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空真,你这个没用的孬种!”
伴随着虎啸般的怒吼声,中年大汉扬起蟒蛇粗的枯藤鞭子,猛抽在半跪的少年身上,撕开血淋淋的皮肉,打得他翻滚出去,发出凄厉的悲号。
支狩真同时感受到后背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啪!”枯藤鞭子紧接着甩起来,在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又一次落下,抽中脚旁突起的山岩。碎石崩裂飞射,纷纷激溅到少年身上,皮肉被划破,鲜血沿着额头裂开的伤口流下来。
“这个世上到处都是邪祟,你怎么躲,怎么逃,都没有用!你这个蠢货到底明不明白?看到邪祟害怕,难道邪祟就会放过你?你越是怕,就死得越快!你不想死,就得豁出命去拼!去杀!去干个你死我活!而不是像个软蛋一样,整天窝窝囊囊躲在老子背后,只会流马尿,连我空氏祖传的劫灰经也练不成!”大汉扔掉枯藤鞭子,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少年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猛烈地摇晃着他,大肆咆哮,“你看着我,你睁大眼睛看着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空豪烈的种?我空氏的高贵血脉延续了几十万年,曾在三次大灾变中,带领这片大地上的玉人与邪祟殊死作战,为什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废物?!”
支狩真吃力地睁开眼,肉体的疼痛让他一阵阵晕眩。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他恍惚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他已穿透内外层的屏障,侵入了一名外层类人生命的心神。
他感受的痛楚,正是寄主所承受的痛楚。双方心神相接,一切感同身受。
他正处于一名少年的精神世界。
四周灰蒙蒙的一片,空间狭窄逼仄,又空无一物,没有具现出任何天地异象。这意味着少年的精神力量很普通,而且意志极为柔弱,情绪陷入了灰暗。
这也意味着身为蚀心魇的支狩真,不仅轻轻松松侵入了对方心神,还能顺利寄生,完成夺舍。
通常,蚀心魇入侵宿主后,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宿主的精神世界里,偷偷摸摸地用念舌汲取对方的记忆,吞噬对方的精神力,悄悄成长壮大,直到进化为成年体,才能一举吞下宿主的魂魄,取而代之。
然而这名少年的精神世界太弱了,如同一只躺着露出肚皮要害的幼兔。以支狩真庞大的精神力,大可直接反客为主。
他的念舌四下里一扫,窥见灰暗的精神角落里,少年的魂魄蜷缩起来,散发着一点单薄的微光,兀自一闪一灭,仿佛一点在狂风中颤抖的火烬,随时会彻底熄灭。
这是少年自己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
支狩真踌躇了一下,念舌化作丝丝缕缕的触须,各自探向四周,开始吸取少年的记忆:他叫空真,是一名玉人,出生于一个古老悠久的灭邪士家族。
家族早已落魄,母亲、叔伯以及六个姐姐都在猎杀邪祟中丧生,仅剩下他这个十五岁的幼子跟随父亲流浪天涯,一边修行,一边斩杀各种邪祟。
父亲空豪烈是一名弦月级初阶的灭邪士,身材高大魁梧,脾气暴戾,主修祖传的灭邪秘术——劫灰经,辅修一些拳脚功法。
唯有出自一些古老尊贵的灭邪士家族,并以灭杀邪祟为毕生志向的修者,才有资格被赋予“士”这个神圣的称誉。其他猎杀邪祟的修者只能被称为灭邪师。
支狩真的念舌不断延伸出去,交织成绵密的意念蛛网,与少年空真的肉身进行全面对接。
支狩真试着驱动手指,颤颤巍巍地动了一下,想抓住空豪烈摇动的胳膊,稳住自己。额角不停淌下的血黏在眼皮上,模模糊糊的,他瞧不清空豪烈的脸,只望见对方宽大的玄袍右襟上悬挂着一枚洁白的辟邪玉璧。
玉壁古朴莹润,正面刻着许多繁复奇异的符纹,反面刻着家族的姓氏“空”字,在夜色下随着空豪烈摇晃,闪着一缕缕皎洁的光。
这是“士”的标志,由空氏先祖一代代传承至今。“士”是允许被继承的,它代表了杰出的灭邪士血脉。灭邪士在官方和民间都拥有一定的特权,极为受人敬重。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邪祟,将其余生灵当成猎物。玉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苦苦挣扎,抵抗邪祟无止境的杀戮。
而每过十万年,邪镜界的屏障会因为损耗而破碎一部分,内、外两层暂时贯通,无穷无尽的邪祟如同逐臭蝇群,密集从天而降,将整个外层变成一座惨绝人寰的屠宰场。
这就是十万年一次的大灾变。
灭邪士作为玉人正面抵抗的力量,必须死拼邪祟,不惜牺牲也要保护其余玉人延续的火种,可谓是整个种族的守护者。
“看着我,你这个吓破胆的废物!你令我空豪烈蒙羞,令空氏的列祖列宗蒙羞,令你死去的母亲和姐姐蒙羞!”空豪烈怒吼着推开少年,支狩真趔趄了一下,想保持平衡,但孱弱无力的双腿一软,又摔倒在地。
身为空氏最后的继承人,未来的士,空真并没有什么杰出的天赋。跟随空豪烈修炼十年,至今仍是一名灭邪学徒,卡在修行的瓶颈里,不曾进入新月级。
而空真最致命的弱点并非资质,而是天生性子懦弱,胆小犹豫。在目睹了最亲的六姐被邪祟杀戮的悲惨场面后,少年精神崩溃,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随着支狩真一次次深入接受空真的记忆,支狩真生出一种错觉,自己慢慢变成了他,变成了那个惊惶软弱,孤独哭泣的少年。
“我告诉过你,你的资质和过去不一样了!你一定会变成修炼天才,你一定会冲破瓶颈,达到新月级!你这个软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不想为你最亲的六姐报仇吗?”面对死狗般呆滞的儿子,空豪烈愤怒的眼神透出一丝失望,他再度抄起地上的枯藤鞭子,狠狠抽过去,在少年背上扯开一条条血淋淋的印痕。
支狩真闷哼一声,虽然藤鞭抽得他皮开肉绽,其实并未伤到筋骨,还特意避过了要害。
这让支狩真恍惚回到百灵山,因为没能背出祝由禁咒需要的上千种材料,被支野拿着藤条痛抽的情景。
迎着抽过来的藤鞭,支狩真本能地膝盖支地,手肘竭力撑起,颤颤巍巍挪动着,试图爬起来。
空豪烈微微一楞,甩出去的藤鞭往旁一扭,稍稍改变了方向,从支狩真肩膀外侧撩过,击中背后的一棵矮松,叶片“哗啦”散乱飞落。
他本以为儿子会和往常一样逆来顺受,饮泣吞声,谁料空真居然有了一丝挣扎的迹象,第一次在被打倒的时候想要站起来。
空豪烈心头微微一震,难道那件神宝开始起作用了?他盯着空真,嘴里犹在痛骂不止,怒睁的环眼却透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今天要是你不杀它,我就动手杀了你!省得你像废物一样活着,丢尽我空氏祖先的脸!”
他反手探臂一抓,揪起脚边一头长满白毛的侏儒怪物,单手举过肩膀。
这头侏儒怪物肥嘟嘟的,额头生有一只竖起的独眼,发着惨绿的光。它的双腿都被打断,腥臭的血“滴滴答答”地沿着利爪淌下来,裂开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吼声。
在支狩真模模糊糊的视野里,他依稀辨出,这是一头僵毛。
僵毛是埋在地下的尸体沾染了浓烈的秽气,从肚皮里孕育出来的一种邪祟。它们力量不大,速度也一般,堪称邪镜界外层最弱小的邪祟。
僵毛的独眼是致命的软肋,只要戳破独眼,僵毛就会当场毙命。而毒爪是它唯一的利器,只要避开毒爪,一个普通的成年壮汉就能稳稳猎杀僵毛。
这头僵毛被空豪烈活捉,用来让儿子练手,但空真沉浸在六姐死亡的惊恐中,一看到邪祟就吓得四肢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彻底忘了僵毛的独眼弱点,才引来空豪烈的一顿鞭打。
支狩真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缓缓移到空豪烈身上。念舌完成了对空真的全面渗透,轻易接过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他吃力地抹掉黏在眼皮上的血水,目光与空豪烈对视。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正当夜半时分,野外万籁俱寂,一缕月光照在空豪烈的脸上,出奇地苍白冰冷,衬得四周山林愈发幽深难辨。
空豪烈身高九尺有余,肩背宽厚贲张,肌肉处处隆起,给人以视觉上的压迫感。他满脸络腮胡子,头上挽着灭邪士特有的飞流髻,眼神凶暴冷厉,呼吸深而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这也是空氏家族传承至今的劫灰重燃呼吸法,可令体内修炼的秽气生生不绝,循环不断。
真儿敢和我对视了!空豪烈眼中闪过一道异光,往日空真挨打挨骂时,总是悲泣畏缩,不敢正眼瞧自己,如今确实有些变了。
那件神宝真的有用!
支狩真吃力地拱起背,双腿哆嗦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熟悉这具肉身。
玉人的身体构造与人间道的人族差异不大,血管、脏器、经脉、丹田都颇为相似,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玉人的皮肤极为莹润细腻,光洁如玉,魂魄也更加凝炼。
虽然空真天赋不佳,但被空豪烈一直硬逼着苦练,肉身的根基非常扎实,筋骨、肌肉、经脉、血气也都达到了学徒巅峰。只是他性子的缺陷太大,才迟迟无法冲破新月级的关卡。
支狩真发现在他胸口的中丹田深处,悬浮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球体。它大约珍珠大小,一刻不停地缓缓转动,释放出澄澈无瑕的光华,有点像一个小太阳,十分奇妙莫测。
在少年的精神世界内,原本一闪一灭的空真魂魄忽而不动了,安静下来,渐渐陷入了平和的沉睡,只剩下一点微不足道的起伏,仿佛巴不得有人接替这具身体。
支狩真的念舌环绕着空真的魂魄,徐徐游走不定。对方像是感应到了自己的存在,主动放弃了这具身躯,任由支狩真操纵。
支狩真犹豫了一下,念舌游走数圈,离开了空真的魂魄,退出精神空间,继续向肢体、脏器等处延伸,与少年的肉身进行更深层次的融合。这是蚀心魇的反客为主,即便有一天,空真魂魄苏醒,也休想绕过支狩真,夺回自己的身体,除非身为肉身主人的支狩真允许。
所以他没有选择吞噬空真的魂魄,因为没什么必要了,现在和夺舍毫无区别,还能通过观察空真的魂魄,感悟一丝灵魂的奥妙,这是极为罕见的机缘。
而且空豪烈身为灭邪士,一旦察觉儿子魂魄湮灭,必然会对自己出手,以目前这具身体的学徒级修为,自己必死无疑。
支狩真吃力地伸出手,扶住身旁的山岩,慢慢站稳,胸腔自然而然地遵循过往的习惯,进入了劫灰重燃呼吸法。
鞭笞的疼痛迅速减轻,肿痛无力的手脚也恢复了一部分气力。支狩真颇感惊讶,这门劫灰重燃呼吸法实在神奇,可惜它只适合秽气的吞吐,并不适用自己的剑胎。
不过,可以将之作为参考,试着融入三杀种机剑胎的呼吸。
“要死还是要活,现在就看你自己了!”空豪烈大吼一声,对准自己的儿子,扔出手里的僵毛,同时手上的劲气贯穿藤鞭。
半空中,僵毛低吼一声,利爪本能地伸出去,抓向前方。支狩真身子一缩,往后躲闪,大半个身子缩到一块巉岩背后。
空豪烈心头一沉,眉宇间不由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空真畏畏缩缩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全然没胆子和邪祟搏杀。他抖出藤鞭,就要击杀僵毛,保住儿子。
“砰!”僵毛的爪子撞在巉岩上,还未完全落地,支狩真的手臂猝然从岩石背后探出,五指平展,“噗嗤”插入僵毛的独眼!
空豪烈不由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但又故意板着脸,抖出去的藤鞭顺势抽在支狩真身上,打得他跌出去,口中怒叱:“你这没脑子的蠢货!告诉过你多少次,击杀邪祟后马上退开,不要被邪祟濒死反噬!还不赶紧爬起来,吸收邪祟的精种!爬起来,躺在地上等死吗?”
僵毛倒毙在地,身躯当即化作一缕秽气消散,原地只留下一枚碧绿发亮的晶石。
支狩真撑起身,踉踉跄跄走过去,捡起核桃大小的晶石。
这是邪祟的精种,是它们全身精华的凝缩,还蕴含着一丝奇异的魂魄力量。
邪祟在邪镜界内层时,并没有什么精种,但进入外层后,邪祟与外层天地生出奇异莫测的变化,才会在死后凝成精种。
若非玉人可以利用精种,大幅度强化自身,提升修炼,早被邪祟灭族灭种。
“练了这么多年,才杀了一个如此弱小的僵毛,你好好反省一下!”空豪烈不耐烦地喝道,“还磨蹭什么?赶紧运转劫灰观想术!”
支狩真盘膝坐下,将精种按在胸前中丹田的位置。只有亲自杀死邪祟的人,才能顺利吸取它的精种,其他人无法启用。
搜寻过往的记忆,支狩真知悉了劫灰观想术。他如今只是汲取了空真的大部分精神记忆,一些细节或是空真刻意遗忘的内容,还需要慢慢花时间察看。
劫灰观想术与劫灰重燃呼吸法、劫灰手印诀构成了空氏祖传的劫灰经,据传这门功法来自天外,极为神秘。而观想术则是这个世界的玉人特有的功法,讲究以幻生真,无中生有,神守中丹田,想象出千奇百怪的意象,再配合独家秘术,将意象投入现实,显化成真实存在的神通。
与人间道修炼的路子不同,玉人不修上丹田的紫府和下丹田的气海,而是着力开发中丹田的绛宫。所有观想秘术都以绛宫为根基,以存想为途径,兼具肉身、精神的双重奥妙,最终完成虚实合一。
支狩真的精神力接近合道,观想劫灰意象轻而易举,相比原身的空真犹如天壤之别。
支狩真的绛宫内,无数灰尘纷纷扬扬落下。
四面八方,是无边无垠的虚空,荒芜、死寂、苍凉,没有星辰,没有光焰,没有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像是宇宙洪荒的坟场。
虚空皆被漫天灰尘覆盖,灰尘是黑白色的,透着一股混沌的气息,这是时光尽头的劫灰,埋葬生命,终结一切。
精种在支狩真的胸口慢慢融化,绛宫的虚空中,蓦地出现一头狰狞的僵毛虚影,它张牙舞爪,发出低沉的咆哮。
飞扬的劫灰随即落在僵毛身上,它顿时呆滞不动,身躯无声溃散,化作一小片劫灰悠悠飘落。
这片劫灰与众不同,闪着一点微红的火光。“轰!”仿佛一点火星溅在干草丛里,漫天劫灰化作无穷无尽的火烬,像焚烧的流星密集掠过,整个虚空仿佛也燃烧起来。
空豪烈全神贯注地盯着儿子,这是空真第一次亲手杀死邪祟,吸收精种,虽然只是修炼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他还是忍不住靠近,手指攥紧,呼吸也放到最轻柔,以免扰乱空真行功。
蓦地,一点点微红的火烬在支狩真瞳孔内闪烁不定,一双眼睛仿佛化作了深邃苍茫的虚空。
冲关了?空豪烈又惊又喜,居然冲关了?他的儿子空真就要突破学徒,进入新月级,成为一名真正的修炼者了?“意存绛宫,心观神通,由虚入实,自化神通!”空豪烈沉声低喝,强行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他望见无穷无尽的火烬在支狩真瞳孔内生生灭灭,循环不息,随后一一敛去,消散不见。
最终他望见一柄灰烬般的剑影从支狩真胸口一截截吐出来。
乍一看,剑影缥渺不定,就是一道虚幻的影子。支狩真伸出手,却又握住了剑柄,掌心传来真实的质感和冰凉的温度。他随意一斩,剑锋向旁划过,边上的巉岩无声断成两截,紧接着化作一蓬灰尘,随风飘散。
支狩真心意一动,剑影又缓缓缩回胸口的中丹田,无影无踪。
在他的绛宫内,无休无止的劫灰照旧飞扬洒落,却多出了一柄悬浮在虚空的剑影,它时而是黑白缠绕的混沌,时而又闪烁着火烬的红光。
藏在丹田深处的琉璃球也出现在虚空,不停地向剑影释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
“你观想的神通是剑?”空豪烈眼神复杂地望着支狩真,相传劫灰经被先祖得到时,恰好是剑形,兴许冥冥中,昭示着衰败的空氏一族将会重塑辉煌?
他直起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手心黏湿的汗水被山风吹干。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宝,连空真这种资质、心性也能彻底改变,不枉自己辛苦一场……
“是。”支狩真点点头,在他庞大的精神力观想之下,这具身躯终于冲破瓶颈,迈入了新月级,无论是力量、速度、感应都成倍增加,加上观想出来的劫灰剑,他初步有了自保的能力。
“如何施展观想出来的神通,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空豪烈面色一沉,又训斥起来,“现在还不是你沾沾自喜的时候!新月级的修炼者满地都是,你大概是最差的一个。如今,你走出这一步,成为一名真正的修炼者,就不能再回头了。对于邪祟来说,修炼者是更美味的食物,更有趣的玩偶。对我们而言,邪祟就是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想要不断提升修为,光靠观想远远不够,需要不断猎杀邪祟,汲取精种壮大自己。你懂吗?”
支狩真垂下头,盯着脚尖,轻轻“嗯”了一声。他以蚀心魇的神通,将宿主空真的语气、神情、动作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难辨真假,连空豪烈这种老牌灭邪士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你刚突破,要多吃点,巩固一下修为。”空豪烈解下背负的行囊,从里面拿出两个黑糊糊的干馍,递给支狩真。
支狩真这才感到腹中饥肠辘辘,他接过干馍,咬了一小口。馍是按照空氏的祖传配方秘制,加入了草药和野兽内脏,吃起来冷冰冰的,腥味发臭,让人恶心得想呕吐。
以往,空真总是胀红了脸,屏住呼吸,才能一口口咽下干馍。支狩真想起自己幼时一样如此,支野会采集各种药草,加上蛇胆、蝎尾、蛤蟆皮、死鱼眼珠子等等一起熬汤,逼着他喝下去。据说是祖庭的大巫祭亲自传下的配方,可以增加蕴育巫灵的几率。
那时候,支狩真只觉得汤苦,苦得满嘴发臭。如今他嚼着冷冰冰的干馍,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药汤的滋味。那碗他本以为很苦,也应该很苦的汤药,却再也吃不到了。
“赶紧吃,吃完继续赶路!别再偷偷吐掉了,再让老子看到你吐,就撕烂你的嘴巴!”空豪烈随口叱道,目光扫过四周幽暗的山林,心中忽地生出一丝疑窦。
自己是不是迷路了?怎地走了大半夜,都没走出这片深山老林呢?
支狩真啃完干馍,觉得内腑热烘烘的,血气流畅,整个人精神了许多,突破后体内稍显虚浮的秽气也稳定下来。
“该走了,别磨磨蹭蹭的!”空豪烈背上行囊,不知为什么,他神色显得有点不安。
这片深山渺无人烟,荒草丛生,粗长的藤蔓像巨蟒一样爬满岩石,遮蔽了山路野径。支狩真跟着空豪烈转了半个多时辰,仍没有走出大山。四周望出去,都是相似的密林草丛、岩壁挂藤,他们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该死的,怎么绕不出去?”空豪烈不耐烦地一脚踢断挡路的矮松。
支狩真看了看空豪烈,父子俩也不是没有在荒野露宿过,不明白空豪烈为何一定要急着出山。其实相比荒寂的野外,玉人居住的城镇更危险,人气会吸引诸多邪祟潜入。
根据空真的记忆,相距上一次邪祟入侵的大灾变,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
三百年来,幸存的玉人陆续从各个避难点走出来,在稷下士宫的带领下,于废墟上重建城镇。大大小小的玉人聚集点犹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百废渐兴,文明开始复苏。
稷下士宫一直是这片大陆的最高权威,唯有灭邪士才有资格加入。除了负责重建玉人的统治,稷下士宫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战斗,全力击杀邪祟,为十万年一次轮回的大灾变备战。
“你看好自己,这里有点不对劲!”空豪烈左手摊开,变幻手印,五指眼花缭乱地弹动,正是空氏的劫灰手印。
手印是邪镜界特有的功法,将精神力量、天地元气与玉人体质特有的纯净气息相合,进行玄妙的变化驱控,以便降伏邪祟。
低叱一声,空豪烈中指、食指相扣成环,举到眼前,透过指环往外望:幽暗的山林渐渐亮起来,呈现出清晰分明的轮廓,但并没什么异样,也不曾发现隐藏的邪祟。
他手印再度变化,食指、中指并起,在左眼皮上轻轻一抹。一束晶莹的光倏而吐出眼球,尺许长短,微微颤动。光束来回一扫,仍未察觉出任何端倪。
“奇怪!”空豪烈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一时驻步不前。不知何时,沉沉乌云遮住了月光,山色越发黑暗,伸手瞧不见五指。
支狩真见到空豪烈的样子,也不免有些警觉。他搜寻了一下空真的记忆,不由一愕,这几天的入山经历赫然是一片空白!
空真竟然不记得了。
“呼——”一阵狂乱的山风响着呜咽声刮过,带来潮湿的腥气。吹落的枯叶四处乱飞,打在父子二人身上。
“像是要下雨了。”支狩真低声道。
话音刚落,低厚的云层里响起一连串闷雷声,风夹杂着几颗豆大的雨点打下来。
“先找个地方避雨。”空豪烈从行囊里取出两件鱼皮衣,和支狩真披上。这种鱼皮衣连着兜帽,取自一种江鲨,黑油轻滑,密致的鱼鳞皮可以有效防水。
他们沿着陡峭的羊肠小路,往山岩突遮的地方走。“轰隆隆——”山风低吼,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在天地间扯下一条条白亮的鞭子。
树枝摇颤,水花纷乱激溅,山上很快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又汇聚成溪,蜿蜒流过。
“看着点,跟紧我!”泥浆的山路滑溜溜的,深一脚浅一脚,越来越不好走。时不时地,空豪烈回头看看儿子。空真天生胆子小,打雷都会惊慌失神。尽管成了修炼者,仍让他放心不下。
水雾弥漫,四下里垂下雨幕,茫茫滔滔一片。空豪烈变幻手印,目光如电,竭力寻找可以避雨之处。
“轰!”一道凌厉的闪电猛地撕开夜空,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崖壁前的林子里,一座破败的老庙映入支狩真眼帘,旋即又淹没在黑暗的风雨中。
空豪烈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儿子,道:“去那边歇一下。你留点神,护好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支狩真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空豪烈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暂时瞧不出有什么不妥,但邪祟无处不在,小心点总不会错。”
支狩真“嗯”了一声,跟着空豪烈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这是一座山神庙,北面的石墙坍塌了一角,风卷着雨水猛灌进来,“哗啦啦”泼在地上,湿了一大滩。
正面摆着一张斑驳的木头香案,被虫蚁啃得坑坑洼洼,案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一只香炉倾倒在案头,结满了铁锈和蛛网。
香案前,供奉着一尊泥塑的山神。他跨骑黑虎,面相凶恶,额头特别宽隆,头发像一个个耸立的肉瘤子,铠甲上涂抹的油彩早已褪去,露出深褐色的胎泥。
“这世上邪祟横行,哪来的神?就算有,也是一尊邪神!又或许根本就是一头邪祟!”空豪烈仰头乜斜了一眼泥塑像,冷笑一声,“你知道吗?有很多无耻的懦夫害怕邪祟,就奉它们为神灵,日夜叩拜祈求,指望邪祟能饶过自己。他们甚至为了讨好邪祟,不惜为虎作伥,出卖同胞。碰上这种货色,你大可以直接杀了,听明白了吗?”说到后面,他声色俱厉。
支狩真顺从地点点头,心想,如果空豪烈晓得自家儿子被蚀心魇寄生,也不晓得会如何。
空豪烈从行囊里取出麻布毯子,展开了,铺在靠墙的南边,让支狩真坐下休息。又把山神像搬到庙门口,挡住冷风,接着把香案掰成木柴条,擦亮火石点燃,生起了一堆火。
风雨愈发猛烈,雨点狂暴打在庙顶上,像是密集的乱鼓声,时而有灰尘从震动的梁上落下来。火光摇摇欲灭,山神凶怖的脸上忽明忽暗,显得尤其阴森。
空豪烈瞧了支狩真一眼,皱眉道:“别畏畏缩缩地佝偻着背,男人要挺起胸膛,一点点刮风下雨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杀邪祟?你是不是累了?你先睡吧,我来守夜。”
支狩真还未答话,便听见山庙外,呼啸的风雨声里,隐隐响起一阵迅疾的马蹄声。
空豪烈神色一冷,双手迅速结出一个劫灰手印,耳朵随之颤动了几下,一下子变得比先前灵敏数倍。
“两匹马,两个人的呼吸声。”空豪烈瞧见儿子坐直身子,眼神警觉,暗中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深更半夜,这里又是荒山野地,渺无人烟。我们刚进庙就有人跑过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支狩真向来戒心深重,闻言深以为然:“像是故意追着我们过来的。”他以念舌深入探寻了几遍空真的记忆,仍未发现他们入山以来的经历。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要么是空真刻意遗忘了这一段,要么……
“嗯,你突破之后,比从前机灵了不少。”空豪烈的耳朵接连动了动,风雨里的蹄声由远而近,两骑疾驰的方向,正冲着山神庙一路赶来。
“这个世上的邪祟不计其数,其中有一些邪祟能附身玉人,又或变化人形,混入玉人当中,令我们防不胜防。想要分辨它们并不容易,需要时间慢慢观察和试探,一不小心还会自蹈死地。所以有时候——”空豪烈顿了顿,瞳孔骤然一缩,望向庙外。
随着一声高亢的马嘶,蹄声骤然而止。透过半掩的山神庙门,支狩真瞥见一男一女匆匆下马。他们大约二十多岁,脸色白净,眉眼颇为相似,浑身绮罗都被雨水湿透,锦靴沾满了泥泞。两人的腰间配着长剑,镶满华贵宝石的剑鞘不停地滴淌着水珠。
为首的男子径直走过来,伸手推开门口的山神像,女子紧跟在后。
男子刚刚跨步入庙,整个人蓦地一僵,一道鲜红的血线从他额头绽开,一直延伸至胯部,整个身躯猝然一分为二,鲜血、碎肉、脏肠飙射而出,在半空中倏而化作一片片黑白色的尘灰,徐徐飘落。
“所以有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一个暗沉沉的刀轮从男子裂开处飞出来,倏而回到空豪烈身边,悬浮半空。刀轮锋利的刃口似虚似实,由层层叠叠的灰烬凝成,一刻不停地高速旋转,未发出一丝声响。
空豪烈探手握住劫灰刀轮,侧首望向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酷烈之色:“每一位空氏的灭邪士,此生至少斩杀过上千邪祟,拯救过的普通玉人足有十万、百万、千万!我们的命远比其他玉人珍贵。我们可以为了保全自己而杀人,因为我们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他瞧也不瞧尖叫出声的女子,刀轮脱手甩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飘忽不定的轨迹,切过女子脖颈。
血花飞溅,又化作纷纷扬扬的灰尘,女子刚拔出的长剑“咣当”落地,尸体也随即倒下,灰飞烟灭。
刀轮无声无息地飞入空豪烈的中丹田绛宫,隐没不见。
“你记住了没有?”空豪烈目光冷厉地盯着支狩真,“身为空氏族裔,承担这片大地上的玉人延续之责,务必心如铁石,杀伐果断!你已是修炼者,不许像过去那样胆小懦弱!那样的废物不配姓空,也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支狩真悄然叹了口气,支野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人真的可以心如铁石么?至少支野做不到,空豪烈也未必能做到。
他的目光转向被风卷走的骨灰尘埃,空氏的劫灰经杀伤力可惊可怖,一经接触,可将对手化作一片片灰烬,不愧是征战过多次大灾变的顶级灭邪士家族。
“他们的马不见了。”支狩真蓦地站起身,山神庙外,男女骑来的两匹马诡异地消失了,仿佛突然蒸发在茫茫雨幕里,连马蹄声和马的嘶鸣都不曾听见。
空豪烈面无表情,大步走出庙门。地上水花纷乱激溅,泥浆纵横流淌,瞧不见任何马蹄印子。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俯下身子,察看附近低矮的灌木和野草,也未找到马蹄踩踏过的痕迹。
那两匹马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空豪烈往四处搜索了一会儿,走回山神庙。一男一女的佩剑躺在门口,他刚伸手捡起一柄,佩剑就变成一截湿漉漉的断树枝,滴淌着泥水。
“他们是邪祟?”支狩真禁不住问道。他若是探出蚀心魇的念舌,当然可以分辨邪祟,但在空豪烈这种身经百战的灭邪士跟前,他还是谨慎一些,掩藏住蚀心魇的身份为好。
空豪烈没有答话,阴沉着脸,独自坐到篝火前,锁眉沉思。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也映在门口山神像狰狞的脸上,双方仿佛在阴冷对视,眼神忽明忽暗,光影起伏不定。
未过多久,隐隐的马蹄声再度响起,一路由远而近,直逼山神庙。
支狩真不由一愕,刚死了两个,又有人找上门来了?他细听马蹄声,分明还是不多不少的两骑。
“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空豪烈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真儿,这一次换你来!不准多话,不准妇人之仁,不管进来的是什么人,直接动手杀了!”
“是。”支狩真默默颔首,快步走到山神像的侧方,守在大门入口处。一柄由片片劫灰凝成的长剑从他绛宫缓缓吐出,支狩真伸手握住。
剑很轻,如同一缕摇曳的烟雾,虚无缥缈却又矛盾地具备实实在在的质感。他的掌心觉得有一点点发烫,像是火烬的余温,随时会重新燃烧。
这柄劫灰剑由空氏的独门秘法观想而生,出自他的中丹田,与肉身、精神全都浑然一体,不会相互排斥,可谓是天生的人剑合一,足以与羽族剑修媲美。
空豪烈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儿子手握劫灰剑,藏在山神像侧后方的姿态轻巧又老练,如同一名技艺娴熟的灭邪士。若是妻女她们还活着,见到空真现在这样子,真不知会有多么欢喜。
急促的马蹄声在山神庙外戛然而止,一男一女勒住缰绳,矫健地翻身下马。
他们二十来岁,肤色白净,眉眼相似如同兄妹,一身华贵的绮罗湿漉漉地滴着雨水,厚底锦靴上沾满了泥浆。两人各自腰佩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烁着华美的光泽。
空豪烈神色一沉,眼角微微跳动。来者的长相、穿戴,竟与先前二人一模一样!
秦淮河畔,晓月残照,高倾月一个人独坐孤舟,手执一根青色的鱼竿,凝眸望着深碧色的水幽幽向东流去,想象在河水最遥远的尽头,有呼啸起伏的海浪相迎。
大多数的白天,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赴宴听曲,喝酒弈棋,与周围的晋人没有什么不同。如今望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倒影,才恍然惊觉,白天也不过是一个倒影。
轻微的水波声响起,逆光的河面阴影里,一道身影扭动了一下钻出来,
跃上舟头,对高倾月从容一礼:“天魔门边无涯见过高大将军,有劳大将军久候了。”
高倾月并不惊讶,微微颔首致意:“小魔师来的正是时候,是我到的早了。”
边无涯洒然一笑,随手拿起搁在船板上的一根鱼竿,坐下来道:“大将军对边某的安排还满意吗?”
高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魔师真是大手笔,居然舍得把金阙图录此等无上秘典抛出去,充当诱饵。”
“若不如此,怎能完美达成我魔门与大晋王室的约定?何况金阙图录只是一本死物,若不能做到得失随意,岂不是活人被死物操控?”边无涯往鱼钩上挂好虫饵,轻巧甩出鱼线,“任他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边某以金阙图录为饵,引动八荒群雄汇聚建康,不过是为了试探各大道门的动作,为重阳节的升坛论道来一次预演。”
高倾月望着鱼钩无声落入河里,荡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不止如此吧。”他神色淡然道,“除此之外,小魔师还可试探出这一代魔门子弟有多少效忠于你。那些不听话的,不安分的,必然会南下建康,争夺金阙图录。同时,小魔师也算是给血河教的绿遗珠一个教训。绿遗珠的修炼资质卓绝无双,堪称小魔师领军魔门的最强对手。她自以为迷住了你,得手金阙图录,殊不知早遭算计,沦为小魔师立威魔门的工具。再加上小魔师祸水东引,逼得原安不得不成为众矢之的,报了一剑之仇。可谓是一石三鸟,手段高超,将天下群雄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将军见笑了,不过是我魔门弱肉强食的老一套玩意儿罢了,不值一提。”边无涯闻言不觉意外,以高倾月的身份,想弄清楚这些并非难事。“原安那一剑虽未伤到我,却真的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边某怎能不给予厚报?哈哈,想到他如今骑虎难下的糟糕处境,着实让边某魔念畅快,心意通达!”他拊掌长笑,笑声始终凝聚在小舟之内,不曾散发出去,被身上释放的天魔混沌场牢牢束缚住。
高倾月凝视着河面上微微起伏的浮子,道:“骑虎难下的可不仅仅是原安一人。”
“自然还有太上神霄宗的玄珠。”边无涯手扶鱼竿,淡淡一哂,“太上神霄宗老奸巨猾,对外宣称玄珠闭关,委派几个长老慢吞吞地赶路,实则玩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老把戏。玄珠早在昨日强行破关,悄然离开雷霆崖,直奔建康而来,本该在今晚抵达。”
高倾月问道:“不知是哪一位魔门宗师负责拦截玄珠?”
“出手对上玄珠的乃是血河教的解教主。”边无涯答道,“其余九大道门也各有炼神返虚的长老暗中下山,秘赴建康,试图浑水摸鱼夺取金阙图录。这些人都被我委派天魔门、血河教、冥狱宗、合欢宗、阴癸派和墨门的诸多高手,于中途分别拦截。崇玄署的联络法阵,我也请顾真君亲自出手破坏。道门想要遣人修复法阵,我的人就能成功混入,在里面动点小手脚。”
高倾月微微颔首,这原本便是他与小魔师之间的一场合作,双方早有预谋。表面上,诸多魔门好手是为了金阙图录而来,实则是借机进入大晋,潜伏下来,为重阳的道、佛之争布下暗手。
而魔门高手全面出手,拦截各大道门的行动,也是重阳节前的一次演练。
边无涯则利用此事打击道门,同时统合魔门,打压异己。
“可以确定的是,玉真会多年研究的活人传送法阵,尚未功成。”高倾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提起鱼竿,一尾咬钩的鲫鱼活蹦乱跳,水珠乱甩。
当下的传送法阵,只能传送物件,无法传送生灵。但玉真会一直试图打造传送活人的法阵,据传颇有进展。不过目前显然还未见效,要不然,道门的人就会直接出现在建康。
“虽未功成,但也不远了。”边无涯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高倾月神色一凝:“小魔师请讲。”
边无涯沉声道:“边某得到密报,就在半个月前,玉真会顺利地将一具铜皮僵尸传送出十里之遥,而僵尸并无太大损伤。虽然铜皮僵尸肉身坚固,远超常人;区区十里的传送距离也远远不够,但这已是破天荒的大飞跃!试想一下,一旦玉真会成功,道门中人能够随时出现在八荒的任何一个角落,发动突然的攻势。他们将成为谁也抓不住的幽灵,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晓得他们下一刻现身何处?也许是大将军的书房,也许是我天魔门的山门!”
高倾月默然半晌,轻叹一声:“我也赠送小魔师一个坏消息,就在三日前,玉真会业已通过秘法,人工繁殖出地梦蝶了。”
边无涯神色骤变,手里的鱼竿禁不住一抖,刚要咬钩的鱼儿被惊走,甩尾扑腾出了一个小水花。
拂晓,大晋徐州境内。
玄珠衣袂翻扬,一路穿越云层,向着建康的方向迅疾飞掠。
蓦然间,他面色微变,身躯强行一顿,整个人往下疾沉。
一道若有若无的血光从他原先的位置划过,血光扑了个空,倏而回绕,扑入一名红袍男子的发髻。
男子身材颀长,红袍如血,负手立在斜阳荒草间,笑意晏晏,气宇温雅,发髻上系着一根血光氤氲的发带,随风轻盈飘动。
“解——残——暮!”玄珠双足落地,如临大敌般喝道,声音似一连串霹雳翻滚震耳。
暴雨如注,山神像的侧后方,支狩真缓缓举起劫灰剑。
灰蒙蒙的剑影掠过。
当先迈入山神庙的男子来不及反应,已被劫灰剑斩断脖子,喷溅的血泉在空中绽放,又化作徐徐飞扬的灰尘,充满了一种残酷邪异的美感。
剑影一转,支狩真侧身进步,旋风般冲出庙门,剑锋紧接着刺入后方女子的眉心。他施展的都是空真平日修行的基础剑技,虽然动作、力量完全相同,却多出了一丝羚羊挂角般的灵动。
女子的尸体倒在污黑的泥浆里,很快化作一堆劫灰,被迅急的雨水冲走。支狩真目光一扫,四处烟雨茫茫,瞧不见骑来的两匹马。他踢了踢地上的佩剑,剑随即变成一根细长的树枝。
支狩真又往远处望去,树影幢幢摇摆,风雨的呜咽声里仿佛混杂着无数奇异的声响,也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等他回到庙里,空豪烈首肯地“嗯”了一声,道:“你刚才那两下子,也算勉强过得去了。但光靠劫灰剑和几手三脚猫的剑术,对付邪祟还差得很远,务必要把家传的劫灰大手印练到纯熟才行。”
空氏的劫灰手印繁复多变,空真也只是死记硬练,尚不能学以致用。支狩真搜寻他的记忆,发现手印与人间道的符箓颇有不少相通之理。
自从他得到方士符箓传承,又与祝由巫符对照参研,在符箓上的认知俨然已是大师水准。如今研习手印,触类旁通,无论是对符箓还是手印,领悟又深了一层。
“这两个究竟是人还是邪祟?”支狩真有些不解,若是邪祟,死后应当留下精种。若是玉人,又怎会如此邪门,斩杀不尽?
“我也不清楚。”空豪烈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既然缠上了我们,就不会轻易放弃。你记住,不是他们彻底死绝,就是你我父子折戟于此!”
“轰隆隆——”雷声愈发振聋发聩,滂滂沛沛的暴雨铺天盖地压下,一阵强风猛地从北墙的窟窿里扑进来,“呼”地打灭了篝火,整个破庙霎时变得一片漆黑。
模糊的光线里,支狩真听到空豪烈的呼吸声,绵长而深沉,但稍显一点急躁。他觉得有点诧异,以空豪烈多年的灭邪士经验,也会心乱么?
“轰!”一道凌厉的闪电骇然劈过,将四周的破垣残壁照得惨白发亮。空豪烈的脸色像灰白破败的墙,他直直地瞪着庙外,眼神阴诡得吓人。
隐约的马蹄声透过风雨,又快又急,再度逼向山神庙。
仍然是两匹马!两个人!
支狩真旋即站起身,绛宫倏而吐出劫灰剑,走向门口。
“坐下!”空豪烈略一沉吟,沉声道,“先让他们进来。我倒要瞧一瞧,他们究竟想耍什么花样?”他左手结印,往地上一按,“腾!”四周骤然一亮,原本熄灭的篝火再次燃起,火焰呈现出一种磷火般的惨碧色。
支狩真重新坐回篝火旁,碧焰随风窜跃,映在他和空豪烈的脸上,阴气森森,如同可怖鬼魅。这是空豪烈以劫灰手印,消耗自身秽气催发出来的九幽磷骨火,无论对玉人还是对邪祟,都有震慑魂魄之效。
骏马的高亢嘶鸣声中,两骑在山神庙门口急促停下,一男一女翻身下马。
空豪烈盘坐在地,任由对方闯入山神庙,一言不发。
支狩真的目光从男、女白皙的肤色、满身湿透的绮罗、沾满泥泞的厚底锦靴、镶嵌宝石的剑鞘上掠过,果然还是那两个人,衣着、打扮都不曾更换,仿佛时间重新往回退了一段。
男子瞥见空氏父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颇为戒备,似乎没料到深山野庙里还有人在。
女子的目光落在空豪烈悬挂衣襟的辟邪玉璧上,失声叫起来:“阁下是灭邪士?”
空豪烈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对方,口中问道:“不知两位是谁?为什么冒着夜雨赶来这里?”
男、女对视一眼,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哀求起来:“灭邪士大人,请您救救我们的山庄吧!”
惨碧色的九幽磷骨火跳动不休,映得空豪烈的脸愈发阴森,他死死盯着男女二人,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的山庄?是什么山庄?在什么地方?你们两个叫什么?”
支狩真微微一愕,瞧了空豪烈一眼,心中浮出一丝疑窦。
“灭邪士大人,在下贾任,这是舍妹贾依,我们都是神日山庄的人。山庄的庄主正是家父,是一位灭邪师。神日山庄就在后山的山顶上,离这里不远,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跪着的男子一一答道。
“灭邪士大人,求您快救救我们吧。”女子贾依抬起头,焦急地叫道,“前几日,神日山庄突然冒出了两头可怕的邪祟,家父惨死在邪祟手上,山庄里的其他人都被邪祟控制,成了圈养的玩物。我兄妹二人是趁邪祟不备,半夜逃出来求救的!”
空豪烈森然道:“你二人连新月级的修为都没到,靠什么逃出邪祟的掌控?”
贾依答道:“那两头邪祟一时疏忽,加上雨夜雷电交轰,阳气大盛,邪祟的力量受到抑制,我与兄长又动用了私藏的秘宝,献祭古灵,才侥幸逃出山庄。”
在邪镜界,古灵同样存在,玉人也能以各种珍贵资源献祭古灵,换取所需。但支狩真觉得兄妹二人的言辞不尽不实,更瞧不出半点惶恐逃命的样子。
空豪烈又问道:“你们逃到这座破庙里来做什么?”
贾任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不敢隐瞒灭邪士大人,这座山神庙颇为灵异,家父生前曾经叮嘱过我们,要是有朝一日遇到危险,可来此向山神求助。”
空豪烈面色一沉,目光凌厉地盯着兄妹二人,冷笑数声:“既然此地山神十分灵异,为什么庙宇如此破败,你们连香火都不肯供奉,任由这座山神塑像破烂不堪?”
贾任、贾依闻言一愣,嘴唇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什么辩解的理由。一道灰蒙蒙的刀轮倏然掠出,瞬间切过二人脖颈。刀轮绕空一圈,飞回空豪烈手心。
他望着二人的尸体渐渐化作飞灰,缓缓地道:“我们等一等,瞧瞧他们两个还会不会再来。”
“没有精种。”支狩真瞧了一眼被雨水蜿蜒冲走的尘灰,陷入了沉思。
贾任兄妹死后不曾留下精种,意味着他们可能并非邪祟的本体,而是类似一种分身?也可能是邪祟以精神力操控出的幻象?又或是这座深山、这座老庙全是邪祟营造的幻境?
在邪镜界内层二十年,支狩真见过太多千奇百怪的邪祟本体,对邪祟各种匪夷所思的能力颇为了解。
“不是所有的邪祟都会留下精种。”空豪烈望着破败的山神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侵染’吧?”
“侵染是指邪祟侵入玉人的精神世界时,它的狂暴、阴暗、邪恶……影响了宿主,使宿主也变得和邪祟一样狂暴、阴暗、邪恶……。玉人会性格大变,沦为一个变态的杀人狂魔,甚至精神崩溃,发疯死亡。”支狩真熟练地回答,这是邪镜界所有修炼者都知道的常识,空豪烈也教过空真。
“那你知不知道,侵染其实是双向的?”空豪烈偏过头,看了看支狩真,眼神显得有些飘忽,惨碧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诡异闪烁,“侵入了玉人精神世界的邪祟,也会全盘接收宿主的记忆。而玉人的记忆对邪祟而言,同样是一种侵入。全新的生命,全新的经历,全新的生活方式……一个玉人一生中无数悲欢离合的记忆,都会对邪祟产生庞大又强烈的冲击。”
他语声低沉,音调拖得很长,在深夜里显得特别压抑,又显得阴气森森:“受到这样的侵染,有些邪祟会认为自己就是宿主,从而把宿主的经历当成是自己的经历,以宿主的身份活下去,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头邪祟。”
“这样的怪物,既不能算是玉人,也不能算是纯粹的邪祟,它们既有人性,又有邪性,同时具备人的想法习惯和邪祟的狩猎本能。”空豪烈咧开嘴,像是发出讥诮的笑容,又像是无意中流露的一丝惊悸。
支狩真沉吟道:“所以贾任兄妹可能就是这种半人半邪祟的怪物?他们以为自己还是宿主,所以说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真话?难道在这座山的后山,真的有一座神日山庄?”
“你没有过去那么蠢了,也学会用脑子了。”空豪烈若有所思地看了支狩真一眼,说道:“不用着急,总会知道的。”
就像是迎合空豪烈的话语,马蹄声再一次从风雨深处遥遥传来。
仍然是两匹马,两个人!
“这次你来处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会再插手。”空豪烈与支狩真对视一眼,对他道,“身为一名修炼者,空氏下一代的灭邪士,你必须学会独自一个人和邪祟打交道。”他望向门外黑魆魆的雨幕,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当年,我的父亲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出乎支狩真的意料,两骑奔至山神庙前,并未停下,而是旋风般一掠而过,只是隐约传来贾任兄妹二人的对话:“哥,庙里好像有人!”
“难道邪祟逃到这里来了?”
“走,回去看看!”
马鸣声中,两骑去而复返,再次绕回山神庙。
支狩真瞧了瞧空豪烈,他已可确定,无论贾任兄妹被斩杀多少次,都会对他们一直纠缠不休,除非他能搞清楚其中的原由,或是彻底毁灭对方。
贾任兄妹迅速翻身下马,一前一后,急吼吼地冲进庙里,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呛然出鞘,指向支狩真和空豪烈。
“说,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深更半夜,藏在这里做什么?”贾依娇声喝道,如临大敌般审视着父子二人,仿佛过去从未见过他们。
贾任警觉地绕着四周转了一圈,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察看山神庙。
空豪烈并未理睬二人,只是瞧着支狩真。后者对贾任兄妹拱拱手,解释道:“两位不要误会。我们父子二人上山采药,一不留神迷路了,夜里出不了山,只好进庙里躲躲雨,等天一亮再走。”
“站起来说话!”贾依叱道,长剑一挥,将供奉的香案斩成两半,香炉“咕咚”滚落在地,扬起的灰尘洒了支狩真满身。
支狩真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乖乖听话地起身。贾任兄妹的性子与上一次不同,显得气势汹汹,这是邪祟的反复无常?
“两位,我劝你们还是实话实说,我们神日山庄的眼里可揉不下一粒沙子!”贾任作势威吓道,剑尖一阵疾颤,几乎指到支狩真的脖子,“你们潜入此山,是不是别有图谋?其实我们山庄早就收到了消息!”
“哥,别和他们废话,先瞧瞧他们是不是邪祟!”贾依扬手抖出一包红黄色的药粉,猛地罩在支狩真和空豪烈身上,一股刺鼻的药粉气味传出来。
这是驱邪粉,也是玉人每家每户必备之物。它以雄黄和朱砂混合制成,不少低等邪祟非常讨厌这股味道,往往会现形逃离,只是对蚀心魇这等高层次的邪祟并无用处。
支狩真没有躲闪,任由驱邪粉泼得自己满头满脸,空豪烈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也没有任何动作。贾任兄妹紧紧地盯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才放下长剑,擦干头脸上的雨水。
“不对,你们撒谎,他是灭邪士!”贾任瞥见空豪烈的辟邪玉璧,神情一震,又举剑对准空豪烈,戒备地往后退去。
支狩真苦笑一声:“灭邪士一样要上山采药。我们常年和邪祟搏杀,身上旧伤很多,需要配置大量的药草。”
贾任、贾依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些将信将疑。如果对方真是一名高贵尊崇的灭邪士,怎会听凭自己轻慢无礼,甚至甘受驱邪粉的撒弄?
“失礼了。我等兄妹二人,来自后山的神日山庄。”贾任盯着辟邪玉璧看了一会儿,抱抱拳,语声放缓,但手里的长剑并未放下,“就在今天,神日山庄混入了两头邪祟,残杀了许多人,又趁乱偷走了山庄珍藏多年的宝物。”
贾依目光一转,道:“邪祟被家父神日山庄庄主重伤,趁着暴雨夜逃跑了。我二人追击这头邪祟,一路追踪到这里,但突然失去了邪祟的踪迹。”
支狩真微微一愕:“所以贵兄妹怀疑,我们是那两头杀人夺宝的邪祟?”
“谁知道呢?”贾依一振长剑,冷然道,“有些邪祟会变化人形,防不胜防。就像我们追杀的那两头邪祟,它们曾经伪装成我们兄妹的模样,偷袭了家父!”
她并不相信空豪烈是什么灭邪士,贾任语气温和地打圆场:“舍妹年少,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包涵。但我们确实在这里跟丢了邪祟。不晓得你们途经此地,有没有见过那两头邪祟?它们兴许变成了我们兄妹的模样。”
支狩真闻言不由一愕,莫非眼前的贾氏兄妹并无问题,先前遭遇的那几个才是邪祟所化?
“玄珠道友,许久不见。”
解残暮立在血色残阳下,彬彬有礼地对着玄珠拱手一礼,就像是个外出踏青时偶遇友人的文士。全然瞧不出,他的血神子所化的发带刚对玄珠发动了一次阴狠的偷袭。
“解教主打招呼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玄珠全力运转清气,掐动术诀,丝丝缕缕的雷光凭空生出,仿佛数百条曲曲折折的紫色电蛇,环绕着周身闪烁不定。
魔门诸多功法中,血河教的血影大法最为歹毒,稍有不慎,便会被吸干全身精血元气。玄珠虽然臻至合道,仍不敢大意,以太上神霄宗的雷法护持自身。
“玄珠道友,你我有幸生在繁华世间,当然应该特立独行,别具一格。要不然岂不是泯然众人,成为随波逐流的一个俗物?”解残暮轻抚血红色的发带,含笑说道,“道友贵为太上神霄宗的未来掌教,每日有多少弟子向你行礼招呼?但那不过是循规蹈矩的礼数,呆板无趣的重复,哪里比得上解某这一次以血神子招呼道友,如此新鲜独特,多姿多彩?”
玄珠禁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能把偷袭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愧是特立独行的解教主。只是你贸然拦住本座去路,暗算动手,是想要挑起太上神霄宗与血河教的道魔之战么?”
“玄珠道友,你胸中的戾气太重了。”解残暮轻叹一声,“你我之间道左相逢,招呼切磋,本是一桩美谈妙事,为何要牵扯上什么道魔之战?上苍有好生之德,一旦战起,你可知会有多少修士无辜丧命?玄珠道友于心何忍呢?”
玄珠冷笑数声,讥诮地说道:“为了修炼血神子,不惜血祭一城之人的血河教教主解残暮,原来还是个悲天悯人的有德之士?”
解残暮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一城之人尽是寒门平民,终其一生,只能穷困潦倒,庸庸碌碌,全无机缘踏入大道。可如今融入了解某的血神子,与我一同参研天地大道,此乃破蛹化蝶,滴水汇海,生命的小我融合为大我,意义从此变得不同!”
玄珠定定地看了解残暮一会儿,确定对方并未开玩笑,而是发自肺腑的言辞,不由暗骂一句疯子。据说解残暮资质绝佳,身怀四大修体之一的清净不染身,最适合修炼太上无为之类的道门功法。但他偏要拜入魔门,修行最污秽最血腥的血河教功法,以此挑战自己。
“解教主魔性深重,无可救药!”玄珠一拂袖,哼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恕我有事在身,不便奉陪了。”他浑身雷光大盛,化作一道蓝紫色的霹雳破空飞去。
“轰!”高空中,仿佛崩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从中倾泻出无穷无尽的血色洪流,汹涌覆盖天空,形成无边无际的汪洋血海,从四面八方将玄珠重重围困。
玄珠的心头骤然一沉,此处赫然被解残暮布下了血海大阵!
血海大阵是血河教的镇教术法,以各种至污至毒的脓血组成,一经沾染,即便是神仙也会被腐蚀本源,化作恶秽血浆,成为血海的一部分。
但布置血海大阵绝非一时之功,至少需要三日,方能准备周全。换言之,在原安将《金阙图录》的消息报给太上神霄宗之前,解残暮已经着手设伏此阵。
因此边无涯抛出金阙图录,旨在设局?魔门向来热衷内斗,如今居然联手合作,究竟想搞什么花样?针对的又是谁?
玄珠脑海中一连串疑问闪过,雷光迅猛绕身游走,释放出至阳至刚的雷罡电煞气息,将涌至的血海巨浪一波接一波挡在身外。
“玄珠道友还请留步。你我偶遇,机会难得,一起坐下来把酒临风,谈玄论道,岂非人生快事?”轰鸣的涛声中,一条奔涌的血河出现在解残暮脚下,卷住他直冲而上,与空中的血海连成一片。
无数道人影从血海里浮现出来:婀娜多姿的仙女彩带翩跹,莺歌燕舞;活泼烂漫的童子手捧美酒佳肴,举过头顶;鹤发老者摇头晃脑,吹奏笙箫;青壮力士执矛披甲,威武呐喊……
玄珠暗吃了一惊,这些人影是血海吸收了惨死在阵中的诸多亡灵,孕育而生的一种奇特生灵。它们本应是天地间最污秽最恶毒的浊物,孰料个个肌理晶莹温润,血气纯净无瑕,散发出一丝婴儿刚出母胎的先天香味,俨然是一个个天生的修道种子。
这分明是解残暮功行增长,血影大法出现返璞归真之兆。若是这些血海生灵能变得无色无味,连身上那丝先天胎香也彻底消散,便是解残暮合道大成的一天。
玄珠心头微沉,解残暮本就是合道中阶修为,如今可能迈入高阶。而自己不过是合道初成,绝非此人对手。好在合道高手对战,击败对手容易,杀死对手的可能性极小。但解残暮预先布下血海大阵,没有十天半月,自己休想脱困而出。
如此一来,原安那边就危险了。
“堂堂一代血河教教主,曾与天魔门裴长欢、合欢宗顾散日并称为魔门三大天骄的惊世之才,如今却被边无涯这样的黄口小儿驱使,真是可悲可叹!”玄珠冷笑一声,掐动雷诀,全力应敌,密密麻麻的血河生灵刚刚扑近,即被雷光劈得灰飞烟灭,散发出一丝丝腐烂的尸臭。
“玄珠道友有所不知,魔门既有分裂内斗,也会联手对外。今日的道侣亲友,来日便成路人仇敌。今日敬慕之人,来日可鄙可憎。今日深情所钟,来日大可无情抛弃。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等魔修从中感悟世态炎凉,人生无常,磨砺自己的向道之心。”解残暮一边娓娓解释,一边驱动血海,滔天血浪发出振聋发聩的轰响,前仆后继地卷向玄珠。
一道道凌厉的雷光化作滴滴甘霖,纷纷洒落,凝成一方蓝紫色的神霄雷池。玄珠立在雷池中心,收摄心神,不急于冲出血海大阵。
虽然不能赶赴建康,但他行事一向谨慎,习惯多留一手。除了自己这一路外,太上神霄宗执法堂的暗子也受了密令,悄然前去接应原安。
“我们父子尚是首次见到两位。”
山神庙内,支狩真神情诚恳地对贾氏兄妹说道。
支狩真当然不会对身份未明的贾氏兄妹实话实说。
他本想一剑斩杀对方,瞧一瞧是否还会有层出不穷的贾氏兄妹前来,但转念一想,还是隐忍住了。
如果这些全是邪祟营造的幻象,那么他每杀一次贾氏兄妹,就意味着他在幻象里又深陷了一层。唯有弄清事情的原委,才能破局,否则他们怕是很难走出这片深山老林。
“那两头邪祟分明是在这一块失踪的,你们怎么会没见过?”贾依将信将疑地盯着支狩真,显然不太相信他们灭邪士的身份。
支狩真苦笑一声:“我们一直留在庙里避雨,外面一片漆黑,又刮风又下雨的,我们没注意也不足为奇吧。”
贾任迟疑了一下,道:“既然两位是灭邪士,何不和我们一同追杀邪祟呢?那两头邪祟都受了重伤,跑不远的。我们合力,对付邪祟也更有把握。”他的目光投向空豪烈,似是在询求他的意见。
支狩真瞧了瞧空豪烈,见他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心知空豪烈是要自己拿主意。他略一沉吟,欣然道:“猎杀邪祟是我等灭邪士的职责。好,我们陪贵兄妹一同去。”
他披上还没烤干的鱼皮衣,空豪烈一掌熄灭了篝火,也跟着支狩真起身往外走。
贾任不由一愣,佩戴辟邪玉壁的中年男子才是灭邪士,至于少年人,应该只是一名学徒,没想到灭邪士却任由对方做主。他试探着问道:“还没有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叫我小真好了。”支狩真走出庙门,望着空荡荡的四周,不露声色地问道,“贾兄,你们不是骑马来的吗?莫非马匹走失了?”
贾依对着林子深处吹了个呼哨,过了一会儿,蹄声响起,黑暗中亮起四点微光,两匹高头大马疾奔而来。
它们骨骼奇大,身上的肌肉却异常干瘦,就像是贴上去一层薄薄的泥,连嶙峋的血管都一根根暴绽出来。皮毛是暗黑色的,湿答答的像泛着油光的泥浆。眼睛尤其大,占据了小半张脸,闪烁着奇诡的青铜光泽。
贾任歉然道:“马匹有限,不如我们各自合乘一骑如何?”
“我们是灭邪士,奔走的速度并不比马差多少。贵兄妹只要稍稍放慢马速,我们就能跟得上。”支狩真婉拒道,这两匹马来得有些古怪,他怎会随意骑乘?
“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再不快点赶路,哪里追得上邪祟?”贾依不耐烦地拽住缰绳,把马拉过来,“还不快些上马?”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支狩真隐约闻到一丝淡淡的腐臭味,像是从马身上传出的。他凑过头去,仔细再嗅,却什么也没闻到,空气里尽是混杂着泥土、草木的雨腥气。
“我们自己有马。”空豪烈忽然开口说道,他双手结印,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手印变化过后,地上的泥浆迅速拱起、变形,化成两匹骏马的泥胚。
空豪烈十指交错,再次结印。四周的野草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连根拔起,密集飞出,霎时粘满泥马全身。两匹泥马颤动了几下,野草化作浓密的鬃毛,随风激扬。
空豪烈咬破指尖,发力一弹,两滴鲜血笔直射入泥马的额头。一片明耀的光芒猛地闪过,随即响起“咴律律”的嘶叫声。两匹皮光水滑的草绿色骏马甩动尾巴,仰头蹬蹄地跑过来。
贾任愣了好一会儿,以结印的手法变化活物又被称为“画龙点睛”,这种手印秘法早已失传,绝不是普通的灭邪士能做到的。“有两位法力高强的灭邪士相助,我们一定能抓住那两头邪祟!”他又惊又佩地道,态度极为恭谨。
贾依也吃了一惊,敬畏地看着空豪烈,言行也收敛了许多。
空豪烈和支狩真跨上骏马,贾氏兄妹在前面领路,四骑迅速冲入了茫茫雨夜。
山路崎岖陡峭,七转八拐,支狩真骑在马背上颇为颠簸,视线又时常被大雨遮蔽,看不清路。有时绕过山崖,会一下子失去贾氏兄妹的踪影,听辨马蹄声才能勉强跟上他们。
在他中丹田的绛宫内,劫灰剑悬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火烬的红光在剑尖一闪一闪。漫天纷扬的尘灰不停落在剑身上,滋养劫灰剑。
支狩真的精神力太高,劫灰剑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增长。按照这个惊人的速度,大约一个月后,他将迈入弦月级。
座下的马陡然一震,放慢了速度,动作也变得有些僵硬,点点滴滴的草泥从马背上淌落下来。这是手印的时效将过,马会被打回原形。
“贾兄且慢!”支狩真冲着前方扬声喊道。
贾氏兄妹似乎并未听见,冲上一条狭窄的上坡小径,消失在黑魆魆的枝叶丛背后,连马蹄声也渐悄不闻。
支狩真回头看向空豪烈,后者骑在马背上,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左侧一根竖立的岩柱。
循着空豪烈的目光,支狩真仔细瞧了一会儿,才发现岩柱上依稀刻着字迹。他下马走过去,抹掉岩石上的泥水,露出遒劲有力的一行字:“神日山庄,向前三里。”末尾还以箭头刻了一个标识。
“神日山庄。”支狩真低声念道,抬头遥望山径的尽处。这里应该就是后山,贾氏兄妹费了半天功夫,是想把他们诱入神日山庄?
“哗啦”一声,两匹马相继瘫软下来,变成一大堆湿乎乎的杂草烂泥。“来了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瞧一瞧他们究竟想耍什么花样!”空豪烈冷哼一声,身姿矫健地跃起,落在支狩真身边,“这座山庄肯定有古怪,你小心点,多用用脑子!不要怕,我会看着你的!”
支狩真答应了一声,率先向前走去。
这条山路又陡又窄,两旁黑压压的尽是灌木老林,探出的枝条不时地钩拽着衣裤。支狩真蓦地停下来,前方幽暗的雨幕里,两双发亮的马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马背上没有人,贾氏兄妹不知所踪,唯有两匹马犹如石雕一般,沉默地伫立在小径中央。
支狩真慢慢走过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忽而又出现了,气味越来越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