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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txt下载

    “轰隆隆!”

    夜空猛然吼出一连串巨雷,恍若山崩地裂,擂鼓炸天。一道又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像明晃晃的大刀狂舞,骇人的光芒照得黝暗的山神庙一闪一闪。

    王子乔的面容也在电光中一闪一灭,仿佛被黑暗的巨兽吞下肚,又吐出来。

    一道道惊人的精神力量远近左右,死死锁住他,犹如六根黑压压的铁链。只要稍露异态,就会暴然勒紧,将他断肢分尸。

    “先生意下如何?”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乔,恢宏无边的精神力应和着轰雷掣电,一起一伏,吞没了山神庙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墙角的蜘蛛无声跌落。

    “天人交感,正当其时。”王子乔的语声同样应和着庙外铿锵敲击的暴雨,对视清风,一字一顿,“王某不才,愿为道门冲锋陷阵!”

    六条精神铁链缓缓缩回。清风垂下眼睑,覆盖山神庙的精神力犹如气泡幻灭。地上的蜘蛛动弹了几下,攀着蛛丝飞快爬上去。

    “冲锋陷阵?口气倒不小!”张无咎冷然道,“王子乔,你对佛门知道多少?”

    王子乔随口道:“据说佛门来自于妖魔横行的灵荒。大约百年前,陆续有一些佛教徒出现在云荒传道,主张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是最大的邪说!”张无咎厉声道,“人生来便分血统贵贱、士庶高低,此乃不变天理,岂容颠覆?”

    瑶霞轻笑一声:“要是众生平等,种田的泥腿子岂非也能入我道门?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子乔悄然瞥了瞥清风。晋楚两地,奉行的都是王与士大夫、道门三者共治天下。道门与门阀彼此渗透,正统道门收徒以高门望族为主,寒门子弟多为杂役、道僮,至于农、渔、匠等寻常百姓休想入门。清风要不是寒门出身,早就晋身长老了。

    “修道者,财、侣、法、地皆不可缺。”清风缓缓地道,狂风从门外扫来,四周尘灰飞扬,清风深紫色的道袍纹丝不动,绷直下垂,像华丽又冰凉的铠。他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若人人都可修道,天下必乱。”

    胖叟笑嘻嘻地搔了搔乱发:“我瞧佛门胆大妄为,定是灵荒妖魔所化,来云荒惑众作乱的。”

    支狩真忍不住多看了胖叟一眼,这老头貌似和气,却是心思最狠毒的一个。

    王子乔轻咳一声,续道:“大多佛门教徒剃光头发,不食荤腥,自称‘僧侣’,也有人叫他们‘和尚’,或戏称‘秃驴’。说到底,他们也是修士,以浊气炼体,同时潜修精神秘法,身怀各种神通。不过——”他表情疑惑地望向众人,“云荒的人类四国中,大晋、大楚皆为道门所持,大坤以武道立国,大燕则属魔门势力。佛门想要传道云荒,难比登天。他们在云荒漂泊百年,人死了一大半,信者却寥寥,窘迫得连寺庙都没盖起几座,怎值得诸位劳师动众?”

    张无咎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眉戾气十足:“吾等也以为佛门只是几个混不下去的散修,变着名目哄骗贱民,才听之任之。孰料他们狼子野心,居然鼓惑了晋明王的宠臣——大将军高倾月。就在十日前,晋明王亲自下旨,宣佛门教众入建康都城觐见!”

    大将军高倾月!王子乔伸手抚着狰狞的精怪泥塑,泥粉簌簌而落。今夜的狙杀不仅是佛道之争,实则牵扯了惊心动魄的朝堂交锋。

    这一局棋,开始落子了么?王子乔恍若望见那个白衣男子立在月光皎洁的百花丛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子乔,让我们改天换地!”

    “想必圣旨传出的那一天起,云荒僧侣便陷入了我道门的清剿?”王子乔笑了笑。

    张无咎冷哼一声,显然对一个野狐禅口称“我道门”颇为不耻。清风却赞赏地看了王子乔一眼,像这样名满八荒的散修,只要甘为走狗,太上神霄教破格收入也并非不可能,外门的霹雳道院便为此而设。

    瑶霞轻叹一声:“可惜有人从中作祟,逃了几条漏网之鱼。虽然那些个余孽进不了建康城,可灵荒的佛门早已收到消息,大举派人渡海传教。晋明王又密召高倾月的心腹,鹰扬将军路霸通率人前往大晋边境迎接。”

    “所以必须截住佛门,绝不容其踏入云荒。”王子乔了然了来龙去脉,话锋一转,“诸位确定他们途径此处吗?”

    天下八荒,云荒最为繁华,俨然处于世界中心。它西临湿地密布的泽荒,南望冰雪连天的极荒,东接蛮荒,北连炎荒、漠荒。羽族统领的天荒在炎荒、漠荒以北,以妖魔之地闻名的灵荒则与漠荒、蛮荒相隔一片无尽海。

    这意味着,佛门能从漠荒、蛮荒两处抵达云荒,还可以绕道炎荒,迂回而入。更有甚者,沿海路从无尽海驶入蛮荒鲛人的珍珠海,一路穿过十岛三洲,抵达云荒南部边境的噩雾海岸。只是这条海路费时费力,凶险太胜,佛门选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消息不会错。”清风断然道。

    王子乔若有所思。胖叟瞅了瞅王子乔:“我们特意请大楚的道门‘星谷’占卜了一下。嘻嘻,你也晓得,星谷那些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一向算得很准。”

    瑶霞、清风神色如常,然而王子乔以域外煞魔独有的魂魄,察觉出一缕微末的情绪波动。他对胖叟欣然一笑,心下雪亮。星谷占卜是欲盖弥彰,真正的原因多半是晋明王、高倾月那边出了内奸,走漏消息!

    王子乔不再多问,一时间,四周陷入了静寂。

    雨越下越猛,仿佛天河倾泻而下,滂滂沛沛,奔奔腾腾。天地间茫茫如瀑,白烟如浪,雨水裹着泥浆冲落山坡,汇积成溪,转眼淹没了山脚下的蜿蜒小路。

    清风木然望着山神庙外,似看雨看得痴了,王子乔却清楚对方那一缕气机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自己。

    “王道友,你这道童倒是风骨灵秀,一表人才。”胖叟眼珠转了转,对支狩真嘻嘻一笑,“小家伙,待会儿留点神,顾好自己。”

    支狩真暗叫不妙,这老头不怀好意。果然,张无咎阴冷的目光追过来:“这是个麻烦,得解决掉。王子乔,你怎么说?”

    王子乔面色一沉:“张道友这是看不惯王某,故意挑衅么?”

    “先生。”瑶霞扶了扶鬓间的金步摇,嫣然一笑,“大局为重。”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紧。“砰!”一块山岩翻滚着掉下来,砸在山神庙门口的石狮子上,碎块迸溅。

    “谁?”王子乔仰头直视庙顶,老旧的木椽与屋脊搭接处有一条裂缝,冷风夹着水挤进来,随之还有一缕人形的幽暗烟雾。

    “先生勿惊。”清风讶然看了一眼王子乔,这个闲云野鹤的方士着实可怖,居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警觉。直到此时,张无咎三人才反应过来。

    “桀桀桀桀,朋友好深湛的精神力!”人形烟雾犹如鬼魅,绕着四周高速窜绕,继而停在山神像前,显化成一个高瘦的灰袍男子。

    “子乔先生,这位是蛮荒第一高手,幽魂教教主阴九幽。”清风静静说道。

    “阴教主的游魂飞烟身法名不虚传。”王子乔含笑拱手,道门这一次来势汹汹,竟还勾结了蛮荒最大的地头蛇,也不知双方谈妥了什么交易。

    “桀桀,原来是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难怪能喝破本座的行藏。”阴九幽的双瞳如鬼火闪烁,即便站着,他的身躯也似一缕烟雾,不停扭摆,灰袍荡起层层涟漪。

    “对方到哪了?”清风问道。

    “距此还有百里。按他们的行速,一盏茶就到。”阴九幽“桀桀”笑道,“放心,本座的手下一路盯着呢。”

    “怎么这么快?”

    “本座打探到,对方半个月前就渡海进入蛮荒,还有一种可供骑乘的飞象异兽随行。要不是本座花了大代价拖住他们,又碰上雨季难行,这群光头早出蛮荒了。”

    “半个月前?”张无咎恼怒地喝道,“该死的高倾月,竟敢瞒天过海……”

    “诸位道友。”清风一摆手,目光缓缓掠过众人,肃然道,“都准备好了么?”

    “这小子呢?”张无咎森森望向支狩真。

    支狩真面色不变,清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忽而“咦”了一声,干瘦的手掌搭上少年肩头,轻描淡写,毫无预兆,支狩真连躲闪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

    但他神色始终沉静,不显丝毫反抗的迹象。他的意识沉入精神世界,试图找到那座一闪而逝、俯瞰虚空的高山。

    他有种预感,只要连通那座山,他就有逃命的机会!

    “灵窍都快开了?”清风的手沿着支狩真肩膀一路捏下去,“好骨骼!好资质!胆色也好!奇怪,就是气血弱得不像话。他的家世……”

    王子乔目光一闪,手指凭空画了个符,轻轻一弹,送到清风跟前。

    “以念为符!”清风惊了一下,轻触这团无形无质,唯有精神方可捕捉的念符。几息过后,他身躯微震,诧异看向支狩真。

    “奇货可居。”王子乔忍住心湖动荡的剧痛,微笑颔首。强行以念为符,令他魂魄再受轻创。但为了震慑众人,只能如此。

    “清风前辈,小子斗胆冒犯,恳求前辈垂青,收录门下!”支狩真突然俯身,长揖不起。自己是永宁侯的私生子,王子乔的念符必然是这么说的。

    要杀自己,就是和永宁侯作对。而永宁侯的原氏家族,是大晋声名显赫的四大门阀之一,与太上神霄教牵扯甚深。

    “收录门下?”张无咎蓦地发出一阵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凭你也想……”

    “张道友慎言!”清风喝道,语声虽轻,却瞬间吞没了张无咎的声音。

    张无咎怒上眉头,几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来。

    胖叟瞧着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别管这孩子了,时间差不多了。”

    清风点点头,作了个手势。胖叟、瑶霞、阴九幽纷纷冲出山神庙,隐没四周。张无咎悻悻地瞅了清风一眼:“如果这野小子出了岔子,由你们太上神霄教担待!”一甩袖子,飞掠而出。

    清风面色自若,一手扶起支狩真,温言道:“此事容后再议。”

    “是。”支狩真恭谨答道,清风虽对他的身份存疑,但至少不会妄动杀念。王子乔淡淡一笑,支狩真这一手以进为退,玩的正是时候。

    “先生,请随我来。”清风缓步走到山神庙门外,俯视下方溪雨暴涨的山路,王子乔和支狩真也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行人拐过山脚,出现在茫茫雨幕里。

    “嗖——”一根赤红色的利箭挟着呼啸的气旋激射而出,在夜空划过万丈光芒,照得四野通明!

    “轰!”赤箭射入人群,暴然炸开!

    夜色中绽放出一朵硕大无比的火花,花瓣向外迸射,一束束耀眼的红光流星般冲出。气浪疯狂疾窜,发出尖锐啸声,在人群里相互激撞。地面上的溪水顷刻蒸腾,无数道热气冲天喷射,将四下里笼罩在滚滚白烟中。

    兵锋子傲立柏树枝头,左手擎弓,右掌再次拉弦如满月,体内清浊双气交相缠绕,流向指间,凭空生出一根光彩流溢的橙色利箭。

    正是兵锋子赖以成名的七光神箭!以清气为骨,以浊气为肉,以极荒采集的七色光为血,以兵锋子自身的精、气、神为核。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再次瞄向人群,蓄势待发。

    支狩真望见赤光白雾中人影晃动,悲号声、叫唤声、怒吼声、兽嘶声此起彼伏。

    下一刻,无数块山岩掠过半空,大如磨盘,奇形怪状,好似密密麻麻的冰雹遮天盖地,“呼呼”砸向人群。九仞引着漫天岩石,沿山路直扑而下。他手托一座一尺大小、形似盆景的金色奇峰,从中源源不绝飞出山石,落下去人仰马翻,水土喷溅,砸出一个个凹坑。

    “僮儿,那是无量净地的两件镇宗法宝之一——飞来峰。大晋十大道门,各有法宝护道山门,镇压气运。”王子乔拍了拍支狩真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道。

    支狩真问道:“先生,法宝必须以清气催动么?”

    “也不尽然。”清风在旁答道,“虽然修炼浊气的武者无法使用法宝,但据说佛门的神通可以。”

    “呜——”兽吼声惊天动地,岩石崩裂,四散弹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色巨象从岩石雨中悍然撞出,破空飞起。它血目似火燃烧,浓密白毛如剑戟奋张,巨翅上烧痕累累,鲜血从发黑的伤口淌下来。

    “砰砰砰!”白象双翅生风,频频拍开飞岩,长鼻猛然一抖,好似一条水桶粗的巨蟒盘旋扑噬,一口气卷住十来块山石,掷向扑来的九仞。

    “好一头孽畜!”九仞被迫停下身形,高举金色奇峰,凝神运转清气。金色奇峰轻轻一晃,释放出刺眼金色毫光,撞过来的山岩一触及金光,旋即缩小如米粒,一一投入金色奇峰。

    白象埋头、振翅、急冲,挟着强烈的劲风猛扑而至。岩石砸在它身上,纷纷震落。白象抬起桌面大的巨蹄,狠狠踩向九仞头顶。

    两道玉色光束倏然闪过夜色,莹白光润,交叉成剪。“咔嚓!”玉色光剪绕着飞象颈部一合,庞大的象头“扑通”掉落,颈腔鲜血像水柱“哗哗”喷出。

    瑶霞的身影飘然出现在九仞前方,她心念微动,并拢的中指、食指微微张开,半空中又闪过一柄玉色光剪,向下方的人群倏然合拢。

    “好一手剪尽红尘万物的灵犀剪!”王子乔轻赞一声。这是瑶霞的术道法相——灵犀剪。炼神返虚的高手,法相不仅威力大增,而且与自身合一,完全融入清、浊二气,凭心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支狩真望见灵犀剪所过之处,玉光流烁,鲜血飞溅。端的犀利无双,矫夭莫测。他一边寻思,如何以剑术模仿灵犀剪,一边迟疑地道:“这玉色光剪似乎有点断断续续。”

    清风讶然瞧了瞧支狩真:“瑶霞心境未满,相距灵犀斋的灵犀心法‘一点通’之境还差了一步,是以灵犀剪的清气不能彻底贯通,尚存些许破绽。”

    “通”的一声巨响,一根风铜水磨禅杖犹如怒龙扑空,猛地砸中灵犀剪,恰是玉光断续之处。

    光芒迸溅,灵犀剪四分五裂,莹莹碎片激射,散成天地清气。瑶霞轻哼倒退,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显然受了术法反噬。

    “砰!”一根浑铁水磨禅杖斜向里抡出,将一道遥遥击来的玉皇玄穹清气截住,打得粉碎。执杖的分别是两个光头僧人,目如铜铃,面色古铜,精壮身躯站在大雨中也似铜汁浇铸,隐隐泛着金属光泽。

    “嗖——”第二支橙色利箭振弦弹出,快如电光石火,转瞬射至。两僧齐吼一声,风铜水磨禅杖、浑铁水磨禅杖交相挥舞,好似两个飞速旋转的大磨盘,迎向箭光。

    轰然一声,橙光迸溅如雨,利箭落入磨盘,被瞬间绞碎。

    玉色的灵犀剪再次掠过夜空。

    二僧禅杖交错,浊气激荡,一龙一虎张开血盆大口,扑跃而出。恶龙张牙舞爪,银光灿灿,猛虎摇头摆尾,金光闪闪,赫然是武道法相!

    龙虎扑住光剪,悍然扯断。紧跟着击来的玉皇玄穹清气被龙虎张口吞下,兵锋子接踵射至的黄色光箭也被震开,纷乱撞来的岩石挨着禅杖就崩,擦着禅杖就碎……

    二僧龙行虎步,两根禅杖“呼呼”舞动,互成龙虎交泰之势,将道门惊涛骇浪般的攻击一一挡住。

    四下里的滚滚水雾正在消散,支狩真望见下方包袱、褡裢、挑子、箱箧支离破碎,狼藉四散。里面的经书、僧袍、木鱼、香炉、钵盂、念珠等器物洒出来,浸泡在水里,破破烂烂,面目全非,几个草蒲团兀自冒着燃烧的黑烟。

    到处是骡马尸体,残躯不全,血流染红了河水。数十具僧侣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残骸撒了一地。剩下的僧人大多负伤,围成圈子向外,手持戒刀、禅杖、铁棍,个个神色悲愤。

    三头血色斑斑的白象立在圈外,张开的巨翅仿如坚实屏障,牢牢遮护众僧。白象的腹下,一名老僧盘腿坐在溪水里,神色宁静,身披的皂色袈裟被大雨湿透。

    清风的眼神亮如实质,穿透百丈风雨,不离老僧左右。老僧犹如未觉,缓慢拨动着手里深褐色的念珠,口唇蠕动,默诵经文。

    炼气还神……无论清风以精神力测探多少次,这名看似僧侣首脑的老僧一直毫无感应,显出的修为也只有炼气还神。纵观全场,除了那两个挥展禅杖的僧人为炼神返虚之境,其余人尽是炼气还神、炼精化气之辈。

    清风一时踌躇不决,生恐对方暗伏绝世高手,不敢轻率压上。

    “那个老和尚确是炼气还神。”王子乔悠悠地道,“听闻佛门不以修为论上下,只凭对佛理的参悟分高低。”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提点。”清风心头一松,手指轻弹,一道紫色雷光直掠而出,在夜空砰地炸开,与天上轰鸣的雷电交相呼应。

    这是全力总攻的讯号!

    “嗖——”兵锋子射出第四根绿色利箭!

    利箭拖曳着翠绿色的光芒闪过夜色,忽左忽右,忽闪忽灭,在空中一刻不停地变幻轨迹,难以预测方位。

    双方相隔百丈,以翠绿光箭的速度早该射至,却始终穿梭半空,迟迟未达,偏又箭速迅疾,劈风破雨,令观望的支狩真生出离奇的矛盾感。

    气机相感之下,二僧觉察出这一支光箭的威胁,禅杖“霍霍”挥动愈急,风雨难透。一龙一虎绕着禅杖昂首引颈,死死盯住绿色光箭的轨迹,如临大敌。

    支狩真心中一动,七色光箭将至未至的那一瞬,才最可怖。剑术是否一样如此?

    剑式如果尽了,便失去了变化。剑式将尽未尽,是不是更具威胁?而用尽的剑式,能否设法再生变化?人发杀机篇的一式剑招衍生千万式,是否蕴含同样的变化妙理?天地间风无相,云无常,草木枯荣,四季更替,莫非也能从中感悟剑术真义?

    一连串疑问流过支狩真心头,激起无数奇思妙想。他亲眼目睹这场八荒顶尖的宗师对决,眼界层次大开,对日后剑道的受益难以估量。

    一道恢宏无匹的玉皇玄穹清气从天而降,刷向二僧!

    风忽然住了,雨点忽然消失了,连黑夜也模糊了颜色……玉皇玄穹清气过处,刷出了一条绝对的空白地带,仿佛虚空被硬生生挖去一块。

    张无咎傲立山脚,像立在高高云端之上,双手掌心相对,合抱胸前,形似虚抱圆球,十指或搭或翘,掐动术诀。

    幢幢烟霞殿宇浮现于玉皇玄穹清气,宫阙上方,一座天门高耸万丈,威严煊赫,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耀眼巨神,俯瞰芸芸众生。

    玉皇宫镇宫法相——南天门!

    法相还未落下,双方气机已然相触。二僧膝盖突地弯屈,脸涨得紫红,两根鹅蛋粗的禅杖呻吟着弯出弧线。“隆隆隆!”光芒万丈的天门往下直落,四野震荡,山川皲裂,大地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

    这是赫赫天威!

    是天公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

    “轰!”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南天门法相猛然撞上禅杖。“咔嚓咔嚓!”两根禅杖前后崩断,碎块飞溅。二僧唇角溢血,面如金纸,四肢不自禁地发抖。

    张无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他强行催出尚未完满的南天门法相,以一敌二,内腑已然遭创。

    翠绿箭光一闪而至,似从隐藏的虚空中浮现出来,一箭贯穿龙虎法相,猛烈爆开。一龙一虎悲吼着溃散,二僧口喷鲜血,身躯摇摇欲坠。

    胖叟从山路另一侧扑出,手中麻袋似一片乌云甩出。半空中,麻袋鼓足了气般急剧膨胀,袋口不断放大,仿佛一个黑咕隆咚的巨穴,罩向二僧头顶。

    庞大的吸力从麻袋口源源生出,二僧的僧袍被扯得向上扬起,脚底不由自主脱离地面,身体浮起,一点点投向麻袋口。

    暴然间,一个僧人身躯急速涨大,四肢伸展,胸背鼓出,僧袍“呲啦”裂开,碎布四下飘散。僧人长成一个身高十来丈的小巨人,肌肉如闪亮铜块高高凸起,暴绽的青筋似钢条扭动,两只蒲扇大的巨掌一把抓住麻袋口,用力拉扯。

    麻袋的吸力顿时一减,另一个僧人趁势挣脱,落到地上。人还未站稳,一缕轻烟从他后方无声贴近,快如鬼魅,绕着僧人飞旋一圈,随即窜开。

    “嗖嗖嗖——”几百道细长的血口从僧人全身绽开,血流疯狂飙射,每一道血口内涌出一团黑雾,形似虎头,凶相毕露,散发出阴森森的刀气。正是中了阴九幽白虎七煞刀的迹象。

    下一刻,灵犀剪的玉光无情划过,僧人齐腰而断,浴血倒地。

    与此同时,身化巨人的僧侣忽然面容抽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一根根青色蔓草从他鼻孔、耳孔、嘴巴、眼眶里钻出来,缠绕全身,妖异舞动。僧人的巨躯迅速缩水,肌肉干瘪,变成一具皮包骨头般的骷髅,接着被麻袋一口吸入。

    麻袋口自动扎紧,抖动了一下,仿佛打了个饱嗝,飘回胖叟手上。

    支狩真看得暗暗心惊,胖叟的麻袋倒也罢了,至少有迹可循。木尊者的木行术法端的是诡秘无形,防不胜防。即使他修出巫灵,五感敏锐超人,也没看清那些蔓草是如何种入僧人体内的。

    瑶霞、张无咎、阴九幽等人再无顾忌,纷纷逼近,把余下的僧侣团团围住。三头白象怒喷鼻息,拍动巨翅,掀起滔天水柱。

    “王某也稍稍活动一下手脚。”王子乔长笑一声,也不见其动作,三头白象缓缓跪地,瘫软下来,无声无息地合眼倒毙。

    道门诸人齐齐心凛,王子乔这一手纯以精神力跨越百丈毙敌,实在霸道绝伦,至少也是炼虚合道的高层境界。张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个野道人无门无派,居然修至如此境地,必有绝妙传承,多半是弄到了什么仙府遗迹。若是让玉皇宫得取……他暗察四周,众人个个神色隐晦,若有所思。

    “桀桀桀桀!这些个秃子气血旺盛,不如让我的虎伥吞了,省得浪费。”阴九幽怪笑一声,鬼火般闪跃的眼神贪婪扫过众僧,好似盯着一群待宰羔羊。

    僧侣们忿然手持兵刃,怒目而视,分明要誓死相搏。老僧依旧盘膝端坐,手拨念珠,诵经声却愈来愈响:“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

    “若有想,若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一个布衣小沙弥丢掉戒刀,排众而出,一瘸一拐走到老僧身后坐下,加入念诵。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右腿被岩石砸中,鲜血淋漓。面目颇为清秀,纯净的眼睛黑而亮,眨动时又生出几分古灵精怪。

    “须菩提,须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众僧陆续坐下,口中念诵,脸上悲戾渐渐消退,像是沉浸在佛经的微言精义里,旁若无人。

    “一群装神弄鬼的蠢货!”阴九幽不耐烦地身化轻烟,直窜而上。

    “砰——”金光一闪,将阴九幽硬生生震出去。以老僧为中心,四周亮起一圈灼灼金光,形如圆环,恰好将僧侣们围在当中。随着众僧诵经不停,金光愈来愈盛,生出浑凝厚重的质感。

    金刚伏魔圈!王子乔不露声色,这正是最玄秘的佛门神通,只关系佛理经义的感悟,与修为高低无关。

    “呼呼——”九仞一催飞来峰,岩石群飞出,狂风暴雨般砸向众僧。金光圈放出煌煌光辉,岩石撞上,顷刻四分五裂。道门众人随之纷纷出手,一时奇彩异光迸射,劲气惊流澎湃。金色光圈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将所有狂轰乱炸一一挡在外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众僧的念经声仿佛钟声悠悠回荡,呼啸的风雨似被浸染,变得空灵而神秘。那个小沙弥似有所悟,伸手接向疾落的雨滴,唇角含笑,宛如纯净的白莲花徐徐绽开。

    “你先待在这里。”清风对支狩真温言道,目光一凝,往山下不疾不缓地跨了一步。

    这一步跨出,金刚伏魔圈剧烈震荡,众僧的念经声被硬生生打断。

    第二步跨出,金刚伏魔圈黯淡失色,众僧面色惨白,齐齐口喷鲜血。

    第三步跨出,金刚伏魔圈分崩炸裂,众僧四下飞抛,生死不知。

    “都杀了。”清风立在山脚,神色平静。老僧伏倒在他不染泥垢的洁白云袜旁,已然气绝毙命。

    “本座最喜欢杀人了!”阴九幽怪笑着率先冲出,血光四溅,黑雾重重涌动。

    蓦地,一声豪啸遥遥破空传来。

    漫天风雨骤然停顿,轰雷掣电也为之一静,仿佛咆哮天地都在这惊人的啸声中安伏下来。

    清风平静的脸上首现惊容。

    远方隐隐浮现出硕大无朋的巨影,以无法想象的高速疾掠而来,沿途积水混着泥块喷溅,连成一条飞扬披靡的灰茫茫长龙!

    道门诸人齐齐变色!啸声初始应在数十里之外,下一刻逼至千丈,转瞬近在咫尺!

    支狩真依稀望见远处的山野上,一头犹如远古神话中的怪兽裹着滚滚尘烟,不断迫近,小山包般的身躯上下颠簸,震得大地颤抖,泥石崩塌,草木植被犹如波浪起伏。

    “是繇猊……”王子乔怔了一下,语声轻得像一缕烟。这是大破灭前的赫赫凶物,由九头相柳与狻猊杂交而生,足以力抗炼虚合道的修士。不想天地重生之后,他还能再睹此兽。

    往事恍若风雨打来,王子乔默默伫立,任由冰凉的时光湿透胸襟。

    繇猊?为何自己从未听说?支狩真极目细瞧,这头怪兽狮头鹿角,双眼亮如灯笼,闪耀着邪恶而残忍的血光。滑腻的庞然身躯像数十条巨蟒盘绕而起,长尾拖曳在地,疯狂拍击。

    支狩真这才惊见,繇猊长满浓密鬃毛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

    它正被人一路拽着狂奔!

    支狩真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身高九尺的昂藏大汉,一边疾掠,一边发出穿云裂石的惊怖啸声。他颔生乱须,肤色蜡黄,五指似钢筋铁锁,扣死繇猊脖颈。巨兽狮头狂摆,血口怒张,蟒身一圈圈缠住大汉上身,狠狠勒紧。

    豪啸声由远而近,戛然而止,掀起一片激扬的泥瀑。

    直到此时,支狩真才听到繇猊震耳欲聋的大吼。先前,竟是被啸声彻底压没了。

    大汉站定下来,目光淡然一扫,道门众人不由汗毛倒竖,心跳加快,竭力运转全身清气。

    “终究来迟了一步。道安秃子,洒家有负你的所托!”大汉立在众僧尸首当中,浓眉微微一蹙,仰天长叹,旁若无人。

    繇猊凶光四射,狮头竭力挣扎,蟒身一次次膨胀、收缩,发力向内箍紧。色彩斑斓的蛇鳞片片竖起,边缘锋锐,散发冰冷的刀光。

    支狩真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荒唐感,道门高手齐聚,大汉又被凶兽缠住,偏偏无人敢轻举妄动。

    “罢了,有生必有死,洒家也尽力了。”大汉用另一只手拿起腰系的青皮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任由酒珠滚洒乱须,闪闪发亮。

    “不知阁下来此,所为何故?”张无咎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他双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掐动道诀。只要稍有不妥,玉皇宫法相立刻镇压而出。

    “当然是来救这些秃子,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大汉抹了一把湿漉漉的乱须,摇摇头,“你们的运气也不好。”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九仞戒备地后退一步,飞来峰托在掌心,金芒流转:“阁下不似佛门中人,莫非你的师门和佛门有什么交情?”

    大汉又摇摇头,猛灌了一口酒。全然不顾繇猊咆哮如雷,蟒尾狂甩。

    张无咎心念微动,此人与凶兽相互牵制,怕是一时难以脱身。不由胆气一壮,沉声道:“此乃佛道之争,阁下何必来赶这趟浑水?”说罢刻意瞅了清风一眼,到底是寒门出身,卑微道童,全无一点领袖担待。

    “佛道之争,不关洒家鸟事。”大汉神色悠然,露出回忆之色,“不过十八年前,黑河水灾泛滥,洒家撞见一个叫道安的秃子,不惜自家性命,拼死救了两岸数百户人家。洒家看他顺眼,交了这个朋友。既是朋友相托,岂能相负?”

    “就为这个……”张无咎满脸不能置信,世上还有这样没脑子的冒失鬼?

    燕击浪乜斜了他一眼:“连本心都不明白,你修炼修到卵子里去了?”

    张无咎目眦欲裂,一张脸涨得发紫,恨不得祭出玉皇宫法相,将此人压成肉酱。只是术诀掐了又掐,终还是有些忌惮。

    “原来阁下是……”瑶霞想起一人,勉强笑道,触及大汉精光一闪的眼神,竟连话也说不下去。

    “朋友所托,既已相负,岂能不亡羊补牢,略尽人事?”大汉丢掉空空的酒葫,语声遗憾,“尔等给他们陪葬吧。”

    “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如此放肆?”张无咎满腔怒火再也憋不住,厉喝道,“这些和尚都是灵荒妖魔,死不足惜!阁下想要逆天而行,和全天下的道门作对吗?”

    大汉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那又如何?”他面目粗犷,意态雄豪,可笑起来明澈如水,像一个纯真孩童。两相糅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男性魅力。

    “燕击浪!你一定是燕击浪!”九仞呆了呆,失声喊道。

    “没错,洒家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击浪。”大汉目光睨睥,沉声喝道。

    众人手脚发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无咎嘴唇煞白,脸上血色尽褪。

    支狩真心头一震,原来他就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被誉为武道无双、豪勇无双、酒量无双,相隔破碎虚空仅差一步之遥的燕击浪!

    坊间关于燕击浪的种种传奇,绝不比王子乔少。只是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知真人样貌。

    “道友身为天下十大高手,何苦与我等为难?”在场众人,唯有清风神情不变。

    燕击浪浓眉一挑:“尔等身为大晋道门高手,何苦与这些光头秃子为难?”

    “道统之争,自是要一决生死。”清风平静地与燕击浪对视。

    燕击浪长笑一声:“本心所向,自是要一惩快意!”

    清风深深看了一眼燕击浪,手指缓缓扶上符剑,调匀呼吸,不再多言。无论道、魔、武,最终殊途同归,修的是本心,讲的是念头通透,不失己志,不违己愿。尤其是燕击浪这样的绝顶强者,本心所向,一往无前,再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胖叟轻咳一声,拱手行礼:“燕道友,你杀了我们,就成了天下三百道门和所有门阀世家的生死大敌。你不顾自己,也要为你手下‘腔血’那帮人想一想,何必逞一己之快,连累他人?”

    “那帮人不是洒家手下,而是手足。既为手足,何谈连累?”燕击浪笑得狂野不羁,“何况洒家在世,逞的便是一己之快!”

    笑声响彻四野,繇猊愈发狂吼,蟒身不停滑过燕击浪的胸背,猛烈勒紧。燕击浪犹如未觉,右手稳稳揪住繇猊脖子,令张大的狮口无法凑近。

    瑶霞倏然退后数丈,掠至路边丛林,咬咬银牙,情急娇呼:“燕大哥,‘琴剑双绝’宁空雨是我师姐!”

    燕击浪微微一笑:“与空雨扁舟泛海,弹琴论道的那三十六天,是洒家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回忆。海上明月,萤火红颜,醉里听琴,与鱼共舞……洒家从前未想到过,世上居然有如此空灵动人的女子。”

    他语声柔和,娓娓而诉,宛如全世间最温柔的花瓣洒落。瑶霞身为女子,一时也不禁情思恍惚,慑于对方无以伦比的风采。

    “日后,洒家自会向空雨赔罪。”

    瑶霞娇躯一晃,面色苍白。

    此时,众人身上先后亮起一点微光,那是大晋道门的传讯玉符。清风匆匆一览,神色剧变,一颗心沉到了底。

    “怎会如此?”张无咎大惊失色,捏着玉符的手不住颤抖。

    良久,清风惨笑一声,盯着燕击浪道:“不愧是武道无双、豪勇无双的燕击浪。原来两个时辰前,阁下已亲自护送一百零八个佛门教徒抵达大晋边境,与鹰扬将军路霸通会合。”

    燕击浪淡淡一哂,摇了摇繇猊脖子,激起巨兽又一阵狂挣乱吼:“要不是回途撞见这头孽畜,被它缠上,洒家怎会来不及搭救这些秃子?”

    众人面面相觑,如丧考妣,一时斗志尽消,再无与面前这个盖世豪雄搏杀的勇气。辛苦耗费周折,连命都要丢了,竟被佛门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

    这批死去的僧侣不过是对方故意暴露的“副车”。

    “尔等都晓得洒家的规矩吧?”语声乍落,燕击浪强悍绝伦的气势透体而出,宛如天崩地裂,风云变色。庞大无边的精神力向四面八方延伸,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先生,燕击浪的规矩是不是——”支狩真凛然道,却未闻任何回应,王子乔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支狩真想也不想,顷刻发动冬蝉蛰藏术,融入“无”的天地。他所有的生命气息尽在刹那间收敛,身心与苍莽群山相融,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仅凭精神深处的一念魂魄,冥冥感知四方动向。

    燕击浪已然放声高歌:

    “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

    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一曲临江仙还未唱毕,道门众人已然四散奔逃,头也不回。崇山峻岭下,只有清风孑立在凄茫风雨里,眼观手,手擎剑,剑照心,猎猎飞扬的紫色道袍像一只孤傲的鹰。

    “燕道友,请吧。”清风平静说道。

    燕击浪的雄躯犹如渊渟岳峙,屹立不动,直到“临江仙”最后一句余音远远飘散。

    这是他纵横天下百年的规矩:唱罢此曲,方会出手。任由对手在这一曲时间里施展浑身解数,搏取最后一线生机。

    这并非燕击浪有多么仁慈,而是出于自身道心的映照。清风符剑平举,心如明镜清澈,隔着重重雨幕,繇猊炽亮狰狞的赤目和燕击浪悠然写意的眼神在他面前交替闪动。

    自古大道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那个遁去的“一”,历来成为无数修士苦思求索之谜,也是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关键一步。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那个遁去的“一”是生机,是新的活路,是天地宇宙无穷无尽的变化。道门诸人亡命逃窜,落在燕击浪这等大宗师眼中已不仅仅是求生,而是化作千姿百态的生命轨迹,去追逐那个遁去的“一”。他们种种挣扎反抗、隐藏逃匿……无不是在与遁去之“一”进行不同方式的接触。

    对手越是死中求活,燕击浪越能从中感悟遁去之“一”的奥妙。

    “不知你这柄符剑,能拦住洒家几息?”燕击浪望定清风,双目蓦地神光一闪,左足迈出。

    延伸八方的气势随着这一步倏然汇聚,漫天的风、雨、雷、电也随之裹挟而起,犹如百川千流归海,瞬间飙升极点!

    空气发出压缩到极致的“毕卜毕卜”声。

    清风首当其冲,口鼻呼吸不畅,皮肤僵麻,血液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直冲发胀的脑门。

    他默运道诀,足尖点地,向右后方倏地滑行十多丈,避开对方气势的正面碾压。同时符剑疾抖,一缕缕细密的电光荡漾出去,交织成网,层层叠叠,布下对方难以趁隙追击的防线。

    燕击浪跨出的左足忽然缩回去,似乎从未迈出。以右腿为轴,左足顺势划出半圆,整个人转身变向,从清风另一边遥遥掠过,扑向远处,与清风交相错开,拉开数十丈距离。

    清风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持剑欲追,忽而瞥见燕击浪肩头微耸,左手五指无声合拢,毛孔微张,手背血管因为汹涌的浊气而偾张,泛出一抹青紫色。

    这是左拳蓄势,将发未发!

    这是刻意诱敌,回身猛击的一拳!

    清风双足站定,一声平地霹雳,自喉中发出,符剑暴然化作千百团眩目的电光,激射而出,悍然打断了燕击浪的拳势。

    “轰——轰——轰”电光如雨,撕裂夜色,林木化作一簇簇燃烧的火焰,雨水纷纷蒸腾成烟。密集电光又在下一刻,群鸦归巢般纷纷投回清风手上,重聚成一柄暗红色的桃木符剑。

    此为符剑优势之处,变化繁多,妙衍神通,虽然剑气欠纯,却能分化由心。

    执剑在手,清风又愣了一瞬。

    就在符剑爆发的那一刻,燕击浪的左拳忽而松开,五指摊开为掌,汹涌的浊气霎时转为巧劲,拍上掠及的一棵柏树树干,借势横越数十丈,符剑电光全数扑空。

    双方距离再度拉远百丈。

    燕击浪跑了?

    清风旋即明白过来,燕击浪迈出的那一步、合拢的那一拳都是以绝妙的精神力引导己方气机,造成即将攻击的错觉,导致自己误判。

    那一步一拳都是虚晃,燕击浪是要摆脱自己,先行追杀他人!

    想通此点,清风又用了一瞬。而三瞬过后,他方才奋起直追,繇猊在远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影。

    直上山岭,兵锋子飞窜如箭,惶似惊鸟,一头扑向草深林密处。

    两旁草木“哗哗”摇摆,脚下泥水飞溅,伸出来的荆棘拉扯他的袍摆,划破一条条口子,漏出里面精美的雪白丝絮。

    兵锋子听见自己惊鼓般的心跳,绝望又沉重。无人知晓,他有多么怕死。

    所以他才选择善于远攻的箭术,即便一击不中,也可抽身远遁。认出燕击浪时,他更是头一个转身奔逃,绝不拖泥带水。

    急速拐弯,兵锋子钻入及膝高的灌木丛,猫腰潜行。道袍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水。

    四周突地一静,兵锋子心头剧烈一跳。猛然间,地表震动,后方传来繇猊惊天动地的吼声。

    狂烈的腥风从数十丈外席卷而来,兵锋子吓得魂飞魄散,仓促跃起,来不及回头,半空中搭弓拉弦,往背后射出。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过夜空,雨点纷纷附着其上,化作千百根冰蓝色的透明箭光。

    “嗖嗖嗖——”箭光破空,无一命中。兵锋子心头骤然一沉,上方已被庞大的阴影覆盖。燕击浪凌空扑下,手掌劈落,兵锋子身躯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倾倒,断裂处平滑如镜,继而喷溅出数百道血水。

    兵锋子完了!

    胖叟惊悸抬头,远处冰蓝色的箭光星星点点,碎灭在昏暗风雨里。他抓住麻袋,将背更紧地贴向山壁,顶着窒息狂风,缓慢挪动脚步。

    密密麻麻的藤蔓从上面垂落,来回晃荡。这是山腰处一段险窄小径,背靠崖壁,面对深壑,被突岩和藤蔓遮挡,肉眼难以察觉。

    未过多久,胖叟脚步一滞,望见灵犀剪的莹润玉光闪过夜空。紧接着一只拳头宛如开天辟地,在视野中不断扩大,把灵犀剪击得粉碎,瑶霞的惨呼声一闪而逝。

    胖叟满身肥肉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了想,他抓住身前藤条,攀着崖壁往下爬。他身子虽胖,却身轻如燕,手脚灵巧,无声无息便落到壑底。

    随后他看到黑暗中,一双大如灯笼的暴戾红眼瞪着他。燕击浪悄然卓立,右手扣住繇猊脖子,指节颤如波浪,巧妙化去凶兽的吼声。

    “扑通”一声,胖叟双膝跪倒,哀求哭诉:“前辈饶了在下吧,我愿为仆为奴,誓死效忠前辈。这一次前辈动了道门,必然招来疯狂报复,在下可作前辈内应,为您打探消息……”

    燕击浪淡淡一笑:“你年纪比洒家大,你才是前辈。不过,像你这样的前辈若能死绝,江湖也就干净了。”

    胖叟肥脸抽搐了一下,赔笑道:“达者为先,达者为先。晚辈只想当前辈的一条狗,您要我咬谁,我就咬谁……”说到一半,他突然甩出麻袋,罩向燕击浪,同时弹跃而起,双手掐动道诀。

    颠倒是非诀!

    天空倒置,深壑升腾,草石仿佛兽群扑跃,暴雨从地底密集冲出。繇猊困惑地摇摇脑袋,天地翻转,头下脚上,四周景物颠倒错位,乱象纷呈,连蟒身缠住的那头凶物也变得遥不可及……

    胖叟趁机凌空倒翻,探手拽住藤条,往山崖上疾窜,另一只手不停变换道诀。颠倒是非诀一起,自己一举一动都会在对手眼中彻底错乱,明明是往上逃窜,却会生出自己向前猛攻的异象。

    “呼——”一口精纯之极的浊气从燕击浪口中喷出,犹如一匹横空白练,击中麻袋,硬生生破开一个大洞。

    麻袋顿时漏风,绵软垂落,胖叟遭法宝反噬,口喷鲜血。他不管不顾,一个劲地疯攀狂爬,转眼窜到山腰。还未喘口气,燕击浪的拳头劈面击来,把头颅打得冲天飞起,血水四溅。

    燕击浪脚步不停,稳稳踩在垂直的崖壁上,整个身躯平展,几步跨上山顶。目光淡淡一扫,他伸出左手,中指在一株野草尖上轻轻一弹。

    野草微微摇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沿着草丛向四面波及,一株接一株草木颤动起来,不断延伸,形成浩浩荡荡的波浪卷过群山。“噗嗤!”一粒草籽在对面山头猛地裂开,木尊者仓惶跃出,半空中,整个人突然炸开,断肢残骸四处抛洒。

    第四个。

    浑浑冥冥中,支狩真的魂魄感应到了第四处生命迹象的消失。

    支狩真越来越体会出冬蝉蛰藏术的玄妙。

    狂风暴雨交加,雷电在上空一次次轰闪,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宛如藏于最幽静最安宁的天地深处。

    世界仿佛分隔为二,又相互交接,呈现出不同的“度”。而他恍如同时置身在这两个“度”里。

    生命气息的消隐,使他正经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式。

    肉体彻底隐入天地,仿如脱离自身而去,成为绝对的静。另一方面,精神力前所未有地鲜活盎然,以奇特的频率颤跃,光彩灵动,永无一刻重复。

    就好像——精神在呼吸。

    一呼一吸,神秘不可方物,整个精神世界犹如大海潮起潮落,生生不息,滚滚波涛都是精神力的繁妙变化,以千姿百态奔涌激溅,绝不类同。

    这便是道家所言的识海。支狩真若有所悟,一念魂魄守在精神大海的核心处,似渺渺茫茫,又清清明明。未过多久,两道强烈的生命气息迅速接近:一道凶暴如炙,庞大无匹;一道如山如海,磅礴无尽。支狩真忽地灵光一闪,一念魂魄自生变化,沉入识海,化为千万道涌动的精神波浪之一,断去了对外界最后一点感应。

    燕击浪高大昂藏的身躯出现在山神庙附近。

    支狩真寂灭无息,浑浑噩噩,犹如沉眠地底的金蝉,一念不起,一念不生。

    燕击浪从支狩真身前越过,跨过泥泞的石槛,径直走向庙门。

    “轰!”繇猊硕大的狮头撞在庙檐上,檐梁断折,碎瓦落雨,山神庙“呼啦”一声倒塌下来,大片尘雾升腾。

    尘烟笼罩的废墟空无一人,墙垣残断半截,几座泥塑神像也被横梁砸得粉碎。燕击浪转过身,似要往回走,陡然间身躯倒退,射向半空,截住了一缕随风远扬的尘烟。

    这缕轻烟倏然闪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竭力要窜出去。燕击浪身躯一顿,停滞半空,左手五指展开,或弹或缠或勾或挑,一次次封死轻烟变幻不停的逃窜方向。

    随着五指灵妙跳动,纤细如丝的浊气悄然生出,编织成网。轻烟左冲右突,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飞蝇,不仅难以挣脱,反而愈缠愈紧,动作渐渐迟缓。

    “嗷呜!”轻烟急速旋转,一个鬼气森森的虎头猛探出来,吊睛白额,毛色雪白,爆发出阴怖的吼声。无形的音波激荡出一圈圈有形的涟漪,挣断了一小处浊气蛛网。轻烟趁隙钻过缺口,直冲而逃。

    “不错!”燕击浪轻赞一声,五指合拢,反手一掌拍下,正中虎头。虎头连着轻烟跌落,就地一滚,化作神色灰败的阴九幽。

    “不愧为开创幽魂教的蛮荒第一好手,功法确有独到之处。”燕击浪也不追击,偏首望了一眼山下不断掠近的清风,洒然道,“阴教主,洒家给你五息时间,尽展生平所长。”

    阴九幽双瞳碧火大盛,倏然扑出,撮掌成刀。“呲啦——”空气似布帛向两边撕裂,阴惨的刀气直劈燕击浪,卷起一声声鬼哭狼嚎,呜咽阴风。

    “第一息!”燕击浪岿然不动,同样撮掌成刀,往下虚划。“砰!”阴九幽的刀气仿佛撞上一道巍巍绝壁,崩断四散,溃不成形。

    阴九幽闷哼一声,脚步一错,以惊人的高速绕到燕击浪身后,掌刀带出一连串虚影,眼花缭乱地切向燕击浪。

    “第二息!”燕击浪头也不回,掌刀向后迎上,同样幻出重重刀影。“砰!砰!砰!”刀影交击,气流迸射。燕击浪的刀影速度更快,数量更多,力道更强。阴九幽的刀影纷纷泯灭,他尖啸一声,不退反进,身躯顷刻化烟,游鱼般穿过绵密刀影,贴向燕击浪后背。

    “第三息!”燕击浪双足立地,上身倏尔晃动,飘忽不定如烟,模糊难辨似雾。阴九幽相距他背心不过半尺,竟然始终无法锁定位置。

    阴九幽怪叫一声,破烟而出,肩颈处骤然裂开,钻出一个煞气腾腾的白虎头颅,虎口张开,吐出一道白金色的刀光,直奔燕击浪双腿。

    刀光凶戾阴森,瘆人毛发,浮现出无数张诡异的鬼魅面孔。每一张鬼脸都口吐阴煞刀光,刀光里又生出密密麻麻的鬼魅面孔……

    与此同时,清风飞掠而至,符剑卷起炽亮雷电,直刺燕击浪面门,恰与阴九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第四息!好,这记白虎七煞刀值得一瞧!”燕击浪忽而蹲下,肩头微侧,刚好将繇猊巨大的狮头对准刀光。符剑从燕击浪头顶上方射过,不停顿地一折,往下直刺,快似电光曲折而落。

    这一剑变化自然,一气呵成,尽显清风炼虚合道的大宗师功底。

    燕击浪屈指一弹,正中剑尖。“咚”的一声长长闷响,符剑轻颤,向外荡开。清风被震得后退一步,立足不稳,又退一步,体内气息紊乱激荡,被迫再退一步。

    清风符剑扬起,再欲刺出,手腕禁不住一阵酸麻。燕击浪看似仅一弹指,实则一瞬间连弹三十六下,每一下浊气叠加,硬生生将他逼退。

    “第五息!”

    繇猊怒张的狮口咬碎刀光,受激之下,蟒尾一甩,把阴九幽肩颈的白虎头颅扫得粉碎。阴九幽如遭雷殛,吐血踉跄倒退,半途中身形一旋,化烟飞逃。

    “阴教主技穷了。”燕击浪这才转过身,如影随形地追上轻烟,一掌似疾似缓,横空切过。“噗噗噗!”轻烟断成数十截,摔到地上,变成阴九幽四分五裂的尸首。蓦地,一道虎形黑雾从残骸内钻出,刚要逃窜,被燕击浪大手凌空拍下,灰飞烟灭。

    手掌在地上一撑,燕击浪借力跃起,扑向远处,目光兀自在支狩真附近停顿了一下。先前此处尚有二人,早被他气机锁定,如今竟都莫名失踪,再无半分感应。

    “有意思!”燕击浪不恼反喜,变数出现,意味着遁去之“一”不再无迹可寻。倏然间,他在半空一个横移,蓝紫色的电光瞬息击至,落在原先位置,径直飙射出去,打得岩石炸开,十多条深长的裂纹沿着山势延伸。

    清风的剑斩又一次落空,握剑的指节绷得苍白。

    雷电如吼,雨沸如瀑,两旁草木飞速倒退。清风跃过崖,冲过林,再折回来……一路苦苦追逐着燕击浪触目可及,又遥不可及的背影。

    崎岖山路,兜兜转转,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一如八岁时,娘亲执着他的小手,一步步走向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陡而长的山阶,一样望不到尽头,汗水是湿透全身的大雨。

    每有道士走下来,娘亲赶紧拽住他,避让到最边上,垂下头,露出卑微的笑容。他偷偷往后瞧,道士的背影遥不可及……

    “砰!”燕击浪高高跃过一堆山岩,陡然一个滞停,右腿毫无征兆地向后踢出,正中山岩。

    血肉掺着泥浆喷出,岩石化作九仞的模样,胸口洞穿,心脏碎烂如酱。金灿灿的飞来峰“骨碌”一声,滚到燕击浪脚边。

    “这东西倒能换些酒钱。”燕击浪脚尖一勾,飞来峰挑送入怀。

    三十丈之外,清风爆发出怒雷般的厉啸,直扑过去,全身清气倾巢而动,一时电光如雨,倾泻疾射,覆盖住燕击浪每一处可能避开的角落。

    燕击浪倏地手足一缩,身躯蜷起,繇猊像一块巨大厚重的盾牌,牢牢护住了他。电光纷纷射在繇猊身上,溅出血雨,激起一缕缕白烟。繇猊痛吼着剧烈抽搐,尾巴轰然拍在山岩上,砸出一个凹陷的深坑,数十道裂沟辐射出去,乱石翻滚,泥浆奔流。

    燕击浪四肢展开,弹跳而起,再度甩开清风。十来个起落,他已奔近山腰。气机遥感之下,道门每一个人都逃不出他精神力的锁定。

    山腰岩壁如削,中间裂开幽暗的狭缝,张无咎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燕击浪挟繇猊扑近,手足僵硬如木,彻底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砰!”一道身影从高险的山巅直坠而下,像一道凌厉劈下的闪电,孤独又耀眼。

    水柱冲起,泥石迸溅,那道身影落在山缝前,踉跄了一下,缓缓直起腰,桃木符剑指向燕击浪。

    燕击浪惊讶地看了一眼清风,停住脚步,繇猊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震得岩壁摇摇欲坠,碎石簌簌而落。

    清风立在大雨中,溅满泥水石灰,整洁的道髻被狂风吹得散乱。

    漫天雨水泼上脸颊,冰冷无情,又有一种灼烧的刺痛。娘亲病死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站在大雨中,孤独又无助。

    燕击浪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友道心坚定,实乃洒家生平仅见。你走吧,洒家不为难你。”

    清风默然无语,只是攥紧符剑。光润的暗红色桃木剑柄,用了百年,依稀还残留着昔日的粗糙。

    这本就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桃木,他看着娘亲在油灯下慢慢削磨,剑胚出来了,窄窄的剑柄也出来了……

    符剑一动不动,指向燕击浪,剑身不断亮起一丝丝一缕缕的光,直到整柄剑化作一道眩目抖动的电光。

    “最后,”清风的声音低沉有力,“我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雷霆崖。”

    他抬头望着天神下凡般的燕击浪,道袍激扬,身剑合一,义无反顾地直冲过去。

    娘亲,我们不需要低头。

    剑光破空,黑暗的天地变得雪亮。

    轰隆!”上空暴然炸开惊雷,一道熠熠电光犹如锯齿撕破夜穹,直劈而下,与剑光交相辉映!

    这一道剑光俨然生出了天地之力。也唯有炼虚合道的大宗师,法相融入天地,化有形为无形,才能天人交感,引动大自然神秘莫测的力量。

    “好!只是还不够好!”燕击浪低喝一声,侧过身躯,手腕一拧,抡动繇猊挡在面前。

    轰然巨响,地动山摇,繇猊巨大凶猛的狮头狠狠撞上剑光。

    血肉激溅,剑光崩碎,岩壁颤动着裂开纵横交错的缝隙,乱石碎屑滚落。繇猊痛吼震天,乱毛四处飞洒,飘出雷殛的焦臭味。它左颊被剑光洞穿一个窟窿,血如泉涌,染红半边狮头。

    清风也不好过,仿佛撞上一座钢铁巨山,浑身骨骼疼痛欲裂,清气四下乱窜,紫府深处的一组剑形符箓晃动不休,被迫从身剑合一的状态退出。

    燕击浪攫住繇猊的五指恰于此刻松开,繇猊暴然伸颈,鬃毛膨胀,双目射出仇恨嗜血的红光,恶狠狠咬向清风。

    一连串沉闷的交击声夹着兽吼响起,符剑似一条电蛇疾窜,在狭小的空间内盘旋腾挪,与森森獠牙碰擦数十次,溅出点点火星。

    清风身随剑游,敏捷窜跃,竭力剑走偏锋,施展巧劲化解巨兽排山倒海般的蛮力。饶是如此,他手臂兀自震得酸麻,紫府动荡的剑符始终没时间平复。

    这正是燕击浪说他这一剑还不够好的原因。毕竟符剑是以清气凝成符箓种子,在上丹田即是紫府结成符箓剑胎,再以符箓剑胎勾连剑器,加以催发。多了转合变化,也就少了真正剑修的唯纯唯一。否则一剑击去,燕击浪要么硬抗要么退避,根本无暇利用繇猊反击。

    眼下换成清风不得不硬抗繇猊。一旦他后退避让,陷入被动,燕击浪必然趁势而入,此消彼长之下,他绝无幸理。

    繇猊怒吼连连,脖颈频频耸动,疯狂扑咬重创它的清风,盘绕燕击浪的蟒身也不知不觉松开些许。

    清风的清气急剧消耗,巨兽皮粗肉糙,体力几近无穷,而燕击浪的精神力若有若无地锁住他,犹如不住蓄势的火山,随时喷发。这么下去,他迟早败亡。

    抖然间,清风符剑一抖,剑尖犹如群蛇狂舞,颤出千百点灿烂的雷霆紫光,密密麻麻罩向繇猊。剑速更是飞快,一沾即走,借力打力。巨兽顿时头晕眼花,应接不暇,急得狮头乱甩。

    如此急攻极耗清气,难以持久,清风却不得不尔。数百息之后,符剑剑势又是一变,剑光纤细如丝,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宛如精细绵密的绣花。再过百息,剑势一改先前的繁复,好似蜗牛慢爬,姿态笨拙,偏偏剑光在空中凝如实质,久久不曾消散。繇猊稍有冒进,立遭破皮割肉,迸裂血口。未过多久,剑势忽变得刚劲强硬,犹如刀削斧凿,重若千钧……

    剑光一次接一次奇峰突起,宛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繇猊极不适应,渐渐被剑势带动,疲于应付。

    张无咎缩在山缝间,盯着清风的身影,眼神闪过一丝怨毒。这个卑贱道童,明明可以力压对手,却害得自己差点丧命,着实恶毒!

    蓦地,清风一声高亢长啸,剑光忽聚忽散,忽分忽合,隆隆雷声四起,滚滚电光如浪,周围愈来愈亮,仿佛淹没在澎湃起伏的雷电海洋里。

    繇猊本能地一缩脖子,摆头闪避。

    霎那时,千百缕雷电倏地合成一丝,穿过繇猊闪开的空隙,直奔燕击浪面门。

    “砰!”燕击浪一拳后发先至,正中剑丝,仿佛清风出剑之前,他的拳头已等候于此。

    沉郁闷重的声响发出,一连串炸开的气浪向外汹涌翻腾,岩石纷纷破裂。

    这是双方毫无花巧的碰撞,燕击浪身躯轻晃,神色如常。清风面如金纸,剑丝一闪而逝,又在下一刻凭空出现,光芒大盛,不依不饶刺向燕击浪。

    “道友已近强弩之末,还剩多少余力?”燕击浪微微摇头,右手像长了眼睛,一把揪住反扑的繇猊脖颈,再度制住凶兽。同时左拳形如重锤,硬撼剑丝。

    “砰砰砰——”双方一连交击数百下,剑光粉碎溅开,又瞬间聚合,一次比一次耀眼,一次比一次凌厉。清风状若猛虎,符剑矫夭纵横,向燕击浪发动一波高过一波的狂攻。

    夜空狂雷咆哮,怒电驰骋,像条条深紫色的火蛇扑窜而下,不停汇入剑光。整截山腰被眩目的剑光笼罩,通体发光,似要溶化。

    燕击浪仿佛也被光芒吞没,但他的拳头每次挥出,总能击穿剑光,破开一道缺口。无论清风势头多猛,剑路多急,那一只拳头始终如突出海面的礁石,破风劈浪,岿然不退。

    双方的激战越来越猛烈,方圆十丈内,气流呼啸如潮,雨水点滴不存。“咔嚓咔嚓——”以二人为中心,地表接连裂开根须状的沟壑,深浅不一,沿着坡度向下延伸。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鲜血忽地溢出清风嘴角,继而,血丝从鼻腔渗出,然后是耳孔,最终血珠又从眼角滴落。

    燕击浪低喝一声,一拳由刚转柔,吐出缠劲。清风不要命地连番硬拼,内腑重创,几近油尽灯枯。他只需耗尽清风最后一点余力,便可轻松将其击败。

    浊气缠住剑光,陡然跳跃,生出轻重缓急不一的各种力道。剑势顿时一滞,变得歪歪斜斜,同时浊气沿剑光反攻而上,忽直忽曲,忽拨忽撞,仿佛几十只手来回撕扯清风,逼迫他耗费元气抵御。

    然而剑光更亮,庞大骇人的清气源源不绝从天地涌来,汹涌冲入清风体内。炼虚合道的大宗师已至天人合一,可以强行从天地吸纳清、浊二气,代价轻则经脉破损,重则紫府崩溃,道行尽丧。

    燕击浪浓眉一挑,加大力道,浊气无孔不入地渗向清风全身。后者毫不理会,任由内腑翻腾,只顾狂吞清气。

    剑光亮到了极处,似要炸裂开来。

    下一瞬,剑光倏然泯灭。

    四野变得黑魆魆一片,雷电消失,风雨沉寂。

    一柄朴实无华的桃木符剑悄无声息,从剑光消失处生出,不疾不缓,不轻不重,以最简单的直线指向燕击浪。

    这一剑似从雷潮电海中脱胎新生,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光处见电!

    这一剑赫然由繁入简,返璞归真!

    这一剑已窥剑道奥妙!

    双方相隔三丈的距离瞬间拉至一点!

    剑尖迫近燕击浪眉心!

    “道友求仁得仁,死亦无憾!”燕击浪眼中神光一闪,左拳击出,在空中变幻千百次方向,短短一点的距离仿佛被拳头拉至无比遥远。

    “轰!”拳剑撞击的刹那,燕击浪的拳头猛地一胀、一缩,五指陡然张开,一把抓住桃木符剑的剑尖。

    他的手掌亮得刺眼,惊涛骇浪般的雷电从剑尖涌入,以他的身躯为通道,冲向繇猊盘绕的蟒身!

    这倾尽惊天之力的一剑被他巧妙转向繇猊!

    鲜血如泉瀑喷射,腥气扑鼻,繇猊发出震天撼地的悲吼,下半截蟒身齐齐断开,轰然坠地,切口处平滑如镜。与此同时,清风目光瞠视,七窍流血,缓缓往前伏倒。

    燕击浪长啸一声,轻松脱困。他右手变抓为击,一拳勾中繇猊脖颈,打得巨兽上半截飞跌而出,鲜血一路喷洒。

    奇变骤生!

    一道电光倏地从清风头顶射出,骇然又是一个清风,手执符剑,以快得无以复加的速度腾空扑跃,直刺燕击浪眉心!

    恰是他左拳用尽,右拳无暇之际!

    “森罗万象——”

    燕击浪雄浑的声音像从天地八方响起,在剑尖触及眉心的前一息,他消失在清风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庞大无匹,充斥视野的拳头。

    一个虚无幽深的洞口以拳头为核心,向外无限绽放,整个天地倒映其内,呈现出无数奇景异象,生灭无度,千变万化。

    正是燕击浪纵横八荒的拳道神通——森罗万象!

    拳剑交击,天地变色。

    空气绽出肉眼可辨的波纹,密密麻麻,像开裂的冰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音波。山壁在狂窜的气流中剧烈摇颤,裂缝迅速扩大,一股股裹挟泥石的雨水从山顶倾泻而下,沿坡一路冲涨,交汇成灰蒙蒙的泥河。

    清风、燕击浪四目相对,气势紧紧互锁。燕击浪处于下方,屹立不动,清风腾跃半空,身躯平展,双方兀自保持着拳剑交击之际的姿势。

    “咚!”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双方身后数丈外的斜坡整截断裂,往下滑泻。山腰处的岩壁猛地一抖,轰然坍塌,湍流夹着碎石崩落如瀑,滚滚压下。张无咎惨叫一声,无处闪躲,陷入泥石流往下飞坠,生死不知。

    “轰隆隆!”地动山摇,无数道沟壑沿着坡势崩开,一部分向内塌陷,一部分扭曲隆起。山体连连坍毁,乱石泥流疯狂滚落,响如暴雷,烟雾腾腾。

    二人周围不断塌落,唯有燕击浪身下,尚剩三尺左右的立足之地,形如悬崖孤耸,摇摇欲坠。

    “道友这一剑实乃神来之笔。”燕击浪忽然开口,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山崩中依然清晰可闻,幽深浩广的虚洞向中心徐徐收缩,消失在他的拳头里。“以身化符,以符化身,符、身转换,巧妙无间。今日一战,洒家颇有所得。”

    木簪从清风发髻悠悠滑落,长发在半空散开。他恍惚望着手里的桃木符剑,斑斑鲜血溅在上面,像殷红的泪。

    太上神霄宗嫡传的神霄剑法,从来都不是一个寒门道僮可以奢望的。他只能靠一本最简单的《符箓真解》,一步步练,一步步想,一步步磨出这柄符剑。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剑,却是世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剑。

    一颗混浊的泪珠,悄然从清风眼角滚落,又被狂风带走。桃木符剑在风中寸寸碎裂,灰飞烟灭。

    泥石从上方如雨砸落,清风往后仰倒,跌入滔滔泥石洪流,被瞬间冲远。

    “轰隆!”夜空雷电交轰,照得四周惨白。整座山分崩离析,轰然沉陷,激起遮蔽半空的尘烟。

    大地剧烈震荡,地面挤压拱起,裂开纵横交错的沟壑。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一连串响起,周围的山峰纷纷摇晃,绽出无数扇状褶皱。迅猛的雨水泥流冲刷而下,大片大片的山岩像雪崩般倾泻滑落,此起彼伏。

    燕击浪凌空跃起,一边闪避乱石洪流,一边向远处高速奔逃。在山崩地裂的大自然神威下,大宗师也难撄其锋,不得不暂时退避。

    “轰轰轰——”四下里狂暴如渊,汹涌的山洪吞卷泥石草木,像一条条狂龙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连成一片惊涛骇浪的恣意汪洋!

    燕击浪忽然瞥见,山洪卷着一具小沙弥的尸体猛冲而过,尸体双目紧闭,小拇指依稀颤了一下。燕击浪心中一动,折返过去,足尖在水面上轻巧连点,伸臂捞起小沙弥,探入一丝浊气暗察。

    小沙弥的心跳停止,呼吸也无,偏偏皮肉触手温热,尚具弹性,心口似有一缕生机未绝。燕击浪目光一闪,带着小沙弥迅速远离,同时精神力向四面辐射出去。未过多久,他中途转向,追上奔涌的山洪,繇猊的下半截蟒身正随着水浪载浮载沉。燕击浪哈哈一笑,一把抓起蟒身,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小沙弥幽幽醒转。

    “阿嚏!”他睁开眼,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周围昏暗难辨,粘糊糊,湿漉漉,全身像被厚软的肉腔裹住。他伸手摸了摸,凑到眼前,全是血,他禁不住惊呼出声。

    随后一只大手把他拖出来,燕击浪谐谑地屈指弹了弹他的光头:“小和尚头大,命大,叫声也大,洒家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小沙弥仰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乱须大汉,半晌摸摸脑门:“小僧没死吗?原来是施主救了我。”他双手合十,躬身谢道,“多谢施主大恩。”

    “洒家不过是帮衬了一把,真正出力的是这头畜生。”燕击浪露齿一笑,踢了踢脚边繇猊的半截蟒身,“这头畜生大概是上古奇兽,气血旺得吓人,洒家把你塞进它肚子里补了补元气。你被阴九幽白虎七煞刀的虎伥迷了魂魄,以致假死,其实伤势并不致命。”至于他耗费多年苦修的浊气,替对方修补重创的经脉、内腑却是只字不提。

    小沙弥急切问道:“施主,那我的师傅、师叔和师兄弟他们呢?”

    燕击浪摇摇头,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小沙弥眼中含泪,呆呆地望向远处。他们置身在一处高岗上,四面洪水茫茫,也不知师兄弟们的遗体流落何方。想到此处,小沙弥悲从心起,跪下来嚎啕大哭。

    燕击浪耸耸肩,道:“你们和尚不是号称四大皆空嘛,怎地也会有小儿女之态?”

    小沙弥楞了一下,抹抹眼泪:“小僧修行不够,忍不住难过,施主见笑了。”他整襟坐下,默默念诵了一段往生咒,想了想又问,“敢问施主,我们,我们这行人是当了诱饵吗?”

    燕击浪默然无语,小沙弥呆了片刻,忽而破涕一笑。燕击浪奇道:“你欢喜个什么?”

    小沙弥虔诚说道:“既然道门前来伏击我们,那么另一行师兄弟就能安然抵达云荒,光大佛法。小僧心里自然欢喜。”

    燕击浪心中更奇:“你就没一点怨恨?”

    小沙弥双掌合十,脸露微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为佛门牺牲,小僧心甘情愿。”

    燕击浪撇撇嘴:“你这小光头倒是心善,就是哭哭笑笑,不像个佛门子弟!”

    小沙弥略一沉思,欣然道:“不哭不笑,我还是人吗?若没有人,又哪来佛呢?”

    燕击浪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妙!你这小和尚比道安那秃子有趣多了!来来来,难得碰上一个对胃口的朋友,洒家请你吃肉!”他抓起繇猊,撕开色彩斑斓的厚皮,挖除内脏,就着下方的湍流洗刷了几下,随后运掌如刀,将繇猊肉切成薄片。

    繇猊的鲜血、内脏虽然腥气,可肌肉洁白晶莹,隐现彩络,透出一股异香。燕击浪手掌抚过,丝丝灼热的浊气透出,顷刻烤熟肉片。

    奇妙的香味顿时飘满山岗,馥郁芬芳,鲜甜诱人。不似单一的肉香,倒像参杂了灵芝仙草的清新味。燕击浪不由得食指大动,抓起肉片,一边快意大嚼,一边啧啧赞叹。

    小沙弥吸了吸鼻子,坐着不动。燕击浪瞅瞅他,恍然道:“洒家忘了,你们和尚是吃素的。只是山洪暴发,附近找不到什么吃的,你难道要活活饿死?”

    “可是师门戒律……”小沙弥为难地抓抓头,肚子忽然咕噜响了几下,他羞怯地笑了笑,瞧着繇猊雪白如玉的肉片,踌躇了好一阵子。

    燕击浪摇摇头:“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太过执着,反落了下乘。”

    小沙弥清澈的眼中灵光一闪,忽而拍掌唱偈:

    “无情何谈有?

    无有何来空?

    哭笑居不住,

    河去水还流。”

    他合掌一笑,抓起一叠肉片,埋头狼吞虎咽。燕击浪放声高笑,也加入抢食,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数千斤的繇猊肉吃得干干净净。燕击浪功力深厚,消化不难,小沙弥则是因为燕击浪为他疗伤时,以纯阳浊气易经洗髓,打下了最坚固的武道根基。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燕击浪咽下最后一块肉片,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小沙弥双掌合十:“小僧法号慧远。”

    “相信洒家,慧远这个名字,日后一定会响彻八荒!”燕击浪微微一笑,目光灼灼。这头凶兽肉堪比最顶尖的天材地宝,脱胎换骨,功效惊人,慧远有此机遇,前程不可限量。

    可惜那上半截身子更金贵,也不知便宜了哪个王八羔子。

    山坡溃决,洪水卷起支狩真的一刹那,他从冬蝉蛰藏术的“无”中醒来。

    一阵晕眩感席卷身心,他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像大病一场,虚弱得只剩空壳。冬蝉蛰藏术太费气血,八次伐毛洗髓补来的气血消耗一空,他此时的状况,比离开百灵山时还糟糕。

    一个浪头汹汹打来,扑没支狩真头脸,泥浆灌入鼻孔。支狩真猛呛了几口,浑身竭力颤动,转入夏蝉汲养术。

    丝丝缕缕的清浊之气被从四方引来,源源不绝吸入他体内,一点点修补亏损的元气。支狩真强忍全身的无力感,识海中的精神波浪不住变幻,肉身随着山洪湍流而动,宛如一片轻盈落叶,跌宕起伏,在迅急的波涛中巧妙平衡。

    山洪裹卷着支狩真,一路绕山转坡,冲荡向北。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的势头开始减小,洪流也逐渐放缓。黑暗的天际渗出一抹鱼肚白,洪水两岸的山林渐渐浮现出青苍色的模糊轮廓。

    忽然间,支狩真感觉到西北方向涌来大量的清浊二气,浩荡浑厚,大补元气,像极了天材地宝的气息。他略一迟疑,猛地挣出洪流,一把抓住岸边老树的气系根,奋力爬了上去。

    支狩真喘息片刻,一边运转夏蝉汲养术,一边往那个方向行去。四周林木蓊郁,藤萝幽布,偶尔听到上方浓密的枝叶里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前方,清浊二气越来越浓郁,支狩真如饮醇酿,内腑生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没走多远,他就望见草丛里繇猊巨大狰狞的狮头。

    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珠猛地转过来,盯着支狩真,獠牙滴涎,发出狺狺的低吼。

    那是十来条草斑鬣狗,爪子锋利,强壮的背部肌肉隆起,布满锯齿状的草绿色斑纹。它们围着繇猊尸首,警告般地瞪视支狩真,张大的嘴巴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脑袋,龇出巨大的锥形臼齿。

    匕首悄然滑出袖口,支狩真犹豫了一下,以他现在的体力,未必能拼过这些比虎狼更凶残的草斑鬣狗。支狩真面朝草斑鬣狗群,缓缓后撤,一直退到三丈开外的树丛背后。停了一会儿,他一点点挪动脚步,试图从挂满藤萝的另一侧绕过去。草斑鬣狗的脑袋跟着他转,始终虎视眈眈,不给他突袭的机会。

    双方相持片刻,支狩真隐约听到远处沉重的喘息声。他立即后退,迅速爬上一棵数围粗的参天大树,蜷缩身躯,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往外瞧。

    未过多久,张无咎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衣不蔽体,满脸是血,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右手拄着树杖一瘸一拐,右小腿软软拖在地上,显然断了。

    草斑鬣狗纷纷转向他,发出威胁的低吠。张无咎瞥见繇猊尸首,微微一愕,旋即脸上闪过一抹炽热之色。

    “孽畜,还不给我滚!”他大剌剌地走过去,声音嘶哑地吼道。贯穿左颊的一条血痂崩开了,鲜血直流,异常狰狞。

    两条草斑鬣狗率先扑上去,张无咎手掐道诀,玉皇玄穹清气横扫而过,两条草斑鬣狗溅血仆倒,一条当场毙命,另一条打了几个滚,四肢抽搐,发出痛楚的叫声。支狩真眼神一亮,以张无咎炼神返虚的宗师实力,居然打不死一条草斑鬣狗,伤重可想而知。

    草斑鬣狗一窝蜂地扑了上去,张无咎运转玉皇玄穹清气,犹如玉带绕身翻飞,抽得草斑鬣狗翻滚飞跌,肠穿肚烂。一条重伤的草斑鬣狗恰好摔到他背后,猝然窜起,一口咬住张无咎左腿。他惨呼跌倒,又一条草斑鬣狗挣扎着扑过去,咬住张无咎脖子,血流如注。他狂吼一声,玉皇玄穹清气疯狂抽动,两条草斑鬣狗甩飞出去,吐血毙命。

    “一群下贱的狗东西,凭你们也敢打本座的主意!”张无咎喘了一阵粗气,一手抓住树杖,一手撑地,勉强爬起来,又摇晃着摔倒。他虽然杀光了草斑鬣狗,但伤势更重,山崩中断裂的肋骨戳到内脏,痛得死去活来。

    都怪清风那个废物!张无咎恨恨地从袖袋里摸出最后一粒丹药,这是玉皇宫的一品紫微丹,疗伤保命,效果极佳。要不是他连服数粒,早就丧命在乱石之下。

    张无咎瞧了瞧紫微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收好,双手抓地,向繇猊尸首膝行爬去。这头凶兽想必也能滋补元气,若是生出内丹,自己说不定还能伤势尽复,修为更上一层。

    支狩真遥遥盯着张无咎的背影,对方行动不便,法力犹在,与其缠斗毫无胜算。他慢慢举起匕首,瞄准张无咎的后脑,待机欲掷。

    张无咎爬到繇猊尸首边,贪婪地瞅了几眼,把手伸进蟒腹里掏挖。过了好一阵子,他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抓出一个形如椰子的东西。

    “内丹!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内丹!这是神物啊!”张无咎满脸狂喜,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伤口,疼得面色煞白。

    他低下头,急切扒掉椰子外面的血壳,里面晶莹剔透,嫩如凝脂,嵌着一根根细如蛛丝的九色彩络,似在隐隐游动。一阵浓郁的奇香飘出,连十多丈外的支狩真也清晰嗅到。张无咎突然放下内丹,神色一紧,扭头向后张望。

    支狩真心头一凛,匕尖缩回掌心。张无咎即便重伤,对杀机的感应依然敏锐,这是炼神返虚宗师独具的精神感应能力。

    张无咎狐疑地察视半天,未觉异样,回头又张望了一阵,忽然瞧见远处的蒿草丛“悉悉索索”摇颤,依稀有个人影匍匐在地,一点一点挪动。

    “清风?”张无咎失声叫道。

    听到语声,那个人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露出血肉模糊的侧脸。张无咎认出了那袭深紫色的太上神霄宗法袍,尽管沾满泥泞,衣料仍未破损。

    “清风?清风,清风!”张无咎目光闪烁,连续喝叫数声,一声比一声高亢无礼。

    清风裂开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不出半点声音。张无咎盯着他看了许久,蓦然仰天狂笑:“清风,你也有今天!”一束玉皇玄穹清气暴然射出,击中清风后背。

    “哈哈哈哈,什么炼虚合道大宗师,还不是一条随我打骂的死狗?呸!一个血脉卑贱的寒门道童,凭什么爬到本座头上?你配吗?下三滥的货色,有什么资格炼虚合道?”张无咎发泄般地大骂,一次次击出玉皇玄穹清气,打得清风浑身抽搐,鲜血从口角汩汩流出。

    直到清气耗尽,张无咎仍不罢休。他费劲地爬到清风身边,揪起对方袍领,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又去清风怀里摸索,搜寻太上神霄宗的秘籍、丹药。

    “嗖——”一道寒光激射而来,张无咎只来得及侧身,短匕以分毫之差擦过心脏,穿透胸膛,带起一蓬血雨,远远扎入草丛。

    张无咎惨叫摔倒,惊惶失措地抓出紫微丹,囫囵吞下。支狩真迅速滑下树,绕过去拾起短匕,冲向张无咎。

    “是你!”张无咎惊怒地撑起身,一道玉皇玄穹清气迎面击出。支狩真未料到对方还有余力,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同时匕首甩出,扎中张无咎右肩,溅出鲜血。

    张无咎痛吼一声,反手拔出匕首,紫微丹的药力在内腑运行开来,急速补充元气。支狩真翻身而起,绕到张无咎侧后方。

    “砰砰砰——”泥土在支狩真身旁接连炸开,草木碎屑喷溅,玉皇玄穹清气疾风骤雨般打来。支狩真贴地急滚,向后逃闪。张无咎转身不便,但背上像长了眼睛,玉皇玄穹清气犹如附骨之蛆,追着支狩真猛打。

    支狩真心头一沉,眼角余光瞥见繇猊尸首,随即往那边翻滚。

    “砰!”一束玉皇玄穹清气破空而至,打中支狩真左肩,整个人断线风筝般高高抛起,砰然摔落,口中鲜血狂喷。他竭力撑起身,眼前金星乱冒,呼吸困难,玉皇玄穹清气透体而入,狠狠搅动内腑,他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要不是张无咎身受重伤,十停实力发挥不出半停,这一下便要了他的命。

    “一个小畜生,也妄想捡本座的便宜!”张无咎狞笑着转过身,急速喘了几口粗气,再次掐动道诀。突然他面色大变,气急败坏地大叫,“停下!你做什么?快停下,本座饶你一命!”

    支狩真强忍疼痛,咬牙翻了个身,滚到繇猊尸首旁,颤抖地抓起内丹,用力一咬。

    “噗嗤!”繇猊内丹如同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轻咬即破,一股鲜甜的汁水灌进喉咙,化作一寒一热两道液流,冲入内腑,瞬间游遍全身各处。

    “轰!”支狩真脑中像打了个响雷,眼前盛放无限光明。一层薄薄的“壳”遽然碎裂,从身心剥落,整个人与天地亲密相连,乳水交融,再无半分隔膜。

    无边无际的光明骤然收缩,在他头顶百会穴凝成一点,继而徐徐绽开,宛如鲜花怒放。

    灵窍开了!支狩真心中一动,百会灵窍一张一合,形如婴儿呼吸,天地间似生出一条无形脐带,贯通灵窍,将最纯净的天地精华输入。

    支狩真的长发干枯脱落,浑身皮肤起皱,筋骨纷纷碎裂……他忍不住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腥黑的污血。

    霎时,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钻出头皮,迅速生长。新生的长发乌黑滑亮,如丝如缎。全身的老皮一寸寸蜕落,露出皎洁如玉的光润肌肤。筋骨一一重生,晶莹剔透,坚韧洁净,散发出毫无杂质的清辉……

    “脱胎换骨!”张无咎看得额角突跳,愤怒欲狂,玉皇玄穹清气疯狂拍向支狩真。繇猊内丹只剩干瘪的一层薄皮,精华毫无疑问被少年吸干。

    恰在此时,支狩真脸上闪过青、红二色,内腑一下子疼如刀绞。入体的寒、热液流像脱缰野马,狂奔踢踏,令他从脱胎换骨的美妙感觉中跌出。他身上忽冷忽热,几欲昏厥,情绪一会儿变得阴冷,一会儿烦躁狂暴,恨不得狂呼乱吼。

    “砰!”玉皇玄穹清气遥遥击来,正中支狩真胸膛。他顿时神智一清,往后栽倒,出奇地未受重创,内腑的疼痛感竟然舒缓不少。

    “砰砰砰!”玉皇玄穹清气暴雨般袭至,打得支狩真浑身乱颤,筋骨酸麻。每中一记,他内腑的疼痛就减轻一分,玉皇玄穹清气源源不绝冲入体内,与寒、热液流相互撞击,三者频频炸开,转瞬又融合成一缕缕崭新的精气,缓缓渗透全身。

    这是炼精化气?支狩真一时福至心灵,按照三杀种机剑炁的呼吸法门催动精气。掌心红痣隐现,剑种不住颤动,大肆吞入精气,继而吐出一丝丝锋锐无匹的剑炁。

    武道浊气纳于下丹田气海,术道清气纳于上丹田紫府,羽族剑修则把剑气藏入经络穴道,不断与血肉相融,将自身淬炼如剑。三杀种机剑炁却更霸道,剑炁无孔不入,渗透气海、紫府、经络、穴道、血肉、筋骨……支狩真只觉全身宛如千万针攒刺,忽疼忽痒,难受之极。他心知这是关键时刻,一心紧守神智,不停将精气转换成剑炁。

    “砰砰砰!”

    一道接一道玉皇玄穹清气激射而来,宛如千箭连发,不停顿地落到支狩真身上,猛烈炸开。

    滔滔不尽的玉皇玄穹清气冲入体内,与寒、热液流撞击,精气的生成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支狩真听到体内好似潮汐澎湃,哗然有声,夹杂着忽而阴戾、忽而火爆的兽吼。

    繇猊为九头相柳与狻猊所生,九头相柳为至阴毒兽,狻猊是至阳凶物,繇猊内丹因此具备至阴、至阳的双重特性。以支狩真之力,原本难以调合阴阳,然而玉皇玄穹清气乃道门正宗,中正精微,恰好将内丹蕴含的阴阳精华打散,重新融合,汇成不偏不倚的纯净精气。

    再过片刻,张无咎法力渐衰,望见支狩真并未毙命,顿觉不妥,下意识地停下术诀。支狩真目光一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反向张无咎逼去。

    迫不得已,张无咎只能掐动术诀,击向支狩真。

    玉皇玄穹清气过处,支狩真的衣衫碎裂飘散,皮开肉绽,血花纷乱从伤口溅开。但他的内腑却舒畅之极,逐渐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玉皇玄穹清气、寒热二流转化为大量精气,精气被剑种提炼成三杀种机剑炁,剑炁贯通全身的每一处细微角落,来回纵横穿梭,将玉皇玄穹清气、寒热液流刺得千疮百孔,加速碎成精气……

    支狩真深深感受到了三杀种机剑炁的可怖,那是凌驾一切的绝对!绝对毁灭,绝对冷酷,绝对唯一!无论是巍巍恢宏的道门清气,还是汹汹暴烈的古兽内丹,都只能沦为三杀种机剑炁爪牙下的猎物。

    “砰!”张无咎拼尽全力,一记玉皇玄穹清气狠狠击中支狩真胸膛,少年往后飞跌,又慢慢爬起来,踉跄向他走来。

    张无咎又惊又疑,玉皇玄穹清气连连狂击,打得支狩真跌打滚爬。突然间,他醒悟过来,厉吼道:“好个小贼子,居然盗取本座的法力炼化内丹!”他本该想到,以自己炼神返虚的修为,如此神品内丹尚要慢慢消化,一个野小子怎可能安然无恙地吃下去?

    支狩真站起身,继续走向张无咎,逼迫他催发玉皇玄穹清气。张无咎心里像吃了粪蛆一般恶心,要不是自己多事,这小子早被内丹撑暴了。他一手按地,一手掐动术诀,试图以玉皇玄穹清气弹地离开。只需暂时避让,等到内丹的爆发力量平息,他大可以轻松解决对方。至于内丹精华,张无咎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容,人肉也不是不能下咽的。

    脚踝陡然一紧,张无咎大惊失色,扭头瞧去。清风颤抖着抬头,布满血污的手正抓住他的脚踝。

    张无咎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冰凉。清风嘴唇微张,一线紫色电光倏地射出,贯穿张无咎右眼。

    张无咎狂吼一声,右眼血流如注,玉皇玄穹清气不要命地疯狂喷出,整个人弹地而起,向远处激射,脚踝兀自鲜血滴淌。转眼间,张无咎逃得没了影。

    支狩真微微一惊,望向清风,后者眼神虚弱地望了支狩真一眼,歪头昏厥过去。

    没了玉皇玄穹清气,寒、热液流又开始在支狩真体内躁动。所幸三杀种机剑炁逐渐成形,不断摧毁阴阳精华,提炼壮大自身。支狩真内腑虽然不时抽痛,但已可忍受。他心里明白,繇猊内丹的精华浩如烟海,足以满足整个炼精化气阶段所需。只要他按部就班,将所有内丹精华炼成剑炁,便可进军炼气还神。

    支狩真从草丛中找到短匕,擦干血迹,小心收好。慢慢走到清风边上,默视片刻,他心头忽然冒出王子乔先前说过的话——“奇货可居。”

    自己顶包永宁侯世子,日后必遭王子乔钳制,等于授人以柄。当务之急,是另寻一条后路,一条足以对抗王子乔的后路。

    还有什么比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宗更合适的靠山呢?

    支狩真当机立断,俯身抱住清风,一路拖到繇猊尸首旁。他首先挖出繇猊的心脏,这颗心重约百斤,大如山石,宛如半透明的鲜红水晶,闪烁着迷离变幻的光泽。一根根隆起的心血管粗如儿臂,呈现缤纷绚丽的九色,里面彩烟缭绕,忽聚忽散,释放出奇妙磅礴的生命力。

    心脏乃生灵之本,主血脉主神智,功效仅次于内丹。支狩真尝试着咬了一小口繇猊心脏,一条发烫的热流霎时滚过胸腹,仿佛饮下火辣辣的烈酒,烧得他面色通红,气血沸腾。

    先前失去的气血瞬间补回了一小半,连满身伤口也开始结痂。

    支狩真立刻埋下头,毫不客气地先行享用。一颗心脏只吃了二分左右,他便撑得肚子鼓凸,血液燥热,下体一擎如柱,浑身偾张的精力饱满得像要炸开。以往亏空的气血不仅奇迹般地一口气补足,甚至还略有盈余。

    多余的气血一点点渗透血肉、内脏、骨骼,进行着微妙的变化。支狩真心知机会难得,强忍腹胀,又硬生生咽下了一分左右的繇猊心脏,直到忍不住呕吐,才停下来。

    他托起清风,掰开对方的嘴。刚开始,支狩真需要把繇猊心脏切成一小块,揉碎了硬塞进去。片刻后,清风喉头耸动,本能地吞咽起来,速度也愈来愈快,庞大的繇猊心脏很快被吃得干干净净。

    上古奇兽,浑身是宝。支狩真又切了几大块繇猊狮头上的肥肉,把眼、耳、口、鼻、额头上的一对鹿角全挖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变得极大,繇猊的鹿角原本十分坚固,可他连挖带拽,几下就拔了出来。

    支狩真转身要喂清风时,对方赫然睁开眼睛,目光对上少年,枯败的脸浮出一抹血色。

    “前辈——”支狩真恭谨地蹲下身。

    “是你……救了……我。”清风的目光黯淡无神,嘴唇蠕动,语声弱如蚊蚋,显然伤势仍重。

    支狩真把姿态放得更低:“晚辈只是在偿还前辈的恩德。若不是前辈,我在山神庙逃不过张无咎的毒手。”

    清风见少年毫不居功,心下更增好感。支狩真扶起清风,一边把狮头肉、繇猊眼珠这些给他仔细喂下,让清风吮吸鹿角里的髓液,一边把事情经过告知。尽管支狩真删减增补了一番,但没有隐瞒服下繇猊内丹之事。

    他如今气血极旺,根本瞒不过炼虚合道的大宗师,不如坦然说出,反会赢得对方信任。

    “你要……立刻走,这里,这里……不能久留。”清风涩声道,张无咎只是被自己惊吓,才仓皇逃离。一旦他伤势稍复,必然会追上来查个究竟。何况还有繇猊尸首这等天材地宝,哪个修士会轻易舍弃?

    “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支狩真慢慢放下清风,迅速起身。此时,天放光亮,接近辰时。大雨悄然停歇,丛林在晨曦中闪烁着深深浅浅的绿色。

    支狩真先用匕首飞快割下近百斤的繇猊肉,裹上泥土,掩去气味,寻了些宽大的树叶包好。再拽了数十根粗长坚韧的藤萝,粗略编成背篓,抱起清风放进篓子,连同繇猊肉一同背在身后。

    支狩真如今气力大增,清风加上繇猊肉虽有两百来斤,背在身上却轻若无物。

    “好孩子……”清风无力地摇了摇头,“放下……我,否则……你……走不远。”

    “放下前辈,我也未必能逃远。”支狩真同样摇摇头,背着藤篓走出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找到几块燧石,在枯草堆上打着了火。

    火苗窜起,迅速升腾,繇猊尸首陷入了熊熊火焰。支狩真辨了辨方向,撒开腿,全速向北方奔去。

    一路地势放低,两旁林木渐疏,草丛变得又高又密,翠绿色的波浪在风中翻滚,一直涌向遥远的视线尽头。

    支狩真心头微凛,他正在进入蛮荒最混乱的中部地带。好在离开山寨前,他早已作好多种准备。

    “身随气走,气随意走。腿如流水,进退宛转。臂似行云,沉浮自在……”奔走中,支狩真听到背后清风嘶哑的低声。他楞了一下,旋即按照清风指点,以三杀种机剑炁引导身躯,臂腿相合,宛如大鸟腾挪转折,奔掠的步伐顿时激增。

    清风暗自叹息了一声,默默调息。这几句“行云流水轻身诀”是他外出偶得,不是本宗术法,传给少年也无忌讳。只是此次率众围剿佛门,惨败被屠,回去怕是要闹翻天了。

    半个时辰后,张无咎一瘸一拐地赶回原处,一眼望见冒着黑烟,烧成焦炭的繇猊尸首,禁不住仰天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小兔崽子,不把你挫骨扬灰,怎解本座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