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道邪祟横行,哪来什么狗屁的山神?不过是那些没胆子的懦夫害怕邪祟,才会把他们当成神……”
空豪烈大刀金马地坐在神庙的泥塑像边上,滔滔不绝地道,不时发出几声不屑地冷笑。
支狩真若有所思,正在反复检查神像前的香案。木头上的油漆早已脱落,上面没有一丝裂纹。但支狩真分明记得,上次空豪烈砍断了香案,烧柴生火,如今香案却完好无损。他伸手摸了摸香案,上面仍然沉着一层厚厚的积灰。
这座山神庙显然不是原来的那座了。支狩真看了空豪烈一眼,心情不安地走到庙门口,汹涌如涛的夜色将他们重重围住。不用多久,贾氏兄妹就要驱马而来,引导他们再次进入神日山庄,继续下一轮的循环。
暴雨轰鸣如瀑,纷乱从残旧的庙檐悬挂而下,泼出一片片密集的水帘。冷风夹着水汽从敞开的庙门扑进来,吹得支狩真浑身湿冷,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
山神的邪力彻底渗透了这片大山,根本不容空氏父子走出去。很显然,山神操控着他们不断地重复这段经历,直至丧失记忆,神智崩溃,最终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也是邪祟的一种嗜好:将玉人视为戏耍的玩偶。
“你傻站在门口干嘛?身上被雨淋湿了,还不过来烤烤火,驱驱寒气?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晓得看顾自己,这么大了还让老子操心!”空豪烈冲着支狩真嚷道,抱起山神像搬到庙门前,为儿子挡住寒风,又把香案掰成一根根木条,擦亮火石,生起了一堆火。
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火堆旁,瞧了瞧空豪烈,忽而问道:“你还记得神日山庄吗?”他想试一试,能否唤醒一点点空豪烈的记忆,毕竟对方是一名传承古老的灭邪士,应该还未被邪祟完全控制。
“什么神日山庄?”空豪烈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解地瞧着他。
“那么贾任、贾依兄妹呢?还有山庄的庄主贾崇升,那座宗祠和后山的崖洞,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支狩真追问道,“你是最后逃出崖洞的,后来又发生过什么?”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空豪烈盯着支狩真,眼神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该死的,你不会是中邪了吧?满口胡言乱语,赶紧起来,让老子瞅瞅!”他霍然起身,左手去揪支狩真的衣襟。
“我没中邪,我很清醒。”支狩真足尖一点,往后闪去,他如今以蚀心魇的本体夺舍空真,当然不能任由空豪烈细察。
“小兔崽子,居然敢反抗老子!还说你没中邪?”空豪烈怒哼道,一步紧跟着跨出,探臂向支狩真抓去,速度奇快,势稳力沉。
灰蒙蒙的剑影掠起,劫灰剑跃出支狩真的中丹田,虚指向空豪烈:“中邪的是你!你被邪祟侵染,丧失了很多记忆!你好好回想一下,我们来过这座山神庙多少次了?”
空豪烈不由一怔,气极反笑:“我这个稷下士宫的堂堂灭邪士被邪祟侵染,你一个刚入新月级的毛头小子反倒没事?我看你多半是染了邪气,才会语无伦次,妄敢和老子动手!还是让我来帮你仔细查一查!”他脚步一错,绕开劫灰剑影,右手施展劫灰手印,手指眼花缭乱地弹动、捏印,要以空氏秘法探测支狩真是否被邪祟上身。
“醒神钟印!”支狩真沉声喝道,手指同样弹动变幻,施出劫灰手印,一团银灰色的气芒从指尖弹出,在半空凝成一座古朴大钟的虚像。
古钟猛地震动,发出一声声低沉的鸣响:“当——当——”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空氏手印,见效快,类似于“晨钟暮鼓”、“当头棒喝”等精神术法,名曰“醒神钟”,功能震撼心灵,给予警示,促使被邪气感染的人清醒过来。
支狩真的精神力近乎合道,施展劫灰手印的速度更快过空豪烈,这道醒神钟印后发先至,抢先对空豪烈发动。
“兔崽子,刚学会几手三脚猫的手印,就急着想造老子的反,给我驱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空豪烈又好气又好笑,迟疑了一下,倒也没继续动手。空真如果中了邪,醒神钟也会促使他自己清醒。
“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妨再等一等。半注香之后,将有兄妹二人冒雨骑马而来!一个叫贾任,一个叫贾依,全都来自山里的神日山庄!”支狩真连续施展醒神钟的手印,半空中的虚幻古钟连绵响起,外面的风雨声也被一时压了过去。
空豪烈将信将疑,哼道:“那我倒要等等看,究竟……”他面色陡变,古老苍凉的钟声似在精神世界里撞击了一下,些许碎片溅起来,化成一连串飞速而模糊的画面,又倏而消散,仿佛被抹去,又恢复成一片空白。
空豪烈身躯一震,如遭雷殛。他怔怔地看着支狩真,神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他涩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原原本本说一遍,我自会定夺。”
支狩真略一沉吟,便将自己和空豪烈如何进入神日山庄一事细细说出,刚说到一半,高亢的马嘶从庙外遥遥传来,迅疾的蹄声由远而近。
空豪烈和支狩真对视一眼,他大步冲出山神庙,望见两个青年男女策马而至。他们大约二十来岁,皮肤白净,眉眼相似,一身富贵打扮,腰间的剑鞘上嵌满了闪闪发亮的宝石。
“尔等可是神日山庄的贾任、贾依兄妹?”空豪烈迎上前去,率先喝问。
贾氏兄妹闻言一惊,脸上顿时露出警觉之色。贾依拽起马缰往后退,贾任的一只手摸向剑柄,喝道:“阁下是哪一位?为何会知道我们兄妹的名字?又为何深更半夜逗留此处?”
空豪烈扭头瞧了瞧支狩真,面色更阴沉了。
贾任目光一转,瞥见空豪烈佩戴的辟邪玉璧,不由一愣,顿时放缓了语气,拱手问道:“敢问尊下可是稷下士宫的灭邪士吗?”
空豪烈目光森然地扫了一眼贾氏兄妹,一言不发,劫灰刀轮猛地破空跃出,斩向二人!
马嘶人惊,鲜血喷溅。
劫灰刀轮呼啸飞旋,贾氏兄妹来不及抵挡,便倒在血泊中,尸体连同断成四截的马匹一起,化作纷乱的尘埃。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仍会出现,周而复始不断,直到我们跟随他们前往神日山庄为止。”支狩真走到空豪烈身旁,望着被雨水迅速冲走的尘灰,“可是去了神日山庄,只会让邪气愈发渗透我们的精神,入邪更深。不去的话,又会一直被困在山里,慢慢等死。”
这是个两难的困局,想要脱困,必须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支狩真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空豪烈。
“那就再杀,杀到他们不会出现为止!”空豪烈厉声道,劫灰刀轮在半空高速旋转,杀气凛冽,“即便是满月级的邪祟,力量也不可能无穷无尽,总会有衰竭之时。贾氏兄妹不过是邪祟力量的一种延伸,是空洞的躯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支狩真微微摇头:“与山神的邪力对耗,最终衰竭的只会是我们自己。硬拼下去,我们必输无疑。”
“必输?”空豪烈霍然回头,眼珠子死死瞪着他,“你说什么?没志气的窝囊东西,你怕了?”
支狩真平静地与空豪烈对视:“除非我们找到山神的本体,兴许还有一搏之力。要不然,就算你把整个神日山庄的人屠个遍,也奈何不了它。”他在邪镜界内层搏杀多年,深知想要击杀邪祟,必须找到它们体内的精神核心加以摧毁。但现在连山神的位置都找不出,遑论摧毁?如果山神的本体真是这片大山,他们更没有半点机会。
“山神的本体……”空豪烈喃喃地道,神情蓦地一变,恍惚中一连串画面闪过脑海,但太过模糊,稍纵即逝。
支狩真瞥见空豪烈陡然扭曲的面容,问道:“你想起了什么?”他又一次结出醒神钟的手印,古朴沉厚的钟声连绵响起。空豪烈也许是唯一的突破口,若他挣脱邪气的侵染,恢复记忆……
“没什么!”空豪烈扶住额头,浑厚的钟声入耳,只觉一阵阵晕眩,整座山神庙仿佛都在波浪般地摇晃。他踉跄着走出神庙,站在风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浇湿全身。
醒神钟的钟声回荡不断,空豪烈的头开始胀痛,似乎有什么异物要钻出来……
支狩真出神地盯着空豪烈的背影,眼前浮现出宗祠的一幕:山神缓缓转过身,面容诡异地化作了空豪烈……在醒神钟悠远的钟声里,支狩真也禁不住心神一震,受到钟声波及,空真空白的记忆竟然又苏醒了大半,被蚀心魇一一捕捉……
未过多久,迅疾的马蹄声再次逼近,贾任、贾依冒着风雨而来,一眼望见孤立庙外的空豪烈,猛地一扯缰绳,高抬的马蹄扬起泥泞,溅在空豪烈身上。
“哥,刚好是两个人!”贾依目光一闪,掠过后方的支狩真,扭头对贾任低声道,“闯入我们山庄,偷走神宝的也是两个邪祟!”
贾任目光一凛,长剑呛然出鞘:“说!深更半夜,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还不快点把行囊交出来,让我们搜查一番!”贾依也抽出长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空豪烈。
支狩真站在后面,瞧不见空豪烈的神情,只见他仰起头,像是与贾依直直地对视,又仿佛在发呆。
“听到了没有?我看你就像个邪祟,是不是偷了我们的神宝?说!快说!”贾依不耐烦地挥动长剑,剑锋几乎要戳到空豪烈的额头。蓦地,她面色一变,骤然放大的瞳孔瞪着空豪烈,仿佛瞧见了什么可怖的异状。
支狩真望见空豪烈的肩膀猛然一抖,左掌闪电般探出,攫住剑锋,翻腕一扭,长剑倒转,冲起往前一送。“噗嗤”一声,剑尖刺入贾依的额头,鲜血喷射出来。
马惊跃起,贾依的尸体从马背上滚落。不待贾任反应过来,空豪烈脚步不停,犹如恶虎凌空扑出,长剑在半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狠狠斩向贾任。
“当——”匆忙间,贾任只来得及挥剑一拦,长剑就被震飞脱手,紧接着被一剑劈成两半,分尸落马。
“邪祟!邪祟!”空豪烈并未停手,举起血淋淋的长剑,怒吼着斩向贾任的尸体。
他仍然背对着支狩真,瞧不见脸上的表情变化,只看到他一次次挥动长剑,将贾任剁得肉汁飞溅。烂糊状的肉糜和碎骨迅速渗入泥泞,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得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空豪烈颓然住手,半跪在泥地里,只觉头痛欲裂,胸口烦闷不堪,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接连跳闪。
“没用的,贾氏兄妹会在神日山庄后山的岩洞里复活,你也见过那些复活的玉人,还记得吗?好好想一想。”支狩真盯着空豪烈,继续催动醒神钟。
“那就让他们无法复活!”空豪烈粗暴地吼道,冲向消散大半的贾依尸体,趴在她身上,一把挖出对方的心脏,塞进嘴里,狠狠咀嚼,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血混着雨水从嘴角溢出,淌满了下巴。
“只要山神在,他们就是不死的,他们早已是山神的一部分了,彼此渗透,相互侵染。”支狩真继续说道,“你记得神宝吗?它应该具有抵抗邪祟侵袭的功效,你从神日山庄夺来了神宝,交给了我。”
“神宝……”空豪烈动作不由一僵,停下了咀嚼血肉,“神宝,它确实无比神奇,改变了你的资质,把你变成了一名真正的修炼者。”
“你记得神宝!”支狩真顿时心情一振,“你竟然还记得神宝!它就在我的身体里,滋养着劫灰剑!”
“我当然记得。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在这片深山里,隐藏着一座奇诡的山庄,庄子里有一件神秘莫测的天降神物。它不仅能抵抗邪祟的侵袭,还可改变修炼者的资质,让玉人脱胎换骨,心聪灵慧。”空豪烈仿佛陷入了追思,喃喃地诉说道。
“我明白了!”
仿如一道电光闪过支狩真心中,与空真的记忆相互对照,他随即恍然。
“我们并非因为不小心迷路,困在这片大山中。而是你很早就知晓了神宝,特意为了它,一路带我游历至此,主动找上了神日山庄。”支狩真深深地凝望着空豪烈。
一阵狂风卷起大片雨水,尖啸着从父子两人之间掠过,空豪烈兀自埋着头,被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湿透的衣衫紧紧贴住宽大凸起的肩胛骨,腰背显得有些佝偻。
他丧失了神日山庄所有的记忆,除了神宝。
因为那是空真所需。
“你为了我来到大山,为了改变我的资质谋夺神宝,才不得不深陷此地。第一次进入山庄,你一定杀了很多人,所以贾氏兄妹才会说有两头邪祟闯入山庄,盗走了神宝。因为那源自于他们残留的一丝记忆。”支狩真怔怔地看着空豪烈的背影,语声越来越低沉,恍惚望见了百灵山上另一个人的身影。
这个整日打骂空真的灭邪士,其实只是一个过于焦虑的父亲。
因为担忧,所以苛责。
空豪烈一动不动地半趴在大雨里,沉默了很久。
“真是奇怪,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记住这些呢?”突然间,他慢悠悠地,以一种放慢动作似的诡异速度,将身躯一点点转向支狩真,就连说话的速度也变得极慢,音色厚如山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庞大无匹的邪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往四面八方延伸,地上的残枝落叶纷纷喷溅,暴风雨环绕着他猛烈盘旋,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啸。
“即便你融合了神日山庄的宝物,也不可能保留所有的记忆。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他一点一点转过身,呈现在支狩真视野里的,不再是空豪烈的面容。
那是山神的脸!
只是这张脸恍若一团湿乎乎的软泥,一刻不停地在抽搐,在扭曲,在变化,在空豪烈与山神的面容之间换来换去。
“当——”支狩真迅速左手结印,醒神钟影在半空发出浑厚的钟响,空豪烈攀升的邪气一下子降下去,又挣扎着冲起,像起伏跌宕的怒浪,一张脸如同不停变形的可怖妖魔。
钟声悠扬不绝,劫灰剑跳出绛宫,跃入掌心,支狩真左手结印,右手持剑,与空豪烈久久对峙。
暴雨如注,疯狂击打在破旧的庙檐瓦砾上,塌陷的一角房粱被狂风吹得“嘎吱嘎吱”乱响。
“你想用刚学的劫灰剑和老子动手?老子活撕了你!”空豪烈瞥了一眼劫灰剑,仰天大笑,发出一阵傲慢又狂躁的笑容。支狩真一时也分不清,此时的他究竟是空豪烈,还是强大可怖的邪祟。
“你不会杀我的。”支狩真看着空豪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这个邪祟吃人的世界,我太弱小太怯懦了。你一直在担心,担心未来有一天,如果你搏杀邪祟而死,留下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空氏一族传承悠远的血脉,就将彻底断绝。”
空豪烈呆了呆,肩膀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你这个没用的孽子,你做什么都不行,做什么都害怕!老子驱邪多年,浑身是伤,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你怎么活啊?你这个废物!”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狂挥手臂,雨水淌满了脸,头发一缕缕愤怒地打卷,像密集的肉瘤。
“所以你带我赶来此地,想要夺取神宝,但是山神太强大了,你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支狩真犹豫了一下,迈动脚步,一步步走向空豪烈。他甚至收起了劫灰剑,唯有醒神钟声在狂风怒雨中飘摇,仿佛一叶颠簸流离的孤舟。
“唯一的机会,就是放开自己的精神抵御,让山神侵染你。因为侵染是相互的,山神进入你精神世界的同时,也将受到你的侵染。”
“这是你夺取神宝的唯一机会:将山神的精神核心困在你的精神世界里。”
“因为侵染是双向的。”
“侵入了玉人精神世界的邪祟,将会全盘接收宿主的记忆。而玉人的记忆对于邪祟而言,同样是一种侵入。全新的生命,全新的经历,全新的生活方式……一个玉人一生中无数悲欢离合的记忆,一个父亲一生中对儿子深藏在心中的爱,都会对邪祟产生庞大而强烈的冲击。”
“有些邪祟会认为自己就是宿主,从而把宿主的经历当成是自己的经历,以宿主的身份活下去,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头邪祟。”
支狩真慢慢走近空豪烈,双方相距仅剩咫尺。
“现在,趁你还清醒,送我离开吧。”支狩真低声说道,“让我们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
“你确定,我不会杀了你么?”空豪烈突然开口,声调忽高忽低,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眼珠子鼓凸起来,强烈的惨绿色邪光闪烁不定。
支狩真没有答话,他清晰听到空豪烈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听到那具躯壳里激烈而痛苦的战斗。
他一时迟疑,禁不住停下脚步。
然而,在空真的精神角落,那一点微末的,单薄的,随时会熄灭的火烬突然亮了。
那是空真的一缕魂魄。
支狩真默然片刻,忽而放开了对肉身的掌控,交还给空真。
“将邪神的精神核心困在自己体内,这在神通技巧中,被称作‘封印’。但在更古老的年代,它有另一个名字。”少年的语声低柔,颤抖,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火星,又像是努力发出最后的光。
“牺牲。”
“这是一个天才的构想,也是一次疯狂的冒险。但唯有一个深爱儿子的父亲,才甘愿以自身为封印,做出这样的牺牲。”
“不是为了空氏声名,也不是为了稷下士宫,更不是为了复仇邪祟,仅仅是想要自己的儿子可以活下去,在这个绝望而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
空豪烈望见两行泪水渗出少年的眼眶,慢慢流下来,像是灼热的雨水。支狩真的主念重新拿回了肉身,但空真的一点魂魄靠近他,主动地融合进来。
“它叫牺牲。”
空豪烈看到儿子泪流满面,却大步直行,没有犹豫,也没有再瞧上自己一眼。
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声,面容瞬息万变,劫灰刀轮在高空急速旋转,剧烈振动,发出惊心动魄的嗡嗡声。
双方擦肩而过。
“让开!”“去死!”两种声音在空豪烈口中交替响起。
支狩真没有回头,空真也没有回头,两个少年的意志并肩而行,渐渐融为一体,化为更耀眼的火星。
劫灰刀轮猛地斩出,斩向了空豪烈自己的脸。
“扑通”一声,他半跪倒地,面容一点点化作尘灰飞扬,又缓缓愈合,劫灰神通和山神邪力来回拉锯,相互挣扎。
“邪祟太强大了,终有一天,玉人会被灭亡。”空豪烈喘息地望着空真的背影,浑身剧烈颤抖。
一条通往下方的山路,奇迹般地浮现在支狩真眼前。
空豪烈想要笑,面目却狰狞变形,嘶哑的喊声远远响彻深山:“可我们仍要反抗!”
支狩真停了一下,继而轻巧掠起,沿着山路飞也似地奔跑,越跑越远,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到最后,连影子也瞧不见了。风雨越来越微弱,黑夜消失了,头顶上空,渐渐出现了白云悠悠的万里碧空。
回过头,支狩真站在山脚,遥遥望向空豪烈的方向。
在那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那场看不见的战斗仍会继续,就像这片饱受疮痍的玉人大地。
“可我们仍要反抗。”支狩真喃喃说道。
识海中,倏而响起一声高亢清越的蝉鸣,它像一缕轻盈的风,在云层晴空上飘荡,飘过山神庙,飘过百灵山,飘过和支野的每一天。
原来那只是一个过于焦虑的父亲。
因为担心,所以苛责。
巫灵苏醒了。
数日后,支狩真走出了这一带的山岭。
识海深处,白玉骰子变得愈来愈模糊,只余下淡淡的虚影。他随时会脱离邪镜界,返回人间道。
这次进入地梦道,支狩真算是完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成功苏醒了巫灵。如今,他可以通过八翅金蝉,直接施展厌胜禁俑祭术十二禁咒,战力大进一步。
即便以后转生地梦道不同的世界,重塑肉身,厌胜禁俑十二禁咒照样可以施展。
最奇妙的是,巫灵汲取了厌胜禁俑祭术十二禁咒之后,发生了玄妙的变化。八翅金蝉的翅翼生出模糊的鸟、鱼图纹,一点点勾连成形,越来越清晰,散发着莹莹毫光。
那是厌胜禁俑祭术与巫灵融合后生出的,传说中第十三种最神秘的咒术,号称“取法天成,无迹可寻。”
再过数月的时间,第十三禁咒便可彻底成形。
由于巫灵进化,支狩真的魂魄本质随之提升,夏蝉汲养术和冬蝉蛰藏术也水涨船高,比以往多了一丝灵性。他也明了八翅金蝉将来的进化之路:需要汲取一些具备灵性的天材地宝,获得再次蜕变。
支狩真的精神力也在蚀心魇的帮助下,飞速膨胀,相距合道仅余一层之隔。
只是这层隔膜犹如天堑,牢不可破。即便巫灵苏醒,他的魂魄进一步蜕变,但精神力的合道瓶颈仍未冲开,还停留在返虚巅峰。
支狩真猜测,这是缘于自己的神识始终未能孕育出来,导致识海无法质变,完成突破的最后一步。这有些违反常理,以他的精神力强度早该生出神识,何况修炼的又是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太上心镜注此等绝顶法门。
唯一的可能,是自己领悟了庄梦的星空夜景屏风,识海衍化成虚空星辰棋局,又在魔狱界汲取了地涡星辰,识海变得十分特殊,再难以正常的方式孕生神识。
这一切既然与庄梦有关,那么回到人间道,他就必须借助侯府的势力搜罗庄梦的功法、著作甚至平生经历,加以参详,彻悟虚空星辰棋局识海,才有机会孕出神识,完成精神瓶颈的突破。
这需要机缘。
支狩真一边沉思,一边信步走在乡野的田埂上,心情也放松起来。沿途出现了零散的村庄,蜿蜒的黄土坡路两侧,分布着一片片开垦的麦田,在蒙蒙春雨里绿得生烟。
支狩真向几个农耕的玉人问路,他们十分警觉,谨慎不语,始终和他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个个脖子上挂着一串驱邪的尖红辣椒。这种辣椒会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辣气味,许多小邪祟十分厌恶这种味道。
直到支狩真问农人讨要一根尖红辣椒,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他们才露出一丝友善的笑容。这是空豪烈教过的法子,可以证明自己并非邪祟,与陌生人建立初步的信任。毕竟玉人会被形形色色的邪祟附身、寄生、共生……
根据农人的指引,支狩真一路向西而行,到达百里外的一座边境小镇。
因为常年饱受邪祟灾变,战斗不断,整个大陆变得千疮百孔,四分五裂,挤压出一条条巨大的裂壑地貌。
裂壑大多被汹涌的洪水充斥,形成汪洋大泽,将陆地分隔成星罗棋布的一块块。紧邻裂壑的城镇被称为边境城镇,唯有乘船远洋,才能渡过裂壑,抵达其它陆地。
支狩真缓步走进小镇,镇子四周被高高的砖墙围起,砖上刻满五花八门的驱邪印图。一旦邪祟接近,就会发出警示的尖叫。平坦整齐的石板路上,人来车往,店铺林立,屋顶上插着一杆杆五颜六色的灭邪旗幡,迎风猎猎作响。
小镇的码头是最热闹的,人流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时不时地可以遇到各色商队以及担当护卫的灭邪师。一艘艘远航的巨型海轮密集停靠,正在装卸货品。
“招募灭邪士、灭邪师和学徒,护送商船渡过裂壑,前往光新大城!”一个商队管事带人守在码头边,大肆吆喝,“一切酬劳从优!可以发放稷下士宫传承的手印秘笈,神通技法!各位高人抓紧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支狩真好奇地停下脚步。由于裂壑的汪洋里潜伏着不少邪祟凶灵,所以商队会雇佣修炼者,护送他们远渡裂壑。但酬劳往往是此地修行界的通用货币——水晶石,极少以秘笈相酬。
“真的假的?确定是稷下士宫传承的秘技心法?”“去光新城的裂壑太凶险了,听说一直有船只出事,你们船上有灭邪士压阵吗?”一些修炼者停下脚步,争先恐后地询问起来。
常年与邪祟抗争,玉人大陆上的修炼者极多,但大多数是学徒,缺乏正统的灭邪传承。一听说酬劳是稷下士宫的传承,众人立即趋之若鹜,将管事团团围住。
“当然是真的,船上也有灭邪士大人亲自坐镇。”商队管事的身后,一名灭邪师沉声说道。他大约三十来岁,眉目沉毅,穿着玄色深衣,雪白的衣缘上绣有稷下士宫的徽记,显然是隶属于稷下士宫的灭邪师。
“这艘商船由我们稷下士宫全程押送,报酬也由我们直接支付。”边上另一位灭邪师说道,他同样出自稷下士宫,身材高大魁梧,背后插着一根墨绿色的长幡,卷起的幡面不住颤动,依稀透出渺不可闻的吼声。
支狩真的目光微微一转,掠过两位灭邪师,投向他们身后的一艘黑色巨舰。
一群水手正抬着一口大箱子登船,一名佩戴着稷下士宫玉璧的灭邪士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箱子的形状像一口棺材,被一根根粗黑的铁链牢牢捆住。铁链上雕刻着各种驱邪符纹,箱子表面也以朱砂、水银、硫磺、雄黄等驱邪物绘制出了繁密的阵法图纹。
支狩真观察着箱子的同时,八翅金蝉发出一声警示的清鸣,此物分明暗藏极大的凶险。
与此同时,那名灭邪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四下里一转,落到支狩真身上,闪过一丝异色。
“本座厉庭,乃稷下士宫巡察使。这位灭邪师小友,可否上船一叙?”灭邪士嘴唇蠕动,声音准确送入支狩真耳中。
他身材削瘦,神色冷厉,眼神中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显然常年身处高位。
支狩真刚要答话,识海内的白玉骰子忽地翻了个身,消失不见,一股庞大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出邪镜界。
正当脱离之际,支狩真骇然发现,一股股邪异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探出,死死拖拽自己,不容离开!
支狩真不由得心头一惊。
他正陷入一片奇异的虚空,四面八方卷起滔天光浪,斑斓眩目,以沛然莫御的力量裹住他往前冲去。但在身后,一个缓缓收缩的十字形裂缝内,无数条粗长的触手争先恐后地探出,交缠滑动,将他竭力拽住不放。
这些触手千姿百态,怪诞可怖:有的布满鳞片;有的密生花花绿绿的绒毛;有的长着一张张狰狞蠕动的脸,做出哭、笑、憎、惧的各种表情;有的纯粹是一大团涌动的黑雾,变形成一个和支狩真面目类似的雾人……
这是邪镜界的邪力所化!
支狩真忽生明悟,自己在邪镜界内层待的太久了,精神力又靠吞噬邪祟一路暴涨,以至于魂魄与此界邪气生出了一丝奇妙而特殊的联系,一时难以摆脱。
但随后,更为庞大无匹的光浪排空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啸声,裹挟着支狩真猛冲出去,消失不见。众多触手被硬生生崩断,不甘地卷曲颤抖,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还有一小截断裂的触肉兀自死死粘着支狩真,蠕动不休。
竹林的静室内,支狩真的身躯陡然一震,直腰跪坐的姿态往旁一歪,仆倒在地,撞翻了脚边的瑞兽香炉,香灰扑洒出来。
一缕邪气突如其来,诡异地从邪镜界尾随而至,无声渗入他的精神世界,猛地发作起来。
一时间,支狩真只觉眼前幻象纷呈,思绪突然混乱起来,似是半梦半醒:一团耀眼的赤色火球蓦地亮起;一双莹白滑腻的手臂从虚空内伸出来,缓缓摸向他的脖颈,密密麻麻的汗毛钻出来;又察觉自家的阳根莫名地萎缩,化作女子的牝户,里面探出一个湿漉漉的婴儿,张嘴露出满口乌黑的獠牙……
他的肉身也被波及,浑身上下痛、痒、麻、酸……各种滋味齐至,如同遭受无数虫豸啃咬。百般煎熬中,支狩真无意瞥见案几上的铜镜,明明自己痛苦不堪,镜子里的脸却露出奇诡的笑容,眼珠子还透出一丝黄澄澄的异芒。
识海内,一声声清亮的蝉鸣响起,八翅金蝉振动翅翼,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当即发动,一片片白金色的毫光绽出翅翼,犹如雪亮的刀芒,纷纷斩向邪气。
巫灵经过第一次蜕变之后,已可自行驱使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进行精神力的修炼和防御。虽然支狩真神识未成,又缺乏精神力的具体运用技巧,但他的精神力太过庞大,被巫灵源源不绝地汲取,转化成铺天盖地的白金色利芒,瞬间淹没了邪气。
而他的三杀种机剑胎也同时做出反应,剑胎一起一伏,三杀种机剑炁犹如水银泻地,反复冲刷肉身,将身躯的异样感一一斩灭。
过了许久,支狩真才彻底驱除了异象。他没想到,邪镜界的邪气如此可怖,竟能借助自己的精神力穿越地梦道,追来附身。
难怪永宁侯一直伤势难愈。他必定在邪镜界被强大的邪祟侵染,魂魄受到重创。
支狩真坐起身,凝神调息片刻,骇然发现了不对劲!他的精神力似乎能伸向一处幽深而熟悉的空间:天际裂开一张张嚎叫的血盆大口,酸雨冰雹呼啸而落,地底钻出无数条挥舞的触手,邪气汹涌扑来……它们模模糊糊,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又像探手可及。
这是邪镜界内层!支狩真惊疑不定,不知怎地,魂魄与邪镜界之间的联系仍然存在。只要他愿意,随时能以自己庞大的精神力,连建起一座隐秘的“桥粱”。
这架精神之桥能隐隐感应到邪镜界的邪祟,也会吸引无穷无尽的邪气而来,甚至引发邪祟的侵染!
支狩真连忙揽镜自照,反复察视,未再发现身上出现什么怪异的迹象。他睁大瞳孔,镜子里的眼神十分清明。再张开嘴,也没瞧见乌黑的獠牙。
“七弟,七弟!明月当空,清风摇竹,如此良辰美景,岂能一个人闷在房里练功?我找了几个仰慕你的朋友,快出来一起吃酒谈玄!”窗外,远远响起刘伶高亢的叫喊,兴冲冲的,几息便到了静室门外。
“砰——”翠竹门被刘伶用肩膀撞开,他醉眼发红,衣襟随意敞开,双手各抱着一只朱漆大酒坛。身后还跟着一群人,恰好望见支狩真坐在席上,揽镜自照顾盼的情景。
众人不由停下脚步,大感意外。
“刘伶哥,诸位贤兄。”支狩真急忙放下铜镜,起身行礼作揖。
“七弟,我还以为你在战战兢兢地练功,准备迎战外敌,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哈哈哈,好!临危不惧,照镜画眉,直将生死视作等闲!好,好,好!这才是我辈的英雄本色!”刘伶愣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将一只酒坛抛给支狩真,不由分说地拽起他,携手出门,“这就对了,怕个鸟啊?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还没我这酒坛子大哩。走走走,痛痛快快吃酒去!”
“原安公子不愧为竹林第七子!面对八方来敌,天下群雄相逼,仍然潇洒从容,对镜怜颜,梳妆描红,这才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幸于色的名士气派啊!”
“比起原公子的绝世风姿,区区生死何足道哉?真可谓‘任尔千军万马刀剑至,比不上我唇间一抹朱砂红。’所以常言道,是真名士自风流!”
“某家活了数十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真正视生死为无物的气度!不愧为新晋的竹林七子,建康名士!”
“原公子用的口脂真个艳丽!不晓得是用了胭脂斋的‘嫩吴香’,还是西月楼的‘半边娇’?”
“原公子的粉搽得更妙!莹白皎洁如玉,还瞧不出什么痕迹。我用过城里所有大铺子的粉盒,怎地从没见过这么好的?”
“你确定是粉盒,不是粉头?”
“说起粉头,秦淮河边上新开了一家画舫楼,老板娘风情十足,三寸金莲……”
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道,簇拥着支狩真和刘伶一路而去,走向竹林的溪畔。
“我没有梳妆傅粉……”支狩真怔怔地道,声音旋即被喧闹的夸赞声淹没。
华灯初上,星空朗净。
竹林内萤火流烁,叶影婆娑,一条明灭闪烁的溪水穿林而绕。水面上,漂浮着点点莲花灯盏,随波摇曳光影。岸边的岩石大而平坦,洁净泛白,摆满了各色瓜果佳肴,丹丸药散。
一群建康的名人雅士坐在溪畔,围着嵇康诸子扪虱饮酒,谈笑风生。谢玄、周处几个也在其中,都喝得迷迷糊糊,倒在娇媚侍女的怀里数星星。
“七弟,你怎么有闲情过来?”嵇康瞥见支狩真捧着酒坛而来,不由一愕。原安向来律己极严,搬来竹林也一直闭门苦修,完全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想不到也有放浪形骸之时。
“小安子,来来来,坐哥这里舒服……”谢玄揉了揉惺忪的醉眼,冲着支狩真乱招手,又挪了挪屁股,将当作肉垫的侍女让出半个身子来。
“嘿嘿,是咱把他拉过来一起吃酒的。有张有弛,文武之道嘛。”刘伶笑嘻嘻地拽着支狩真一屁股坐下,举起酒坛,仰脖痛饮了一大口,笑道,“大哥,你晓得七弟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吗?”
嵇康呆了呆,张口欲言,神色转为古怪。原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莫非一个人在……
众人不等刘伶卖关子,就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生死关头,虎狼环伺,原公子竟然有闲情雅致,对着铜镜涂脂傅粉,果然是一代奇士!”“真了不起啊!视生死为等闲,视群豪为无物,不愧为竹林第七子!”
“此谓‘天有星辰北斗,地有竹林七子。’交相辉映,天人合一!”
原来不是我想的那般……嵇康暗暗抹了一把汗:“想不到七弟小小年纪,已有洒脱不羁的大家风范。来,今晚我等放宽胸怀,与清风明月一同把酒言欢!”
众人举杯欢呼起来,一时间,杯觥交错,丝竹鸣动,歌女舞姬花枝招展,巧笑倩兮。宴至酣处,支狩真一时起了意兴,拎起酒坛子向诸人一一敬酒,一连百坛不醉,赢得满堂喝彩。
待到子时夜深,夏虫鸣叫起伏,与四周如雷的鼾声相映成趣。
星光清凉如水,透过上方的竹叶漏下来,映得溪水银白发亮。众人衣衫半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侍女也似一根根剥了壳的嫩白春笋,蜷卧在名士们的怀里,妙处半遮半掩,被晚风的细波撩得柔如绒草。
支狩真没什么醉意,身子却被浓酒弄得有些燥热,索性躺在凉澈的溪水里,任由薄衫被湿漉漉地浸透。
他眯着眼打盹,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回到了百灵山,一头扑进冰凉的溪里,装疯卖傻捉鱼;有时候,他背出大段晦涩的祝由禁咒,支野会递来一块野蜂巢,他咬得满嘴流蜜;他想起巴狼仰天对月的长啸,以及清风在狭窄的天井里传授剑道,被暮风吹起的斑白鬓发;他记得初入建康,谢玄捉弄自己的促狭,也记得自己如何以牙还牙。可后来入狱了,谢玄第一个为自己出头喊冤,偏偏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惫懒样;还有胖虎递来的油腻鸡腿;鲤人阿光质朴干净的笑容;长史王夷甫深深折腰的哽咽;画舫里众人啸声相合;谢咏絮把剑击节,对他说“一剑在手,自当披荆斩棘!”;与空豪烈擦肩而别的一刻,空真融入了自己……
这些往事,这些人,像天上的云影,无声飘过闪烁的水面,一时历历在目。
但浮云只是从水上掠过么?支狩真睁开眼睛。并非总是如此,总会有一点一点的云影悄悄沉下来,融化了,成为溪流蜿蜒向前的一部分。
他默默起身,抬头望见夜色中一团线条柔和的白影,静静地坐在竹梢上。
猴精的倒影也映入粼粼溪水。
他们都喜欢原安,喜欢自己,对自己充满了各种期许。这让支狩真觉得心热,又颇为忐忑多虑。他小心地绕过众人,沿着曲折的溪水信步而行,渐渐走入竹林幽深处。隐隐约约,听见溪流的另一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支狩真循声走过去,瞧见嵇康站在溪边的大铁炉前,抡着一个大铁锤,奋力敲打着通红的铁块,火星纷纷溅开。
“七弟,你来得正好,帮我拉一下风箱!”嵇康大声喊道,上身袒露,肌肉贲张鼓起,闪闪发亮的汗珠不时从脊背上滚落。
支狩真应了一声,跑过去,伸臂发力拉起风箱,“呼”地一声,火焰一下子窜起老高。
“七弟,推拉用力要均匀,不能忽轻忽重,要保持好稳定的节奏,这样才能控制住火的温度。”嵇康一边指点,一边掌钳翻动铁块,反复锻打。
“大哥怎么不休息,突然跑来打铁了?”支狩真奇道。
“我服了不少五石散,正需要行气运血一番,将药力化开。”嵇康手上的铁锤不停,“砰砰——咚咚——咣咣——当当——”落在铁块上,铿锵有力,仿佛一首抑扬顿挫的鼓乐。
支狩真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察觉到击打声偶尔的迟滞,忍不住问道:“大哥心里有点不安么?”
“七弟果然也是个音律知音。”嵇康长笑一声,大锤猛烈迅疾地敲击了十多下,“天下高手为了金阙图录蜂涌而来,斗战将起,竹林成为众矢之的,我怎么会不紧张呢?”
“是我连累了大家。”支狩真苦笑道。
嵇康微微蹙眉:“七弟说这话就太生分了。当初你一剑斩杀小鹰王,何尝怪过别人连累了你?你啊,性子太过老成,心思繁多,其实失去了许多快乐。”
“可想要好好活着,不得深谋远虑,谨慎行事吗?”
“活着不是为了好,是为了快乐,这才叫快活啊!”
支狩真沉思不语,嵇康笑道:“不过七弟,为兄还是佩服你的。为了金阙图录成为天下之敌,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还有心思爱美妆扮,果然有名士之风!哈哈哈哈……”
“我真的没涂脂抹粉……”支狩真神色一窘,犹豫了片刻,道,“其实我心里是害怕的,也不想收下金阙图录。但没办法,边无涯没给我选的机会。”
这番心思,过去他是断不会对旁人说的,此刻却坦然相告,让支狩真自己也有点意外。
是因为有了一点酒意?他心想,兴许是天上的云影太多,水色又太明亮。
“哈哈,害怕有甚么关系?人哪有不怕的?”嵇康手上打铁不停,浑不在意地说道,“再说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让你选的事?十之八九是没得选啊。但你我行事,只要内不愧心,外不负俗,成败曲折何须计较太多?”
支狩真若有所思,一下一下拉动风箱,火焰稳定地跳跃着。
嵇康敲击铁料的音律也渐入佳境:时而如战鼓敲击,时而如雷电交轰,时而如金石激越,时而如风云呼啸,时而如暴雨,如急瀑,如碎雪,时而如铜锣如铁筝如金钹……
支狩真默默听着,猛然间,浑身骨骼被打铁声敲得一震!一麻!一酥!左手中指的第一段骨节开始颤动,紧接着是第二段骨节,第三段……犹如被推倒的一连串骨牌,支狩真全身的一段段骨节依次弹动,跟着嵇康敲击的节拍,犹如不断往前推送的叠浪……
“继续拉风箱,不要停!一息转环通阴阳,纵横捭阖淬风骨!”嵇康大喝着抡动铁锤,面色涨得通红,肌肉鼓凸,青筋暴绽,身上的气息犹如风暴汹涌升腾。
“一息转环通阴阳,纵横捭阖淬风骨!”支狩真心头一震,这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鬼谷淬炼身体骨骼的秘法,若以此法帮助他人淬炼,会消耗自身十年左右的寿元。
支狩真来不及叫停了,只得听从嵇康的吩咐,以一息之气来回推扯风箱,带动全身骨节弹颤,让嵇康的淬骨秘法释放出最大的威力。
天色渐渐发亮,铁炉的砧板上,铁块经过一次次锻打和灼烧,慢慢形成了一柄长剑的模样,发出耀眼的红光。
支狩真骨骼的杂质也在不断渗出,骨髓变得空灵剔透,骨节轻灵如风,一身奇异的风骨逐渐生成。
而嵇康的脸色由红转为苍白,满身大汗淋漓。“轰——”铁锤猛地高高扬起,最后一击重砸在砧板上,发出炸雷般的巨响。
支狩真身躯的最后一根趾骨恰于此刻完成淬炼,他不由自主地跃起,只觉得通体轻盈如风,舒畅无比,恍如飘飘欲飞。
“呲——”嵇康用铁钳夹住长剑,放入清凉的溪水。一股白烟升腾而起,烧得通红发亮的铁剑立即变成了一抹翠绿,在水中闪烁着明艳动人的寒芒。
“剑名丝竹,长三尺,宽两指,重七斤,以碧松金、寒翠铁、绿竹晶三种铁石相融,形如竹叶,锋锐轻灵,尤其能发挥出音剑术的威力,生出异响。七弟,你且试剑,瞧瞧手感如何?”待到白烟散去,嵇康探臂一抛,将丝竹剑抛向支狩真,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语声嘶哑,浑身近乎虚脱,长发湿淋淋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面容也颇显憔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支狩真接过丝竹剑,摸着兀自发烫的剑柄,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气息悄然生变,臻至炼气还神的心斋剑道境地。
不觉中,曙色明亮,鸟鸣四起,潺潺的溪水仿佛一直流向了天光破晓之处。
“大哥,这条小溪的尽头是什么样子?”支狩真忽而问道。
嵇康不由一愣:“谁知道呢?”
支狩真凝视着嵇康,默然片刻,微微一笑,笑容也映在溪水上,摇曳不定。
“一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他在心里说道。
五月初五,不详之日。
按照云荒人族的风俗,这一天被视为恶月恶日,五毒俱全。若有当日出生的孩子,则视为杀戮父母的灾星,会被悄悄溺死或者送走。
五月初五正是端午节。
寅时刚至,天方破晓,东宫太子府已经焕然一新。
宫女们将各种名贵的药草塞入香囊,以五彩丝线系好,挂在楼台亭阁各处,再把驱除瘟疫病邪的艾草悬在各重门户上。又把各色香糖果子、粽子装好盆碟,紫苏、菖蒲、木瓜混在一起切成细茸,以香药相合,盛放在梅红色的雷殛木匣子里……
伊墨早早沐浴焚香,穿戴妥当,在孙秀等东宫臣属的陪同下,正要前往太庙祭祀,羽族使团的鸾安却声称要事来访。伊墨不得不按住性子,设在正殿接见。
“我族的八荒巡狩团已在大晋逗留多日,如今即将启程,前往它处疆域巡视,特来知会你一声。”鸾安大剌剌地坐在伊墨常坐的龙椅上,漫不经心地道。
伊墨不由一阵暗喜,巡狩团的羽族一直待在建康耀武扬威,他不得不装孙卖乖,好生伺候。于今送走瘟神,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上使这么早就要离去,莫非嫌弃大晋招待不周?孤自小仰慕羽族上朝风华,还期盼能向上使多多讨教。唉,真是太遗憾了,下次不知何时,才能有幸与上使重逢……”伊墨一脸依依不舍,捻起袖角擦了擦干涩的眼眶,硬是揉出了一点水。
“此等粗鄙之地,如何久住?”鸾安皱皱眉,随手摘下边上一串悬挂的香囊,剥开瞧了瞧,扔在地上,“难怪这香味又冲又粗,过节用的花草香药居然只有几百年?太寒酸了。在天荒,我族打赏仆从的药草都是上千年份的。”
伊墨陪着笑:“天荒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羽族更是贵为八荒之主,哪里是我们这些小旮旯能比的?”
“对了,本使听闻,那个杀了小鹰王的剑修原安惹上了大麻烦?”寒暄一番之后,鸾安直言相询。
伊墨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上使说的正是,这也算恶有恶报。据传此人巧取豪夺了一件奇物,得罪了很多修士,成为整个云荒的众矢之的。这是好事啊,贵族可以兵不血刃,轻松除掉这个眼中钉了。”
“可笑之极!”鸾安面色一沉,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我堂堂羽族,高贵的天空之子,还需要借助你们这些卑贱的下族行事?原安此人,是我们留着当作磨剑石,以此磨砺我族的后起之秀,不是让你们随随便便动的!”
伊墨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会过意来,一边心中大骂鸟人太贱,一边神情尴尬地解释:“上使见谅,那些要夺宝的修士大多来自他国,并非大晋可以约束。”
“那是你这个太子的事,和本使无关。”鸾安恰好与他相反,面上气势汹汹,心里极为尴尬。先前那番话其实是凤峻的意思,他不过是听话照办罢了。虽然他琢磨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却仍未询问凤峻,装糊涂对自己更有好处。
“记住了,原安只能死在我族的剑下。若有半分差池,本使找你是问!”鸾安最终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伊墨面色铁青,直到鸾安远去的脚步声消失,才一脚踢翻龙椅,接连抓起几壶菖蒲酒,狠狠砸碎在地,又撞翻了一个铜兽香炉,口中叱骂羽族不停。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太庙了,祭祀的牛羊已经运送到中门。”太子洗马开口劝道。
“催什么,你有没有眼力?给死人上供重要,还是解决活人的麻烦重要?”伊墨指着太子洗马,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尖上。
“殿下慎言。”其余臣属神色大变,纷纷劝诫,节日祭祀乃是头等大事,不容有失。
孙秀上前几步,凑近伊墨,低声道:“殿下息怒,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羽族蛮夷之辈,向来蛮横无礼,殿下何必和这些披毛带羽的禽兽计较?太不值当了。至于原安一事,不妨甩给天罗卫去办,就说原安是我大晋竹林名士,又曾为民众力斩羽族剑修,不容外人欺侮。”
他柔若无骨的臂膀贴着伊墨,肌肤绵软,腰系的香囊散发出一丝甜腻的异香。伊墨禁不住心中一荡,思及数日前的旖旎景象:睡醒时,四周悄寂无人,绿遗珠不知去了何处,唯有他与孙秀腿股交缠,身无寸缕,一股浓烈的咸腥气飘散开……
“去把宁小象找来,我们这就去太庙。”伊墨的目光忍不住下溜,滑至孙秀纤长的腰肢,以及下方乍然扩展开的饱满弧线。他喉头一干,长袖轻甩,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不着痕迹地撩了一下孙秀的圆臀。单论弹力,远胜那些软绵绵的嫔妃。
一丝禁忌的刺激冲上伊墨心头,令他愈发小腹发热,这便是那些分桃艳情杂录里描述的“可刚可柔,可甜可咸,软硬兼施,一张一弛之妙……”?
“孙爱卿,待会儿祭祀完毕,陪孤去书房,仔细商议一下诸多魔门弟子入京之事。”清咳一声,伊墨正色说道。
“微臣遵旨。”孙秀的脸微微一热,埋下头,悄悄瞟去的眼神似羞还怨。
建康城外,旭日初升,滚滚长江之水像烧沸的铁汁,红光灼灼。大大小小的渔船披霞带晖,接连靠岸,开始卸下满载的渔获。
宁小象蹲在码头边,头顶发黄的破箬笠,上身罩着一件油腻肮脏的大襟麻布衫,下着皱巴巴的笼裤,黝黑的手掌上布满皱纹,通脉易骨换容大法又将他变回渔民老马的角色。
两个强壮的渔民站在他身后,各提着几只大鱼篓子,目光警觉地打量四周。
过了片刻,一艘乌篷小渔舟快速驶近,一个干瘦的老渔夫钻出船篷,竹笠遮住了额角的刀疤,狭长的目光四下里一扫,犹如鱼鹰觅食般凌厉。
宁小象与对方目光相触,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踏上船板,满舱闪亮的鱼虾胡乱蹦跳。
“老马,城里情况怎么样?”老渔夫压低声音问道。
宁小象也不瞧他,一手娴熟地抓起鱼虾,掂量查看,嘴里只念了一句切口:“八湖九海齐聚义。”
“不是猛龙不过江。”老渔夫无奈地接道,“老马啊,我们水寨的弟兄结义六年多,烧成灰都认出来了,还要念什么绿林切口辨别?”
“金三哥,小心无大错。”宁小象目光一闪,落在对方小臂的刺青上。那是一个狰狞的水鬼图纹,也是大晋水道的绿林巨擘——长江十二连环坞的标志。
“城里到底怎么样?”金三着急地追问,“那个原安小崽子还是龟缩在竹林幽谷不出?金阙图录还有机会搞到吗?”
宁小象捻起一个生虾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老渔夫:“今日午时,竹林秘境对外开启。八荒合道之下的修士,都可长驱直入,与原安争夺金阙图录。”
“好!太好了!”金三一拍大腿,眼里闪动着炙热的光芒。
几个黑瘦精悍的水寇陆续钻出舟舱,个个渔夫打扮,蓑衣里藏着分水刺,瞧见宁小象,低头恭敬地叫一声“马四爷。”
长江十二连环坞是大晋河道上最大的水匪,总共十二位寨主。宁小象的另一重身份“老马”坐了第四把交椅,长期潜伏在建康城的鱼市,负责刺探、销赃之类的暗活。
宁小象“嗯”了一声,道:“这两天城里管得严,别在街上闹事,不然会被官兵直接格杀。”
金三连忙问道:“竹林那边呢?官兵设卡吗?”
“钟山一带的近郊没人看管,今日彻底放开,任由各路好手杀个底朝天。”宁小象摇摇头,争夺金阙图录之事朝堂不会插手,让道门、魔门去竹林里狗咬狗。
“好,越混乱越好,乱了才能浑水摸鱼!”金三摩拳擦掌,“兴许我上辈子烧了高香,金阙图录最后落到我手里了呢?老马,要不你和我联手,我们一起干了这票?”
“我胆子小,修为不过是炼精化气巅峰,哪够资格趟这个浑水?我还是缩在边上,瞧瞧热闹算了。三哥,我劝你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小象装模作样地提醒了一句。
“我呸!老马你赶紧闭上乌鸦嘴!”金三狠狠吐了口浓痰,混水路的人都喜欢讨个好口彩。
宁小象心中冷笑,金阙图录是边无涯抛出去的饵,故意掀起一场魔、道相争的狂涛巨澜,背后另有目的。可笑这群水匪利欲熏心,连真相都没弄清楚,就一头栽入这个凶险的漩涡,势必不得好死。
金三忽而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不拼一把不行啊。我的寿限快到了,没两年好活。修为卡在炼气还神初阶整整六十年,弄不到好功法,我只能一直等死,又怎么甘心?还不如拼死博一把!老马你说,凭什么原安那些世家子生来吃穿不愁,女人随便玩,秘法随便挑?而我们这些散修只能狗盆里刨食,连本像样的功法都搞不到?”他攥紧拳头,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那就祝三哥此行夺得神功,扬眉吐气,修得长生。”宁小象不由暗生感慨,即便他在白鹭书院修行四年,也弄不到一本上乘秘典,何况是金三这样的草莽?
如今身为天罗卫总缉捕,朝堂赏赐的功法一样比不上世家传承,有时还得自己偷偷“打野味”。但搞不好就惹来一身骚,最近更因为杀了个孔氏弟子,惹来会稽孔氏一波波明查暗访,着实麻烦。
“承你贵言,等我回来吃酒吧!”金三大笑一声,带人下船离去,直奔钟山的方向。
宁小象蹲在船头,目送着金三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你死了,我在水寨的座次可以往上挪一位了。
正所谓狡兔三窟,多年前,他设法混入长江十二连环坞,从一名普通的水匪,一步步爬到四寨主的交椅。
“马四”便是宁小象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来,他能利用这个身份劫掠世家功法,顺势甩锅水匪;二来,哪天需要一份往上爬的大功绩,可将长江十二连环坞连锅端;三来,一旦晋明王想要鸟尽弓藏,或者自己犯了事,他往水匪窝里一钻,换上另一重身份,谁也找不到。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闲沽酒逗虫鸟爱耍花腔……”宁小象哼着曲,提了满满两篓子鱼虾,一步一颠下了船,待唱到“一夜间风云起群雄逐浪”这句,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一册金阙图录掀起天下风云,群雄逐鹿,他却不能像少年时幻想的那般,在阳光下拔刀而起,勇战群雄……宁小象无声地笑了笑,走在街边的屋檐下,阴影遮住了脸,接下来一句“从此我尘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最终止于唇边,化作一声惘然消逝的轻烟。
一辆描金绘彩的奇异木车从他身边驶过,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轮子灵活旋转,快逾奔马,往城北的钟山竹林方向而去。
云荒六大魔门之一的墨门也出动了。宁小象放慢脚步,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远去的木车。
墨尘风高冠云靴,罩着一套轻巧的墨甲,端坐在墨门特制的木牛飞鸢车里。
在他对面,正襟端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容貌俊美,腰背笔挺,背后交错插着各式刀剑兵刃。两人目光闪动,锐利如鹰,口鼻却无一丝呼吸,并非真人,乃是墨门有名的傀儡造物——偃武士。
墨尘风手指轻点,审视着面前悬挂的千里镜。
镜面不停变幻场景,远近前后的景象一一映射在明澈的镜面上。随着墨尘风指尖挪动,镜像时而缩小,以观街巷全局;时而又放大,连路人鼻头上的粗黑毛孔都清晰可辨。
镜面中,后方宁小象的身影被一下子拉大。
这个渔民有点问题。墨尘风下意识地瞅了几眼,对方摆动的双腿看似虚浮,实则节奏稳定,透出一丝灵巧,只有苦练过武道下盘的人才会如此。
此人真正的身份绝非渔夫。墨尘风指尖轻敲了一下,宁小象的镜像随之消失,另一个神色匆匆的行人映上镜面……他并非针对这个渔人,只是数十年的卧底习惯,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心思越发敏感,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保持戒心。
如今,漫长危险的卧底生涯即将结束。只要他拿到金阙图录,便可返回自家宗门,功成身退。行百里者半九十,墨尘风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任务更需谨慎。
尤其是这几日的建康城,鱼龙混杂,各种血拼、暗杀层出不穷,一些散修莫名其妙地在街上失踪,魔门、道门也是相互偷袭,趁机了结往日仇怨。
木牛飞鸢车穿过长街,驶上东门桥,桥头一个白衣如雪、冠饰红缨的少年出现在千里镜上,一张黑不溜秋的瘦脸被镜面放大。
六大魔门之一冥狱宗的当代小冥王——苏久奇?墨尘风心头微凛,立即弹指驱散少年的镜像,以免对方生出感应。
“冥子,我感到有人在偷看你。”
“我长得帅,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苏久奇负手立在桥头,顾盼自若,任由晨风吹拂一尘不染的白衣,背后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在侧脸投下金红色的晖晕。
一头蜘蛛精趴在苏久奇的红缨冠上,身躯大如鸽卵,漆黑发亮,背部生有六个圆滚滚的小凸点,色泽莹白,犹如星斑,恰好形成南斗星座的图样,正是八荒妖精图鉴榜上位列前十的南斗六星蛛。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六星蛛可谓是救死扶伤的圣物,成精的南斗六星蛛更加神异。它的唾液能治愈精神力的创伤,滋养识海;粪便能修复肉身,愈合伤口;蛛丝能修补脏器内腑,接续经脉;茸毛可以炼制金枪不倒丹丸,专治不举……
尤其是它背上的六粒肉星斑,挖出一粒就是起死回生的救命神药。修士哪怕重伤垂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服下肉星斑都能起死回生。
但南斗六星蜘蛛精最强的本领并非救死,而是逃生。
它可以借助蛛丝,一荡八百里之遥,还能穿梭空间裂缝,暂时隐藏在各种空间断层内。
它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宠伴,也是寻宝探险的最佳搭档。即便是合道修士,也难以捕捉到它。因此南斗六星蜘蛛精认主之人,除非自己作死,否则很难被杀。
“以我们南斗六星蛛的眼光来看,冥子你的确很帅。”南斗六星蜘蛛精说话的声音阴恻恻,慢悠悠,仿佛午夜哀泣的冤魂,听得瘆人毛发,心惊肉跳。
“那不就行了?连你们蜘蛛都觉得我帅,何况是人?”
“可有的师妹背后说你又黑又矮,眼睛小、鼻子塌……”
“这和我长得帅有什么关系吗?”苏久奇不解地问道,“小南你也是又黑又矮,眼睛小,鼻子塌,这有什么问题吗?”
“哦……是我肤浅了,冥子的言辞发人深省,不愧是我们冥狱宗上下五千年的第一帅天才。不过冥子,你已经站在桥头,保持这个姿势一炷香的时间了。”
“帅气的少年傲立桥头,与朝阳的万丈光芒更配!”
“可是已经卯时了,我们不是要早点赶往钟山竹林,去抢夺金阙图录吗?哦不对,去抢金阙图录是你骗师父溜出山门的借口,冥子是想偷偷瞧一瞧魔门圣女——大美人绿遗珠长什么样!”
“咳咳……女人只会拖慢我出拳的速度!”苏久奇黑脸一红,随即足尖一点,轻巧掠过石桥,往钟山方向一溜烟飞窜,背后扬起一道飙升的尘烟。
“咦?……女人会加快你出腿的速度。”南斗六星蜘蛛精晃动八根节肢,若有所悟。
苏久奇一路飞奔,出了北篱门,一眼望见远处巍峨苍翠的钟山。沿途多是幽径野溪,废亭荒榭。四下里林木深茂,静寂无人,唯有清脆的鸟鸣声时而回荡在树梢。
“冥子,这里又有血腥味!”经过一处石潭,南斗六星蜘蛛精提醒道。
苏久奇驻足察看,石潭不过丈许大小,四周梅树环合,水中岩石明净,倒映幢幢树影,几片碎叶子漂浮在碧绿清澈的水面上。
“树叶是被出手时的劲风带动,震碎了落在水潭里。根据碎叶的形状、风向和来势——在那里!”苏久奇目光一转,投向北面的一株嶙峋老梅树。
他双臂微扬,翩然跃上树梢,宛如一只神骏的白鹤,顺手折下一根梅枝,眯起眼,放在鼻尖深深一嗅。
南斗六星蜘蛛精迷惑地问:“冥子,现在是夏天,梅花还没开呢,你闻个什么?”
“你不知道什么叫眼中无梅,心中有梅吗?”苏久奇同样迷惑地反问道。
“哦……是我肤浅了,还以为你在耍帅呢。”南斗六星蜘蛛精惭愧地低下头,冥子就是这么超凡脱俗,才吸引了自己认主。
“我有必要耍自己吗?”苏久奇屈指一弹梅枝,枝上翠叶颤动,叶尖缺口呈现出燕尾的弧形,深褐色的梅枝上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刮痕。“是大晋燕坞谢氏的飞燕回春斩,出手之人是炼气还神巅峰的修为。当时,一名燕坞谢氏的弟子持剑藏在这棵梅树上,悄然运转飞燕回春斩的劲气,蓄势待发。喏,就在这个位置——”他目光一扫,跃到边上的粗枝上,俯身细瞧,枝头粘着一点指甲盖大小的黄泥。
“凌晨露水重,地上的泥会湿一些,所以粘在谢氏子弟的鞋底,现在泥快干透了。谢氏弟子潜伏此地当在寅时左右,他发现了目标,随后冲向对方——”苏久奇凌空扑下,落在石潭一侧,“就在这里交手,没有留下什么交战痕迹,因为目标全无招架之力,一招被杀,多半是一名散修。”
苏久奇挖起一把泥,嗅了嗅,“尸体和血水都被清理干净,但仍有一点血丝渗入泥地。”
南斗六星蜘蛛精歪了歪脑袋,沉思道:“为什么谢家的人要在钟山附近设伏,斩杀前来的散修呢?”
“因为世家的尊严不容散修触犯。无论大晋各大世家平时有多少矛盾,多么看不惯原安,今天都会心照不宣地联合起来,狙杀大部分前往竹林幽谷的修士,除了那些背景深、来头大、手底硬的名门修士。”苏久奇耸耸肩,在水潭里洗净了手,用雪白的丝帕仔细拭干,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瘦短的指形。浓缩的才是精华啊!
“这就是你们门阀世家的潜规则。”南斗六星蜘蛛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通往竹林的路已经变得十分凶险,先前我们发现一处崇玄署道士围杀魔门弟子的痕迹,还有几处都有交战后的血腥气,显然很多人趁机浑水摸鱼,相互残杀。冥子,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苏久奇留恋地看了几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撩了撩鬓角,洒然前行:“小南,不停地往前走,这就是人生啊。”
“他走了,他总算走了,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小冥王还真是邪门,他一来周围就变得阴森森的,总觉得有恶鬼在我脖子后面吹气。”
不远处的山岩背后,两名谢氏弟子探出头来,望着苏久奇离去的方向,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其中一人手握弧形燕尾剑,另一个背着八卦布袋法器,皆是相貌堂堂,气宇不凡,三十多岁便修到了炼气还神巅峰。
“谢天谢地——”一双手陡然从背后伸出,同时拍了拍他们的后颈。
“啊!”
谢天、谢地二人猛一哆嗦,谢天当即提剑回斩,谢地手掐术诀,八卦布袋猛然膨胀。
一股温润浑厚的气劲瞬间透过两人后颈,截断了他们体内的气息运行,让两人的动作不由一僵,八卦布袋也瘪了下去。
“是我,谢青峰。”温和的语声适时传来。
谢天、谢地同时松了口气,转过身,向一袭青衫飘飘的谢青峰行礼:“见过族长。”
谢青峰微微颔首:“你们辛苦了。”
谢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主说哪里的话?不过是斩杀几个利欲熏心的散修罢了,大多还是炼精化气的修为,根本不值一提。”
谢地拍了拍八卦布袋:“我倒是杀了个炼气还神巅峰的散修,还有两个小门派的魔修。”
谢青峰点点头:“你们尽量小心,没有把握就不要出手。这一带交给我吧,你们去南边的松林蹲守,那一片的人手有点吃紧。”
“为了原安的事,家长您要亲自出手?”谢天吃惊地道。谢地不着痕迹地踩了他一脚,这个蠢蛋,难道不晓得族长对原婉儿的心思?
谢青峰似笑非笑地瞥了谢地一眼:“今日,天下修士可以为了原安的金阙图录,践踏博陵原氏的威严。来日,他们便能觊觎燕坞谢氏的宝物功法,践踏我们的威严。我大晋四大门阀与十二郡世家,如今皆已尽遣高手,将整座钟山围成了狩猎场。除了边无涯、绿遗珠、小冥王此等身份的魔门嫡系真传之外,其余人皆可猎杀。不过,一定要收拾好手尾。”
“家主您放心,来时长老们嘱咐过好几遍了。不就是栽赃嫁祸那一套嘛,我熟!这种事我们谢家又不是头一回做了。”谢天还待再说,被谢地赶紧拖着往南边去了。
谢青峰微微一笑,神识犹如有形之质,往四周延伸而去。不多时,已捕捉到几个血河教修士的踪迹。
他探手一抓,五缕灰黑色的魔气划过半空,形成一个阴气森森的庞大巨爪,正是大燕魔门白骨宗的招牌绝学——摧心鬼爪。
爪影森然按下,破风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几个血河教修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抓成一瘫肉泥。唯一一个炼气还神的修士魂魄化作一缕血光,冲出尸体,就要逃窜,紧接着被谢青峰弹出的一缕白骨阴焰击中,当场灰飞烟灭。
那个家伙又在搞嫁祸于人的勾当了!山林的另一处,原婉扫了一眼天空掠过的黑暗爪影,撇撇嘴,手中细剑抖出密密麻麻的银芒,犹如璀璨星雨,罩住对面的蛮族修士。
在对方身后,鹤儿的长喙犹如一道闪电,疾刺背心而去。
“是白骨宗的摧心鬼爪。”不远处的一条山涧旁,一名年轻的魔门修士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上空。他头戴螭龙火玉冠,身着金光荡灵袍,脚踏穿风纵横靴,全身上下装备了整套护身法器。
“白骨宗这个三流小门派,想不到也能出一个炼神返虚的高手。”边上天魔门的青年修士轻蔑哼道,他同样是华冠锦服,满身法器在朝晖下闪烁着绚丽的彩光。
周围十来个魔门修士笑起来,个个贵气凌人,神采奕奕,穿戴顶级护体法器,眉宇间透着傲慢不羁,最差的一个也是炼气还神高阶修为。
“未必是,是,是白骨宗,宗的人。”一个又矮又瘦的魔门修士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他长相极为普通,也瞧不出什么气度,发髻上简单地插了一根玄武铜簪法器,手捧着一只巴掌大的八角阵盘,说话有些畏缩。
“鹦鹉,你一个小门小派的魔修,懂得甚么?摧心鬼爪是白骨宗的绝学,一看便知!”天魔门的修士皱眉道。
矮瘦的魔门修士欲言又止。
“让他说下去。”潺潺流动的山涧旁,依水濯足的绿遗珠转过头来,娇媚一笑,“刘应武,你有什么话,直言便是,说错了又不会怪你。”
一干年轻的魔门修士禁不住一呆,迷醉在绿遗珠绽放的笑容中,一时色授魂销。
刘应武赶紧低下头,道:“圣,圣女容禀。这两天,建,建康城里许多修,修士接连失踪,分明是有人浑水摸,摸,摸鱼,趁机下黑手。”
“不过是一群土鸡野狗内斗罢了。”一名血河教修士不屑地插口道。
“失踪的大多是些散修,还有不少蛮荒、无尽海来的异族蛮子,死就死了,省得浪费天地资源。”另一名美貌女修冷冰冰地接道,她来自魔门六大宗之一的阴癸宗,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修为达到了炼神返虚中阶,周身环绕着一条条若有若无的飘带,似烟似雾。一片落叶刚刚触及飘带,就“呲”的一声,湮灭得无影无踪。
“崔少,柳妍姐,你,你们说,说得对。但,但是,失踪的还有不少是我们魔门的修,修士。我,我觉得,是道门的人和,和大晋门阀借此机,机会,铲除我们魔门的力量。”刘应武一边向两位魔修赔笑,一边解释道。
“简直是废话!”天魔门的魔修再次打断了刘应武的话,“原氏那些门阀怎么可能坐视我们抢夺金阙图录?肯定要动手脚,还用得着你提醒?”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敢动我们吗?小鹦鹉真是杞人忧天啊。”“谁敢动本少一根汗毛,本少的爹马上诛他九族!”“鹦鹉终究是不入流的小派出身,害怕也情有可原嘛。”
其余魔修争先恐后地叫嚣道。
刘应武低下头,老老实实地不吭声。这群围绕着绿遗珠的二世祖一有机会,就相互拆台,争风吃醋。自己眼下的身份不过是个出身魔宗小派——奇遁门的阵法师,而他们则是一流魔门的宗主、教主、太上长老的嫡亲子女,是骄奢不羁的魔二代,身上甚至带着保命的珍贵法宝,连护驾的灵宠都有好几头!
要不是因为出色的阵法才能,受到绿遗珠的青睐,他根本没资格混入这个圈子。
“好了,你们让应武继续说下去嘛。”绿遗珠美目流盼,将众多魔二代修士的心思瞧在眼里,这些人虽不聪明,却代表了背后势力对她的支持,她也要纵容一二。
边无涯被誉为小魔师,成为魔门新一代的领军人物,但自己身为魔门圣女,同样拉拢了一批魔门势力,暗中与边无涯分庭抗礼,誓要夺得未来魔门的权柄。
双方的暗斗无时不在。
刘应武道:“是这,这样的。我,我发,发现,那些失踪的魔,魔修,大多,多来自依附圣女的势力,没,没,没有小魔师的人。”
绿遗珠的神色顿时一变。
刘应武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眉心深处,一枚虚渺的炎鲲鳞片微微颤动,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悄无声息传向另一处遥远的所在。
玉真会——炎鲲洞天——密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