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孔氏圣光,的确盛名无虚!”
边无涯长笑一声,一股奇异的劲气自他身上升腾而起,旋转扩散,形成一座混乱激荡的气场,与浩荡圣光正面相抗。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我魔门大道跟前,圣光也要退避三舍。”随着边无涯的话音,圣光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扭曲,明明直冲边无涯而去,却被这座气场搅乱了方向,生出偏差,从边无涯身旁绕过,击向另一边的王氏三兄妹。
与此同时,周处直击的一拳也中途偏转,打歪了方向,他整个人更是一个趔趄,与边无涯错开,将毫不设防的后背暴露在对手面前。边无涯只需翻掌拍出,便可一击致胜。
“天魔混沌场!”谢玄沉声喝道,脸上现出一丝凝重之色,在场众人不由心头一惊。
天魔混沌场与天魔妙舞、天魔迷音、天魔解体大法并称为天魔门四大镇派绝学,而天魔混沌场最为高深玄奥。它混杂清、浊二气,形成一座曲弧状的古怪气场空间。任何攻击进入气场,都会被扭曲方向,沿着曲弧的轨迹运动,从而错失目标。
这门天魔混沌场的功法炼至高深处,可以扭曲对手五感:目光所视、两耳所闻、味觉嗅觉等等,都会沦陷于天魔混沌场,被任意欺骗耍弄,产生诸多错觉。
据传裴长欢施展此功尤为可怖,整个天魔混沌场仿佛重返宇宙混沌未开之际,混混蒙蒙,冥冥渺渺,对手所有的感官都被天魔混沌场操纵,连心神也迷失其中,无法醒转。
彼时的天魔混沌场又名天魔混沌磁场,天地法则都会被扭曲一部分,化作毫无规则的混沌状态。
虽然及不上师父裴长欢,但边无涯的天魔混沌场也到了扭曲攻击、混淆五感的高深境地。
周处身处天魔混沌场的核心,受害最大,动作严重变形。孔九言的圣光同样被天魔混沌场扭曲,反而成为边无涯的助力。
眼看圣光直冲过来,王献手上倏地多出一柄华贵的绫绢扇,扇面上书写着四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张冠李戴”!
与以往不同,这四个字像活了一般游动不休,释放出璀璨的紫色毫光,抵住圣光。而王献的手指微微发颤,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圣光陡然一顿,倒卷而回,罩向边无涯。
“好一个‘言出法随’!琅琊王氏不愧为晋国第一门阀。如果王兄与我修为相若,边某定会吃上一个小亏!”边无涯轻赞一声,不得不放弃拍向周处的一掌,先行应付圣光。
言出法随的术法起源于口偈,隶属律令型的术法,直指大道法则。王献书写的“张冠李戴”,可将外来的攻击任意转嫁给指定的目标。而以边无涯目前的天魔混沌场,尚不能扭曲言出法随的功效。
浩荡的圣光席卷而来,这一次边无涯避无可避,唯有催动天魔混沌场,与圣光正面相抗。
周处趁势稳住身形,也不回头,双腿挟着沉闷急促的破风声,往后连环踢出,手臂化击为扫,砸向边无涯额角的太阳穴,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他拳脚功夫凌厉,一记记犹如斧劈锤砸,竟然生出金属般的厚重感。饶是边无涯已至炼神返虚巅峰,也不愿轻易挨上一记,只能分心二用,运转天魔混沌场,搅动重重气劲,一部分抵御圣光,一部分击向周处。
“轰!”圣光与天魔混沌场轰然相撞,气浪剧烈翻腾,画舫晃动,桌上的杯碟“咣当咣当”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倾倒的酒水恰好洒在支狩真脸上,他兀自卧倒不动,三杀种机剑胎就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下的凶兽,无声无息,等待扑出猎食的时机。
孔九言闷哼一声,连退数步,后背重重地撞在桌沿上,浑身气血翻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立即运转六艺圣光心法,压住冲入体内的天魔混沌场气息,同时催动六艺法相中的弓箭虚影,死死瞄准边无涯。
边无涯同样被圣光波及,身躯微微一晃,天魔混沌场也难以维持住完美的曲弧状态。周处趁机一连串拳脚猛攻,打得边无涯疲于应付,一时落在下风。
王献手指一转,绫绢扇“哗”地又变成一柄金丝楠木宣纸扇,扇面上写着“酩酊大醉”四个古拙生趣的涂鸦大字!
王凉米和王徽忍不住撇撇嘴,王献的“言出法随”术法其实没必要换什么扇子,只是他向来喜欢卖弄风仪。即便对敌,也要显摆一番自家腔势,让人哭笑不得。
王献手执纸扇,遥遥对着边无涯一扇,“酩酊大醉”四字光芒闪动,王献脸上也闪过一丝病态的红光。
边无涯随即身子一沉,一股强烈的醉意涌上脑际,禁不住头晕眼花,四肢发软,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没力气。
“砰!”周处抓住良机,一拳擦中边无涯肩头,打得他气血翻涌,脚步踉跄,肩膀的肌肉传来刺骨的疼痛感。
边无涯随之清醒过来,催动魔功,天魔混沌场卷起重重波澜。
“边某不才,小觑了天下英雄。想不到大晋居然出了诸位这般的少年天才,难怪入了遗珠妹子的眼。”边无涯眼中闪过灼灼异芒,长啸一声,全力催发天魔混沌场。
刹那间,气劲轰鸣,风云变色,周处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狂暴海啸的中心,四面八方,狂涛骇浪此起彼伏,呼啸着汹涌卷来。
他像是被无数个浪头牵扯住,时而往前推,时而往后拽,时而左右来回拉扯,连自身的平衡也难以控制,更遑论出手攻敌。
最糟糕的是,周处再也无法确定边无涯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小魔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时而近在对面咫尺,时而又远远地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天魔混沌场还在不住向外扩散,逼近孔九言和王氏三兄妹,要将他们一起卷入。
谢玄身处天魔混沌场之外,并不如周处直接承受到巨大的压迫力。饶是如此,他眼中的光线也生出种种扭曲,边无涯变得歪歪斜斜,虚影重重,模糊得无法辨别。
以谢玄的眼力,已瞧出边无涯一身魔功炉火纯青,举重若轻,天魔混沌场犹有余力。一旦边无涯放手施为,将天魔混沌场充斥整间船舱,所有人的感官都将被扭曲,届时可能会各自陷入错觉而相互攻击,导致一片内乱。
不能再任由对手掌控战局!谢玄心中决断,意念一催,压箱底的万变不离其宗神通赫然发动!
向外席卷的天魔混沌场顿时一滞。
翻滚咆哮的气场恢复了一刹那的平静,边无涯清晰的身影重新浮现在众人眼前。
周处这才察觉,对方悄然立于自己身侧,相距不过一臂之遥。“堂堂一代小魔师,居然还想搞偷袭,这也太不要颜面了!”周处吓了一跳,旋即扑上去拳脚齐施,对边无涯发动狂风暴雨般的猛攻,务必要将他死死缠住,不容对方有暇发挥天魔混沌场的威力。
圣光一闪,一根利箭虚影疾射而出,直奔边无涯脑门,孔九言抓住时机,果断发动了六艺法相中的射艺。
王凉米和王徽也同时出手,王凉米取出玉箫吹奏,一曲箫音缥渺不定,忽起忽落,音波化作一条条无形的绳索,缠向边无涯手脚,让他难以自如动作。
王徽的瞳孔骤然一亮,闪过两道煌煌紫芒。“轰隆”一声低沉雷鸣,耀眼的电光射出王徽瞳孔,劈过半空,直击边无涯的头顶。
赫然是太上神霄宗的秘传——瞳雷术!
瞳雷术威名煊赫,被列为太上神霄宗八大雷霆秘法之一,唯有雷霆崖的正式弟子才有资格修炼。然而琅琊王氏手眼通天,早已动用关系资源,让王徽这样的预录弟子提前习得秘法。
但不论是瞳雷术、箫音术还是周处的拳脚功夫,又或是圣光六艺,都不曾让边无涯变色。他只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谢玄,神情云淡风轻,心头却生出一股强烈的杀意。
刚才的一瞬间,他居然失去了对天魔混沌场的掌控。谢玄的万变不离其宗神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强行制止住天魔混沌场的运转,甚至要将之夺走,化为己用。
若不是他魔功深厚,又习得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中的“金阙图录”,精神修为强大,天魔混沌场便要太阿倒持,落入谢玄之手!
这种万变不离其宗神通太过逆天,简直是天魔混沌场的天生克星。边无涯心中暗忖,若是他在此击毙谢玄,定会引来大晋所有门阀的声讨,燕坞谢氏与大晋王族关系亲近,到时追杀自己的人很可能是合道高手——大将军高倾月。
他即便是炼神返虚巅峰之境,也无法在合道高手手上逃出性命。自己先杀了谢玄,师父裴长欢也很难找理由为自己报仇,何况以裴长欢的性子……
边无涯轻叹一声,暂时打消了杀死谢玄的念头,他心中诸多思虑闪过,不过是短短一瞬。
此时,六艺利箭虚影距他的前额尚有半尺,神霄雷霆还在头顶上方,箫音缠向他的脚踝,试图收紧,周处疯魔般的拳脚发出空气的爆破声,压迫得他肌肤微微疼痛,而谢玄目光如虎,正与他反复争夺天魔混沌场的控制权……
他还需分出一缕魔念,遥遥锁住隐匿不出的绿遗珠,以免她再出什么花招。
“啪!”边无涯手臂舒展,洒然击节,简简单单的一记掌声仿佛蕴含了奇异的魔力,犹如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众人,令他们心神一迷,禁不住想要听下去。
“啪——啪——啪——”边无涯频频挥臂击掌,快慢有节,开合有度,掌声时而柔和宛转,如慕如诉,似相思柔肠百结;时而明媚动人,如熏如醉,似三月春风撩人,正是天魔门最正宗的天魔妙音。
这一手音波术的造诣远超王凉米,缠向他脚踝的箫音一转,跟着掌声一起跃动,仿佛变成了乖乖听话的狗崽;射至面前的利箭法相被天魔妙音裹住,寸寸崩断;头顶上方的雷霆光芒也越来越微弱,消散于无形;周处脑子晕乎乎的,拳脚像是在梦游;王献痴痴地盯着折扇,神游物外……
唯有谢玄仍然清醒,犹在施展万变不离其宗神通,牢牢牵制住边无涯,令他无法发挥出天魔混沌场的威力。
在谢玄胸前,半截古色斑斓的雕龙玉璜贴肉悬挂,紧贴心脏,散发出阵阵清凉,安抚心神,使他不至于被天魔妙音所迷。
与此同时,大晋王城的未央宫养心殿内,一人神色微动,推案起身,颈前悬挂的半截雕龙玉璜正在颤鸣不休……
支狩真的五指合拢剑柄,太上心镜注徐徐运转,心镜上一一映出诸人交战的景象。
先前,边无涯对谢玄生出杀意,支狩真的三杀种机剑胎随即感应到了人发杀机,他立刻做好出剑的准备。
支狩真自小修炼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又在地梦道服食了大量宝药,精神力早已远胜常人,并不比边无涯逊色多少。加上巫灵镇守魂魄核心,太上心镜注纯化心灵,边无涯的天魔妙音对他收效甚微。
反倒是天魔混沌场颇为棘手,他的剑招若被曲弧空间扭转,根本无法命中边无涯,所有的杀着都会因为轨迹改变,沦为破绽。
而此时的天魔混沌场并不稳定,正处于谢玄与边无涯的反复拉锯中,偶尔停滞一下,接着又被边无涯掌控。
“绿遗珠大家,恶客登门,你这个做主人的再不出来招呼一声,咱们可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啦!”谢玄眼珠一转,忽地冲着珠帘后的隔间大声喊道。
隔了片刻,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船阁顶层响起:“诸位贵公子无一不是大晋新一代的翘楚英杰,个个龙章凤姿,文韬武略,岂会抛下小女子一人,不顾而去呢?”
绿遗珠的音色仿佛大珠、小珠在玉盘里转动,既有清洌空灵之声,又有莹莹柔润,绕梁余音,听得众人的心神一酥一麻一痒,居然压过了边无涯的击掌声。
王徽诸人立刻从边无涯的天魔妙音中挣脱出来。边无涯目光一闪,击掌的节奏倏而一变,犹如秋雨夜打芭蕉,绵密不绝,要将众人重新陷入天魔妙音。
“边公子,你是成名许久的大人物,也是未来魔门的领袖,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言,何苦留下恶客之名,做出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之事呢?”绿遗珠语音醉人,又将边无涯的天魔妙音压了下去。
天魔迷音!
躺在地上的孔君子目光一闪,绿遗珠动听撩人的语声里,竟然也暗含天魔迷音之术!
只不过绿遗珠的天魔迷音更加出神入化,与她自己的音色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几乎不曾露出魔音的痕迹。也只有他这样的魂器,很难被
音色所迷惑,才能依稀辨出其中的一点蛛丝马迹。
绿遗珠的修为并不及边无涯,但天魔迷音的技巧尤胜一筹,才能屡次与对方的击掌声分庭抗礼。如果她的修为再上一层,天魔迷音必将臻至化境,到时候随便叹声气、说个字,都能引发诸多魔染妙相,勾动对手心魔,即便魂器也要头痛半天。
不过由此可见,绿遗珠和边无涯暗中必有瓜葛,不然天魔门的绝学怎会被绿遗珠学了去?孔君子忍不住撇撇嘴,莫不是绿遗珠这小娘子骗了边无涯的功法,又把他始乱终弃吧?
“轰!”周处率先回过神来,一拳扭转方向,猛然横扫边无涯耳鼓。这一记横扫千军,不过是简单粗暴的江湖把式,但周处施展起来豪气干云,波澜壮阔,竟呈现出千军万马奔腾之势。
让边无涯尤为侧目的是,周处身处天魔混沌场的中心,承受了远超他人的压力,被几番耍弄,错觉频生之后,寻常修士早已精神崩溃。但周处的斗志不仅不曾低落,反而越挫越勇,拳法居然隐隐突破,生出了拳势!
拳法、掌法、腿法或者刀招、剑招等等,其实都属于技巧的运用,原本算不上真正的大道。
技巧的运用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由气生劲,由劲生势,由势生意,由意生神。
一旦到了由意生神的地步,俨然成了技进乎道,一招一式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神智,好似天神降临,威力无穷,自然而然地成就炼虚合道之境。
而周处的拳法在天魔混沌场的刺激下,由单纯的拳劲蜕变出了拳势,隐隐走上了技进乎道的路子。
只是以技进道的路子太过玄乎,修炼全凭自悟,师长难以提点,更没什么秘籍可以参阅。不像传统的修为进阶,从炼精化气到炼虚合道,四大阶段清楚明了,各大宗门都有无数典籍详细阐述。
“镇!”趁着边无涯的天魔迷音被压制,孔九言催动六艺法相,礼艺的大鼎法相轰然升空,罩向边无涯,与周处横扫千军的一拳恰好上下呼应。
边无涯只觉得身躯骤然一沉,束手缚脚,紧接着上空光线一暗,大鼎徐徐降落下来,似要将自己镇压封锁。
与此同时,王献鼻孔溢血,手里再次多出一柄翠绿油润的蕉叶扇,对准边无涯,颤颤巍巍地一扇,扇面上法度森严的四个字——“顾此失彼”释放出明灿灿的毫光。
边无涯的心神忽地变得一片混乱,只觉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既要应付周处的拳脚、孔九言的礼鼎法相,又要与绿遗珠互拼天魔迷音,与谢玄争夺天魔混沌场……
最要命的是,他预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凶险,这是他苦修魔功二十年的精神感应。边无涯不由暗暗心惊,虽说周处、谢玄这些人尽是绝代英豪,天赋卓越,但修为和他相去甚远,怎会有杀死自己的可能?
莫非,有人暗中扮猪吃老虎?
一念及此,边无涯毫不迟疑,手足翩然起舞,姿势灵动曼妙,赫然是天魔门的天魔妙舞大法!
也是他横扫大燕草原的根本大法。
一个个边无涯的幻影从他身上飞跃而出:或是宽袍大袖,潇洒风流;或是披发赤足,英伟阳刚……各种舞姿无不妙相纷呈,摄人心魄,十指犹如鲜花绽放一般弹动不休,掐出五花八门的术诀。
他们各自迎向周处、礼鼎、谢玄诸人,抵御对方的攻击。
而边无涯的真身直掠而上,“轰”的一声撞破舱顶,冲出画舫。与此同时,一抹若有若无的剑影出现在边无涯先前立足之处,随即爆出一团炽亮耀眼的剑芒!
双方仅仅相差了不足半息的时间。
支狩真不由心头一沉,势在必得的一剑刺空,他随即长剑回旋,震出重重剑气,先牢牢护持自身,再从船顶破开的大洞处观望边无涯。
自从支狩真习剑以来,尚是第一次对敌出剑落空。不愧是名震大燕的小魔师,居然提前感应到了自己的袭杀,先行一步避开。
半空中,边无涯身躯一折,斜斜落向舱顶,心中生出一丝强烈的寒意。要不是他直觉惊人,果断施展天魔妙舞大法的杀手锏摆脱众人,破船而出,此刻多半已经中剑。
他的目光穿过舱洞,望向执剑的支狩真。这就是博陵原氏新近崛起的少年剑修?只是好歹是名剑修,又是身份尊贵的小侯爷,怎地装晕偷袭,全然不顾脸面?
不过此子的剑术太过厉害,性子又阴沉隐忍,再加上谢玄等人和绿遗珠,确实有了威胁自家性命的力量。边无涯长笑一声,全身气势逐寸收敛,徐徐说道:“遗珠妹子说笑了。哥哥只是心疼你太过操劳,所以越俎代庖,为你出手,考校一下在座贵宾,哪里说得上以强凌弱?何况如今留下的俱是大晋当世英杰,又有哪一个弱了?遗珠妹子,你还是早些出来献艺吧,免得大家误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直到此刻,船舱内与众人交战的边无涯幻影才如同水泡,逐一幻灭,唯有一具幻影轻灵一晃,由虚转实,赫然转变成边无涯的真身!
而船舱顶上的真身化作幻影,无声破灭。
这一手真、幻之间的转换巧妙自如,高深莫测,边无涯无疑是在暗示众人,以他这一手虚虚实实的天魔妙舞大法,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心里齐齐一凛,一时不知是战是和。
寒光一闪,支狩真长剑回鞘,对边无涯拱手施礼道:“刚才我鲁莽出剑,只是为了阻止周处他们冒犯边兄,以免造成误会。边兄这次代替绿大家出手,也算是一段英雄救美,怜香惜玉的佳话了。”
两人目光对视,拊掌而笑,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此人能屈能伸,心安理得说瞎话,定是个奸诈之徒!
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唯有周处仍对着边无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还没有打过瘾。
“我等刚才和边兄切磋一番,只为博得美人一笑。哈哈,不晓得我们中哪一个有幸,能得到绿大家的青睐呢?”谢玄笑嘻嘻地说道,一把拽住周处的胳膊,将他拖回坐席。
孔九言一脸茫然地瞧了瞧边无涯和谢玄、支狩真,原来大家只是友好较技,是我误会了?孔君子说的没错,我果然是不通世事,需要红尘历练。
“俗语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谢公子,你说人家会青睐哪一个呢?”随着一阵如醉如酥,如环佩如珠玉的悠扬音色,一位丽人衣袂翩跹,袅袅而来,曼妙扭摆的腰肢纤长若灵蛇。
她芳年二八,身穿一袭翠绿色的长裙,襳带飘飘若流云,垂髾盈盈似燕尾,宛如神仙中人。
孔九言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呆看了几眼,随即面色一红,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口中一个劲地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一脸羞愧地望向众人,却见王徽、周处等人的神情更为夸张,一双双眼珠子直直地瞪着绿遗珠高耸怒突的酥胸,像是掉进了不见底的深沟里。
即便一直置身事外的太子伊墨,也是一副色授魂与的贪婪表情。
孔九言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并非最不堪的,目光一转,却见支狩真眼神冷澈,面容平静,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稳如松根深扎土地。
原安不愧是大晋最耀眼的天才!孔九言一脸钦佩地看着支狩真,不为美色所动,此乃真君子也。
支狩真正在暗自思忖,以边无涯奸诈的性子,绝不会因为单纯地贪慕美色,从大燕一路追来建康。
必然是绿遗珠身上,有什么边无涯志在必得的东西。他悄然瞥了边无涯一眼,后者仿佛没听到绿遗珠口中“前浪、老凤”的暗讽,反而神情自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绿大家说的甚是!”伊墨率先抢话道,“我大晋少年英才层出不穷,正合了先贤所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孤有时也与绿大家一样,不晓得选哪一位辅佐我东宫才好呢。”
他先前因为畏惧边无涯的名头一声不吭,如今觉得在美人面前丢了份,又瞧见众人联手,杀得边无涯逃出画舫,便觉得小魔师徒有虚名,不过如此。于是顺着绿遗珠的话头讨好美人,奚落边无涯,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太子身份。
孔君子兀自躺在地上,盯着绿遗珠挽住发髻的鲜红丝带。这个女人天生媚骨,又修炼了魔功,不晓得要害多少男人为她拼死拼活。
支狩真和谢玄神色微变,他们并无意与边无涯争斗,如今双方缓和下来,伊墨偏又出言挑衅边无涯,主动上了绿遗珠的贼船,实在愚不可及!
边无涯目光一冷,他不在意绿遗珠的讥诮,那是因为投鼠忌器,再加上绿遗珠出自血河教,他需维系自己领袖魔门新生代的风度。
而伊墨不过是个没什么权柄的太子,身份不比他尊贵,修为不及他深厚,靠山不如他强硬,居然也敢嘲笑自己,真是不知好歹。边无涯淡淡一哂,悄然运转金阙图录,猛地一催。
伊墨身旁的老太监忽然面色大变,脑中轰然一声,一座古朴森严的金色宫殿撞入他的识海,释放出辉煌光焰。刹那间,他的精神世界被一片金黄色淹没,无数道金光像耀眼的利箭,纷纷刺穿识海,破脑而出。
“扑通”一声,老太监仆倒在地,头颅炸开,红白色的浆液血汁溅得伊墨满身都是。
众人吃了一惊,老太监死得毫无预兆,他们虽然猜到是边无涯出手,却察觉不到小魔师出手的任何迹象。
支狩真心头轻轻一跳,便在刚才,他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感应到了那座金光辉煌的古殿,那是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并列为四大精神奇书的《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
其中《玉楼图录》藏于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金阙图录》则由裴长欢传至边无涯。可诡异的是,边无涯施展金阙图录之时,绿遗珠处竟然也传来了一丝异样的精神波动,就像她与边无涯之间,生出了玄妙的功法感应。
支狩真不露声色地垂下眼睑,莫非绿遗珠窃取了边无涯的金阙图录?
伊墨大惊失色,指着边无涯,色厉内荏地怒喝道:“你——”
“太子殿下说的没错。这种病树,还是早点砍了的好。”谢玄哈哈一笑,顺手抓起老太监的尸体,一把扔出舱房。
“绿大家说的也不尽然。”支狩真故意瞧了伊墨一眼,笑道,“松柏苍然长健,姜桂老来弥辣,比起少不更事的愣小子自然要强上不少。”
边无涯对谢玄、支狩真颔首一笑,双方清楚彼此的实力,都不愿意拼个你死我活,平白让他人得利。
逆臣贼子!伊墨气得双目喷火,死死瞪着谢玄和支狩真,又不敢贸然发作。毕竟他背着父王来秦淮河厮混,把事闹大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是遗珠失言了。正所谓‘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在座的诸位俱是燕晋翘楚,人中龙凤,我等只论达者为先。”绿遗珠款步而来,拎起桌上的鹤颈酒壶,对众人示意道,“诸位俊才英豪大驾光临,遗珠唯有浊酒一壶相待,慢待之处,还请勿怪。”
她眉目清纯,眼神真挚,犹如洁净无瑕的莲藕,不带一丝尘世污浊之气。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身姿妖娆,曲线饱满起伏,肌肤好似白腻丰润的羊脂,极尽熟透多汁的诱惑力。
支狩真心道这个女人阴险,口中提及燕、晋之分,仍在隐晦地煽动众人与边无涯对立。
“遗珠先干为敬。”绿遗珠也不用杯盏,直接倒悬壶口就唇,这个动作并未显得粗鲁失礼,反而平添一股不羁如火的野性,令人生出强烈的征服欲望。
众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酒入肠中,心头发热。
绿遗珠放下酒壶,眼神灵动一瞟,一双大眼睛似笑似媚,似怨似嗔,纯真与妩媚交相辉映,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在看自己。
支狩真目光闪动,在绿遗珠身上来回游走,若是金阙图录真的落在对方手里,她会藏于何处呢?
“啪!”
谢玄猛地一拍支狩真的肩膀,冲他挤挤眼,送去一个心领意会的眼神。本以为小安子不好女色,没想到是个闷骚货,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偷瞟绿遗珠,还当自己这个花丛老手瞧不出来?
支狩真瞧了瞧谢玄,不露痕迹地颔首,谢玄对自己使眼色,想必也猜出了绿遗珠身藏金阙图录,打算和自己联手夺取秘籍。
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需得仔细合计,想办法调开边无涯才能行事。他微微摇头,示意谢玄莫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谢玄嘿嘿一笑,小安子脸嫩,还摇头不承认,却不晓得哥哥我早已把你看透。
绿遗珠销魂蚀骨的动人目光一转,落到伊墨身上。
“遗珠入境大晋,还未专程拜见太子殿下,还望殿下恕我不敬之罪。”绿遗珠又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双手举杯呈向伊墨。
伊墨顿时心怀大慰,名满天下的绝色尤物率先向他敬酒,分明是将自己视为满座少年英杰之首,可谓给足了面子。
他连忙含笑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嘴唇恋恋不舍地抿了抿杯沿,仿佛在回味杯上美人手指的温润和香腻。“绿大家莫要如此生分,你这样才艺双绝,倾国倾城的佳人来此,足以令我大晋山河增色生辉。孤王只会辗转反侧,寤寐求之,哪里会怪罪呢?”他目光火热地盯着绿遗珠,言辞里暗含了一丝挑逗之意。
“久闻建康龙盘虎踞,千古名都,风流冠盖天下,遗珠早想见识一番了。殿下贵为此地之主,可要领着人家好好游览一番,不能推托哦。”绿遗珠像是没听出伊墨的暧昧之意,反而言笑晏晏,颇有一丝暗通款曲的味道。
王徽诸人听得此言,顿时感到一阵失落,不由自主地对伊墨生出不满。周处更是怒目相视,差点就要捋袖子动粗。
悄然旁观的孔君子暗叫厉害,绿遗珠一颦一笑,无不撩动人心,尽得天魔妙相之秘,定是从边无涯手里骗取了不少天魔门的心法。
“绿大家放心,孤王金口玉言,怎会推托?”伊墨精神大振,忙不迭地示好,“孤王一定抛下一切,陪伴绿大家左右,带你游玩建康的各处名胜宝地,以尽地主之仪。只要遗珠你开口,建康城就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他目光示威般地扫过边无涯,如今赢得美人相邀,也算讨还了刚才所受的屈辱。
支狩真心中一动,绿遗珠分明是要找个冤大头,替她挡住边无涯的纠缠,伊墨的太子身份无疑最为合适。由此可见,她窃夺了金阙图录的可能性颇高。
“绿大家,现在能欣赏你冠绝天下的歌舞了吗?”王凉米迫不及待地问道,她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鬼谷的预录弟子,鬼谷以百艺闻名,琴、棋、书、画、歌、舞等杂艺皆可融入术法,感悟大道,她对绿遗珠的歌舞之艺极有兴趣。
边无涯长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尔等还需通过遗珠妹子的考校,省得被一些鱼目混珠的庸才搅了雅兴。”他乜斜地瞥了一眼伊墨,用意不言自明。
“小魔师言重了。”绿遗珠婉拒道,“适才你大浪淘沙,逐走了不少贵客,剩下的俱是当世英杰,无须遗珠再做什么考校了。”
“此言差矣!”边无涯断然摇头,“以往那些求见遗珠妹子的,哪个不是贵族公卿、英雄豪杰?一样要接受屡次考校,方能一睹大楚第一歌舞大家的绝世风采。这是遗珠妹子亲自立下的规矩,怎可朝令夕改?一旦传扬出去,不仅对那些人不公,还有碍遗珠妹子的名声。”他语气霸道,斩钉截铁一般,根本不容他人质疑。
绿遗珠刚要开口,又被边无涯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似笑非笑地道:“诸位大晋英才,不会连这么一点过关的自信都没有,还要绿大家垂怜,放你们一马吧?”
众人被他拿住了话头,一时反驳不得。谢玄清咳一声,笑嘻嘻地道:“小魔师说的也有点道理,只不过我等要是再与小魔师动手动脚,未免太过粗鄙,也唐突佳人,不如来些诗词歌赋,比试喝酒的风雅过关如何?”既然小安看上了绿遗珠,做兄弟的当然要帮衬一把,诗词歌赋是原安所长,饮酒更是海量,绝不会输给边无涯。
支狩真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边无涯想方设法要赶走众人,多半是为了从绿遗珠手里逼出金阙图录。谢玄明了对方的用心,所以设法阻止。
“我等身为修士,当然要以武技、术法的造诣一较长短。”边无涯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写个字都歪歪扭扭,诗词歌赋更是一塌糊涂,又不喜饮酒,比试这些岂不是丢人现眼?
“此言大谬!”孔九言毫不犹豫地喝斥起来,“我辈修士,当上体天心,下合人心,秉持的是以理服人!与道合真!道理是本,武技、术法不过是末。小魔师舍本逐末,何等不智?”
他手舞足蹈,慷慨陈词,只为争一个是非曲直,全然不顾自己与边无涯实力差距巨大。
真是一根筋的傻小子……孔君子无语埋头,孔氏后人大多不知变通,只认死理,却不晓得先祖孔尼其实是一个极擅通权达变的智者。
边无涯眼中光芒一闪,犹如虚室生白,凌厉摧人。众人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动手,边无涯却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什么算是天心?天不过是虚无的死物,又哪来的心?”
绿遗珠忽而轻笑道:“听你们二人争论,遗珠倒是想到了一个考校的法子。大晋向来盛行清谈论玄,小魔师不如入乡随俗,与诸位大晋英才一同辨理论道,也算是为遗珠的歌舞助兴,如何?”
清谈是大晋贵族最时兴的活动,主要以谈话辩驳的方式探讨时事人物、生命至理和大道玄妙。即便是道门、魔门也对此十分推崇,认为清谈有助于明辨本心,感悟大道。
大晋门阀世家的子弟,几乎个个口才出众,擅长清谈。绿遗珠提议清谈论道,无疑是有所偏向,引得众人纷纷称是。
“绿大家的提议妙极!”太子伊墨击节大赞,“谈玄论道既与修行戚戚相关,又无须耍蛮动粗,可谓两全其美。”
“小魔师,令师裴长欢是清谈中的绝顶高手,连羽族剑神也要登门与之论道,你可不能丢了令师的威名啊!”谢玄趁势挤兑道。
边无涯深深地看了绿遗珠一眼,默然有顷,洒然一笑道:“不晓得遗珠妹子想要清谈什么?”
绿遗珠并未直接答话,满满斟上一杯酒,轻轻浇在地面上,眉宇闪过一丝哀婉之色。
众人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疼,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百般怜爱。
“这一杯酒先祭空雨姐姐。”绿遗珠轻叹一声,“两年前,我与灵犀斋的宁空雨仙子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我们秉烛夜谈、琴舞相和,携手共游的一幕幕令我至今难忘。不想斯人仙去,音容笑貌皆成往日。”
“空雨姐姐为了燕击浪,不惜背叛道门,身死道消。可叹这人世间情之一物,最是难明。”她神色幽幽,呼气如兰,细密的睫毛低垂眼帘,像是受伤收拢的鸟羽。
众人听着她轻声叹息,不知不觉悲从心起,神思黯然。
“遗珠想知道的是,大道究竟无情还是有情?仙人究竟无情还是有情?空雨姐姐究竟做对还是做错?”她偏着头,美目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仿佛又变成一个追寻答案的纯真孩童,不带一丝世故的尘垢。
孔君子暗自啧啧惊叹,这小妮子真是魔道的旷世奇才,居然将天魔诸般妙相与自己融合得浑然天成,假以时日,只怕边无涯也坐不稳魔二代的头把交椅。
伊墨听到绿遗珠的清谈题目,不由精神一振,这类关于天道的探讨一向是修士最热衷的话题,宫中更是藏有大量前辈高人论述大道的典籍,他常年耳濡目染,早就记得滚瓜烂熟。
“大道当然无情!”伊墨率先说道,生恐边无涯抢在他前面夺了风头。他清咳一声,竭力吸引绿遗珠的注意力,侃侃而谈,“所谓大道,乃是天地规则的体现,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因为天地无情,大道由天地而来,当然也就无情。至于仙人,已与大道合一,一言一行莫不相合天地规则,因此仙人也必然无情。”
这番话也是当今最普遍的观点,王徽、孔九言诸人听了微微点头,并无异议。合道修士破碎虚空,飞升成仙,蜕变为与人类迥然不同的生灵——仙。仙人与道合一,当然不可能与凡人一般,困守在七情六欲中,因此道门和魔门的大多数修士认为仙人无情。至于天道,当然无情,道经早已言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伊墨放缓声调,柔声对绿遗珠道:“我知晓绿大家痛失知音,感人伤怀,然而宁空雨仙子既然一心求道,理当无情,舍弃情爱。可惜她又瞻前顾后,难以放下牵挂,如此与自身道心背道而驰,焉能不亡?从大道的角度,她当然错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如果你我行事,都只遵从大道而行,那么人之伦理何在?情感何在?乐趣何在?孤王是否应该抛弃王位,不再理会国事民生,只顾自己闭关求长生呢?”
他语调一扬,振声说道:“所以从人的角度,我觉得宁空雨仙子做的一点没错!她忠于性情,不负知己,实乃当世奇女子。”
伊墨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绿遗珠:“在无情的修仙与有情的为人之间,孤王宁可有情,也不屑选择无情的长生。”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还不忘标榜自己勤政爱民,附带情撩美人,也算十分高明。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边无涯,果然他嗤之以鼻:“拾人牙慧,可笑之极!”
伊墨面色一沉:“如何可笑了?”
边无涯淡淡一哂:“你说大道由无情的天地而来,所以无情。可你我同样由无情的天地而来,为何有情?”
伊墨一愕,当场语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你不是仙人,又怎知仙人没有伦理、情感与乐趣?你所言不过是夏虫语冰,妄加猜测罢了。仙人的确不困于情,但为何一定是无情,为何不能以理节情,以道心驾驭自己的情呢?”
“至于宁空雨,为了燕击浪一个人,背弃了养育她的宗门,背弃自己的家族,如何算是忠于性情?男女的情爱是情,师门的恩情难道就不是情?厚此薄彼,她怎算做得对?”
“至于选择无情的仙,还是有情的人,试问太子殿下你有的选吗?以你的修行资质,你成得了仙吗?”边无涯咄咄逼人,一句接一句反问伊墨。伊墨不过是熟读典籍,自家并不曾真正深思参研过,被对方连续诘问,一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众人对视一眼,伊墨吃瘪,其余人肯定要上阵。只是边无涯辞锋厉害,同样擅于清谈,又找不到他言语里的漏洞,一时难以反驳。
王献沉吟片刻,轻敲折扇,施施然起身说道:“小魔师对无情二字有所误解,且容献先解释一番。”他并不与边无涯直接交锋,而是绕了个弯子,先将话头引向对“无情”的诠释。
“人之性情,其实分为性与情。性是自然禀赋,受之于天,属阳,属善;情是后天而成,所感所受,属阴,属恶。仙人为得道之士,纯阳之体,所以存性去情,称为无情。”王献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也是道门对“无情”最正统的解释,得道之士清静无为,故能太上忘情,纯理任性。
边无涯淡淡一笑,问道:“天有善、恶吗?”
王献迟疑着答道:“当然没有。”
边无涯反问道:“既然人之性受于天,性又属善,那便是善乃天授。可你又说天并无善恶,试问如何授受于人?”
王献不由神情一滞,边无涯又问道:“天地有意志吗?”
王献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应该是没有的吧。”
边无涯追问道:“既然天没有意志,为何只授人善,不授人恶?难道不是有意如此吗?”
王献一个劲地猛摇折扇,向兄长王徽投去求救的眼神。王徽侧过首,专注地盯着酒壶上镂刻的精美镂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边无涯的目光扫过众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们大晋道门,个个都说道法自然,天地不仁。既然天地是公平的,自然是无心的,那么为何世上善人少,恶人多呢?理应善恶相等才对啊!”
大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场大道清谈,似乎隐隐变成了道、魔之分,燕、晋之争。孔九言诸人绞尽脑汁,回忆所读典籍,试图反驳边无涯。
支狩真眼观诸人唇枪舌剑,自己心不在焉,只是思虑如何从绿遗珠身上弄到金阙图录。他并不擅长清谈,也没什么兴趣,与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不如实打实来一剑,便见分晓。
“小安,你怎么看?”蓦然间,谢玄重重拍了拍支狩真,以充满期待的目光望向他。
支狩真闻言不由一愕。
他目光徐徐扫过四周,无论是周处、孔九言还是谢玄、王氏兄妹,个个神情热烈地看着自己,显然盼望自己辩才无碍,好好驳斥一番小魔师。
不知不觉,他俨然成了这些门阀精英子弟的倚仗。
支狩真暗暗叫苦,他确实没什么口若悬河的辩才,也不具备清谈的学识底蕴,难以解答边无涯提出的反问。
只是他向来心性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纵然答不上话,旁人也瞧不出来,只道他神情镇静,必然藏了足以击溃小魔师的连珠妙语。
毕竟小魔师名头再盛,也只是同族,远远比不上小鹰王挟羽族带来的庞大压力。
“我在宗门的时候就听闻,建康出了一个举世罕见的少年天才,剑术卓绝,文武双全,被大晋道门之首太上神霄宗收录门下,将来有望成为道门新的道子,如同十年前声势无双的潘载义。”边无涯嘴角露出一丝邪异的笑容,执壶斟上一杯酒,长袖轻拂,酒盏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稳稳飞向支狩真,“既然原小兄弟贵为道门新星,不妨与我这魔门小魔师把酒论道一番?”
支狩真微微蹙眉,边无涯故意捧高自己为道子,无非是想将今日的谈玄论道引为道门与魔门之争。原本他认输也就罢了,最多失了点颜面,他也不在乎虚名。
然而此事一旦涉及道魔之争,性质立变,升格为至关重要的道统之争。那他便只能胜,不能败,要不然一定会被道门当成弃子,甚至丧失进入太上神霄宗的机会。
玉真会绝不会承认一个争斗道统的败者可以代表道门。
可如果他开口撇清自己和道门的关系,也会被认为缺乏担当,畏惧魔门,将来难以得到玉真会的重用。
支狩真望着不住接近的酒盏,心中顿时恍然,这是边无涯对自己那一剑的回击。
若是自己论玄失利,无法拜入道门,边无涯也算为魔门瓦解了一个未来的厉害对手,可谓一石二鸟。
“人家也想听一听原公子的高论呢。”绿遗珠娇媚一笑,目光飘向支狩真,推波助澜地道。
支狩真心中越发焦虑,偏偏面色从容不变,凝视着酒盏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尽管高速旋转,杯盏里的酒水仍然平稳如镜,一滴也不曾溅出来。
“烦劳小魔师敬酒。”支狩真伸手去接,酒盏落入掌心的一刹那,旋转的气劲也同时消失不见,可见边无涯对力量的拿捏何等炉火纯青。
深碧色的酒水在杯盏中微微摇晃,映出支狩真模糊的面孔。蓦然间,似曾相识的一幕闪过支狩真脑海,轰然一声,精神世界的一处隐秘角落再次打开……
轰!轰!耳际传来起伏的波涛声,恍恍惚惚中,他白衣如雪,负手立在一叶随波跌宕的扁舟上。波澜壮阔的江面低垂密云,阴风怒号,重重浊浪排空,卷起千堆迸溅的雪玉。
“能与绝代剑神怒江泛舟,把酒论道,裴某幸甚至哉。”一名青衣文士赤足盘坐舟头,红炉煮酒,雪白的长发在江风中飘动。
“七日江上论道,我同样受益匪浅。我有一问,还望裴兄不吝赐教。”他的声音极为淡漠,就像是四周的长空、云层、江水,纵有起伏变化,也空旷高广得没有一丝人类的喜怒哀乐。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来,酒烫好了,先共饮几杯。”
一杯热腾腾的绿蚁酒徐徐飞来,他随手接住,低目望去,深碧色的酒水光芒闪烁,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剑道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我等皆是有情众生,可为何剑修大多无情?”他隐约听到自己在问……
临海郡,松阳县,长福街,猛龙帮驻地。
“属下向帮主大人请安。”“帮主,今日您瞧起来真是龙精虎猛,满面红光!”“帮主,上个月的账目还请您过一下眼……”
杨飞龙神色不宁,随意打发了手下一干帮众,匆匆向内堂走去。
猛龙帮是松阳县最大的地下帮派,主要控制当地的赌档生意,并向一些商户收取保护费用。帮里与官府的关系全都打点到位,也算黑白通吃,威名赫赫。
杨飞龙刚走到内堂门口,紧闭的房门便自动打开。一人头戴竹笠,无声无息地坐在太师椅上,位置恰好位于窗口投入的光线之外,整个人像是融化在一片黑暗中,散发出阴森森的凉意。
正是改容易形的宁小象。
杨飞龙心头一跳,虽然不是首次见到此人,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高大魁梧,满脸横肉,一对小眼凶光闪动,九岁上街砍人,二十八岁就坐上了猛龙帮老大的位子,在松阳县的道上说一不二,人人惧怕,连几家没落的士族也要给他面子。
此时他却对宁小象噤若寒蝉,脸上竭力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大门在他背后关上,门闩也自动“咔嚓”插上,听得他心惊肉跳。
“都打听清楚了吗?”宁小象的语声在密闭的厅堂里响起,他的嗓音刻意压粗,口音也变成楚国一带的湘音。
杨飞龙哈腰道:“这位爷,我都打听仔细了。皇甫谧一家是四年前搬来县城的,家里一共五口人。他在城南的老街上开了个小店,专卖字画为生。我找人查了他的左邻右舍,没人听说皇甫谧当过郎中,也没见过他行医治病。”
宁小象沉吟不语,杨飞龙悄悄瞟了对方一眼,又赶紧垂下脑袋。三天前,这个恶客突然半夜找上门,先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再逼迫他利用猛龙帮的势力,打探一个叫皇甫谧的平民底细。
至今,他也不晓得这个恶客姓甚名谁,来自何地。但凭借一个帮派老大的经验,他嗅出了对方身上凶兽般的浓烈血腥气。
这绝对不是自己能招惹的角色。
“他说过自己从哪里来吗?”宁小象问道。
“说过,从建康城搬来的。他说京都太吵,东西又死贵,还是这边小县城住得舒服。”杨飞龙答道。
宁小象又沉思许久,他是想顺着皇甫谧这条线,摸一摸高倾月府上的底,手上也好多份筹码。只是他行事谨慎,并不直接出面,也不曾通过天罗卫,而是直接找了个地头蛇去查皇甫谧。
“这位爷,您吩咐的事我都办完了。小人身上中的毒,不知什么时候能解?”等了半晌,杨飞龙抬起头,眼巴巴地哀求道。
“还没到时候。”宁小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忽而道,“去查一查皇甫谧的字画店,我要店里的账本。”
“小的已经办好了。”
杨飞龙并未离开,从怀里摸出一叠皱皱巴巴的纸,恭谨地递上:“小的已经让手下悄悄抄了几页账簿。您瞧瞧,这里面有些账目确实不太对劲。”
“你倒是机灵。”宁小象没有急于接过账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让你亲自去做,你叫手下算什么意思?怕我杀人灭口,所以找人留条后路,以此要挟我?”
杨飞龙面色一变,急忙辩解:“您误会了,小的怎敢如此?我虽然识得几个字,但对账目还是看不太懂。就怕误了您的大事,所以才让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去查……”
“不错!”宁小象微微一笑,“你能屈能伸,还挺会说话,不愧是这条道上的龙头老大。不用担心,我只是和皇甫谧有一点钱财上的过节,小事一桩,不会惹什么大麻烦的。”
“当然,当然,小的省得,这就是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事后谁也不会记得。”杨飞龙点头哈腰道。
宁小象笑了笑,接过抄录的账页,扫了几眼,道:“当月林林种种的进货加起来要二十多两银钱,卖出去的字画和笔、墨、纸、砚总共才六、七两银子,再加上店铺的租金、雇佣伙计的费用,这生意赔得有点多啊。”他翻动着账页,冷笑数声,“每个月都大同小异,有意思,年年赔本。”
“可不是嘛。”杨飞龙赔笑道,“敢情这字画店开着,是供他自己耍着玩的,没想着要挣钱。”
宁小象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直到盯得杨飞龙心里发毛,两股颤栗,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认为,皇甫谧是闲得发荒,所以开一家每月赔钱的字画铺子耍着玩?那你拼死拼活打下猛龙帮,也是为了给自己玩一玩?”
杨飞龙嘴角抽搐了一下,咬牙道:“不是,当然不是。字画店铺多半是一个幌子,暗地里另有所图。”
“对嘛,这才是猛龙帮老大该有的头脑。要不然你这脑袋早被人砍成瓜了,对不对?”宁小象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杨飞龙的脑门,仿佛随时会发力一击,把他的头打得粉碎。
杨飞龙面色发白,连忙又道:“小的猜测,皇甫谧可能是为了躲避仇家,所以才搬来松阳县,开了一家字画铺子掩盖身份。又或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可能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魔门的妖人,大燕朝堂派来的探子……”
宁小象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想要避祸,掩饰自己的身份,那他为什么不改名字,为什么还要叫皇甫谧?这说不过去。”
杨飞龙不由一愣:“这倒是,他应当隐姓埋名才对,除非……”
“除非什么?”宁小象声音一沉,“说!”
杨飞龙踌躇着道:“除非他故意如此。”
“故意?”宁小象的神色微微一变,皇甫谧为什么要故意?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郎中,去高倾月府上诊治老夫人。就算发现了什么不妥,他举家搬迁避祸,可为什么还故意保留自己的原名?究竟有什么企图?
宁小象沉吟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杨飞龙一直站在原地,不敢移动一下,眼皮低垂着紧盯地面。皇甫谧显然不是一个字画铺的掌柜那么简单,眼前这人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瘟神,自家被倒霉地卷进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由暗暗悔恨,自己早挣够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为何不早点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呢?
“距离松阳县十八里之外,有一座虎牙山。山上聚众了一小伙山贼,我知道你与那些山贼有点交情。”又过了半晌,宁小象忽而开口道,“你去找两个小山贼,半夜摸去皇甫谧家,干一票发笔小财。”
杨飞龙呆了片刻,道:“那倒是容易,不过,要他们怎么处置皇甫谧?”
宁小象眼中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杀了他。”
“原小兄弟,我还在等着你这位道门新贵的妙论哩。”边无涯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好整以暇地举起酒杯,向支狩真致意。“此番你我的道魔之争,无论孰胜孰负,都将为这条千古秦淮再添一段佳话。”
蓦地,他剑眉一扬,酒杯停在唇间,转首望向舱外。
“琤”的一声,冷冽的琴音犹如一杆锐利的长矛破空掷来,锋芒毕露,画舫内的几案杯碟随之震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这份以琴音化劲气的修为接近炼神返虚巅峰。
“是嵇祭酒来了!”王凉米失声道。
边无涯心头生疑,他暗中以天魔混沌场封锁画舫,里面的人休想将消息传出去,怎地会有外人收到消息,赶来此处?
“小魔师何必小题大做?”一个狂放不羁的语声遥遥传来,“你和原安兄弟不过是在秦淮河上喝了点花酒,随便吹吹牛,谈谈风月,和道门、魔门可扯不上什么狗屁关系!”正是竹林六子中刘伶的声音。
“大伙儿一块儿聊聊天,小魔师就要扯上道魔之争的虎皮,这是想吓唬人吗?”阮籍高亢的嗓音也随即响起。
“哼,依我看,小魔师句句不离魔门,不会是想仗着魔门在建康胡作非为吧?”王戎跟上说道。
“小魔师一人孤军深入大晋,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寻求师门的羽翼护佑也是人之常情。王戎你言辞刻薄,不是待客之道。”山涛沉稳的语声接着穿入画舫,声音凝而不散,犹如浑厚的山风浪涛,扑面涌向边无涯。
边无涯神色一凝,山涛修为深厚,并不在嵇康之下,他的天魔混沌场随即运转,将对方的音波劲气卸去。
谢玄“嘿嘿”笑出声来,都说山涛为人忠厚稳重,没想到言辞甚是阴损。这番话分明是在嘲讽边无涯心里害怕,才会扯上魔门给自己壮胆。
“我看你们是误会了。小魔师比原小弟多修行了二十年,怎会无耻地以大欺***他斗什么道魔胜负呢?”向秀温文柔和的语声最后响起,竹林六子的身影出现在秦淮河畔。
六道或如山峰耸峙、或如竹节孤峭、或如大河磅礴的气势齐齐锁住画舫,蓄而不发。
“久闻大晋竹林六子响彻红尘的盛名,今日一见,果然特立独行,巧言利口。”边无涯目光一闪,语声从容不迫,丝毫未因六人合力施压而感到惊慌。画舫两侧的雕花窗被天魔混沌场推动,无声打开。
夏日晌午耀眼的阳光洒进来,透过窗口,谢玄诸人望见河里赫然多出了十多艘画舫,若即若离地游走四周,隐隐将这片水面封锁。
画舫悬挂的灯笼上写着王、谢、原、潘、周等世家的姓号,潘氏的人正将潘安仁从河里救上船,他被边无涯的天魔气封住全身,宛如包裹了一层空气囊,在河水里载浮载沉,随波逐流,刚刚才被发现。
伊墨顿时胆气一壮,挺胸顾盼,如今己方人多势众,高手云集,再也不用惧怕小魔师的淫威。
边无涯的目光淡然扫过一干门阀高手,并未多做停留。这些人的修为最高也不过是炼神返虚,多年混迹朝堂,早已绝了道途。这也是他先前故意说竹林六子盛名“响彻红尘”,实则充满了不屑之意。
边无涯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掠而过,投向江岸。
一株横向河面倾斜的巨大垂柳下,一名中年男子玉树临风,扶枝静立,阴暗的树阴也遮不住皎皎的容光。
边无涯心头骤然一跳,江风吹起中年男子的月白色中衣,衣袂的翻飞恰好契合着河浪的起伏,整个人似随着秦淮河一起流淌,看似静,却似动,像是动,偏又静。
边无涯盯着对方瞧了片刻,居然一直无法锁定此人的确切位置。仿佛中年男子既能亘古不变地保持静立,化作磐石永固,又随时可以化成一缕秦淮水波,出现在自己面前。
高倾月!边无涯心中雪亮,唯有合道高手,才会令他生出如此玄异的感受。
以他的眼力,高倾月的修为至少在合道高阶,甚至可能是合道巅峰,一举一动,无不体现出天人合一之妙。难怪自己没有察觉到竹林六子等人的接近,高倾月必然施展妙法,蒙蔽了他的感官。
好在无论是高倾月,还是竹林六子和各家门阀高手,都只在附近威慑,并未直接闯入画舫,显然是在忌惮人族第一高手裴长欢,不愿给魔门留下“以大欺小,以众凌寡”的口实。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想逐走伊墨等人,留下绿遗珠却是不可能了,唯有日后再作打算。
“诸位大晋有道之士齐聚此地,共享秦淮风月,不妨和原安小友一同,解开边某胸中疑问。”边无涯暂时放下谋划,先满饮杯中美酒,随后从容问道,“道门讲道法自然,天地不仁。既然天地是公平的,为何世上善人少恶人多?既然天地无情,我等源自天地,为何生而有情?若是大道无情,仙人无情,岂不违逆人之本性,违逆自然之道?”
诸多门阀高手面面相觑,无论是人性善恶,还是仙人的有情无情,都是大晋清谈中出了名的无解之题。如果承认人性善恶有情,便会与天地大道的无情相悖,这一点连道门上层都难以自圆其说,何况是他们?
刘伶哼道:“小魔师心有疑惑,为何舍近求远,不去问你自家的老师?莫非人族第一高手也解不了你的疑问么?”
边无涯反问道:“贵国先贤孔尼尝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座的各位都是当今才俊,原安小兄弟更是名扬建康,被誉为江淹之后最杰出的剑道天才。我虚心向他们请教,有何不可呢?”
阮籍冷笑一声:“既是求教,为何居心叵测地扯上道魔之争?不过是一场清谈玄理,硬要说成是道魔对战,实在太过荒谬!”
边无涯微笑道:“边某一时兴之所至,想为这场清谈添一点彩头而已。各位若是知难而退,大可取消此议。不过听说剑修都是宁折不弯,如此退让,不会影响原安兄弟的剑道修为,令剑心蒙尘吧?”
竹林六子齐齐神色一变,边无涯此言甚是阴险,故意动摇原安的剑心。原安年纪还小,道心未定,最容易受人影响。
这也是魔门中人最喜欢的手段——魔染。以各种手段威逼引诱道门中人,令其本心崩溃,转而投向魔门。
嵇康等人禁不住担忧地望向支狩真,后者犹自手举边无涯敬来的酒杯,神思恍惚而立,宛如梦游一般。
山涛沉声喝道:“小魔师太过牵强附会,区区口舌之争,与大道本心又有什么干系?”
边无涯洒然一笑:“究竟有没有干系,要看这位原安小友——”
“哗——”支狩真手腕一抖,杯盏中的酒水泼了出去,洒了一地,几滴酒还溅在边无涯的小腿上。
边无涯的神色骤然一变。
竹林六子不由一愣,难道原安一时恼羞成怒,泼酒羞辱边无涯?谢玄、周处暗叫不好,立即靠向支狩真,准备与边无涯大打出手。
“正如泼酒落地,酒水纵横流漫。”支狩真忽而曼声吟道,他的神思仍然置身于呼啸奔腾的怒江上,雪浪滔天,峰涛如怒如聚,一叶扁舟跌宕起伏。
一杯新烫的绿蚁酒倾倒在船板上,酒水纵横流淌,分洒各处,呈现出不同的流动形状。
青衣文士手指流散的酒水,笑而不言。
他沉思片刻,欣然说道:“正如泼酒落地,酒水纵横流漫,罕见正方正圆之形……”
“罕见正方正圆之形。”支狩真凝视着地上流淌的酒水,梦呓般地说道,仿佛与昔日的语声重合在一起。
一时满座肃寂,鸦雀无声。无论是画舫内的孔君子、王氏兄妹、谢玄等人,还是画舫外的竹林六子、各家门阀高手,以及静立江畔的高倾月,无不如遭醍醐灌顶,心神震撼,深思支狩真的言外之意。
边无涯目光闪动,无法置信地望着支狩真,嘴唇微微颤栗。
“妙哉,妙哉!”嵇康的语声蓦然打破了四周围的寂静。
这位建康第一名士,竹林六子之首心潮澎湃,欣喜若狂地道,“杯中的酒水,正如我们每一个人,禀受于天地自然的原质都是一模一样的。酒水泼到地上之后,四散流动,形状各异,犹如人性的善恶差异。而正方、正圆形状的酒水最为罕见,所以这世间纯善之人最少最罕见啊!”
“啪——啪——啪——”响亮有力的掌声随之响起,燕坞谢氏之主谢青峰广袖宽袍,立在一艘画舫上,禁不住击节大赞:“所以并非天地自然有所偏好,而是完美的事物本就难得一见。原安小友此论妙不可言,一解清谈论道中最棘手的难题,可谓传世名通,流芳百世!”
画舫内的众人不由脸露惊羡之色,谢氏门阀之主亲口称呼原安为小友,可见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后进晚辈看待,而是一位足有资格谈玄论道的道友。
得此一语,原安可谓“身价倍增”,足以挤入建康一流名士之列。
“原安小友此言发人深省,玄妙绝伦,不愧是我大晋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天才人物。”王氏门阀的中坚人物王右军轻摇羽扇,赞叹不已。他面目清俊,羽扇纶巾,翩翩风姿犹若仙神下凡。
王右军是王徽、王献两兄弟之父,也是琅琊王氏的第一高手。他师出十大道门之一的鬼谷,将书法融入自身大道,独创的“兰亭死生序”被誉为足可开宗立派的神功妙法,在士林中的名头丝毫不弱于竹林六子。
谢青峰与王右军的赞誉,无疑将原安的名声再次推向高峰,其余门阀的高手也交口称颂,听得边上的潘安仁心怀不忿,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他被打落下水,原安却大出风头,实与羞辱无异。
伊墨心里也极不是滋味,他堂堂大晋太子,拥有最尊贵的真龙天子血脉,居然变成一个杂种的陪衬,这不是故意落他的面子吗?
他又瞧见绿遗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原安,眼波异彩涟涟,禁不住又恨又妒。原安杀死小鹰王,还和自己争夺美人,实在可恶可诛!
“哈哈哈哈!”刘伶畅快地拽起腰间的酒葫芦,猛然灌了一气,手舞足蹈地嚷道,“这次道魔之争,应当算是我道门获胜!”
“老刘说的没错!”阮籍目光一闪,也随声附和,“这是小魔师亲口定下的道魔之争,不会出尔反尔吧?”
山涛摇摇头,正色道:“小魔师贵为我人族第一高手的衣钵传人,执掌天魔门大权,代表整个天下魔门的颜面,岂会言而无信?你们两个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不过是一场道魔之争的胜负罢了,本就无足挂齿,何况小魔师岂是输不起的人?”
谢玄和周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他人纷纷推波助澜,众口铄金,务必要将这场道魔之争坐实。
边无涯一直瞠视着支狩真,似有些神游物外,完全不理会其余人的鼓噪。过了片刻,边无涯霍然问道:“剑修无情何解?”
——“剑修无情何解?”
支狩真恍惚望见怒江舟头,青衣文士举杯相问。远处江天相连,水天一色无边无际,一叶扁舟在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好似一点浮尘。
“剑修既非有情,也非无情,应当不滞于情。”他极目远眺茫茫江天,沉默片刻道,“剑道这条路,也许我走错了。”
“好一个不滞于情!”青衣文士拊掌轻赞,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可惜你我走错的路,无法再重头了。”
“那倒未必。”他蓦地目光一闪,船板上四处洒落的酒水倏地开始滚动,重新汇聚成一团,投入空酒杯,酒杯徐徐飞向他的掌心。
青衣文士由衷佩服,这一手剑气施展不留丝毫痕迹,剑早已渗透于无形,化作无处不在的大道。到了这一步,剑道造诣已然登峰造极,进无可进,随时可以斩破虚空,飞升而去。
江风吹起他雪白孤独的衣袂,他凝视着杯中荡漾的酒水,隔了许久,忽而信手一抛。
“错了,就再泼一次!”
酒杯在半空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卷入汹涌的波涛,飞快随波逐去,转瞬消没不见……
“剑修无情何解?”
边无涯催促的语声仿佛波浪起伏,支狩真如同站在颠簸的扁舟上,不自禁地感到一丝晕眩。他下意识地要接口,说出“不滞于情”四个字,可随即心神一个激灵,仿佛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支狩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
类似的经历有过数次。每一次,他都置身于一段似真似幻的记忆里,仿佛梦游一般。而在事后,他又会自然而然地忽略那些片段。
他的精神世界显然出了一点问题,但目前不是深究的时候。
“应剑而无累于剑,钟情而不溺于情。这是原某所知的剑道。”支狩真略一沉吟,将“不滞于情”的意思稍稍改动了一下。
此言又引起众人的一片竞相赞颂声,边无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支狩真,一言未发。
“小魔师无需介怀。”山涛语气温和地劝慰道,“道统相争的胜负本非一朝一夕,小魔师今日只是智者千虑,偶有一失罢了。”
“是啊,小魔师一代天骄,一次的道统相争失败根本无伤大雅。”“经此一败,小魔师必然否极泰来,下次道魔相争,定会大放异彩,百战百胜!”门阀诸人一边开口附和,一边随口吹捧边无涯。
边无涯又好气又好笑,都说道门虚伪,果不其然。“不过是一场清谈玄理,硬要说成是道魔对战,实在太过荒谬。”边无涯稍稍运气,将先前阮籍所言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硬生生压过众人的喧噪,在天魔混沌场的强压覆盖之下,其余人发出的音波难以传出,连谢青峰和王右军也是一样。
诸人齐齐变色,边无涯的修为不过是炼神返虚巅峰,与他们相差不大,但一身战力却远在众人之上。
边无涯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边某也说过,会为这场清谈添一点彩头。原安道友既然赢了,边某自当献出彩头。”
谢玄打了个哈哈,讥诮地道:“小魔师也太敷衍了一点吧。什么样的彩头比得上道统胜负?”
“《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的金阙图录如何?”边无涯石破天惊般地说道。
支狩真不由一愣,绿遗珠微微色变。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四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旋即掀起一片杂乱惊叹的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