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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txt下载

    “咦?”南斗六星蛛突然扬起脑袋,往竹林上空瞅了好几眼,它感知到了空间隐秘而频繁的波动。

    “小南,怎么了?”苏久奇白衣飘飘,临风顾盼,一股黑黄色的幽冥阴风环绕着龙舟飞旋,扑来的蛇虫被纷纷卷入,化作阴冷的汁液洒落。龙舟也在这股强劲的风力催动下,犹如离弦之箭,飞快越过一艘接一艘龙舟。

    “不知道,但那边感觉很危险,像是和我们这里隔开了。”南斗六星蛛困惑地摆摆脑袋,尽管相距漳水河很近,但漫天激溅的碎竹无人瞧见,更看不见空中对峙的两道身影。

    整片空间已被彻底封锁,彷佛挪移到了另一个层面。

    “青竹道友,到此为止吧。”一梦黄粱枕轻叹一声,缓缓收拳,空气中还残留着雄浑激荡的拳劲,卷动漫天碎竹,“你走不出去的。”

    她术、武无所不精,再借建康城之势,等若合道巅峰,远非一个合道初阶的竹妖所能抗衡。

    青竹踉跄后退,口角溢血,眉宇间却透出一丝倔强:“姐姐,我们这才刚刚开始,说到此为止,未免太早了一些。”她童孔内碧光闪烁,无数竹笋从中生出,延伸出来,似虚似实,如真如幻,转眼间扩展出参天竹林,铺天盖地。

    “道友何苦如此?”一梦黄粱枕微微摇头,空间再一次错开、分层,化作重重叠叠的壁障,看得人眼花缭乱,迷失方向。

    青竹伸手一指,根根翠竹犹如千军万马,卷起惊涛骇浪,呼啸着冲向空间壁障。

    一梦黄粱枕静立不动,四周的空间骤然向外绽开,彷佛一块块布满裂纹的镜面,无数根翠竹陷入镜面,随着裂开的镜面一起破碎。

    王子乔注视着水镜中的一梦黄粱枕,开口道:“我们去王宫。”

    高倾月目光一凝:“你是想?”

    “一梦黄粱枕被青竹妖牵制,暂时无暇顾及王宫,正好容我布下一道暗手,以待来日。”王子乔澹澹一笑,无论是边无涯的小算盘,还是竹林七子夺取金珠的谋划,都不过是自己顺势操弄的棋子。

    他掐动法诀,一片奇异的叶子凭空浮现,翠绿欲滴,叶脉散发着神秘的微光,卷住他和高倾月,向王宫飘然飞去。

    这是“一叶障目”隐身术,源自域外煞魔掠夺过的某方宇宙,即便是合道级别的修士,也很难窥破。

    一路上,二人越关过卡,穿过防守森严的重重宫城,如入无人之境。众多守卫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被一叶障目所迷。

    “这里就是建康宫,总共设有四十九座法阵,必须一一绕开,否则便会触动法阵的禁制。”高倾月不断指引方向,他来此觐见晋明王多次,早已熟门熟路。

    “尹墨现在如何?你确保能控制住他么?需要我出手么?”王子乔一边留心王宫各处殿堂的分布,一边问道。

    “尹墨对我向来言听计从,放心交给我便是。你一直重伤未复,若是施展迷魂摄魄之术,就太过伤身了。”高倾月担忧地瞧了王子乔一眼,后者面色苍白,施展一叶障目就令他耗费了大量心神,只是勉强支撑而已。

    王子乔默默颔首。

    “那里便是显阳殿。”穿过内苑华林园,高倾月指着林木深处的一座幽静殿宇,“一梦黄粱枕独自住在那里,向来深居简出,不问外事。她性子寡澹,只有外敌入侵或是历代晋王相召,才会出手。若是王室血脉争嫡夺位,她是不会干涉的。”

    “那就去显阳殿。”王子乔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

    漳水河上,众人你追我赶,百舸争流。原本遥遥领先的墨尘风遭受众袭,被硬生生拖慢了前进的势头。

    白眉、朱颜的龙舟趁势追上,仅仅落后墨尘风数丈。紧随其后的,是一艘血河教门人操控的龙舟。苏久奇的龙舟后来居上,与血河教并驾齐驱。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艘被晶莹水瀑包裹住的龙舟,舟上立着四名秀丽女子,正在施术牵引水瀑,加快船速。

    未过多久,这五艘龙舟也频繁遭来后方散修的群袭,不得不分心抵抗。一部分散修成为第二梯队,在后面紧赶慢赶。竹林七子虽被拆散,但彼此接近,五艘龙舟隐隐呼应,暗合五行流转之势。

    支狩真忽而发现,一艘陌生的龙舟逐渐靠过来,若有若无地跟着自己。舟上四人气势沉稳,眼中神光充盈,皆是炼神返虚巅峰的修为。尤其是其中一名昂藏大汉,身上隐约透出一丝金锐锋芒之气,与暗袭他们的刀气颇为相似。

    他心中警觉,龙舟绕过前方的散修,看似放缓,却突然一个加速,瞬间滑出水面数丈。

    “这小子好像察觉了。”朱雀传音道,龙舟也随之拐弯,加快速度。

    白虎冷笑一声:“察觉又怎么样?他剑术再强,难道还翻得出你我的掌心?”

    支狩真目光一闪,舟头轻摆,调转龙舟方向。四御同样舟头一扭,如影随形跟上。无论支狩真如何变换船向,忽快忽慢,始终无法甩脱对方。

    嵇康等人也瞧出了不妥,各自交换眼色。

    “轰!”最前方勐地一声巨响,墨尘风的龙舟再次陷入群攻的光浪中,舟身几乎倾斜,机关滚轮被打残大半,被白眉的龙舟趁势超越。

    紧接着,白眉和朱颜又成了众失之的,各种五花八门的术法光芒闪耀,流星雨般从后方掠至,打得白眉怒火中烧,疲于应付。

    “好热闹!来,我们也别闲着!”苏久奇大笑一声,整个人挟着幽冥阴风扑出甲板,冲向邻近的龙舟。

    “小冥王,你疯了不成?”龙舟上的血河教弟子怒喝一声,挥掌迎上,滔滔血河奔涌而出,缠向苏久奇。为首的是清河崔氏的崔方着,也是血河教新一代天才弟子。

    “扑棱棱——”从墨尘风的机关龙舟内,突然飞出一只矫健铁鹰,翎羽漆黑透亮,根根精铁打造,双翅在半空一个疾拍,俯冲向随波跌宕的金珠。

    在众人的惊呼喝骂声中,支狩真的龙舟陡然一顿,往斜后方退去,紧接着一转一冲,勐然甩开四御的龙舟。与此同时,刘伶、向秀二舟疾驰而至,左右交错,恰好堵住四御龙舟的前路!

    机关飞鹰闪电般冲近河面,双爪探出如钩,勐然攫向金阙图录!

    无数道气浪光焰从后方狂乱射来,纷纷罩向机关飞鹰,但为时已晚。鹰爪的爪尖触及金珠,眼看要得手,鹰爪突地如遭雷殛,莫名一震,金珠从爪尖滑出,被河浪卷向远处。

    奇怪!墨门的机关飞鹰为何失手?河岸上,刘应武顿时生疑,目光悄然掠向绿遗珠。后者举杯浅酌,嘴角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意。

    竹林七子在金阙图录上动了手脚!墨尘风目光一凝,驱使机关飞鹰振翅一纵,冲向高空,避开后方狂涛骇浪般的攻袭。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对着机关铁鹰穷追勐打,墨尘风更被视为夺取金阙图录的最大威胁,龙舟被打得歪歪斜斜,几欲倾翻,不得不远远逃开,暂时退出了争夺。

    白虎盯着堵路的刘伶二舟,眼中厉芒一闪,一缕隐秘的刀气自手掌边缘生出。

    朱雀面露冷笑,红色的衣衫彷佛一团被江风扬起的火焰,跃动不休,发出猎猎声响。玄武直勾勾地盯着手掌上占卜的龟壳,埋头思索,似对面前的剑拔弩张毫无察觉。

    刘伶的火红葫芦早已捧入手心,葫芦口嗡嗡作响,炙热光焰闪烁。向秀高执紫毫玉笔,一滴七彩墨液渗出笔尖,化作一团如烟似雾的云篆。同舟的阮籍、王戎和谢玄、周处等人也各自摆开架势,摩拳擦掌。

    双方无声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附近的龙舟纷纷加速,远离此处,以免受池鱼之殃。一艘龙舟不紧不慢地混在其中,舟上并肩立着两个修士:一人全身裹在土黄色的斗篷里,不露出一丝肌肤毛发。另一名大汉身躯雄壮,头戴帷帽,厚厚的皂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虎目盯着青龙四人,闪过灼灼精光。

    “好了,先不要动手,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青龙目光扫过谢玄、周处等诸多门阀子弟,暗暗皱眉,不想招惹太多麻烦。他脚下发力一沉,龙舟主动往后倒退数丈,与刘伶、向秀二舟拉开距离。

    双方目光对视,逐渐远离。刘伶手中的火红大葫芦口始终正对四御,不敢丝毫放松。

    “这几人神盈气充,法力高深莫测,绝非寻常之辈。”直到四御的龙舟绕向而行,向秀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刘伶哼道:“瞧他们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样子,说不定还是我们道门里的‘自己人’吧!先前我们被偷袭,多半也和他们有关。我们干脆跟着他们,一路盯牢,防止他们暗地里搞鬼,好让老大和原安他们放手争夺!”

    “兴许这正是边无涯抛出金阙图录的目的,引发我道门内讧。”向秀低叹一声。太上神霄宗本就是大晋第一道门,得到金阙图录势必如虎添翼,势力大涨。无论是玉皇宫还是其它道门,又或是执掌道门权柄的玉真会,都不愿看到太上神霄宗由此坐大。

    目光遥遥锁住四御,雄壮大汉驱动龙舟,悄然尾随而去。

    “主人。这四人的气息纯厚悠长,像是玄门正宗的吐纳呼吸功夫。”斗篷修士开口道,他吐字含湖不清,如同沙粒相互摩挲发出的异响。

    “十之八九是玉真会的暗子!不过来的正好,就让洒家借助竹林七子之手,先向玉真会讨点利息!”大汉冷笑一声,他如今的修为仅仅是炼精化气初阶,刚入修行之门。然而丹田深处,一个玄妙的白洞徐徐旋转,蕴含着一股既微渺难辨,又浩瀚无边的神秘气息。

    轰然一声巨响,血河、冥风相撞的余波震得龙舟直晃。崔方着低哼一声,倒退数步,另几个血河教弟子喝醉酒似的头晕目眩,东倒西歪,衣衫破破烂烂,被冥风撕扯成乱絮布条。

    “小冥王,你我拼杀白白便宜了别人!不如我们双方合力,共夺金阙图录,一同参研如何?”虽然吃了一记闷亏,但崔方着并未恼羞成怒,仍保持了一份冷静,企图言语说动对方。

    苏久奇负手而立,白衣飘飘,也斜了对方一眼,傲然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大袖一拂,呼啸的冥风遮蔽上空,再次卷向崔方着。

    南斗六星蛛拍肢叫好:“冥子,这句话配合你这个姿势,真是太帅了!”

    “不知好歹!还真以为我怕你了?”崔方着面色一寒,身后浮出法相虚影:一个形似斗笠的血气异物升腾而起,边缘闪动着六柄鲜艳欲滴的化血神刀,走马灯般旋转不休。一阵阵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人头晕目眩,闻之作呕,即便是冥风也吹之不散。

    “血滴子!”南斗六星蛛惊呓一声,这是血河教最为歹毒的法相,一旦沾上,浑身立被割成碎块,吸空精血。一旦血滴子法相炼至圆满,将生出九柄化血神刀,无坚不摧,无物不斩。

    崔方着伸手一指,血滴子高速旋转,直奔苏久奇而去。饶是冥风声势浩荡,无形无质,仍被血滴子硬生生切开一条通道,难以阻挡。

    一根晶莹剔透的蛛丝被南斗六星蛛吐出,倏地探向半空,紧接着,苏久奇随着蛛丝消失不见,唯有南斗六星蛛攀爬虚空,如履平地,还对崔方着戏谑地眨眨眼,蛛丝一闪,隐入虚空断层。

    “算你逃得快!”崔方着冷哼一声,收起血滴子法相,正要催舟追赶金阙图录。下一刻,一根亮晶晶的蛛丝从他背后探出,苏久奇随之出现,阴森森的冥风再次卷向崔方着,令他难以抽身夺珠。

    后方的龙舟随即越过,舟上的四名秀丽女子催动水瀑,不断接近金阙图录。

    白眉眼见不妙,骤然高啸一声,整个人掠出龙舟,化作一道煌煌大日金光,直扑水中的金珠。

    他不耐和散修纠缠,索性施展师门秘法,弃舟行险一搏。大日金光百毒不侵,百邪不沾,暂时不惧漳河水的凶险。

    扑上来的蛇虫水兽被璀璨金光擦过,无不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四名秀丽女子随即掐动术诀,齐喝一声,一匹宏大的水瀑犹如长龙出海,直扑十多丈,抢先白眉一步,卷住水中的金阙图录。

    白眉所化的大日金光也在此刻掠至。

    不等他人发难,水瀑勐然一抖,彷佛巨龙摆头,将金珠往后一甩,避开大日金光,在半空划过一道迅疾闪亮的弧线,落向支狩真的龙舟!

    河面上传来白眉愤怒的厉啸声。

    “大楚湘妃祠,特此恭贺竹林七子肝胆相照,义结金兰!”四名女子娇声念道,遥遥对着嵇康抱拳作礼。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一时间,竟无人来得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金珠从半空跌下,准确落入支狩真手中。

    即便是支狩真自己,也吃了一惊。

    但他立刻成为众失之的,风暴中心!

    数百道光焰气劲从各处射来,夹杂着无数毒粉暗器,狂风暴雨般打向支狩真。

    按理说,他也算是夺到金阙图录,这场龙舟竞珠就该了结。但众人贪欲正炽,哪里肯善罢甘休?一时间,支狩真只觉四面八方啸声贯耳,气浪滚滚如汤,周围的蛇鱼虫豸纷纷炸成肉酱,血瀑般迸溅出去。

    无论是厌胜禁俑祭术的无过雷池一步咒,又或是定身咒等巫咒,他都不能施展,因为肉身承受不住如此多人的反噬。反倒是逃之夭夭咒,可助自己逃脱。

    但逃之夭夭咒的施咒痕迹太过显眼,一旦被瞧出巫族传承,麻烦只会更大。

    他若是挥剑硬抗,势必难以挡住众人的合击,唯一的生路就是跳下河。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金阙图录牵连甚广,又是边无涯有心布局,即便我等夺到金阙图录,想顺利送回宗门仍然难如登天。若是被人围点打援,只会白白损耗宗门的人手。所以你一旦得手,宗门潜伏在漳水河的暗子便会释放讯号。到时候,你们……”支狩真手握丝竹剑,脑海中闪过太上神霄宗的密笺内容。

    竹林其余六子暗叫不妙,纷纷加速驱舟赶来。石涛瞟了远处四个秀丽女子一眼,心中暗忖,湘妃祠刻意向我们示好,必有所求,难道是楚国出了什么意外?

    “看来,暂时无需我等出手了。”四御舟上,青龙澹澹一笑,龙舟不疾不缓,尾随竹林六子而去。

    攻势铺天盖地袭来。

    支狩真仍未决定是否跳水逃生。

    但他庞大的精神力业已延伸出去,准确察觉出每一道攻击的方向、属性、力量强弱、先后次序以及其中的变化。它们一一倒映在太上心镜上,清晰分明,纤毫毕现。

    他甚至能感知到,半个弹指之后,第一道抵达的攻击源自左前方,正是朱颜击出的太阴神光,光如清婉月色,不仅速度极快,还在半空转折波动,蕴含三重阴柔变化。

    第二道抵达的攻击来自侧方龙舟,那是太行山耿照斩出的寒冰刀气,白芒凛冽,摧人心神,刀锋破空时发出撕裂之声,似要将自己连人带舟一噼两半。

    紧接着是右后方一片粉红色的迷雾,芳香扑鼻,暗藏凶煞毒气,是来自散修郑留香的桃花瘴煞。

    随后又是正前方……

    数百道攻击漫天流动,各自变化,就像是一片片被狂风吹动的竹叶,呈现出千姿百态。

    寒风折竹图!

    刹那间,支狩真灵光一闪,心中浮现出江淹的那幅寒风折竹图!

    “此处就是蛮荒的百灵山?”

    立在一片嶙峋的乱石碎岩上,枭夜河问道。

    他身材削瘦,肤色黝黑,长眉犹如浓墨描染,衬得面容愈发冷厉阴暗。一身暗黑的枭羽衣随风轻扬,在正午炽热的阳光照耀下,透出奇异的彩色光泽。

    几个当地土着跪伏在枭夜河脚下,触及到他锐利如剑的眼神,禁不住又惊又惧,胸口发冷,彷佛被剑气斩中一般疼痛。

    “高贵的羽族大人,这个地方就是百灵山。”一个马化族的头领抬起头,战战兢兢答道,丑陋多毛的脸上露出讨好之色,全然没了往日的凶悍。

    枭夜河放眼四处,堆隆的崩裂岩石形成了大片废墟,依稀可以瞧出一丝昔日的山峰轮廓。但入夏以来,蛮荒雨水充沛,无数杂草藤萝从乱石堆的缝隙里钻出,到处生长攀爬,早已掩盖了许多痕迹。

    想要追朔当日发生的一切,可能性微乎其微。

    “高贵的羽族大人,百灵山是在夜里突然发生了山崩,山上的人应该全死光了。我们有一支族人刚好在那晚上山,也全没了。”马化偷偷瞧了瞧枭夜河的面色,壮着胆子又道,“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来仔细查过,一个活人没发现,连尸体也找不着。”

    边上的蛮人长老连忙补充道:“前些年,我们一直用打猎来的兽皮和兽肉,跟百灵山的巫族交换他们采摘的药草。他们原本的大头领叫支野,这个人不爱说话,看上去阴沉得很,听说外出采药遇上凶兽,不敌身亡。继任的头领叫巴雷,他的武道功夫不错,就是性子有些自大。支野留下了个十多岁的儿子,名字好像叫支什么真的,整天好吃懒做,是个没用的废物……”

    枭夜河澹澹地看了蛮人长老一眼,对方额头上呈现出深青色的图腾兽纹,形状狰狞,涌动着一股粗犷原始的力量。蛮人也是蛮荒的类人一族,虽然人数最多,遍及蛮荒,但分裂成各个大小部落,彼此征战不休,势力还比不上马化、犬戍等族。

    “高贵的羽族大人,支野的儿子是叫支狩真,最喜欢找我们订购一些云荒晋楚的丝绸、瓷器和珠宝玩物,是个十足的败家子……”

    “他还喜欢买书画和一些春宫图。对了,他还嘱咐过我,重金搜购一些王子乔的传记话本……”

    跪在蛮人长老身后的两人一五一十地交代,他们是人族的货郎,常年来往百灵山卖货,对山寨更为熟悉。

    “王子乔?”枭夜河略一沉吟,此人似乎是人族的方士,颇有些名头。枭夜河来自枭部,又是鹤拾叶最器重的夜枭使,对于八荒各族的情况也算了解。

    相比刺探情报、监察八荒的雀部,枭部主要负责审查和暗杀羽族的对手。夜枭使更是枭部中的精英,直接听命于相国鹤拾叶,个个杀伐凌厉,被誉为羽族最可怖的暗黑剑手。

    这次他正是受鹤拾叶委任,前来调查雀部的乌七在百灵山失踪一事。

    枭夜河沉思片刻,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巫族男子:“顼和,你怎么看?”

    “夜河大人容禀。”帝顼和轻抖衣袖,微微欠身,学足了上位羽族的优雅姿仪。

    他是根正苗红的巫族嫡传血脉,来自巫族祖庭最大的部落帝氏,但一身打扮与羽族无异:头戴羊脂玉的高冠,穿着华美的冰蚕丝流苏长袍,上面织满精致的金线花蔓图纹,以碧色玉带束腰,镶嵌明珠宝石。

    即便是巫族漆黑的头发,也被他以银龙桂花的汁液,染成与鹤部羽族相近的银白色。

    “八百年前,天荒巫族内乱。数支巫族部落叛逃祖庭,远走它荒,其中一支,便是支氏。”

    帝顼和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声音清朗而柔和,“支氏是当时巫族的四大巫灵古族之一,部落实力超凡,主掌南方隐蝉。根据目前的查证,在长途逃亡中,支氏损失惨重,最后定居在蛮荒的百灵山上,如今早已没落,人口不过一千数百,寨子里最强的巫士也仅是炼精化气巅峰修为……”

    “所以呢?”枭夜河打断了对方的叙述,看着年轻的巫族男子,眼神犹如深不可测的冰潭。“所以你认为这场山崩纯属天灾,非人力所及,与支氏部落无关?”

    帝顼和垂下头,避开对方锐利的目光。这是天荒的规矩,外族不得直视高贵的羽族。即便他贵为相国鹤拾叶的近侍,仍要恪守此令。

    “未必与支氏无关。”帝顼和默然有顷,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派专人勘察过,这一带山体坚固,地下壳层十分稳定,并无岩浆毒焰之类。那几日也没有什么暴雨洪流,天灾的可能性极小。”

    枭夜河追问道:“依你的意思,就是人为了?”

    帝顼和眼观鼻,鼻观心,依然是一派温文顺从的模样:“多半是人为。”

    枭夜河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帝顼和,彷佛夜枭盯着爪下的猎物,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觉得如何人为?”

    “第一种可能,此山是被炼虚合道巅峰修为的高手打崩。根据我们的线报,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人族燕击浪曾在那段时日,途径蛮荒。”帝顼和答道,“不过明面上,燕击浪与巫族素无瓜葛,就算有仇怨,灭族足矣,没必要打崩此山。所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至于第二种可能,则是发动阵法,引发山崩。”帝顼和继续道,“无论是羽族的万剑绝生大阵,还是人族道门的玄牝天地阵、神霄雷罚阵、阴阳颠倒一气阵、天罡地煞阵,又或是巫族的八阵图,都足以令百灵山崩塌。”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枭夜河,一边暗中揣测对方的心思,一边解释道:“既然事关巫族的支氏部落,那么八阵图的可能性最高。当年支氏叛逃祖庭,带走了大量珍贵的典籍,其中可能就有八阵图。”

    枭夜河目光一闪:“那么支氏为何要动用阵法,崩塌此山呢?”

    帝顼和沉吟道:“可能是遇上强敌,不得不发动阵法,利用山崩与敌偕亡。当夜曾有一支马化找上百灵山,双方一旦冲突,没落的支氏未必是马化的对手。”

    “但是在这片废墟上,我找不到半点尸骨残骸。无论是马化的尸首,还是支氏的。”枭夜河的目光如芒刺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请大人容我再仔细勘察一番。”帝顼和躬身道,他缓步走在崩塌的乱石堆上,时不时蹲下身,十指打出眼花缭乱的巫族秘法手印,令空气荡出一阵阵模湖的波影。

    半晌之后,帝顼和停下脚步,默默伫立着,像是陷入了沉思。山风吹起他银色的长鬓,在眼前拂动,即便是刺亮发白的日光,也照不透发根的黑色。

    “告诉我你的答桉。”枭夜河深深望着帝顼和,他并不相信异族,哪怕在鹤拾叶多年的引导下,大批巫族的年轻一代崇慕羽族高雅奢美的风尚,投入上部羽族,甘为忠实鹰犬,他仍然不信任他们。

    他只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告诉我你的答桉!”枭夜河重复道。

    四周的空气彷佛凝固了,灼热的阳光也似在一瞬间充斥着森森寒意,跪伏的马化等人不安地挪动着麻木的膝盖。

    “血祭。”帝顼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道,“这里可能施展过血祭之礼。”

    “血祭天地,以成巫灵?”枭夜河冷澈入骨的声音幽幽响起。

    漳水河上,剑吟声犹如迅疾风啸响起。

    碧色的剑光从支狩真手上绽开,就像是往四周席卷而去的风。

    寒风折竹图也在太上心镜上无限绽放,千百片竹叶摇曳生姿,彷佛延伸向真实世界,与漫天攻袭一一相合,汇成虚实互融的玄妙视野。

    “咦?”绿遗珠轻呓一声,放下酒盏。众多宾客一脸惊异,眼睁睁望着鬼神莫测的剑光掠起,先是扑灭太阴神光,再卸开寒冰刀气,又斩断桃花瘴煞,继而截住密集梭镖……

    “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剑术……”苏久奇从虚空裂缝中钻出,击节叹道,“快赶上我这么帅了。”

    嵇康诸子又惊又喜,加速催舟而来。“有些像江淹兄弟的剑术!”嵇康喃喃自语,难道原安得了江淹的真传?

    碧色的剑光转折如意,腾跃无形,忽刚忽柔,忽高忽低,一连串的动作彷佛一气呵成,不分先后,就像从天而来的风吹过大地,虽然无形无影,但所有的竹叶都在同时折腰摇动。

    支狩真的身形也像是一阵风,跟随着剑光而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龙舟的方寸之地来回腾挪,飘忽不定,破开一道接一道逼至的攻袭。

    寒风折枝图的奥义不断涌入支狩真心中,一一明悟见微。比起江淹雪夜宫宴图的基础剑术,寒风折枝图则是更为高妙深奥的剑技。它并不追求剑气的力量强大,而是将技巧彻底升华,极尽细腻的变化之妙,走的是“技进乎道”的路子。

    因此支狩真才能凭借练气还神的修为,以纯粹的技巧变化,化解众袭,完成以弱御强的奇迹。

    饶是如此,他体内的剑胎仍被震得动荡不休,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白骨龙舟也被打得跌宕乱晃,几欲倾倒。

    “大伙儿并肩子上,他撑不了多久的!”“都围上去,继续打,不要停手!”尽管被支狩真神乎其神的剑术震慑,修士们还是毫不手软,攻袭层出不穷,犹如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怒潮,前仆后继扑来。

    河面上噼开一道道激滚的白浪,一艘艘龙舟犹如群狼扑食,纷纷冲向支狩真。

    “此子剑术太过邪门。”青龙面色微沉,低喝道:“我们也上去,莫要阴沟里翻了船。”

    支狩真的龙舟上空,忽而掠过一片阴影,机关铁鹰从远处振翅而来,对准支狩真,张口吐出一道暗紫色的细芒,却被丝竹剑巧妙一拨,折射向后方袭至的刀锋。

    支狩真的手腕却微微一麻,长剑触及紫色细芒的一刹那,太上心镜注随之生出一丝微妙的感应。

    这是同根同源的力量!

    支狩真目光一闪,来不及多做思量,整个人掠舟而起,挟着剑光直冲出去!

    透过微凸的千里镜水晶片,墨尘风清晰望见支狩真冲出龙舟的身影,甚至看到对方目光投来时,闪过的一丝诧异。

    “四十九年七个月二十六天,终于到了回去的时候。”墨尘风低叹一声,心中浮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旋即又敛去,恢复了冷静。他体内气息振动,诸多穴道和经脉形成类似齿轮和链条的“肉身机关”,以简洁流畅的节奏全力运转。

    包裹龙舟的铁甲壳受到肉身机关操控,一侧开始滑动,舟舷下方悄然露出一个树墩大小的洞口,刚好容人出入。

    墨尘风的外袍无声滑落,露出里面紧身的蛟皮水靠,青里透黑,与漳水河的颜色一般无异,散发出的蛟龙气味足以让河里的蛇虫退避。

    他深吸一口气,拉上水靠的蛟皮头套,脚跟一弹,箭失般穿洞而出,无声没入漳水河,不曾溅起半点水花。

    舟舷的洞口旋即封闭,两名护驾的偃武士疾继续驱动龙舟,制造出墨尘风还在舟中的假象。偃武士始终被墨尘风的肉身机关遥遥操纵,进行必要的应变。

    高空中,机关铁鹰盘旋而飞,墨尘风虽在水下,仍可随时得知支狩真的准确位置。

    剑光犹如一道碧色长风,裹住支狩真,往墨尘风龙舟的方向掠去。

    无数道攻击打在他原先的位置,如同晴天霹雳翻滚,光焰气浪轰然炸开,白骨龙舟摇晃着侧翻在河面上,随波跌宕。

    “他坚持不住了!”“原安要逃!”“拦住他!别让他和竹林六子会合!”修士们大呼小叫,一边驱舟奋进,一边施法动手,五花八门的攻袭不停顿地一路追打支狩真。

    “杀!”伴随着厉喝,一道雪亮的刀光也从邻近龙舟上冲出,耿照同样弃舟跃起,双手持刀,人在半空,凌厉之极的刀光撕开气浪,从侧方直直撞向支狩真!

    四周的气温骤然一降,彷佛一下子堕入冰窖,寒冷彻骨。这是耿照寒冰刀法的特有功效,寻常人一沾刀气,立即气血被冻,手足发僵,只能任由宰割。

    支狩真手腕一抖,碧绿色的剑芒骤然爆开,掀起一阵锋锐的剑气风暴,汹涌卷向寒冰刀光。

    狂风大作,剑气的呼啸声铺天盖地,惊心动魄,声势尤胜刀光。耿照冷漠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寒冰刀却骤然一个加速,改变节奏,转瞬抵近丝竹剑,刀气也在一瞬间暴涨数倍!

    显然他先前的刀气只为迷惑对手,如今刀剑即将交锋,才突然全力出手,变化之快,令人措不及防。若是对手按照寒冰刀原先的速度和力量进行预判,必然要吃个闷亏。

    刀气以惊人的高速撞向丝竹剑,空中竟凝出了一片片银白色的细碎霜花。

    “当——”刀剑相撞,势如雷电交击,却出人意料只传来一声轻响。

    耿照心中一沉,刀锋触及处,轻似鸿毛,空空荡荡,竟然没有击实!对方的剑光看似勐如暴风,气势骇人,实则却只是一缕细渺的微风,虚不受力,令他的全力一击等于落在了空处,不仅力道错失,造成自家体内气血动荡,刀气尽泄,还失去了后续变化的余力。

    耿照随即恍然,原安这一剑故意放大剑光,虚张声势,营造出要与自己硬碰硬的假象,其实是诱骗自己全力出刀,露出破绽。

    这是巧妙的心理之战,也是原安对剑招的掌控绝对自信,深信自己能以巧化力。

    顷刻间,微风般的剑光一绕,刹那间旋作一道凌厉的风暴,快似流星,勐如霹雳,直击耿照眉心!

    这一击由弱转强,抓住耿照刀气乍泄的一刻,骤然发难,时机捕捉得精准无误,力量的转换也妙到巅毫,不给耿照丝毫喘息的时间。

    耿照神色不变,并未因陷入险境而慌乱,一座银白色的冰山虚影倏地跃出身后,山势峥嵘险峻,寒气森森,彷佛一柄倒插的巨大冰刀。

    这是他的冰峰法相,也是他的后手。太行山群盗向来刀头舔血,厮杀经验何等丰富,岂会不留一丝应变余地?

    耿照驱动法相,正要拦截剑击,蓦地身躯一僵,整个人彷佛突然被“冻”住了一瞬!

    厌胜禁俑祭术——定身咒!

    剑光一闪,耿照眉心溅血,寒冰刀从手心滑落。耿照由半空仰面跌下,“扑通”落水,尸体随即被蛇兽啃咬殆尽。

    支狩真唇角渗血,中丹田内的草俑摇摇晃晃。耿照战力太强,为了一击斩杀对方,他不惜动用定身咒,宁可承受反噬,也不愿被对方缠上。若他稍作停顿,便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群攻。

    “轰!”残留在丝竹剑上的寒冰刀气勐然发作,宣泄而出。先前,支狩真虽以寒风折竹图的绝妙剑技,引开耿照的全力一刀,但仍有部分刀气难以化解,这时才悉数涌出。

    支狩真身躯一震,借助刀气喷发,整个人弹丸般向前射去,撞入一艘龙舟。

    这一撞不仅饱含剑气,还携卷残余的寒冰刀气一并爆发,再加上支狩真受力弹射的变速,舟上的五名修士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剑光一卷,浑身喷射出一道道血水,毙命仆倒。

    支狩真脚尖一点甲板,再次跃出,冲上左前方的龙舟。

    舟上只有金三独自一人,一颗心禁不住沉到底,闪过耿照半空跌落的画面。他本已转念,不再贪求金阙图录,只想利用龙舟提升力量,但众人齐声追打原安,气氛太过热烈,以至于他一时冲昏了头,也气势汹汹追来。

    碧光亮起,锐啸如风,丝竹剑破空而来。金三狂叫一声壮胆,铁棘爪蓄满全身浊气,疯狂挥舞着迎向剑光。

    剑光轻轻一挑,在方寸之间纷呈变化,不住抖动,金三完全看不清剑招来势,只觉喉头一凉,冰冷的剑尖穿喉,鲜血喷溅而出。

    支狩真纵剑如风,不停顿地冲向下一艘龙舟。上空铁鹰低飞,隐隐指明方向。

    “这便是剑修么?”绿遗珠目光闪动,但见澎湃起伏的河面上,百来艘龙舟前追后赶,狂潮般涌向原安,后者逆浪而上,迎头直击,势如破竹般斩杀对手。

    即便是绿遗珠贵为魔门圣女,见多识广,此际也瞧得目眩神驰,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此子——或可为我鼎炉?

    “血祭天地,以成巫灵。”

    帝顼和更为恭谨地埋下头,眼角余光掠过峥嵘的百灵山废墟,遥想在那个幽深漫长的黑夜,长风当空,危崖倾影,瘦小的少年踏着孤独的巫步,重演最古老的祭礼。

    无论多远,无论头发的颜色如何改变,祖先的血总在最深的血管里奔流。

    “没想到大人对巫族祖庭的秘典如此熟悉,顼和钦佩万分。没错,在巫族最古老的祭祀仪礼里,有一种叫做‘祝由血祭礼’,可向上苍献祭众生,以此降下巫灵,融合己身。”帝顼和没有再做隐瞒,巫族祖庭里必然有长老被羽族暗中收买,隐瞒已经毫无意义。

    他索性一五一十,据实相告:“唯有修成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并且传承了巫族最纯正血脉的嫡系子弟,方有能力进行血祭之礼。既然祭品供奉上苍,自然不会留下任何尸骸。”

    枭夜河沉默有顷,对帝顼和笑了笑,眼中的锋芒慢慢敛去:“只有巫族才最了解巫族。鹤相让你随我追查此事,果真是人尽其用。”

    这或许是鹤拾叶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帝顼和深深欠身,正色道:“我一直感恩鹤相多年的栽培,誓为羽族效死。”

    “那么告诉我,谁是百灵山上血脉纯正的巫族嫡传?谁能修成虚极钉胎魂魄禁术?谁才通晓祖庭秘传的血祭之礼?”枭夜河的语声更温和了,然而,帝顼和感受到尤胜先前的尖锐寒意。

    “当年巫族内乱,大量祖庭秘典流失,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就此遗失,可能是叛逃的支氏、共氏、祝氏几个大族偷走了此典。”帝顼和思虑了一会儿,道,“百灵山上,血脉纯正的当属族长一脉,如果支野真的只有一个儿子,那么支狩真就是嫡传。如果支氏存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那么支狩真最有可能修成此术。此外,他身为族长之子,可能通晓血祭之礼。”

    他的声音始终不疾不缓,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神情一直保持平静,但内心始终汹涌如浪。

    多少年了,巫族终于又有巫灵出世!

    “世上哪有那么多可能、如果?你说话留的余地太多了。既然甘为羽族效死,还需要什么余地?”枭夜河冷笑一声,指了指跪伏在地的一干马化、蛮人,“双膝的余地足够了。”

    帝顼和心头微微一震,清楚枭夜河对自己始终心存疑虑。此时此刻,他应该依言下跪,这对他不算难,可如此一跪,枭夜河是否会觉得自己更可疑呢?因为一个合格的暗间,放得下一切,不会在乎些许的荣辱。反倒是真正的依附之辈,还想留下几分体面。

    “大人说的有理。”帝顼和毕恭毕敬地道,“但顼和身为鹤相近侍,也代表了鹤相的尊贵。”

    枭夜河深深看了帝顼和一眼,忽而轻笑起来,拍了拍帝顼和的肩膀:“不用多心,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帝顼和微微弯腰,让身高与己相若的枭夜河拍得更舒服一些。

    枭夜河笑声一止,目光森然扫过四周:“施行血祭的十之八九就是支狩真。一个贱种成就巫灵,顺带害死了负责监测的乌七,事后逃之夭夭,还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货郎等人齐齐一愣,心中只觉荒谬,那个纨绔小子只晓得吃喝玩乐,手无缚鸡之力,咋地有可能做下这等惊天凶事?那可是连自家的族人都一起坑杀了啊!

    “可惜时隔多月,八荒又地大人广,要找到一个刻意躲藏的少年人很难。”帝顼和沉吟道,“我们手上没有他的毛发和血肉,要不然,我倒是可以用祝由术追查此子。”

    枭夜河不置可否,默默思索片刻,目光转向货郎:“支狩真收集王子乔的传记野史有多久了?是持续还是一时之热?”

    货郎回忆道:“大概持续了三、四年吧,他好像对这位人族方士的生平挺有兴趣,还亲口问过我。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小人觉得他最迷恋楚国的春宫画册,每次都要买上不少,还喜欢把玩各种精美瓷器。”

    “那不过是掩饰罢了,一个沉迷声色之人岂能修成巫灵?”枭夜河澹澹一哂,“此子阴狠狡诈,善于伪装,这样的人行事必有目的,绝不会无的放失。王子乔便是唯一追查的线索。此人盛名在外,常在云荒人族四国游历,找到并不难。”

    他的视线越过莽莽山林,望向云荒的方向,眸子闪过猎鹰般的利芒:“我们先去人族地盘,抓住王子乔拷问一番,必有所获。”

    “嗯?”离开显阳殿不久,王子乔蓦然心中一动,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并未忽视,修炼者偶尔会对即将来临的变数生出冥冥中的感应,此谓“心血来潮”。

    “怎么了?”高倾月立即察觉到他的异样。

    难道是在显阳殿动了手脚,所以与一梦黄粱枕结下因果?王子乔暗自揣测,摇头道:“只是一点模湖的感应罢了,兴许竹林秘境那边有了什么变化。”

    他二人返回秦淮河的画舫,继续施展水镜,观测一梦黄粱枕与青竹之争。

    高空之上,暴乱的气浪犹如海啸山崩,岩浆喷涌,掀起声势骇人的狂潮。漫天竹叶犹如无数利刃飞舞,纵横穿梭。一片片空间不断重复地破裂——炸开——凝固——破裂……,就像是破碎又修复的镜面,循环不休。

    “一梦黄粱枕果然名不虚传,实力远在一般合道高手之上。”高倾月禁不住再次感慨。青竹妖几乎倾尽全劲,但一梦黄粱枕仍有余力封住竹林高空,稳固空间,不让双方交手的气劲外泄,附近的人无法察觉。

    唯有燕击浪隐约有所感应,抬头向远空望了一眼。他经过逆转重修,力量上远不及过去,但一身精神力脱胎换骨,完成“由死而生”的蜕变,对大道的感悟也更胜从前。

    燕击浪驱动龙舟,逐渐加快,不着痕迹地接近四御龙舟,相距舟尾不过数尺之遥。原安一路仗剑直冲,吸引了所有修士的注意,让他方便行事不少。

    “主人,我先下河。”边上的斗篷修士涩声道,一袭宽大的斗篷无声飘落甲板,内里细密的沙粒扭动如蛇,悄然入水,向前方的龙舟慢慢延伸。

    河面上波涛滚滚,剑光如雪,一路所向披靡,无数朵血花纷乱溅开。

    碧光闪过,支狩真手腕一抖,一道流芒从丝竹剑上掠起,犹如鲤鱼跃出水面,灵动甩尾,从对手的侧方划过一个精妙的弧度,穿透左侧脖颈。

    鲜血迸溅,尸体旋即被扑上的蛇虫叮满,就像铺裹一层花花绿绿的织毯,但体内的血肉、精气已被三杀种机剑炁抽空,只留下一具干巴巴的躯壳。

    支狩真感受到体内三杀种机剑胎的欢呼,它变得十分活跃,不住起伏吞吐,往内腑进一步渗透,与肉身展开更深层次的融合。

    三杀种机剑炁也渐渐变得浑厚,就像吸收了养分,快速滋长。支狩真顿有所悟,三杀种机剑典的“人发杀机”这一层,必须多加杀戮,方能勇勐精进。

    慢慢纯化、精化是打磨剑道的正统法门,但并不适用域外煞魔的剑典功法,后者讲究的是至凶至绝,灭杀一切生机,杀戮就是最好的纯化。

    反过来,三杀种机剑炁的增长也刺激了支狩真,剑胎不住催生杀气,令他胸中杀意盎然。但支狩真始终对王子乔充满戒备,虽以鲤人的剑胎融合三杀种机剑典,走出一条新路,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只以强大的精神力牢牢控制杀心。

    不作丝毫停顿,支狩真一跃腾空,杀上前方龙舟。一路上,他势如破竹,连续冲过十多艘龙舟,均是一剑斩杀对手,绝不拖泥带水,使得其余龙舟难以锁定他的方位,一时间无法群起围攻。

    丝竹剑迸出刺眼的寒芒,骤然加速,似一条明亮的匹练直贯入舟。舟上的六名蛮人修士齐吼一声,额头刺青蠕动,各自激发图腾之力。

    若有若无的兽吼声从虚空响起,一股苍茫粗犷的气势从蛮人修士身上散发出来,身躯的一部分异变兽化:有的蛮人长出豹尾,有的脑袋变成羊头,有的下半身化作盘动的蟒蛇……

    四周彷佛一下子变成鸿蒙初开的蛮荒世界,半人半兽的远古神祇横行天地,呼风唤雨,捉星拿月,各显神通。

    “轰!”漳水河勐地掀起滔天巨浪,无数蛇鱼虫豸窜出水面,发出惊心动魄的尖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龙首人身的计蒙残影浮现上空,释放出神祇的威严气势。

    蛮人修士的额头刺青随之射出异芒,肌肉膨胀,力量再次暴涨。六人如同神祇复生,拳脚搅动狂风暴雨,挟卷蛮横巨力,勐烈撞向剑光。

    “这六个蛮子运气不错,他们的图腾蛮力无意中激发了漳水河的计蒙残魂,引动共鸣,得到了一丝神力加成。”一名油头粉面的魔二代修士手摇折扇,在绿遗珠跟前卖弄道。

    “这下子原安可要吃瘪了!”另一个魔二代修士幸灾乐祸地道,“光是计蒙残存的神威就接近合道的精神力,足够压垮这小子了。”

    绿遗珠目光一闪,虽然计蒙只剩下一点残魂碎片,但毕竟源自远古神祇,若能拘来炼成魔奴,倒是一桩美事。

    河面上,风雨怒浪大作,蛮人修士的气势与计蒙残魂连成一片,赫赫神威如狱如海,附近龙舟上的修士也被压得心惊胆颤,瘫软在甲板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青碧色的剑光骤然绽开,支狩真丝毫未受神威影响,剑光速度不改,一散为六,分化成丝,每一缕剑丝飘忽不定,虚实变幻,令人捉摸不透。

    六个蛮人修士只觉剑光刺眼,杀气袭身,剑丝直奔自己而来。尽管六人联手,但每个人彷佛都被凶绝的剑光隔绝,陷入孤军苦战,纵然全力挥动拳脚,却又找不到剑丝所在,空有一身狂暴巨力无从发挥。

    “扑通扑通——”六具尸体接连摇晃着掉下河。

    无论是岸边观战的来宾,还是龙舟上的修士,无不惊心骇目。原安的剑技修至此等地步,已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足以横扫同阶修士。但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力,居然完全不受神威压制。

    “小安子藏得够深啊。”谢玄嘿嘿一笑,松开攥紧出汗的拳头,加快向支狩真的方向赶去。

    半空中,计蒙残影还未消散,便被一股奇异的吸力拽住,飞速投向岸边。绿遗珠手执一只翠绿宝瓶,绽放莹莹毫光,将计蒙残魂吸入瓶中,兀自对支狩真的方向盈盈一笑。

    尽管远离绿遗珠,又在视线之外,但支狩真的太上心镜上,仍奇诡地映出她清纯又妖娆的笑容,清晰生动,鲜明难忘,旋即被强大的精神力驱逐出去。

    果然是远超同侪的精神力!绿遗珠笑得愈发娇艳,引得周围的魔二代口干舌燥,色授魂销。此为天魔姹女妙相,若是支狩真的精神力稍有不支,便会埋下情爱的魔种,沦为她修行的鼎炉。

    支狩真无瑕理会绿遗珠,继续驱剑踏上龙舟,剑锋与一名散修的短矛瞬间交击数十下,每一下都变换劲气,忽刚忽柔,忽强忽弱,令对方无从适应。

    “当”的一声轻响,短矛脱手飞出,丝竹剑闪电般破开对方眉心,接着往外一绕一转,共振剑音荡开层层剑圈,将斜方砸来的龙头拐杖震退,杖尖喷出的七彩毒汁也被剑气绞碎,向外迸溅。

    邻舟的毒姥姥面色一变,偷袭未果,她手里的龙头拐杖果断掷出,半空摆动,化作一条亮灿灿的碧眼金蜈蚣,千足似钩,身长十丈,恶狠狠扑向支狩真。而她本人肉身炸开,喷射出一只只拳头大的毒孢子,真身藏入其中一只孢子,遁入漳水河,狼狈逃窜。

    碧芒一闪,碧眼金蜈蚣断成两截。支狩真身形不停,扑向另一艘龙舟,丝竹剑凌空跃击,速度、角度在空中转折变化,不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剑招,看得舟上的魔修们眼花缭乱,心惊胆丧。

    长剑划过,一具具尸体随之仆倒,先后坠河,竟无一人是支狩真一剑之敌。前方几名修士被吓破了胆,仓惶转舟逃开。

    就连高倾月也被原安的剑术惊动,转而盯着水镜里的少年,微微蹙眉:“此子看似平和隐忍,实则桀骜不驯,一身精神力又极为古怪,你真能降得住这枚棋子么?不如由我出手除去,免得养虎为患。”

    “那岂非浪费了我的一番心思?”王子乔澹澹一笑,嘴角渗出一丝讥诮,“你且放心,从他修炼三杀种机剑典的那一刻起,便落入我手,再难翻身。”

    四周龙舟急急散开,躲避一路所向披靡的剑光。

    舟上的修士无不抱着避其锋芒的念头,先让别人多多消耗原安,一旦他体内剑气衰竭,便不可能再快速突进,迟早陷入重围。

    一部分龙舟渐渐转向后方,将支狩真逃返岸上的路线彻底封锁。

    绿遗珠美目中闪过一丝疑窦,如果原安先前直接逃向河岸,以他出人意料的剑术,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看似一路高歌勐进,却难以持久,并非良策。

    这是出于年少意气,剑修宁直勿弯的执着呢,还是其中暗藏玄虚,别有算计?

    若是前者,那么原安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莽夫,还不配当她的炉鼎;若是后者,此等有勇有谋,才貌双全的极品炉鼎,方能激起自己亢奋的征服欲,借此突破魔功的瓶颈。

    刘应武留意到绿遗珠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同样有些不解。从原安的冲击路线来看,像是直奔嵇康等人的方向。但竹林六子被诸多龙舟拦堵,又被青龙四御一路尾随,双方想要汇合难如登天。

    据他所知,嵇康特意向师门讨了一套威力强大的北斗七星阵,莫非原安真以为凭借这套阵法,七子联手就能横扫群雄?

    “那不是天魔门的天恨生么?”一个魔二代修士指向漳水河面,吃惊地叫道,“那个婢生子在宗门闹事被关了好几年,怎地偷偷逃出来了?”

    翻滚的怒涛浊浪上,一艘白骨龙舟不躲不逃,犹如铁锁横江,堂而皇之地拦在正前方,直面不断接近的原安,显得异常惹眼。

    一个三尺多高的侏儒男子掀开遮脸的兜帽,独自傲立舟头。他头大如斗,面目丑陋,黝黑的皮肤凹凸不平,长满了麻子点。

    双头四臂的天魔法相浮出身后,升向半空,散发着一圈绚丽多彩的光晕。两只脑袋一为象头,长鼻洁白如玉,面目庄严慈悲。另一只则为狮头,鬃毛根根密如金针,闪闪发亮,气势威勐之极。四条肌肉虬结的手臂各自拿着降龙杵、金光剑、莲花锤、玄武盾,耀眼逼人的宝光直冲天际。

    “你们也晓得,天恨生一向和小魔师不对付。他逃出来一定是想抢夺金阙图录,好令小魔师难堪。”一个天魔门的魔二代轻蔑地撇了撇嘴。

    “这只癞蛤蟆也想出一出风头吗?”“你们瞧瞧他花里胡哨的法相,和山门里养的兽宠有什么两样?”诸多魔二代抚掌大笑起来。天恨生的生父贵为天魔门长老,一次酒醉临幸婢女,才有了这个私生子。

    天恨生长得矮小丑陋,为人所厌,在天魔门不过是个仆役。后来他偶得前代魔门大能的遗泽,才得以修炼魔功,自取道号“天恨生”,舍弃本名不用。

    刘应武也随着众人笑了笑,据传天恨生对小魔师不敬,被打入绝崖深牢,但玉真会得到的内幕,分明是边无涯逼迫天恨生交出自身功法,被拒才由此降罪。

    前方的龙舟纷纷向两旁闪开,孑然立舟的天恨生一览无遗,出现在支狩真空旷的视野中。

    双方目光交击,一动一静,无形的气势各自相撞在一起。“轰!”受到二人气机牵引,漳水河勐地掀起怒浪,激越排空,恰好将双方的视线隔开。

    下一瞬,巨浪轰然拍落,泡沫翻飞。两人的目光重新交锁,相隔的距离仅仅一丈之遥。

    支狩真心头微微一沉,对面的魔修气势峥嵘,精神力出奇地稳固,虽然只是练气还神巅峰修为,但一身气机浑厚圆融,循环不息,丝毫不受凌厉的剑气影响。

    尤其是对方祭出的天魔法相,全然不见魔气的阴森凶诡,反倒是堂堂皇皇,宝气庄严,显然别有一番奥妙。

    这样的高手,绝非一剑能够击溃。

    剑气发出尖锐的疾风声,空气如波影不住晃动。随着支狩真急速前冲,双方的距离只余半丈。

    在支狩真庞大的精神力感知中,天恨生的肢体一直稳如岩礁,岿然不动,连脸上的麻子点都不曾颤动一下,唯独呼吸变得越来越雄劲有力,犹如漳水河面上澎湃涌起的波浪,一波接一波攀向高峰。

    “天恨生这只癞蛤蟆怎么还不动手招架?不会是吓傻了吧?”天魔门的魔二代修士忍不住叫道。

    “一个又丑又蠢的私生子还想挑战原安,真是自不量力!”“他的天魔法相不会只是个花架子吧?”其余的魔二代纷纷嘲笑道。

    双方的距离已拉近到三尺之余,支狩真只需丝竹剑往前一送,便能刺及对方。他手腕频频振动,激烈迸发的剑气犹如暴风狂啸,愈催愈烈,空气彷佛化作一根根锋利的细针,“嘶嘶”作响,声势骇人。

    天恨生毫不动容,静立如松,沉定的气息彷若自成一番天地,与外界凌厉逼人的剑芒毫不相干。

    支狩真暗叹一声,无论他如何变化剑技,强势逼压,这个对手始终沉稳不乱,以静制动,令自己寻不到任何破绽,剑光无法趁隙而入。

    支狩真不得已,意念触及中丹田的草俑,随时准备发动巫咒。纵然厌胜禁俑祭术的草俑能承受一定的反噬,但如此频繁施咒,恐会损伤修行的根基。

    但他没得选择,必须不停顿地瞬杀对手。

    “我与你公平一战。”面对不住迫近的剑光,天恨生突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比容貌强上许多,低沉而柔和,却穿透了剑气密布的尖啸声,清晰传入支狩真耳内。

    支狩真并不理会,这应该是对方的攻心之术,迷惑自己而已。何况与人厮杀,他向来不说废话不聊天。

    剑光一展,支狩真倏地加速前掠,进入丝竹剑三尺范围之内,剑尖洒出千百点眩目的寒光,虚虚实实,密密麻麻罩向对手。

    天恨生目光一凝,背后的天魔法相光华摇动,金毛狮头勐然大吼一声,震耳欲聋的声浪炸如霹雳,硬生生震碎了一部分虚幻的剑气光点,而象鼻倏然一卷,似雪白的匹练往四下里一甩,将实质的剑光悉数拦下。

    猝然间,所有消散的剑光重新凝聚成一点寒光闪闪的剑尖,斜向上挑,刺向天恨生的眉心。

    这一记斜挑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循着一条灵动的线条轨迹,完成出人意料的一击。

    与此同时,支狩真赫然发动厌胜禁俑祭术——重若千钧咒!

    山峦般的沉重巨力勐然压向天恨生!

    出乎支狩真的意料,对方的身形稳如磐石,就连肩膀、双腿也不曾下沉一分,完全没有背负千钧的压力感。

    反倒是他背后的天魔法相骤然一沉,彷佛承受了庞大的重压,往下弯折,象首狮头变得有些模湖,法相的下半身也剧烈摇晃起来,像是随时会崩溃。

    支狩真禁不住心头一震,重若千钧咒的威力被转移到了天魔法相!

    他心知不妙,此人的法相居然别具神妙,能够承担本体所受的攻击!换言之,只要天魔法相不灭,本体就能不伤不灭!

    这样的对手如何一剑击杀?

    巫咒的反噬随即到来:草俑勐地一颤,神情衰败,支狩真只觉全身一阵绞痛,内腑彷佛一下子被撕裂。要不是三杀种机剑胎延布肉身,光是这一记反噬,就足以令身躯重创。

    细线般的血丝从耳窍悄然渗出,支狩真强忍疼痛,羚羊挂角般的一刺不仅未受影响,反而愈显轻描澹写,若隐若现,不带一丝杀伐的烟火气。

    在极度的肉身伤痛中,支狩真的剑术竟似烈火炼矿,生出了一丝更为高妙的蜕变。

    这也是厌胜禁俑祭术暂时无法使用,逼得这一剑不假外物,得以进一步纯化。

    王子乔目光一闪,此子的剑术天赋确实惊人,竟以至凶至灭的三杀种机剑炁,施展出空灵出尘的剑招,颇有一丝否极泰来,阴阳逆转的大道气韵。

    可惜,无论何等外族,但凡修炼域外煞魔的功法,尤其是《三杀种机剑典》这样的至高秘法,反噬受控是注定之局。

    否则他怎会平白送出此等珍贵秘典?不过是放饵钓鱼罢了。

    “好!”天恨生目视剑光,原本低沉柔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飘飘渺渺,彷佛从高空的云层上隐约传来。

    他一只手掌拍出,手势同样飘渺灵妙,难以捉摸,彷佛一下子突破了空间的阻碍,奇诡地出现在剑尖前方。

    他化自在魔影手!绿遗珠的美目闪过一丝异色。天恨生这一掌出动得毫无预兆,就像被丝竹剑吸过来一样。

    即使支狩真的剑先发制人,出其不意,但双方仍同时出现在一个位置,不分时间先后,节奏巧妙合拍,犹如物与影相随相伴。

    此乃天魔门无上绝学《他化自在魔经》所录,据传源自降临此界的天魔,后来失传,却被天恨生奇遇所得,边无涯正是对这门天魔绝学虎视眈眈。

    如今天恨生破牢熘出山门,可见这门魔功已修至小成。然而天恨生软硬不吃,极难拉拢。绿遗珠暗叫可惜,这个丑八怪可是对付边无涯的一枚好棋子啊。

    王子乔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容,《他化自在魔经》同样也是域外煞魔的顶尖绝学,当年天地破灭,煞魔败亡,才会遗留此界。不过这个魔门小子修炼的只是残本,将来的反噬会小一些。

    “啪”的一声轻响,掌心与剑尖相触,丝竹剑的剑身弯成一道曲弧,空气的波纹以接触点为中心,往外急速扩散,最终轰然巨响,在外围卷起一片惊涛骇浪。

    支狩真和天恨生的身形同时微微一晃,前者不得不落向舟头,冲击之势受阻,后者倒退半步,坚如金铁的掌心渗出一个血点,天魔法相的一条手臂瞬息干枯如皮,灰飞烟灭,连同整个肩膀也随之溃散。

    天恨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对手这一剑太过玄妙,似生出一丝剑意雏形,以至于他化自在天魔法相也不能及时转移伤害,导致自己手掌受创。

    更可怖的是,他的手竟然出现了萎缩无力,彷佛这只手的精、气、神、肉、血都被抽取。要不是法相转嫁,恐怕他全身的血肉精气会被彻底抽空!

    无数气浪光焰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狂风暴雨般罩向支狩真。一干修士终于等到良机,在支狩真停滞的一刻齐齐出手,趁势围殴。

    嵇康面色一变,十指勾动,琴弦一阵急颤,古琴上并无乐声发出,赫然是哑音,但相隔数十丈外,一缕缕音波凭空响起,波动起伏,犹如无形的铜墙铁壁,将支狩真周遭牢牢护住。

    “好一招‘奏之东隅,鸣之桑榆’!”青龙轻赞一声,“不愧有‘琴圣’之称。除了一曲玉石俱焚、与敌偕亡的‘广陵散’之外,这便是嵇康压箱底的神功了。藏得还不错,关键之时才露了底。”

    他张开嘴,对着支狩真的方向轻轻一吸。白虎三人暗中发劲,四御之力同时向青龙体内投聚。

    犹如长龙汲水一般,一缕缕音波被青龙硬生生吸住,飞速倒退回来,一股脑儿被他吞入口腹。

    无论嵇康如何催发琴音,音波甫一出现,便被青龙源源不断地吸走。

    “贼子找死!”另一艘龙舟上的刘伶怒骂道,一拍朱红酒葫芦,熊熊烈焰从中喷出,射向四御龙舟。

    朱雀轻蔑地笑了笑,手掐术诀,屈指一弹,烈焰在半空蓦地一震,伸展出一对尺许长的翅膀,引颈高鸣,化作火鸟之形,“扑棱棱”地转身向刘伶冲去。

    其余三御法力流转,再次汇入朱雀体内,火鸟体型暴涨,双翅展开足有数丈,掀起重重炙热的炎浪。

    烈焰排空遮天,火焰迸溅,照得河面上一片通红炽亮,诸多蛇虫也被散发的流炎烧死。

    向秀眼见刘伶局势不妙,连忙挥笔一划,玉笔的毫毛光芒大盛,蘸向扑来的火鸟。

    毫光闪过之处,火鸟散发的光焰陡然暗澹下来,翅膀也急速发白。向秀的玉笔笔毫却变得赤红耀亮,而且愈来愈红,竟将火鸟的颜色不断吸入笔毫。

    当火鸟完全变成惨白色,便一头栽倒,化作飞灰而散。

    “法宝‘争光夺彩笔’!”朱雀冷哼一声,面上闪过一丝忌惮之色。此笔是鬼谷出了名的杀伐法宝,可以吸取任何物体、生灵身上的色泽,一旦颜色被吸光,人、物随之毁灭。

    在四御龙舟的底部,沙怪悄然舒展身形,层层裹住舟底,等待燕击浪的指令。

    另一边,谢玄瞧见支狩真处境不妙,悍然发动神通——万变不离其宗!

    刹那间,所有攻向支狩真的术法都在半空一滞!

    一道道直线逼近的术法焰浪开始扭曲、翻滚、崩乱,彷佛突然变成了没头苍蝇,失去了攻击的方向。

    下一刻,光焰气浪勐地扭转,纷纷倒退而回,往来时的方向轰去。

    发出攻击的术道修士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家施展的术法弹射而回,一时手忙脚乱,疲于招架。

    与此同时,谢玄面色惨如金纸,内腑震荡不休,眼前一阵阵发黑。同时对众多术法施展万变不离其宗神通,完全超过了他自身的极限。谢玄勉强笑了笑,探臂抓住舟舷,竭力站稳,将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强行咽回去。

    “万变不离其宗!”龙舟上,青龙神色一凛,就连盘坐舟中,悠哉神游的玄武也霍然抬头,直直望向谢玄,脸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

    朱雀、白虎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即使原安夺到金阙图录,他们也只是出手阻拦,以防太上神霄宗坐大,但对原安本人并无杀意。毕竟原安是玉真会吸纳的新血,未来必是道门的杀伐利器。

    然而谢玄不同,此人修成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等于是全天下所有术士的克星!

    须知,任何术法都有其内在的核心。施术者通过掐捻手诀,引导清气,构筑术法的核心,再以意念驱动核心,将威力引发,释放出去打击目标,从而完成整个施术过程。

    术法的核心理所当然由施术者操控,但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能直接抢夺术法核心,进行逆转,从而鸠占鹊巢,成为这道术法的“新主人”,以此回击原来的施术者。

    这意味着只要修为相差不大,任何攻击的术法都能被谢玄夺取核心,占为己有。这也意味着以术法为主的道门,一旦对战谢玄,必被硬生生压制,难有还手之力。

    而且这还是无上神通,无需掐诀,无需蓄势,念动即发!

    虽然谢玄也曾公开显露过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但都是浅尝即止,威力不大,更像是一种门阀贵族的浮夸炫耀。谁也没料到,他竟将这门神通练到如此可惊可怖的地步!

    更麻烦的是,燕坞谢氏和大晋王室历来关系密切,可谓是铁杆的“保皇党”,自然与玉真会不对付。

    白虎的手掌微微颤动,刀气酝酿,犹豫着是否干脆撕破脸,一举斩杀谢玄。只是此事的后果太过严重,连他们四御也无权妄自决定。

    绚丽的霞光从谢玄身上亮起,千百条瑞气浮现,宝光氤氲环绕。透过谢玄身着的桃花探春丝袍,隐约可以看到内里的一袭锦红色肚兜,正透出丝丝缕缕的彩霞仙辉。

    居然是一件防御型的灵宝!

    灵宝的威力介于顶级法宝和魂器之间,天生洞测灵机,无需主人催动,便能察觉逼近的致命危险,自行护主。

    也唯有合道级别的修士,才有机会打破灵宝的防护。灵宝存世的数量也较稀少,普通修士难得一见,一流的门阀之主、宗门掌教多会有灵宝护身。

    白虎低哼一声,收敛投向谢玄的杀意。燕坞谢氏果然做足准备,连这等顶级宝物也赐给了谢玄。不过今天过后,谢玄注定成为八荒的术士公敌,除非他龟缩在建康城不出,否则有的是要杀他的人。

    无论在龙舟上,还是河岸边的宴席中,诸多修士沉默地注视谢玄,目光幽深叵测。

    谢玄低咳一声,整了整丝袍,神情颇有些尴尬。这件红肚兜灵宝自动护主,宝光实在耀眼,他也很无奈。

    风声送来了诸多世家弟子兴奋的议论声:“你们看到了没?谢大嘴竟然穿肚兜?”“还是大红色的,绣了鸳鸯戏水!”“他老喜欢找原安,这次又倾尽相助,你们琢磨琢磨……”“嘿嘿,难怪我有次在秦淮河看到谢大嘴,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而在谢玄出手的一刻,苏久奇随着一根亮晶晶的蛛丝弹出虚空,望向被无数道攻击围殴的支狩真,忿然道:“这些人怎可如此无耻?原安明明夺到了金阙图录,为何还对他死缠烂打?不行,我要拔刀相助,力挽狂澜,维护我魔门光大形象!”

    “你是找机会耍帅吧?”南斗六星蛛小声滴咕。

    话音未落,崔方着又催动血滴子法相,“滴熘熘”旋转着击向苏久奇。

    “这只吸血的蚊子好烦啊!小南,我要放大招了!”苏久奇高喝一声,背后黑雾升腾,漆黑如墨,浓烈翻滚如浪,彷佛乌云密布压城,几乎弥漫了半边天空,四周的光线骤然一暗。

    南斗六星蛛神色一变:“小奇,使出这一招,你会夭寿的!”

    “没关系,我可以转嫁给你。”

    “但我会……”

    “小南一定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但是……”

    “你果然说了‘是’!真是我的好伙伴!”苏久奇拂袖潇洒一笑,背后黑雾往两旁徐徐滚动,烘托出一口阴森森的古井法相。

    这口古井幽深难测,阴气瘆人,里面似有暗沉沉的水波晃动,一眼望不见底。

    河岸上,绿遗珠推桉而起,紧紧盯着半空中的古井虚影,美目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忌惮。

    古井映入崔方着视线的一刻,他只觉心季肉跳,体内血液乱窜,彷佛大难临头,恨不得破体而逃。

    这是长年修炼血河真经带来的警示,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像在惊恐尖叫:

    “逃!”

    “逃!”

    “逃!”

    崔方着一时难以置信,苏久奇名头虽响,修为不过与自己在伯仲之间,还被血滴子法相逼得到处躲闪。怎地一下子,自己就要完了?

    若是自己不战而逃,必将在心灵里留下阴影,阻碍大道进境。

    念头一转而过,崔方着探掌拍去,血滴子法相冲势不改,径直击向苏久奇。

    幽深的古井内,暗沉的水波无声上浮,井口对准血滴子法相。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出井口。

    湿淋淋的水珠从指尖滴落,水色混浊,气息阴冷,散发出一丝古老腐朽的气味。最诡异的是,一颗颗水珠滚下来,一直悬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苍白的手抓住血滴子法相,轻轻一拽,拖入深井,又向崔方着缓缓伸去。

    崔方着发出凄厉的嚎叫,再不敢迟疑,主动炸开浑身血肉,神魂化作无数道血光迸射四方,疯狂逃窜。

    苍白的手微微一顿,又往支狩真的方向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