,还泄露了出来?
这是故意恫吓的手段,诱骗自己有所行动?支狩真目光一闪,扫过牢房四周,又落回到食案上。他略一沉思,将十多盘精美的菜肴一一捏碎,很快在一块油炸蟹黄春卷的馅里,找到一把铜匙,对着牢笼的锁眼对了一下,铜匙刚好吻合。
支狩真又瞧了瞧食案,心中一动,前几日的食案都是花梨木的,今日却换过了新的。他伸手在案板的反面细细摸索了一会,触到一个凸起,他用力按了一下,“咔”的一声轻响,一柄又薄又窄的软剑弹了出来。
支狩真握住软剑,轻轻一抖,软剑像一条蛇缠绕他的手腕数圈,如同一个银闪闪的镯子,藏在衣袖里极为隐蔽。支狩真心中雪亮,不知是哪方势力买通狱卒,并给自己送上了越狱的钥匙和软剑,试图威逼引诱自己逃走。
如果他真的就此逃走,那也委实太蠢了。一旦越狱,自己将沦为大晋、羽族的共同通缉犯人,甚至被逐出道门,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或许这些人仍把自己当成一个乡下来的无知少年?他又不是原安本人,怎会被狱卒的几句言语所动?何况他身怀百事和合宝匙,什么样的牢笼锁得住他?
支狩真推开面前的食案,索性粒米不沾,他坐靠到床榻上,和衣闭眼假寐,觉得甚是奇怪。既然对方诱逼自己逃走,又何必在酒食里下药,岂非多此一举?
过了许久,支狩真渐渐生出几分倦意,刚想入睡,一记悄不可闻的轻响倏而传来。一粒黄豆从上方天窗的空格里掉落,在草垫上蹦了两下,化作一个三尺高的战兵。
它面容模糊,分不清男女,浑身披着硬邦邦的豆壳战衣,光脚无趾,步法轻盈。豆兵双手各执一根尖锐的短矛,灵巧跃起,扑向支狩真。
术法撒豆成兵!支狩真霍然睁开眼。
这是一门广为流传的术法,将黄豆伴以各种材料炒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埋于坟地,以秘法培植三年,豆兵可生。
撒豆成兵的术法最早源于方士,如今道门、魔门和散修都有传承。这门术法易学难精,一些散修种出来的豆兵歪瓜裂枣,四肢残缺,没有一点战力。而种豆的人修为越高,豆兵的战力也就越强。
支狩真瞥了上方天窗一眼,脚跟一蹬,整个人倏地横移。豆兵的两根短矛顿时落空,刺在石墙上。豆兵并不慌乱,短矛发力一顶墙面,整个人借势倒翻,两根短矛撩起星星点点的寒芒,洒向支狩真。
这是豆兵的长处,不管形势如何危急,它们总能镇定冷静,毫无喜、怒、畏惧等生灵的情绪。
支狩真也在同时跃起,双方交错而过,支狩真双手弯曲成爪,从短矛的寒芒中穿过,抢先一步扣上豆兵头顶,正是真罗睺最擅长的断魄指。
“咔嚓”一声,豆兵的天灵盖被掀开,里面没有鲜血,只是汩汩冒出乳白色的豆汁。豆兵摇晃了几下,“扑通”摔倒在地,尸体迅速变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黄豆。
支狩真看了一眼地上的黄豆,并不急于运剑。豆兵分明是来杀他的,这与狱卒诱使他越狱颇为矛盾,双方很可能不是一伙人。
在食案中藏剑藏钥匙的,应当是狱卒背后的势力。而给自己饮食下药、驱控豆兵的,则是另一股势力,如此才顺理成章:先让自己昏迷中毒,再派豆兵刺杀。因为对方要杀自己,没必要再送自己一口软剑。
“啪嗒——啪嗒——啪嗒——”一粒粒黄豆犹如雨点穿过牢房天窗,落在地上蹦跳,化作一个个手执短矛的黄豆战兵,数量足有二十个,牢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豆兵们飞纵如蝗,灵活散开,彼此的方位层层错落:有的从地面向支狩真展开正面进击;有的跳上墙壁,从侧面迂回突袭;有的攀上天花板,居高临下地扑击;有的伏在墙角,一动不动,静等良机偷袭……它们的动作又快又狠,轻巧无声,连睡着的萌萌哒也没被吵醒。
支狩真手腕一振,软剑抖出,雪亮的剑光倏而亮起,绕着四周上下一旋,乳白浓郁的豆汁纷纷扬扬喷溅,豆兵齐齐分成两半,倒毙在地,化作半颗半颗的黄豆。
每一名豆兵的战力约在炼精化气初阶,但支狩真一剑在手,斩杀得轻松流畅,游刃有余,剑法比起与小鹰王决斗时又强上一分。
支狩真长剑一转,逼向墙角,幸存的最后一名豆兵原本藏匿不动,此刻被剑光一逼,不得不猛扑过来。
剑光一阵轻颤,化作一根根纤细的光丝,将豆兵层层缠绕,任由它左冲右突,始终被困在剑光的厚茧里。支狩真意欲将其活捉,寻到豆兵背后的主人。
“嘭!”豆兵的身躯陡然膨胀,自爆炸开,豆汁溅满了墙。
支狩真默然片刻,收起了软剑。这个豆兵显然具备了一点灵性,察觉到会被活捉,毅然当场自毙。此类有灵性的黄豆战兵又被称为“豆毙”,因为它们一旦被抓,立即自毙,能炼制豆毙的人至少也有炼神返虚的修为。
此后,支狩真没有等到新的豆兵来袭,似乎对方已然放弃。他绞尽脑汁,苦思许久,究竟是谁想要自己逃,谁又想要自己死?无论是谁,对方一定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员,不然哪有机会在廷尉诏狱里面动手脚?
支狩真靠在床榻上,一时也不敢入睡,只能打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石梯的方向蓦然亮起昏黄的灯光。一个狱卒走下石梯,直直走向支狩真的牢房,后面跟着一个身披斗篷,兜帽遮脸的男子。
支狩真不露声色,藏在袍袖里的手握住软剑。狱卒表情呆滞,犹如行尸走肉,将男子带到牢房前,就自顾自走到墙角,面壁木然而立,一言不发。
隔着牢门,斗篷男子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忽而开口问道:“小侯爷被关押诏狱,可知命悬一线?”
支狩真不晓得对方什么来头,但能混入诏狱,显然势力不小。他略一沉吟,含糊答道:“此事非我所能知,自有道门与朝堂定夺。”
斗篷男子淡淡一笑:“为何道门在前,朝堂在后?”
支狩真目光一闪,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毫不迟疑地道:“道门替天行道,是为天。晋明王是国君,国君为天子。按照名教纲常,当然是父在前,子在后。”
“说的好,不愧是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弟子。”斗篷男子轻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璜,穿过牢门的铁栏,抛给支狩真。
玉璜由极为罕见的墨翠炼制,背面镂刻道门神将,饰以繁复的道门符箓,正面只刻着三个古朴灵妙的云纹道字。
“玉真会”。
宁小象站在人群中,穿着一身皂色的粗布短衫,脚踏草鞋,望向长街对面的四方邸馆。
四周围人声鼎沸,挥汗如雨,将羽族下榻的四方邸馆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汹涌的海潮席卷一座孤岛。
除了城里的平民百姓,宁小象还发现许多世家豪门的奴仆混在里面,有些是谢玄、周处等公子哥的手下,有些是竹林六子的狂热拥笃,还有大量追捧原安美貌的女子……此外另有一部分人居心叵测,混在里面煽风点火。
宁小象心中清楚,陛下试图振兴王权,道门极为不满,籍此机会把一些世家推出来搞事,打击陛下的权威,令朝廷难堪。
一个渔夫打扮的青年男子一边叫嚷着,一边从他身边挤过去,手里拎着一只湿淋淋的竹篓子。宁小象不露声色地瞄了一眼,篓子里没有鱼,只有十来只青黑色的小江蟹。
没有打到鱼,意味着刺杀的失败。宁小象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嘴角柔和的笑容丝毫未减。
又隔了一段时间,一份入狱刺杀原安的详细记录悄悄送到他手里。
整个刺杀行动由他独自决断、发起,这也是天罗卫总缉捕最令人眼红的权力:但凡有利国事,便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百无禁忌。
一个死去的私家子,可以让朝廷化解两难之局,可以让羽族满意而退,更不会有损世家、道门的颜面。善后也不算难,无非是找个原氏家族的人来当替罪羊,作为家族内讧来操办。
是以他亲自动用了一支极为秘密的力量,里应外合潜入诏狱,刺杀原安。
本以为原安手无寸铁,孰料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柄剑,以至于行动彻底失败。宁小象思前想后,这柄剑应当是高倾月设法送进廷尉诏狱的,也只有他这位座师才有这份能耐。
“释放原安!”“羽族滚出大晋!”“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人海挥臂如林,愤怒的呐喊此起彼伏。宁小象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抬起头,直视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
炎夏的烈日尤其刺眼,四面的云彩一接近,就像被熔成一团团烧亮的铁水。宁小象盯着瞧了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
高倾月在大晋的权位同样如日中天,耀眼不可直视。自从自己手握天罗卫重权,与他的分歧日益增多。座师只想要一个乖乖听话的学生,可哪有人心甘情愿戴上辔头和缰绳,当一辈子牛马呢?
宁小象垂下头,慢慢挤出人群,笑容里掠过一丝淡如阴影的忧伤。
“卑贱的短生种,还不快滚!”“一群无法无天的贱奴,你们想灭国亡种吗?”几个羽族武士出现在邸馆的围墙上,手按佩剑,厉声喝斥。群情顿时汹涌激愤,百姓破口大骂,臭蛋、烂菜、泥石丸子暴雨般扔过去。人潮开始推搡,有人趁乱穿过金吾卫和士卒的人墙,双手攀住邸馆外的垂柳,就要跃向高墙,冲击邸馆。
“找死!”一名羽族武士狞笑一声,长剑呛然出鞘,剑锋拔出一半“咔嚓”断裂,被一枚石子硬生生打断,只拔出半截剑柄。爬树的平民也被一枚石子打中脚踝,一屁股摔下来。
宁小象微微蹙眉,收拢弹出的手指。一旦有人伤亡,势必掀起惊天民变,羽族使团会被失控的人群杀个精光,大晋也将面临亡国之忧。
“快,快,拦住这些刁民!”负责防护的司隶校尉脸上变色,兵曹们高举盾牌,撞向人群。平民叱骂反抗,场上越发混乱,仿佛沸滚的火山口即将喷出狂暴的岩浆。
一名天罗卫急冲冲地赶过来:“大人,这么下去要乱啊。我们要不要出手,先干掉几个贱民?”
宁小象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天罗卫心头一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晓得哪里说错,只是低头哈腰,不敢再言。
“那批游侠儿还没到么?”宁小象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他们都到了,已经混进人群,马上就会发动。”
“你们看着点就行了,别让场面搞得太难看,不能弄出什么人命,不然嵇康那些士大夫又要多事。不过须记得点到为止,不可越俎代庖,毕竟这是司隶校尉职责内的事,我等只是负责督察而已。”
“属下明白。大人,他们开始了!”
“走水啦,走水啦!”蓦然间,人群里冒出一股股浓烈的黑烟,向四面迅速扩散,引得众人咳嗽流泪,东躲西闪。
“快让让,大伙儿快让让,小心烧着了人!”一个身形瘦小,眉眼灵活的少年拎着两桶水冲出长街,左右挥动木桶,不管不顾地往人群泼水,引得人人惊叫躲让,场面一片混乱不堪。
“大人,这小子叫巨孟,在游侠儿里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与另一个叫郭解的同为色浪的左膀右臂。巨孟年纪小,喜欢玩闹,建康城里年轻的无赖泼皮们都喜欢跟着他。”天罗卫介绍道。
宁小象仔细审视着巨孟,少年手脚灵活,筋骨天生柔韧,颇有点武道底子。可惜他的动作驳杂,步法偶尔会出现致命的错误,显然不曾经过正统的修炼,也不曾练过一流的武道功法。
“烧死人啦!烧死人啦!”
滚滚烟雾中,宁小象望见一个粗黑大汉拉着板车横冲直撞,犹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板车上堆满熊熊燃烧的枯草干柴,纷乱掉落在地,又被他接着踢起来,一团团火光飞洒乱抛,呛人的黑红色烟雾四处飘散,迅速弥漫了这一带。
人群淹没在茫茫烟火里,只听到络绎不绝的叱骂声、哭喊声、踩踏声、推打摔倒声……。
“救火啦,快让开!”百来个年青的泼皮四处乱窜,手上举着一个个臊臭扑鼻的大尿桶,一边高喊,一边把隔夜的尿液乱泼浇火,逼得众人仓惶惊骂,鸟兽四散。
有几个豪门手下上去阻止,双方稍一接触,泼皮就口喷鲜血,倒地抽搐,边上的泼皮们随即大呼小叫:“杀人啦,报官啊,有人杀人啊,死人啦!”
司隶校尉下属的兵卒们立即围上去,将双方强行带走。
“大人,这条黑汉子就是郭解,向来心狠手辣,听说以前搞死过一个正宗的魔门弟子,学了许多厉害的术法。”天罗卫指着粗黑大汉,继续向宁小象禀告。
“这是个狠人啊。”宁小象笑了笑,这种人一味好勇斗狠,杀了宗门弟子还敢大肆宣扬,多半是活不长的。他目光四下里一转,倏地停住。
长街的拐角处,一个青色小褂敞开,袒露雄健胸肌的高大青年,懒洋洋地靠在墙根上。
“大人,那个就是一千多名游侠儿的头领,市井的老大,建康城的黑道头子——色浪。”天罗卫道。
色浪头戴草帽,嘴里叼着一条细草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脸上挂着一缕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双臂各搂一个妖娆浓艳的女人,正在左右逢源,恣意调笑。
宁小象的目光落在青年男子身上的一瞬间,对方感同身受,目光随之转至宁小象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的目光不经意地滑过,仿佛对方只是个寻常路人。
宁小象慢条斯理地走到路边,混乱的人流从他身前涌过,个个狼狈不堪,衣衫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黄白屎尿。着火的草杆柴火被陆续浇灭,浓烟却更旺了,滚滚升腾排空,四下里一时难以辨物。
街上的人群被驱散一空,不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以及随后响起的短促惨叫。许多无赖泼皮拖着大麻袋,麻袋里凸显出人形的轮廓,微微蠕动着,在地上拖拽出一条条斑驳血迹。
邸馆门口的人潮终于散去,只剩下十来个平民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发出痛楚的呻吟,又被士卒迅速带离。
几个羽族剑修站在高墙上,发出讥诮的笑声。其中一个羽族重重地吐了口痰,“噗”的一声,浓痰划过一个嚣张的弧线,恰好落在宁小象跟前。
“大人,这群游侠儿干得还挺漂亮。”“一物克一物,便桶倒大粪!这种脏活他们比我们擅长多了。”“这下子总算天下太平了。大人,我们还要继续守在附近吗?”几个天罗卫过来禀报请示。
宁小象没有答话,入神地看着地上脓黄的痰液,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瞧瞧,都说天空之子的羽族高贵洁净,为什么也往地上乱吐口水?”
天罗卫诸人不由楞了一下,一人试探着答道:“因为羽族在天上,所以只能往地下吐?”
宁小象不置可否地道:“我们在地上,所以以后吐口水,就得向天上吐?要不然,岂不是脏了我们自个儿?”
几个天罗卫面面相觑,不知长官究竟何意。宁小象笑了笑,伸足抹去痰液。草杆燃起的烟雾兀自袅袅飘扬,他跨过地上的屎尿血水,独自离去,像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
“孙爱卿,你做的好啊!”
伊墨拿起司隶校尉送来的紧急简报,翻了又翻,忍不住开怀大笑,“困扰孤多日的顽疾,想不到被你轻而易举地化解。如今四方邸馆之围已去,万幸不曾酿成弥天大祸,孤也算安心了一些。”
孙秀从一干臣属背后越众而出,神色恭谨地一揖:“殿下言重了。这不过是区区癣疥之疾,哪能困扰圣天子呢?殿下龙腾云霄,只与日月星辰为伴,擅长的是堂堂皇皇的社稷大事,怎会了解泥塘里鱼虾的小伎俩呢?何况圣天子自带天赐气运,万邪退避不染。此事能够妥善解决,其实还是仰仗了殿下您的洪福,小的哪里敢居功呢?”
这番肉麻的拍马言辞听得其他人暗暗唾弃,伊墨却极为高兴,大笑道:“孙爱卿不仅有真材实干,还能尊君明理,颇识大体,孤一定要好好赏你。先赐你长生御酒两坛,四乘白旄牛车一部,在东宫担当给事之职,为孤出谋划策。待原安之事彻底平定,孤再对你追加赏赐,如何?”
孙秀毫不迟疑地下跪行礼,眼中泛泪,喉头连番哽咽:“殿下待秀如此厚爱,微臣一生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殿下知遇之恩于万一。唯有为殿下长年祈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爱卿言重了,孤知道你的忠心。”伊墨龙心大悦,亲自下座去搀扶孙秀。
孙秀十指纤长白嫩,轻轻搭在伊墨手背上,滑如凝脂。伊墨不由心中一动,孙秀本就生得女相,仪姿俊美婀娜,眼眶哭红得泛起桃花晕,瞧上去极为楚楚动人。
伊墨忍不住暗忖,这张脸倒是与谢咏絮有几分相似:既有女子的妩媚柔婉,又有一丝英气,若是让孙秀扮以女妆,换上道袍……
支狩真闭目守神,盘坐在牢房的稻熏草垫上,将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至一百零八个周天,方才缓缓吐息收功。
睁开眼,周围十分安静,尘埃的颗粒在阳光下无声悬浮。萌萌哒趴在床榻上,小腿上下晃悠,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八荒游历杂记。
虽然深陷牢狱,支狩真却感到几分难得的悠然。他没有再练剑,反而躺靠在草垫上,享受着一丝虚度时光的惬意。
他垂下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身下的稻熏草,看它们精致的深褐色纹理,漫无目的地看上许久。他转过头,注视着萌萌哒映在墙上柔和的阴影,直至它被阳光缓慢覆盖。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屏住气,既不用外呼吸也不用内呼吸,瞧瞧自己到底能憋多久。
牢房的墙角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划痕。支狩真一个个数,墙痕大概是用碗碟的碎瓷片划出来的,长短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的前任狱友所留。
有些刻痕入墙三分,笔锋凌厉峥嵘,支狩真猜测这些人多半心情悲愤。有的划痕又短又浅,绵软无力,像一片绝望坠落的灰烬。还有的划痕顽皮灵动,像是鸟雀欢跳的脚丫子……支狩真数着数着,不由想起萌萌哒说过的一句妙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自己身在牢笼,也只是在重复前人的经历,重复同样的悲欢。如此想来,支狩真的心绪更坦然了。他又想,这些人是因为度日如年,想算清出狱的日子,才划下刻痕;还是为了记住这一天他们仍然活着?
又或是这样的刻痕仅仅是对旁人的一种倾诉,好让自己不至于被遗忘?
可若是不在牢里,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每一日划下刻痕呢?又或是在外面,也划着另一种看不到的刻痕?
支狩真不觉生出一丝生命的苍茫与虚无感。牢狱虽小,只得一隅,但并非与世隔绝的荒漠。它关押过万年前的人,千年前的人,百年前的人……它更像是一叶浮于光阴长河的小舟,看似静止,实则漂流不息,任由船客来了又去,将自身的刻痕承载于它。
后来的船客由此跨过时间的河,于是无数道刻痕并列在一起,不再孤立无援。
纵然船客逝去,但刻痕永在。
“八荒外还有无尽海,海上有传说中的十洲三岛,奇花异树珍禽无数……”萌萌哒扭过头,举着手里的一本《镜花志》对支狩真嚷道,“喂,记得有空陪我去海上逛逛,我还没亲眼看到过美人鱼呢!”
支狩真微微一愕,旋即莞尔:“好。”
“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吧?”萌萌哒苦着脸抱怨,“这里都没法子洗澡,身上都快长跳蚤了!”
支狩真低头看向掌心,一枚墨翠色的玉璜烙印缓缓浮出,昨夜与玉真会来人的交谈随之浮现脑海。
“你这样的当世俊杰,正是道门所需。若你愿意加入玉真会,只需炼化这块玉璜,我等自会发力,将你救出诏狱。若是不愿,十二个时辰过后,玉璜将会自行销毁。”
“我能为玉真会做什么?”
“不如让我告诉你,玉真会可以为你做什么。我们可以给你丰富无尽的修炼资源,给你各大秘境仙府的探险名额,包括传说中最神秘的地梦道。我们可以助你在太上神霄宗平步青云,获得最好的道经秘法,甚至提升清风在太上神霄宗的地位……”
“我还是想知道,我可以为玉真会做什么?”
“加入玉真会,就必须完成上面交给你的事务,绝不允许背叛。”
“如果玉真会的任务违背了太上神霄宗的利益呢?”
“玉真会是大晋道门的最高核心,负责监管天下各大宗门,玉真会的利益就是宗门的利益。”
支狩真默然片刻,玉璜烙印重新融入掌心,消失不见。“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他对萌萌哒道。
四方邸馆解围的第三日,道门突然向王室发难。
“太上神霄宗预录弟子原安,勇与羽族小鹰王比试剑术,扬我国威,兴我人族,却惨遭下狱问罪,蒙受不白不公之冤,还望陛下细察。”
道门一日三奏,分别在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同时发动,由三部官员向晋明王请奏。同时,崇玄署的道士亲自领头,与诸多世家弟子在建康城的朱雀门、东篱门、西明门、北市、乐游苑、瓦官阁等十六处,共同发起游街,要求王室立刻释放原安。
一日之间,朝野动荡,百姓抗议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热潮。
连续数日,崇玄署发起的民众游街如火如荼,愈演愈烈,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
出于崇玄署的授意,这一次,羽族下榻的四方邸馆并未被困,反倒是各处的官衙、城门、王室林苑猎场尽被汹涌的人流包围,建康城几条主干道变得水泄不通,交通几乎陷入瘫痪。
为了防止游侠儿捣乱,崇玄署特意委派了多名修士压阵,一旦有人放火浇粪,冲击游街队列,立刻施术擒拿。
前前后后,已有五十多个游侠儿栽了跟头:或是被道术迷晕,或是被直接赶跑,还有两个敢拔刀子的游侠儿以“袭杀崇玄署官员”的罪名,被扭送至司隶校尉处,还没来得及过审,半夜里就莫名其妙地断了气。
伊墨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骂得东宫臣属个个狼狈不堪,连几个跟了他许久的心腹都被直接去职,棍棒责打之后赶出东宫。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岂不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孤待你们可谓礼遇有加,仁至义尽,可你们呢?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整天只晓得敷衍推诿,怎么对得起孤对你们的信任和知遇之恩?”望着下方一筹莫展的群臣,伊墨的脸涨得通红,霍然站起身,将手中雪片般的简报狠狠掷向众人。
四下里一片狼藉,各种奏折纷乱洒了一地,杯碟茶盏被摔得粉碎,亮闪闪的玉瓷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侍立的宫女低着头,噤若寒蝉,额头、脸颊尽是被碎瓷片刮擦出的血痕? 却不敢擦拭? 任由鲜血慢慢淌过脸颊,滴在华美的山河锦绣地毯上。
“你们自己说? 孤还要养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干什么?丢人现眼吗?现在都给孤滚出去!明早你们再想不出好法子? 统统革职查办,到时候休要怪孤不讲情义?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昏庸无能,尸位素餐!”伊墨一顿痛骂? 忿忿不平地喘了几口气? 又喊道,“高师和孙秀留下!”
一群臣子立即灰溜溜地离开,伊墨骂得嗓子冒火,要想喝茶? 却见边上的宫女战战兢兢低着头? 猛地一脚踹过去,口中喝骂:“没眼色的贱婢,也不晓得端茶送水,全没一点规矩!来人,把她拉下去乱棍打死!”
凄楚的哀鸣声中? 宫女被一脚踢中心窝,口吐鲜血? 又被拖出大殿。
高倾月微微蹙眉:“殿下,请息怒。”
伊墨兀自余怒未消:“高师? 孤也想息怒,但也要息得了才行啊!道门这帮混账东西? 撺掇了一群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 大肆煽动民心? 摆明了是利用原安打击王室,和孤作对。孤倒是想息,他们肯吗?”
高倾月道:“越是如此,殿下越要沉着应对。殿下刚才对那些臣子太过苛求,只怕他们反会自乱阵脚。”
“反正都是些废物,不值得费神!”伊墨不耐烦地道,“高师,你不是说会诱使原安越狱吗?怎地这个祸精还死死赖在诏狱不逃?”
高倾月沉吟道:“此子心机颇深,必是识破了我等的图谋。”
伊墨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挥退了左右,森然道:“这个祸精活着迟早是个大麻烦,干脆一了百了,高师何不……?”他手掌并起如刀,做了一个砍杀的手势。
“殿下不可。”高倾月微微摇头,“如果原安不明不白地死在狱里,道门必定大举发难,民间也会人心动荡,世家更会群起反抗,质疑殿下动了‘刑不上世家’的传统规矩。到时候陛下为了安抚朝野上下,恐怕会由殿下承担此责。”
伊墨一怒拂袖:“父皇的事,每次都要孤来背锅,孤能怎么办?道门这群狼子野心的东西,一旦惹怒羽族,难道他们讨得了好?那帮跟着起哄的贱民更蠢,羽族兵发大晋,他们还不是最先遭殃?一个个全都不识大体,全然不顾孤为大晋殚精竭虑,独自苦苦支撑!”他越说越怒,目光转到孙秀身上,厉喝道,“还有你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孙秀,当日你是怎么跟孤说的?嗯?”
孙秀早已跪倒,以额点地。
“你信誓旦旦对孤承诺,说游侠儿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可结果呢?反而越办越糟,惹来道门出手,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伊墨冲上前,一脚把孙秀踢翻在地。
孙秀额角鲜血直流,踉跄地爬起身来,继续伏地跪倒,叩首不止。
伊墨咆哮道:“现在你说怎么办?你给孤出的馊主意,就要自己收拾干净,要不然休怪孤不讲情面!哼,一群市井里的地痞无赖,还厚颜无耻地自称什么游侠儿,简直可笑之极!对了,这群无赖吞昧了孤的金子,得让他们全吐出来,不,将他们全都处死,以儆效尤!”
“殿下容禀,是微臣辜负了圣恩,全是微臣的过错,微臣只求殿下以社稷为重,莫要气坏了身子。”孙秀抬起头,泣声哀求,“殿下但请安心,微臣必能有始有终,彻底解决此事,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伊墨本待再骂,瞥见他梨花带雨的娇柔模样,禁不住心头一软。孙秀额角受了伤,一丝鲜血袅袅流过白嫩的脸颊,宛如雪地红梅横斜,清清浅浅中别有一抹冷艳的风致。
伊墨呆了呆,拂袖哼道:“那你还不赶紧滚出去办事?”他回到座上,对高倾月解释道,“孙秀虽然做事有些差池,但对孤总算是忠心的。”伊墨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多加一句解释,倒显得自己有点心虚似的,至于心虚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诏狱牢房内,支狩真将心神投入墨翠玉璜,查看玉真会传来的消息。
这枚玉璜既是玉真会成员的标识,也可作为传讯联络之用。玉真会已将这几日民众的游街大潮详细告知,再加上谢玄、周处、王夷甫等人探监时的转述,他对建康城的动向也算一清二楚。
再这么闹将下去,伊墨迟早会顶不住压力,释放自己出狱。如此一来,自己就沦为王室的敌人,向来中立的博陵原氏也会与王室形成裂痕。这便是玉真会的阳谋。
但自己不介意抱住玉真会的大腿,对付羽族和王子乔。
思及王子乔,支狩真心头不由生出一丝寒意。如果魔狱界血海中的尸体是王子乔,那么现在的王子乔又是谁?谁才是真正的王子乔,又或谁才是域外煞魔?
他正在仔细思忖,一只毛茸茸的小蜂虫从上方天窗飞进来,“嗡嗡”地绕了几圈,亮晶晶的复眼盯着支狩真,闪过一丝隐晦的杀机。
对于杀气,支狩真的三杀种机剑胎最为敏感,当即生出反应。
“呛”的一声,支狩真毫不迟疑地展动身形,长剑出鞘,在小蜂虫尚未动作之际,凌厉的剑光一闪破空,将小蜂虫切成两半。
出乎他的意料,两小截蜂虫的尸体并非血肉形成,而是两团黄黑色的浓稠汁液,随后向外喷溅,点点腥臭的汁水飞射出去,化作千百只人面虫身的怪虫。
萌萌哒从支狩真肩头跃起,探爪捞住一只怪虫,使劲一捏。怪虫硬如铁石,捏之不碎,口器内还吐出蓝汪汪的毒针,针尖排出一粒粒肉眼难察的白色虫卵,试图扎破猴精的皮肉,寄生虫卵。
蛊虫!支狩真心头微凛,蛊虫类的术法唯有大燕的几家魔门擅长,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大魔头蛊真人。
此人昔日横行大燕的苗疆一带,自称蛊祖,创立九转春秋门。他前半生杀人盈野,满手血腥,后来归顺大燕,执掌秘密机构绣衣司,摇身变为权势彪炳的一国重臣。
蛊真人独创的蛊术阴狠歹毒,论奇诡之处,并不比巫咒逊色多少。
半空中,蛊虫开始膨胀,身躯大如鸡卵,闪烁着彩光的双翅急速振动,从四面八法扑向支狩真,尖锐的口器急剧摩擦,发出“桀桀桀桀”的可怖笑声。
牢狱狭小,避无可避,正是蛊虫群大肆发威的绝佳战场。换作他人,多半难以应付。但支狩真最不怕的便是群攻,长剑轻盈一振,划出一个完美的光环,剑胎如活物般呼吸起伏,一圈圈无声的剑鸣犹如涟漪向外层层扩展,形成旋转的漩涡,正是从天河界学得的音剑流绝学。
蛊虫一触及剑圈,立即被漩涡卷入,不受控制地震颤不休,无法停下来,直至将自己活活振荡成碎末。
转瞬间,千百只蛊虫被扫荡一空,碎屑纷纷扬扬,在空中飘成一缕缕色彩斑斓的轻烟,满室流动。
支狩真挥剑不停,剑势全面展开,三杀种机剑炁喷薄而出,摧枯拉朽般将彩烟撕碎,只余一缕逃窜出去,在角落里凝成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魔门?还是绣衣司?”支狩真手腕一抖,长剑笔直指向彩烟晃动的脸,剑气如同一张无形大网,悄然覆盖整座牢房。
“小兔崽子,知道得倒是不少!”彩烟脸色厉内荏地喝道,“识相点,赶紧放老子出去,不然老子搞死你全家!”
“魔门修士多由世家出身,言语不会如此粗鄙,你是绣衣司的人?”支狩真不理会对方的叫嚣,奇道,“我自问从未开罪过大燕,绣衣司为什么潜入诏狱刺杀我?难道大燕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彩烟脸倏地窜起,向上急促掠去,忽地又发出一声惨叫,彩烟触及无形无色的剑网,被反撞回去,彩烟脸急剧扭曲,差点溃散。
支狩真略一沉思,恍然道:“听说大燕举兵侵入楚境,而晋、楚世代交好,你们担心大楚向大晋求援,所以奉命在晋国境内搅局,好令朝廷无暇他顾?”
萌萌哒在边上补充道:“杀了你,晋地马上内乱,当然没功夫去管楚国的闲事了。我明白啦,大燕这次伐楚一定不简单啊!”
云荒四大人类王朝中,大燕民风彪悍,战力最强,每年都会侵入相邻的楚境劫掠一番。以往都是小打小闹,这次似乎所图甚大。
彩烟脸剧烈晃动了一下,低吼道:“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快点让老子走,老子的祖师爷可是大名鼎鼎的蛊真人!敢碰老子一根汗毛,祖师爷一定会给你种下各种凶毒蛊虫,让你这兔崽子生不如死,尝遍人间酷刑!”
“听闻蛊真人开辟九转炼蛊之道,只要修士与蛊虫融为一体,便能九次受创不死。这次有幸,倒要好好见识一下。”支狩真长剑挥动,剑光暴涨而射,瞬息淹没了彩烟脸。
彩烟随之消亡,紧接着,一个扭动的阴影出现在石墙上,阴影半人半虫,背后千百双翅翼悉数展开,延伸向整片牢墙。
知了在大榕树上嚷得正噪,孙秀头戴青纱羃??,顶着晌午火辣辣的日头,独自走进城东的蛤井巷。
一晃经年,这里没什么变化,狭窄逼仄的巷子七绕八拐,盘根交错,发白的断墙根堆着垃圾残渣,流出一条泛着油腻光泽的污水。
一群泼皮围在巷口,拿着缺口的破碗丢骰子,嘴里大呼小叫。几个老婆子坐在院子门口,一边缝补旧衣,一边絮絮叨叨地拉家常。两个光屁股的男童从孙秀边上发疯般地跑过,相互追逐一阵,又扭打成一团。十多个褴褛少年跟着他们一路追,手舞足蹈,呐喊起哄……
孙秀走到巷尾的榕树跟前,停下脚步。
这棵老榕树高大蓊郁,绿意盎然,展开的浓密枝叶遮蔽了大半个巷子。巨孟骑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远眺远处游街的人潮,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呼哨。
树阴下,色浪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条犊鼻裤头,像一头慵懒的大猫躺在青石板上,摇着泛黄的大蒲扇乘凉,两条密布汗毛的大长腿搁在对面的井栏上,无聊地一抖一抖。
“阿秀,你来得真巧,正好一块儿吃瓜。”色浪偏过头,对孙秀招呼。
“吃瓜喽!”巨孟吹了个响亮的呼哨,一个筋斗翻跳到井边,探手一拽井绳,装着西瓜的白铁皮桶从幽冷的井水下迅速上升。
“过来尝尝,这西瓜是从青花巷搞来的,听说是蛮荒产的异种瓜,放在井里浸泡两个多时辰了。”色浪单掌托住西瓜,右手腕一转,犹如变戏法似地,手上多出一口明晃晃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西瓜仅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就分成整齐对称的八块。
巨孟欢呼一声,抢起一块西瓜就啃。鲜红饱满的瓜瓤冒着大股汁水,甜津津,凉丝丝,散发出沁人的果香味。瓤里的一枚枚瓜子小巧玲珑,碧绿如玉,咬上去又软又糯,有点乳酪的奶味,竟比瓜肉还要香甜几分。
孙秀没有答话,也没有接过西瓜,只是低着头,默默注视着井壁上三个模糊的古字:“蛤飞井”。
故老相传,这口井里曾住着一只癞蛤蟆,慢慢成了精,老想着飞上天去看一看,可一直不能如愿。
后来因缘巧合,蛤蟆精受一位过路仙人的指点,在某个月圆之夜,悄悄守在井口。未过多久,一头金灿灿的奇异天鹅从天而降,飞落在井边栖息。蛤蟆精猛扑上去,一口咬住金天鹅的屁股,拼命啃下一小块肉。
蛤蟆精生出一对金光耀眼的翅膀,终于一飞冲天,蛤井巷也由此得名。
孙秀注视着蛤飞井,水面亮晃晃的,摇着一个白花花的太阳,仿佛是一面刺眼的镜子,映出他脸上肿起来的瘀血痕迹。
这张瘀肿的脸倒是有点像癞蛤蟆。
“阿秀,不是我不想帮你。大家都是一个巷子里的发小,何况你娘当初那么照顾我,把我当亲儿子养。后来你去青州投奔亲戚,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色浪咬了一大口瓜,又放下,走到孙秀边上,“这几天,崇玄署的人没日没夜地盯着我们,差点要暗地里下黑手了。要是我们跟他们硬来,一定会吃大亏,我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吃饭,我总要为他们想一想。阿秀,再等等吧,等找到好机会再说。”
“再等等?”孙秀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发泄般地大声叫起来,“这事能等吗?我等得起吗?阿浪,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好机会,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好’机会!就算有,也是出生含着金汤匙的世家子的,我们一辈子都拿不到!如果一直等,那么等到今天,我还窝在这条下只角的蛤井巷里!”他霍然伸手指着巷口,手指因为激动而发抖,“像他们一样,小时候光屁股打架,大了赌钱打架,天天喝个烂醉,在某一天和别人火并惨死在大街上!阿浪,我不能等!我也不想等!走到今天,我孙秀所有的机会都不是等来的!”
他的胸脯急促起伏,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像是一团凄艳的火。巨孟乜斜了孙秀一眼,嘴里大肆咬着瓜肉,囫囵不清地道:“秀哥儿,好些游侠儿都是我们蛤井巷出来的,你总不能吃着兄弟的血和肉,只顾自己往上爬吧!”
“瞧你这话说的,谁喝兄弟的血了?”色浪瞪了巨孟一眼,“这是买卖!阿秀搞来了官家的钱,弟兄们帮他们干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了这笔银子,好些个弟兄学武用的药材都有了着落,还有不少想学门手艺但交不上学徒费的,也安心了,这都是托了阿秀的福。要不然,大伙儿怎么搞钱?还不是只能去偷,去讹,去抢,去搞其它巷子里的人?阿秀至少给了大伙儿另一条路,游侠儿们多了种活法,小孟你这小子,别瞎咋呼!”
巨孟舔了舔蘸满西瓜汁的手指,嘻嘻一笑:“反正老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听你的。”他又对孙秀道,“秀哥儿,既然是买卖,当官的总不能把我们当听话的狗一样使唤吧。”
“这年头,你就算想当世家豪门的一条狗,人家还嫌你的血不够纯哩!”色浪摇摇头,懒洋洋地躺回藤椅上,抓着西瓜细嚼慢咽起来。
孙秀笑起来,井里的那张脸也舒展开:“阿浪,依你所言,我反而做对了?”
“阿秀啊,这世道哪有什么对和错?地上的路就这么多条,你要走,别人也要走。可不管怎么走,最后还不是你被别人踢开,或是你踢开了别人?你能说谁对谁错?你在上头混,不会连这个都没想明白吧?”色浪随手丢掉瓜皮,打了个哈欠,把大蒲扇盖住了脸,“你啊,别想那么多,太累,也没用。”
孙秀苦笑一声:“怎么会不想呢?”
色浪移开蒲扇,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我们没干成,那边要退钱?”
孙秀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那边只是不太高兴,要我再想别的法子。”
色浪明显舒了一口气:“那还好,那位毕竟是天潢贵胄,要讲些体面。你送来的银子都分给弟兄们了,可真还不出来。”
“把人逼急了,谁都不会讲体面。”孙秀发了一会儿呆,喃喃地道,“也不晓得蛤蟆精在天上过得如何?”
“啥?”色浪不解地问道。
孙秀没有说话,巨孟奇怪地瞅了孙秀一眼:“秀哥儿,那只是老一辈瞎传的故事,哄哄小孩子玩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我倒希望是真的。”孙秀笑了笑,在井边站了很久,最后道,“阿浪,小孟,我走了。”
色浪叫住他:“阿秀,你要是过得不好,就回蛤井巷来住嘛。你和你娘小时候住的那间老宅子,我给盘下来了,收拾得和过去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过得不好?那位十分器重我,对我礼遇有加,还给了我大批赏赐。放心吧,阿浪,我前程似锦,怎么可能再回蛤井巷凑合一辈子?再说了,我娘都死了,哪还能和过去一个样呢?”孙秀摇摇头,和色浪道别,转身离开时,他望见郭解从巷子另一头大步流星走来,小黑褂半敞开着,露出肌肉强壮的胸膛,腰间扎了一根巴掌宽厚的黑犀皮带,上面挂着一排尖锐的小刀。
“秀哥儿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郭解瞧见孙秀,脸上浮出笑容,亲热地主动迎上去,“再待一会儿嘛,这么热的天,哥几个弄点冰过的酒吃两口。”
孙秀苦笑一声:“哪有心思喝酒?我还要赶回去,向上头复命。”
郭解恍然,随即对色浪道:“老大,建康城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才是老大!那帮家伙继续闹下去,岂不是丢尽了我们游侠儿的面子?照我说,弄点粪便、狗血、毒水一股脑儿地浇过去,再让混入人群的弟兄乱捅刀子,包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半人半虫的阴影映在墙上,以快得近乎诡异的速度,不停地震颤翅膀。
支狩真望见人虫阴影似在高速繁殖,变得越来越多,很快铺满了整片狱墙。奇诡的虫鸣声从墙深处渗出来,像是在他耳边窃窃低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恶。
支狩真脚步一错,退到牢房当中。三面墙上都是振翅长鸣的人虫阴影,它们开始往地面延伸,无休止地飞快繁殖,将支狩真重重围困起来。
无声的剑鸣倏而响起,支狩真轻轻一抖长剑,剑气的涟漪向外荡去,与人虫阴影相互交触。
剑气音波振荡之下,人虫阴影当即粉碎,但它们像映在水里的倒影,被搅碎之后,又连成完整的一片。
密集的虫鸣声重新响起,透着一丝洋洋得意。人虫的阴影继续繁殖,再次移向支狩真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