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边无涯,眼中闪动着炽热异样的光芒。
四大精神奇书中,《妙化参同契》和《内景赋》下落不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作为修炼巫灵的秘传,必须具备巫族嫡传血脉的人方可修炼。
唯有《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受限最小,名头最响,据传其中隐藏着天人合一的大道奥秘,是当世最顶尖的精神功法。
而精神类的功法远比其它功法珍贵。
虽然《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被分为“玉楼”与“金阙”两部,但只需得到一部,便可窥得深奥的精神妙法。光看裴长欢和空明子二人位列八荒十大高手,就晓得《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何等绝妙。
“小魔师说笑了。金阙图录为令师所有,岂可私相授受?”嵇康抢先替支狩真一口回绝,边无涯将如此绝世重宝当作彩头,显然用心叵测。
“这一点各位不必担心。”边无涯目光一扫四周,傲然道,“老师何等胸怀,岂会在意区区半本秘籍?他早将金阙图录送给我了,还亲口说过,只要遇到有缘人,我可以自行转赠秘籍。”
众人面露异色,既然裴长欢不介意金阙图录落入谁手,岂不是人人都能设法谋取?
嵇康六人对视一眼,同时预感到了不妙。
边无涯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支狩真:“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与原安小兄弟清谈论道,一见投缘,愿意将金阙图录当作彩头,送给原安兄弟。原兄本就是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弟子,有望得授玉楼图录,加上我的金阙图录,岂不是珠联璧合?”
四下里又是一片哄然,众人眼神闪烁,各自盘算。边无涯有裴长欢撑腰,没人敢动他,但原安就不一样了。别说博陵原氏对原安向来若即若离,哪怕鼎力相助,也挡不住从八荒各地疯狂涌至的“牛鬼蛇神”。
谢玄焦虑不安地瞧了瞧支狩真,欲言又止。边无涯摆明了把原安架在火上烤,偏偏原安难以拒绝。边无涯故意提及太上神霄宗,为了师门,原安也不能把金阙图录往外推,令太上神霄宗失去金阙、玉楼两部秘典合而为一的机会。
然而如此一来,原安必会引来各方势力的觊觎,以及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遗珠妹子,为兄存放在你这边的金阙图录,可以拿出来了。”边无涯对绿遗珠微微一笑。
众人又是一楞,支狩真也像其他人一样,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心中暗忖,边无涯这是一石二鸟,逼迫绿遗珠交出金阙图录,顺便祸水东引,嫁祸自己。
不过边无涯也真是舍得,金阙图录也肯拱手送出,令支狩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兴许这便是魔门荒诞叛道的行事风格。
“小魔师说好将金阙图录借给我参阅十日,如今才过两日,就急着收回去,人家还没瞧出什么门道来哩。”绿遗珠似嗔似笑地瞟了边无涯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猫眼大小的金珠子,递向支狩真,“遗珠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了。”
画舫内外,窃窃议论声顿时一止,一双双炙热的视线投射而来,聚焦在金珠子上。
支狩真踌躇了一下,这枚金灿灿的珠子浑圆光润,闪闪发亮,里面隐约浮动着金色的烟云。烟云忽聚忽散,飘移不定,变幻出无数奇景异象。
他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受到感应,本能地开始运转,这枚金珠子一定是金阙图录无疑。
“原公子有了金阙图录,必然妙悟仙法,大道可期,到时要记得教教人家哦。”绿遗珠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纤纤手指与他肌肤微微相触,嫩滑如丝缎,小拇指还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勾动了一下。
支狩真与绿遗珠四目相对,她言笑晏晏,脸上瞧不出一点被迫交出功法的不甘。
伊墨贪婪地盯着金珠,又瞧瞧绿遗珠,禁不住妒火中烧。金阙图录这样的宝物理应归奉王室,一个野种哪配占有?
“这颗珠子真是大名鼎鼎的金阙图录?不会有假吧?”支狩真好奇般地接过金珠,指尖悄然发力,细密难辨的剑气透射而出,击向金珠。
金阙图录固然是绝世功法,但与自身安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边无涯能舍,自己一样能舍。
支狩真当机立断,要毁掉金阙图录,再借口这枚金珠是假货,好让自己避开这场夺宝的祸端,又不至于触恼太上神霄宗。
无声无息间,尖锐绵密的剑气洞穿金珠,珠子顷刻碎裂,金色的烟云丝丝缕缕飘散出来。
众人一片哗然,支狩真眉头一蹙,刚要开口指责边无涯,却见金色的烟云翩然游动,相互缠绕,不住旋转,重新凝成一颗金灿灿的圆珠,在他掌心微微滚动。
“当然是真的。”边无涯对支狩真意味深长地一笑,“金阙图录乃天生神物,蛮力难以摧毁,一试便知真假。”
支狩真心头一沉,脸上不动声色地道:“多谢小魔师一番心意,我会将金阙图录献上太上神霄宗,孝敬师门长辈。”他心计落空,虽然有些懊恼,但神色从容无恙,还以师门的名头威慑一下蠢蠢欲动的人心。
“送给原安兄弟的东西,当然任由你处置。”边无涯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绿遗珠,她定会为了金阙图录对付原安,真是好戏连台。
“小魔师真是大手笔。”许久,嵇康轻叹一声,以绝世功法为饵算计他人,边无涯不愧身具魔道枭雄之姿。“我替我家七弟多谢你了。”
“我替我家七弟多谢你了——”嵇康清朗的语声久久回荡在秦淮河上,随着水波不断向四周扩散,连绵不绝。
四下里响起一片震惊声。
嵇康向众人潇洒一拱手,慷慨说道:“原安文采武功,皆是人中龙凤。先为我人族剑斩羽族,蒙受牢狱之冤,后为我道门谈玄论道,击败小魔师。我竹林六子与他志气相投,肝胆相照。今日,我六人愿与原安结为兄弟,从此竹林七子,荣辱与共,生死不弃!”
支狩真怔怔地望着嵇康,心头蓦地一热。嵇康这是不惜身家性命,也要挺身而出,庇护自己。
“真名士也。”边无涯默然片刻,轻叹一声,身形掠出画舫,踏着水波洒然远去。
临海郡,章安县,回浦村。
慧远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土屋子,体内的浊气汹涌澎湃,像席卷全身的狂暴海啸,要将他的经脉硬生生地撑爆,连最寻常的抬手、走路等动作也变得极为艰难。
他的下丹田内,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漩涡,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旋转扩散,释放出更多更雄浑的浊气。
短短数日,慧远原本的一点佛门功法全被黑洞炼化,燕击浪苦修多年的森罗万象气劲一滴不剩地转入慧远体内,过程中虽有不少消耗,但足以将慧远的修为强行推至炼神返虚高阶,令他一跃成为八荒第一流的高手。
慧远急喘了几口粗气,想阻止黑洞转动,却如螳臂当车,有心无力。他的精神力量、气息的控制度、对大道的认知还停留在炼精化气的粗浅阶段,根本无法驾驭体内暴涨的森罗万象气,只能任由黑洞漩涡与己身不断融合,反客为主。
从功法而言,自己和佛门没什么关系了,这让慧远心里禁不住有些悲愤。“燕施主,你怎可……?”他的手一不小心,就捏碎了门框,坚硬的贝壳混沙土在指间化作簌簌的细粉,屋门“哗啦”倾倒,摔碎了一地。
燕垒生靠着门外的半截墙根,眯着眼,惫懒地伸直了双腿,正在晒太阳。他抬了抬眼皮,望着慧远委屈欲泣的小脸蛋,嘴里含糊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慧远瞠目结舌,呆站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双手合十,心头一点怨气渐渐消散。
“小和尚,你不恨洒家吗?”燕击浪忽然问道。
“明心见佛,与功法肉身何干?我心中之佛仍在,为何要有恨?”慧远略一思索,摇摇头。燕击浪把功力强转给自己以后,情绪好了许多,也开始吃饭喝水。即便自己的佛门功法尽毁,那也是救人一命,就当了却彼此的因果。
燕击浪嘿嘿一笑:“小和尚倒是洒脱,合该你成为洒家的弟子,传承森罗万象神功。”
“抱歉了,燕施主。”慧远断然拒绝,“森罗万象神功只能改变我体内的气血运行,却无法改变我虔诚向佛之念。小僧自会日夜勤修佛法,将森罗万象气重新转换。”
燕垒生哼了一声:“洒家的森罗万象神功传自远古,洞察生死循环之秘,何等霸道玄妙?你受了此功,体内已形成森罗黑洞的种子,无论你修持何种法力,都会被黑洞吞噬,转化成森罗万象神功的养分,哪怕把你们西天的佛祖找来,也一样束手无策!”
慧远沉默片刻,口中念诵:“佛法无边。”
燕击浪瞧了他一会儿,爬起身道:“既然你不愿意叫一声师父,洒家也不勉强。但洒家要提醒你一句,森罗黑洞并非森罗万象神功的尽头,由死逆生才是这门功法的奥义,洒家也是刚领会不久。”他拍拍屁股,径直向外走去。
慧远一愣,连忙叫住他:“燕施主,你这是要去哪里?”
“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小和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洒家传承得托,心愿已了,是时候离开此地了。咱们今日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一起痛痛快快地杀敌喝酒。”燕击浪回头瞧了一眼慧远,大步流星而去。
“可是你的伤势,还有那些道门的追兵……”慧远担忧地道,燕击浪失去了全身功力,以后如何自保?
“傻小子,洒家早复元了!由死转生,否极泰来,记得好好参研一下森罗万象神功!”燕击浪未再回头,向后挥了挥手,就此道别。
“燕施主多保重。”慧远目送着燕击浪消失的背影,默立半晌,双手合十欠身一礼。
燕击浪离开渔村,脚步愈来愈快,一路掠过海边的岩石滩,直上远处连绵陡峭的山崖。
海崖上荒僻无人,一片寂静。燕击浪独自站在崖顶,望着茫茫大海怔怔出神。
浪沫迸溅,涛声依旧,也不知宁空雨的香魂飘荡去了何处。
在他身后,一小堆沙尘由远而近,簌簌滚动,迅速形成一个人形。他有手有脚,血肉皆由沙子构成,唯独一双眼珠子明亮如电,四下一扫,灵动锐利。
赫然是一头罕见的沙怪!
“主人,这几天没发现有道门的人接近,您的弟弟应该没有嫌疑。”沙怪的发音很古怪,低柔又含糊不清,像沙粒“窸窸窣窣”的相互摩擦声。
燕击浪叹了口气:“阿弟自小对我孺慕有加,腔血也是他出力最多,当然不可能是他出卖我。我这次故作重伤消沉,连他也一并瞒过,也只为了暂时和他切断联络,免得被有心人追查,连累了阿弟。”
沙怪续道:“除了他,还有腔血的四大奇士知晓主人当时的行踪。换言之,就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出卖了您。”
燕击浪蓬乱的头发在海风中激烈飞扬,他沉默了很久,涩声道:“我燕击浪被腔血的弟兄出卖,那是洒家眼瞎,看错了人,自己的招子不够亮,怪得谁来?”
他目光一冷,厉声说道:“但殃及了空雨的性命,洒家绝不罢休!腔血的内鬼一定要找出来,还有当日围杀洒家的那几位,从他们的徒子徒孙开刀,洒家定要好好地清算这笔帐,让他们也晓得什么叫殃及!”
他忿然一拳击出,“轰”地一声巨震,小半边崖石在拳劲中崩塌,纷乱往下掉落。
在燕击浪体内,一个微渺难辨的白洞正在缓缓旋转,每旋转一次,速度便稍稍加快一些,焕然一新的森罗万象气源源不断地从白洞深处涌出来……
“琮——”
瑶琴声响起,从绿遗珠的纤纤指间盈盈流出来。
一开始,琴音像地下岩洞的滴水声,幽暗清冷,若有若无;接着水滴凝聚,汇成潺潺的山溪,曲径通幽处,水色幻空灵;清澈的溪水又慢慢流成一条迂回百转的河,波光潋滟荡漾,两岸风光无限……
支狩真跪坐在绿遗珠对面,眼帘微垂,侧耳倾听。
支狩真神色平和,风仪从容,全然瞧不出从今日起,他将沦为八荒众多修士的猎物,面临一场场永无止境的劫杀。
谢玄、周处、嵇康等人同样跪坐四周,聆听楚国第一歌舞大家的弹奏。即便连嵇康这样的琴艺大宗师,也禁不住心旷神怡,陶醉在天籁般的动人琴音里。
这是绿遗珠为了恭贺竹林七友结义,特意演奏的古曲《渔家傲》,曲风空灵洒脱,颇具天地自然的韵味。
伊墨挪动了一下屁股,目光火热地盯着绿遗珠白腻的深沟,一时口干舌燥。他厚颜赖着不走,一是为了太子的面子,不愿灰溜溜地离开;二是舍不得绿遗珠,总觉得对方眉来眼去,似与自己暗通款曲。
琴弦声里,绿遗珠忽而直起身,脚尖犹如蜻蜓点水,滑出一个美妙的旋步,细腰弯折如柳,长袖轻盈抛甩,跳起舞来。
众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眼前的丽人仿佛在漫天彩霞里翩翩起舞,挥洒的长袖是飘忽起伏的云彩,舞姿也如霞光聚散幻变,时而曼妙轻柔,时而遒劲铿锵。
她的发丝、眉眼、脖颈、指尖、酥胸、腰肢、翘臀……身体每一处细微的部位,无一不在魅惑地颤抖、诉说、勾引,像一簇簇燃烧舞跃的烈焰,释放出红尘间最炽热的欲望。
而瑶琴虽然无人弹奏,上面的琴弦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拨弄,跳动不休。琴声渐渐转亮,变得气势恢宏,直如大江奔腾向东流,雪崩云滚浪淘沙。
正是血河教的一门御物秘法——“三千烦恼丝”,以肉眼难辨的气血之丝操纵目标。
诸人只觉得洋洋盈耳,目眩神迷。这舞,是人间欲火之舞。这琴,是天地流水之音。至纯的天道与至杂的人欲交相辉映,时而融为一体,时而分飞追逐,道尽了天人合一之妙……
“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不外如此啊!”孔九言喃喃自语。
“所谓‘壮怀’激烈,不外如此啊。”孔君子眯着眼,盯着绿遗珠茁壮起伏的胸脯,啧啧赞叹。这女人将天魔妙舞和天魔迷音融合得天衣无缝,隐隐有了魔极生道的崭新气象,实在是不世出的修炼天才。
比起小魔师边无涯,绿遗珠更有潜质成为魔门新一代的领军人物。
支狩真微微蹙眉,他并未像其余人一样,沉醉在绿遗珠的琴舞里。他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像是感受到了威胁,早就主动运转,精神力一直保持着浑然无隙的防御状态,不受外魔入侵。
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让支狩真察觉到,在绿遗珠曼妙起舞时,在座众人的精神力都被悄无声息地窃取出些许,丝丝缕缕地投向绿遗珠,融入舞姿和琴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这些精神力多是纷乱的杂念,数量也极其微小,不会伤及个人的精神修为,因此也不会被察觉。但如此一来,绿遗珠的舞姿、琴音便含有各人的一丝精神烙印,当然能引得众人精神共鸣,如痴如醉。
支狩真对绿遗珠生出警戒之心,魔门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并不逊色于巫族的祝由禁咒术。相比魔狱界的千惑圭,绿遗珠才是一个笑里藏刀的真正魔女。
“轰——”琴声蓦然大作,好似狂风呼啸,暴雨滂沱,乌云遮蔽天地,无边无际的大海汹涌扑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绿遗珠的舞姿也变得狂野,像一道搏击大海的闪电,时而乘风破浪,击水三千,时而撕裂乌云,冲破云霄!
众听者仿佛也陷入排山倒海的巨浪中,七上八下,跌宕起伏,一颗心不自禁地紧紧揪住,渐渐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众人霍然惊觉,四下里竟是一片寂静,疾风骤雨的琴音消失了,唯有一点一滴、若有若无的回音鸣响,仿佛幽暗岩洞里的滴水声。
绿遗珠依然跪坐在瑶琴前,妖娆如画,媚骨天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从她天鹅般优雅的玉颈滑落,滴在地板上,发出似有似无的声音。
“不愧为名传云荒的歌舞大家,曲舞妙绝天下,蕴含大道之美。”又过了良久,嵇康才恋恋不舍地长叹一声,打断众人的回味。
他徐徐起身,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画舫外的璀璨夜色。华灯初上,河面上处处彩气潋滟,光影斑驳,各色画舫热闹云集。
“也唯有如此美妙动人的曲舞,才能鉴证今日竹林七友的结义之情!”嵇康目视四方,蓦地长啸一声,“七日后,我兄弟七人将在竹林秘境设宴相庆结义,恭候天下各路英雄!”
山涛对支狩真微微一笑,随即仰天长啸,接着是刘伶,向秀,阮籍,王戎,一个接着一个长啸出声。
最后所有人都望向支狩真。
谢玄瞧见好友手扶剑柄,削瘦的肩膀似在微微颤栗。他拍了拍他,手掌坚定地按上他的肩,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对方。
然后周处伸出手,孔九言、王氏兄妹……
当这些手按在肩上,当所有的啸声高亢相连,支狩真恍然惊觉,是不是原安,原来并不是那么重要。
犹如一道眩目的剑光,清越激昂的长啸声冲破夜空,久久不曾散去。
深夜,临海郡松阳县的街巷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宁小象站在一座酒楼的窗帘子背后,盯着斜对面皇甫谧的大宅子,久久不曾动一下。
杨飞龙束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全无当地黑道老大的派头。
“你叫的人什么时候到?”宁小象忽而问道。
杨飞龙躬身道:“大爷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虎牙山的兄弟两更必到。”
宁小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亲自出面联络吧?”
杨飞龙心头一颤,急忙回话:“大爷放心,我找了心腹手下去办这件事,决不会有任何差错。”
宁小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皇甫谧的宅子相当不错,三进三出,还有一座很大的花园。“每个月都在亏空银子,他的日子还能过得有滋有味。”宁小象望着悬挂在屋檐下的牡丹大红宫灯,若有所思地道。
杨飞龙附和道:“大爷说的是,这家人肯定有古怪。我查了一下他们用的下人,全都不是我们本地人,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陌生面孔。”
宁小象眼中异色一闪,刚要说话,忽又止住。四个黑影正从街角拐进来,鬼鬼祟祟向四处张望了几眼,直奔皇甫谧的宅子。
“他们来了!”杨飞龙赶紧道,“领头的是虎牙山的二当家,是把硬手,快有炼精化气的修为了!”
宁小象点点头,眼看着一名山贼躲在巷角,警戒望风。其他三人敏捷地翻过院墙,拔出钢刀,径直冲入内堂。
过了一炷香左右,山贼还没有出来,宅子里也不曾闹出丝毫动静,连烛光都未亮起。
剩下的一个山贼等得心焦,忍不住攀过墙,进去打探。然而宅子就像是一个庞大幽深的巨口,将山贼一个接一个无声吞噬。
杨飞龙呆了片刻,恍然大悟:“皇甫谧不是普通人,他家里有高手!”
“原来从头到尾,皇甫谧都是一个诱饵,难怪这么容易查到他的下落。”宁小象静静地望着宅子,隔了一会儿,笑了笑:“不愧是我的座师,故意把皇甫谧摆在明面上,想要钓鱼啊。幸好学生我够小心,没有亲自上阵。”
杨飞龙的脸顿时一片惨白,宁小象轻叹一声,惋惜地看着他:“你也是个知道分寸的聪明人,可惜,我不能留你。我知道,你此时心里一定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杨飞龙四肢发抖,眼中闪过一道困兽般的凶光。“噗”的一声,他还未来得及挥拳搏命,头顶心已被一掌拍中,瞬间毙命。
宁小象取出一包化尸粉,洒在杨飞龙的尸体上,慢悠悠地道:“后悔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条路只能向前,永远也无法往后退。”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宅院,悄然抽身离去。
“仲夏五月初一,魔门血河教三名真传弟子先后潜入大晋境内,行踪不明。”
“五月初一,魔门墨门长老墨尘风秘密进入大晋荆州,一路南下。”
“五月初一,魔门冥狱宗三代首席弟子,被誉为冥狱宗有史以来的最强天才苏久奇现身于大晋南广郡,沿长江一路放舟而下。”
“五月初一,魔门合欢宗的双修道侣“白首”、“朱颜”联手出现在大晋江州,十多名当地的门阀子弟被轮番采补,修为尽废。”
“五月初一,燕国绣衣司出现异常调动。”
“五月初一,海外十大散修之一的采花大盗,‘花帅’何秋绪登陆大晋合浦郡,独自北上,沿途多户女子惨遭奸淫。”
“五月初一,海外十洲三岛总计七十六艘海船驶入大晋东官郡澜沧港,比往常多出数倍。”
“五月初一,蛮荒多名异族武士进入大晋渔阳州,与当地门阀渔阳刁氏冲突。”
“五月初一,楚国密探机构‘湘神祠’出现秘密调动。”
“五月初一,总计三百名楚国散修越境潜入大晋各州。”
“五月初一,大晋各州豪族异动,族中杰出子弟纷纷奔赴建康。”
“五月初一,大晋绿林魁首,太行山一百零八刀排名第十的寒冰刀下山。”
“五月初一,大晋江湖的水道巨擘,长江十二连环坞水匪乔装潜入建康……”
“五月初一……”
宁小象端坐在官衙内,逐条细读各地天罗卫的加急密报。光是五月初一这一天的异常纪录,就足有上百条。
上百条纪录在宗卷上绘出一条条大致的行进路线。
所有的路线最终都隐隐指向建康。
原安于四月二十九日获得金阙图录,仅仅过了两日,大晋境内已暗潮汹涌。等到五日之后的端午节,竹林七子结义的那一天,建康城里还不晓得要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宁小象抽出另一封天罗卫上呈的密报,目光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四月二十九日亥时,崇玄署失火,传送阵毁坏大半,修复法阵需要一月之久。”
这意味着原安无法利用崇玄署的传送阵,将金阙图录送至太上神霄宗。
显然,有人盯上金阙图录,特意破坏了崇玄署的传送阵,崇玄署可能有内鬼里应外合,说不定是玉真会亲自插手也未可知。
毕竟道门派系林立,作为大晋道门之首的太上神霄宗与统管天下道门的玉真会之间,难免没有明争暗斗。若让太上神霄宗得到金阙图录,《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合二为一,势必声势大涨,危及玉真会的统治权威。
宁小象沉思片刻,让手下封存密报宗卷,分类归档。
“大人,我们是否要出手干预?”他的一名副手禁不住问道,“这些魔修和绿林草莽向来目无法纪,横行无忌,要是他们进入京都闹出乱子来……”
“他们要闹,也是去竹林幽谷闹。嵇康当日声称要在竹林静候八荒群雄,无非是想将纷争局限于城郊的竹林异境,免得殃及城里的黎民百姓。”宁小象平静地说道,“陛下业已下旨,整座建康城的防御法阵悉数开启。任何合道修士闯入京都,阵法都会随之启动,将其拦截在城外。王宫里的那一位也会亲自出手,与大将军高倾月一同护卫国都。”
副手闻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敬畏之色。王宫里的那一位,指的是镇护大晋王室气运,被誉为八荒第一魂器的一梦黄粱枕。
她是大晋开国皇帝伊炎的契约魂器,伊炎飞升之后,一梦黄粱枕始终留在建康王宫,护佑王室。
一梦黄粱枕号称天下最强魂器,不仅因为战力无双,还有她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绝世禀赋。
她具有须弥纳于芥子的储物功效,擅长空间神通;也能施展幻象,惑人心神,精通多种精神大法。她可以释放出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光、暗等各种术法攻击,也能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炼体
神通,展开肉搏厮杀。她还精于测卦占卜,推衍演算星象;掌握宙光神通,可令时光回溯……
最可怖的是,她可以吞噬其它魂器,堪称魂器杀手!
一梦黄粱枕是大晋王室的镇国之器,正因为有她坐镇,大晋王室才能稳如磐石,连玉真会也要有所顾忌。
“只要合道高手进不了都城,就出不了大乱子。不过各路牛鬼蛇神进来的多了,难免要惹事。”宁小象想了想,吩咐道,“但凡入城的修士,你们能抓就抓,能杀就杀,但必须做得干净隐秘,不能留下痕迹让人察觉,懂吗?”
副手连忙领命,嘴角露出一丝含蓄的笑容,这摆明了让大家杀人越货捞油水。反正大多是些外来的野修士和盗匪,不用任何顾虑。
一上午,宁小象处理完天罗卫的繁琐事务,驱车前往钟山南麓的竹林幽谷,拜访竹林七子。
这几日,支狩真并未住在永宁侯府,嵇康六人为了安全起见,特意接他同住竹林异境。
一来,竹林异境深处有一位合道前辈镇守,不虞外敌侵入。二来,嵇康六人征得师门同意,将鬼谷的道家北斗七星阵传授给了支狩真。
这门北斗七星阵需要七人合练,方能大成。它蕴含斗转星移的星宿空间神通,威力玄妙,变化无穷,最擅应付群敌。若能将这门法阵修炼到高深处,七人合力,可以力敌合道初阶的修士。
两日来,支狩真一直在与嵇康六人合练这套北斗七星阵。北斗主死,衍化先天杀机,支狩真演练阵法时,对三杀种机剑炁也有所触动,不仅初步掌握了北斗七星阵,连剑道修为也小有提升。
但支狩真目前的重心不在于此。
他早将金阙图录的消息上报给太上神霄宗,但他的座师玄珠和清风都在深层闭关,短时间内无法破关而出,宗门只来得及派出几名返虚修为的长老,前来建康支援。
饶是如此,他们赶至建康,也需要六天的时间,还未必能顺利抵达,云荒的各大魔门必然会动些手脚。
支狩真想要应付接下来的虎狼环伺,就必须在数日之内,实力大进,至少拥有自保的杀手锏。
然而,无论是进入竹林异境历练,依靠奇遇;还是修炼北斗七星法阵,提升剑道感悟,都很难在短短几天里突飞猛进。
支狩真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嵇康六人身上。
他唯有通过白玉骰子进入另一界,借助地梦道与人间道时间的不对等,才有机会通过长久的日积月累,提升自己的战力。至少也要让进化的八翅金蝉苏醒,释放出厌胜禁俑祭术的十三咒威力。
但这需要大量的兽魂激发白玉骰子,兽魂越充沛,逗留地梦道的时间就越久。
支狩真以自己需要兽魂修炼一种精神秘术为由,委托谢玄、周处他们搜罗兽魂。他除了合练北斗七星阵外,也抽暇参研过金阙图录。
这门精神奇书确实神妙无比,当支狩真以意念感应金珠时,自己的一缕精神力立即具现化成他的样子,衣衫鞋袜全无,赤条条地出现在一座庞大奇异的宫殿内。
宫殿高耸入云,高到望不见上方的屋顶,全部被浓密的金色云雾遮蔽。金色烟雾不停地起伏涌动,变幻形状,还从云层里透出许多音调怪异的低语声,像是具有生命力的活物。
脚下的地面像是整块的冰层,光亮如镜,纤尘不染,清晰映出支狩真的身影。他望向四周,到处是纵横交错的金色宫墙,形成一条条迂回曲折的甬道。
高墙上,雕刻着一片片深奥神秘的花纹,像是某种异域文字,又像是某种生物的器官形状。支狩真盯着瞧了半天,也没能看懂。除此之外,宫殿里空空旷旷,什么都没有。
支狩真试探着叫了几声,听不到任何答复,余音在浩广的宫殿内久久回荡。他沿着宫墙,七绕八拐地走了半天,仍然找不到出口,也寻不到返回的入口,仿佛陷入了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
他试图脱离金色宫殿,却发现已经被困,除非自己耗尽这一缕精神力,否则无法离开。
支狩真旋即恍然,要学会金阙图录的精神秘法,就必须走出这座宫殿。他尝试着记住沿途墙上的图案,却发现宫殿会根据他行动的路线,不断地移动高墙,把原来的活路封堵,变成死巷。
支狩真接连尝试了多次,直到一缕精神力消耗殆尽,方才脱身而出,不曾发现任何金阙图录的功法。
这也是意料中事,毕竟金阙图录名列四大精神奇书之一,必有特殊之处,在没有堪破其中隐秘之前,难以有所收获。
否则边无涯怎肯轻易将此宝送给自己?
“七老爷,天罗卫总缉捕宁大人前来拜访。”童子前来禀报道。
支狩真在竹林的一座凉亭里与对方会晤,翠竹静谧,炽烈的阳光从婆娑疏密的竹叶间流泻下来,也变得幽凉了几分。
“宁大人请。”支狩真端起酒盏,向宁小象致意,琥珀色的酒浆稠如蜂蜜,芳香扑鼻。嵇康六人个个好酒,竹林里收藏八荒各地的美酒足有上千种。
“原小侯爷请。”宁小象含笑举杯还敬,心中感慨万千。原安刚入建康时,不过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乡野少年,无依无靠,自己甚至还想挖出他的功法隐秘。
孰料短短几个月,原安就声名大振,如今更是扶摇直上,成为一等一的名流,跻身竹林七子之列。即便是位高权重的自己,也不能轻易拿捏了。
“钟山的这处幽谷依山伴水,龙盘虎踞,灵气出了名的充盈,可谓是上佳的风水宝地。原小侯爷在此消暑颐养,着实让本官羡慕啊。”宁小象寒暄了几句,渐渐转入正题。
他是带着晋明王的旨意而来,暗示支狩真最近待在竹林异境,不要贸然外出,以免惊扰民生,闹得满大街血雨腥风。
其实,晋明王开启建康城的防御法阵,严禁合道高手入城,对支狩真已是意外之喜。“多谢陛下洪恩,原某感激不尽。”支狩真欣然应允,“竹林幽静,正合我闭关修炼剑道。”
“小侯爷客气了。天罗卫也会将城里的一些异动告知原小侯爷,方便诸位早做安排。”宁小象心中颇感无奈,这次边无涯抛出金阙图录,无论是原安还是晋明王,抑或是自己,都不得不接住这只烫手山芋。
原安是为了太上神霄宗,晋明王则是为了维护大晋王室,若让外人进入建康杀人夺宝,王室威严何在?而他身为天罗卫总缉捕,维持京畿治安责无旁贷。
双方谈完正事,又客套了几句,宁小象正要告辞。支狩真目光一闪,忽而说道:“宁大人,我记得您上次来永宁侯府,查问过华阳长公主薨逝一事……”
宁小象神色一凝,停住脚步,温和的笑容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那时我刚入侯府,许多事并不清楚,自然不便信口开河,以免误导大人。不过——”支狩真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纠结之色,“这几个月来,我倒是发现了一些不妥之处,也不晓得是否该对宁大人明言,唉。”
他故作姿态地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此事关系甚大,还望小侯爷如实告知。”宁小象正色道,暗自揣测对方的用意。
支狩真兀自愁眉不展,许久才顿足叹道:“原本家丑不可外扬,但我如今深受陛下护持之恩,怎能罔顾圣恩,隐瞒不报?宁大人,实不相瞒,家父永宁侯长期卧病在床,性情生变,似乎,似乎……”他欲言又止。
“似乎什么?”
“似乎被邪祟附体了!”
宁小象神色一变,沉声道:“小侯爷此言当真?”
支狩真拱手道:“宁大人,我见识疏浅,不敢贸然下定论,还需要宁大人彻查。”
宁小象紧紧盯着支狩真,如果永宁侯果真被邪祟附体,那么华阳长公主莫名暴毙一事,便有了追查的脉络。只是就算长公主之死与永宁侯有关,想要处置一位顶级门阀的权贵,也十分棘手。
他重新坐下来,给自己和支狩真都斟上一杯酒,笑了笑道:“这酒甘润绵厚,回味无穷。小侯爷若是有暇,你我不妨慢慢喝。”
是夜,谢玄、周处和孔九言联袂而至,送来海量的兽魂,足以让支狩真在地梦道待上数十年。
识海内,白玉骰子仿佛受到感应,倏而轻轻颤动,散发出一抹奇异的微光。
(本卷完)
“轰隆隆——”一排沉闷的雷声隐隐滚过,阴沉的天际慢慢裂开,形成一张血盆大口,向两侧扩伸,露出数不尽的森森獠牙。
灰色的酸雨从血盆大口里不停喷出来,像冰雹密密麻麻地砸落,疯狂敲打着下方起伏的岩石山脉。
“桀桀桀桀”、“咯咯咯”、“哈哈哈哈”……各种诡异的笑声从贫瘠荒凉的岩山各处响起,却望不见任何生灵。扎根于岩石的一株枯树挥舞枝干,像蟒蛇一样扭动起来,枝头悬挂的骷髅果睁开死鱼般的白眼珠子,偷偷向四周瞄了瞄,又吓得赶紧合上眼。
猛烈迅急的酸雨下,光秃秃的沉积岩层表面裂开细纹,渐渐地,从缝隙里钻出一颗颗鲜红的蘑菇。蘑菇一个接一个蹦起来,耸出脑袋,伸出手脚,变成许多戴着红帽子的幼小女童。
每一个女童全都脸色惨白,四肢细短得像草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射出恶毒狡黠的光芒。她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相互抓挠、撕咬、吞噬,一时间血肉、内脏横飞,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最终,只剩下一个女童活下来,她遍体鳞伤,艰难爬动着,啃咬满地的残肢断骸,嘴里不时地发出“嘎崩嘎崩”的咀嚼声,满脸贪婪之色。
很快,女童的伤势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治愈,新生的肉芽纷纷钻出断臂,皮肤变得光洁如玉。她爬起身,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一蹦一跳地向远处走去,一扇滴淌着鲜血的大门若隐若现地浮出前方,女童一头钻进门里……
酸雨越下越大,像一根根粗长有力的鞭子,狂暴抽打大地。一阵奇异的呻吟声从大地深处传来,一个土丘慢慢地拱起来,像怀孕涨大的肚皮。
“砰”的一声,碎石飞溅,土丘炸开,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窜出来,飞向高空,钻入天际浓密的乌云层。它长着布满皱纹的老人脸,蝎子的节肢躯干,章鱼细长的触手和秃鹫宽广的翅膀,碧绿的瞳孔闪烁着邪异的光芒……
未过多久,地上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一个半透明的虚影从水洼里浮出来,它嘴唇发紫,闭着的眼睛里渗出两道蜿蜒的血线,像幽灵般飘远了……
酸雨接连不断打落,腐蚀大地,一座坚硬的岩山慢慢变得酥软如泥,无数污浊的水泡“嘟嘟”地冒出来,褶皱的岩石层像一锅烧滚的热粥,开始翻涌,匪夷所思地化成一片粘稠的沼泽地。
丝丝缕缕的黑烟从滚动的沼泥里冒出,飘移不定。“噗嗤”一声,泥浆飞溅,一根纤细的手臂探出沼泽。
这条手臂半虚半实,像是黑烟凝聚而成,六根手指绽开又攥紧,一个劲地往外伸,似要竭力爬出来,又被沼泽深处的什么东西死死拽住。
“咕嘟咕嘟……”沼泽沸腾了,黑色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形成一条又一条纤小的手臂,相互撕扯、拉拽。沼泥底下暗流汹涌,漩涡丛生,不时地响起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哗啦”一声,泥浆迸溅,最早探出的那条手臂破沼而出,带起一道纤细的身影,冲向上方。
“噗!”支狩真身在半空,张口喷出一股腥腐的泥汁,同时身躯一折,像一缕轻盈的黑烟,旋转着掠过沼泽上空,落在远处的小山坡上。
沼泽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大片惨叫声。整片沼泥冻结如冰,瞬间恢复成坚固的岩石层,冒出来的黑烟小手臂纷纷折断,消散无踪。
支狩真扭头望向出生的岩山,眨了眨眼睛,兀自带着一丝重生时的懵懵懂懂。
他仅有一尺高,身躯若虚若实,有些模糊不清。外表与人类近似,但又不尽相同。
他的头发像是黑色的羽毛,轻软绵柔,肌肤异常苍白,如同磨亮的白色瓷片,透出一种锋利的光泽。六根手指尖锐如匕,薄而坚韧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血肉丝和内脏碎块,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
最诡异的是,支狩真的嘴唇漆黑如墨,舌头由一根根黑丝缠绕而成
,随时可以闪电般刺出去,拉成一条长长的直线,或是卷成奇异的螺旋形,又或是细密的渔网状。
密集的酸雨“啪嗒啪嗒”打在他身上,时而灼热,时而冰冷,支狩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向远方奔掠,寻找避雨之地。
他的身躯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奔跑时,就像是贴着地面飞行,动作也出奇地灵活,从全速冲刺到骤然拐弯,不需要任何缓冲。
这一带,本是一片荒芜的岩石山脉,此际却被酸雨冲刷成了千奇百怪的地貌:利刃般交错的草丛,肠子一样蠕动的沙地,闪闪发亮如宝石的湖……
经过一处水潭时,支狩真不由脚步一滞,从水面上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是……支狩真浑身一震,白玉骰子在识海里微微颤动,闪着神秘的光。
“轰——”纷乱的记忆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涌过他的脑海,大量属于这具身体的血脉传承被吸收、熟悉、牢记。
支狩真如梦初醒,这一次,他进入地梦道一个叫做邪镜界的世界,投胎成了一头邪祟!
当年的永宁侯正是进入此方世界,被邪祟重伤,才变得举止怪异,一蹶不振。
支狩真凝视着水潭里这张邪祟的脸,脸很小,五官精致,像是个漂亮的玩偶,一双紫色的眼睛幽深阴冷,闪着迷离妖异的光。
这是一种叫做蚀心魇的邪祟,幼体的成长通常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成年后的蚀心魇,喜好对类人生灵进行夺舍,通过汲取宿主的精神记忆,取而代之。
蚀心魇的血脉传承记忆告诉支狩真,幼体想要茁壮成长,就必须吞噬其它邪祟,获取它们的精神养分。这也是大多数邪祟幼体的成长方式,相互残杀,弱肉强食!
酸雨打得水面颤动不休,水潭里的倒影也恍惚扭动了一下。
蚀心魇的本能立即感受到了一丝危险,支狩真不假思索,整个人往后倒掠,与水潭拉开数丈的距离。
“哗啦”一声,水面耸起一张模糊的脸,不甘地瞅了一眼逃走的支狩真,脸又缓缓伏下,融入水潭。
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狂暴酸雨终于停了。
因为天空中裂开的血盆大口突然被一根铺天盖地的巨尾扫过,卷入其中。血盆大口竭力挣扎,利牙拼命撕咬,不时发出惊怒的咆哮,却被毛茸茸的巨尾越卷越紧,缠绕数百圈后,再被硬生生地拖走。
酸雨的刺鼻气渐渐消散,支狩真从藏身的岩山石洞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一阵,才悄然走出洞穴,畅快地呼吸吐纳。
空气里弥漫着过于浓烈的清新味道,带着一股鱼腥气,这是天地元气浓缩到了极致的迹象。
在邪镜界,如此高纯度的元气被称为秽气。无论是邪祟,还是类人生灵,都依靠吞吐秽气进行修炼。
秽气可以慢慢强化肉身,但更大的效用是提升精神力,尤其是对精神力的凝炼具有奇效。因此邪镜界的邪祟精神强悍,个个都是玩弄精神力的高手。
支狩真以蚀心魇的传承法门,伸出自己的舌头,向外扩散成细密的蛛网状,以便最大幅度地吞吐秽气,提升精神力量。
蚀心魇的舌头并非血肉,而是自身意念的具现化,它由纯粹的精神力构成,可以称之为“念舌”,是蚀心魇的天赋神通。
念舌可以根据蚀心魇的需要,随时变化。支狩真吞吐了半个多时辰的秽气,开始控制念舌,慢慢汇聚、拉长,由网状转化为一根长长的细线,一路攀过陡峭的岩石,从荒草丛里冒出个头,轻轻颤动不休,犹如活物。
这是蚀心魇的狩猎方式——垂钓。
如今的支狩真尚是幼体,更适合采取此类的伏击方式。
相比其它邪祟,支狩真的优势是有无形剑气。虽然身在邪镜界,他仍能感应到不二的存在,可用剑匣释放出有无形剑气。但这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轻易不会施展。
而猴精在他的识海里,莫名地陷入了昏睡,怎么样也叫不醒,难以成为助力。
他暂时只能依靠蚀心魇的天赋谨慎狩猎。
数个时辰后,一头小邪祟经过草丛,被颤动的舌尖吸引住。它长得像一只老鼠,身躯扁平如纸,行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小片阴影,收敛了自身所有的气息。
这是阴影邪祟,喜欢寄生在其它生灵的影子里,是邪镜界最底层最繁多的邪祟,常常成为其它邪祟的食粮。
支狩真通过念舌,“看”到了猎物的接近。蚀心魇通过颤动舌尖,可以释放出一种鼓惑精神的气息,类似于香甜的鱼饵。阴影邪祟盯着舌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会儿,猛地扑上去,刚刚触及舌尖,念舌倏而一卷,犹如一根长长的钓线被提起。
一息之间,阴影邪祟被念舌分解成纯粹的秽气,送入支狩真的识海,滋养他的精神力。魂魄核心内,沉眠的八翅金蝉若有所觉,口器微微颤动了一下,吸噬了大部分秽气。
这个月来,支狩真一直藏在石穴,深居简出,以念舌陆续“垂钓”了一些低等邪祟。通过精纯的秽气,巫灵得到了进化需要的养料,就连支狩真原本的精神力瓶颈,也出现了些微松动。
但这点收获远远不够。根据邪祟的力量层次,同样可以划分为新月级、弦月级、半月级和满月级四个级别,满月级的实力相当于人间道的炼虚合道。
像支狩真这样的蚀心魇,属于中位邪祟,一出生就是新月级,但要自然进化成弦月级,通常需要百年时间。支狩真想要加速进化,在短短数十年内苏醒巫灵,就必须外出猎食,搏杀更强大的邪祟,甚至进入类人生灵的世界,展开一次次夺舍寄生。
支狩真仰起头,望向高空悬挂的一轮煌煌红日。
天空亮得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晶莹剔透,光可鉴人,连半空飘过的诸多浮尘邪祟也清晰可辨。
高挂的红日实则也是一种邪祟,实力高达满月级。它形似一张红通通、圆滚滚的脸蛋,分布着清晰的五官,一刻不停地挤眉弄眼,仿佛在扮鬼脸。脸的边沿生长着又密又长的鬃毛,迎风招展,迸射出耀眼的金红色光芒,像无数根锐利的光箭。
天空被光箭刺中之处,映出一丝丝肉眼难辨的细缝,支狩真可以透过缝隙,望见一点模模糊糊的景象。就好像平滑的镜面被划破,露出裂纹背后的另一面。
那是邪镜界的外层!
根据蚀心魇的传承记忆和人间道的典籍记载,整个邪镜界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邪祟诞生之地,是充斥秽气的虚幻层,各种天地异象匪夷所思,毫无一点规律可言,类似于一个千变万化的精神世界。
支狩真猜测,这或许是萌萌哒无法召出识海的原因,内层只能容纳邪祟之类的生命。
外层则是正常生灵生活的真实层面,与人间道大同小异。
内层与外层之间,隔着一面无形的屏障,就像是镜面。强大的邪祟往往会硬生生地撞开屏障,冲过破开的缝隙,潜入真实层面,在类人世界里进行更高级的狩猎。
正如空中的红日邪祟,就在不停地冲击屏障,扩大裂缝。前些天,喷出酸雨的血盆大口也是如此。
此时,一些微小的浮游邪祟嗅到了真实层的气息,不自禁地飞过来,刚刚靠近缝隙,便被红日邪祟绽放的光焰烧得灰飞烟灭。
支狩真深深地望了一眼缝隙背后的外层世界,蚀心魇的身体本能地感受到了兴奋,渴望冲入真实层,获得恣意捕猎的满足。
对于蚀心魇而言,想要进入真实层,一是等待每十万年一次的大灾劫。到那时,无形的屏障因为长久损耗,将会破碎一部分,内、外两层暂时贯通,邪祟大举侵入真实层,引发末世灾乱。
二是修炼秽气,进化念舌,利用念舌穿透屏障的缝隙,引诱真实层的猎物吞下“鱼饵”,以夺舍的方式脱离虚幻层。
支狩真不知灾劫何时来临,唯有加紧修炼念舌。蛰伏一年后,他主动出击,开始了虚幻层的四处游猎。
“叽——嗷——咕——”
恶魂厉鬼般的惨叫声响彻夜空,远远地传出去,掠过下方魅影幢幢的浓密丛林。
高空中,光暗斑驳不定,时而陷入一片浓墨般的黑暗,时而月亮又挣脱出来,迸射银白色的利芒,就像是张开白森森的獠牙。
一片形似狼犬的乌云正探出磨盘大的四爪,狠狠攫住月亮,大口撕吞。一阵阵凄厉的痛吼传来,月亮竭力抖动,艰难地挣扎着,张开银白色的獠牙反咬乌云,试图逃脱。
这是两头满月级邪祟的厮杀,各自掀起庞大的秽气翻腾如潮,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撞击。天空受到剧烈震荡,裂开丝丝缕缕的缝隙。
下方幽暗的丛林里,一些隐藏的邪祟贪婪地盯着天缝,邪镜界外层的气息强烈吸引着邪祟,狩猎的本能蠢蠢欲动。
激烈的争斗撕咬中,银白色的光芒碎片和墨黑色的碎屑交杂在一起,纷纷扬扬从高空洒下来,落向丛林深处。
众多邪祟疯狂扑出,为了碎片你争我夺,竞相厮杀。大多数邪祟吞下碎片之后,身躯猛然暴涨数倍,发出惊悚的惨叫声,或是燃烧成一团银色火焰,或是身躯分解成一粒粒灰黑色的尘埃……
唯有个别邪祟成功吞噬了碎片,这是上位邪祟的精华,极为难得,可以大幅度提升修为,甚至能领悟蕴藏其中的邪镜层天地法则。只是过犹不及,一旦超过自身所限,反而会被膨胀的力量撑暴。
一张若隐若现的蛛网倏而抖出,裹住一点黑灰色碎片,倒卷而回。支狩真从藏身的树冠里猝然掠出,念舌以电光火山般的速度,瞬间夺取了一点碎片,当即吞下,紧接着向远处奔逃而去。
支狩真心知肚明,以念舌夺噬碎片的动作虽然隐蔽,但在那个一直追猎自己的半月级邪祟感知中,再是明显不过。但为了加快进化,他还是不得不选择夺噬残片,暴露自己的行藏。
三个月前,他被一头半月级的邪祟盯上,从此紧追不舍,猎杀至今,始终无法彻底摆脱对方的追踪。
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即便借助有无形剑气,他也没把握除掉对方,只能不断逃亡,另寻对策。
从浓密交错的枝叶间穿过,支狩真翩然转折,轻捷无声,犹如无声无息的幽灵。
碎片在他体内犹如冰川崩塌,化作阴冷狂暴的庞大秽气,迅猛冲刷全身。从内到外,支狩真生出一种急剧膨胀的错觉,仿佛要被活生生撑得炸开,迸裂成千百碎块。
这块满月级的邪祟精华碎片,已是支狩真进补的极限,再无余力吞下第二片。无穷无尽的秽气精华入体,令蚀心魇的身躯再次变化,肌肉、骨骼、内脏无不微微调整,进化得更为适合天地大道。
从他进入邪镜界至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这具蚀心魇的身体逐渐成长,进入幼年末期,支狩真的脸变得唇红齿白,五官近乎妖艳,四肢仍然保持着最初的纤细,动作十分灵巧。
每一头成熟体的蚀心魇都长得妖美绝世,尽态极妍,擅于蛊惑人心而方便夺舍。但对于其它邪祟而言,蚀心魇的外貌美丑并无任何作用。
不过支狩真的念舌已经进化,不但变化自如,还能生出诸多妙用。例如散发出一种隐秘的异香,这种异香并非通过对方的口鼻或毛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令猎物浑浑噩噩,失去理智,甚至沦为蚀心魇操控的牵线傀儡。
正是倚仗念舌与有无形剑气两大杀着,支狩真才能在凶险四伏的邪镜界内层狩猎,侥幸活到现在。
二十年来,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巫灵。八翅金蝉基本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进化,即将苏醒,厌胜禁俑祭术的十三种禁咒终能施展,已算是完美达成了这次穿越的目标。
连他的精神力瓶颈也消除了。
支狩真曾在魔狱界的白骨宝船内,大量服食奇药,以至于精神力增至极限。但他转生邪祟后,常年吞噬其它邪祟的精华,精神力的极限奇迹般地被打破,得以继续增长。
可惜他的识海始终混沌一片,仍未炼出神识,空有一身庞大浩瀚的精神力,无法发挥应有的威力。
这也让支狩真意识到自家识海的特殊,想要炼出神识,恐怕还要从庄梦的星空屏风和传承着手。
“轰!”支狩真的识海内,一头模糊的黑色犬影不住变大,张开的巨口以吞天食月之姿,猛然向他咬来。
这是邪祟碎片最后的一点精神烙印,暗蕴此界法则。支狩真并不惊慌,庞大的犬影还未接近,即被混沌廓然的识海吞噬,泯灭得无影无踪,只剩一段奇异的图纹从支狩真眼前闪过,似是远古的字符,又像是一连串随意的涂鸦,融入蚀心魇的传承记忆。
虽然仅仅是一点微末的天地法则,而且极为模糊,却令蚀心魇的身体大为收益。凭借这点感悟,支狩真再次审视高空,两头邪祟造成的裂缝在眼中变得异常清晰。
裂缝也并非静止,一部分裂纹因为邪祟的争斗而不断扩大,另一部分裂纹则以肉眼难察的速度慢慢弥合,这是邪镜界屏障在自行修复。
“轰!”多枚银白色的碎片从支狩真前方落下,接连砸在地上,激溅起一道道刺眼的光芒。
天上逐渐分出了胜负,犬影的巨嘴吞噬了大半个月亮,正在强行咽下,银白色的碎片雨点般溅落下来。
支狩真一踩树枝,身法偏转,滑翔般地绕过,强行抗拒碎片对蚀心魇的诱惑。若再贪多吞噬,他定会被庞大的秽气撑暴。
其余的邪祟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本能,飞蛾扑火般扑向碎片,不顾一切地吞下,又很快燃烧成一簇簇银白色的火焰。
火焰发出“滋滋”的异响,地面慢慢结出一层银白色的晶体,像一面晶莹剔透的镜子,里面晃动着奇怪的身影,纷纷向支狩真招手示意。
支狩真瞧也不瞧,一路纵跃如飞,避开这些变异之地。不用多久,这一带就将诞生出新的邪祟。
逃掠中,支狩真忽而神色一变,念舌感应到了那头半月级邪祟的气息。
“砰——砰——砰——”
追缠支狩真三个月的熟悉声音再次传来,地面微微震颤,听起来,像是皮球在地上沉闷而有力地弹跳。
支狩真的速度骤然加快,吸噬的碎片精华令他的身形更加灵巧,每一个动作之间衔接流畅,无需缓冲,更无多余的过渡,极大地节省了时间。
饶是如此,“砰——砰——砰”的声音仍如附骨之疽,紧紧追摄在支狩真身后,无论他左突右冲,七绕八拐,也无法甩脱对方。
对于从夜空纷坠的银白色碎片,那头邪祟视而不见,相比之下,猎物身上那一点奇异的灵性对它更具吸引力。
疾奔中,支狩真的念舌倏地探出,往两旁频频甩动,释放出大量迷惑心神的异香。
这些异香,本质上是一种情志的运用。蚀心魇先从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这五种器官内,提炼出对应的喜、怒、思、悲、恐五种情志,把它们制成“鱼饵”。然后通过念舌这根钓线,放出鱼饵,诱敌狩猎。
蚀心魇对付不同的猎物,放出的鱼饵当然有所不同。对于身后这头半月级邪祟,以“喜”制成的鱼饵最为有效,能让对方晕头转向,不时地错失方向,从而为支狩真争取逃脱的时间。
但鱼饵不可能无限制地释放,受限于自身的精神力。所幸这二十年来,支狩真的精神力突破返虚瓶颈,几近合道,若非如此,他早沦为诸多邪祟的食物。
“砰——砰——砰——”的声响渐渐减弱,似是被诱往其它方向。但支狩真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暂时摆脱,对方很快会恢复神智,再次追来。
支狩真方向一折,往北方浓密的野草丛而去。
未过多久,“砰——砰——砰——”的声音重又响起,这一次,音量更为强劲沉重,透出一丝暴戾的气息,显然对方颇为不耐。
对方越来越近,蚀心魇的身体被上位邪祟的气息压制,本能地僵冷,生出强烈的恐惧感。一滴鲜血忽地从支狩真脖颈渗出,淌落下来。不知何时,他的脖子上裂开一个小伤口,微微扭动,像一只孑孓。
支狩真并未理会伤口,他早已熟悉这头邪祟的神通。又过了片刻,脖子上的伤口继续扩大,变得指甲盖长短,像一条扭动的蛆虫。
鲜血从伤口滴下来的速度更快了,沿着伤口,一条若有若无的血线延伸出去,仿佛要环绕脖子。
支狩真骤然加速,一个冲刺,扑入了前方的真蕨丛。这些奇异的蕨类植物生长着扁平的羽状绿叶,叶子边缘密布着一粒粒乳白色的孢子。这些孢子其实是一种邪祟卵,支狩真一触及它们,孢子立即黏在身上,肉眼难见的微小根须从孢子里钻出来,刺入他的肌肤,汲取养分。支狩真觉得又痛又痒,仍然强行忍住,只顾向前奔掠。
“砰——砰——砰——”那头邪祟也跟着追入了真蕨丛,孢子黏在它身上,立即被腐蚀,化成脓水。
无数尖锐的叫声响起来,像密密麻麻的针雨,恶狠狠地扎向那头邪祟。孢子仿佛被激怒了,纷纷从叶子上弹射而出,扑向邪祟。几个呼吸间,就将对方裹成了厚厚的雪球。
支狩真趁机一路急掠,直到冲出真蕨丛,才将一粒粒寄生的孢子从身上扯下来。
短短一盏茶时间,这些孢子已长出羽毛形状的蕨叶,覆盖在他的皮肤上。被硬生生扯出来之后,根系还连着一个个血淋淋的肉疙瘩,虽然极小,但肉疙瘩上有鼻子有眼,与支狩真这具蚀心魇的面目极为相似。
支狩真扯光了寄生的孢子,浑身变得鲜血淋淋,布满一个个可怖的血孔。他驱动念舌,分叉出一根根细小的舌尖,分别覆盖住满身血孔,大量精粹的秽气输送而至,伤势逐渐复元。
唯有他脖颈上的伤口无法愈合,这是那头半月级邪祟所留,看似是皮肉伤,实则是一个独特的精神烙印。
也意味着他并未摆脱对方的追摄。
支狩真并不觉得意外,真蕨丛的孢子卵虽然有些难缠,但还奈何不了那头半月级的邪祟。支狩真脚步不停,继续向前方逃掠,他物色了好几处险地,可将对方诱入,尝试反击。
如此一逃一追,转眼又过了三个月。
支狩真仍未逃脱对方的纠缠,八翅金蝉也始终差了一丝契机,未曾苏醒,无法施展厌胜禁俑祭术的祝由禁咒。
但支狩真脱身的契机不期而遇。
那是一头巨无霸般的满月级邪祟,形似鲸鱼,庞大的躯体遮蔽住大半个天空,仿佛一条连绵起伏的厚重山脉。它浑身长满蜂窝状的气孔,呼吸吞吐,发出嘹亮浑厚的声响。
在气孔附近,爬着密密麻麻的青色秽菌螺。秽菌螺是由于秽气太过浓烈,而生出的一种空中浮游异物。它们拳头大小,坚固无比,专门吸噬大型邪祟的精气,极难灭除。
巨鲸邪祟缓缓游过支狩真的头顶上方,强悍的吸力从气孔内生出,附近的弱小邪祟如同遇上磁石一般,毫无抵抗地被吸过去,纷纷投向对方庞大的身躯。
支狩真眼神一亮,整个人腾跃而起,借助气孔的吸力,径直冲向巨鲸邪祟。
半空中,他的念舌倏地刺出,卷住一枚秽菌螺,四肢顺势攀住了巨鲸邪祟的背脊。
和他一起被吸上来的小邪祟也忙碌起来,纷纷啃咬秽菌螺。它们的意识均被巨鲸邪祟控制,为它清除身上的秽菌螺,至死方休。唯有支狩真凭借强大的精神力,守住了心灵的一线清明。
他低头往下望,那头半月级的邪祟仰着上身,面向天空。
它没有脑袋,颈腔长着浓密的毛发,干瘦的四肢滴淌着褐色的脓液,双手不停地拍打着一只圆球。“砰——砰——砰——”圆球是它掉落的头颅,在地上有力地弹动着,头颅睁着眼,贪婪又不甘地盯着支狩真。
随着巨鲸邪祟飞走,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远,支狩真脖子上的伤口也开始弥合。
他开始思忖脱离巨鲸邪祟的办法。这里并非安全的乐土,巨鲸邪祟的气孔将他和一干小邪祟牢牢吸附其上,等同沦为一辈子的清扫奴隶。
同时,巨鲸邪祟的意志也一直在侵蚀神智,要将他彻底同化。
支狩真困在巨鲸邪祟上整整半年。
同一批被吸上巨鲸的小邪祟们,早已被巨鲸邪祟的意识同化。它们先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变得麻木不仁,只晓得一刻不停地清除秽菌螺。到后来,它们的身体也逐步被巨鲸邪祟同化,一点点改变了颜色和形状,直到化作一摊蠕动的肉浆,融为巨鲸庞大身躯的一部分。
巨鲸邪祟仍在一天天吸附着小邪祟,为它清除秽菌螺。巨鲸邪祟的身体增长仿佛没有极限,当它缓缓飘过天空时,过于巨大臃肿的身躯常常与邪镜界的内外层屏障发生剧烈的摩擦,空中裂开丝丝缕缕的缝隙。
半年来,支狩真一直谨守心神,牢牢抵抗住巨鲸邪祟的精神侵袭。蚀心魇天生就是夺舍寄生的行家里手,对于精神侵袭当然极为擅长,加上支狩真几近合道的精神力,才一直未被巨鲸邪祟同化。
这具蚀心魇的身体同样成长飞快,不计其数的秽菌螺就是最丰富的食物,提供了大量浓烈的秽气。巨鲸邪祟的同化也有益于支狩真的心志,就像是不断地打压淬炼,令他的精神力愈发凝炼,以往服食天材地宝所产生的精神杂质也逐渐消除。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只要他一直抗拒同化,巨鲸邪祟的意识迟早会注意到他,到那时,他必然凶多吉少。
支狩真望着天空不住绽开的屏障裂缝,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吐出细长的念舌。
念舌悄无声息,不断延伸出去,向着屏障裂缝攀爬,直到穿过一道较大的缝隙,探入邪镜界的外层天地。
从内层向外层窥望,念舌仅仅能感知一些模模糊糊的倒影,像是单调的黑白画面,没有其它色彩。但外层无疑是一片辽阔丰富的地域,透出海量新鲜的勃勃生机,让这具蚀心魇的身体生出猎食的贪婪渴望。
支狩真驱动念舌,犹如一根长长的钓线悬挂在外层天地,舌尖释放出香甜的鱼饵,等待着外层生灵上钩。
支狩真这一次布下的鱼饵是来自肾部的“恐”,将恐惧的情志炼成鱼饵,吸引外层生灵的共鸣。
恐惧是生灵常见的情志之一。无论是高阶的类人生灵,还是低等的花草树木,都有恐惧的本能。萌萌哒曾经提及一件趣事:她所在的宇宙做过一次实验,当人用火焰反复烧烤叶子,植株就会释放出一种惊恐的情绪。
支狩真以恐为饵,期待更多的外层生灵上钩。一旦外层生灵的情绪与“恐”之鱼饵生出共鸣,就会吸引鱼饵投向对方,直到对方的恐惧情绪达到极致,咬住这口鱼饵。
蚀心魇就此与对方心神相连,通过念舌的钓线,将自己传送进生灵的精神层面,从而完成入侵、寄生、夺舍三部曲。
支狩真也可借助此法,穿越屏障,逃离巨鲸邪祟的威胁。
在支狩真的识海内,白玉骰子变得有点模糊,按照过往的经验判断,大约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将返回人间道。
但八翅金蝉仍未苏醒,虽然巫灵汲取了足够多的养分,但还是差了一丝蜕变的契机。支狩真唯有潜入邪镜界外层试一试,要不然,这次穿越地梦道等同失败。
十多天后,释放的鱼饵被咬钩了。通过念舌,双方心神相连,支狩真瞧见了那头吞咬鱼饵的生灵:一只刚出生的小灰兔,毛还没长齐,蜷缩在土洞里瑟瑟发抖。洞外的草丛里,狐狸的脑袋伸过来窥探……
支狩真暗暗摇头,这只幼兔太过弱小,就算夺舍成功,也休想在几个月内苏醒巫灵。
他需要一个修炼邪镜界当地秘法的高阶生灵。
支狩真慢慢缩回念舌,切断与幼兔的心神连接,放弃了送上门的猎物。然而来自于蚀心魇的本能却不甘心,念舌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即冲出屏障,夺舍兔子。
再弱小的生灵,对蚀心魇也能生出强烈的诱惑。通常,它们会急不可耐地沿着念舌钓线,潜入外层天地。
还未进化到成熟体的蚀心魇一向饥不择食,入侵宿主全靠运气。运气不好的话,遇到一个孱弱的宿主,难免会受到宿主自身的限制。
如果寄生到这只幼兔身上,一旦被狐狸猎食,蚀心魇会因为宿主的死亡而死亡。唯有成年的蚀心魇,才有能力在旧宿主死亡的一瞬间,抓住机会,再一次入侵新的宿主。
支狩真心知肚明,在整个邪镜界内层,自己可谓是唯一一个刚出生就具备成熟灵智的蚀心魇。其他蚀心魇在幼年期完全依赖传承的本能,需要多次夺舍,才能渐渐学会高等类人生灵的智慧。
支狩真的念舌又一次甩出去,穿过一道绽开的屏障裂缝,重新释放出“恐”之鱼饵,等待下一个猎物。
之后的两个月里,他又遇到一个外层的生灵咬钩,可惜仍不是合适的宿主。
巨鲸邪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吸吞吐,起伏的地表上,大量低等邪祟犹如雨点一般,纷纷投向鲸身。
支狩真和往常一样,先混在小邪祟群里,忙着清除秽菌螺。秽菌螺的硬壳咬起来很费劲,但一旦破壳,吸吮到里面的嫩肉,滋味鲜甜滑爽,极其滋补精神力。
忙碌中,支狩真心头突生警兆。他猛然回头,望见自己身后,一个陌生的邪祟一声不吭地蹲着。
它个头很小,不足三尺高,密布彩色细鳞的双臂抱着纤小的腿,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默默沉思。它没有五官,不会开口叫唤,脑袋就是一朵彩虹色的花朵,一次次重复盛开、合拢、盛开、合拢……
支狩真心头一凛,沉睡的八翅金蝉也动弹了一下,感受到一丝危险的征兆。这头邪祟应该是刚被巨鲸邪祟吸上来的,但它绝非低等邪祟,因为它并未像其余小邪祟一样,被巨鲸邪祟操控着清除秽菌螺!
从这一天起,支狩真到哪里,这头邪祟就跟到哪里。它不发动任何攻击,只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支狩真背后,默默蹲守着,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
一旦支狩真以念舌出手攻击,它就立即消失,片刻过后,又重新出现在支狩真背后。
这头邪祟看似无害,支狩真却觉得不太对劲。他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整个人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老是容易瞌睡。
最麻烦的是,因为这头邪祟从不清除秽菌螺,以至于引来巨鲸邪祟意志的一丝关注,连带着支狩真也受波及。
支狩真晓得自己遇上了大麻烦。
恰好此时,探出屏障裂缝的念舌忽地动荡起来。
又有生灵咬住了鱼饵!
透过念舌,双方心神倏而连接,支狩真一眼望见了那个外层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