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剑光一闪,支狩真手中的长剑挥洒出一道道流光,光芒交相辉映,明亮夺目,犹如流星光雨穿梭流动,纵横交错,将整个牢房照得电火通明。
璀璨的流光剑雨映照下,人虫阴影像融化在烈日下的冰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支狩真的剑光连闪数十次,人虫阴影悉数灭绝。这是他自鲤人道场掠夺的流光剑技,以光灭影,可谓对症下药。
满室的流光渐渐散去,人虫阴影未再出现。支狩真仍未松懈,手持长剑,一圈圈剑气音波向外覆盖,探测虫蛊的动向。
萌萌哒惊讶地可道:“这种恶心的东西还没死吗?”
“可能要接连灭杀它们九次才行。”支狩真猜测道,修炼九转炼蛊的修士极难灭杀,魂魄是他们唯一的弱点,可惜自己识海异变,否则祝由禁咒术正好是蛊虫克星。
蓦地,一点异动被剑气音波碰触,支狩真循声望去,墙角里,不起眼的尘埃正在汇聚,凝成一个灰扑扑的小茧子。
人虫阴影竟然悄悄转化成了灰尘。支狩真催发剑气音波,搅碎灰茧,消散的尘末又汇聚成茧。无论支狩真如何催动音剑术,虫茧总是一次次毁而重聚。
这么一直纠缠下去,比拼的是双方元气的深厚和持久。若是对方先耗尽力量,那么虫茧将会停止重结,但支狩真需要保留力量,不愿与对方拼消耗,以免还有更多的外敌闯入。
他手腕一振,剑鸣声向内收敛,化作三尺左右的音波涟漪屏障,将自身周遭牢牢护住。
虫茧内发出窸窸窣窣的虫鸣,仔细听,像是一阵讥嘲的怪笑。支狩真不为所动,长剑斜指,剑势无声笼罩虫茧。一旦蜕变出新的蛊虫,就立即将其斩杀。
虫茧开始膨胀,从枣核大小慢慢长成一个拳头,茧皮越来越薄,变成了半透明,里面窈窕娇小的倩影若隐若现。
“这一次重生成了一个母的?”萌萌哒啧啧称奇,她在天河界整天蜷缩在树洞里睡觉,得过且过,昏天昏地,只求逃避一切。而今跟随支狩真历经风波,反倒活得有趣。
虫茧里的女影越来越清晰,茧皮颤抖的幅度也逐渐增大,一丝丝细微的裂纹渗出来,虫茧仿佛随时会破开。
锐风疾啸,雪亮的剑光破开一道笔直的线,一瞬间刺向虫茧!
剑光划过的轨迹是一道绝对的直线,没有丝毫弯曲,呈现出一种凌厉无情的完美,没有花巧,没有变化,唯有穿透一切的犀利!
这一式取自小鹰王,是支狩真在比剑之后感悟的新招。比起小鹰王的原式,这一剑更疾、更快、更无情!
虫茧内的倩影似发出一声不甘的尖鸣,虫茧瞬息粉碎,一大团彩雾猛地喷涌而出,色彩斑斓浓烈,一下子遮蔽住了视线。
支狩真长剑一搅,划过一个旋转的光圈,暴涨的剑光覆盖了彩雾。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雾里疾窜出来,逃过剑光笼罩,飞上半空,美目怨毒地盯着支狩真。
这一剑破开虫茧的时机恰到好处,若是早上几息,虫茧粉碎后会重新结茧,双方仍会继续元气的比拼。若是晚上几息,她将成长到最佳状态。如今等于早产,一身蛊力未能达到最强。
“这是个软妹子啊,伤害她太残忍了!”萌萌哒好奇地盯着对方,眨了眨大眼睛,“可以捉起来,养在笼子里嘛。”
“捉你妹啊!”她尖叫一声,外表更像是一个蝴蝶精,容貌娇美,唇红齿白,额头生有两根银色的细长触须。一寸长的娇躯婀娜多姿,胸脯两点凸起,背后一对蝴蝶翅膀鲜艳夺目,一刻不停地扑扇,洒出一片片浓密的粉雾。
大半个牢狱立刻被粉雾笼罩,变得模糊难辨,唯有支狩真周遭未变。粉雾一触及音波剑圈,立即被振荡出去,难以靠近。
支狩真纵身跃起,剑光如雪,主动掠向蝴蝶蛊人。牢房高不过二丈,对方虽然身在半空,接近顶上的天窗,但仍在支狩真的剑气延伸范围之内。
剑音振荡之下,粉色迷雾纷纷荡开,剑光直刺蝴蝶蛊人。后者双翅以惊人的速度疾颤,身姿翩然折转,接连闪过一道道剑光的追击。
无论支狩真的剑多快、多锐,蝴蝶蛊人总能绕开剑光,抢先一步避开,如同一片在狂风中轻灵飘闪的落叶。
支狩真一口气斩出数十剑,都无法触及对方分毫。他顿时恍然,自己出剑迅捷凌厉,长剑难免会挟起一股股劲风,蝴蝶蛊人便以双翅借助气流,施展腾挪闪躲,在长剑击中她之前御风飞走。
这是对气流的高深运用,极尽精妙变化。
支狩真剑势一转,手臂舒展摆动,冷厉压迫的剑光瞬间由刚转柔,同样翩然折转,姿态轻灵,犹如一只雪亮的剑光蝴蝶,追逐蝴蝶蛊人而去。
这一次,剑光无声无息,劲气完全内敛,不带起一丝一毫的风。
“老二你千万别胡来!”色浪瞅了郭解一眼,没好气地道,“道门可不是你杀过的落单小魔崽子!我们要是一味撒泼耍横,被他们打死也是白死。”
“老大,我们可是收了太子的大笔银子,拿了钱就得干活啊!我们当游侠儿的,最重要的就是讲信用。要不然,秀哥儿也不好向太子交待。”郭解不甘心地反驳道。
“我们不是出过力了嘛,哪里白拿太子的银子了?”巨孟咕哝道,“太子又不是老大,我们向他交待个什么?”
“老二,你来了有一会儿了吧?我和秀哥儿说的话你也听了大半?”色浪意味深长地看了郭解一眼,面色忽地一沉,厉声道,“我告诉过你们,别把那位的身份放在嘴上!”
他霍然站起身,目光凌厉扫过郭解和巨孟,仿佛从一只慵懒的大猫摇身变成了一头猛虎。
“你们记住,我们从未收过太子的一分一厘,和太子也没有任何牵扯。我们拿到的银子,都是从赌档收来的,和那位没一丁点的干系!所有的事,都是我们游侠儿自己要干的,没受过任何人的指派!”色浪目光咄咄,逼得郭解和巨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当游侠儿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是招子要亮!是要看懂人!”
“上等人,下等人,狠人,孬人,君子,小人,一个个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才能摆正我们自己的位置!”
“在那些贵人的眼里,我们就是夜壶,懂么?贵人们憋的紧了,我们就派上了用场。用完了,当然会嫌夜壶太脏,恨不得赶紧踢走。要是我们真把自己当回事,和贵人牵扯在一起,就离死不远了。”
郭界不服气地道:“大哥,我听说王侯贵人,宁有种乎?说不定你我兄弟有朝一日,也有成为贵人的一天!你看秀哥儿,现在不也是贵人吗?大哥,这里可是蛤井巷!隔壁算命得刘瞎子说过,这条巷子是风水宝地,出过一飞冲天的蛤蟆精!”
“二哥,算命的刘瞎子都快病死了,他以前还说自己能活九十九哩!”巨孟笑嘻嘻地道,“你和秀哥儿就算想要飞,也得抓得住金天鹅啊!”
话音未落,众人忽然听到巷子里爆发出的一声嚎啕,以及纷乱的哭喊声。
众人面面相觑,巨孟侧耳一听,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哎呀妈哟,刘瞎子死了!”
“死了……”郭解呆了呆,目光骤然一闪,“大哥,秀哥儿,我有好法子了!”
剑光的蝴蝶轻盈飞扑,连原本棱角锋锐的光芒也变得柔和。
半空中,仿佛两只蝴蝶翩跹嬉戏,竞相追逐。蝴蝶蛊人时而反复旋转低回,时而连续扑跃高飞,竭力摆脱剑光蝴蝶的追缠。
支狩真并不急于得手,而是一边运剑,一边琢磨对手至轻至柔的运劲方式,尤其是在“借力”上的精湛造诣。
借力在武道中常用来以弱胜强。各种借力法门可谓多如牛毛,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大坤王朝国师洛疏所创的“巧拙四两拨千斤”。她将这门走江湖的粗浅把式,修炼成技进于道的大道法门。据传洛疏可以仅用稚童之力,巧胜炼精化气的武道好手。
蝴蝶蛊女的攻击手段仅仅是以翅膀扇出彩雾,无论彩雾是否有毒,都对支狩真毫无作用,音波剑术的剑圈足以荡开彩雾。
但蝴蝶蛊人的躲闪身法出神入化,借力技巧极为高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空气流动也会被她利用,化作腾挪转折的助力。纵然支狩真剑气内敛,出剑无风,但剑光蝴蝶甫一接近,就被她借助剑身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微末气流,借势飞开。
支狩真的目光遥遥锁住蝴蝶蛊女,剑尖点点抖动,模仿蝴蝶柔软的翅膀不住轻颤。他渐渐洞悉出了几分借力的要窍,也对如何斩中对方有所了然:或是让对方无力可借,剑锋与空气摩擦时生出的气流要一正一反,相互抵消;或是索性让对方借力,只要生成的力场够乱够多,超出技巧的极限,对方必然会忙中出错。就像四两可以拨动千斤,但未必能应付万斤。
以支狩真目前的修为,想要生出玄妙的正反力场,抵消气流还无法达到,但后者容易多了。支狩真不动声色地与对方纠缠了半个时辰,直到将借力技巧学了个大概,才骤然发力,无数乱哄哄的剑气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像一只只没头苍蝇撞个不停。
附近的空气流动变得紊乱不堪,一次次交错、碰撞,又接连不断地生成新气流,新气流又相互干扰变化,运行轨迹变得毫无征兆,难以判断。
蝴蝶蛊女当即陷入一个个错综混乱的气场,前后左右,都有百十道劲气交叉乱窜,应接不暇。她似在湍急的险滩行舟,四面八方尽是杂沓涌来的暗流,稍有不慎,就会被暗流裹挟,撞上礁石粉身碎骨。
她不得不极尽借力之能,一次次腾挪转折,如履薄冰般穿行气流乱海。双方追逐之中,蝴蝶蛊女一次借力稍稍不慎,出现短暂的破绽,立即被支狩真抓住机会。
剑光蝴蝶翩然一跃,掠过一个短促优美的弧线,无声笼住蝴蝶蛊人。柔亮的剑光瞬息往内合拢,像一个急剧缩小的牢笼,令对方逃无可逃。
“当!”一声击金敲铁的撞击响彻牢房。千钧一发之际,蝴蝶蛊人竟以小小的拳头抵住剑脊,猛然发力,将长剑一下子震开。
这一记大出支狩真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娇小柔弱,走的是以柔克刚的内敛路子。孰料对方竟然一直藏拙,假意示弱,直到此刻才突然爆发。
蛊真人门下,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个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
蝴蝶蛊女力大无匹,劲气暴烈,不但将支狩真的长剑险些荡飞,余劲还沿着剑身袭来,震得他手腕的虎口发麻,隐隐作痛。
猝不及防之下,支狩真先手尽失,转瞬间陷入被动。“当当当!”蝴蝶蛊人得理不饶人,核桃大小的拳头犹如两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向支狩真,掀起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她气劲惊人,拳拳势大力沉,卷起千百重窒息般的压迫气浪,发出“啵啵啵啵”的爆裂声。每一次拳剑相击,劲气无不震得支狩真手腕麻痛,长剑几欲脱手,迫使他不愿再与对方硬撼。
“软妹子,瞧不出来你不但腹黑,还是个暴力肌肉女啊!”萌萌哒甩了甩尾巴,冲着对方胡言乱语,一个劲地扰乱对方心态。
“闭上你的臭嘴!”蝴蝶蛊女显然受不住激,口中发出愤怒的尖叫,拳势节节拔高,犹如山洪汛升,愈发激烈迅猛,绕着支狩真飞转如轮。
支狩真长剑展动,音波剑圈形成重重屏障,消弱拳劲,全面采取退缩的守势。萌萌哒则不断言语挑动对方,句句鲜热毒辣,气得蝴蝶蛊女七窍生烟,拳法屡屡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精准。
“死猴精,你吵死啦!”蝴蝶蛊人飞过一个波峰状的曲线,以迅疾的冲刺扑向萌萌哒,口中怒叫着挥拳。
支狩真目光一闪,就在适才蝴蝶蛊女心浮气躁时,她的挥拳与俯冲之间,出现了一丝不协调。
虽然这点不协调稍纵即逝,但足以看出蝴蝶蛊人在技巧上的缺陷。
挥拳是力量,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俯冲是身法,走的是轻柔的路子。
两种路子一刚一柔,截然相反,必须运转如意,才不会生出破绽,否则反会相互冲突。
这种冲突在大多数时候被隐藏,但一旦遭遇强敌或压迫,就会显露出来。蝴蝶蛊女既然修为不纯,并未臻至刚柔相济的地步,那么强行施展刚柔合一,迟早会露出破绽。
支狩真心下恍然,剑法忽而一变,先换作流光剑技,以迅疾耀眼的流光剑雨与对方展开对攻,却不与对方实际碰撞,而是避实就虚,流光剑雨飞旋穿梭,纷纷绕开拳劲,攻敌必救。
不待蝴蝶蛊女适应,支狩真的剑法又是一变,改成侯府习来的“山路十八盘”剑术。这门剑术以奇险突兀著称,每一式都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轨迹尽是不规则的刁钻曲线。
这路剑法令蝴蝶蛊人极不习惯,拳劲频频落空,从支狩真身外呼啸掠过,白白耗费了元气。
“山路十八盘”施展过半,支狩真再换一套“乱披风”剑法。这些剑法无一不是快剑急攻、避实就虚的路子,讲究一气呵成,以迅疾密集的节奏调动对手。
一时间,支狩真连施数十套剑法,偏偏又不和蝴蝶蛊人正面交击,弄得她有力无处使。再加上萌萌哒不停地指责她雌雄难辨,口臭放屁,心里实在烦躁难忍。
“去死!”蝴蝶蛊女尖啸一声,对迎面数百朵眼花缭乱的剑花视而不见,蝶翼狂烈掀动,双拳直冲而上。
这一瞬间,她原本轻盈柔和的身法被猛烈的拳势带偏。
支狩真终于等到了机会。
长剑骤然一旋,闪过正面轰击的拳劲,轻飘飘贴着对方的手臂而上,轨迹一波三折,削向肩胛。
蝴蝶蛊女双翅一振,向旁迅捷滑开,但她先前被自家拳势波及,因此身法的柔劲不纯,以至于整个动作稍显别扭,躲闪的角度、路线、力量大小都出现了一丝丝偏差。
这一丝偏差常人难辨,但落在支狩真这样的剑术大家手里,就是致命的缺陷。
剑光猝然加速一闪,快似闪电,剑锋从蝴蝶蛊人的肩头斜下切过腰肢,上半身无声滑落下来。因为剑速太快,断口处犹自呈现出光洁的横截面。
下一刻,血液从断口喷射而出。
空气中隐约传来低吼声,四处激溅的血滴忽而停顿,悬浮在半空中,滴溜溜滚动。过了数息,所有的血滴徐徐向内聚合,凝成一团蠕动的血水。
一张凶戾的脸孔浮凸出血水,满头的血丝乱发上下飞扬。血脸无眉无耳,双眼大如铜铃,凶神恶煞一般,正是凶名赫赫的血面蛊。在大燕境内,血面蛊远近皆知,父母常用来止住小儿夜啼。
血面蛊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对支狩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空气剧烈震动,这一声咆哮可惊可怖,直攻心神的薄弱处,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巨大的恐惧,眼前浮现出种种噩梦般的景象……
这是血面蛊的精神咆哮,寻常人被这么一吼,立被震散魂魄。但八翅金蝉沉眠在支狩真的魂魄核心,万邪难侵,令对方徒劳无功。
支狩真趁势出剑,长剑挥洒出一片密集的寒光,剑光交织成丝,形成一张丝丝入扣的剑网,瞬间罩住血面蛊。
绵密的剑气犹若实质,将四周围封得严严实实,空气也呈现出锋利的气刃状。血面蛊怒吼着左冲右突,犹如困兽之斗,试图冲破剑网。
支狩真手里长剑不停,一层接一层的剑气密网笼住血面蛊,层层相叠,不容对方脱困。据传血面蛊有诸多邪门阴招,防不胜防,支狩真自然不会给对方施展的机会。
“好剑法!”
一个干涩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支狩真身后。
支狩真心头一紧,迅疾的黑芒一闪,在此人开口出声前,已然直射支狩真背心。
这一记偷袭出手阴狠,毫无征兆,支狩真的注意力恰好被血面蛊吸引。此人先出手,后开口,不仅没有影响偷袭的效果,反而更有扰乱敌心之效,足见其袭杀经验的丰富。
此人隐匿行踪的术法同样高明,耐心极其过人,一直潜匿不动,坐看同僚与支狩真几番厮杀,直到他将支狩真的出手路数观察个大概,才果断出手。
这显然是一名大燕绣衣司的专业刺客。
无声的剑鸣倏而响起。
空气波动如纹,剑音涟漪环绕支狩真全身,向外一圈圈荡开,犹如重重屏障,封绞逼近的黑芒。
八翅金蝉陷入沉睡,无法再预感危险,支狩真也不曾发现牢房里还有外敌。但他向来谨慎多疑,虽然应战蛊人,却始终未尽全力,留了几分小心。
黑芒近身,支狩真随即生出感应,连忙以音波剑术防御。但此人观战
许久,早对支狩真的剑术手段有所熟悉。黑芒悄然变幻,化作一缕渺
若轻烟的黑蛇虚像,弓背一弹,一瞬间穿过层层涟漪剑圈,贴上支狩
真后背,就要发力摧心!
黑蛇长不过一尺,似虚似实,瞳孔亮如黑曜石,闪烁着阴冷的厉光,
三角形状的头颅显露出一丝人的神情。
这是黑蛇法相!是炼神返虚的力量!
出手偷袭之人,赫然是一名返虚修士!
这才是大燕绣衣司的真正手笔:以一名炼气还神的蛊道好手正面袭击,吸引支狩真的全部注意力,再以另一名更强悍的返虚刺客背后偷袭,真正做到了狮子搏兔,用尽全力!
黑蛇法相之力正欲吐出。
异变陡生!
整座牢狱霎时被铺天盖地的剑气淹没。从另一个神秘的空间层面,不二剑匣内喷射出三杀种机剑炁,无形无色无声,覆盖四面八方,一丝一毫的缝隙也未曾漏过,全都被狂风暴雨般的剑炁填满。
剑匣里射出的三杀种机剑炁总量,达到了炼虚合道的层次。
无论是正面的血面蛊,还是背后的炼神返虚刺客,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顷刻间被剑气撕成粉末。两人全身的精气、血肉、生机,连同一丝精神上的玄异之物全被三杀种机剑炁吞噬。
剑匣内积蓄的三杀种机剑炁瞬间清空,支狩真手持长剑,小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未再发现敌踪。这一次,血面蛊再也无法重生,彻底烟消云散。
这本是大燕绣衣司万无一失的杀招,为此不惜动用了潜伏大晋多年的暗间,才得以偷入防卫森严的诏狱。整个刺杀行动同样考虑周全:蛊道好手只有炼气还神修为,但蛊道九转功法极难被杀,适合与支狩真正面缠斗。返虚刺客则等待机会,一槌定音。
支狩真沉思片刻,心神投入墨翠玉璜,把绣衣司入狱刺杀之事告知了玉真会。只是他稍加改动,隐去了那名返虚修士的存在。不二剑匣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当然不会对外透露,何况他也难以信任玉真会。
说到底,双方不过是相互利用。
支狩真再三传讯,希望玉真会尽早采取措施,安排自己出狱。不然此次过后,也不晓得大燕绣衣司还会有多少层出不穷得杀着。尤其是绣衣司的司主蛊真人,素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自己杀得他弟子形神俱灭,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个多时辰后,支狩真收到了玉真会的回复:三日之内,朝廷会将他无罪释放。
两日后,清晨。秦淮河畔,朱楼高阁。
一名太监躬身,缓缓卷起洒金碧玉竹帘。透过窗,对岸是建康城最大的主干道——御街,连接东、南、西、北各处街道,勘称建康交通枢纽。
这座歌楼位置极佳,俯瞰下方,各处风光一览无遗。
“父王已经托人传话,如果那些人继续游街闹事,明日就要将原安无罪开释!”伊墨白龙鱼服,面色铁青地站在雅阁里,右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剑柄。
“殿下请息怒。”
孙秀匍匐在地,叩首请罪,“都是微臣无能,才累殿下受辱。”
“你也知道是你无能?”伊墨喝问道,“孤问你,给那群市井无赖的报酬拿回来了吗?”
孙秀继续以头叩地:“还请殿下恕罪。”
“究竟怎么回事?说!莫非你把孤的金口玉言当成了耳旁风?还是那群无赖子贪墨了孤的银钱,不肯交还?”
“殿下容禀,微臣不曾向游侠儿索回银钱,反而以殿下的名义,擅自支出了一笔符箓的开销给游侠儿,总计八千金——”
“孙秀,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替孤擅作主张!”不待孙秀讲完,伊墨勃然大怒,随手挥起剑鞘,往孙秀砸去,“好一个欺君罔上的东西,你想造反吗?”
“嘭!”硬邦邦的剑鞘砸在孙秀背上,沉闷有声。他身子猛地一颤,细长的腰肢往下一陷,连带着臀股翘起来。
伊墨的目光不自禁地落在上面,盛夏衣裳单薄,光滑柔软的湖蓝色丝帛像水一样覆在孙秀的臀瓣上,流淌出浑圆饱满的线条,又沿着深窄的沟壑陷进去,连里面亵裤的痕迹也若隐若现。
“你这混账……东……西……”伊墨的声调不由自主地降下来,喉头有些发干,剑鞘再次打向孙秀时,力道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孙秀咬牙发出轻细的喘息,像一只中箭悲鸣的天鹅,伏倒在蓝丝帛的湖面上。剑鞘这次落在曲线起伏的臀股上,更像是轻轻拍打,裤裙起了丝丝缕缕的皱,像风涌起的涟漪,伊墨蓦然想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句话。
“殿下——”孙秀抬起头,白玉般的脸颊因为痛楚泛起嫣红,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子,“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唯有日月可表。恳请殿下信任微臣,拭目以待,今日崇玄署发起的这场游街闹剧,必定中途夭折。”
伊墨回过神来,闻言不由一愕:“莫非你又有了什么主意?”
孙秀再度叩首,信誓旦旦地说道:“殿下,游侠儿虽然个个出身低微,没什么见识,但他们爱戴殿下的忠君之心绝不在他人之下,不会坐视那些道门、世家由下犯上,忤逆殿下。便在今日,建康城里所有的游侠儿会尽起一搏,为殿下誓死效忠,全力阻止这次游街闹行!”
“哦?他们想干什么?”伊墨颇感意外,脸色稍稍舒缓了一些,“勿谓孤言之不预,若是这些游侠儿恣意乱来,闹出差错,被崇玄署的人抓住什么由头,可别怪孤不念你我的君臣之情了。”
伊墨哼了一声,丢下连鞘长剑,本想让孙秀平身,不过瞧着下面起伏圆润的身体弧线,终究什么也没说。
侍奉的老太监沏好茶水,伊墨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这就是秦淮河最出名的百花相思茶?”他忍不住皱皱眉头,茶水颜色倒是姹紫嫣红的好看,只是香气过于浓郁,有些甜腻味,拿来漱口都嫌俗气。
老太监躬身回道:“殿下,这已经是他们拿出来的最好收藏了。毕竟是世俗之地,与宫里没法比。”
伊墨一哂:“秦淮大名鼎鼎,也不过如此。”他久居深宫,向来以明君之志勉励自己,勤加修文习武,从未来过此等烟花金粉之地。若不是孙秀撺掇,说今日游街必生异状,他也不会亲自前来察访。
孙秀跪伏在地,口中娓娓诉道:“殿下容禀,百花相思茶虽然入口浓腻,失了茶的清幽高远之意。但此茶的回味十分特殊,虽然有些发苦,但若细细品尝其中之苦,自是别有妙处。殿下,可要微臣为您一一道来么?”
“哦?你先不要说,让孤再试试。”伊墨被孙秀的话勾起了兴致,又呷了一口,闭上眼睛慢慢品。
“奇了,奇了!这苦味居然还有层次!先是有点发涩,接着是苦,再是苦到了极致,赛过黄连,浓烈得催人想吐,随后苦味一层接一层淡去,奇哉,怎地这一层苦中,犹带一丝微不可察的甜意?嗯,这最后一缕苦味,绵绵不尽,怅然若失,妙啊,妙极了!”伊墨击节大赞,睁开眼望着孙秀,充满期待之色,“孙卿,孤说的对不对?”
“殿下明察秋毫,法眼无差。”孙秀抬起头,一脸仰慕地望着伊墨,虽然他是在曲意逢迎,却也有几分真心实意。能够第一次就将百花相思茶的苦味层次说得如此分明,伊墨的味觉算是极为灵敏了得。
“这是相思之苦吗?原来如此啊!”伊墨细想百花相思茶的多层滋味,恍然拍案叫绝。
“多少江河送别影,唯有秦淮留相思。”他俯视着窗外青如罗带的秦淮河,一时意兴飞驰,“不晓得有多少才子豪杰,红粉佳人,在这十里秦淮河上聚散依依,黯然销魂。爱卿,你可尝过相思的滋味么?”
他言辞不禁含了一丝放肆轻佻之意,反正雅阁里只有他与孙秀、老太监三人,宫廷侍卫尽在外面守着。
“以殿下的龙章凤姿,若在这秦淮河上风流一度,必会惹来无数娇媚动人的胭脂红粉,为殿下饱受相思之苦。”孙秀凑趣说道。
“哦,有多娇媚?比你还娇媚?”伊墨失口调笑道。
孙秀闻言一愕,老太监充耳不闻,伊墨也觉得出言不妥,清咳一声,目光转向窗外:“这群不安分的刁民,又开始闹事了!”
在御街以东的青溪桥路段,人流汇聚,浩浩荡荡的游街开始了。崇玄署的七、八个道人作俗家打扮,混杂其中,目光如炬般不时扫过四周。一旦出现游侠儿捣乱,将被当场擒拿。
“大人,道门的人一直跟着,我们很难插手啊。”一名身穿便服的天罗卫加入人群,对身边的宁小象低声道,“难道我们要硬来?”
另一个天罗卫苦笑道:“太子那边可是下了死命令,要我们必须阻止游街,如果怪罪下来……”
“道门势大,硬来的话,吃亏的是我们。”宁小象微微摇头,“慢慢等机会吧,不必勉强。我们天罗卫只听命于陛下,其它的尽力而已。”
“我的爹啊,我苦命的爹爹啊,您死得好早啊!”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突然从青溪桥的另一头遥遥传来。
这一刻,无论是人群中的宁小象、崇玄署的道人,还是依楼临窗的太子伊墨,无不将目光投去。
一队头戴白色麻帽,身披白麻衣,腰扎粗麻绳的百姓抬着一口黑色的柳木棺材,高哭悲歌而来。
围着棺木,他们排开浩大的仪仗,高举各种纸扎的彩色屋舍、车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队伍两侧则是送丧奏曲的乐班子,吹着悲痛刺耳的唢呐笙箫,打着震耳欲聋的锣鼓铁钹,唱着肝肠寸断的孝子葬歌:“一大门上烧纸钱,滔滔大路往西行。孝子伤心流泪拜,地狱门开放善人。二大门上道古人……”
一名天罗卫讶然道:“大人,是赶着出殡的。”
“好手段。”宁小象微微一笑,“这群游侠儿还挺有一套的,这下子我们也能交差了。”
出殡队伍一路不停地行来,沿途插放路旗,漫空抛洒纸钱。
“爹啊!我那苦命的爹啊!你三岁死了爹,我奶奶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可怜你从小害病,瞎了一双眼睛,还要养活六个弟妹……我可怜的爹哦,你一口甜的都没吃上,就抛下你的子孙这么走了,你叫我奶奶可怎么活哦!”一个肤色黝黑,披麻戴孝的汉子一手拄着哭丧棒,一手牵着棺材的缆绳,扯着嗓子嚎啕大喊。
后面一堆女人搀扶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子,婆子的两只眼睛陷在皱纹堆里,都快睁不开了,细小伶仃的手脚一直哆嗦着,仿佛随时会倒下来。
“让一让,都让一让!”“晦气,怎么有人挑这个时辰出殡!”“这是搞什么啊!你们闪开,让我们先走!”游街的人群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双方在青溪桥上迎面相撞,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混乱。
出殡的队伍并不理会对方,雪花般的纸钱毫无顾忌地洒出去,落在游街人群身上,惹来一片谩骂。
双方谁也不肯相让,彼此推搡起来,抬棺的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棺材来回晃悠。
“秀卿,快快平身。你过来瞧瞧,这难道是那帮无赖子搞出来的?”伊墨早已站起身,招手让孙秀赶紧上前说话。
“启禀殿下,正是如此。”孙秀起身恭谨地道:“这群游侠儿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好歹有一些机变的市井手段,对殿下与朝廷的忠心更是毋庸置疑。”
“妙,妙啊!百善孝为先,就算是道门,也要乖乖遵守名教的孝道,怎能与出殡送葬的百姓冲突呢?”伊墨抚掌大笑,心怀舒畅之极。这些年,虽然道门势大,名教日渐没落,但名教崇尚的“忠”、“孝”早已深入人心,被奉为世间圭臬。
双方人流交错在一起,叱骂推挤,闹得难解难分。崇玄署的道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嘭!”猛地一声巨响,抬棺的人被撞倒了,黑木棺材轰然砸落在地,薄薄的棺材板随即四分五裂,穿戴寿衣的孙瞎子尸体滚了出来。
“爹啊!”一群孝子贤孙蜂涌扑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其他人纷纷鼓噪叫骂,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你们连死人也不放过啊!”一位孝服娘子敏捷地揪住一名世家子,面红耳赤地尖叫,“你要给我爹披麻戴孝,磕头赔罪!啊,非礼啊!”
“我的爹哟!苍天在上,可怜你老苦了一辈子,死后还要被人作践啊!”出殡的一干人哭倒在地上,纷纷打滚、撒泼、喊冤、叫官,场面闹得不可开交,游街的人流被彻底堵住了,再也无法往前移动。
崇玄署的道士瞧出了不对劲,悄悄掐动术诀,暗中施展迷魂术法,试图驱散出殡队伍。但一群孝子贤孙个个暗藏明心定神的符箓,该哭的哭,该闹的闹,并未被迷魂术法左右。
“哎呀,老太太不行啦!出人命啦!”有人尖叫起来。不知何时,那个老态龙钟的婆子已经栽倒在地,四肢轻轻抽搐,送葬的诸人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大叫,沸腾的喧闹声响彻大街。
望见下面乱成一团,伊墨禁不住心花怒放,拍了拍孙秀的肩:“秀卿,你真是有心了。那些个——游侠儿,还算机灵。”
孙秀躬身道:“全凭殿下英明圣贤,宽宏大量,游侠儿们心存仰慕,愿为明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伊墨赞赏地看了孙秀一眼:“孤心里清楚,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坐下吧,陪孤一起喝茶,尝一尝秦淮儿女相思之苦的滋味,哈哈哈!”
“多谢殿下赐坐。”孙秀先是跪下谢恩,才施施然坐下,感激涕零地道:“秀出身卑微,也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有幸与殿下同座,得以光宗耀祖。秀哪怕今日身死,也不负此生了。”他情不自禁地眼眶发红,泪光盈盈欲滴。
“秀卿,孤知道你的忠心。”伊墨心中愈发怜惜,对先前责打孙秀生出了一丝歉疚。他从袖里摸出一方龙凤呈祥香巾,递到孙秀手里,“莫要难过了,待到彻底解决此事,孤一定重重赏你!”
孙秀连忙离座谢恩,又禀报道:“殿下,除了青溪桥路段,其余各大主道也都布置妥当。今日共有四户出殡办丧、两户娶妻迎亲,定会把建康城堵得严严实实,令那些游街的刁民和崇玄署的牛鼻子无计可施。”
伊墨纵声长笑:“太好了,来,我们看看建康全城的热闹!”他摘下腰系的青紫麒麟玉佩,玉佩嵌金镶珠,雕刻繁密玄妙的纹络。
他转动麒麟眼部的夜明珠,一束异光从麒麟口中吐出,投在雪白的墙上。光影浮动,色彩层层跃现,伊墨晃动青紫麒麟玉佩,建康城的各处景象逐渐显露出来,一一清晰映在墙上。
东门桥上,一群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与游街人群闹得不可开交,新娘蒙着红盖头,坐在地上,与新郎官抱头痛哭……
西明门前,出殡送葬的队伍与游街诸人大打出手,司隶校尉手下的士卒借机出动……
此后数天,建康城里的红白事接连不断,
而一些游街的人家,或是门口堆满臭烘烘的大粪,或是家中老人莫名地摔断了腿,娃子走失……如此闹哄哄过了几日,游街的热潮渐渐平息。
再后来,有个富家翁为八十岁老母祝寿,请了京都最有名的戏班子“花满堂”,在城东的三桥篱门免费连演八日,引得百姓纷纷奔走观看。还有一户女子,趁着丈夫外出寻欢之际,与狐狸精半夜媾和,却被偷偷来寻婆婆的一个老鳏夫撞破,被迫来了个四人行,成为茶馆酒肆最热门的话题……
除了嵇康、谢玄等人犹在声援,大多数人已不再关注诏狱里的原安。
石粉簌簌飘落,剑尖缓缓划过牢墙一角,留下一道窄而弯的痕迹,像是一条蹙起的眉毛。
支狩真收起长剑,这是他在狱中划下的第二十六道刻痕。玉真会未能如约将他解救出狱,他也并未怨天尤人。纵然强如道门,也不能肆意妄为。此事分属王室管辖,道门无法越权直接出手,只能间接施压。
支狩真心知肚明,这只是王室与道门无数次斗法中的一次,无论最终如何,双方都不会在意一次的胜负,也不会在意其中某一枚棋子的存亡。
好在支狩真晓事以来,从未将希望寄于他人之手,因此心境上并无失落起伏。反倒因为枯守牢狱,暗合了道门清静无为的宗旨,他的太上心镜注颇有精进。
平日里,支狩真除了修炼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就是参研白骨往生经,或是对照不二剑匣,修炼自家的有无形·真剑术。无论是白骨往生经还是有无形·真剑术,都比大晋的功法要高明许多,其中一些修行关窍极为复杂深奥,支狩真需要反复琢磨,方能慢慢领会。
“来,我们下几盘棋轻松一下。”瞧见支狩真调息完毕,萌萌哒忙不迭地跳下横梁,把他拽向棋枰。
猴精要下的并非围棋,而是一种叫做五子棋的新鲜玩意儿,来自于她原先的世界。每次猴精都要抢执先手,以至于支狩真屡战屡败,无一胜绩。
支狩真望着推过来的一堆白色棋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一直赢,有意思么?”
“少年,不要太过执着于输赢。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胜固欣然败亦喜,世路来去心悠然。无论下棋还是生活,都是如此。”萌萌哒率先拿起一枚黑棋,“砰”地一声按在棋盘中心,一本正经地道,“不要怕输,这是在磨炼你百折不挠的道心。”
支狩真无奈地落下一枚白棋:“我的道心快被磨碎了。”
“祝你先破后立,从此神功大成。”萌萌哒嘻嘻一笑,再下一子。她晓得支狩真是在刻意迁就自己,在少年深沉阴狠的心性下面,其实藏着非常柔软的东西。
两人接连下了几十步,眼看黑棋又要连成五颗一线,急乱的脚步声骤然从石梯上方传来。
萌萌哒扭头望去,王夷甫、谢玄诸人在狱卒的领路下,兴冲冲走来。
“快瞧啊,谢大嘴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难道你要被无罪释放了?”萌萌哒奇道。
莫非玉真会又出手了?支狩真暗自纳闷,继续放下一枚棋子,若是玉真会出手,理应会告知自己才对。
狱卒打开牢门,点头哈腰谄笑:“恭喜小侯爷,贺喜小侯爷,您已经平安无事,可以回府歇息啦。”
王夷甫悲喜交加地站在铁栏外,他消瘦了不少,面色憔悴发青,偏又泛着亢奋病态的红光。“属下来迟,还望世子恕罪。”王夷甫几经哽咽,对着支狩真深深一揖,俯身不起。
支狩真连忙快步上前,躬身扶起王夷甫。后者执意不肯起身,颤声道:“夷甫真乃无用之人,坐看世子陷于危难,却束手无策,实在无颜以对世子重托啊。”
支狩真强行将他扶起,正色道:“羽族势大,庙堂衮衮诸公尚且一筹莫展,何况长史大人?说到底,是我自己失手杀了小鹰王,也算是罪有应得。”
“胡说八道!什么罪有应得?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嵇康清朗激愤的声音遥遥传来。
支狩真抬眼望去,嵇康宽袍高屐,步似流星,如一阵旋风而至,其余竹林五子跟在后面。
“祭酒大人,向大人,王大人……”支狩真一一行礼,却被刘伶一把拽住,笑嘻嘻地道:“什么大人、小人的,我们几个最烦这种假惺惺的玩意儿!叫他一声老嵇,叫我一声伶哥就行了,哪用客套什么?”
嵇康望着支狩真长叹一声,面露愧色:“原安,你受我等之托,不顾性命与羽族小鹰王比剑,扬我人族声威,却害得深陷囹圄,险些性命不保,老夫实在愧对你啊!”
王夷甫对支狩真道:“祭酒大人和其余五位大人一直奔走此事,连日长跪宫门,恳请陛下将世子无罪释放。谢玄少爷、周处少爷和王氏、白氏、卫氏等诸多世家弟子,也都在为世子游街请愿。”
支狩真向众人再三拜谢,嵇康摇摇头:“释放原小兄弟可不是我们的功劳。”
“传闻是陛下赔偿了羽族大量财物,对方才答应暂不追究。不过据我所知……”山涛带着疑惑的口气解释道,“似乎是羽族主动提出将你释放,声称他们日后会尽遣剑修好手,再找小安兄弟比剑雪耻。”他说到此处,也不由摇头。羽族先前恨不得立即处死原安,如今却主动放原安一马,着实有违常理。
阮籍道:“鸟人向来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兴许憋了一口气,想以后再找小兄弟讨回面子吧。”
“未必是羽族的意思,多半是道门暗中使力,小兄弟毕竟入了太上神霄宗。”向秀沉吟道,崇玄署暗中插手游街一事,瞒不过明眼人。
王夷甫心中微微一动,竹林六子生性洒脱不羁,但绝不会信口开河。如今他们直呼原安为小兄弟,其中之意颇堪思量。莫非……他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又惊又喜,果真如此的话,世子可谓是因祸得福,一飞冲天了!
“小安子,养的挺不错嘛!”谢玄凑过来,笑眯眯地道,“坐了几天牢,还是这么细皮嫩肉,秀色可餐。”
支狩真微微一笑,萌萌哒没好气地道:“小玄子,几天不见,你这张臭烘烘的大嘴也一点没变啊。”
“小猴子懂啥?男人嘴大吃四方!”谢玄洋洋得意地转过身,对身后几个世家千金撅了撅嘴唇,引来一阵嗔骂娇笑。
众人簇拥着支狩真走出诏狱大门,外面日头正盛,夏蝉栖树长鸣,支狩真不由生出一丝恍若隔世之感。
他望见数百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街对面,原婉拄着凤头拐杖,立在前首,一干博陵原氏的族老乖乖跟在后面,再往后是大批世家弟子,黑压压地站满了一片。
支狩真微微一愕,连忙上前向原婉请安。原老太君亲自接他出狱,无疑是向博陵原氏表明,他世子的身份不容置疑。
“小安,辛苦你了。”原婉轻轻叹息一声,原安被囚,博陵原氏却没有多少人为此奔走出力。若不是她进宫面圣,力保原安,恐怕一些族老又会打起永宁侯府的主意。
“原安!”“原兄!”“小侯爷!”王徽、王献、王凉米兄妹,周处、陶玉瑾、孔九言以及苍梧白氏等许多高门子弟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向支狩真打招呼。
日光耀眼生辉,一张张青春朝气的笑脸仿佛也散发着灿烂的光。在这样热烈的光里,即便是支狩真,也被照得闪闪发亮。
这些世家子弟真正接受了原安。
这让支狩真有些欢喜,又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夏风舀起一瓢漱玉泉水,明澈甘甜的泉水从千年金丝楠木瓢嘴里流出来,徐徐浇在支狩真的颈肩上,又沿着脊背流入澡池,乳白色的蒸汽氤氲升腾。
春花弯着腰,将各种名贵的鲜花、药草用药杵捣得细碎,一一撒进泉水池。秋月穿着金红色的牡丹花开富贵肚兜,露出洁白娇嫩的四肢,跪坐在支狩真身后,一双柔软的小手按过他的肩头,轻轻拿捏、松骨、活筋。
支狩真仰头闭目,禁不住发出一丝惬意的叹息。
这便是红尘的富贵。原老太君的青睐,还有那些世家子的热忱,以及玉真会的招揽,全都由原安的身份带来。
然而有朝一日,众人知晓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巫族山寨的村野匹夫,还会如此待他么?
支狩真默默地睁开眼,目光投向澡池的屏风外,冬雪正在为他焚香熨衣,倩影映在屏风上,显得窈窕又单薄。借助他曾经种下的牵丝种傀咒,他能感受到深埋于少女心里的切肤怨痛。
还不够恨,还不够痛,还要更激烈……支狩真悄然催动牵丝种傀咒,一点点引发冬雪心中的负面情绪。唯有永宁侯和赵蝶娘都去死,他才能摆脱王子乔的挟制。
或是一劳永逸,直接除掉王子乔。
这都需要周密的安排,绝不能打草惊蛇,引起王子乔的警觉。
沐浴完毕,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伺候支狩真修面裁鬓,抹上墨松花露的头油,换上一袭冰纹蝉翼细绢的广袖宽袍。
支狩真先找赵蝶娘请安,母子两个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阵子话。等他再拜见永宁侯时,却被黄婆挡了回去,说是侯爷刚睡,不宜见客。
“多日不见父亲,我身为人子,于心不安。你放心好了,我只是上楼望他一眼,绝不会打扰父亲休息。”支狩真站在幽静的庭院里,不容置疑地看着黄婆,并无离去之意。
萌萌哒蹲在支狩真肩头,一个劲地磕着玫瑰香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
“桀桀桀,小公子,万一老爷被您吵醒,弄得旧病发作,你我都担待不起啊。”黄婆挡在宿风楼的阶梯前,泛白的眼珠直直瞠视着支狩真,皱褶的黑袍子在风中翻起,像是一只诡异的老蝙蝠。
只是支狩真已不是那个初入侯府,如履薄冰的少年,他神色一沉:“黄婆,你若是年老力衰,担待不起服侍家父之责,不如另换几个年轻力壮的代替吧。”
黄婆面色一变,发出乌鸦般嘶哑的冷笑声:“小公子这是要赶我走吗?老婆子伺候老爷这么多年,可是最懂得老爷心思的。老爷不开口,谁也休想动老婆子一根汗毛!”
微渺的剑光一闪,剑尖顶在黄婆咽喉处,恰好抵住声带,令她发不出话来。支狩真手持长剑,目视黄婆,淡淡地道:“区区一个下人,说话太没规矩。跪下说!”
黄婆目眦欲裂,欲要顽抗,但支狩真剑气微微一送,逼得她不得不往后仰,剑气透体而入,直冲双膝。“噗通”一声,黄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又惊又怒,偏偏喉头始终被冰冷的剑尖抵住,难以开口。
“人子思慕亲恩,这是天经地义的孝道。任何人阻拦我,就是要我不孝。黄婆,你听懂了吗?”支狩真平静地道,“既然家父常年卧病不起,难以理事,永宁侯府便暂时由我操持。若是有人以下犯上,倚老卖老,我少不得要执行家门的规矩,好好管一管了。要不然,外人还当我们永宁侯府缺乏家教,失了门阀的威风。”
他注视着黄婆,缓缓地道:“我要立刻看望家父。黄婆,麻烦您老带路。”他长剑向上轻轻一挑,逼得黄婆慢慢起身,剑尖不离喉间,令她仍旧无法开口。
“这就对了。”支狩真往前迈步,长剑一阵巧妙颤动,黄婆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亦步亦趋上了阶梯。
“小侯爷,侯爷是真的睡下了,只是他心神衰竭,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即会惊醒,于病情不利。”王子乔提着灯,缓步拾阶而下,与支狩真相对而视。
双方目光交汇,许久,支狩真微微一笑:“先生说的是,我改日再来看望家父吧。”
长剑倏然入鞘,他轻轻一揖,“许久不见,学生深陷牢狱之灾,未能及时向先生请安,还望先生恕罪。”
黄婆惊魂未定地退后几步,摸了摸脖子,泛白的眼珠子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小侯爷言重了。”王子乔淡淡一笑:“小侯爷虽然在牢里吃了些苦头,但好在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行事想必会稳重一些了。不该得罪的人,不该妄为的事,都要三思后行啊。”
“先生说的有理。”支狩真恭谨地侧过身,退后王子乔半个身子,跟着走下阶梯,口中道:“不过我的另一位西席老师,楚国的名教大儒裴夫子也说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依学生看,剑越磨越锋利,不是么?”
王子乔笑了笑:“就怕一个不小心,把剑给磨断了。一柄断剑再锋利,也是个废物。”
“那要看这柄断剑,究竟在谁的手里。”支狩真也笑了笑,“呛”的一记清越声响鸣彻四周,佩剑倏而出鞘,明晃晃的剑锋横亘在两人面前,散发出锐利金属独有的寒冽。
王子乔和支狩真的脸同时映在雪亮的剑身上,各自云淡风轻,不露丝毫声色。
“当!”支狩真猛地一催三杀种机剑炁,剑身猝然折断,一截剑尖弹跳出来,贴着王子乔的星冠飞速掠过,插在远处的老槐树干上,枝叶一阵剧烈摇晃。
支狩真手执另外半截断剑,凝视着王子乔镇定自若的神色,后者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弹射而过的剑尖只要低上半寸,就会插入他的太阳穴。
“先生,这柄断剑现在还是废物么?”支狩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以断剑相试,却试不出王子乔的实力深浅。
“那要看这柄断剑,究竟对着谁啊。”王子乔意味深长地说道,率先走出宿风楼。
“先生说的是。”支狩真随手丢掉断剑,向王子乔行礼告别。
“小侯爷,名教大儒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话:‘名不正,言不顺。’小侯爷,你须得时常自省才是。”王子乔长笑一声,飘然出了庭院。
“很难判断这个中年油腻男的心思。”萌萌哒盯着王子乔消失的背影,蹙起眉头,“好奇怪,他的各种身体语言自相矛盾,完全猜不透呢。”
“我也摸不出他的虚实。”支狩真沉吟道,“但他确实与血海里的那个域外煞魔一模一样。”
支狩真一路走回听珠阁,开始日常的修行。
首先,支狩真运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一直循环到一百零八转,身躯传来一阵疼痛不适时,他才徐徐收功。这是当世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功法,对于增强和提纯精神力,蕴养识海的益处极大,远超一般的精神类功法。
即便支狩真进入了地梦道,对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修炼也从未中断一日。
如今识海生变,八翅金蝉仍在沉眠,修炼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更为重要,可以促使巫灵早日苏醒。
接下来是研习有无形·真剑术,对照着不二剑匣,支狩真一次次释放自家的有无形剑气,琢磨有无形剑气包含的精神与空间之秘。只是他还未得其中窍要,有无形剑气的威力实在太小,远远称不上犀利,与不二剑匣发出的剑气等若天壤之别。
他略一思索,拿起自己那柄绯红色的断剑。与不二缔结魂器的古老约定后,支狩真才晓得,断剑居然是不二的一颗牙齿。他意念微动,断剑倏而消失,旋即出现在另一个神秘层面,被吸入了不二剑匣。
剑匣微微一震,幻化成不二闭眼沉睡的模样。不二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有些醒觉,旋即又重新变回剑匣。
融合了这柄断剑,不二应该会稍稍加快一点恢复的速度。
随后,支狩真开始练习自家剑术,从江淹《雪夜宫宴图》的基础剑技到诸多大晋剑术、鲤人剑法流派、小鹰王的些许剑招……一一施展变化。
这是一个无比艰辛又极为缓慢的过程,一次次出剑、收剑、出剑……大多数时候看不到什么增效。唯有日复一日的苦练,方能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提升。或许有一天,或许借助偶尔得之的灵感,或许能将所有的剑法熔于一炉,走出属于自己的剑道。
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这种毫无趣味的练剑方式,单调、枯燥,不断地重复剑招,就像一个麻木的傀儡。
但支狩真足足练习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下来。已至丑时,万籁俱寂,远处模糊的灯火映得四下里更为黑暗。支狩真衣衫湿透,黏热的汗水被夜风一吹,生出一阵阵凉意。
这让他想起在百灵山寨练剑的一个个深夜。
默立了许久,直到汗水被彻底吹干,支狩真忽而喃喃地道:“为什么我要做支狩真,不能是原安呢?”
“因为你不是原安啊。”萌萌哒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她趴在床榻上,一边翻看侯府的藏书,一边往嘴里塞着各色蜜饯,还不时地拿起蘸墨的笔,在书上划拉一阵,做许多细致的笔记。
“我当然可以是原安,我现在就是。”支狩真举起长剑,明亮的剑身映着他朦胧的脸。原安有家,有亲人,原安可以有谢玄、周处如此热忱的朋友,原安不必负担太多,可以当一名诗剑风流的世家公子。
原安不必在深夜练剑的时候,还要临深履薄,担心被人瞧见。
“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一门研究心灵精神的学问,非常有意思。人的内心像一座冰海,露出海面的只是一小部分冰山,更多藏在幽深难辨的海底。”萌萌哒注视了支狩真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逃避虽然不太好听,但会有用。人不必任何时候都那么坚硬,有时候,我们需要释放自己的压抑和恐惧。”
“我不需要逃避。”支狩真沉声道。
“你觉得害怕吗?”
“我从不让自己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倒是喜欢想一些没用的东西。”萌萌哒跃下床榻,走到阁外的水榭上,“这样轻松点,不会活得太累,也不会觉得一个人太孤独。”
月光照在猴精洁白细密的绒毛上,支狩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身影浮现出来,她走在水榭湿凉的木板上,轻盈无声,不留影子,月色像是荡开的水涟漪,粼粼漫过线条柔和的脚踝。
“你……”支狩真第一次瞧见猴精这副样子,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萌萌哒?”
“还能是谁呢?”少女坐下来,幽幽俯视着池水中的倒影。一轮清冷的明月悬挂在夜空,像明澈的冰块,冻得水面也似凝了一层薄薄的冰。
支狩真仔细瞧了瞧她,萌萌哒仿佛换了个性子,变得安静而忧郁,与猴精不太一样。很可能是少女穿越时,神魂融合了猴精的肉身,魂受到魄的影响,心性由此改变。当神魂暂时离开肉身时,又会恢复原来的性情。
“这是你在原来那个世界的样子吗?”支狩真有点好奇,“你可以随时变回来?”
“怎么可能呢?我刚来八荒天地的那几年,每晚都会变回原样。可是后来,大约要隔一天才会如此。现在呢,要过上三、四天,我才能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萌萌哒对着池水做了个鬼脸,将双脚伸进池水,轻轻摆动纤长的小腿,却撩不起一点水花。
支狩真欲言又止,这是被八荒天地逐渐融合的迹象么?他走到萌萌哒身边,有点拘谨地坐下来,想开口安慰,又不晓得怎么说,他并不懂怎么去安慰人。
说起来,他还是更习惯毛茸茸的猴精模样,可以随时当肉盾。
“现在是三、四天,以后会越隔越长吧。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然后是好多年……迟早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从前的样子,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过去,一点一滴地流逝。到最后,连失去的痕迹都找不到了。”萌萌哒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支狩真。
“到了那个时候,原来的我算是彻底死去了吧?留在这个新世界里面的,只是一只长着红眼睛和白绒毛的猴子。”
“所以,不要忘记原来的自己。”
“可以逃避,可以害怕,也可以觉得太累了放弃,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需要剑,也需要其它的东西,比如快乐,比如朋友,这本就是你应得的一部分。可是呢,原安可以是支狩真,但支狩真永远不会是原安。”
支狩真侧首看着萌萌哒,没有说话。一颗露珠从上方的枝叶滴下来,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神魂身躯,“啪”地落在木板上。
又过了许久,支狩真轻若无音地“嗯”了一声。夏夜柔和的风吹过两个并肩的身影,一个人的头发轻轻飘起来,另一个人的长发纹丝不动。
天色慢慢亮起来。
微亮的曙色照在长江上,浊浪翻滚,隐隐泛出发白的泡沫。
时辰尚早,江畔静寂幽暗,一群水鸟低鸣着掠过水面,越过停泊渡口的一艘艘渔舟,飞入对岸的山崖。
“阿浪,何必这个时候走呢?殿下答应过我,一定会对你们大加赏赐。无论是银钱,还是官位,都不在话下。你我弟兄携手合力,一定能一飞冲天,成为人上之人。”孙秀站在渡口的栈板上,手执折断的柳枝,依依不舍地对色浪说道。
一艘小渔舟停靠在旁边,巨孟蹲在船头,解开栓桩的缆绳,随手抄起撑船的竹篙子,灵巧一抖,耍出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枪花。
郭解把准备好的细软包袱递给色浪,口中也道:“秀哥儿说的没错!大哥你再考虑一下吧。如今太子很赏识我们游侠儿,正是你我兄弟甩开膀子,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的好时机!”
色浪眯着眼,头戴草帽,赤足趿拉着麻鞋,一副没睡醒的惫懒样子。“说起来,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建康呢。”他打了个哈欠,接过细软包袱,抛向等候的渔船。
巨孟轻捷地扬起竹篙子,挑中包袱,劲力一抖一沉,稳稳接住了包袱。
“阿浪!”孙秀还待劝说,色浪懒洋洋地摇摇头,指着远处栖息在渔船上的一排灰黑色水禽:“二弟,阿秀,你们晓得那是什么鸟吗?”
“当然晓得,是鸬鹚嘛。阿浪,我们小时候常来江里游水,怎么会连鸬鹚都不认识?”孙秀随意瞧了一眼,当即答道。
“野生的鸬鹚自由自在,想吃鱼就吃鱼,想飞哪就飞哪。可渔民养的鸬鹚呢?抓到一条大鱼还得从嘴里挖出来!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回船上,哪里由得了它们?”色浪从眼角抠下一粒黄色的眼屎,用手指揉了揉,弹向江水,“阿秀,二弟,你们两个都有雄心壮志,一心为上头奔走,想博个大好前程。哥哥我一向懒散惯了,受不得那个拘束了。”
孙秀蹙眉道:“阿浪,就算你不想效忠殿下,也没必要离开建康。去外头闯,其实更难。”
“我窝在京都,当了这么多年地头蛇,也想出去浪一浪,当一条过江龙嘛。”色浪摘下草帽,目中灼灼精光一闪,扫过方圆数丈,察看是否有人追踪。“更何况小命要紧!我们破坏游街,大大地落了崇玄署的面子,道门会甘心放过我们吗?博陵原氏和那个永宁侯世子会放过我们吗?树大招风啊!道门和原氏要立威,不选我这个游侠儿的头子选谁?我要是不出去避一下风头,包管在某天夜里死翘翘的,连尸首都找不到。”
孙秀道:“有殿下护持,崇玄署和原氏不敢乱来,负责京都治安的司隶校尉可是殿下的心腹重臣!”
“我怕死,还是不冒险了吧。”色浪拍了拍孙秀的肩膀,心中暗道,你那个主子更危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要搞死了我,太子可以凭借你和老二,迅速吃掉游侠儿的势力,到时好处更大。
只是这番话不便对阿秀明言,他听不进去,也伤兄弟感情。
郭解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头,大丈夫富贵险中求,怕死难道就不会死了?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大哥终究是心气低了些!
“阿浪!”孙秀欲言又止。
“别婆婆妈妈的,我走了!”色浪脚跟一蹬,腾空跃上船板,目光扫过孙秀和郭解,踌躇片刻,肃然道,“临走前,别怪当大哥的说几句丧气话。多大的鱼,就游多深的池塘。小鱼虾硬是钻进大江大海,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哪怕有一天,你们青云直上,变成手握权势的贵人,也须得记住‘分寸’这两个字!”
“大哥,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只管放心去,等你回来,弟兄们一定风风光光地来接你!”郭解拍着胸脯道。
色浪在心里轻叹一声,拱手抱拳作别。巨孟收起船板,撑起竹篙子发力一点,渔舟箭一般窜出去数丈,驶向茫茫江心。
“阿浪!”孙秀望着逐渐远去的船影,眼眶一红,双膝颓然跪倒,泣声高喊,“是我拖累了你!”
“哼,他倒也晓得!”渔船上,巨孟撇了撇嘴。
“我打听过,阿秀前几年为青州石氏做事,受了不少屈辱,这次回建康是憋着一股气。做兄弟的,怎么能不帮他呢?再说我也想出来闯一闯,你我兄弟携手,会一会八荒的各路英雄好汉!”色浪仰靠在船舷上,用草帽遮住了脸。
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老二心太大了。迟早有一天,郭解会与自己冲突。与其将来闹得兄弟阋墙,不如先把游侠儿首领的位子让出来,成全了老二。
“反正我听你的,出去耍耍也好。”巨孟嘿嘿一笑,双臂划动船桨。四周薄明微暗,涛声连绵,江水开始变得湍急。两岸危崖林立,丛林像奔掠而过的巨兽,苍青色的轮廓在晨曦里越来越清晰。
渔船拐过一个急弯,远方水天相连处,倏而透出一线亮彤彤的红光。
正是日出江上的一刻。
色浪的草帽陡然从额头滑下,露出一双凌厉如电的双眼。
旭日浮出,江赤如火,水天霞光耀眼,一道人影仿佛挟着千百道红亮四射的朝晖,从江崖上高速扑下,一拳猛然击向渔船。
“轰!”
四周的气温骤然攀升,渔船如同一下子掉进了一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里。江水像烧红的铁汁沸腾起来,闪烁水波折射出刺目扭动的火光,小渔船似燃着了烈焰,发出焚烧般的“噼啪”声!
色浪心头骤然一紧,知晓自家兄弟的生死悬于一线!
对方这一拳击出,恰是旭日初升、霞光眩目的一刻。时机拿捏得妙到巅毫,近乎于道,暗暗符合天时逆转、生死突变至理,深得高手攻击中的“天时”真义。
当代名教的精神领袖,大楚浩然书院的山长孟无屈,曾谈及高手对决的三大关键:一曰天时,二曰地利,三曰人和。
对方袭向渔船的一拳不仅应合天时,还极为契合地利。不仅居高临下,尽得苍鹰扑兔之势,还将自身的火属性拳法与江水、日光巧妙结合,拳法威力释放得淋漓尽致。
这一拳同样极尽人和三昧。
人和主要指高手对决时,双方心理上的变化。无论是愤怒、喜悦、沮丧、激昂、惊恐……种种情绪都会引起个人精神层面的变化,从而影响战力发挥,被对手加以利用。
色浪心知,对方这一拳看似浩浩荡荡,笼罩整艘渔船,实则劲气高度集中,矛头直指船首的巨孟。
若是他只管自己保命,任由巨孟面对这炼神返虚的巅峰一拳,巨孟必死无疑,但他大可利用这难得的时间蓄势发力,或攻或逃,掌控战局的主动。
若是他急于援救巨孟,必会顾此失彼,令自家的防护漏出破绽,被对手趁虚而入。
“逃!”色浪厉啸一声,一脚猝然飞出,将巨孟踢得翻船落水。
“噗通”一声,巨孟摔入江心,紧接着像一枚猛烈发射的礁石,往水下急速沉去,溅起的水花也被起伏的波浪淹没。
色浪这一脚暗含巧妙变化,并未将巨孟简单地横向踢出,而是蕴含了两重劲道,到了中途陡然变向,转为下坠之势,并推动巨孟潜往大江深处,最大距离地逃脱战场。
以色浪和巨孟多年来的兄弟默契,巨孟自会尽快逃生,免得拖累自家老大。
数息过后,数十道身穿鱼皮水靠的人影从远处急速游来,围绕着巨孟落水之处,下潜追击而去。
与此同时,随着船头的巨孟落水,小渔船失去平衡,船头猝然翘起,整艘渔船近乎竖立而起,恰好挡住来袭之人。而下坠的船尾半浸在江水里,色浪的身躯将展未展,像是随时会脱船入水,逃游而去;又像会踏船直扑而上,挺身迎战,让对手捉摸不透他下一步的动向。
虽然仓促遇袭,但色浪的应对精妙老辣,不仅先一步解救巨孟,还利用巨孟落水后造成的船身倾斜,作为阻敌妙着。自己也随着摇晃的船身,生出可进可退的变化,暂时扭转了被动的杀局。
他也看清楚了袭杀的敌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面目五官极为普通,穿着也是市井里最寻常的粗布短衫。他从未见过这张脸,不过……又有点似曾相识。
半空中,对方转瞬扑至,熔炉般迅猛灼热的一拳触及船头,竟然悄寂无声,轻若鸿毛。
色浪神色立变,对方这一拳竟然并未蓄满劲气,而是虚有其表,力道极为轻柔!
这分明是对手的精神力高出色浪一筹,先前借助凌空下击的一拳,加上偷袭之效,以强横的气势撼动色浪的精神和心态,令他在短短一瞬间判断错误。
这一次误判,便是生死之险!
色浪心知肚明,对手必然对他极为熟知,了解自家性情,断定他一定会先救巨孟,这一拳才会虚张声势。不然他率先逃走,这虚晃花巧的一拳哪能留得住自己?
拳锋轻巧一按船头,对方借力加速,越过船身,扑至色浪跟前。
“轰!”直到此时,对手真正蓄满劲气的第二拳才悍然击出,一身浊气攀升至极点,一方庞大的熔炉法相浮现而出,火光升腾半空,烈焰缭绕的熔炉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这绝对是一流高手!色浪死死盯着对方不断接近的陌生脸庞,突然叫道:“是你!天罗卫!”
易容术是混迹江湖底层的小把戏,经过蜂蜜、面团、脂粉、琉璃眼膜、发套假须之类的乔装,可以判若两人,据传还有更高级的改头换面功法。但无论易容术如何变化,有一点无法改变。
就是双眼之间的距离。
偏偏色浪天生眼力惊人,过目不忘,对于极其细微的差别洞若观火。
他曾经在游街时,见过这个人,当时出于对危险的直觉,色浪避开了此人的目光。事后特意打探了一下,对方应当是混在人群里的天罗卫。
如今此人面目全非,但双眼之间的距离并未改变,终究还是被他想起来了。
“好眼力!不愧是建康数千游侠儿的老大!”半空中,宁小象轻赞一声,拳头丝毫未曾放慢,炙热似火的气息扑面压住色浪,带起一连串气流摩擦的火星。
这是太子的意思,兴许是受了高倾月的指使,要将游侠儿的势力掌握在自家手里,必须除去色浪。宁小象的眼角中闪过一丝阴郁,这便是上位者的无情,将寒门和平民视为鱼肉,如果自己有一天犯事,也一样会被斩尽杀绝。
“嘭!”小渔船的船头猛地炸开,一蓬蓬毒针、毒焰、毒雾从碎裂的船板里喷射出来,交织成疾啸的大网,罩向宁小象。
这艘小渔船赫然暗藏机关!
宁小象冷哼一声,法相熔炉轰然转动,护住自身周遭。毒针、毒焰、毒雾一触及熔炉虚影,立即销熔一空,化作一缕缕青烟蒸腾而散。
但他的拳势就此一滞,虽然发力续击,但积蓄的浊气稍有松懈,难以一气呵成,达到巅峰状态的威力。
色浪立即抓住这么一丁点的迟滞,身形不退反进,猝然跃向宁小象。
细碎森寒的光芒闪过,一柄解腕尖刀倏而出现在色浪掌心,刀光又奇、又险、又快、又密!捅、刺、戳、削、切、划等各种简单直接的基础刀法层出不穷……对宁小象发动一连串贴身疾攻!
这是地痞混混打架的法子,只求快狠,只找要害,没有道境、精神、气势的呼应,根本不入流。
但因为战斗方式是贴身死缠,导致动作的路线短,时间紧,无论是术法还是武道招式,都难以在这种快速缠斗中释放出全部威力。
半空中,双方身影缠、撞、贴、靠,刀拳对杀,一连串激烈的交手过后,两道人影交错而过。
色浪一头栽进江水,往下沉落,江面上飘出几缕血花,又被浪头打散。宁小象落向后半截渔船,脚步一踏船板,他还待转身扑向色浪,搭在船舷上的一顶草帽随着船板震动,蓦地弹起,旋转着飞向他的小腿,散发出凌厉的气劲。
“嘭!”宁小象一拳打碎草帽,再举目望去,色浪业已消没不见。数十名天罗卫潜入江水深处,追击搜捕。
宁小象凝视着漂在水面上的草帽碎片,色浪的修为不过是炼气还神初阶,差上自己一大筹,所用的刀招更是出自市井,粗鄙不堪。但此人的战斗技法和思路犹如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实在是不世出的天才。
然而,此人的刀法虽说简单,可最后草帽的阻拦一击,却绝不普通,而是最正统的术道!
草帽事先被注入了一缕清气,一旦自己震动船板,这缕清气便能凭借气机的感应,准确找到自己,发动攻击。
这种气机感应而发的术法源自顶级道门或魔门,运作异常复杂,属于术法中的高深层次,可不是一个混市井的地痞头子能搞到手的,也不是拿本秘笈就能自学成材的,必须经过耳提面命的传授。
色浪背后还有更显赫的大人物。
宁小象立在载浮载沉的半截船身上,暗自心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