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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附近十里的水域我们都找过了,没找到色浪和巨孟。”

    “江水太急,他们两个恐怕被卷进漩涡。凶多吉少了。”

    “大人,这一带水下暗流太多,色浪和巨孟应该是被暗流卷走了。”

    天罗卫先后浮出水面,纷纷向宁小象禀告。

    宁小象沉吟半晌,脸上露出温和明净的笑容:“既然色浪和巨孟已经葬身江底,再无可能返回建康,京都的游侠儿便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也算给了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天罗卫心领神会,纷纷称是。色浪和巨孟就算没死,也不会蠢得再返回建康,自投罗网,太子也能顺利得到游侠儿的势力。

    “让长江附近各州的天罗卫仔细些,这几天留心所有的渡口,莫要出了差池。”宁小象吩咐道,足下发力一点,半截渔船贴着水面疾滑,载着他返回渡口。

    上了岸,宁小象自去高倾月府上复命,一路上,他仍在思索色浪的背后势力。

    色浪兴许是某个山门大修士的私生子。无论是魔门、道门,真正的修行向来清苦孤寂。修士偶尔会下山放纵一下,出个私生子也不足为怪。

    因为士庶有别,这类私生子不会被公开承认,但毕竟血浓于水,得到功法之类的修炼资源并不难。

    如果实情并非如此,那就更为棘手。据他所知,散修能得到高深术法传承的,只有一处:以燕击浪为首的神秘散修组织——“腔血”!

    尽管燕击浪生死下落不明,道门的玉真会四处缉捕腔血成员,但腔血仍然极具威胁。除了燕击浪这位武道高手,腔血必定还有一位术道大宗师,暗中传授各种术道功法。

    腔血成员来自云荒的人类四国,几乎全是桀骜不羁的散修。他们不仅身份隐秘,而且胆大包天,行事颇为激进。一旦惹到他们,往往死缠不休。

    如此看来,色浪成为建康市井的头子,并非偶然,背后定有势力推波助澜。但宁小象决意不再追究此事,以免引火烧身。

    到了鹿苑的高倾月府邸,宁小象捧出一匣紫须山参,孝敬门子胡老头。

    “哎呦,你怎么又送这么金贵的大补药?我这一只脚迈进棺材的老头子,吃这东西不是瞎糟蹋嘛。上回你送的老玉参,我都没吃完,还剩一大半哩。”胡老头闻到紫须山参浓烈的奇香,心疼地直摇头,“宁大人,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存点钱娶媳妇。”

    宁小象笑眯眯地道:“不给您老带点什么,我就浑身不自在。我瞧您红光满面,气血旺盛,至少还能活个百八十岁呢。”

    “你这嘴啊,就是甜!”老门子开怀大笑,随后压低声音,“老夫人又犯病了,发作得厉害,说了好多胡话。你赶紧进去,长话短说,别让大将军烦心。再过一会儿,郎中要来府里给老夫人诊治。”

    宁小象随口问道:“老夫人没事吧?”

    胡老头向四周瞅了瞅,小声抱怨道:“老夫人不晓得中了什么邪,成天说大将军是妖孽!你说说看,这些疯言乱语要是传出去,岂不败坏了自家的名声?唉,这些年前前后后,一共换了十来个郎中,没一个治得好老夫人的病,全是些没用的废物!”老门子不满地吐了一口浓痰。

    “世上毕竟庸医居多嘛。”宁小象微微一愕,以高倾月的身份地位,大可以请出最好的宫中御医诊治其母,为何从未试过呢?

    他思及受命狙杀色浪一事,不由心中一动。狡兔死,走狗烹,他需得为自己打算一下,不能任人摆布,重蹈色浪覆辙。

    拜见高倾月时,宁小象简短禀报了色浪一事,又向高倾月讨教了一个武道上的疑点,随后拜辞离去。

    “你这个手下额角峥嵘,脑后生有反骨,怕是养不熟。”佳木葱茏的庭院里,王子乔分花拂柳,踱步而出。

    “宁小象虽然出自我的门下,但一直为陛下做事,难免心气变得高了一些。不过时常敲打几下,他就会安分守己了,也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高倾月坐在树影里的石桌旁,一边焚炭烧水,一边将上好的金丝绿耳茶叶放进陶壶里,再加上银葱、雪姜、玉枣、水晶橘皮、玛瑙薄荷等辅料一起烹煮。“反倒是那个巫族小子,心思叵测,羽翼渐丰,我怕你控制不住他。”

    王子乔淡淡一笑:“我选中的棋子,从来不曾翻出过我的掌心。”

    高倾月道:“那个巫族小子搭上了玉真会,还得到竹林六子的赏识,摆明了要另起炉灶。不如让我出手除掉他,另换一枚棋子,省得弄出一个祸害来。”

    王子乔微微摇头:“你多虑了。支狩真在原安的角色上陷得越深,越怕暴露自己的巫族身份,就越是难以摆脱我的控制。”

    他神色悠然道:“在我的棋盘上,既要有懦弱无能,乖乖听命的棋子,也要有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棋子。唯有如此,才能展现出多姿多彩的美妙对局。”

    高倾月轻叹一声,不再多劝,将煮好的茶水倒进瓷盏,递给王子乔。

    “其实这片天地的烹茶之法,甚是可笑。按照常理,茶茗只取清香幽远即可,何必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浓烈香料,煮成一锅烂糊糊?”王子乔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盏,一口饮下,欣然道,“但我就喜欢这五味杂陈的呛人滋味,你懂么?”

    高倾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凝视着混浊沉浮的茶浆,说道:“当年你告诉我,相比八荒天地的大海,红尘间的大海才是无穷无尽,波澜壮阔。”

    “难道不是么?”王子乔轻笑一声:“你如今武道几近巅峰,手握朝堂兵马大权,与人斗,与道门斗,与老天斗,还不够活得波澜壮阔么?”

    高倾月瞧了一眼王子乔,默然低头饮茶。隔了一会儿,下人来报,说郎中已经到了。

    等到下人离去,王子乔蹙眉问道:“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什么还不除掉她?”

    “这就是你要我体验的红尘之海啊。“高倾月默然有顷,轻叹一声,起身走出了庭院。



    高倾月刚走进老夫人独住的院落,就听到屋里传来嘶哑的哭闹声:“滚,你们都给我滚!你们是那个妖孽派来害我的……我不要号脉,我不要吃药,你给我滚出去……妖孽!家门不幸,出了妖孽啊!”接着是丫鬟、婆子的劝慰声,郎中的告罪声,桌椅沉闷的移动声,花瓶清脆的摔碎声……

    王子乔淡淡一哂:“倾月,这便是你一心孝敬的慈母?”

    “这便是红尘的滋味。”高倾月沉默了一会儿,径直穿过厅堂,走进房里。

    “大人。”一个丫鬟立即过来弯腰请罪,“老夫人寻死觅活,不肯进食,也不愿让郎中诊治,胡话说个不停,还摔东西划破了手。”

    王子乔望见一个穿戴华贵的老妇人退踞在墙角,额头青筋绽露,眼珠鼓凸,双手死死抓着一个老妈子,不让她靠近。地上到处是瓷器碎片,还湿了一大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味。

    王子乔瞥了一眼地上黏稠的药汁,这是上好的滋补药膳,补气延寿,即便对修士也极为珍贵。

    “大人,老妇人这样子,我实在是没法子替她把脉。”郎中忙不迭地解释道,在高倾月的要求下,匆匆开了几个安神静心的方子,便告辞离去。

    “你们也下去。”高倾月挥退下人,看着老妇人被碎瓷片扎破的手指,走近温和地道:“母亲,你的手破了,让我替你包扎一下。”

    老妇人直直地瞪着高倾月,忽地打了个哆嗦,嘶声叫起来:“是你!是你这个妖孽!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快滚出去,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神色仓惶地躲到另一边,抓起架子上一只小香炉,往高倾月身上掷去。

    高倾月也不躲闪,任由香炉砸在胸膛上,滚落在地。“母亲,还请稍安勿躁,没有人会害你。”

    “谁是你的母亲?你不是月儿,你是占了他身子的妖孽!月儿死了,我的月儿早被你害死了啊!”老妇人发出痛苦的干嚎声,浑身抖成一团。猛然间,她冲上去,对着高倾月疯狂抓挠。

    王子乔目光一闪,广袖飘然拂起,仿佛一缕若有若无的微风吹过。

    “子乔,不要!”高倾月伸手一按,将老妇人轻巧送出去,恰好一屁股坐落在床榻上,脱离了广袖笼罩的范围。

    “妖孽,你杀了月儿,为什么不连我一块儿杀了?来,杀了我吧!”老妇人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地瞪着高倾月,眼神里满是憎恶,又透出一丝畏惧。

    高倾月摇摇头:“母亲何出此言?我自小陪伴母亲,多年来,一直对你扇枕温席,恭孝侍奉,哪曾有过一丝怠慢?”

    “自小?”老妇人惨笑一声,血淋淋的手指直指高倾月,声色俱厉:“自从月儿十四岁游长江溺水,他就已经死了!被救上来的,不过是一个占据月儿躯壳的妖孽!你以为老身年纪大糊涂,就会被你做戏蒙骗?妖孽你说得对,你多年孝敬老身,嘘寒问暖,活脱脱是个孝子。可月儿他不是这样的孩子!我的月儿自小顽劣,被我宠惯了,只要不顺他的意,对老身一样会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怎么可能像你一样?”

    高倾月微微一愕,随即解释道:“月儿溺水之后,识得人生幻灭,大彻大悟,所以一心痛改前非……”

    “我呸!”老妇人冲高倾月狠狠吐了口唾沫,“我的好月儿早死了!是你害死他的,对不对?你就是个水鬼,专门骗小孩子下水,然后占了他们的身子好还阳!你怎么瞒得过老身呢?哪有不晓得自己儿子的娘呢?”她目眦欲裂,面皮涨红,抓起榻上的碧玉枕砸向高倾月,“妖孽,你还我月儿的命来!”

    高倾月接住碧玉枕,默然半晌,道:“我侍奉母亲数十年,原来还是比不过那个忤逆的孩子。”

    老妇人狂笑起来:“你一个野杂种,死妖孽,怎配和我家月儿相比?你连月儿的一根手指头也及不上!来人哪,你们睁大眼珠子瞧瞧这个妖孽,他不是我家月儿啊!陛下,你的大将军是一个妖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

    王子乔微微蹙眉,踏前一步,又被高倾月伸手拦住。

    两人对视片刻,王子乔的眼神转冷:“倾月,这红尘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不过是你证道的磨刀石。不要磨着磨着,把自己从一把刀变成了磨刀的石头。”他转身走出了屋子。

    高倾月对老妇人欠身道:“母亲暂且休息,我事务繁忙,明日再来向你请安。”

    “苍天啊,为什么你不一道雷劈死这个妖孽!我的好孩子月儿,你死得好冤屈……”

    王子乔负手站在庭院里,静静听着老妇人的嚎啕大哭,神色漠然无情。

    “这是个祸害。”他看着高倾月,“一旦此事让玉真会知晓,一旦她落入玉真会之手,以他们的手段,至少有数十种法子可以查出她并未疯癫。”

    “那又如何呢?”高倾月淡然一笑,“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力量,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大晋上下,我说的话,谁能不信?”

    王子乔凝视着他许久,眼中透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你请来一个个郎中诊治,是希望听到他们说她真的疯了,对么?她还是把你当成自己的月儿,她只是疯了,说胡话而已。倾月,你想要这种廉价又可笑的亲情么?”

    高倾月没有答话,隔了许久,他缓缓地道:“子乔,这是我欠她的,你明白么?我出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一睁开眼,只看到我一个。我从不晓得亲人是什么样子的。直到高倾月溺水而死的那一天,她紧紧抱着我,哭得痛不欲生。”

    王子乔淡淡一哂:“这有何意义?所有的爱恨喜怒不过是一场幻梦。倾月,当初我告诉过你,红尘能入,也要能出,无需沾上半点尘埃。”

    “能入能出,不沾半点尘埃。”高倾月深深地注视着王子乔,“可是红尘本就是尘埃。半点不沾,来此世间又有何意义呢?”

    “胜负便是意义!”王子乔断然说道,目光冷酷如刃。

    “有朝一日,当你俯瞰火山喷发,洪水滔天;当你漫步诸天各界,掠夺本源;当你穿越璀璨星海,抵达遥远的宇宙边缘,一穷道之极限。”

    “当每一方天地的生灵,不过是匍匐在你脚下,予取予求的刍狗。”

    “你终会明白,情感不过是虚幻而脆弱的东西,唯有胜负才有意义!”



    “子乔,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跨越星海。”

    高倾月沉默许久,缓缓说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你一般,永远睿智冷酷,从无迷失。”

    “大多数人最终都会迷失。”

    “因为红尘已是一个太大的戏台,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扮演一个角色。演着演着,会渐渐迷失在这个角色里,只记得穿过的戏服,敷过的粉彩,说过的台词,任由角色一点点将自己替代。”

    “你看花园里的那个白头老翁。入府五十年来,他无论修剪枝叶,还是育苗护花,都做得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始终在扮演一个叫做‘花匠’的角色。刚开始接这份活的时候,兴许他只想挣点银钱就返回家乡,买上几亩田,向倾慕多年的村妹提亲;兴许他从来都不喜欢花花草草,只是迫于无奈,以后是要换一份工的;兴许他小时候,憧憬遇到一个慈眉善目的仙人,能带他深山求道,纵横四海……可无论那个时候的他怎么想,如今的他早已忘记了。他迎娶的另有其人;侍弄花草从无奈变成了习惯,要是被辞退,他还会难受好一阵子;如果听说了遇仙的故事,他会毫不犹豫地斥为荒唐。

    他迷失在了红尘的戏台上,剩下的,不过是花匠这个角色。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想到的也只是‘花匠’。”

    “还有将军府里的那些少女,她们生来便是丫鬟么?当然不是,她们只是扮演着丫鬟的角色,要伺候家母,要笼络小厮,要忍受管家的动手动脚……慢慢地,她们学会了媚上欺下看眼色。即便有一天,她们离开这里,不再当丫鬟,可她们还是会伺候,会笼络,会忍受,会媚上欺下看眼色。至于问及她们原先是什么样子,不过答一句‘年少无知’。”

    “来建康的这些年,我也会迷失。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人类。我练武、修道,饮酒、赏乐,我建功立业,飞黄腾达,距离破碎虚空不过一步之遥,我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大将军高倾月了。子乔,你知道么,我很久没有梦到过大海了。”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发疯似地对我尖叫,说我不是高倾月,说我是占了她孩儿身子的妖孽。”

    高倾微笑起来,月白色的中衣随着夏风轻轻飘浮,仿佛海里雪白的浪花。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大海了。我枕着床,像枕着起伏的波涛,黑暗是海底最熟悉的颜色。她让我知道,我仍然属于自己,属于无边无际的大海,而不仅仅是一个大将军高倾月的角色。子乔,我是一头被你点化的海妖,那才是原本的我,不是吗?”

    王子乔静静地听了半天,风不时吹过,枝叶的阴影在他脸上拂动,遮住了眼神,又浮现出来,像是忽隐忽现的乌云。“倾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那片海给了你什么?只有漫长的黑暗和孤独。抛弃它,迎接你的新生不好么?不过,这毕竟是你自己的道,我不会再干涉。”

    他以一种平静又疏离的口吻说道,如同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这让高倾月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阴暗冰冷的海底,王子乔飘然而至,一指徐徐点向他的额头,语声在波涛声里显得遥远又落寞:“吾名王子乔,来自天外,我们做一个交易。”

    高倾月轻轻一叹,走到王子乔身边,指尖轻柔,拂去落在王子乔肩头的苍白落花。他可能永远无法明白子乔,就像子乔永远也无法明白他。

    “对了,你还记得那次道门围捕燕击浪么?”高倾月问道。

    “当然记得。”王子乔颔首道,“当时我的一缕魔念附在玄珠身上,感到他念头纷乱激荡,很不对劲。莫非你查出什么了?”

    高倾月微微摇头:“玄珠出生于临海郡一个没落的小世家,十八岁拜入太上神霄宗,生平来历清白,毫无疑点。当时他是家中唯一的子嗣,并无兄弟姐妹。他与燕击浪之间也查不出丝毫牵扯,更没有见过面。”

    王子乔断然道:“玄珠肯定有问题。”

    “我自然相信你的判断。”高倾月道,“这几个月来,道门一直在搜捕燕击浪,连玉真会的悬镜部都出动了,却始终得不到燕击浪的下落。”

    王子乔淡淡一哂:“燕击浪当时身负重伤,武道近废,光凭那个小和尚相助,理应逃不出道门天罗地网般的搜捕。之所以没有被找到,当然是因为燕击浪还有同党,为他掩藏行踪,引开玉真会的追兵。比如腔血的那些散修。”

    高倾月欣然道:“所以我又特意查了一下玄珠的行踪,发现这两个月,他恰好不在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

    王子乔神色一动:“这绝非巧合。”

    高倾月蹙眉道:“可若说玄珠与燕击浪有所瓜葛,或者玄珠就是腔血的一员,实在太违常理。他身为太上神霄宗的未来掌教,地位尊贵,权势显赫,有什么理由和散修搅在一起?”

    “你身为晋国的大将军大司马,地位尊贵,权势显赫,有什么理由和我这个域外煞魔搅在一起?”王子乔嘴角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岂是常理可以判断?”

    他沉吟片刻,目光一闪:“我亲自走一趟,去玄珠的老家临海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皇甫谧,临海郡,松阳县。”

    宁小象坐在天罗卫的官衙里,放下笔,凝视着宣纸上墨迹未干的蝇头小楷。

    他刚刚写下五个名字,都是这些年来,为高倾月之母看病诊治的郎中。以他的手段,查到这些消息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

    五个郎中的原籍、亲族、生平、嗜好无不详细查证,他们略有薄名,全是以医治气虚、血虚擅长的,其实并不算对症。其中四个郎中尚在建康城,唯有一个叫皇甫谧的郎中,在出入高府的第二天,就举家搬离建康,返回故乡临海郡松阳县。

    宁小象沉思许久,拿起宣纸,慢慢撕成碎条。

    唯独留下了“皇甫谧,临海郡,松阳县。”这一排字。



    临海郡,章安县,回浦村。

    “燕施主,你该吃点东西了。”

    慧远端着缺口的陶碗,走到床边,轻轻吹了吹鱼汤上冒着的热气。

    清晨的海风摇晃着悬挂的船桨,从污浊发黑的木板窗缝里“呼呼”挤进来,吹得灶头上的铁皮水铫子“咣当咣当”抖个不停。

    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海浪拍岸,卷起白色的浪沫。泥沙滩上,错落停靠着一只只小渔船。几棵孤零零的矮树在海风中轻摆,树干之间系着麻绳,绳上挂晒着几张渔网。

    燕击浪仰躺在单薄的木板床上,胸前盖着泛潮的薄毯子。他面颊瘦得凹陷,皮紧紧贴住颧骨,须发蓬乱,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动不动。若非他还有细微绵长的鼻息,简直与死人无异。

    慧远一只手托住燕击浪的后背,扶他起身,另一只手将鱼汤碗凑到他面前。

    燕击浪面无表情,也不动嘴。慧远叹了口气,伸指轻点燕击浪的喉头,稍一发劲,逼得他张开嘴巴。慧远一点点喂下鱼汤,手掌依次按过燕击浪的颈部、胸、背各处穴道,令他可以顺利吞咽。

    燕击浪也不反抗,始终沉默无语,仿佛一具逆来顺受的尸体。

    慧远扶着燕击浪躺下来,劝说道:“燕施主,宁姑娘已经死了。她拼了自己的性命救你,你要是不想活,岂不是辜负了宁姑娘的心意,让她白白牺牲?”

    燕击浪仍旧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慧远又劝了几句,盘坐在床边,开始低声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的诵经声十分干净,温和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燕击浪任由慧远念经,连根手指都不曾动弹一下。

    慧远足足念了一个时辰的经文,直到日上三竿,才停下来道:“燕施主,我要去干活了,你好好休息。燕施主,你不为宁姑娘着想,也要为其他人想一想。你有兄弟姐妹吗?你的双亲尚在吗?你的朋友呢?你一死了之很容易,可曾想过他们的悲痛欲绝,正如今日的你一样。”

    燕击浪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慧远起身,双手合十对燕击浪躬身一礼,走出屋子。

    这是一座渔村,坐落着百来户人家,平日都以捕鱼为生。几个皮肤黝黑的老船夫坐在海滩上,一边刮去渔船底部黏附的藤壶和贝壳,一边拿着锤子、木板,敲打修补渔船。

    十来个渔妇拿着针、绳,正在织补渔网,瞧见慧远来了,纷纷热情地向他招呼:“小贾来了啊。”“你爹咋样了?病好点了不?”“快过来,帮婶子搭把手!”

    时隔经月,慧远的头皮早已长出了一截青茬,不再是光头和尚的模样。道门正在满世界追杀燕击浪,慧远不敢暴露身份,于是用了自己俗家的姓,对外宣称燕击浪是他父亲,患病流落至此。

    慧远身无分文,便帮这些渔妇一起织补渔网,打打下手。他不要银钱,只是讨些隔夜的粥汤,手底勤快,人又老实本分,村子里的人甚是喜欢他。

    “翁婶好,张大姐,王嫂……”慧远红着脸,一一回应,避开几双火辣辣的目光。他脸皮子薄,长得白净,说话的声音也温柔,村里胆大的寡妇都喜欢拿他打趣,说几句荤话,瞧着他满脸涨成猪肝色,随后哄堂大笑。

    慧远拿起一张破渔网,接过渔妇递来的鱼骨针,手脚熟络地开始缝补。他的手指极为灵巧,动作飞快轻盈,惹来一片啧啧赞叹声。

    “小贾,你爹的病拖了不少天,过会儿我带你去北边的海神庙拜一拜,求海神娘娘保佑他却灾祛病……”

    “嘻嘻,我看给小贾张罗一个媳妇,为他爹冲冲喜最好。小贾,你看我怎么样?”

    “滚一边去,你个浪蹄子都能当小贾他娘了。”

    “你们懂啥?老女人最晓得疼人了,小贾你说是不是?

    慧远红着脸不敢搭话,补完渔网又主动帮老渔民敲板补船,双手一直没停过。

    远处,一个躺着晒太阳的闲汉瞅了慧远一阵子,趁人不注意,径直走开,偷偷摸摸来到慧远的住处。

    这本是村民堆放破损渔具的杂物房,用海泥、砂子和螺壳混合在一起砌成。慧远来了以后动手修缮,屋顶覆盖茅草,压上礁石,用大捆树枝搭了一扇简陋的柴门。

    闲汉四下里瞅了瞅,一把推开柴门,蹑手蹑脚走到燕击浪床边。一不小心碰倒了铁皮水铫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吓了他一大跳。

    燕击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木讷无神地望着屋顶,仿佛没有看到外人闯入。

    闲汉禁不住心里发毛,这家伙不会是个死人吧?“哎!兄弟?”闲汉咳嗽一声,声音发颤地吆喝了一句。他叫二鱼籽,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村里出了名的惫懒汉。

    燕击浪闻所未闻,一如泥塑木雕。

    “哎,大爷叫你呢,醒醒!”二鱼籽踢了一记床脚,木板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摇晃了一下,床上的燕击浪也跟着晃了一下。

    不会真死了吧?二鱼籽呆了呆,手心凑到对方鼻孔前,隔了一会儿,才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他瞧瞧四面无人,赶紧伸手揣入燕击浪的衣衫,大肆掏摸一番,瞧瞧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

    燕击浪躺在床上,毫无反应。

    “是个穷鬼!”二鱼籽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悻悻抽出手,“真他娘的晦气,摸了穷鬼,越摸越穷!老东西居然比大爷我还穷,有没有天理了?”

    燕击浪还是一动不动。

    二鱼籽略一犹豫,一把揪起燕击浪的衣领:“银钱藏哪了?老实点交出来!呔,大爷在和你说话!他娘的,说话啊,你穷得连屁都放不出一个了?这是瞧不起你二鱼籽大爷吗?”他左手高高抡起,作势要打燕击浪。

    燕击浪眼珠子转了一下,二鱼籽心里一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数息过后,燕击浪兀自在床上僵卧不动。

    “他娘的,你敢吓唬你大爷?”二鱼籽恼羞成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燕击浪的衣襟,对着他的脸猛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燕击浪的脸还未见红,二鱼籽的手倒是迅速肿起来,像红亮的猪尿泡,疼得他哇哇乱叫。

    邪门了!这穷鬼的脸比石头还硬?我这是撞了邪,还是海神娘娘要罚我?二鱼籽虽受村民嫌厌,但也没干过此等欺凌老弱的恶事,心里难免有些害怕。脚下挪动,他转身往外跑。

    光线骤然一暗,一道孤崖般挺直的身影挡在柴门前,瞧不清面目,此人仿佛笼罩在迷雾里,唯有目光威如雷电,令人心惊胆颤。



    “哎哟,是大爷您啊。”

    二鱼籽吓了一跳,随后点头哈腰,脸上露出讨好贪婪的笑容。

    此人是他的雇主。几天前,这个陌生人突然找上他,丢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元宝,要他羞辱床上的大胡子病鬼。对方还保证,只要逼迫大胡子病鬼起床,或者引诱大胡子开口说话,他都能得到整整三百两银子!

    这笔横财足以让他去县城快活好几年,这个破旧乏味的小渔村,他实在待腻了。

    雇主的目光越过二鱼籽,投向床上死气沉沉的燕击浪。默然片刻,他摇了摇头:“还不够。”他的声音很奇怪,一会儿粗哑一会儿尖细,还带着抑扬顿挫的起伏音调,仿佛故意捏着嗓子变音,听得人极不舒服。

    二鱼籽也瞧不清楚他的五官,那张脸怎么看都是模模糊糊,云里雾里的,像是藏在昏暗的光线里。唯有一双目光威严凌厉,让二鱼籽想起暴风雨前夕电闪雷鸣的大海。

    “小的糊涂,您的意思是……?”二鱼籽疑惑地挠挠头。

    “你戏弄得他还不够。”雇主冷然道,“你要放开胆子欺负他,折辱他,用尽你所有的手段!只管动手便是,该给你的好处一厘都不会少!”他随手抛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

    二鱼籽忙不迭地双手捧住,用嘴咬了一口银子,喜滋滋地道:“果然是真的!”赶紧把银子揣进怀里。

    “还不去?”对方催促道。

    二鱼籽精神抖擞,立马冲上前,狠狠揪住燕击浪的衣领,嚷道:“狗东西,睁大你的眼珠子,好好看着大爷!”

    燕击浪任由对方揪着自己剧烈摇晃,始终不曾开口。

    二鱼籽恶向胆边生,右臂扬起,猛地一个巴掌打在燕击浪脸上。

    “啪”的一声响,燕击浪仿佛惊愕了一下,雇主的呼吸也变得沉重急促起来。

    “你这条死狗一般的东西,装什么大爷?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瞧不起我,自己还不都是下三滥的贱骨头?等老子挣足了银子,一定叫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泼才好看……”二鱼籽发了性子,一阵掌掴怒骂,拳打脚踢,还冲燕击浪脸上吐唾沫,把平日里受过的嘲笑、排斥和羞辱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全然不顾燕击浪已扭过头,瞪着他。

    燕击浪浓眉轩动,牙关紧咬,四肢微微颤抖,像要发作却苦苦压抑住。

    “还不够!”雇主喝道。

    二鱼籽心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跳上床,双腿分跨在燕击浪腰间,随后扯开裤带,掏出毛茸茸的腌臜货,对准燕击浪的嘴巴,就要开闸放水。

    “找死!”一声暴喝犹如晴天霹雳,炸得二鱼籽头晕眼花,耳鼓齐鸣渗血,一个倒栽葱摔下了床。

    燕击浪翻身扑起,虎目怒睁,一脚踩上二鱼籽的胸膛。

    二鱼籽仿佛被一头史前猛兽死死攫住,吓得浑身发软,气都透不过来,一股屎尿臭气从裤裆里传出,地上迅速湿了一小摊。

    “……滚吧!”燕击浪怒视二鱼籽片刻,忽而一阵心灰意冷,松开了脚。

    二鱼籽慌乱爬起来,腿脚发软又摔倒,好不容易连滚带爬,逃到门口,陡然被一道迅猛的雷光击中,整个人化作焦炭。

    雇主宽袖一挥,烧焦的尸体化作片片飞灰,随风扬去。他就像扑灭了一只蝇虫,动作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燕击浪嘴唇颤栗,室内一下子安静起来,唯有远处大海的涛声起伏,忽高忽低。

    突然间,雇主爆发出一阵苍凉的笑声:“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任由一个无赖作践凌辱你?你的血气呢?你的豪气呢?你的志气呢?”

    他往前跨步,探手按住燕击浪的肩膀。两人面面对峙,目光相视半晌,燕击浪的眼皮耷拉下来,目光黯然垂落,像一口靠着墙滑下去的空麻袋。

    “看着我,为什么你不敢看我?”雇主沉声说道,“腔血,呵呵,你还记得腔血么?为了一个女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创立的腔血,那些满腔热血跟着你,立志要改变天下的兄弟,就这么被你随手抛弃了?”

    燕击浪抬起眼,嘴角牵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雇主厉声道:“小时候,娘要杀你,我拿刀顶着自己的脖子,说你是我哥,你死我也死!你半夜弃家而去,我追了你整整三天三夜。你告诉我,临海郡太小了,容不下你,你要改变这个不合理的世界,你要废除嫡庶,改变律法,让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

    燕击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那个夜雨滂沱的山道:同父异母的阿弟跪在泥水里,哭喊着求他不要走。虽然一个嫡系一个庶出,但兄弟俩手足情深,悄悄互钻被窝,总有说不完的话……

    “空雨为我送了命……”燕击浪终于按捺不住,颤声开口,“是我害死她的!是我任性妄为,才连累了她。”

    雇主涩声道:“腔血里一定有叛徒,泄露了你的行踪。玉真会围杀你的计划极为隐秘,我受命之时,已经来不及知会你了,只得随机应变。当时我想打破江山如画,却总觉得被人窥视,我担心这是玉真会设的局……”

    “不用再说了!”燕击浪痛苦地摇摇头,往后退去,“空雨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要做大事,当然会有人死。宁空雨的命是命,兄弟的命难道不是命?从我们创下腔血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明白,这是要拿无数人的命去填的!”雇主的声音就像滚滚的闷雷,低沉而坚定,“哪怕死上一百个、一千个宁空雨,哪怕你死了,我死了,这条路也要继续走下去!”

    “可我走不下去了!”燕击浪抱住头脸,颓然坐倒在床板上,“阿弟,我走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但真的不行,我总是看见空雨临死前的笑容……”泪水从他干涸的眼窝里涌出来,一颗颗渗出颤抖的手指,“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做不了大事。阿弟,你放过哥哥吧,别再来找我……”

    雇主怔怔地看着燕击浪,阳光穿过窗缝,灰尘在明亮的光束里飞旋。他恍然回到幼时,两人嬉笑打闹,爬树游水。他也记得那个豪情满怀的少年站在滂沱大雨中,臂指夜空,说要改变世界。

    而今他亲眼目睹这具躯壳万念俱灰,再没有一丝昔日的活力。

    他呆了半晌,忽而纵声大笑,转身离去,笑声里同样有泪水滚落。

    燕击浪失声叫道:“阿弟!”

    “不要叫我阿弟。”雇主的脚步仿佛变得极为沉重,他停下来,又往门外走,语调缓慢而冷涩,“因为我的阿哥已经死了,死在道门的围杀之下。”

    过了许久,慧远推开门,一眼望见燕击浪站在窗前的高大背影。

    “燕施主,你不想死了?”慧远惊喜地跑过去,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被燕击浪只手拿下,整个人按在床板上,动弹不得。

    “盘膝端坐,五心向天!”燕击浪粗大的手掌贴住他的背心,“轰!”一股浑厚的浊气源源不断从掌心涌出,送入慧远的丹田气海。

    “不想洒家死,那也容易。小和尚听好了:‘凝意存神,乾坤交泰,观想森罗,气化万象!’跟着洒家的森罗万象浊气一起运转内腑经脉,千万不得抗拒,要不然你我会当场自爆,粉身碎骨!”

    慧远又惊又气,却做声不得,庞大精纯的浊气在他体内循环游走,澎湃激荡如浪,根本开不了口。脑海中,猛地“轰隆”一声巨响,一个深邃奇妙的黑洞旋转着生出……



    清风吹拂,朝露凝辉,支狩真手执长剑,脚步前后交错,站在听珠阁水榭微凉的木板上。

    曲水潺潺,倒映婆娑枝影。水榭旁新植了一片竹林,江淹的《寒风折竹图》赫然悬挂在一根挺拔修长的碧竹上,随风微微晃动,画上的竹叶仿佛也在摇摆中呈现出千姿百态。

    这幅《寒风折竹图》得自竹林秘境,支狩真参研许久,一直毫无所获,难以如《雪夜宫宴图》一般,窥出画里隐藏的剑术奥秘。

    这次出狱,支狩真特意让人移植了一片竹林于此,供他对照画作,以便从风吹竹林的景致中悟出一丝画中玄机。

    支狩真静神调息片刻,直至心无杂念,手腕忽地一扬,长剑划过一道森寒的流光,直刺前方。剑尖半途绽放,抖出一道道闪烁的小弧线,犹如千百片竹叶随风飘扬,姿态灵巧美妙。

    剑光倏而敛去,支狩真放下长剑,沉思良久。这些模仿图中竹叶的剑招空有花巧,却没什么威力,显然未曾把握住《寒风折竹图》的窍要。

    难道这幅画的奥妙在于微微弯曲的竹身?又或是从竹叶飘动的姿态推衍出风的轨迹,再化成剑招?

    “小安子,该用早膳了,我的肚子都快饿扁啦!”谢玄人还未到,公鸭子般的叫唤声已响彻竹林。最近他正值变声期,嗓音变得又粗又哑,听起来十分好笑。

    支狩真循声望去,谢玄和周处二人大步流星,携手而来。

    经过牢狱之灾,他与谢玄、周处等世家公子之间不仅芥蒂尽消,交情也日益深厚,常常一起游玩赴宴。虽然谢玄一有机会,就捉弄支狩真拿他打趣,但支狩真能感觉得到,其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恶意,更像是一种亲近。

    “就算饕族烹制的膳食不错,你们俩也不用每日一大早,就急吼吼跑我这边打秋风吧。”支狩真无奈地收起长剑,迎上前去。自从留他们在府里用过一次早膳,尝过饕族私厨的手艺之后,谢玄就天天拽着周处来这里蹭吃蹭喝。

    “何止不错,简直是鲜得掉眉毛。”周处赞不绝口地道,冲支狩真晃了晃手里的鹤颈红漆酒壶,“原兄,你府里的酒差了些火候,我这次带来一壶上好的陈年九酝春酿,你且闻闻这酒香!”

    支狩真瞥见酒壶壶盖上镂刻的“陵记”小篆,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多半是周处从哪家酒铺信手“顺来”的。他初识周处时,只觉得对方骄纵自傲,后来蒙荫节比剑,又发现周处慷慨豪侠的一面,如今处得熟络了,才晓得他有多么任性胡来。

    “小安子,古语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做兄弟的天天来看你,这份情义你感不感动?开不开心?小处你瞧,小安子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谢玄嘿嘿一笑,亲热地拢住支狩真的肩膀,就往膳厅走去。

    支狩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叫我小安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加个‘子’字?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

    “你怎能以小弟之心,度大哥之腹?”谢玄一脸正色道,“小安子,你毕竟是书读得少了。万年前的无上大宗师孔尼破碎虚空而去,被后人尊称为‘孔子’。如今楚国的名教精神领袖,自创圣功‘五光十色浩然气’的大宗师孟无屈被尊称为‘孟子’,还有远古时代道门‘星谷’的开山祖师庄梦被尊为‘庄子’……由此可见,受人敬仰的大名士名字后面必然是要加个‘子’的。”

    他清咳一声,道:“原安你才貌双全,剑术无双,斩杀羽族,蒙冤入狱,早就是建康城的大名人了。所以在安后加个‘子’字,可以尽显你原安的名士风范。安前加个‘小’字,以示你我兄弟亲密之意。这便是‘小安子’三个字的来龙去脉,可有什么不妥么?”

    周处皱眉道:“玄哥儿,你这话虽然听起来颇有道理,但宫里那些太……呜呜……”被谢玄一把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咦,小猴精呢?”谢玄坦然避开支狩真怀疑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

    “她在睡那个‘美……美容觉!’,就不去用早膳了。”支狩真好不容易想起萌萌哒说过的古怪言词。

    三人来到膳厅,食案上摆满琳琅满目的菜肴点心,香气扑鼻,五颜六色。饕族正指使下人,将一锅精心煲煮的八宝升仙粥捧上案。

    谢玄和周处欢呼一声,丢下支狩真,不待下人过来服侍,抢了勺子去舀八宝升仙粥。

    八宝升仙粥盛在一座塔形的白釉瓷器皿里,塔器分为九层,前八层各自以珍稀的金谷米、银黍米、翡麦米、翠稻米、墨粱米、玉粳米、青粟米、紫薏米八种谷物为主,伴以芙蓉桂圆、千年火枣等干果,以小火慢炖一夜。塔器各层的米粥色彩分明,清甜糯软,腾腾冒出的八色热气于第九层塔尖交汇,融成一缕缕氤氲奇妙的彩烟。

    吸一口彩烟,神思渺渺飘飘,如醉如痴,仿佛置身于玄妙大道,悠悠飞升仙庭。

    “大嘴,周处,你们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支狩真望着两个狼吞虎咽的精猛少年,没好气地道。

    “那是当然!我吃粥的时候,也一直看着小安子你啊。”谢玄嘴里含糊不清地道。

    “先看后吃,并不矛盾。”周处吃得腮帮子圆鼓鼓的,如同青蛙鸣叫时鼓起的腮泡。

    支狩真忍不住莞尔,谢玄和周处悄然交换了一个眼色。原安性子沉静,眉宇郁郁寡欢,应是自小身世所致。他们为让好友开心些,才故意常在他面前胡闹搞怪。

    “小安子,你也快点吃,吃完带你去个好地方。”谢玄神秘兮兮,挤眉弄眼,嘴角露出一丝猥琐的笑容。

    支狩真苦笑道:“我还要习武练剑,哪有空闲天天去外面耍玩?”

    谢玄放下空碗,哈哈大笑起来:“小安子,像我们这样的天才少年,哪能把修炼这种话挂在嘴边?哥哥教你个乖,人前人后,你只管风花雪月,吃喝玩乐,莫让人知道半夜里你一个人闷头苦练。但凡外人问及修炼,你只需轻描淡写答一句,‘修炼?等闲了再说罢。’”

    周处附和道:“如此一来,旁人见你成天享乐,照样修为精进,自会天才盛名远播,令人刮目相看。进入道门时也会因你天才之名,得享许多优遇。”

    支狩真一时目瞪口呆。



    三人用完早膳,谢玄又叫侍女服侍他们净面敷粉,涂抹口脂、香泽。

    “这个不用了。”支狩真摇摇头,推开冬雪凑近的粉帛,只是悄然催动牵丝种傀咒,将冬雪对永宁侯隐藏的恨意加深。

    这也是他日常的功课。

    “果然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唉,世上为什么有这般才貌双全的伟男子呢,莫非是天上神仙下凡投胎?”谢玄对着铜镜举手投足,摆了几个行云流水的姿势,随后一拍秋月细软的腰肢,“来,小心肝,眉角这里粉不太匀,再补一补。”

    周处则让夏荷往头发上抹了许多兰花香泽,一头黑发香气浓郁,油光水滑,连苍蝇都站不住脚。

    支狩真晓得这是世家子的习气,细究起来,其实颇有几分心酸。据传修士破碎虚空之时,即会升华成仙。仙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洁净若风露,飘逸若云气,璀璨若明珠,瑰丽若朝霞……因此世家子个个敷粉涂朱,佩玉饰珠,宽袍广袖飘飘罩纱,只为了模仿神仙风姿,满足一下深藏内心的长生梦。

    “小安子,你就没必要打扮得如此花里胡哨了,也得让哥哥们出出风头。”谢玄笑嘻嘻地伸出手,拂乱支狩真的头发,又恶作剧地找了件皱巴巴的粗布袍子给他罩上。

    支狩真也不在意,反倒心里生出一丝暖意。他自幼孤僻,只与巴狼为友,但巴狼更像是一位严肃的兄长。谢玄、周处却是大大咧咧的顽闹性子,如同亲密损友,相互捉弄更增情谊。

    这些天来,他也觉得自家心性变得活泼了一些,笑容也多了不少。

    “是啊,每次出去赴宴游玩,总是原兄你一个人出尽风头,享尽小娘子们的欢呼追逐,我和玄哥儿却倍受冷落,只能蹲在墙角划圈圈。”周处也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谢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周处这小子的圈圈从墙角一直划到了舞姬的三寸金莲上……

    支狩真拱拱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位仁兄不必妄自菲薄。好马还要好鞍配,红花尚需绿叶扶。没有二位平凡的兄弟,如何彰显出本小侯爷的不平凡呢?”

    “啊呀,小安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俏皮话了?让我摸摸你的脸,莫不是被邪祟附身了?”谢玄故作惊诧,怪叫着抓向支狩真的额头。三人笑闹着出了侯府,登上白旄牛车,慢悠悠驶出了青花巷。

    巷口外,业已人头攒动,百姓翘首观望,一瞧见牛车出来,许多女子兴奋地尖叫挥袖:“原安,原安!”

    鲜花、瓜果雨点般扔向牛车,这是原安出行时的常态。一旦他到了外面,便会被大量平民百姓夹道围观,女子大约占了九成,其中还有不少老妪、大婶,个个热情似火。

    谢玄和周处交换了一个促狭的眼色,谢玄的手指悄然掐动,术诀催发,一缕微风倏而扬起,支狩真的头巾“恰好”被风吹落,长发散乱垂下。

    诸多女子的目光聚焦在原安身上,不由齐齐一愣。今日的原安不仅衣着陈旧发皱,还有点蓬头垢面,额头上沾了巴掌大的尘灰,却是先前谢玄借机抹上去的。

    谢玄和周处一边强行憋笑,一边神气地左顾右盼。这下子小安子的形象毁了,偶尔也要当一片绿叶,衬托貌美如花的哥哥们罢。

    人群沉默了数息,旋即爆发出更狂热的尖叫:“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不拘外物,洒脱不羁,把皱皱巴巴的破麻布穿出了高级感,不愧为我大晋第一美少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古人诚不我欺也!”

    “另两个妆画得像鬼一样的家伙,一直在搔首弄姿,是要东施效颦吗?”

    谢玄和周处立在牛车上,瞠目结舌,匆匆抢过侍者的鞭子狂抽牛车,恨不得赶紧冲出人群。等到牛车驶至秦淮河畔,车上已堆满花果、香囊和各色钗饰。

    “两位仁兄不必介怀。都有过好些回了,大嘴和小处子你们俩个还不能习惯么?”支狩真走下牛车,微微一笑。

    小处子……周处眼角跳动,一张粉白的脸蛋更白了。“玄哥儿,今天你神神秘秘地带我们来这边,难道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么?天色这么早,那些画舫、河房的烟花之所还没开呢。”他连忙转移话题,暗下决心,小处子这个称呼绝对不能外传出去。

    谢玄随手抓起牛车上的水蜜桃咬了一大口,目光一转,落到停靠河畔的一艘庞大画舫上。

    画舫飞檐翘角,豪华精致,总共分为上、中、下三层阁楼。舫身绘贴精美祥云,梁柱雕饰鸾凤,两旁悬挂着彩绘琉璃宫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没错,应该就是这艘船了!”谢玄精神一振,抛掉桃子,拽着周处和支狩真直奔画舫,嘴里炫耀道,“跟着哥哥来,带你们开开眼。我敢说,整个建康晓得这个时辰来这里的,不会超过两掌之数。”

    “不就是喝喝花酒,听听曲子嘛,没什么新鲜的。”周处不以为然地道。

    谢玄也不解释,嘿嘿一笑,率先登上画舫。

    直到此时,支狩真才发觉船头蹲着一个老妪,她银发如霜,背靠楼柱,逆光的柱影恰好将整个人遮住,未曾露出一丝气息,仿佛与木雕的楼柱融为一体。

    支狩真心头不禁一凛,下意识地脚步一顿,按住腰间长剑。他瞧不出对方的修为境界,先前也不曾察觉对方的位置,显然老妪精通一门极为高明的敛息功法。

    “请柬。”老妪的声音并不大,似被水波声淹没,却清晰送入每一个人耳中。

    谢玄从怀里抽出一张绘制碧绿夜明珠花纹的精美请柬,递给老妪。后者仔细审视了几眼,微微颔首:“各位请进吧。”

    “玄哥儿,难道是大楚那位歌舞……?”周处瞥见请柬上的夜明珠图案,讶然问道。

    “正是如此!怎样,没有白来一趟吧?”谢玄洋洋得意地一昂首,正了正衣衫、头巾,摆出一个自认为潇洒倜傥的姿势,掀开珠帘,走进一楼舱阁。

    支狩真走在最后,目光一扫,里面泾渭分明地坐着几桌人,个个华冠美服,太子伊墨赫然在内!



    “大嘴兄你也来了么?见过原安兄,周处兄。”

    其中一张桌上坐着琅琊王氏兄妹四人。王徽起身向支狩真三人拱手招呼。王献轻摇一柄桃花香扇,对三人微笑示意,扇面上书写着“眠花醉柳”四个妩媚小字。王敦东张西望,满脸好奇。王凉米对着谢玄哼了一声,只用尖俏的下巴瞧他。

    谢玄瞧见王凉米,眉开眼笑答道:“我这不是陪着小安来见见世面嘛。他脸皮薄,心又痒,非得找我这个做哥哥的来陪他,我和周处只好勉为其难。”

    周处点头,深以为然。

    王凉米哼道:“我可是原公子的拥笃,才不信原公子会如此呢!你谢大嘴满口不着调,休要把原公子带坏了,届时整个建康城的女子都饶不了你!”她对着支狩真盈盈一礼,尽显淑女仪姿。

    谢玄也不在意,仍然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凉米妹子,数日不见,你怎地又变漂亮一些了?”

    王凉米毫不领情,娇声道:“那是你老眼昏花!”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我看到了貌美如花的凉米妹子,当然会眼花心乱了。”谢玄自顾自搬了椅子,挪到王氏兄妹这一桌,“来来,大伙儿拼个桌热闹些。小安,周处,我们都来这边坐,一起亲近亲近。”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个满杯。

    王献蹙蹙眉,手里的桃花香扇“哗”地一抖,变戏法般换了一柄黑檀木折扇,扇面上写着“不请自来”四个墨汁酣畅的草书。

    谢玄嘿嘿一笑,小拇指不经意地动了一下,折扇上的墨汁忽地一震,犹如蚯蚓扭动了一阵,赫然变成“来者是客”四个大字。

    王献不服气地一扬眉头,黑檀木折扇“唰”地变成白绒鹅毛羽扇,上书墨渍未干的四个遒劲大字“客随主便”。

    谢玄再掐术诀,扇面上墨汁纵横流淌,又迅速变成“反客为主”四字。

    王徽目睹二人暗中较劲,神色不由微微一变,谢玄的“万变不离其宗”神通居然又提升了威力!

    万变不离其宗是燕坞谢氏压箱底的绝艺,这门神通直指大道核心,堪称逆天。万变不离其宗神通可以趁对手施法时,直接夺取术法的控制权,随后可将对手的术法彻底驱散,瓦解于无形中,或是干脆扭转乾坤,变对手的术法为己用,堪称术法修士的克星。

    掌握了这道无上神通的谢玄,只要法力足够,理论上可以横扫天下所有的术道修士。

    “谢兄好手段啊。”王徽佩服地举杯相敬,谢玄这小子整天吃喝玩乐,修为还与日俱进,真是可怖的绝世天才!

    王献瞪着鹅毛羽扇上“反客为主”四个字,一脸嫌厌地自语道:“这字太丑了,简直丑不忍睹,看得让人受不了!”他双手一扯,直接把鹅毛羽扇撕成一片片,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王敦奇怪地看着他:“你毁了自家收藏的羽扇,还笑得这么开心?”

    王献呆了呆,半晌做声不得。

    谢玄向邻桌的潘安仁举杯,笑嘻嘻地道:“三眼小弟也来了啊。你是一个人喝闷酒呢,还是发闷骚呢?”

    潘安仁锦袍玉带,独坐一隅,背后站着两个炼气还神修为的老仆。老仆手指硬如铁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精通武道。

    “谢兄此言差矣,潘某有幸来此,一睹名闻天下的绿大家绝世风情,心里欣喜尚且来不及,如何会觉得闷呢?”潘安仁朗声道,目光遥遥投向对面的珠帘,起身优雅一礼。

    闪着晶莹光泽的珠帘幽密低垂,其后另置雅室,隐约透出人影。

    “安仁弟弟啊,你平时常来画舫耍玩,何等放浪形骸,可不是眼前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啊?”谢玄揶揄道,拍了拍支狩真,“小安,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上去和潘三眼再比试一场,让我们瞧瞧他的本色?”

    “谢兄休得胡言乱语,坏人清白。”潘安仁心里一虚,目光匆忙避开支狩真。原安的名头越来越大,剑法也越来越高深,说不定他会故意当着美人的面折辱自己,以报前仇。

    虑及此点,潘安仁颇为忐忑不安,对原安更添一丝恨意。

    支狩真目光一闪,对太子伊墨拱手行礼:“原安见过殿下。”

    伊墨抬了抬眼皮,冷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坐在伊墨下首的孙秀专注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咬人的狗不叫。原安被太子关进大牢,险些送交羽族处置,可谓结下深仇大恨。如今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主动向太子问安,面上瞧不出丝毫芥蒂,可见是个口蜜腹剑的狠角色。

    谢玄乜斜了伊墨一眼,恼恨他陷害原安,全无人族气节。因此非但不打招呼,反而面露轻蔑地瞧着太子,以示挑衅。

    潘安仁则是因为兰陵潘氏站队道门,无需对太子多假辞色。王家的四兄妹不通世事,只顾自家聊得高兴,也不搭理太子。

    伊墨瞧在眼里,心头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这群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全部处死!

    “主人在不在啊?我们还得等多久,才能见到绿大家呢?”谢玄抓了一把桌上的虎皮花生,一边无聊地剥壳吃肉,一边大声嚷嚷。

    “尚有一位请柬的主人未到,请诸位海涵,再稍待片刻。”从珠帘背后,传来一个中年妇人低沉的声音。

    话音刚落,船舱外脚步临近,响起两人的交谈声。

    “不行,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哦,我晓得了,你心虚!”

    “我哪有心虚?此等……此等烟花之地,绝非正人君子逗留之所啊……现在又是光天化日……”

    “你的意思是,里面那些人全都不是正人君子?还是我孔君子不是君子?或是你不想光天化日,而是半夜里偷偷摸摸地来?”

    “不不不,我绝非此意。”

    “那你是几个意思?你越不肯来这里,越说明你心里有鬼,偷偷动着脱衣裳啦,睡觉觉啦之类的龌龊念头,不然你怕什么呢?如老夫这般胸怀坦荡、光风霁月的君子,哪用得着避讳什么风月之地?”

    听到此处,谢玄不由长笑一声:“是九言么?在外面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进来!”



    “啊,不是我!”门外传来孔九言下意识的否认声。

    船舱内的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又听到孔君子训诫道:“你家老祖不是说过‘言必诚信’吗?你怎地随口撒谎,背离祖训?”

    孔九言辩解道:“老祖也说过‘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如果信违背了义,就不必死守诚信。老祖还说‘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楚国当代名教领袖孟无屈更说过‘大人者,言不必信。’可见通达的人,有时候是不必说真话的。”

    孔君子一时语塞,气得一把揪住孔九言的耳朵,嚷嚷道:“你胆儿肥了,竟敢数落你族叔了!老头子今天也教你一句名言——‘力强者胜!’”硬生生将他拽进船舱。

    谢玄哈哈一笑,起身相迎:“我们晓得九言你是无心来此,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要是你仓惶逃跑,只会显得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孔九言面露羞惭,向四周深揖作礼,结结巴巴地道:“九言见过谢兄,原兄,周兄,王兄……”

    孔君子早已抢先入座,拎起酒壶,直接对着嘴猛灌一气,随后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惬意地舒了口气,笑眯眯地望向四周:“我等来迟,自罚一壶。美人儿安在,可等得心焦么?”

    周处嘿嘿一笑:“我瞧九言倒是坐立不安,颇为心焦。”

    孔九言的脸涨得更红了,无奈地瞧了孔君子一眼,期期艾艾地道:“其实,我……我……是来历练的。”

    “历练什么?”谢玄挤眉弄眼地问道,“是历练铁杵磨成针呢,还是碧血洗银枪?”

    “谢兄此言何解?”孔九言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四下里又是一片哄笑。

    孔君子也跟着怪叫起哄,孔九言这小辈太过迂腐,碰到女人更是面红耳赤,束手缚脚。所以他才逼着孔九言多多经历风月场,以免日后在女人手里栽跟头。

    伊墨蹙了蹙眉头,冷哼一声:“污言秽语,粗鄙不堪!”

    其余人随即停止了说笑,虽然他们贵为顶级门阀子弟,并不怵伊墨,可表面上总要给太子几分颜面。

    “言语污秽倒也罢了,若是把自己的骨气也污秽了,变成看到鸟人就吓得哆嗦的软骨头,那才叫不堪!”谢玄扭过头,乜斜了伊墨下身一眼,阴阳怪气地叫道,“至于粗鄙之论,男人么当然越粗越好。要是太细,如同牙筷掉进水桶里,根本不当用啊!”

    周处率先举杯大笑,支狩真心头一热,晓得谢玄仍在为自己的遭遇忿忿不平。

    伊墨神色一变,拍案便要发作。王徽、王献兄弟二人精神一振,四目放光,准备先瞧一场热闹好戏。

    一连串瑶琴的清鸣声忽而响起,琴音冷冽,犹如月下冰泉流光,洗尽烦尘杂念。

    伊墨的怒火不由自主地消退,心气一静,按捺下来。四大顶级门阀中,兰陵潘氏站队道门,博陵原氏和琅琊王氏保持中立,燕坞谢氏却一直偏向于王室。谢玄身为谢氏一族的继承人,就算再粗蛮无礼,他也不能轻易开罪,以免惹来父王不快。

    支狩真的目光投向珠帘背后,心中悄然警觉。这几声琴音暗含精神妙法,撩人心神于无形,与琴技巧妙交融,不显丝毫突兀。

    伊墨背后肃立的老太监白眉一扬,又舒缓下来,毕竟琴音只是引人安神静心,并无攻击之意。

    “有劳诸位贵宾久候。”一个冷冰冰的中年女子声音从珠帘背后传来,语声粗哑,应是侍女之流。

    潘安仁和颜悦色地道:“能与名满天下的绿遗珠大家一会,即便等到天长地久,我也心甘情愿。”对着珠帘的方向,潇洒举杯遥敬。

    支狩真这才晓得,谢玄拉他来画舫是为了看美人。他对此并无兴趣,只得暗自苦笑,又开始思索江淹的《寒风折竹图》。

    那些千姿百态的飘曳竹叶究竟代表了什么?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哦!我晓得绿遗珠!就是那个传说皮肤白嫩得可以挤出——呜呜……”周处被谢玄一把捂住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众男子各自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嘴上却纷纷呵斥:“周兄,不得胡言乱语!”“休要唐突佳人!”“想不到周处兄竟是这样的人!”

    “族叔,绿遗珠很有名么?”孔九言凑近孔君子,小声问道,“她出书立著多少?名目为何?”

    “噗嗤!”王敦一口酒喷出来,指着孔九言大笑,“你个书呆子,居然连大楚第一歌舞大家——绿遗珠都没听说过!”

    伊墨清咳一声,道:“绿遗珠大家不仅歌舞卓绝,还是术武双修的天才,更是清谈论玄的高手,可谓文武双全,才艺俱佳,寻常人终生也无缘得见绿大家一面。”

    “殿下说的正是。”王徽欣然道,“也只有我等这样的身份地位,才有幸收到绿大家的请柬。即便如此,我等仍要通过绿大家出的考题,方能有幸一睹她惊世绝艳的歌舞才艺。”

    众人频频点头附和,默契地避开绿遗珠的身世不提。其实她还有更尊贵的身份,据传绿遗珠师出云荒六大魔门之一的血河教,贵为教中圣女,地位仅在血河教主解残暮之下。

    绿遗珠的生母还可能是大坤国主,将来有望继承大宝,登基女王。

    如此种种传闻,更为绿遗珠增添一层充满诱惑的神秘面纱,引得大燕、大楚和大晋三国最顶级的世家公子和王室子弟竞相追逐。

    尤其对于伊墨而言,若能争得绿遗珠芳心,便可借助血河教的势力对抗道门,还能与大坤联姻,可谓好处多多。

    “既然你们都清楚主人的规矩,那就闲话少说,开始第一关考核。”那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说道。

    “还请姑娘出题!”众人均都信心满满地说道,唯独支狩真和孔九言二人神游物外。一个低头琢磨剑术,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见一个歌舞妓还要考试?

    “哈哈哈哈,与其麻烦遗珠妹子,不如让边某来出题吧!”长笑声中,一个狂放骄纵的男子声音蓦地从远处传来,语声初始在数里之外,转瞬便至画舫,随即舱外响起一连串拳掌交锋之声。“嘭!”舱门破开,驻守在外的老妪滚落进来,面如金纸,昏厥倒地不醒。

    众人不由一愣,老太监神色微变,跨步拦到伊墨身前。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青年男子昂然而入,强大的气势犹如山崩海啸,不由分说地压向在座众人!



    “咣当”一声,椅子翻落。

    孙秀不通功法,率先支持不住,整个人犹如窒息般胸闷气塞,他连同座椅一同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孙爱卿!”伊墨惊呼一声,推案起身。老太监浑身气劲弥漫,将他牢牢护住。伊墨瞧了瞧孙秀,一时踌躇不决,想叫老太监护住孙秀,又怕力量分散,导致自己受伤。

    十多息之后,潘安仁气喘如牛,四肢发颤,难受得想要吐血。一道五色宝光自腰系的玉佩自行冲出,将他全身笼罩,抗住白衣男子的气势压制。

    “不过是个倚仗法器的纨绔子,绣花枕头一包草,哪有资格见我的遗珠妹子?”白衣男子轻蔑地摇摇头,脚跟轻踏地面,一股无形的力道沿着船板犹如波浪涌动,瞬间传至潘安仁脚下。

    无声无息之间,潘安仁只觉得脚底一震一麻,整个人失去知觉,被抛飞而起,远远弹出了船舱。众人只听到“扑通”一声,水花飞溅,潘安仁掉进了秦淮河里。

    白衣男子一心多用,虽然施劲弹飞潘安仁,但压向其余人的气势不仅丝毫未减,反而犹如风卷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又过了十多息,王凉米轻哼一声,脸上闪过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王徽、王献见状,各自拉住她的手,三人合力,气息一脉相连,堪堪抵住了白衣男子的气势压迫。

    王敦却不服气,不理会两位兄长伸来的手掌,一个人憋着劲,挺胸正面朝向白衣男子,全力硬抗。

    “自不量力的鲁莽小子!你身上的乳毛还没蜕干,就想学着大人喝花酒?”白衣男子说话的节奏陡然一变,忽快忽慢,忽高忽低,音色忽而低沉浑厚,忽而轻婉柔和,像是紧贴耳边,娓娓倾诉低语,生出一股奇异的迷醉魅力。

    王敦的眼神变得迷糊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傻笑。他不再硬抗,喝醉酒般地倒退两步,一屁股坐歪在座椅里,眼皮耷拉下来,竟然陷入了沉睡。

    “天魔迷音!”谢玄失声喝道,目光掠过男子雪白无瑕的衣衫,一尘不染的洁白鞋袜,插入发髻的莹白玉簪以及腰间悬挂的羊脂白玉佩,心头不由一个激灵,“你是天魔门的边无涯!”

    “眼力不错。”边无涯剑眉上扬,嘴角露出一丝邪异的笑容。他五官俊朗,鼻梁高挺,肌肤微黑,双目开合间闪烁着摄人的光芒。身材高大,肌肉饱满流畅,肩宽腰细,双腿修长矫健,身躯呈现出倒三角的完美人体结构。

    众人脸上纷纷色变,伊墨本想以太子之尊,开口叱吓对方,话到嘴里又缩了回去。

    盖因边无涯实在来头太大。他不仅师出大燕魔门之首的天魔门,还是魔门第一高手、八荒排名高居第二的无上大宗师裴长欢的关门弟子!

    云荒不过六大魔门,声势比起晋、楚两地成千上万的大小道门自是不如。但裴长欢以一己之力,震慑整个晋楚道门,尤其是他与羽族剑神凤梧真怒江论道的传奇故事,更是稳稳奠定了裴长欢人族第一高手的宝座。

    边无涯身为裴长欢最钟爱的弟子,天赋卓越,术武双修,尽得天魔门的魔功精髓,修为已至炼神返虚巅峰,在大燕一带享有“小魔师”的赫赫威名,被誉为魔门未来一代的领军人物。

    “扑通”一声,孔君子顺着椅背滑落地面,仰倒不起。孔九言吓了一大跳,却发觉孔君子偷偷睁开一只眼,对着他挤眉、眨眼、努嘴,显然要他一起倒下来装晕。

    孔九言为难地想了想,抬起头来,装作没看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乃名教警训,岂可违背?边无涯纵然魔功再高,也休想令他孔九言折腰屈服!

    幸好孔九言修行的六艺圣光心法博大精深,他又根基稳固,虽被边无涯压得心悸气喘,头晕目眩,仍有一丝抗争之力。

    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孔君子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开口大骂三字经。边无涯摆明了要找绿遗珠这小娘们的麻烦,绿遗珠下柬请你们过来,多半也是为了把你们当枪使,应付边无涯的纠缠。可恨九言这傻小子被人耍了还一副正义凛然的蠢样,气煞老夫也!

    同时思及这一点的还有支狩真。他忽地痛哼一声,悄然咬破嘴唇,口角溢血跌倒在地,侧身故作半昏迷状态,右手恰好按在剑柄的位置。

    支狩真的剑胎契合呼吸,自然而然地起伏,巧妙化解边无涯催发的气压。其实边无涯看似狂妄,出手却点到为止,极有分寸,并不曾真正重创他们。

    强龙难压地头蛇。此地毕竟是大晋京都,边无涯虽然借势裴长欢不可一世的威名,但也懂适可而止,足见他是个聪明老到的人。

    这样的小魔师绝不会为了争风吃醋,单纯意气用事,其中必有蹊跷。支狩真静卧不动,心思百转,暗忖以谢玄的机灵劲,想必也能很快明白过来。

    “小安!”周处怒喊一声,浑身气劲猛然暴涨,硬生生冲破边无涯的气势封压。他虎目圆睁,左脚一蹬,凌空扑出如猛虎,挥拳狠狠砸向小魔师。

    支狩真暗叫不妙,周处误以为自己受创,居然发了性子,不管不顾地硬撼边无涯。

    谢玄也愣在当场。支狩真一倒地,他旋即醒悟过来。原安的战力胜过自己和周处,怎会率先晕倒?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深想,周处这二世祖业已发飙了!

    “好胆色!这里修为高过你的不少,但只论豪勇,你当属第一!”边无涯击节叫赞,挥掌迎上周处,兀自似笑非笑地望了支狩真方向一眼。

    “啵——”周处拳锋过处,空气发出沉闷的爆破声。他这一拳毫无花巧秘技,也未藏后续的巧妙变化,但如此简单质朴的一拳,却气势惊人,神意昂然,仿佛陷身于金戈铁马的杀伐战场。

    与此同时,孔九言被边无涯的言语激得浑身热血沸腾。他堂堂圣人之后,岂能畏缩不前,任由朋友孤军苦战?一瞬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类的家训直冲脑门。

    清啸一声,孔九言背后光华浮现,接连冲出经书、瑶琴、古鼎、算筹、弓箭、骏马六种法相虚影。

    浩浩清朗的圣光霎时覆盖住整间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