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了四年,终于还是没躲过。第一次阳,等周二补更吧,本以为可以一直躲开新冠,保持清白之身的,谁想到一测居然是……
“谢玄见过山锦公主。”
谢玄瞧见女子,微微一愕,随即拱手施礼。他随族长参加过多次晋明王的宫宴,燕坞谢氏又与王室关系密切,因此一眼认出了女子的身份。
石山宗闻言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渤海青州石氏,石山宗拜见公主殿下。”他低下头,目光低垂,不敢正视女子,暗中查看金谷园洞天内的摇钱树。
树干上闪过一行古篆:“得遇贵人,生金一两。”
石山宗瞅了一眼落下来的钱币,山锦公主的气运很是一般,比起谢玄差得远了。
“博陵原氏,永宁侯府原安拜见公主殿下。”支狩真回过神来,也跟着一起施礼。
女子目光扫过三人,在支狩真脸上停留了一下,微微失神,似也惊诧于少年炫丽无双的姿容。这些年,她虽然深居白鹭书院,但近来常听说永宁侯府出了个原小侯爷,乃是人族不世出的剑道奇才。
“是玄弟啊。时间过得真快,连你也到了入学的年纪。”女子对谢玄微微颔首,“我记得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只晓得扯宫女发髻的顽童,如今快长得和我一般高了。”
她的音色柔和清冽,支狩真仿佛听见了初春融化的碎冰,随着流水轻盈碰撞。
“没办法,我从小就是这么潇洒不羁,一枝独秀啊。”谢玄放下手,嬉皮笑脸地道,“我们随便逛逛,没想到惊扰了殿下,还请恕罪啊。”
“无妨,是我打扰了你们的游兴。这里是书院,诸位无需多礼,也不必叫什么公主殿下,称呼我伊教席即可。”女子顿了顿,又道,“玄弟,你自小天资聪颖,青峰族长向来对你寄予厚望,以后在书院可要好好念书,不得再像从前那般胡闹了。”
谢玄怪叫一声:“哎呀,我的伊瑾姐姐啊,我在家里已经被老头子天天追着唠叨,到了书院还要被你念经,求你饶了我吧。”
伊瑾轻笑一声:“你这小子真是顽劣。若不好好修行,我的符?课可不会让你轻易过关。”
石山宗低眉垂目,听得暗暗乍舌。玄哥儿这厮真是了得,对山锦公主没大没小,还直呼公主闺名,偏偏公主还不恼怒。可见玄哥儿这条大腿何等粗长,自家一定要抱紧了。
“玄弟,你们继续游玩,我先走了。你若在书院里遇到什么为难之事,记得来找我。”伊瑾的目光从谢玄胸前挂着的半截玉璜上一掠而过,扭过头,向着梨树林里喊了一声,“苗苗,我们走了。”
她向谢玄三人颔首致意,优雅转身离去。
“石山宗恭送教席。”石山宗赶紧长声说道,至始至终,他都未曾抬起头,一直保持着恭顺的行礼姿势。
“啊呀,我又睡过头了!”一个娇媚的小侍女匆匆从梨树上跳下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发辫乱蓬蓬的,嘴角还垂着几丝亮晶晶的口涎,“殿下,等等我!我来了!”
她足下轻捷无声,纵跃如飞,皮肤白嫩,瞳孔碧绿,长着一对毛茸茸的黄褐色猫耳,腰间挎着一柄亮晃晃的弯刀,赫然是一头极为罕见的狸妖!
支狩真不由吃了一惊,这头狸妖侍女的修为倒还罢了,不过是炼神返虚中阶,但先前睡在树上毫无声息,半点气机不露,连自己的精神力也被瞒过了,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好了好了,公主早走得没影了,你小子还躬着身,摆什么孝顺姿势?”谢玄拍了一把石山宗的后颈,没好气地嚷道。
“毕竟是殿下嘛。我一个寒门子,哪有玄哥儿笑傲王侯的底气呢?”石山宗这才直起腰,讪讪一笑,“玄哥儿不愧是建康众公子之首,连山锦公主都对你青睐有加。”
谢玄不以为然地道:“青睐甚么?小时候大家玩得比较熟罢了。自从她进了白鹭书院担当教席,闭门不出,彼此来往就少了。”
石山宗好奇地问道:“久闻山锦公主是我们大晋第一美人,见面尤胜闻名。不过玄哥儿,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怎地还屈尊来当我们书院的教席?”
“这你还不明白?”谢玄向四处瞧了瞧,神秘兮兮地道,“伊瑾和兰陵潘氏的潘载义自幼青梅竹马,又是定过婚约的。潘载义去了地梦道,音讯全无,她不肯死心,干脆来了白鹭书院,还指望着哪一天,能等到潘载义这个短命鬼回来吧。”
支狩真不由一愣:“难道伊瑾公主守在这里,苦等了潘载义十年?”
谢玄叹了口气,道:“是啊,整整十年了。傻子都知道潘载义死定了,怎么还可能活着回来?连陛下和兰陵潘氏都商议着取消婚约,唯独伊瑾不肯,死活要等下去。”
“这岂不是等于活活守寡一辈子?”石山宗目瞪口呆,山锦公主果然是个没气运的贵人,连变通都不懂。
支狩真默然有顷,低声道:“想不到公主有古人之风。”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湖水一样幽美沉郁的眼睛。
“我看是食古不化。”谢玄无奈地摇摇头,欣然道,“所以大丈夫务必三妻四妾,跑丢了一个,至少还有剩下的。”
石山宗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三人接着游玩了一阵子,等到返回寝舍,里面已经大变样:地上铺着绣金纹银的华美毯子,四壁支起紫竹花鸟屏风,木几换成了一张千年寒玉长桌,色泽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纹,释放出阵阵清爽的凉气,驱散了盛夏的暑意。
油灯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七尺高的火红珊瑚,光芒流转,亮如绚丽火焰,还不时地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精纯天地元气。
一个身姿婀娜的绝色美人正在收拾床铺,见到石山宗,盈盈一拜:“奴婢绿珠拜见主人。”
支狩真不由一愣,这名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竟与绿遗珠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色略显呆板,风情上逊色了许多。
谢玄也吃了一惊,盯着女子连瞅了几眼,猛然一拍石山宗,嚷道:“这是墨门定制的极品傀儡啊,售价上百块蜜玉!好你个狗大户,连这么稀罕的玩意儿也弄得到!”
“得气运贵人赞赏,生金五十两。”
“令气运贵人大为惊叹,金谷园洞天降生甘霖一百息。”
石山宗的金谷园内,摇钱树晃落下一串串金灿灿的钱币,天空也下起雨来。雨水清冽透澈,不含一丝杂质,散发出阵阵奇异的清香。
百息过后,雨水停了下来,各种珍稀的花草嫩芽纷纷钻出地面,泥石经过甘霖的滋润,闪着温润的光泽,一部分竟然转化成了上好的美玉。就连位于洞天中心的摇钱树也变得光彩熠熠,抽出了不少新枝。
石山宗心中大喜,谢玄果然是气运惊人,不枉自己让绿珠出来卖弄一番。像这等天降甘霖的美事,他总共才遇到过一回,时间还只有二十息。
“玄哥儿要是喜欢绿珠,不如送你把玩把玩?”石山宗咬咬牙,忍痛说道。绿珠虽是一具傀儡,但出自墨门最核心的秘法,她的神智、肌肤、言行都与常人无异,甚至多出了一些不足道的妙处,令人回味无穷。
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若是谢玄收下绿珠,那么自己的收获……
“算了,我可玩不起这个。”谢玄转过头,对支狩真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小安你就更不需要了吧?”
“大嘴你休得胡说八道。”支狩真没好气地道。
谢玄大笑了几声,拍了拍石山宗,提醒道:“这东西平时最好不要拿出来,万一被那位魔门圣女瞧见,你可就惹上大麻烦了。”
“我要是能亲眼见上那位一面,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石山宗干笑几声,谢玄没能收下绿珠,他心里也有些失望。
支狩真淡淡地看了石山宗一眼,此人表面上出自寒门,莫非暗地里还与大燕的魔门牵扯不清?
墨门以绿遗珠的样貌仿制傀儡出售,很可能是边无涯利用自己安插在墨门的势力,从中刻意操控,将绿遗珠贬低成玩物,从而打压魔门圣女的地位。
这是新一代魔门领袖之争,双方各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石山宗贸然卷入其中,仅仅是出于好色,还是暗中搭上了边无涯的路子,提前站边下注?
“主人,这位廖公子他――任由奴婢如何劝说,他都不肯换了床单被褥。”绿珠娇滴滴地对石山宗道。
谢玄三人的床上早已铺好名贵的云纹珍簟、冰丝玉绫,挂上熏香蝉翼罗帐,唯独廖冲的床上空空荡荡,只放着自己的大碎花棉布铺盖卷。
“不,我不是什么廖公子,我是廖冲,可不是公子。”廖冲涨红了脸,不敢去瞧绿珠,一个劲地对石山宗摆手,“我带了被褥的,我用自己的就好,不麻烦石兄了。”
石山宗笑道:“你我要同窗四载,朝夕共处一室,廖兄何必这么生分?尽管收下便是,又不是多稀罕的玩意儿。”
“多谢石兄,但是,但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无论石山宗如何劝说,廖冲只是摇头不纳。
“莫非廖兄自恃修炼天才,瞧不起我石六郎么?”石山宗皱皱眉头,故意露出不悦之色。以金谷园洞天的神效,只要贵人们接受自己的财物,长此以往,便能建立起双方的气运纽带。到时候,金谷园洞天可以悄然窃取对方的一丝气运,反哺洞天之主。
这一丝气运包罗万象,可以是对方修炼的根骨、资质、悟性,也可以是奇遇的机缘、化险为夷的好运道、享福的命数……虽然所窃不多,但只要平时广泛撒网,终能积少成多。
最终令洞天之主以无上气运炼虚合道,飞升成仙。
这才是他巴结贵人的真正目的。
“石兄,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来的村民,哪会瞧不起人呢?”廖冲连忙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觉得寝舍的这些东西已经很好了,更好的东西我用不惯,用起来也不会心安。石兄,辜负了你的好意,对不住了。”
石山宗神色悻悻,只得作罢,廖冲这乡巴佬真是不懂人情世故,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诱惑此人的手段。
眼看天色将晚,恰好周处带着孔九言找过来,石山宗又提议一同出去用膳。等到众人返回寝舍安歇,已近二更天了。
天光微亮的时候,支狩真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惊醒。
廖冲脸色苍白,正以五心向天的姿势盘坐在床上,冷汗不停地从他额头冒出来,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这是运功过度。支狩真仔细瞧了廖冲几眼,顿时了然。无论是清气还是浊气功法,周天循环的运转次数都要恰到好处,否则过犹不及。廖冲没什么修炼经验,乍得功法就一味埋头猛练,反而伤到了经脉。
廖冲的呼吸声愈发杂乱,手心不住发抖,面容也痛苦地抽搐,似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支狩真连忙过去,掌心按住对方背心,低声喝道:“阴沉以退,阳升而前,浊气始通,内外相合!”
廖冲身躯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按照支狩真的引导运转气息,片刻后,一口瘀血从他口中喷出来,体内乱窜的浊气缓缓归位,经脉也恢复了通畅。
“多谢原兄,多谢你救了我,多谢……”廖冲又调息了一阵,这才缓过神来。
支狩真随口道:“廖兄,修炼不需要操之过急,有张有弛才行。”
廖冲连连称是,尽管心中极为感激,但他不善言辞,也只会翻来覆去地道谢。
“咣――咣――咣――”,窗外响起一阵阵铜锣声,几个白鹭童子提着铜锣,沿着寝舍区域来回走动,把晨练的锣声敲得震天响。
“娘的,一大早这么吵,家里死人了吗?”谢玄翻了个身,一边咒骂着,一边扯起被子蒙住脑门,但锣声居然是法器催动的,越是捂住,声音越往耳朵孔里钻。
“天杀的,现在才卯时!本少爷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该死的,迟早有一天,我会拔光这些白鹭童子的鸟毛!”谢玄大骂了几声,不得不踢开被子,怨声载道地起身穿衣,顺手捻起眼角的眼屎,屈指弹向支狩真。
“别闹了,抓紧时间洗漱!错过了晨练,可是要扣学功的。”支狩真侧身避开眼屎,用犀角杯盛了自带的雪莲子水,拿起一根金柑柳条枝,蘸上莹白如雪的玉井细盐。
金柑柳枝清热祛毒,滋养经脉,顶级的世家弟子喜欢用它来刷牙,不仅护齿,而且清香之气萦绕齿颊,经久不散。
廖冲的目光不自禁地落在金柑柳枝上,相隔数尺,他都能闻到金柑柳条的清香,以及身体血肉生出的一股渴望,那是先前受创的经脉对于灵物的本能需求。
“我们又不缺修炼资源,要学功做什么?”谢玄打了个哈欠,跟着支狩真一同去洗漱。
每间寝舍后面都有一方洗漱池,以花岗岩砌成池子,引后山的泉水流通。支狩真和谢玄洗漱完毕,两根金柑柳枝也被扔在水池里,浮在水面上一摇一晃,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类东西有钱也买不了,大多被四大门阀垄断了,差点的世家都搞不到。廖兄,别发呆了,该去晨练了。”石山宗眼热地瞅了一眼金柑柳条,就追着谢玄二人离去。
廖冲迟疑了一下,走出几步,又停下脚步。清澈的池水上,金柑柳条映照水波,纤细的金色绒毛在朝晖下闪着美丽柔和的光。
他体内的经脉不住颤动,发出饥渴的呼唤。他自幼天赋异禀,肉身总能察觉到最需要什么。金柑柳条对世家公子来说,不过是洁齿之物,但对他不同,那是身体急需的修炼宝药。
四周没有人,廖冲定定地站着,眼看着金柑柳条打着转,随泉水流向水池的出孔。他突然冲了回去,旋风般扑到水池跟前,勐地伸长手臂,一把抓住金柑柳条。
水花溅在他脸上,凉丝丝的,又像灼热的火星,烧得脸颊发烫。
廖冲像做贼一样,慌张地瞧了瞧四周,没有人看到。他把湿淋淋的金柑柳条死死攥住,用尽了力气,跌跌撞撞往外跑。
这让他想起有一年大旱,村子里半夜狗叫,他惊醒往窗外瞧,一头山猫冲入了羊圈,正死死咬住一头羔羊,拼命往外拽。
那是一头秃尾的老山猫,瘦得皮包骨头,脸颊上还长着一块丑陋的癞子。猎户的箭射穿了山猫的脖子,燃烧的火把砸在它腿上,但它就是不松口,紧紧地咬住羊羔,一声不吭,直到血流干了,浑身抽搐,仍然死不松口。
之后,他偶尔会梦到那头老山猫,在闪耀着火把的梦中,它棕绿色的童孔与自己遥遥对视,牙齿咬着流血的羊羔,总是一声不吭。
廖冲踉跄奔向晨练场,一路上,他好几次想丢掉金柑柳条。这是世家公子用过的垃圾,还粘着隔夜发臭的牙垢和口水……但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攥住金柑柳条,死不松开。
这不是偷……
但这就是偷……
廖冲跑到晨练场边,不由瞠目结舌,愣在当场。四周乱成了一团,谢玄、周处等人大呼小叫,正在与一批老学子大打出手。其余的学子兴奋地围在边上,大肆鼓噪挥臂,狂叫助威。
还有一名学子甚至当场铺开宣纸,挥毫蘸墨,将众人混战的场面一一画下来。
“廖冲,过来帮手!”石山宗恰好被人一拳打翻,躺倒在地,瞥见了廖冲。
不待廖冲答话,打倒石山宗的老学子就扑了上来,双腿连环踢出,迅疾生风,一下子将廖冲踹倒在地,手里的金柑柳条也掉了出来。
廖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爬起身,伸手去抓金柑柳条。对手误以为他要反扑,紧接着出腿横扫,右拳顺势连击面门,打得他跌地翻滚,眼角高高肿起,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一阵神智恍忽中,廖冲望见金柑柳条被对方靴子踩过,裂成碎片。他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浑身仿佛被抽掉了精气。碎片被更多的人影踩过,裹散在泥尘里,再也瞧不见了。
“谁说新来的就要守规矩?”他又听到谢玄大喊,“从今天开始,晨练场由我们新生说了算!”
“书院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新来的菜鸟猖狂!”与谢玄激战的老生厉喝道,双拳如雷贯耳,呼啸着扫向谢玄。
“本少生来猖狂,你不服不行!”谢玄脚步一闪,巧妙绕到侧面,左掌斜切对手手腕。双方的打斗虽然声势勐烈,但未动用任何术法,纯粹以武道功夫技击,也不曾痛下杀手,就连劲道也被控制在练气还神的程度。
另一边,支狩真运爪如风,灵动游走,无间妙相白骨爪飘忽不定,轻松挡住几个老学子的合攻。
自从得到域外煞魔的《白骨往生经》传承,他每日都要抽空修炼无间妙相白骨爪,并将攫天爪、断魄指等指爪功夫融入其中,爪功渐渐精熟,还多出了几分剑气纵横的味道。
以他远超众人的精神力,应付几个老学子游刃有余,对方出手的角度、力道以及气息运转,无不洞若观火,精准预测。
支狩真并未动用长剑,这不过是一场闹剧,起因是谢玄不忿老生占据了晨练场的中心位置,双方生了口角,石山宗率先动手推搡,这才引发新、老生的一场混战。
所幸双方都是明白人,晓得白鹭书院的规矩,出手懂得分寸。一名教席远远地站在场外,抱着肩膀瞧热闹。数十个白鹭童子手按执律藤鞭,严阵以待。
“每一届的新学子都是这么生龙活虎啊。”教席笑道,“谢玄这小子还真是个刺头,第二天就搞事,破了咱们书院的记录。”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郭灵应负手立在边上,神色悠然。
教席心中一动,问道:“山长很看好此人么?”
“天机不可泄露。”郭灵应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好了,闹得差不多了,也该歇歇了。”他手指掐诀,晨练场上彩芒流转,升起五行法阵光罩。
众多学子顿觉浑身一沉,仿佛压下千钧巨石,手脚软麻无力,“扑通扑通”伏倒在地。
教席一声令下,白鹭童子纷纷冲入场内,手上的藤鞭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
法阵内,一缕缕五行元气彩光流转,束缚住众学子的经脉,令他们气血阻滞,难以运功抵抗。
白鹭童子落鞭如疾雨,学子们的痛呼声此起彼伏。
其中谢玄的叫声最高亢,身躯随着藤鞭来回抖动,面容剧烈抽搐,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但在郭灵应洞若观火的双眼中,谢玄分明发动了“万变不离其宗”神通,暗中夺过五行法阵的一小部分操控权。藤鞭看似打在了他身上,实则被动荡起伏的五行元气悉数卸去,变得绵软无力。
“以十两黄金,化解一次鞭击伤害……以十两黄金,化解一次鞭击伤害……以十两黄金……”石山宗的金谷园摇钱树上,不停顿地闪过一行行古篆。枝头上悬挂的一串串金钱随之枯萎,飞灰烟灭。
这是金谷园洞天的自生神通——有钱能使鬼推磨。
洞天之主发动此项神通,通过消耗金谷园内生成的财宝,减免外来攻击的伤害。石山宗虽挨了鞭打,但不痛不痒,毫发无损,只是装得满脸痛楚,惨叫连连,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
这次他帮谢玄出手打架,也不晓得能捞到多少好处,又会得罪多少潜在的贵人?
“啪——”藤鞭打在周处背脊,猛地反弹而起,震得白鹭童子手臂吃痛,虎口渗出血丝,藤鞭差点脱手飞出。白鹭童子又试了两鞭子,腕骨都快被震断了。
这家伙的皮肉好硬实!白鹭童子吃了个闷亏,只得放过周处,挥鞭抽向边上的孔九言。
“周家小子可不得了啊。”教席的目光投向周处,啧啧称奇,“这一身横练功夫刚猛霸道,最难得的是皮膜、筋骨、肌肉几乎全都淬炼到位,浑融一体,犹如一口坚固浑厚的古钟,单凭肉身的震动就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周处的炼体功夫确实强横,这是以力证道的路子。”郭灵应颔首道,“那名叫孔九言的学子也不错。”
孔九言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任由藤鞭雨点般打落在身,一声都不叫唤,只是心里默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教席瞧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道:“山长,这个学子看上去颇为木讷,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郭灵应微微一笑:“孔九言修炼的应该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会稽孔氏嫡传秘法,可将肉身承受的痛苦折磨,转化为自身的精神力量。这门秘法炼至精深处,纵然刀山火海加身,也视若等闲。”
教席忍不住叹道:“这一届新学子真是英才辈出,远胜以往。最厉害的便是那位了吧。”他将目光转向晨练场外的支狩真,苦笑一声,“不愧是竹林秘境中剑挑天下群雄的绝世剑修,竟在五行法阵成型前的一刹那,逃出了晨练场!这么厉害的学子,怕是只有当年的潘载义可堪相比啊!”
郭灵应沉吟道:“原安的精神力一定远超常人,感应到了法阵启动时的一丝元气异动,才得以抽身而退。嗯,难怪他在漳水河上剑扫群雄,以合道层次的精神力,任何对手的动作、力量波动、元气走向都瞒不过他。”他笑了笑,“原安毕竟是竹林七子之一,身份尊崇,地位超然,不方便对他强加书院的惩戒。既然他凭借己力脱离法阵,便由得他了。”
“合道层次的精神力?这个原安难道是天命之子嘛……”教席吃惊得合不拢嘴,若非此言出自郭灵应之口,他如何也不能置信。在修行上,精神修为的提升比肉身和清浊之气难上许多,更何况原安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郭灵应道:“兴许是服过什么天材地宝吧。只是他的精神力庞而不纯,想要修出神识,反倒比旁人难上百倍。”
支狩真感受到教席和郭灵应的注目,向二人欠身一礼。
在他不远处,那名作画的学子仍旧全神贯注,泼墨挥毫,又将众人遭受鞭打的一幕画了下来。
支狩真凝目望去,宣纸上的众多人物栩栩如生,各具姿态神情,就连谢玄叫痛时闪烁的狡黠眼神,也绘得惟妙惟肖。
支狩真一时多瞧了几眼,竟有些心神浮动,纸上的人物仿佛一个个活了过来,环绕在他周侧,白鹭童子的藤鞭挟着呼啸的疾风打下来,仿佛落在他背上,众人痛楚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入耳,声声不绝。
支狩真心头一凛,随即从画境中抽离出来。他惊讶地看了一眼绘画的学子,对方刚好画完最后一笔,落下短款,“顾恺之”三个枯笔大字似断还连,仿佛矫夭飞舞的龙蛇,穿云破空而去。
“哈哈哈——”顾恺之旁若无人,掷笔大笑。
支狩真暗叫厉害,此人别出心裁,融画入道,笔墨之间蕴藏了奇妙的虚实变化,连他也险些被拖入虚幻的画境,化作其中的一部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辰,郭灵应掐动术诀,收起五行法阵。白鹭童子也停下手来,持鞭肃立一旁。
教席沉声喝道:“尔等打架闹事,违反书院律则,晨练场上的所有人都要扣除一个学功,扣除当月发放的修炼资源。石山宗率先动手,扣除两个学功,关入后山的水牢洞三天,以儆效尤。”
学子们叫苦连天,一顿藤鞭不过是皮肉之苦,只需运气调息,便能迅速恢复。但学功得来不易,书院的课程考核获得最优的甲等,才不过三个学功。
白鹭童子押着石山宗离开,石山宗昂首阔步,顾盼自雄,口中兀自嚷道:“为玄哥儿两肋插刀,石六郎无怨无悔!”
众学子纷纷散去,谢玄、支狩真等人也结伴离开。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廖冲一个人。
他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因为修为尚浅,他被打得浑身淤青,额头的鞭伤破了皮,鲜血沿着眼角,缓缓淌下来。
“为什么?”廖冲喃喃自语,夏日的晨风吹过他凌乱的头发,尘土簌簌扬落。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要挨惩罚?为什么别人做错了事,要他来承受过错?
为什么?
当晚,廖冲又梦到了那头秃尾老山猫。在闪耀着火把的黑暗里,它棕绿色的瞳孔与他无声对视,冰冷刺骨,映着火光的灼亮。
羊羔的血从它齿缝间一滴滴淌下来。
也在这一晚,羽族枭部的枭夜河领着帝顼和,悄然进入了建康城。
支狩真很快适应了白鹭书院的生活。
这里安定、平和,无需勾心斗角,也没什么凶险,令他身心放松,感受到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活法。
除了有时要陪着谢玄打架,他几乎不和人动手,那种动辄生死相搏的日子渐渐遥远,恍如枝头蝉声,随着夏末越来越渺远声悄。
这日正午,谢玄又在膳堂与几个老学长争抢座位,大打出手。等到他们几个赶到学堂,已经迟到了。
“论道课”的老夫子停下讲解,拿起一柄寒铁戒尺,颤颤巍巍地踱步到门口:“谢玄、孔九言、原安、周处、石崇,尔等五人上课迟到,可有正经说辞?书院明令规定,上课无故迟到者,需受戒尺百下,明罚敕法。尔等把手心伸出来吧,不得运气抵抗,否则严惩不贷。”
室内响起学子们嘈杂的议论声,谢玄五人面面相觑。石崇苦着脸,率先伸出手掌:“学生知错了,请教席责罚。”
老夫子毫不留情地举起寒铁戒尺,“噼里啪啦”一口气连打百记。众目睽睽之下,石崇不敢暴露金谷园的洞天神通,只能苦撑。寒铁戒尺冰冷刺骨,抽得他手心又红又肿,痛得“嗷嗷”直叫,引来学子们阵阵哄笑声。
石崇灰溜溜地走了进去,孔九言瞧了瞧看热闹的学子,神情窘迫地道:“当众受罚,有辱斯文啊。”
“这也太丢面子了。”谢玄目光一闪,道,“老头不是说‘正经说辞’嘛,我们想个由头,应付过去。”
“正经说辞?”周处眼珠子转了转,大声叫道,“老教席,我等不该受罚!”
老夫子正色道:“如何不该?你且说来听听。此节是论道课,你若说的有理,便免了你的责罚。”
周处振振有词地道:“按照书院的规矩,罚的是上课无故迟到者,是吧?可我们不是无故啊,而是被学长欺凌,不得不耽搁了些时间。所以呢,这是事出有因,有故迟到,不是无故迟到。书院令行禁止的是无故迟到,跟我们有一根毛的关系?”
谢玄惊呼一声:“可以啊,阿处!上了几天学,嘴皮子利索了不少!”
周处得意洋洋地道:“最近我可是读了不少书。”
老夫子“嘿”了一声,摆摆戒尺:“算你小子会钻空子,进去吧。”
周处大笑一声,昂首阔步走入学堂。老夫子突然出手,抓了他一下发髻。
“哎呦!”周处痛叫一声,“老教席你作甚么?”
老夫子笑眯眯地道:“你刚才不是说,跟你有一根毛的关系?所以老夫拔下你一根毛,瞅瞅有没有关系?”
满座哄堂大笑,周处呆了呆,摸着发髻笑起来:“老教席真是个妙人!以后您老的课,学生一定天天捧场。”
谢玄三人也跟着周处往里走,被老夫子拦下:“你们三个也名叫周处?”
谢玄不由一愣:“难不成他用过的理由,我们三个不能用?”
“那是当然。”老夫子哼道,“难不成他穿过的裤衩,你们三个接着穿?他吃剩的残羹,你们接着吃?他用过的便壶,你们接着尿?”
学子们又是一阵哄笑。
孔九言苦思片刻,对老夫子躬身一礼,道:“迟者,后也。古籍《煌衍答辩》里说:‘后生可畏,焉知迟者不如早者也?’是故鹰鹏展翅千里,无需争先;笨鸟力所不及,唯求先飞。《煌衍答辩》又言:‘天之道,夫唯迟,所以天下莫能与之争。’学生不才,欲要效仿先贤,以迟争先。”
老夫子笑了笑:“你这是自比鹰鹏了?也罢,算你过关。老夫拭目以待,看你以后如何展翅千里,扶摇九天。”
孔九言再次恭谨一礼,走进学堂,又被老夫子叫住,问道:“老夫也算是遍览群书,但不曾读到过《煌衍答辩》一书,可是会稽孔氏珍藏的孤本么?”
孔九言神色一僵,支支吾吾地说了句:“老教席,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忙不迭地溜走了。
“《煌衍答辩》,《煌衍答辩》……”老夫子反复默读了几遍,恍然大悟,“煌衍答辩”不就是谎言大编么?
这个小兔崽子,竟然胡乱编造典故!老夫子又好气又好笑,目光转向谢玄和支狩真二人,面孔一板:“轮到你们二人了。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顿手心板子休想逃脱!”
“苦也——”谢玄对支狩真叫屈道,“这是不想让我们哥俩儿过关啊。”
支狩真沉吟片刻,目光无意间触及学堂门上悬挂的古匾,上书“道论”二字。他灵机一动,对老夫子拱手一礼:“老教席在上,‘迟到’一词,甚为荒谬。”
老教席还了一礼,肃然问道:“迟到一词,自古有之,如何算是荒谬?”原安虽是学子,但竹林七子在士林中地位清贵,他虽是教席,也不敢托大。
支狩真微微一笑:“盖因学生只听说过‘道有成败’,却从未听过,道(到)还有迟与早。”
老夫子眼神一亮,支狩真从容说道:“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得道不论早晚,不分先后。求道之路漫漫无尽,早走一步,未必能抵达终点。迟走一步,未尝不可大器晚成。是以,迟道(到)者何罪之有?何需受罚?”
老夫子捻须一笑:“竹林七子,果然个个能言善辩,名不虚传。请吧。”
支狩真对谢玄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施施然走进学堂,留下谢玄形单影只一人,咕哝道:“小安子,你不够义气!”
老夫子盯着谢玄,慢条斯理地道:“谢玄,如今只剩下你了。入学之前,你家族长可是跟老夫保证过,如果你恣意妄为,行事不端,只管大刑伺候。”
谢玄嘴角抽动了一下,腆着脸道:“教席大人在上,既然您和我家老头子相熟,那我也算是您的子侄。老叔公啊,打自家人那叫窝里横,让外人看笑话啊。俗话说得好,大水不冲龙王庙,上阵还靠叔侄情……”
“答不上么?挨尺子吧!”老夫子高高扬起寒铁戒尺。
谢玄急忙缩手后退,口中嚷道:“老叔公且慢!且慢!我有了!我有说辞了!”
老夫子眼睛一瞪:“那还不快说?”
谢玄整整衣冠,清咳一声,他虽然为人放荡散漫,但瞧见好友一个个论道过关,也禁不住激起一丝好胜心。他略一寻思,欣然道:“迟者,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迟者,礼让谦恭,后来居上。迟者,从容不迫,后起之秀。”
“所以迟者,既是‘道’,也是‘德’,可称之为‘道德’。”
“试问道德之士,怎能受罚?”
他摇头晃脑,越说越流畅:“当今之世,人人争先,什么都要抢,以至于战火人祸连年不断。”
“这其实是人之兽性未泯!纵观山野间的飞禽走兽,无不好争、好抢、好先、好早!但人之所以为人,自当克服兽性,发扬人性!”
“是以,大道三千,各走一边。今日,我谢玄在白鹭书院学堂门口,顿悟出这门温良谦恭、宁静致远、遵循道德、崇扬人性的迟之大道!”
“迟之大道,简称迟到。”
“要是这世上人人迟到,甘于落后,又哪来许多纷争?不消多日,便可生成一个冠绝千古的太平盛世!”
他朗声反问:“敢问老叔公,像我这样开创一门通天大道之人,还要受罚,这还有天理吗?”
老夫子瞠目结舌,半晌道:“你脸皮之厚,冠绝千古!快滚进去吧!”
一堂论道课,老夫子口若悬河,洋洋洒洒,时不时地引经据典,将天道说得玄之又玄。
廖冲独坐在角落,听得云里雾里。
老夫子引用的那些典故,往往引得世家弟子会心一笑,他却不明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瞧起来太蠢,他只得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廖冲不晓得,这样的论道课究竟有什么用?他连人都搞不明白,还要去懂得天?
修行,难道不是能打就行了?只要能打,他就有机会做官,能吃饱饭,能成为强者,去帮助那些接济过他的乡亲。
“啪——”老夫子说到妙处,猛地一拍戒尺,仰天大笑三声:“这堂课兴致已尽,老夫去也!”说罢,头也不回,大袖飘飘而去。
“老夫子的论道课就是这般仙气十足,如聆妙音啊!”“大道三千,令人不胜神往……”“玄哥儿,夫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有些不解,无又从何来呢?”“石六郎你真蠢,无从道而来!”“玄哥儿这个说法,请恕九言难以认同,岂不闻先贤讲‘道无处不在’?可见,道不在无处,而在于有处……”“什么处?二八处子的处?”“哈哈哈……”
世家学子们一边摇头晃脑热议,一边簇拥着谢玄、支狩真离开。下一堂是符箓课,世家学子赶去东边的符箓学堂,寒门和平民学子也陆续散去,自行修炼。
空空荡荡的学堂里,只剩下廖冲一人。他坐了很久,才默默地收拾好文具,沿着长廊而去。
阳光映着他孤单的影子。
长廊的尽头是一处水榭,绕过水榭,便是教授符箓课的学堂。
“也不晓得符箓课上会讲些什么?应该很有用吧。”廖冲遥遥望着学堂,自言自语,心里浮起一丝莫名的悲伤。
“想知道?去听一听便知。”一个奇异的声音倏而响起。
谁在说话?廖冲吓了一大跳,四处张望,没有人影,只有树荫里依稀传出几声虫鸣。
廖冲觉得有些不妥,加快步子离去。
“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弃之!”
这次廖冲听得分明,声音又细又亮,听起来真有些像虫鸣,不过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你是谁?你在哪里?”他不安地往四下里乱瞅,还是看不到人影。
虫鸣般的声音没有答话,四周静悄悄的,连枝头的蝉鸣声也消失了。
廖冲又追问了几声,还是无人响应。他摇摇头,又惊又疑地往外走,常听石崇、谢玄他们议论白鹭书院的诸多神秘传说,什么白鹭妖魂啊、女学子鬼魂啊,莫非被自己撞上了?
眼看走过了学堂,廖冲忽地收住脚步,回头再看,符箓学堂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掩下,露出一角白墙朱瓦。33
他脑子一热,鬼使神差般往回走,一直走到符箓学堂西侧。
四周花木葱茏,鸟鸣婉转。
廖冲纠结片刻,心道:我就是路过,也不做坏事,就在外面听一听,听一下就走。他猫下腰,运转神御九变功法,慢慢调匀气息,蹑手蹑脚地穿过浓密的枝叶。
相距学堂后窗一丈左右,廖冲停下,耳朵朝向学堂的方向,凝神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画符,首重心诚。绘符时,当以自身精神为引,上导天地之精,下感砂墨之精,正所谓三精合一……”伊瑾一身素雅青衫,左手执道卷,另一手背负在后,语声犹如凉澈柔和的溪水,徐徐流淌。
狸妖侍女蜷靠着墙根的瑞兽香炉,正在呼呼大睡,亮晶晶的口涎流出来,滴在腰间的弯刀上。
兽炉里幽幽飘出万年沉香独有的青蓝色烟雾,香气淡雅弥久,透着一丝蜜味,令人情绪放缓,不由自主地定下心来。
学堂四角,各自悬挂着一张闭音玉符,莹莹生辉,将各种声音牢牢地禁锢在室内,以防术法泄露,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一干世家学子挺背端坐,凝神静气,将朱砂、白芷、紫檀等十余种秘制粉末以上好的素酒调匀,直到悉数化作糊状符墨,充分融合,才提起符笔,蘸上符墨,在发黄的符纸上写绘。
符箓是道门的核心传承,以纸、墨、笔演绎千般变化,乃是道术精髓所在,不少学子又预录了大晋十大道门,因此个個全神贯注。即便是谢玄,也一改往日惫懒的模样,眼神专注,气息绵长平和,全身的精、气、神合一,尽融入指间的这一支梧桐凤豪符笔。
一时间,学堂内彩光闪烁,瑞气映射。
每个学子手里的符笔都不是凡品,笔杆莹润斑斓,皆由千年灵木、灵竹、灵玉、玳瑁等珍材所制,笔毫取自各种异兽奇禽的胎毛。被清、浊气息一激,一支支符笔立即元气流转,幻出潋滟的光彩。
光是一支符笔的价值,就不是寻常寒门子弟负担得起的。
支狩真调好符墨,并未立刻动手画符,只是细听伊瑾的讲解。
他是巫族支氏的嫡系传人,早已掌握巫符,又在魔狱界得了方士符籽,接受了方士符箓的传承。一人集两家之长,算得上是一位符箓大师,只是有些见不得光,所以从不在人前展示。
如今,他听讲道门符箓,犹如高屋建瓴,水到渠成,远比其他学子要领悟得多。
再将道门符箓与太上心镜注相互参照,洞悉了几分道法精义,便连原本的巫术符箓、方士符箓也触类旁通,又有一丝长进,似有与道门符箓融合的微妙趋势。
魂魄核心内,八翅金蝉倏而发出一声悠长的清鸣。
蝉鸣声如喜如忧,似祸似福,一时竟琢磨不透。
这是——?支狩真心头一震,以巫灵的感知,融汇三家的符箓之学,似乎关系到了自己将来的凶吉安危?
“原安,何故走神?”伊瑾的目光转了过来。
两人目光交汇。
“傻小子,里面设了禁符,你哪里听得到呢?”学堂外,奇异的虫鸣声再度响起。
廖冲又吓了一哆嗦,他不敢出声,目光四下转动,直到望见边上的柳树枝条,在微风中一摇一晃。
一只碧绿的蝈蝈抱着一片细细的柳叶,盯着他,圆滚滚的透明眼珠子闪着幽光。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你!你——妖怪?”
廖冲大吃一惊,又不好叫出声,嘴巴翕动了几下,整个人僵在原地,直直地瞪着蝈蝈。
“没见识的乡巴佬,妖怪哪配跟本座相提并论?”蝈蝈冷哼一声,两根色彩斑斓的触须摇动了几下。
廖冲这才发觉,这只蝈蝈与众不同,触肢上长满密集的细毛,腹部滚圆如球,长满五色斑斓的眼状花纹,倒有点像书院教席讲过的——
“蛊虫?”他嘴唇蠕动,禁不住后退一步,背脊发冷,汗毛倒竖。
蛊虫是经过精心培育的厉害毒虫,可与人心神相连。在大燕、大楚南部,蛊术颇为盛行,是一种神秘可怕的阴毒术法。廖冲虽然所知不多,但也晓得,蛊虫通常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所以这是一只,成精了的蛊虫?
“本座可不是蛊虫,这不过是寄神存蛊的小法术罢了,说了你也不懂。”蝈蝈倏地窜到廖冲跟前,“你怕什么?本座这具身体孱弱无比,只要一巴掌,你就能拍死我。”
廖冲神情僵硬,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摆出神御九变的架势,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砰”地撞上树干。这只成精的蛊虫为什么找上自己?难道想要夺舍,换一个强些的肉身?
“小子,不想听听他们在里面讲什么吗?本座有办法帮你。”蝈蝈撇撇嘴,透明闪烁的眼珠子转向学堂。
廖冲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兀自摆着防御架子,生怕对方害自己。
蝈蝈盯着他看了看,摇摇头:“烂泥扶不上墙!”细肢用力一蹬草尖,窜了出去,几下就没入树荫,再也瞧不见了。
廖冲发了一会儿楞,向四周瞅了瞅。神秘的蛊虫精跑了,他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茫然若失。乡野传说中,也有扳指老爷爷、断剑小仙女之类的精怪帮助农家少年修仙的故事。也许,自己错失了仙缘?
脚步声猝然响起。
一名巡视的白鹭童子从学堂附近经过,目光移向这边的树丛。.ne
廖冲赶紧趴下身,四肢蜷缩,躲在粗壮的树干背后,竭力将一身气息收敛。
白鹭童子似是发现了什么,收住脚步,朝着林子里喝道:“谁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出来!”
廖冲面色煞白,一颗心骤然沉下去。偷听术法课程的惩罚极为严厉,除了当众承受鞭刑,监禁地牢,还要扣除一整年的学功和修炼资源。情节严重者,甚至会被废除功力,逐出书院。
他不敢吭声,身体贴得地面更紧,整个脑袋埋入草丛,嘴巴磕着泥巴,心里苦苦恳求上苍,给他一个机会。
芳草摇晃,枝叶“哗啦啦”拨动的声音不断传来,白鹭童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径直走来。
泥沙粘在廖冲的唇齿上,又咸又涩。“烂泥扶不上墙!”他忽地想起蛊虫精的话,绝望得喘不过气。
白鹭童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奇道:“怪了,明明瞧见有人影的,怎地不见了?”
廖冲就趴伏在他脚边,身上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异芒,形如一片巨大卷曲的树叶,覆盖住廖冲浑身上下。
白鹭童子虽然近在咫尺,仍旧瞧不见廖冲,连对方的气息都感应不到。他困惑地观望一番,悻悻离去。
廖冲重新睁开眼,吓了一跳,蝈蝈正趴在他的鼻尖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原来是你——是前辈帮了我,所以白鹭童子才没瞧见我?”廖冲恍然大悟。
“呵呵,先前叫本座蛊虫,现在又称呼前辈。”蝈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廖冲身上的叶形绿芒渐渐散去。蝈蝈像是耗尽了元气,腹部瘪下去,彩色斑斓的蛊纹也变得黯淡。
廖冲眼中露出一丝愧疚:“前辈为了帮我,受伤
了?”
蝈蝈哼道:“这具虫躯太弱,施了一点障眼法就承受不住,不然哪里伤得了本座?”
廖冲踌躇了一下,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是哪位——仙灵?”“我?我是——”蝈蝈透亮的眼珠子一闪一闪。
他是凶焰滔天的大燕绣衣司司主,震古烁今的一代蛊祖,合道大宗师蛊真人——一缕分神。
因为弟子、手下折损在原安手里,蛊真人特此分化出一缕神念,远赴大晋建康,伺机刺杀原安。
只是在潜入白鹭书院时,被各种防护法阵、禁制所创,一缕神念彻底溃散,其中的一丝残念意外地与大地深处的一缕妖气相合,生出异变,侥幸活了下来,最终附身在一只蝈蝈上。
虽然还能施展一些奇巧蛊术,但杀伤力全无,在白鹭书院里乱转了几天,险死还生,好些次差点被蛤蟆、雀儿吃掉。
“多谢前辈倾力相助。要不然,我就惨了。”廖冲对着蝈蝈深深一揖。
“称呼本座——蝈爷吧。”蝈蝈摆了摆触须,心中生出一丝异样。莫名地与妖气融合,他已不能完全算是蛊真人的分神,萌生了属于自己的意志。
这是远在大燕的蛊真人始料不及的。
廖冲略一迟疑,道:“蝈爷——”
蝈爷再次问道:“你小子,还想不想听里面的课?”
廖冲看看蝈爷,又望望符箓学堂,一时迟疑不决。
蝈爷冷笑一声:“小子,你以为,修行是什么?”
它竖起触须,指向学堂:“他们一生下来,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听课修行。这是老天爷给的,叫天命。你呢?你行吗?你有天命吗?”
廖冲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酸楚之色。
“所以,修行对你而言是什么?”
“是拼命啊!”
“不是天命的命,是自己的命!”
“除了拿你的命去拼,你还有什么?还等什么?还奢望什么?”
廖冲脑子“轰”的一声,蝈爷的言语在心中炸开,掀起狂澜。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天地间,最弱小的生灵莫过于虫。然而,活下来数量最多的生灵,也是虫。当惊蛰雷动,当千千万万的虫从沉睡中苏醒,汇聚成海,纵然是享有天命的真龙,也不过是你我的猎物!”
“你缺少的,不过是一声惊蛰的春雷。这又何妨?本座给你!”
“来,跟着蝈爷,融入虫之海,重新感知这个世界吧!”
“虫之道,在于微,在于浩,在于隐,在于变。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
不知不觉,廖冲体内的气息生出一丝奇妙的变化。恍恍惚惚中,他仿佛化作一只虫,蛰眠于黑暗无边的大地深处。随着一声高昂的春雷,他苏醒了,本能地往泥土上方钻去。
无数只他的同类也在同时醒来,往上钻爬,像一枚枚种子冲出僵冷的大地。它们跳上草丛,蹿上花木,攀上高山峻岭,在一片苍茫层叠的绿色中餐风饮露,放声长鸣。
无数声清亮激越的虫鸣汇成了虫之海,波澜壮阔,起伏跌宕。
廖冲融在了虫之海,他听到蝈爷的眼珠子转动声,听到风吹过时的强弱变化声,听到每一片树叶在风中摇出不同的窸窣声,听到远处一只黄雀的爪子轻蹬树梢,振翅飞空的声音……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兀地传了过来:“伊教席,我觉得这枚道符有商榷之处。”
那是原安的声音!
他听到了!
“哦?原安你说说看。”
廖冲又听到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声音清冽宛转,犹如珠串滚动玉盘,听得他心里一荡。这个女教席的声音真好听,好想和她交配产卵!
这个念头一生出,廖冲立即觉得不对,他是人,可不是虫子,哪来什么产卵?
“身化万虫,秉持本心……切记,你是人,不是虫,不要被虫的本能染化!”蝈爷的声音在万千虫鸣中传来,“一旦迷失在虫海里,你会不知不觉地消融在无尽虫海,化作一缕本源虫气!”
廖冲顿时警醒,发散出去的念头留住一丝,牢牢谨守自身,虽与万虫交汇,但并不沉沦,保持着心头的一点清明。正如山里孩子放飞的纸鸢,即便在云霄中飘得再渺远,一根线始终攥在自己的手心。
这小子的天分高得吓虫啊!蝈爷不由咂舌,第一次运转九转蛊灵诀,就顺利融入虫海,难不成他上辈子是一条虫?
“这枚道符有什么问题?”“这不是最基本的明火符嘛,都传承上百万年了!”“难怪我老是画不好,莫非这道明火符有缺陷?”
“呵呵,这个人就喜欢出风头,连道门正宗的符箓也敢胡乱指摘!”潘安仁眼看同窗议论纷纷,赶紧也补插了一刀,只是他最后一个开口,而其他学子业已收声,所以显得特别突出。
支狩真站起身,目光在潘安仁身上掠过。他的三杀种机剑炁第一重已经修成,剑胎杀气满盈,呼之欲出。潘安仁和他对视了一眼,便觉如堕冰窖,锋锐杀气扑面刺来,惊得赶紧低下头,心中愈发忿恨。
支狩真对伊瑾拱拱手,道:“刚才教席说,这枚明火符画到右边这一笔时,要求连续弯折三下,保证元气连绵不断,力度均匀如一,不可强弱不均。学生不才,对此笔有些疑问。”
“明火符,源自道门最基础的五行符箓之火符,也是火符的九大基本衍生符箓之一。它能催发火焰伤敌,也能灼烧侵入体内的邪气、秽气。以明火符为根本符,可以继续衍化出十八种更高深玄妙的火行符箓。”伊瑾解释道,“明火符右边的这笔,是整个符箓的关键处,也称为符窍。一道符箓通常分为符头、符脚和符窍,其中符窍最为紧要,又可分为明窍和暗窍。
明火符的三次弯转乃是明窍,要求一气呵成,一旦气息稍有阻滞或用力不均,都会画符失败。”她走到一名学子案前,拿起对方绘好的明火符,轻轻一抖,以气催发。
明火符溅出几滴细碎的火星,随即化作飞灰。伊瑾道:“这就是画符时,气息不能连贯所致。”
她目光流转,又走到潘安仁跟前,拿起案上所绘的明火符。潘安仁讪讪一笑:“请教席指正。”
“这道明火符的三弯符窍用力不均,催发时容易失控,伤及自身。”伊瑾稍一催动,明火符轰地炸开,膨胀的耀眼火球映得潘安仁面孔发紫。
伊瑾长袖一展,火球还未向四周迸射,就被卷入袍袖,无影无踪,连波动的气浪也随之消散。
“好一手流云飞袖!”“教席厉害啊!”“我还想再看一遍!”学子们纷纷拍案叫绝,伊瑾这式术法使得轻灵曼妙,犹如白云出岫,不染一丝烟火气。
谢玄嘿嘿一笑:“这可不是什么流云飞袖,乃是王室秘传的大罗天袖,比流云飞袖可要高明一筹。”
廖冲听他们说的热闹,心里愈发好奇,伊瑾的音色又格外凉澈动人,他禁不住想,要是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一念既至,顿有所感。
无边无际的虫海闪烁起来,仿佛绽开无数点碧绿的萤火。粼粼碧光中,学堂内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伊瑾的身影映入廖冲眼帘,他一时目光发直,心神恍惚,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仙女?
蝈爷目瞪口呆,这个臭小子,九转蛊灵诀的第一转“天视地听”就这么练成了?他不会是什么虫仙转世投胎吧?
“原安,你还有什么疑问?”伊瑾问道。
支狩真蹙眉道:“我觉得明火符的符窍有点瑕疵。”
伊瑾微微一愕。
支狩真坦言道:“明火符的三次转弯笔法想要一气呵成,必须强行运转精神力,融入符窍。但明火符属于火性,强行融入会使精神被火气灼伤。所以我认为,画完明火符需要运功调息,将精神力沾染的一丝火气消除,以保持识海的纯净。”若不是他的精神力近乎至精至微的合道境界,也难以发现绘制明火符的弊端。
方士传承也有类似明火符的符箓,只是运用了一个秘而不宣的技巧绘制符窍,避开了火气对精神的损害。
四下里一片哗然,有的学子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忍不住拿起符笔,重新画起明火符,细细感知自己的识海。
“没什么感觉啊!”“哪有什么损伤?我反倒觉得更兴奋了!”“精神是有点不舒服……教席,我能请个病假吗?”
“原安分明是信口雌黄,哗众取宠!”
最后一句又是潘安仁喊出来的,四周一片寂静,语声更显刺耳。潘安仁面色一白,自己怎地又说慢了……
“都给本少闭嘴!教席还没开口,你们唧唧歪歪个屁啊!”谢玄猛地一拍案几,虎视四周,学子们立刻不做声了。谁都晓得,谢玄这个愣头青进来一个月,已经干架无数,赢得了个“白鹭小蛮王”的诨名。
“不对!不对!确实不对劲!”顾恺之失声叫道,他笔走龙蛇,一口气连画了十来张明火符,掷笔调息半晌,断然道:“我的精神确实有点损耗,只是微乎其微。”
众学子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伊瑾。
伊瑾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问道:“原安,莫非你的精神力已经合道了么?”
学子们一片轰然,不能置信地望向支狩真,后者忙道:“教席说笑了,学生不过是通晓一门感知精神的秘法,才察觉出了火气的侵袭。”
伊瑾沉吟半晌,环顾众人:“等你们日后进入道门,学得更精深的符箓,自然懂得明火符的奥妙。目前么,只需学会绘制即可,无需深究。”
众学子听得一脸懵懂,伊瑾在心中轻叹一声。明火符的符窍正如原安所言,存在一点瑕疵。
但这是道门刻意为之。
类似明火符这样的基本符箓,属于大路货,不少江湖上的散修也都熟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长期绘制大量的明火符,会渐渐蚀害精神,导致识海不纯,无法突破到炼神返虚之境。
其实不止是明火符,砺金符、引水符等流传甚广的五行道符都有类似的陷阱。
这也是道门打压散修的一种手段。
至于世家学子,不可能大量绘制明火符去换取修炼资源,仅仅画个几十来张,受到的精神损伤微乎其微,不会影响根基。何况世家子弟常年服用各种天材地宝,足以弥补损害。
等他们进入道门,也会学到毫无瑕疵的明火符进阶符箓。
只是这番话,伊瑾实在不方便宣之于口。
她的目光禁不住停留在支狩真身上,盛名之下无虚士,想不到原安不仅长于剑道,对符箓的感知力也如此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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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山海八荒录
“明火符,嘿嘿……”
蝈爷发出一连串冷笑声,他这缕分神继承了蛊真人的记忆,当然晓得其中的勾当。
不止是道门如此,魔门亦然,流传到江湖上的一些魔功无不包藏陷阱。一旦散修去练,等于将自身的精、气、神、血融炼成一颗大补丸,只待正宗的魔门修士遇上,轻松收割。
蛊真人号称杀不死的合道大宗师,便是所有修过他蛊术的生灵,皆可被其寄生附念,沦为蛊真人的分身。
好在蝈爷与此地的一缕神妙妖气相合,虽然仍无法违抗本体,但有了自身的私念,传授给廖冲的九转蛊灵诀正宗完整,不留任何“后门”。
但愿有一天,这小子能帮我挣脱本体的束缚,让蝈爷我自由自在……蝈爷盯视着廖冲质朴黝黑的小脸,眼珠子碧光闪烁。
“多谢教席指点。”支狩真行礼坐下,没再多说什么,心里生出了一丝明悟:道门明知明火符有瑕疵,却秘而不宣,其中的深意令人不寒而栗。自己没必要追问此事了,否则只会惹祸上身。
“教席,所以明火符没什么问题,我等不必杞人忧天了?”潘安仁又插了一句暗讽支狩真。
学子们多在推敲伊瑾先前的一番话,总觉得其中似乎藏了些别样的意味,因此无人开口,又显出了潘安仁的言辞突兀。
潘安仁环顾左右,面容一僵,这次自己是说早了?
“那倒未必。”顾恺之挥动了几下符笔,皱眉道,“先前我还不觉得,但经过原安这么一说,明火符的三弯画起来确实有一点不畅快。”他又在符纸上画了几遍,连连摇头,“如果这一笔能稍稍改动一下,再多加一道弯?不对,如此气息过长,难以驾驭……那么多加半道弯……也不对,连火都生不出来了……”
一时间,顾恺之目光灼灼,时而执笔苦苦思索,自言自语;时而埋头挥毫画符,状若疯癫,失败的符纸犹如雪片不断飞落在地。
潘安仁瞧着顾恺之,呆了呆,忍不住嘲笑道:“你居然想改良道门符箓?哈哈哈,你不会是个傻子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支狩真好奇地从地上捡起一张顾恺之的符箓,改良明火符虽是妄想,但这张符箓画得风趋电疾,矫若游龙,一笔一划线条紧劲连绵,比起旁人似多出了一种难言的神韵。
支狩真不由心中一动,在符箓造诣上,他当然远胜顾恺之这样的新丁,虽然平时极少画符,但他精神力强悍,又精擅剑技,十根手指、手腕、手掌肌肉的发力变化早到了精准的极致,用来执笔画符同样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板一眼,堂堂正正,犹如将道门典籍上的标准符箓复刻了一遍,没有丝毫偏差。
但正因如此,相比顾恺之的画符,他的符箓缺少了一种微妙的神韵。
虽然在威力上,两者并无区别,甚至他画出的符箓更为稳定,成符率更高,但在支狩真这样的符箓大家眼中,顾恺之的符箓更具潜力,仿佛赋予了符箓一丝变化的生机。
这一丝变化的生机,已经不仅限于画符,而涉及了大道的玄妙变化,甚至有一点暗暗契合道家的至高道则:“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上古曾有位道门大师打过一个浅显易懂的比方:五十只花瓶里,各插着一支鲜花,好比大道五十。若是抽去其中的一支花,留出一只空瓶,那么其余花瓶里的四十九支花,便能取出一支插入空瓶,也就生出了变化,与此同时,又有一只花瓶空了出来,另外的四十八支花又能择一插入,如此空瓶与鲜花不断换位抽插,可谓变化无穷。
最初被抽出的第一支花,便是遁去之一,是所有术道、剑道、武道追寻的无上变化,也是天地给所有生灵留下的一线超脱生机。
许多珍禽异兽之所以不断进化,也正是身体在本能地追寻遁去之一,追寻超脱之变。
支狩真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顾恺之的符纸上,沿着对方画过的墨迹慢慢比划。虽是画符,但涉及大道,自然也通剑理。他若是学到这一点不可言说的神韵,必能剑法生变,突破目前的剑道层次。
若再以这点神韵为起点,不断深入,最终或可能修成遁去之一,开创出一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剑道。即便将来遇上那位横扫八荒的羽族剑神,他也可自信一战。
只是说来奇怪,支狩真无论是精神力、手法精准度都远超顾恺之,但无论他怎么临摹,总是画不出那一丝变化的神韵。
即便他画出来的笔墨粗细、长短、弧度、力度全部和顾恺之一模一样,就连对方无意间晕染开的墨迹,也被他强横无匹的手法绘得一毫不差,如出一辙。
但他就是画不出那种味道。
“符箓衍生的符法,与施术掐诀的诀法,并列为道门术法的两大核心,也是道门根基所在。符法不仅可以用来筑基,纳入紫府、气海、绛宫三处丹田,自成一套功法体系,还能与其它功法融合,衍化出诸多变化,又可铭刻各种法器,增生威力妙用。”伊瑾不再谈及明火符的问题,转而讲起了符道功法。
蝈爷瞧着廖冲听得津津有味,不觉诧异:“小子,这些道门术语你都听得懂?”
廖冲回过神来,摇摇头。
蝈爷楞了一下:“那你瞎听个什么劲?”
廖冲小脸一红,窘迫地埋下头,隔了一会儿,语声细如蚊蚋:“声音好听。”
“你個混小子,色字头上一把刀,母虫最爱吃交配后的爷们!记住,修行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蝈爷没好气地用触肢拍了他一下,“我告诉你,这座书院绝对隐藏了一个大秘密,至少是合道级别的。要是我们爷俩能把它找出来,嘿嘿……”
它感应着体内那一缕奇异高渺的妖气,陷入了沉思。
“启禀特使大人,王子乔所有的消息都收录在上面了。”
阴暗沉寂的密室内,一名枭部羽族弯着腰,恭谨说道。
枭夜河端坐在金檀嵌贝母的太师椅上,轻轻拍着手上的厚厚一叠卷宗,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隔了片刻,他幽幽问道:“枭化,伱身为枭部暗间,潜伏在人族的建康有多少年了?”
“启禀特使大人,已有三十年了。”枭化毕恭毕敬地答道。
帝顼和侍立在枭夜河身侧,打量着枭化。对方虽是羽族,但借助与生俱来的枭羽衣,完全化作了人形,看起来与晋人毫无差别。
“你说错了,是三十一年五个月十九天。”枭夜河淡淡地道,随手丢掉手里的卷宗,“连潜伏的时间都记不清楚,你这个间子倒也做的快活。”
“大人,我——”枭化慌忙要辩解,却被枭夜河的厉喝声打断。
“告诉本座,为什么你这个羽族间子,身上却暗藏了人族的道门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