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小心翼翼地走到两匹马跟前,停下脚步。
黑暗的夜雨中,两匹马的皮毛尽数湿透,紧贴着枯瘦的肌肉,嶙峋的血管像蛇一般颤动。两双马眼大如铜铃,绿光闪烁,一动不动地盯着支狩真,像是在审视他,带着一丝奇异的神情。
支狩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神情。他伸手虚握,劫灰剑倏而掠出中丹田,跃入掌心,剑尖指向两匹马。
“小真,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拿剑指着我们?”其中一匹马忽而叫起来,那是贾任的声音,透出一丝惊悸。
隔着滂沱的大雨,贾任的声音似是从空荡荡的马背上传出来的,仔细再听,又有点像是从马腹里响起的。
“哥,他一定是邪祟!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什么灭邪士,是邪祟啊!”另一匹马发出贾依的尖叫声。
它们瞠视着支狩真,发出一声声高亢又痛苦的嘶鸣,马脸诡异地扭曲,贾氏兄妹的面孔时隐时现,仿佛要从马脸里挣脱出来。
支狩真后撤一步,正要想是否挥剑,两匹马猝然转身,冲入了黑暗深处。
“你傻站着看什么?”背后,骤然响起空豪烈的呵斥声,“如果这时邪祟偷袭,你已经死了!”他虽说让儿子自主决断,却又总是忍不住干涉。
支狩真回过头,迎向空豪烈不满的眼神,道:“那两匹马……”
“哪来的马?”空豪烈皱眉看了他一眼,手掌结印,在眼皮上一抹,一道晶莹的光从瞳孔吐出,笔直射向前方,黑沉沉的四周顿时一亮。
“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没马蹄印子!”空豪烈瞪了他一眼,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时刻运转劫灰重燃呼吸法,防御心神!这才不会被邪祟所趁,迷惑生幻!”
支狩真沉思不语,以他强大的精神力,加上蚀心魇的本体,不太可能被邪祟所迷。唯一的可能是空豪烈修为不够,才会对两匹马视若无睹。
他忽而想起了那一丝腐臭的气味。
“你还在想什么?”空豪烈不耐烦地问道。
“我确实看到了贾氏兄妹骑的两匹马,就在这个位置。”支狩真弯下腰,指着两匹马的伫立之处,雨点疾乱打在泥浆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空豪烈蓦地心中一动,真儿融合了那件神宝,也许多出了什么神秘的本事?他走到支狩真所指的位置,盯着瞧了一会儿,劫灰刀轮倏地飞出体外,切入地面,旋转着往地下钻去。
泥浆迸溅,一个坑洞由浅渐深,被刀轮挖开,一股腐臭气传出来,即便是暴风雨也扑不灭这股浓烈的异味。
空豪烈神色微变,劫灰刀轮不住深挖,逐渐露出一堆掩埋的腐烂尸骸。
从形状看,显然是马尸,全身溃烂肿胀,流出黄浊腥臭的脓液,肥胖的蛆在千疮百孔的肉里蠕爬不休,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马死了没多久。”空豪烈蹲下来,仔细察看马尸,按了按软胀的肌肉,“肉重新变软了,内脏刚开始发烂,最多死了两天。”
支狩真目光一闪,突然俯下身,抓起马脸上粘着的一团泥,手指搓了搓,露出里面一个手指头肚大小的石块。
石块是雕刻过的,虽然雕工有些粗陋,仍能看出是一个头像,面相凶恶,额头十分宽隆,头发各自卷曲,如同密集分布的肉瘤。
“山神像!”空豪烈面色一变,一把夺过石块。这块石雕头像和山神庙里供奉的山神极为相似,肉瘤状的卷发更是一模一样。
“这是在祭祀神祗?”支狩真迟疑着问道。由空真的记忆得知,许多玉人百姓为了祈求平安,会将死去的牲口、禽兽甚至是死人都献祭给神灵。
“哪来什么神祗?如果真有神祗,为什么不拯救玉人千百万年的悲惨命运,反而任由邪祟作恶肆虐?”空豪烈厉声喝道,“我告诉过你,这世上没有神!就算有,也是邪祟!我们身为灭邪士,怎能像那些愚民一样,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渺的神祗身上?”他忿然扔出石雕头像,劫灰刀轮无声飞出,追上半空中的石雕,将之切成激溅的碎屑。
支狩真附和地点头,忽而心中一动。他想起来了,先前那两匹马露出的奇异目光,庙里的山神像也带着这样的眼神。
“尸体有时会与浓烈的秽气融合,生出类似鬼魂的幻象,所以你才会见到那两匹马。”空豪烈解释道。
支狩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两人停了片刻,又沿着陡窄湿滑的山路,继续往上走。支狩真望见高险的崖壁上,分布着许多黑魆魆的山洞,洞口似乎很深,像一个个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发出风雨穿过的呜咽声。
又走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支狩真的脚下踩到了砌造的一级级石阶,透过枝叶丛的缝隙,灯光依稀闪烁。
“小心点!”后面的空豪烈忍不住提醒道。
支狩真点点头,缓步走到石阶的尽头,一座雄伟壮丽的山庄扑入眼帘。这里已是山顶,四周极为开阔,分布着直通山下的路径。两边是层层延伸的梯田,庄稼谷物茂密,背面则是一片悬崖陡壁,葛藤岩洞丛生。山庄坐落在山顶的正中央,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闹,像是正在进行一场通宵欢宴。
这与贾氏兄妹先前所述显然不同,山庄里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全然不像刚被邪祟施虐过。
支狩真走到山庄前,一眼望见了门口两尊肃立的山神像。
“两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腰佩钢刀,撑着油布伞,立在翘角挂灯的屋檐下,一脸戒备地看着支狩真二人。
支狩真清咳一声,拱手道:“老丈安好,我们父子二人在山里采药迷了路,只求寻一处地方避避雨,还望老丈行个方便。”
老仆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咕哝道:“这里深山老林,可看不到什么生人。我得进去问问庄主能不能让你们进来,你们先等着。”
支狩真连忙道谢,望着老仆的背影,他忽然问道:“老丈,山庄常常这么晚还在夜宴吗?”
老仆恍若未闻,慢吞吞地走了进去。未过多久,一男一女犹如旋风般冲出来,正是贾任、贾依兄妹!
贾氏兄妹一身闪亮的绮罗华服,头戴珠冠,腰佩镶嵌宝石的名贵长剑。除了未被雨水淋湿之外,装扮与先前出现在山神庙时一模一样。
双方目光相对,彼此审视了一会儿,贾依思索般地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脸看起来有点熟悉,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贾任也疑惑地道:“确实有些眼熟。”
支狩真侧目望向空豪烈,见他并未示意,便施礼道:“我们父子迷路山中,还是头一次来到贵庄。我叫空真,不知公子、小姐高姓大名?这里又是何处?”
贾任的目光落到空豪烈的辟邪玉璧上,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说道:“想不到阁下居然是一位高贵的灭邪士,失敬失敬。鄙人贾任,这是舍妹贾依,此处是我们贾氏祖先创建的神日山庄,也是我贾氏一族的族地。家父忝为当今的山庄庄主,是一名灭邪师。”
他一脸敬畏地对空豪烈躬身行礼,贾依目光灼亮,也一个劲地瞟向空豪烈,完全无视了瘦小薄弱的支狩真。
空豪烈板着脸,一言不发,但贾氏兄妹丝毫不以为忤,灭邪士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若是放下架子搭理他们,反倒有假了。
“两位快快请进,我先去通禀父亲一声。”贾依热情招呼道。
贾任殷勤地为父子二人撑伞,领着他们走进山庄,里面是一座宽阔平坦的大广场,周边遍植花木,当中坐落着一具庞大古拙的三足青铜鼎,鼎上镂刻着许多繁复的螺旋形古纹,像是祭祀所用。
支狩真目光四下里一扫,瞥见广场外的草丛里倾倒着一堆破败的兵器架,架上随意插了些生锈的刀剑枪戟,几十个练武用的石锁、石桩东倒西歪地躺着。“这里以前是练武场吗?”他看着地上似被石锁砸出的浅浅凹坑,随口问道。
贾任微微一愣,点头道:“空兄好眼力。”
支狩真若有所思,玉人习武修炼是为了抗争邪祟,这里却连武场都废弃了,难道一点不担心邪祟侵扰?
“贾兄家里一直保留着祭祀祖先的老传统么?”支狩真走到青铜鼎边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鼎肚极深,里面积满香灰,只是被雨水湿透,全成了粘糊糊的稀泥。“我是否也要烧一枝上门香,敬一敬贾氏先祖呢?”他忽然问道。
贾任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情:“空兄说笑了,你又不是我贾氏族人,哪里用得着祭拜先祖呢?”
支狩真伸手拍了拍青铜鼎:“不祭拜先祖,祭拜此地的山神、水神也一样嘛,反正求个平安。”
贾任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他缓缓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支狩真按在青铜鼎上的手。
支狩真心中忽地冒出一念,若他此刻不管不顾,直接拔剑斩杀对方,局势会变得如何?是否还会再出现一个贾任?还是迎来整座神日山庄的围杀?
若是他的本体,身为剑修,自当想斩就斩,无需拖泥带水。哪怕再多阴谋再多邪祟,也不过是一剑又一剑。然而寄生空真,应当以历练蚀心魇为主,好好体验一番波诡云谲的邪镜界才对。
想通这一层,支狩真对修行的理解隐隐深了几分。
“哈哈哈哈,难得贵客上门,我神日山庄蓬荜生辉,与有荣焉!老夫年迈愚钝,有失远迎,如有冒犯灭邪士大人之处,还望大人恕罪。”一位身材雄壮的男子在贾依的陪伴下大步而来,声如洪钟,一时压过了滂沱雨声。
贾任的目光也从支狩真脸上移开,迎上前去,向空豪烈介绍道:“灭邪士大人,这位便是家父贾崇升。”
支狩真微微一愕,贾崇升一头乌发油光滑亮,面容红润饱满,健硕的身躯充满了雄狮猛虎般的活力,倒更像是贾氏兄妹的大哥。
玉人修士与人间道的修士不同:人间道以飞升为目标,更侧重对大道的感悟和个人养生,神通战力仅仅是护法的手段,因此修士的容貌大多保养极好,几百岁的合道修士望之不过而立之年;而玉人只求战力,只修神通,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已如此艰难,谁还会奢谈大道?因此玉人为了修炼往往会透支自身潜力,样貌反比普通人更显衰老。
空豪烈盯着贾崇升看了看,也不说话,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支狩真连忙上前对贾崇升一礼:“灭邪师空真见过贾庄主。我父子二人冒昧打扰,承蒙庄主收留,感谢不尽。”贾崇升委实太年轻了一些,让支狩真想起大晋民间传说里,那些吸人精气而保持青春的老妖邪。
“小兄弟真是年少有为,家学渊源,比我家这两个小家伙强多了!”贾崇升笑着道,“来来,两位雨夜劳顿,正好在鄙庄一同饮上几杯,驱驱身上的寒湿气。请——”
支狩真和空豪烈跟着他一路穿过广场,进入山庄的大厅。大厅的门是朱红色的,嵌着一枚枚金灿灿的铜钉,门楣上挂着一块烫金匾牌,写着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神日山庄。
支狩真放慢脚步,盯着匾牌瞧了瞧,木质和饰角的花纹都与山神庙的香案别无二致,只是经常以油擦拭,比香案保养得好多了。
“这块牌匾是先祖初建神日山庄之时,亲笔手书。”贾崇升留意到支狩真的目光,主动介绍道。
“有很多年头了吧?”支狩真问道。
“自先祖以来,贾氏已经历经十八代后人,算起来大约上千年了。”
“为什么山庄取名叫‘神日’呢?有什么说法吗?”
贾崇升迟疑了一下,欣然道:“当年先祖游览此山,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件罕见的宝物,故名神日山庄。”
“哦,是什么样的宝物,可否给在下开开眼界呢?”支狩真满脸好奇地问道。
贾氏兄妹齐齐皱眉,贾崇升也为之一楞,咳嗽几声,强笑道:“有机会的。来,灭邪士大人,小兄弟,请上座!”
大厅里点满了明亮的烛灯,各种陈列的珠宝古玩五光十色,仆从侍女们身着香薰的绫罗绸缎,鱼贯进出,流水般呈上一盘盘山珍海味、美酒瓜果……
支狩真和空豪烈对视一眼,这是玉人势微,被邪祟如猫戏老鼠一般猎食的年代,大灾变才过了三百年,玉人的社会复兴未久,一个偏僻的山庄哪来这么多美食华服,金银珠宝?
“贵庄地处深山,与世隔绝,想不到还能提供这么丰盛的宴席,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支狩真随口赞叹道,目光从仆从、侍女的身上缓缓扫过。
他们个个低着头,瞧不出脸上的神情,身躯一律半躬,迈着刻板的步伐,每个人的动作几乎一样,仿佛一群受到牵线操控的偶人。
他们身穿的绫罗绸缎虽然五光十色,但式样极为老旧,像是很多年前的古装。
“山里招待简陋,请两位不要嫌弃,将就用些饭菜。”贾崇升笑着举杯,贾氏兄妹也举杯相敬,邀请空豪烈父子二人共饮。
空豪烈犹如未闻,连手肘都没有抬一下。
“贾庄主太客气了。我看山庄后面开垦了许多梯田,这些米粮蔬菜是自家种的吗?”支狩真端起一杯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摇晃,飘散出来的酒香异常浓烈,仔细闻,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贾氏兄妹对视一眼,贾崇升笑道:“当然是自家产的,所以味道颇为新鲜,小兄弟可以多尝尝。”
支狩真凝视着酒液,缓缓放下酒杯,用牙筷夹起一块油光红亮的烧肉,又问道:“那么肉食呢?山庄有专门养牛羊的草场吗?猪圈、鸡棚、果树林呢,也在山庄里面吗?怎地没瞧见?”
贾崇升的脸上仍然浮着温和的笑容,但笑容变得有点奇异:“这个世道哪里会缺少肉食呢?小兄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让贾任、贾依带你去山庄附近走走。来,小兄弟深夜劳累,先用饭吧。”
支狩真瞧了瞧烧肉,这些吃食来源不明,蚀心魇虽然不惧,但空真这具肉身未必挡得住。
“这些酒菜不合灭邪士大人与小兄弟的口味么?没关系,我们再换一席。”贾崇升目光一闪,拍了拍手掌,仆役侍女立刻上前,撤走食盘,迅速更换上一轮新的酒菜瓜果。
“灭邪士大人,小兄弟,两位请。”贾崇升再次举杯相敬。
“啪”的一声,空豪烈一把推倒酒杯,酒水溅出来。“大灾变结束不久,无数玉人饱受邪祟荼毒,连年逃荒,连一口饭都吃不到。你们却躲在深山里,只顾自己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哪里配当灭邪师?”他声色俱厉,勃然喝斥。
贾崇升不由一愣,他特意摆宴招待,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不近人情。
贾依忍不住叫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的山庄,想做什么是我们的自由,就算是灭邪士,也没权干涉!”
空豪烈凛然道:“一旦玉人亡族灭种,又哪来什么自由?”
贾依不服气地道:“反正我们怎么样都打不赢邪祟,迟早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活得快活一点?”
空豪烈目光森冷地看着她,一股锐利的杀意弥漫开来,令人不寒而栗。贾崇升神色一变,站起身来。贾任竭力握住腰间的佩剑,贾依惊恐地浑身打颤,连话也说不出一个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些侍女、仆从却无动于衷,自顾自忙着撤换酒菜。
一名侍女走过来,拿走支狩真面前的酒樽。
“小美人!”支狩真忽然伸出手,一把搂住侍女的小蛮腰,抱上自己大腿,另一只手捏着对方的纤纤玉手,口气轻浮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抬起脸,木然望着支狩真,仿佛不晓得应当如何回答。她面容娇嫩,像刚刚剥了壳的鸡蛋白,眼睛很大很亮,但眼神茫然,完全没有被突然抱住的惊吓之色,也没有一丝挣扎。
空豪烈和贾氏父子被支狩真转移了注意力,紧绷的对峙也缓和下来。
“别怕,告诉本少爷,你叫什么?”支狩真伸出中指,挑起侍女的下巴。女子的肌肤细柔温热,颈动脉微微跳动着,显然是一个活生生的玉人。
但支狩真仍然心存疑虑,这些侍女的皮肤太过细腻,嫩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整只手掌没有一点粗糙之处,不像是在山里侍奉人的侍女。他转过头,对贾崇升笑道:“贾庄主,让这个小美人今晚伺候我,没什么问题吧?”
侍女仍然没有反应,一直呆呆地看着支狩真。
贾崇升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笑了笑,抖了抖袍摆重新落座:“这些侍女待在山里久了,没见过什么世面,脸薄怕生,所以有些无趣。不过小兄弟喜欢的话,尽管挑几个陪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支狩真起身推开椅子,搂紧侍女,对贾崇升道,“寝房在哪里?”
空豪烈也站起身,收敛了那股锐利的杀意。贾依这才缓过神,扶着桌子摇摇晃晃,脸色兀自一片苍白。
贾崇升道:“两位深夜赶路,想必困乏了,任儿,你带着两位去歇息吧。”
目送空氏父子离去,贾依狠狠一跺脚,发狠道:“爹,那个灭邪士好生霸道无礼!”
“灭邪士大多如此。”贾崇升缓缓地道,温和的笑脸上渗出一丝阴冷,“他们总觉得自己能掌控玉人的命运,可惜,他们不是神,唯有高高在上的神才能掌控人的命运。”
他低头,垂下目光,含糊不清地念诵了几句,贾依也跟着念诵。过了一会儿,贾依又担忧地问道:“爹,留宿他们两个不会有麻烦吧?万一他们发现了崖洞里的……”
“要是发现了,有麻烦的只会是他们,一个弦月级的灭邪士兴不起什么风浪。”贾崇升冷笑一声,寻思了片刻,皱眉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两个人很面熟,像是以前见过一样?”
“我也觉得如此。”贾依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之色,“太奇怪了,明明觉得是见过这两张脸的,却又没什么印象。”
“两位,请往这边走。”贾任挑着一杆灯笼,率先走在迂回曲折的廊桥上。
支狩真搂着侍女,随口调笑,空豪烈沉默地走在最后。
灯笼被挟着雨点的狂风吹得乱摇晃,将三人的影子不时地映在木地板上,忽高忽低,扭曲不定,仿佛三头深夜狂舞的鬼魅。
支狩真盯着三道影子,不露声色地瞧了一眼怀里的侍女。
雨声滂沱,“噼里啪啦”打在回廊顶上,像是无数只手掌在敲击。廊桥下是黑压压的池水,被暴雨激起一道道苍白的水箭。
“轰!”一道耀眼的闪电劈过,照得池水回廊亮如白昼。
支狩真的脚步陡然一滞。
水池浮荡的残荷叶子里,赫然露着一张惨白的脸,皮肤肿胀,眼窝发紫,从眼角到下巴裂开一道深入骨骼的伤口,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它盯着支狩真,嘴巴蠕动,发出“嗬——嗬——”的泣声,像是要诉说什么。
这一刻,支狩真的眼前迥然生变,仿佛置身于另一幕血腥场景:水池里、回廊上到处是尸体,横七竖八,血流成河,又被暴雨迅速冲淡。一张张扭曲的脸发出痛苦的泣喊,不断化作一片片飞扬的尘灰,弥漫了整个视野。
连怀里的侍女也在顷刻间化作一具尸骸,灰飞烟灭。
电光消失在夜空,水池重新陷入了黑暗。支狩真极力收摄心神,以劫灰重燃呼吸法调整气息。视线所及,四周恢复了原样,他上身探过廊栏,仔细查找,池水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片凋敝的荷叶在暴雨中颤抖不休。
“怎么?”空豪烈在背后警觉地问道,“你在找什么?”
支狩真低下头,瞧了一眼柔顺的侍女,迟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眼花了。”
“我倒是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空豪烈意味深长地道,“就像是山庄下面埋葬了无数死不瞑目的尸体。”
贾任身形一僵,生涩的语声从伞下随着风雨飘过来:“灭邪士大人说笑了。”
支狩真闻言心中一动,想了想又问道:“贾任兄,神日山庄以前被邪祟大举侵入过吗?”
“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最近这几年还算太平。虽然偶有邪祟闯入山庄,但都被家父灭杀或是驱逐了,没酿成什么大的祸害。”贾任答道。
“是因为此地山神的护佑么?”支狩真故意以轻浮的语气问道,发出一阵嘲弄般的笑声。
贾任手上的伞不自禁地一抖,他霍然扭过头,一字一顿地道:“万物有灵,不可妄语。”他眼神阴郁,青筋在额头狰狞扭动,像是要钻出来。
支狩真盯着他,紧接着问道:“贾兄的意思是——山庄里真的有山神显灵,一直护佑你们免遭邪祟侵染吗?”
贾任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支狩真,脸上慢慢挤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相信有,就会有。”
绕过蜿蜒曲折的回廊,贾任又领着他们穿过错落幽静的园林,整个山庄仿佛是一座庞大的迷宫,浓密的花木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如同飞扑的幽暗魔影。
“这一片都是山庄的厢房,两位可以随意挑选入住。”贾任站在阴暗的屋檐下,将手里的灯笼递给支狩真。
支狩真挑高灯笼,昏黄的灯光晃悠悠地移向两边的高墙,黑压压的屋舍鳞次栉比,门洞犹如密集排列的牙齿,院墙与院墙之间形成一条条逼仄的窄道,隐没在黑夜深处。
“这里全是没人住的客房?”支狩真暗自讶异,回过头来询问,却发现贾任莫名地不见了。
空豪烈没有在意,只是出神地望着屋舍后方,风雨嘶吼着卷过陡险的悬崖,冲入下方黑沉沉的深渊。雷电时不时地闪过,依稀能辨出崖壁上密密麻麻的蜂窝状洞窟。
支狩真回头望向来处,那一片夜宴的灯火不知何时也熄灭了,整个山庄像是一头陷入沉睡的黑暗巨兽,变得深寂无声,唯有他手里的灯笼散发着一点微渺的光。
支狩真四下里瞧了瞧,选了一幢屋舍走进去,里面是一进的院子,围着三间古色古香的老式厢房。还未等他仔细察看,空豪烈业已推开其中一间房门,顺手抓过侍女,捏着她的脖子高高举起。
“你总算比从前机灵点了,不但瞧出这些下人不对劲,还懂得找借口带出一个来。说说看,你瞧出了什么?”空豪烈锐利无情的目光从侍女痛楚的脸上扫过,任由对方无力挣扎着,喉中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支狩真回头瞧了瞧黑魆魆的院子,掩上门,低声道:“这些下人像是被控制住了,言行十分木讷,似乎失去了自己应有的神智。许多邪祟都能影响、操纵人的神智,需要我们慢慢查验。”
“不必浪费时间查验,直接从她下手就是了。与邪祟斗,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越快找出邪祟,你就越安全,懂吗?”空豪烈左手猝然探出,“呲啦”一声,撕开侍女的衣裙领口,露出白生生的大片肌肤。
“她没有羞耻心,只是本能地感到畏惧。”空豪烈神色冷酷地审视侍女,三两下,就将对方剥光成一头小白羊。他的左手肆无忌惮地抓揉对方,从咽喉到胸脯,再滑到腰、臀、四肢,不间断地给予强烈的刺激,观察侍女的各种反应。
侍女蓦地尖叫一声,双腿不自禁地夹紧。支狩真脸上一窘,侧过脸去,把灯笼搁在靠墙的木桌上,不去看空豪烈突然抽插入内的手指。
“皮肤、肌肉、毛发、骨骼分布、体温都和我们玉人没什么两样,她会感到痛,觉得痒,肉体的各种反应、体液也不缺少。”过了一会儿,空豪烈抽出手,擦干湿淋淋的指尖,沉思片刻,从绑腿的布层里拔出一柄短匕。
“你来剥皮,瞧瞧她的内脏是否变异。记得动作慢一点,要观察她对疼痛的反应和情绪变化。如果她已经被侵染,成为邪祟的爪牙,我们越折磨她,越能激怒邪祟,诱使对方主动现身。”空豪烈将短匕递给支狩真,又随手把侍女丢到地上。
支狩真接过匕首,望着蜷成一团,惶恐退到墙角的侍女,呆了片刻,道:“这样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不如直接杀掉她算了。”
“太过?太过什么?你这个软弱无用的混账东西!”空豪烈勃然色变,厉声喝斥起来,“你母亲、你亲姐被邪祟杀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对邪祟说你们太过了?走过去!拿起匕首,活剥了她!”
支狩真轻叹一声,攥紧匕首,一步步逼近侍女。
“砰”的一声轻响,屋外隐约传来异动,像是掠过的脚步声。空豪烈目光一闪,利箭般窜出屋子,向外急速追去。
支狩真身形一闪,立即移步窗前,推开一线窗,向外张望。
浓夜如墨,大雨如注,空豪烈的身影跃上屋顶,迅速消失在雨幕中,只丢下一句“你自己小心,不要出来!”
“重……循……神……”从侍女的口中,忽然传来含糊不清的语声。
“你说什么?”支狩真回过身,发现侍女脸上的惊惧表情不见了,她嘴里念念有词,瞪大了眼,幽黑的瞳孔闪着诡异的光芒,映着一点朦胧的泥塑像。
支狩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灯笼照亮了木桌一角,一尊泥塑的山神像无声无息地靠着墙。它尺许来高,涂满泥彩和金粉,一绺绺卷曲的头发就像密集的肉瘤,眼珠子被灯光照得发亮,似在阴沉沉地盯着自己。
“……重生……与……循环……之神……”侍女嘴里不停地念叨,对着山神像缓缓跪下,脸上露出虔诚之色,完全无视了支狩真。
“绿大家,你身上好香,不知用了什么名贵的香料……?”
王室的鹿苑行宫内,伊墨两眼发红,明黄色的袍襟胡乱敞开着,醉醺醺地抓起盛满美酒的游龙金爵杯,鼻翼翕动着,腆着脸往绿遗珠身上靠。
“人家可是从来不用什么香料的。殿下,看来您喝醉了,该上床歇息了。”绿遗珠笑盈盈地一扭腰,足趾点地,娇躯宛如在水波上轻灵滑行,躲开伊墨的毛手毛脚。
她光着白嫩如莲子的双足,穿了一套充满蛮荒异域风情的彩裙,束腰、窄袖、露肩,裙袂缀满五光十色的宝石,脚踝、手腕上都挂套着精美的玉镯子和金铃铛。
“叮叮当当……”随着她身姿摇曳,身上的镯子、铃铛、宝石轻盈撞击,发出一连串醉人心神的美妙音色。她一个简单的旋身,一个腰肢的颤动,一个撩发的手势都像是在舞动,在诱惑,在欲拒还迎。
这是天魔迷音与天魔妙舞的巧妙融合,风情万种,勾魂摄魄。侍立在旁的几名老太监忍不住心浮气躁,浑身发热,偷偷瞅着这个当世罕见的尤物,就连倒酒的宫女也个个眉眼含春,红晕生颊,被魔门秘法所染。
跪坐在下首的孙秀悄悄挪动了一下膝盖,以袍摆遮住下身的变化,只顾埋头对付食案上的酒菜,苦苦克制勃发的情欲。
这已经是东宫接连数次宴请绿遗珠了。自从秦淮河一会之后,伊墨像是被勾去了魂,天天纠缠绿遗珠,无心再理政事。绿遗珠则对太子忽近忽远,忽冷忽热,引得伊墨越发神魂颠倒,深陷美色而难以自拔。
孙秀委婉地劝过伊墨一次,却受了责骂,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迷了进去。
“绿大家,你我意兴相投,相见恨晚。你放心,我一定让原安那小子把金阙图录乖乖地交出来,送到你手里。来,我们再饮一杯!”伊墨舌头打结,将金爵酒杯一直伸到绿遗珠面前,眼睁睁盯着对方一口饮干,又立即拿起酒壶为佳人斟满,另一只手却从食案下方,借着酒劲悄悄摸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殿下好好说话,休得如此胡闹。”绿遗珠面色一整,拍开伊墨伸过来的手,眉宇间一下子变得清冷如霜雪,却又含了一丝浓妍的媚态,话音慵懒娇柔,倒像是对情人撒娇一般。
伊墨醉态酩酊地大笑起来:“绿大家原来是嫌人多眼杂!好,孤立刻把他们赶出去!”他扭头眉眼一瞪,挥袖呵斥,“一群不开眼的东西,还不快些给孤滚出去,让孤和绿大家好好待着说话!”
宫女、太监连忙告退,守在外殿的侍卫也被伊墨一并赶了出去。孙秀推案起身,正要跟着众人离开,耳畔倏而传来一阵金铃玉镯的悠扬碰撞声,心里不由一阵迷糊,停下了脚步。
“殿下,你是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殿下,别这样嘛。”“殿下,你又过来挤人家……”
孙秀一时心醉神迷,整个人恍若飘在云端。绿遗珠对伊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着自己耳鬓厮磨,软语娇嗔。
绿遗珠摇曳移动的身姿在视野里不停晃动,像是一条无形的链子,拴住他的腿脚,令孙秀情不自禁地追逐着绿遗珠而去。
伊墨同样脚步虚浮,嬉笑着张开双臂,扑向绿遗珠。
相比孙秀,他的神智还存了一线清明。他已经通过天罗卫察探清楚,绿遗珠不仅是一个诱人的绝色尤物,还是魔门中能与小魔师边无涯分庭抗礼的厉害角色。他要是能够得手美人,便可进一步收服绿遗珠手下的魔门势力,帮助自己对付道门。
算起来,酒里的鸾凤颠倒散也到时候发作了。这种宫廷秘制的春药无色无味,功效神异,再贞烈的女人服下之后,也会变成荡妇**,予取予求。
恍恍惚惚中,伊墨似看到了绝世美人主动迎上,一股撩人的幽香扑鼻而来,让他越发心热如焚,猛地一把搂住对方的纤腰,双手贪婪地上下游走,用力揉搓。
孙秀只觉得身心一阵酥软,被绿遗珠紧紧搂住。美人儿热情似火,一双手对他恣意抚弄挑逗,彼此急促的呼吸与肌肤一样滚烫。
一缕馥郁的香气飘散开,渗透孙秀、伊墨全身毛孔。这是六大魔门之一阴癸派的活色生香秘法,一缕氤氲香气侵袭魂魄,生出种种幻象。
异香弥漫大殿,玉镯、金铃发出美妙魅惑的撞击声,一件件衣衫褪去,孙秀和伊墨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倒在龙凤好合织锦地毯上,激情翻滚,胡天胡地起来。
绿遗珠淡淡一哂,抛掉手里的金爵酒杯,取出一枚留影珠。
此珠由符箓炼制,可将发生的场景及时保存下来,长达一年之久。
“原安,接下来,就轮到你了。”绿遗珠轻轻一笑,百媚横生。
“重生与循环之神?”支狩真重复道,盯着侍女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它不会死,可以不断重生?”他脑海中闪过贾任、贾依兄妹二人一次次被杀后,又重新出现的画面。
侍女犹如未闻,兀自对着山神泥塑叨念不止,心神仿佛被彻底吸入其中。
支狩真略一沉吟,探手抓住山神像,五指发力,“咔嚓”一声,泥像被捏得粉碎。
侍女呆了呆,随即尖叫起来,浑身一个劲地发抖。支狩真一把按住侍女,沉声喝道:“它在哪儿?既然是重生与循环之神,它就不会被毁灭。告诉我,它在哪儿,带我去!”
侍女停止了尖叫,怔怔地看着支狩真,嘴唇快速无声地蠕动,似是在默诵什么。
“重生与循环之神就在这座山庄!去找到它,找到你的神!”支狩真猛地拉开门,强行拽住侍女,将她推向黑暗的夜雨中。
侍女踉跄地走了十来步,像是被迂回繁密的院墙绕晕了,不知所措地望向四周,任由支狩真如何催促,就是止步不前。
“快去,去寻找重生与循环之神……”支狩真眼见四周无人,贴近侍女,在她耳畔低声道。
蚀心魇的本体猝然发动,吐出念舌,犹如一根无形的鱼线探向侍女,以喜、怒、思、悲、恐五种情志轮番为饵,释放出迷惑心神的异香,引诱侍女咬钩。
出乎支狩真的意料,侍女仍然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对念舌的香饵毫无反应。
支狩真微微一愕,除非侍女只是一具失去自身情志的空躯壳,否则定会咬钩。他思索片刻,操控念舌分叉,以八爪鱼的姿态强行闯入侍女的精神世界。
四周顿时一暗,蚀心魇仿佛探入了一个阴晦狭小的空间,没有光,没有生气,像一个密闭的孤坟,透着窒息般的压抑。
念舌陡然射出,在半途变形成一柄尖锐的利刺,迅疾插向其中一处。“砰!”一具藏匿的山神像猛地炸开,在侍女的精神世界里迸溅成无数碎片。
念舌随即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瞬间罩住碎片,开始一一吞噬。
一幅幅破碎而奇异的画面被蚀心魇捕获:阴森可怖的洞窟……黑暗中沉默的山神像……堆积成山的尸体……跪拜念诵的玉人背影……一个晶莹剔透,缓缓旋转的耀眼球体……
支狩真心头蓦地一惊,下意识地望向自家的中丹田:虚空中,一个类似太阳的琉璃球徐徐转动,释放出充满生命力的光和热。
与此同时,一道道扭曲的裂纹渗出侍女的精神世界,急速向旁扩伸,撕开更大的沟壑,整个精神世界像一只摔向地面的瓷碗,不断绽裂崩碎,外面的光从缺口里投进来。
“轰!”蚀心魇的念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出去,侍女木然倒下,口鼻气息绝灭,彻底失去了生命的特征。
支狩真仔细查了一遍尸体,侍女的精神世界极不正常,连普通玉人该有的喜、怒情绪也没有,更像是一个“造出来”的异类,而精神世界里隐藏的山神像,则像是操控她的枢纽,一旦枢纽崩坏,侍女也就随之毁灭。
所谓的重生与循环之神,在支狩真看来,正如空豪烈所述,不过是一头颇具神通的邪祟罢了。
对于修士而言,神祗和邪祟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异类。
这头山神邪祟具备何种神通,力量如何?躲藏在山庄何处?它是否会像贾任、贾依兄妹一样,可以不断重生,难以灭杀?支狩真站在屋檐下,不由陷入了沉思。
空豪烈一直没有回来,也不晓得追去了哪里,又或是被刻意引走?片刻后,支狩真毅然展开身形,沿着院墙形成的窄道而去,直奔后方山崖。
蚀心魇捕获的精神碎片里,恰好有一幅阴暗洞窟的画面,与崖壁上分布的蜂窝状洞窟颇为类似。
在他后方,侍女的尸体忽地颤动了一下,一点点消失在大雨里,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兽一口口吞掉,连渣滓也没有剩下。
支狩真一路疾奔,两旁的院舍飞速倒退,里面黑灯瞎火,静寂无声,像是一座座空荡荡的坟墓。支狩真不由得放慢脚步,山庄仆役众多,相应的屋舍数目也算对得上,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左前方,一幢嵬嵬祠堂映入视野。支狩真心头一震,突然想到了一丝不妥之处。
山庄传承多代,其间死去的人和出生的人何止万数?但那些死去的人落葬在何处?为何山庄里见不到宗族的墓群?那些新生的孩童又在哪里?
无论是山庄的仆役还是侍女,几乎个个年轻力壮,正当妙龄,形成了明显的年龄断层,就像是被特意“截取”出来的。
支狩真在祠堂的屋檐前停下脚步,宗祠的屋墙由巨大的山岩建砌,大门紧闭,里面一片黑暗。
他抬起头,专注地打量着“贾氏宗祠”的烫金门匾。门匾四周,环绕着一圈圈肉瘤状的花纹,如同不断循环的圆晕,与山神像的头发形状一模一样。
夜雨越下越大,四周水雾弥漫,时而一片凄迷的白色烟雨被狂风卷起,像幽灵飞速飘过,发出怪异的呜咽声。
支狩真忽而发现,这场山雨的时间似乎太长了,相距他们夜宿山神庙至少过了两个时辰。按理说,天应该亮了。
但直到现在,天色仍然一片漆黑,狂风暴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支狩真觉得身体都湿得要发霉了。
他略一沉吟,推开宗祠大门。
里面黑沉沉,空荡荡,一尊山神像伫立在正前方,与他对视。支狩真走进来的一刹那,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又似听到无数冤魂恶鬼的嚎叫声。
这是蚀心魇的念舌感应而来,支狩真想加以分辨,却什么也感应不到了。
山神像前,陈列着一张青石香案,正中央摆放着一只古色斑斓的香炉和数筒线香。
两侧各立八角形的石柱,刻饰花鸟鱼虫。墙上雕刻着几幅大型壁画,尽是贾崇升与贾任兄妹游山玩水的场景,瞧不出什么异样。
虽然宗祠里供奉的并非贾氏先祖,而是山神,但如果山庄真的受到山神庇护,供奉它也算合情合理。
支狩真反复察看了一阵,并无所获,他正要离开,心中一动,又转回壁画前,伸手细细抚摸石壁。
这些浮雕绝非最近新刻,至少也有数十年头,怎么会雕刻贾崇升三人?这里是宗祠,按照惯例,理应雕刻贾氏先祖的事迹才对。
除非——支狩真端详着壁画上贾氏三人的面容,除非,他们长得与贾氏先祖一模一样?
又或者……支狩真想起侍女所说的“重生与循环之神”,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砰——”背后,宗祠的大门猛然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支狩真猝然回头,没有望见人影,大门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风带上的。
他纵身掠至门前,伸手一拽,想要拉开门,却没有摸到门闩。
整扇门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冰冷坚硬的岩石,与周围的石壁连为一片,一时无法推开。
宗祠彻底封闭,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雨声,四下里变得一片沉寂,只听到支狩真自己微微起伏的呼吸,以及——背后倏而响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喘息。
支狩真霍然转身,背部贴住石壁,目光投往喘息声的方向。正对面的青石香案上,赫然多出了一具模模糊糊的身影,四肢摊开,躺卧不动,如同奉献给山神的祭品。
是空豪烈?支狩真的心头骤然一跳,这具身影高大魁梧,和空豪烈十分相似,但对方的侧脸隐没在黑暗里,一时瞧不清楚。
劫灰剑倏地跃出绛宫,支狩真持剑在手,毫不迟疑地掠向香案。
灰蒙蒙的剑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惊弧,骤然一顿,停在香案前。那具身影奇诡地消失了,香案上空空荡荡,仿佛支狩真只是眼花看错了。
支狩真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宗祠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然而那一丝丝喘息声还在继续,隐隐约约,飘忽不定,一时辨不清声音传出的方位。
支狩真凝神倾听片刻,仍然一无所获,他略一沉吟,念舌悄然吐出,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意念蛛网,向整个宗祠覆盖。
蓦地,他身形一闪,掠至一面石壁跟前。除了贾崇升父子三人外,壁画里赫然多出了一个人影,面目模糊,高大魁梧,躺卧在幽深的山腹里,喘息声若有若无地渗透出来。
山上,恰好雕刻着贾崇升三人低头俯瞰的画面,仿佛他们也瞧见了那个隐藏在山腹深处的人影。
支狩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影,劫灰剑紧紧锁住对方,蓄势待发。如果人影不是空豪烈,那么一定与邪祟有关,必须除之而后快。如果真是空豪烈,他多半已被邪祟操控,自己同样要先下手为强,不然以空豪烈的实力一旦倒戈相向,自己反受其害。
人影忽而动了,体形开始膨胀,像不断弥漫的雾气,四肢、胸背一直
向四周延伸,整座山体一点点化作他的庞然身躯,而贾崇升三人就站
在其上。
山神!支狩真心中猛地跳出这个词。
巨大的人影微微侧身,头颅一点点转过来,望向支狩真,面目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这是空豪烈的脸!
与此同时,山上的贾氏三人也像是活了一般,突然转过脸,视线齐齐投向支狩真,眼里闪着诡秘的光芒。
灰暗的剑影猝然一闪,支狩真的劫灰剑悍然出手,斩中石壁。
坚硬的石壁无声绽裂,壁画上的人物纷纷崩碎,尘埃石屑弥漫。猛然间,一股强大邪异的力量从破裂的石壁内涌出,吸摄住劫灰剑,同时沿着剑身向支狩真延伸,似要连人带剑一同拽入石壁。
支狩真心头一凛,抓紧劫灰剑,竭力往后撤去,试图摆脱邪异的吸力。
“砰——”宗祠大门突然被撞开,光线透进来。“你怎么瞎转到这里来了?不是叫你别乱跑吗!愣着做什么,还不走?”空豪烈站在门口,向支狩真大喝道。
数十丈外,密密麻麻的火把亮起,人影幢幢闪动,贾氏父子领着大量仆役、护卫蜂拥而来,大呼小叫着追向空豪烈:“先祖的神宝不见了,一定是他偷走的!”“抓住那个贼人,找出镇庄神宝!”“贼子休走,快把山庄的宝物交出来!”
支狩真微微一愕,劫灰剑传来的邪异吸力恰好在此时一松,消散于无形。石壁上斩开的裂口开始合拢,毁坏的雕刻又缓缓浮现出来。
“跟着我!机灵点,别让他们困住!”空豪烈转过身,劫灰刀轮无声无息掠出中丹田,在半空高速旋转,将最先扑来的一个强壮护卫一劈为二。
鲜血飞溅,又在空中化作灰蒙蒙的尘埃。下一刻,护卫裂开的两半身躯也化作一片片劫灰,飞扬飘散。
支狩真来不及细思石壁的邪异,身形掠起,跟着空豪烈冲出宗祠,向后崖的方向逃去。
空豪烈一边奔掠,操控劫灰刀轮,截杀身后的山庄追兵,一边留神自家儿子的安危。虽然这些人只是粗通武力,但人数太多,一旦被他们层层围住,不计生死地缠杀,以空真新月初成的修为未必挡得住。
狂暴呼啸的风雨中,劫灰刀轮飞掠、转折、弹跃,一具具护卫、仆役的身躯被无情撕开,灰飞烟灭。
支狩真挥动劫灰剑,剑影飘忽灵动,化作点点尘埃洒向两侧。边上的院落看似幽深无人,但此刻纷纷冒出一个个人影,叫嚣着围拢而来。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源源不绝地从各处屋宅冲出,似是杀之不尽。
“贼子!我神日山庄好心招待你们,你们居然狼子野心,盗走我山庄至宝!”远处的人群中,贾崇升高声怒喊,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凶戾之色,一只香炉的虚影从他中丹田飞出,迎风而涨,化作一只巨大的三足青铜香炉,呼啸着罩向空豪烈。
贾崇升赫然也是一名弦月级的修士!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只三足青铜香炉的式样,与山神庙和宗祠的香炉一模一样。
空豪烈奔掠的身形忽地一滞,像是被香炉凌空摄住,难以动弹。紧接着,劫灰刀轮急速回旋,凌厉斩中香炉。“轰然”一声闷响,香炉被劈得倒撞而回,劫灰刀轮往下飞跌,却在半途划过一个旋转的弧线,将几个追近的护卫连续斩灭。
“你拿走了他们的宝物?”支狩真试探着问道。
“拿了又怎么样,不拿又怎么样?”空豪烈头也不回,森然答道,“不去灭杀邪祟,只晓得躲在这里混吃等死,这种货色哪配拥有神宝?小心了!”
路赫然到了尽头,前面悬崖陡峭,下方黑沉沉的一片。支狩真放慢脚步,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被潮水般扑来的护卫、仆役淹没。
空豪烈并未停步,探手抓住崖顶上的藤蔓,一个矫健的翻身,沿着崖壁往下方急速窜去。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也随后跟上。
崖壁陡峻,又下着暴雨,岩石、树藤十分湿滑,被大风刮得摇来晃去,极难攀援。空真这具肉身也相对孱弱,远远比不上支狩真蕴化剑胎的本体。
支狩真踩着丛生的树杈,一路摸索着,艰难往下爬。下方的空豪烈却速度飞快,熟络地抓住树藤,左绕右荡,星丸般不断跃落,迅速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来过这里?”支狩真瞥了一眼下方空豪烈迅疾的身影,忽而想起在宗祠所见的一幕。
空豪烈仿佛楞了一下:“没来过。”他扭头望向支狩真,不耐烦地嚷道,“别废话,先逃出去再说!”
贾崇升领着众人追至崖边,挑起灯笼,俯视着下方两个模糊窜跃的身影。
“爹,他们闯入了山神的禁地!”贾任面色一变,就要跃下追击。
“不用追了。”贾崇升摆摆手,嘴角渗出一丝讥诮,“他们已经惊动了山神。”
贾依恨恨咬牙道:“这两个贼人实在是胆大妄为,心黑手辣。不但杀了我们山庄很多人,还抢走了神宝!”
贾崇升冷笑一声:“放心吧,神宝迟早会回到山庄的。”
贾依恍然道:“父亲的意思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山庄的一份子了。”
“谁能逃得过循环呢?”贾崇升森然道,贾氏三人目光相视,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幢幢山庄的人影簇拥在四周,变得僵立不动,神色木然,犹如一具具雕像。
“咔嚓”一声轻响,支狩真的脚踝忽地一紧,被紧紧扣住。一棵枯树的干枝仿佛活了一般,猛地探过来,攫住他的脚。枯枝色泽发黑,像佝偻的爪子,密布一条条突起的纹路,如同用力暴绽的青筋。
支狩真的劫灰剑倏地跃出,斩断树枝,汁液迸溅出来,散发出血腥的腐臭味。支狩真瞥见斩断的树枝截面,居然像活生生的血肉一样,暗红色的肌肉和血管不住颤动,喷射浓液。
枯树随即发出一声似人的尖叫,猛地崩散开,化作一片片尘灰。
支狩真心头微凛,这应该是树木被邪气侵染而发生的变异。根据空真的记忆,整个大陆饱受邪气荼毒,普通的玉人随时会被邪祟感染,发生变异。野兽、植被同样可能遭受邪祟的气息侵袭,生出诡异的邪力。
“咔嚓咔嚓……”整座山崖上的枯藤老树仿佛都被惊醒,一下子复活了,无数根嶙峋的手臂交错着伸过来,此起彼伏地抓向支狩真。
劫灰剑骤然击出,盘旋飞闪,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凌厉的轨迹。与寻常利剑不同,劫灰剑没有雪亮的剑光,只是灰蒙蒙一片,似虚似实。但它的杀伤力实在骇人,只要被剑锋斩伤,立即化作尘灰飘散。
狂风暴雨中,支狩真身形掠动,劫灰剑快似鬼魅,飘忽不定。四周不断响起怪异的尖叫声,枯藤老树接连被劫灰剑斩中,纷纷灰飞烟灭。山崖上飘散着浓郁的血腥气,即便是瓢泼大雨,也无法掩盖这股腐臭的气味。
而更多的树藤破土而出,无穷无尽,几乎占据了整片山野。它们挥动枝条,发疯般冲向支狩真。
空豪烈已不见踪影,支狩真叫唤了几声,也没能得到他的回应。支狩真眼见不妙,一边挥动劫灰剑抵挡,一边奔逃躲闪,寻找退路。不知不觉,他被逼到了蜂窝状的岩石洞窟附近。
树藤的攻袭随之慢下来,似是不敢太过靠近洞窟。骤然间,一连串幽暗的洞窟内部画面闪过支狩真的脑海。
支狩真悚然一惊,画面来自于空真的记忆!是那段消失而空白的记忆,恰好闪现出来,被念舌捕捉。
莫非空真来过这里?既然如此,空豪烈理应也来过……支狩真一边暗自思索,一边且战且退,逐渐向最近的一个洞窟移去。
未过多久,他就退到洞口,匆匆一眼望进去,里面并非一片漆黑,依稀亮着微光。支狩真反复搜寻空真更多的记忆,但无论念舌如何渗透,空真缺失的那段记忆始终难以破开,像是被一层坚固的屏障牢牢封锁。
树藤围逼在支狩真周围,汹汹挥动枝条,逡巡不前。支狩真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入石窟一探究竟,还是守在洞口,等待空豪烈的出现。
背后,忽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从洞窟深处由远而近。支狩真心中一凛,扭头望去,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慢慢出现在视线中。
是那个死去的侍女!
那个被支狩真以念舌强行闯入精神世界,崩溃死亡的侍女竟然复活了!
她的样貌和原先一模一样,只是面色更为苍白,肌肤更为柔嫩,发鬓间滴淌着半透明的粘液,宛如初生的婴儿。她幽灵般地走来,脚步有些迟钝,像是刚学会走路似的,眼神也颇为呆滞。
支狩真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贴住洞壁,劫灰剑遥遥指向侍女,吞吐不定。
侍女对支狩真视而不见,从他身旁平静地走过。四周的邪异藤木收起枝条,纷纷退避,让侍女顺利离去,仿佛对方体内藏着令人畏惧的气息。
“重生与循环之神……”支狩真蹙眉自语,目光扫了一眼仍然围在四周的树藤,略一沉吟,毅然走入洞窟。
洞内极为幽静,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只有支狩真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窟道里。
一开始,洞壁全是坚固粗糙的岩石。但随着支狩真不断深入,发觉里面的岩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肉质感,分布着像皮膜、筋络、血管一样的凸起。前方的窟道渐渐分岔,与其余的石窟彼此相连,形成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
越往里走,这座迷宫的洞壁就越鲜活,犹如生灵的血肉一般,还不时地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支狩真禁不住想起宗祠的壁画,如果整座山体都由山神的躯体所化,那么他如今,正在山神体内!
山体上所有的石窟,都向着山腹一路延伸,最终汇聚在大山深处一个庞大无比的石窟中。
一路上,支狩真望见一些被他和空豪烈杀死的人,从石窟里幽灵般地走出来,个个神色淡漠,目光呆板,对他视而不见。被风一吹,他们身上的粘液就消散了,苍白柔嫩的皮肤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支狩真停步在石窟前方,迟疑了一下。
整个石窟的形状就像是一颗巨硕的心脏,爬满血管般的粗长岩棱,显得原始又神秘。支狩真小心翼翼地接近,依稀听见岩棱内传来洪流奔涌的声音,就连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不停起伏。
一进入石窟,他就望见四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椭圆形液泡。透过半透明的液泡薄膜,可以看见一个个模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沉眠在液泡里,不时地颤动着,像是无数只正在孵化的虫卵。
支狩真略一沉吟,劫灰剑试探着出手,破空疾射,刺穿其中一个液泡。“噗嗤”一声,柔韧的液泡破裂,里面湿漉漉的身躯掉出来,滚落到支狩真脚边。
支狩真蹲下身,翻动着对方的身体,仔细察看。此人也是死去的山庄成员,肉身还未完全恢复。他眼睛闭着,上半身的皮肤只长出了一小***露出胸膛鲜红的肌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小半个心脏露出外面,连着血淋淋的血管,正缓缓地膨胀——收缩。
没过多久,此人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支狩真眼睁睁地瞧着尸体迅速消散,犹如水汽一样蒸发。再过了片刻,从岩壁里慢慢鼓出一个液泡,不断涨大,里面又出现了一道朦胧的人影。
这就是重生的秘密?支狩真盯着颤动的液泡,暗自寻思。
山庄的人一旦死去,就会被山神复活,循环不休。若以此推断,那么现在山庄里的人,应该全都是很久之前的那一代人!当年,他们祭祀山神,将自己献给邪祟,从此拥有了重生不死的邪异力量。所以山庄传承多代,始终没有宗族的墓群,也没有新生的孩童。
而贾崇升父子三人,就是宗祠壁雕里的那三个人!他们是贾氏的先祖,一直活到了现在!
支狩真将目光投向石窟中心,在无数液泡的簇拥中,森然伫立着山神巨大的石像。他面相凶恶,额头宽隆,头发蜷曲成一个个肉瘤子形状,像极了四周的液泡。
支狩真目光一转,瞥见石像的心脏附近,依稀残留着斩劈过的小缺口,像是刀痕。
他心中一震,蓦地,一段空真的记忆浮现出来:
“逃!快逃!”
阴暗的洞窟中,山神石像狰狞的阴影不停地晃动,四周的液泡颤抖,响起一阵阵奇异可怖的声响。空豪烈目眦欲裂,扭头对着空真嘶吼:“快逃啊!等死吗,你这蠢货!”
惊吓的空真哭泣着,瘫软在地,被空豪烈一脚往外踢飞。紧接着,空豪烈转身扑出,怒虎般跃起,劫灰刀轮发出急促的尖啸声,猛然劈向山神石像……
一丝寒意缓缓爬上支狩真的背脊,他想起先前与空豪烈的对话。
“你来过这里?”
“没来过。”
支狩真默然半晌,劫灰剑猝然弹出,划过一道道玄妙的轨迹,在半空不断飘飞,犹如纷纷扬扬的尘埃。倏地,千百道剑影合一,化作一缕蒙蒙灰影,快如轻烟,又如闪电凌厉,刺中雕像山神的眉心。
这一剑由繁化简,极尽变化,似飘忽不定,又斩钉截铁,势不可挡。虽然肉身受限,支狩真无法施展杀伤力最可怖的三杀种机剑炁,但单论剑术技巧,业已发挥到了自身的极致。
劫灰剑影无声无息,没入山神的眉心。石雕轰然裂开,碎石向四周崩飞,化作飞扬的石灰。然而下一刻,山神的石雕重新伫立在原先的位置,要不是它的眉心多出了一点针尖大小的孔,支狩真还以为刚才崩碎的只是一个幻影。
但他并未感到太大意外。空豪烈显然也对山神雕像出过手,劫灰刀轮的力量更强,一样奈何不了山神。支狩真在邪镜界内层与邪祟搏杀多年,深知想要灭杀邪祟,必须击溃对方的精神核心。而山神的精神核心显然不在此处,石像只不过是对方精神力量的延伸。
“噗嗤”“噗嗤”,岩壁上的液泡又裂开了,两个山庄之人滚落下来,慢慢爬起身,目光梦游般地环视了一圈,径直往石窟外走去。
支狩真目光一闪,对着后面一人发动蚀心魇技能,念舌迅疾吐出,强势刺入对方的精神世界。
与那个侍女类似,此人的精神世界也是一个阴暗逼仄的小空间,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力,更没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深处同样藏着一具山神雕像。
支狩真收回念舌,放开了对方。这些山庄里的玉人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了,更像是行尸走肉。他们将自己献祭出去,被山神操控,虽然肉身不死,但精神已经沦为邪祟的一部分。
换言之,这个山神已经侵染了山庄所有人的精神意志,包括贾氏父子。如果整座山体都由山神邪祟所化,那么别说是支狩真和空豪烈的修为,就算是合道级别的满月灭邪士,也休想轻易灭杀对方。
支狩真不露声色,面对着山神石雕,缓缓向后退去。双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出神日山庄,逃出这片风雨不休的大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遥遥从后方响起。
“蠢货,你在这里做什么?”空豪烈的声音传来,他旋风般地冲过来,满脸焦躁,怒叱道,“你还不快走?等死吗?”
“你们逃不掉的。”
突然,一个液泡内传来幽冷奇异的声音,里面的人影缓缓转动着脸,睁开眼,向他们望去。
“你们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岩壁上,所有的液泡齐齐颤动,一个个蜷缩的人影转向他们,整个石窟回荡着阴冷而宏大的声响。
“你们会回来的。”
“你们会回来的。”
贾崇升嘴角露出一丝邪诡的笑容,大量雨水从脸颊上冲刷而过,像是无数条蜿蜒爬动的水蛇,在灯火下闪着妖异的光。
他仍旧站在山崖顶上,俯瞰下方,仿佛享受着猎物挣扎的疲态。支狩真正从岩洞里窜出,飞速抓扯枝藤,往下攀跃,试图沿着黑魆魆的崖底,从另一侧山壁翻越而过,逃出此地。
“即便是灭邪士,也终究是一个凡人,怎么逃得过山神之手呢?”贾依冷笑一声。
“这一幕有点熟悉,我以前好像见过。”贾任望着风雨中疲于奔命的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万事万物,尽在循环。日光之下,从无新事。”贾崇升目光一闪,投向踉跄奔出石窟的空豪烈,嘴角露出一丝利刃般的讥诮,“千万年来,大地上的玉人反抗着从天而降的神祗,周而复始,循环不休。玉人一次次被屠戮,一次次被玩弄,一次次重复着失败的结果,种族几近灭绝。这样的反抗,有什么意义呢?”
贾依喃喃地道:“我们只有融为神的一部分,才能摆脱悲惨的命运,成为胜利的一方。失败的人和事注定消亡,没有任何意义。”
“活下来才有意义,生存就是全部。”贾任欣然附和道。
山风呼啸,暴雨鞭挞,支狩真竭力翻过另一侧山崖,穿过幢幢摇晃的林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奔逃。
四周风雨飘摇,几乎辨不清方向,他回首来处,神日山庄隐没在夜色深处,仿佛不知所踪了。黑暗里,似有什么无形之物延伸而来,缓缓渗向他的身体,却被绛宫内的琉璃球体光芒一转,驱除出去。
不晓得奔走了多久,支狩真渐觉双腿酸软,精疲力竭,却仍然在山里头打转,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寻了一处高阔的巉岩,躲在下面避雨,不知不觉身心困乏,迷糊的睡意不断涌上来。
空真的肉身比起他的剑胎原身差得太远,要不是他近乎合道的精神力,早就撑不住了。与此同时,绛宫内的琉璃球也在徐徐旋转,散发着奇异的光华,将侵蚀肉身的阴森湿冷不断驱散。
支狩真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不知何时,暴风雨莫名地停了。
“抬起头来,空真,你这个废物又在偷懒!”伴随着一声怒吼,空豪烈大步流星而来,扬起粗长的枯藤鞭子,猛然抽向支狩真。
支狩真吃了一惊,空豪烈像是从黑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出现得毫无预兆。他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啪”的一声重响,藤鞭打在山岩上,碎石乱屑迸溅,弹在支狩真身上,划开了几丝小血痕,隐隐作痛。
支狩真随即醒悟过来,他一路奔逃,竟然忘记了空豪烈,连神日山庄的印象也变得模糊起来。
自己的那段记忆在渐渐消散。
难道是受了山神的影响?支狩真心头一凛,空真关于此地的记忆之所以空白,也是出于此故?邪祟的力量笼罩了这片大山,或者说大山就是邪祟,只要身在其中,便会被不断侵蚀,直至精神世界变得狭窄、阴暗、虚无,最终失去自我,就像山庄里的那些人?
“这个世上到处都是邪祟,你怎么躲,怎么逃,都没有用,你这个软蛋到底明不明白?”空豪烈一脸怒容,咆哮着甩动藤鞭,狠狠抽向支狩真,“你到底是不是我空氏的种?整天只会流马尿,连祖传的劫灰经也练不成!”
支狩真目光一闪,劫灰剑跃出中丹田,灰蒙蒙的剑影倏地掠过,将藤鞭一斩为二。
“你练成劫灰经了?你已经是新月级修士了?”空豪烈不由一愣,又惊又喜地盯着灰烬般的剑影,“你观想的神通居然是剑!巧得很,我空氏先祖当年得到的劫灰经也是剑形。这是我空氏先祖显灵吗?”他兴奋不已,转念一想,难道是那件神宝开始起作用了?
“是,侥幸修成了。”支狩真不露声色地瞧着空豪烈,很显然,对方也失去了一段记忆,像是重回支狩真初次附身空真之时,说的话也与过去类似。
“不过,你现在只是一个新月修士,还没到沾沾自喜的时候!对邪祟来说,修炼者是更美味的猎物,也是有趣的玩偶……”空豪烈脸色一整,又训斥了支狩真一通,解下背负的行囊,从里面拿出两个黑糊糊的干馍递给他,“继续赶路,别磨磨蹭蹭的!”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接过干馍,跟着空豪烈往前走。四面山势苍茫多变,恶藤蔽径密布,险岩参差环绕,他们翻越了大半天,还是没能走出大山。
“该死的,怎么总是绕不出去?”空豪烈不耐烦地飞起一脚,踹断挡路的矮樟。
支狩真看了一眼断成两截的樟树,心头微微一沉。接下来,天就该下雨了。如果自己所料不差,空豪烈会为了避雨,带自己进入山神庙……
“我记得来时的山路在那边。”支狩真念头一转,叫住空豪烈,手指着另一处方向。
“你确定吗?”空豪烈停下脚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确定。你看,那里的陡崖边上有一条小路,我们可以直接下去。”支狩真信口说道,不待空豪烈质疑,就转身而去。如果任由空豪烈带路,必然会将他们引向山神庙。
这小子,成了修行者,倒是有点气势了。空豪烈踌躇了一下,没有反对,跟着支狩真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沉。
这是幻觉,还是山神不死与循环的邪祟力量?无论他们逃往哪里,无论怎么躲避,在这片大山中,总有一座山神庙等待着他们?
“走,先去那个破庙里避避雨,明早再赶路。你小心些,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空豪烈心神不宁地道,抹了把额头的雨水,大步赶向山神庙。
山神邪祟是不会让他们逃出去的。支狩真凝视着空豪烈的背影,神色阴沉不定,空真父子二人,究竟进入了山神庙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