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顼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枭化双肩一颤,又惊又疑地望向枭夜河:“大人何出此言?”
枭夜河森然盯着枭化,隔了一会儿,向对方缓缓伸出手。
枭化的呼吸急促起来,但还是不敢动弹,任由枭夜河冰凉的手掌搭上自己的脖颈,指尖轻轻一划,锋利如剑,割断了他颈上挂着的云霞丝绳。绳头拴的一枚朱砂符箓落入枭夜河的掌心,他把玩了几下,冷笑道:“这不是道门的祈福箓么?”
枭化神情一松,连忙道:“这是去年真元节的时候,附近的道观沿街分发给百姓的,我正好路过,入乡随俗领了一枚。毕竟属下平时化身人族,总得装装样子。大人,这种祈福箓没什么用处,不含任何法力,不过是哄骗愚民的。”
“是么?本座还以为你成了人族道门的信徒呢。”枭夜河面无表情,随手将祈福箓丢到地上,“王子乔的资料给我重新去查,三天后,我要一个满意的结果,听懂了么?”
枭化躬身道:“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枭夜河略一沉思,道:“你带着帝顼和一起去查,他是巫族人,有不少奇诡的手段能帮到你。巫族的长相与人族无异,也不会惹人怀疑。”
枭化不由一愣,帝顼和也有些意外,身为巫族,枭夜河一直对自己看的很紧,如今怎会放任自己行事?
难道是一次试探?
“多谢大人栽培。”帝顼和心中猜疑,嘴上却毫不迟疑地答道。
“怎么,你不愿意?”枭夜河锐利的目光转向枭化。
“属下遵命。”枭化赶紧应道,“那就委屈这位,暂时当一个投奔我的远房亲戚吧。”
“你们两个自行商量便是。”枭夜河扫了二人一眼,“本座自己出去转转。”他走出密室,沿着阴暗崎岖的石阶往上走,顶上是石壁。他按动了一下石阶旁的机括,石壁缓缓移动,露出上方堆满木柴和杂物的棚屋。
这是福安酒楼后院的柴房,位于建康城南的朱雀大道边上,枭化明面上的身份是这家酒楼的东主。
身上的枭羽衣犹如波浪起伏,光彩生幻,枭夜河走出柴房,面容、发色、身材、衣着都换了一副新模样。他融入朱雀大道的人流,又拐进一条曲折僻静的小巷,等到枭夜河从另一头走出来时,俨然又幻化成一位衣冠楚楚的风流公子哥,还顺便在街上买了一把湘妃竹折扇。
枭化出了问题!枭夜河轻摇折扇,信步而行,时不时地在沿街店铺逗留,暗中观察四周的动向,是否有人跟踪自己。
他不再信任枭化,以一個羽族的高傲心性,怎么可能长久佩戴一枚卑贱人族的符箓?
只能说明枭化的心性变了。
对于常年执行秘密任务的枭夜河而言,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更何况枭化那根拴着符箓的丝绳,磨损程度也有好些年了。
之所以没有当场拆穿枭化,是因为枭夜河不敢轻举妄动。这里是人族的地盘,他不确定枭化是否早被人族的势力收买,沦为对方的爪牙。
如果枭化背叛了羽族,那么自己在建康城的一举一动,尽已落入人族眼底。要是他当时对枭化发难,未必走得出福安酒楼。
唯有暂时稳住枭化,自己先行脱身,再谋对策。
至于留下帝顼和,不过是稳住枭化的手段,把他抛出去吸引人族势力的注意,还能让他与枭化相互牵制。
反正一个巫族人随时可以成为弃子,更何况他根本不信任此人。
接下来,他要考虑自己的安危。
枭夜河走街串巷,兜兜转转,从长干里逛到西口市,又沿着秦淮河去了南市,接着拐去青溪桥……
一路上,他陆续换了六种不同的样貌装扮。至始至终,都不曾发现有人跟踪自己。
这反而让枭夜河的心里愈发不安。
要么自己判断错误,枭化没有任何问题。要么,追踪自己的人别具神通,或拥有合道之境。
酒楼上,枭化目光迅疾一扫,四周无人,闪身进入三楼的一间雅厢,忙不迭地关上门。
“你慌什么?这里是大晋的建康城,又不是天荒的虚空山。有一梦黄粱枕大人坐镇于此,谁能动得了伱?”宁小象一人独坐在内,自斟自饮,黑釉茶盏里的金丝银纹菊花茶汤色透亮,散发出幽幽清香。
“东西呢?带来了没有?”枭化急不可耐地嚷道,伸手使劲地挠了挠背脊。
“那个巫族呢?”宁小象啜了一口茶汤,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暂时把他打发给账房那边了,让他先熟悉一下酒楼的伙计。”枭化冲到宁小象身前,喉头耸动,又抓了抓肋下,嘶声道,“快点给我!”
宁小象从袍袖里摸出一只酒杯大小的朱漆药盒,被枭化劈手夺过,一把掰开盒盖,露出里面细腻如粉的五石散。
枭化的呼吸顿时变得粗重,脸扑上去,猛吸了几大口,暗金色的五石散粉末沾满了他的口鼻。
“这是宫廷秘制的五石散,融入了无尽海的万年沉香木,焚烧后吸食滋味更佳。”宁小象从墙边的博古架上拿起一只鎏金莲花香炉,放到枭化跟前。
“你……不懂……这么吸……才够劲!”枭化含含糊糊地说道,一口气吸了小半盒,浑身燥热起来,脸上露出痴醉满足的笑容。
宁小象又递过去一壶冰镇的燕国葡萄酒,枭化一饮而尽,随即脱掉衣衫,赤裸着上身,在厢房里兴奋地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个不停。
宁小象安静地瞧着他,问道:“你确定枭夜河亲手触碰过了祈福箓?”
过了好一会儿,枭化才听明白宁小象的问话,神思恍惚地道:“……哦,什么?哈哈哈,当然,当然!他抢过去了……这个该死的老货,还羞辱我……他竟然敢羞辱我!”枭化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双手凭空激烈挥舞,面目狰狞,“我要剥了他的皮,你会剥皮吗?哈哈哈……”
宁小象笑了笑:“既然枭夜河碰过了祈福箓,那么无论他如何变化,也逃不出我们的锁定。放心吧,大将军听闻了他的事,会亲自出手,为你解忧。”
枭夜河一路反复思量,迂回行去,前方巍峨的建康城墙映入视野。
夕阳西下,暮风渐凉,一块块古老斑驳的城砖映在金色余晖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枭夜河放慢脚步,建康的城门即将关闭,如果他就此出城,或能保全自己,但谁又晓得城外是否设下了埋伏?如果真有一名合道高手追踪自己,那么出城就逃得掉么?
留在城内,只要他公开自己的身份,同样安全无忧,人族决不敢明目张胆对付一位羽族官员。可如此一来,此次追查只能半途而废,王子乔闻到风声,一定会逃之夭夭。
站在逆光的城墙阴影里,枭夜河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
“什么,你刚才说高倾月亲自出手?你们要杀了枭夜河?”隔了好一会儿,枭化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惬意地喝了杯冰镇葡萄酒,恢复了神智,才如梦惊醒般问道。
宁小象“嗯”了一声,心里也有些犯疑。枭夜河不过是一个羽族高级探子,值得权倾大晋的高倾月出手么?
他将此事禀报高倾月,是因为如何处置枭夜河颇为棘手,毕竟对方贵为羽族的夜枭使。以宁小象自己的意思,更愿意权当不知,放任枭夜河自行其是。
王子乔虽然名头大,交游广,但不过是一个无根的野修,并非朝廷官员,死活关他宁小象什么事?
但他没料到,高倾月居然会亲自出马。这其中……宁小象捧着黑釉盏,轻轻吹去茶汤上漂浮的菊丝。王子乔名满天下,结交的都是权贵高士,莫非他与高倾月也有交情?
但这两个人,表面上可是从无往来啊……
“不行!”枭化一把抓住宁小象的手臂,碰倒了酒壶,紫红色的葡萄佳酿汩汩流出来,“你开什么玩笑?枭夜河不能死!他不能死在这里啊!”
宁小象放下茶盏,扶起酒壶,拍了拍枭化攥紧自己的手:“枭化兄,放宽心,枭夜河为什么不能死?”
“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夜枭使,而是羽族相国鹤拾叶的心腹!”枭化额头青筋暴绽,手抓得更紧了,“他要是死了,我的麻烦就大了!你赶紧叫住高倾月,赶紧去啊!”
宁小象叹了口气:“枭化兄,高大将军的名讳是你可以随便叫的?一位堂堂合道高手也是我能够阻拦的?”
枭化嘶声道:“我是高贵的羽族,是天之子!人族的将军也得乖乖听话!”
宁小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枭化,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钱袋子里装的,都是我大晋人族赐给伱的。你每個月十万两白银的开销用度,每个月修行的十升丹药宝材,羽族给得了你吗?给得了一个底层的间子么?给得了吗!”
他面色一沉,体内浊气喷发,猛地震开枭化的手掌,强大的冲击力推得枭化踉跄后退。“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的屁股坐到哪儿去了?嗯?”
“扑通”一声,枭化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惊惶地望着宁小象一步步走过来,脸上挂着暖如春风的笑容。
“枭化兄,其实羽族、人族,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享受,我要升官,大家合作多愉快。你要是听人话,你就是人上人,要是听不懂人话……”宁小象伸出手,慢慢抚摸着枭化的脖颈,手指轻柔,宛如一个温柔呵护的情人,“天罗卫刑牢的滋味,你又不是没尝过。怎么,时间隔得太久,想要再回味回味?”
“宁——宁大人,宁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枭化只觉脖子僵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哭丧着脸道,“你听我说啊,枭夜河要是死在建康,鹤拾叶一定会怀疑我,会派人再来追查的!还有那个巫族人帝顼和,也会竭力撇清关系,把屎盆子朝我一个人头上扣啊!”
“枭化兄,以天荒与大晋路途之远,鹤拾叶遣人来查至少是半年后的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担心什么?要担心,也该是我和高大将军才对。何况枭夜河隐瞒身份,自行失踪,能怪得了谁?鹤拾叶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师出无名啊。”宁小象笑了笑,双手扶起枭化,细心地为他掸掸衣摆上的尘灰,“至于帝顼和那边,我们当然会帮你安排好,怎么可能祸及枭化兄弟呢?是不是?”
“宁兄说的是,说的是……”枭化木然半晌,涩声道,“还得请宁大人多多帮衬才是。”他抓起酒壶,仰头狂灌,知晓自己被彻底绑上了这条不归路,再也无法回头了。
“轰——”建康城门在枭夜河前方缓缓关闭,他默立片刻,转身往城内而去,终究还是不曾离开。
毕竟以枭羽衣的变化莫测,就算是合道高手也难以找出自己。何况他肩负鹤拾叶重任,也不能半途而废。
暮色渐深,月上柳梢,两边的街道陆陆续续亮起华灯。枭夜河目光所及,忽而觉得灯火有些模糊,像隔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水雾。
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瞧,不仅仅是四周的灯火,竟连走过的路人也渐渐模糊,面目恍惚在流动。
枭夜河心头一震,抬头望天,上空朦朦胧胧一片,仿佛云雾绵延起伏,月光也化作了弥漫的烟霭。
他的心随即沉下去,下一刻,枭夜河当机立断,运足体内剑气,高声厉喝:“我乃天荒羽族枭部夜枭使,谁敢拿我——”语声凝聚成一道锐利的长剑音啸,破空飞出,直刺苍穹!
“轰——”雷鸣般的涛声响起,仿佛一个巨浪卷过,瞬间拍碎了剑啸。无数道波浪的轰鸣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磅礴的浪涛声淹没了枭夜河的一次次剑啸,不住堆叠升腾,汇聚成无边无际的海潮。
枭夜河心中一阵发冷,不再发力高喊,他的剑啸之音根本传不出去,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路人犹如一个个模糊的剪影,从四周匆匆而过,像是根本不曾看到他,双方似处在两个迥然不同的空间层面。
“咻!”一柄漆黑的长剑冲出枭夜河的脊椎,跃入掌心,剑光冷得发亮,流转着彩虹色的寒芒。
手握本命长剑,枭夜河神色不变,心却犹如死灰。四面八方的空气恍如化作无边巨浪,响彻云霄,铺天盖地奔涌而来。而他则是一叶在海啸中挣扎的扁舟,飘摇跌宕,随时会被狂涛骇浪没顶。
唯有身为羽族剑修的骄傲,唯有他手里的一柄剑,苦苦支撑着他,没有当场瘫倒。
羽族剑修最擅越阶战敌。
这是八荒修行界的共识,也是羽族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依仗。
纵然炼虚合道的修士已能引动天地法则,境界和力量远远超过炼神返虚之辈,但羽族的返虚剑修仍能凭借人剑合一的天然优势,以剑破法,以点破面,以技破道,与合道修士周旋一战。
但此刻的枭夜河心中全无一点自信。
摇摇晃晃地站在狂潮怒海的气浪里,他浑身剧痛欲裂,青筋暴绽,连呼吸都觉得十分困难。无数重浪头前呼后拥,席卷而来,仿佛咆哮奔腾的千万兽群,要将他硬生生撞成残渣肉泥。
要不是长剑与枭夜河本为一体,怕是连剑都握不牢了。
对手是合道巅峰的战力!
他虽能越阶战敌,但面对合道巅峰,八荒最强大的修士战力,还是没有半点机会。
枭夜河又惊又疑,当今世上,唯有声名赫赫的天下十大高手位于合道之巅,其中魔门的裴长欢、太上神霄宗的空明子与散修燕击浪皆是人族,大坤国师和大楚道门的五斗米教主隐元虽非人类,也属于人族阵营,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千里迢迢跑来伏击自己?
又或是坐镇建康的魂器一梦黄粱枕出手了?
自己不过是暗查王子乔与支狩真的行踪,就惹来这样的绝顶高手出手?
其中定有值得深挖的内情。
身陷绝境,性命堪忧,枭夜河的思绪却不曾变得混乱,反而愈发清醒:枭化一定叛变了!羽族在大晋的情报网恐怕早被人族全面渗透,每年上报天荒的消息多半是掺了水的。
人族这是想作甚么?身为鹤拾叶的心腹,枭夜河非常清楚相国对人族的忌惮。要不是近年来羽族内部矛盾不断,巫族又牵制了羽族大部分精力,鹤拾叶早就谋划对付人族。
“轰——”仿佛晴天霹雳,一道滔天气浪凌空扑来,没顶拍下,覆盖住枭夜河上方数丈范围。汹涌澎湃的力量还未近身,就压得整片空间一寸寸往下塌陷。
枭夜河脑门“嗡”地一声,血管发胀似爆,额角太阳穴“突突”乱跳,再也无暇分心。
他运转全身剑气,漆黑的本命长剑迸射出千百道炫丽的彩芒,重重叠叠相合,遮蔽住了自己的身形。
“轰隆”一声巨响,巨浪往下砸落,无数道凌乱的气旋四散激射,连锁炸开,发出密集的音爆声。
枭夜河的身影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是一柄虹芒流烁的漆黑长剑,只是剑体的形状大变,剑柄化作枭夜河的头,躯干幻成彩虹般的剑芒,吞吐收缩,虚实变幻。
正是羽族绝学——人剑合体!
剑尖悬地,摇摆不定,在狂涛骇浪的乱流中,犹如一片轻柔空灵的羽毛四下飘动,巧妙卸去了猛烈的冲击力。即便是被气浪正面撞上,锐利的剑刃也将之剖开,避过了大部分力量。
然而惊涛狂浪源源不绝扑来,一波高过一波,一浪叠加一浪,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峰峦,以沛莫能御之势接踵冲至,打得枭夜河的剑体“咯吱”作响,锋刃裂开细微难辨的纹缝。
鲜血从剑体的裂缝溅出来,当场被气浪搅成一片血雾。枭夜河面如金纸,长发凌乱碎散,心知再这么下去,必然撑不住对方无穷无尽的力量冲击,直至剑体崩碎。
唯有破开对手的封锁天地之势,才有一线逃命的生机。
“蓬——”无数道剑气凌厉喷射,一双漆黑宽大的羽翼倏地从剑体背后绽放,足有数十丈长,像深沉黑暗的夜幕拉开,遮蔽半空,每一根翎羽尖上刃光凛冽,仿佛夜空中闪烁的寒星。
黑暗的羽翼哗然卷起,包裹住枭夜河,迎着遮天蔽地的气浪逆流而上,冲向惊涛狂澜的源头!
每一根翎羽绷直如刺,振动剑气,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宽广的羽翼与重重气浪高速摩擦,开始了硬碰硬的正面撞击,犹如一叶孤舟逆潮突破,劈风斩浪。
“叮叮当当——”不时有翎羽折断、脱落、碎裂,随着前方气浪愈来愈猛烈,翎羽折损得也愈来愈多。
尽管羽翼在空中一次次腾挪转折,忽进忽退,忽快忽慢,不停变换角度,竭力从无数道巨浪之间的空隙穿过,仍然被余波打得歪歪斜斜,几欲跌落下来。
枭夜河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丝绝望,越往前突,对手的力量就越强横庞大,他更像是在接近深海中的可怖漩涡,一旦真个触及,必被卷入其中,压得粉身碎骨。
但他未有半点迟疑,因为这是唯一的生机。
迎着狂乱暴烈的气场漩涡,枭夜河高啸一声,双翼猛然合拢,整个剑体化作一道黑沉沉的匹练,惊虹般冲了进去!
“轰!”
气浪翻腾,犹如滚滚雪崩倾塌而下,空间剧烈摇晃,光线折射处,现出高倾月白衣飘飘,屹立街头的颀长身影。
枭夜河踉跄落地,手撑长剑,被打出了人剑合一的剑体状态,鲜血不停地从他口鼻溢出,两面翅翼软软垂下,近乎断折,密集的翎羽变得稀稀拉拉,大半脱落。
“不愧是羽族剑修。”高倾月的目光投向枭夜河,对方在绝境之下孤注一掷,决然突向整座气场最狂暴的核心,这份勇气、眼力以及羽族的绝妙剑技都令人赞叹。
换成一個寻常的炼神返虚修士,早被他碾压成渣。
“高倾月?”枭夜河无法置信地瞠视着对方,怎么可能是晋国的大将军高倾月?此人连天下十大高手的位置都排不上,竟然是合道巅峰?
他心中骤然一沉,人族阵营竟有了六位合道巅峰的绝世高手,那么在云荒四国中,在道门、魔门、佛门之内,又有多少修士如高倾月一般,悄然隐藏了自己的修为?
这是要图谋不轨啊!
“枭特使万里迢迢奔赴建康,如今埋骨于这座千古名城之下,名剑葬于名胜,也算是一段人间佳话。”高倾月从容跨出一步,瞬息越过数丈,逼至枭夜河面前,合道巅峰庞大强横的气势攀升而起,轰鸣的波涛声再次涌来,浩浩荡荡,漫天卷地。
“大将军且慢动手!”枭夜河急速横剑后闪,嘶声高吼,“人族能给你的,我羽族给你十倍!百倍!千倍!”
“大人,属下都已准备妥当了。”一名天罗卫走进厢房,躬身向宁小象禀报。
宁小象微微颔首:“动手吧。”
天罗卫领命告退,枭化连忙问道:“宁大人,这是要对巫族小崽子下手吗?”
“这也是为枭化兄解除后顾之忧嘛。”宁小象似笑非笑地道,“不杀了他,你怎么睡得安稳呢?到时候,我们再遣人伪装成帝顼和的样貌出城,去天荒露个脸,你就能把枭夜河的死栽到他头上。”
枭化眼神一亮,举杯敬向宁小象:“还是宁大人想的周全。”
“我们人族是最会为朋友着想的。”宁小象端起茶盏相迎,神识延伸出去,遥遥锁住了酒楼后院的帝顼和。
附近尽被天罗卫重重封锁,以法阵隔绝。三人一组的狙杀队依次从围墙、院门各处悄然潜入,另一部分天罗卫伏匿不动,居中策应。最外圈,数十个弓手搭着一根根刻录符文的法箭,瞄准帝顼和的位置,蓄势引弓待发……
“高大将军,无论你想要什么,八荒各族上供的奇珍异宝、神功仙典,还是冲击最后一步破碎虚空的独门秘法,我羽族应有尽有!到了大将军的修炼境界,种族的兴衰争斗理应早已看淡,无上大道才是此生真谛,又何必介入人间俗事?”枭夜河一边劝说,一边不住后退,身形犹如一片随风的羽毛忽左忽右,飘摇不定,不让高倾月锁定他的位置。
高倾月神色淡漠,并不理会对方所言。呼啸的气浪怒涛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向内不断压迫。无论枭夜河如何变幻身法,始终受困其中,活动的余地愈来愈狭小。
半空中,枭夜河身形随之一滞,后背撞上重重叠叠的气障,猛烈涌动不休。别说后退,就连身法也难以自如展开。
“大将军请三思!我一旦身死,天荒羽族必定全力追究,大晋将遭来灭顶之灾!”枭夜河蓄满浑身剑气,挥剑往后一撩。
“呲啦”一声,锋锐的剑气将后方气障劈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正要从中而遁,下一刻,沟壑被前仆后继的气浪封死。
枭夜河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之色,纵然是合道巅峰,运转的法力与天地元气也是有限的,就算是自家的剑神大人也不能例外。但高倾月的力量竟然无穷无尽,用之不竭,完全违反了常理。
“生灵涂炭,亡国灭族,大将军不在乎吗?破碎虚空,飞升仙界,大将军也不在乎吗?”枭夜河厉声喝问,枭羽衣光芒流转,犹如彩虹般幻出缤纷七彩,随着四周的光线不断变化。
直到此刻,他仍未放弃逃生之念,试图以言辞扰乱对方,觅得一线生机。
“是啊,高某不在乎。”高倾月淡淡一哂,足下微动,再次出现在枭夜河面前。无论对方如何幻变身法,始终被他的精神力紧紧锁住位置。
一掌拍向枭夜河,高倾月五根修长的手指轻柔张开,犹如洁白的花瓣随风而起,曼妙绽放。
整个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和风细雨,但掌势犹如海啸狂卷,怒潮奔腾,浩瀚的力量压得空气延伸出枝状的细小裂纹,随手一拍,竟将整个空间硬生生打裂!
这一掌,轻柔与猛烈形成极大的反差,偏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将刚与柔的精义诠释得淋漓尽致。
刹那间,枭夜河仿佛陷入了一个狂暴的漩涡,强横的掌势还未近身,浑身骨骼便被压得“咯吱”作响,血管根根膨胀,随时像会爆开。
面对这样的掌势威压,他根本没有出剑硬抗的念头。幽深的乌芒一闪,枭夜河合身化作千百道黑沉沉的剑光,向四面八方射去。
高倾月目光一闪,这是剑光分化的技巧,但在羽族人剑合一之下,枭夜河整个人也随着剑光分化,有多少道迸射的剑光,就有多少个枭夜河。
这当然是幻化出来的虚像,但即便高倾月身为合道巅峰,神识足以看穿表象,也难以辨别真假。在他的视线里,每一道剑光都是枭夜河本人,都带着对方的一丝精神烙印。
换做一个普通的合道修士,兴许就被枭夜河蒙混过关。
高倾月拍出的手掌顺势一变,张开的修长五指往里一收,指尖内扣,绽放的花瓣似顷刻化作一只庞大利爪,指爪嶙峋森森,擎天抓地,由轻柔空灵转为凶狠刚猛之力。
而原本猛烈的掌势变得柔和,延伸出一张绵密如水的大网,罩向四散逃遁的剑光。不论枭夜河分化出多少道剑光,尽被网罗其中,就像被渔网捞到的鱼群,难以逃脱。
这一掌由拍转扣,刚柔之间的转换浑然一体,不着痕迹,力道、意境、法则全都衔接得自然而然。随着高倾月的手掌不断向内合拢,形成收网之势,五指猛然发力一捏。
“咔嚓咔嚓——”一道道剑光在高倾月的指尖粉碎,一个个枭夜河破灭成了碎影。
残余的剑光爆发出炫丽的虹芒,剑光纷纷转折,隐入空中,再也瞧不见踪影,仿佛枭夜河已逃出生天。
高倾月不以为意,目光从容扫过四周,以神识寻找枭夜河的位置,同时手掌攥紧成拳,气浪渔网犹如排山倒海,继续往内挤压,空气发出刺耳的爆裂声。
直到整个空间被压成方寸之地,“渔网”彻底收紧,仍旧逼不出枭夜河这条大鱼。
纵然以高倾月庞大无边的力量,也无法将方寸空间压缩成一个点。
“好本事。”高倾月默立有顷,淡然说道,“难怪都说羽族的枭部千变万化,避影匿形,隐遁变化堪称各部第一。”
“可惜——你遇到了高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轰!”
四面八方的气浪轰然化作汹涌的海水!
滔天巨浪咆哮着奔腾而起!
狂涛惊浪重重攀升,托起一头纯白色的巨鲸虚像徐徐升空!
巨鲸硕大无朋,遮天盖地,犹如原始神话中的庞然大物。
随着一声浑厚悠扬的鲸歌,白鲸张开巨口,从容一吸。
整张“渔网”内的各种气流、尘埃、残渣、杂物……犹如乳燕归巢一般,纷纷投向白鲸。
一道道剑光被逼出来,挣扎扭动,源源不绝被鲸口吞入。
“这不是法相!”枭夜河从半空跌出来,满脸惊骇,无法置信地盯着高倾月,“这是妖影!你不是人族,你是妖!你是来自地梦道的大妖!”
合道战力的妖族被称为大妖。
据传天地破灭前,八荒所有的灵性种族受到天地意识感召,联手协力,与天外的邪魔大军展开一场场生死存亡的血战。
无数族群就此灭绝,所有的合道修士悉数战死,包括妖族大妖。
天地重生之后,天道法则、元气都发生了异变,不再适合妖类修行,人间道也就没有了大妖,偶尔出现几个服食天材地宝而生出灵智的妖类,也被人类等族驯化收服。
反倒是地梦道的昙渊界,据载妖族繁衍昌盛,还出现过合道大妖。
枭夜河这才明白过来,难怪高倾月的力量浩瀚无穷,妖族的力量本就冠绝各族,何况对方的本体还是一头异种巨鲸。
但他实在难以相信,一个地梦道的大妖竟然摇身一变,破界来到人间道当了晋国大将军。高倾月的资料他十分清楚,扬州高氏家世清白,人类血统纯正,断不会是什么妖类。
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阴谋!
不等枭夜河细想,一阵沛然莫御的吸力传来,他眼前骤然一黑,不受控地腾空而起,投入白鲸巨口。
高倾月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上空的白鲸妖影并未停息,继续张大巨口,犹如长鲸汲水一般,把枭夜河一路行来的气息、足印、战斗痕迹、掉落的翎羽、溅洒的血迹悉数吞入。
杀了羽族相国的心腹,他必须处理干净。
泥地上,一根沾血的翎羽猝然一颤,旋即竭力挣扎,枭夜河的身影半隐半现,长剑疯狂挥舞,与鲸吞之力死死对抗。
“好手段!”高倾月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异。
枭夜河不愧是羽族的间子头目,心思深沉狡诈。早在展开羽翼时,他的真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附上了一根翎羽,借助翅膀与气浪的剧烈冲撞,坠落在地。
后来的搏命、隐匿不过是掩饰真身的手段。
要不是他清理战场,施展鲸吞的本命神通,定会被枭夜河瞒天过海,逃之夭夭。
白鲸一甩巨尾,庞大的身躯在空中跃出一道灵动的弧线,猛扑向前,将兀自挣扎的枭夜河一口吞下,彻底毁尸灭迹。
“嗖嗖嗖——”上百支符箓利箭率先激射而出,挟着缤纷密集的光焰,穿透院墙、柴门,纷纷击向帝顼和。
大半扇院门被气浪炸得甩飞出去,四分五裂翻滚,围墙轰然塌陷,泥石迸溅,弥漫起冲天尘雾。
不等翻腾的焰浪平息,六队天罗卫同时破院而入,运劲齐齐轰向帝顼和的位置。
端坐的宁小象忽而神色微变,身形一闪,掠出包厢。
“宁大人——”枭化楞了一下,心中涌上一丝不详的预感。
众多天罗卫围着残缺狼藉的小院,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宁小象走进院子,手下纷纷让开通路。
一名天罗卫头目捧起地上的残破草人,过顶呈给宁小象:“大人,这,这是——帝顼和。”
宁小象并未动怒,接过巴掌大小的草人,细细察看。
这是用蓍草扎编的人形,脑袋被轰掉了,大半个身躯也被毁坏,只剩下一点隐约的轮廓。宁小象轻轻一扯,蓍草就完全松散开,他低头闻了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是巫族秘传的替死草俑。”宁小象沉吟片刻,道,“巫族秘法虽以神秘诡异着称,但施术者往往会承受极大的反噬。替死草俑如此逆天,帝顼和一定受了重伤,没能跑远。”
他当即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索,天罗卫全部出动,务必找到帝顼和。”
“属下遵命。”一干天罗卫匆匆领命而去。
宁小象瞧了瞧手上的蓍草人,此事出了差池,自己应该先向陛下禀告,还是先告知高倾月呢?
城北白石山崇玄署的十里外,有一座黑石山,山势低矮,多灰黑色的岩石,荒草灌木稀稀拉拉,人烟寥寥,相比钟灵毓秀的白石山不可同日而语。
暮色似烟,弥漫僻静山路,帝顼和面如金纸,跌跌撞撞爬上黑石山顶。一座破旧的小道观半隐在松林深处,一名发髻花白的老道士手持笤帚,正在清扫观门前的落叶。
“道长……”帝顼和刚一开口,血沫就从嘴角渗出来,他扶住边上的一棵老松,勉强站定,急促喘息着。
“这位善士,小观已过了上香的时间,还请明日再来。”老道士头也不抬,自顾自扫地。
“长夜无尽,何来明日?”帝顼和缓缓地道。
老道士目光一闪,抬头看了看帝顼和:“心有光明,即是明日。”
切口对接无误,帝顼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摊开手,一枚深紫色的玉璜浮出掌心,闪着柔和清妙的灵光。
与支狩真获得的玉璜略有不同,这枚玉璜是更珍稀的紫阳璞玉宝材所炼,背面雕刻道门仙神,饰以符纹,正面刻着三个苍古飘逸的云纹道字:“玉真会”。
“贵客请跟我来。”老道士目睹玉璜,神色顿时一肃,这是玉真会的甲等身份符牌,单论在道门的地位,持符者远在自己之上。哪怕是大晋十大道门的掌教亲临,也要对持符者礼待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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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顼和跟着老道进了道观,正殿不过丈许大,墙皮大半卷脱,松木香案前供奉着几尊褪色的泥塑神像,笼罩在昏暗的光线里,透着些许神秘。
“贵客受了重伤,这枚青霄豹胎丸还请尽早服下。”老道拿起香案上的白玉瓶,倒出一枚鸽卵大小的翠色丹药。
帝顼和接过丹药,毫不犹豫地吞下。他以替身草偶躲过杀劫,也因此受了巨大反噬,浑身经脉大半破损,几乎丧失了战力。
片刻后,药力化开,帝顼和的面色红润了不少:“道长,晋国的天罗卫正在追杀我,还望道长安排一下,我要尽快出城。”
老道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之色:“贵客,只需你亮出这枚玉真会的身份符牌,别说是区区天罗卫,就算是晋明王都不敢动你。”
帝顼和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的身份不能暴露。”
老道点点头,玉真会甲等符牌的持有者不过十指之数,个个身份神秘,地位尊崇,关系到玉真会在整个八荒的势力布局。对于甲等符牌的持有者,即便是炼神返虚巅峰的他也必须服从,更无权质疑。
他沉吟片刻,道:“以天罗卫的行事手段,应该会封锁城门出口,四处搜索。一旦找上这里,贵客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身份就瞒不过去了。这样吧,老道先送你去一处安全的藏身地,待事态平息,再送贵客出城。”
他的目光投向白鹭洲的方向,“那边正好有我们玉真会的人,可以照拂贵客。”
“臭小子,符箓课都上完了,你还傻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溜啊!”蝈爷伸出前肢,在廖冲眼前用力摇了摇。
廖冲如梦初醒,脚跟挪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扭头瞧向隔窗的学堂:学子们陆续离去,只剩下支狩真与顾恺之二人,仍旧埋首案前,不停挥毫作符,符纸雪片似地乱洒一地。
伊瑾走到两人跟前,他们也视而不见,神情专注,状似疯癫,汗水不时地从额头渗出。
“蝈爷,他们俩个这是在做什么?”廖冲不解地问道,“这也是修行吗?”
蝈爷轻叹一声:“这是在求道啊。”
一张绘好的符箓又被支狩真随手丢开,伊瑾从地上捡起,仔细瞧了一会儿,心中颇为不解。
这枚符箓无论是笔法、走势、架构,还是元气的融合度都极尽完美,像从道经上复刻出来的一般。想绘出这等符箓,即便是自己也力有未逮,原安为什么还不满意?
符箓是道门核心秘传,即使是宗门中人也不敢私相授受。原安自小在乡野长大,来建康不过半年,哪来这般深厚的符箓造诣?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良久,支狩真掷笔低叹,他用尽了浑身解数,仍旧无法触及那一丝飘忽难言的神韵。
“啪嗒”一声轻响,符笔落到案几上,几滴朱红色的砂墨恰好溅在伊瑾的束腰罗带上。
支狩真抬头瞧了一眼,心中猛地一震。
“别动,别动!”他失声叫道,目光紧盯着伊瑾的腰带:无意中溅上的墨痕天然成趣,似丝似团,轨迹灵动跳脱,透着一点不可捉摸的韵味。
这丝韵味令他似有所得。
但仔细琢磨之下,又求而不得,悟不出什么。
伊瑾神色一滞,原安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的腰带,两眼放光,着实有些失礼。但触及少年秀美绝伦的姿容,心里又不由一软,毕竟对方太过专注符箓才会如此失态。何况大晋名士向来不拘小节,世人也对此颇多追捧,奉为美谈。
只是溅在罗带上的墨痕与符箓又有什么关系?她一时踌躇不解,不晓得是该转身离去呢,还是任由对方以此不雅之举,探寻符道奥秘。
顾恺之被支狩真的叫喊声惊动,挪步过来,蹲在地上,认真翻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符箓,道:“这符画的好是好,但总觉得有点死板。”
支狩真霍然抬头,望向顾恺之:“还望顾兄教我。”
顾恺之想了想,道:“教谈不上,只是我觉得吧,其实画符和画画一个样,都要在‘有意’与‘无意’之间。”
听闻此言,支狩真脑海中灵光一闪,迫不及待地问道:“有意如何?无意如何?”
顾恺之欣然道:“太过有意,失之匠气;太过无意,失之杂乱。所以在顾某看来,不管是字画还是修行,若有意、若无意才得此中妙境。”
“太过有意,失之匠气;太过无意,失之杂乱。”支狩真喃喃自语,复又盯着伊瑾腰带上的墨迹,久久思索。忽而,他又想到教儒学的裴夫子尝言“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接着,他又想起在魔狱界附身真罗睺之躯,既是自己,又要融入魔念……
仿佛一道亮耀的闪电划过脑海,支狩真的精神世界深处,隐匿的一角碎片倏而浮现,一座无尽巨峰轰鸣着拔地而起,载着他不断上升,一直冲入渺渺广广的霄汉。
山巅之上,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支狩真看到“自己”白衣胜雪,枯坐于参天梧桐树下,重重叠叠的冰雪枝叶仿佛托起整个苍穹。
高冷的天风吹过,一根结冰枯枝从半空悠悠飘落。他信手接住,屈指一弹,枯枝化作一缕明耀如雪的剑光,“嗖”地直射天际。
剑光似有意,似无意,既活泼灵动,随意恣兴,轨迹无处可寻;又遵循着冥冥中的天道规则,剑理分明,有源可溯。
四面八方的冰雪跟着剑光纷纷卷起,追随而去,似化作一条浩浩荡荡的雪玉巨龙,呼啸着奔跃长空。
刹那间,山巅上的冰雪横扫一空,露出苍苍岩土本色。
“随心所欲不逾矩!”支狩真恍然明悟,一边吟出孔尼当年破碎虚空的名句,一边拿起符笔。
柔软纤细的笔毫在纸面上跃动,那一缕神韵十足的剑光在支狩真心灵闪耀。
笔与剑,融汇出天地间最玄美的线条。
明火符一气呵成!
“妙哉,妙哉!”顾恺之凑近瞠视此符,先是拍案惊呼,接着击节大笑。这枚明火符笔走龙蛇,妙趣横生,偏又章法皆备,不偏不倚。乍看透着一点明净的微光,但看久了,只觉得那点微光分明是一座暴烈的火山,岩浆滔滔奔涌,汹汹欲喷。
正是支狩真苦求终得的神韵!
“厉害,真是厉害!这他娘的直接悟道了?”蝈爷的眼珠子都瞪绿了,他虽无蛊真人的合道力量,但眼光、见识和本体无异。原安的明火符居然透出了一丝大道规则,这可是合道修士才能领悟的东西!
难怪本体的多个手下被原安斩杀,这小子的天赋简直吓死虫!本以为廖冲已是一代奇才,没想到还有个更狠的……
廖冲一脸懵懂地看了看蝈爷:“悟道很稀罕吗?”
“废话,就算是蝈爷我也不——”蝈爷脱口而出,随即触须一僵,咳了几声,板起脸道,“悟道虽然了不起,但我们虫修向来是比量不比质,懂吗?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群殴才是王道,团结才是力量。要不然怎么说是力量,而不说力质呢?可见量多更重要嘛。你想想,天地间到处是无穷无量的虫子,就连佛门秃驴也不得不承认,一碗水里都有十万八千虫……”
“全赖顾兄提点。”支狩真神色欣然,又对着伊瑾一揖,“多谢教席成全。”
“随心所欲不逾矩,原安兄也一语惊醒顾某啊!等哪一天顾某真正明了什么是矩,才能随心所欲,创出独属于我顾恺之的法符!”顾恺之仰天大笑三声,扬长而去,连名贵的笔墨纸砚也弃之不顾。
廖冲心头一跳,盯着留在案上的朱砂、符笔,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伊瑾怔怔地盯着这张明火符,心中震骇至极。不过是一张最基础的明火符,她竟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可怖力量,连绵一贯的元气仿佛生出了灵智,似要透出纸背,燃烧成一片熊熊火海。
但当她亲手捻起明火符,指间并无异样,完全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符箓。
“原安,可以为我解释一下么?”伊瑾翻来覆去地细察明火符,不自禁地问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
身为一名造诣精深的符师,她对这张神妙莫测的明火符充满了好奇,急欲追究其中奥妙。但修行乃是不折不扣的“私货”,随意向他人询问符箓之秘,未免过于孟浪了。
何况原安还是自己的学生。
“教席,符箓固然应当遵循惯有的章法,可并不能完全拘泥于章法,明火符尤其如此。此符天生具有缺陷,若是按部就班,画出来的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支狩真并没有藏私,他刚刚悟到妙处,兴致正酣,当下指着明火符,毫无保留地讲解起自己的心得。
伊瑾专注聆听,不时陷入思索,两人的师生地位仿佛颠倒过来,只是谁也不曾在意。
“绘符不能严守章法,成符率会变得极低,释放符箓时也不够稳定,威力容易变得忽大忽小,难以掌控,而施符者不同的修为、精神力也会影响符箓的施法效果。”伊瑾沉思片刻,不解地问道,“这样岂不是在碰运气?”
支狩真答道:“不拘章法,并非不守章法,只是运用存乎一心,得起神而忘其形。至于施法效果,符法本就是天人合一感应,信则生灵,灵则生运。”
伊瑾摇摇头:“你这番话虽然蕴含玄理,但太过虚渺,难以落到实处。”她微微一笑,“大多数人听了只会一头雾水,要你讲人话。”
她姿仪清绝,向来高贵矜持,如今展颜一笑,宛如娇艳的牡丹在春光里盛放,瞧得支狩真不由一怔。
那日初见伊人时,湖水般忧郁的眼睛与眼前的笑容交错,连明媚的阳光也恍惚起来。
光线如湖波微漾,一阵柔风吹进来,地上的一张张符纸仿佛梨花翩翩飘动。
支狩真定了定神,道:“教席,想要落到实处,关键在于符窍的绘制方式。当今世上的符窍,包括更古老的巫符和方士符在内,全都以兽血、矿料、砂墨直接画在符纸上,比如这张明火符。”他指着明火符,指尖在符箓中部划动,“火为内,罡在外,以十二地支蕴火之势,形成明火符的符窍。这样的符窍一眼可观之,在我看来,可以称作‘有形之窍’。”
支狩真目光灼灼,继续说道:“但我受了顾兄的触动,明悟了符窍未必要有形,未必就要落在墨纸上,让人看到。”
“难道还有无形之窍?”伊瑾失声问道,要不是原安确实画出了一张神乎其神的明火符,她几乎要驳斥一句“异想天开”了。
须知符箓以符窍为核心,若把一张符纸比作人,那么符窍就是人的心脏。符窍分为明窍和暗窍:明窍笔画分明,走势清楚,令人一目了然。暗窍更为内敛隐秘,笔势转折藏而不露,讲究意势,但也一样要付诸于纸上。
这是道门符箓万年不变的金科玉律。
“没错,正是无形之窍。”支狩真欣然道,“以我之眼、以我之口、以我之念存想入符纸,以神驾驭,以意勾划,以韵贯通,无笔无墨,无形无迹,所以叫无形之窍。”他挥手凭空比划,一时意兴大发,思如泉涌,生出许多奇思妙想,一条崭新的符箓大道仿佛在前方闪闪发光。
伊瑾蹙眉道:“可是你这张明火符,一样画出了有形之窍。”
“所以我才以无形之窍,弥补明火符有形之窍的不足。”支狩真滔滔不绝地道,“以神韵之无形,融符窍之有形,正如人之肉身有限,而心灵无限……”
学堂窗外,廖冲瞧着两人交头接耳,娓娓相诉的模样,心头忽而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涩。眼中的佳人风华绝代,少年眉目如画,宛如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他们说的东西也像在云端般高不可攀,他一点都听不懂,仿佛是个被遗忘的局外人。
廖冲瞥见自己打着补丁的粗布袖口,垂下头,怔怔地站在草木的阴影里,一阵黯然神伤。
蝈爷瞧了瞧廖冲,眼下正是虫儿的夏秋交配之季,莫非臭小子开始发情了?它本想好好训斥一番,但转念一想,让这小子受受挫,才会晓得修行比什么都要紧。
“唉,修为不行,连只母虫你都上不了啊。”蝈爷乜斜了一眼廖冲,故意摇须长叹。
“我不是——”廖冲面皮一热,急忙辩解,撞上蝈爷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不由一虚。他踌躇片刻,目光转向学堂内的两道身影,良久,忽而咬牙问道:“蝈爷,我,我也想学符箓,能行吗?”
蝈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拍拍胸脯傲然一笑:“公的哪能说不行呢?我虫符之道自成一派法统,虫符诡异怪诞,源远流长,传自远古时期的鬼画符一脉,丝毫不逊色于人类的符箓之道。就是,就是——”它神色一滞,尴尬地看着廖冲,“就是咱爷俩都穷啊。”
它苦着脸解释道:“不管是哪门子符箓法统,都要耗费大量的修炼资源。符墨、符纸、符笔个个死贵,还得常年消耗,完全是个无底洞啊。说句老实话吧,画符压根儿就是土豪们的玩意儿,跟‘穷’字不沾边……”
“呃——”墙角处,酣睡的狸妖侍女突地打了个嗝,从睡梦中惊醒,一脚踢翻了香炉,抹了抹嘴角挂下来的亮晶晶口涎,满脸迷茫地望向四周:“咦,我吃剩下的鸡腿呢?”
昏黄斑驳的夕晖从门外投进来,静静映上支狩真、伊瑾的侧影,柔和生辉。
狸妖侍女愣了愣,迟疑着唤了一声“公主”。
伊瑾回过头,这才察觉日薄西山,已近暮时。她与原安一直在探讨符窍之秘,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原安,时辰不早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她歉然对支狩真道,“你的无形符窍堪称神来之笔,只是还有不少细节需要逐一商榷,下次你我再详谈,加以实证吧。”
晚风吹拂,微凉的暮色四溢,明火符在几案上轻轻颤动。支狩真目送着伊瑾和狸妖远去的背影,那个方向,正是后山的梨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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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狩真被谢玄拉扯着走出经文阁,外面已经聚集了一波人:王氏兄妹、孔九言、周处、石崇,以及华庭陆氏的陆凌云,中书侍郎的千金卫兰和车骑将军次子白挺。
“谢世子这是又打算请我吃席?”支狩真揶揄道。
“可惜少了桓温。要是那小子在,群殴你还是有点把握的。”谢玄搂住支狩真的肩头,哈哈大笑。原安初来乍到时,谢玄在杨柳居设宴戏耍原安,周处、陆凌云、卫兰都是座上客。
一晃数月,他与原安反而不打不相识,结为至交好友。陆凌云等人也对原安佩服有加,卫兰更是成了原安的小迷妹。
“小侯爷,玄哥儿说你在找庄梦的著作功法。我族里倒是收藏了一页古棋谱,据传是庄梦所录,也不晓得真假。我已经叫人送过来了,这几天就到。”陆凌云上前道。
“陆兄不可。”支狩真迟疑了一下,拱手婉拒。这等事物太过珍贵,自己与陆凌云只是泛泛之交,怎能受此重礼?
“一张棋谱罢了,又不是什么绝世功法,只管拿便是了。反正我们陆少没少拿家里的东西换钱喝花酒,也不在乎一张棋谱。”谢玄大大咧咧地道,“小安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多请陆少去秦淮河耍玩,保管这小子感激涕零,连他的亵裤也一并送你!”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谢少也!玄哥儿若是想要我的亵裤,只管说来,保证日久味浓,意(遗)犹未尽。”陆凌云嘿嘿一笑,又对支狩真道,“小侯爷别跟我客气,你斩杀小鹰王,为我们世家子出了一口恶气,一张发霉的破棋谱值得甚么?”
支狩真连忙道谢,开玩笑地问道:“凌云兄的亵裤莫非与众不同?”
谢玄凑近支狩真耳语道:“陆少为了掏那活儿方便,直接在亵裤上钻了个洞。”
“好了,人到齐了,赶紧走啦,别拖拖拉拉废话!”王凉米挥了挥手上的兽皮册,兴致高昂地道。
一干人摩拳擦掌,呼拥而去。
“地宫秘境位于白鹭书院西北角,最初那里只是一口荒弃的枯井。后来书院翻修,打算填了废井,但往井里倒了上百担土石,都没能填平。工匠们一合计,干脆把四周的井栏敲碎,再用坚厚的青石板封住井口。”萌萌哒趴在支狩真肩头,一五一十地介绍道。她晓得支狩真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所知不多,赶紧给他补课。
“谁料到,井口被盖住之后,井下竟然传出了说话的声音,时响时轻,偶尔还听到一阵阵哭、笑声。工匠们移开青石板,井里又瞧不见什么人影。”萌萌哒继续讲述道,“几个工匠让其中一个守在井口,其他人壮着胆,腰上绑紧足够长的麻绳爬下去,发现这口井竟然深不见底……那几個工匠像着了魔一样,一直往下爬,完全停不下来。守在井口的工匠等了一个晚上,都没看到他们回来,试着拽上绳子,才发现麻绳早就断了。只是断口不是被利刃割断的,仿佛风化腐蚀了很多年,彻底枯裂的。”
“这事闹到书院,几个教席联手下井察探,照样一去不回,最终惊动了太祖。”谢玄插口道,“伊炎陛下和魂器一梦黄粱枕亲自下井,在井底发现了一处秘境,里面遍地奇花异草、珍矿宝石,还有一座华美神秘的上古宫殿。那些失踪的匠人、教席个个活得龙精虎猛,还捞到了许多好处。”
“但回来以后,那些工匠、教席身上陆续发生了很奇诡的事。”卫兰接着道,眼中透着兴奋。
“到了!都别出声!”王凉米低喝道,众人立刻噤声,在草丛中伏下身形。
支狩真放眼望去,前方林影幢幢,三座古朴深沉的八角砖塔伫立在夜色里,呈三才阵形分布,拱卫着当中的一口古井。
三座塔顶上,亮着稀疏的灯火,各有数名白鹭童子值守。古井四周,竖起森森石栏,只空出一面作为秘境入口。
萌萌哒在支狩真识海传音道:“书院规定,进出地宫秘境的时间从卯时到酉时。过了时限,想进去只能偷着干了。”
支狩真奇道:“那为什么白天不过来?”
“当然是晚上更刺激啦!据说夜里阴气重,才有可能激发出秘境的诅咒。”萌萌哒答道,“其实在当年,地宫秘境的诅咒被一梦黄粱枕化解得差不多了,里面的大波士,哦,也就是厉害的恶灵全被伊炎击杀,现在的秘境并不怎么危险,哪还有什么诅咒了?只不过,有一年发生了意外,两个学长身上出了点异状。所以,‘白鹭书院十大神秘诡事之三——无法消解的诅咒’,挑战的并不是谁能避开诅咒,而是——谁能激发出当年的诅咒!”
支狩真怔怔扶剑无语,这不是赶着求作死么……
“我来解决那几个白鹭童子!”陆凌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色彩斑斓的香料,咬破指尖,一滴鲜血迅速渗入香料。他口中念念有词,没多久,渗血处浮现出一张木纹状的小嘴巴。
“去!搞他们!”陆凌云伸手指向白鹭童子。
木纹小嘴无声张开,对准塔顶的方向轻轻一吹,一缕肉眼难辨的青烟袅袅飘出,循着白鹭童子而去。没过多久,众人望见塔上的白鹭童子接连倒下,昏迷不醒。
“咦,还有一个没倒!”白挺诧异地道。
东侧的塔顶上,一个白鹭童子的身影左摇右晃,脚步踉跄,就是不曾倒下。
“莫非用量不够?”陆凌云神色不解,这是历代学长摸索出来的法子,以烂柯香料迷晕白鹭童子,可谓百试百爽,怎地这次还有漏网之鱼?
在支狩真延伸而出的精神力感知中:一个躺平的白鹭童子悄悄睁开眼珠子,低声道:“黄毛哥,你怎地还不倒?这次的烂柯香料年份足,吸一口够我们增长一年道行了。他们给了好处,我们不是该配合一下么?”
颈后长着一根黄色翎羽的白鹭童子一边摇摆腰肢,一边低声道:“小白伱有所不知,哥哥修行到了瓶颈,这口香料不管用了,得多骗些好处才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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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她还爱着那个未婚夫呢,还是仅仅爱上了这种等待?”
萌萌哒跃出支狩真的识海,落到他肩上,瞅了一眼伊瑾离去的方向。
支狩真不由一愕:“此言何解?”
萌萌哒搔了搔腮毛:“十年了,彼此杳无音讯,她真的还一成不变地爱着潘载义吗?还是等待潘载义,已经变成了一种逃避,一种对抗心理创伤的自我欺骗?”
支狩真想了想,摇摇头:“我听不太懂你的话。”
“你书读得少,听不懂正常。”猴精翻了个白眼,喃喃地道,“你们这群上天入地,吞云吐雾的无知土著……”
支狩真笑了笑,转身向经文阁走去。
这是他每日的习惯,上完课后,都会去经文阁翻阅藏书,寻道解惑。虽然他的修行一直顺风顺水,剑道精进势如破竹,但暗伏的隐患也不少。
其中之一,便是绿遗珠留下的炉鼎种子。此乃魔门上古秘法,通常只有男、女双方分出情场胜负,才能化去。但支狩真毕竟不是什么情场高手,也不奢望自己能征服绿遗珠这等厉害角色。他只想另辟蹊径,设法以六翅金蝉吞噬这枚种子,作为巫灵成长的养分。
他时常能感知到巫灵对炉鼎种子的进食渴望,只是找不到下嘴之法。
其二,则是浑融全身的三杀种机剑胎。三杀种机剑炁虽是域外煞魔的无上剑道,但被他机缘巧合以鲤胎之法,转化成一种崭新的剑道,与原本剑典已然不同。
这也是他提防王子乔的妙手。域外煞魔的剑典兴许是钓鱼,但他吞了鱼饵,吐出了钩子。
可是听王子乔言下之意,改良的三杀种机剑炁仍存隐患,一定会招致反噬。
他自然不会轻信王子乔。双方的接触从一开始,就犹如棋手博弈,处处角力。看似你来我往,各取所需,从来不曾翻过脸,实则每一手的妥协都隐藏陷阱,蓄势反击。
刺刀见红,分出胜负的终局迟早有一天会到来。
按照猴精所谓的“侧写分析”,王子乔此人虽然阴险深沉,但性子高傲,不屑说谎。何况王子乔想拿捏自己,就需要强有力的把柄,出了问题的三杀种机剑炁最适合。
等他除掉了永宁侯,正好试探王子乔的反应。若是王子乔无动于衷,那么必然另有制约自己的手段,进而说明三杀种机剑炁仍有缺陷。
其三,则是支狩真的虚空星辰棋局识海。
以他近乎合道的精神力,至今不能孕出神识,实在大违常理。但他一直搜罗不到庄梦的著作功法,无法对照参研。好在他托了谢玄、周处等好友,为他打探消息。
而最大的隐患,莫过于藏在精神世界里的那一块小碎片。
诚然这枚精神碎片屡次大显神威,堪称他最大的修行机缘,但支狩真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这枚精神碎片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白衣剑修真的是自己吗?萌萌哒与他探讨过,也许是某个合道剑修死后,识海崩坏,其中的一枚精神碎片恰好融入自身;但也可能是自己的前世……
前生来世之说太过虚幻离奇,支狩真担心的是,万一这枚精神碎片内潜伏了大能的意识,伺机对自己夺舍,那就是致命威胁。
除此之外,萌萌哒被肉身逐渐同化的危机也需要解决。这些隐患暂时无计消除,只能多看典籍,多增阅历,默默等待机缘。
“蝈爷——”廖冲手指抖索地指向空无一人的符箓学堂。书案上,顾恺之的符笔、砂墨、符纸沉浸在昏暗的光线里。
支狩真走进经文阁的时候,已然暮霭沉沉,阁中悬挂的一串串夜明珠绽放出莹润的碧光。因为经文阁的藏书多是纸张、兽皮和竹简,所以用昂贵的夜明珠代替烛火照明。
经文阁分东、西两阁,西阁内坐了许多平民、寒门学子,正在苦读武道典籍。东阁的藏书多为术法类,虽然只是一些基础通论,不涉及术法根本,但也只允许世家弟子入内。
支狩真照例在东阁挑了两本典籍,摊在案上。一本是佛家的《维摩诘所说慧剑斩丝经》,他自己看。另一本则是《八荒闲游卷》,属于志怪类的游记,给识海里的猴精阅读。
支狩真翻开《维摩诘所说慧剑斩丝经》,开篇第一句,便是开宗明义的“以智慧剑,斩烦恼丝。”
说来颇有玩味之处,无论是东阁还是西阁,都收录了不少佛门秘籍。西阁有《罗汉拳》、《金刚杵》、《拈花指》等武道功法,东阁则有《吠陀经》、《不动明王经》、《天足通》《金刚不坏神通》这些佛门神通心法。
所有的功法修炼要诀一应俱全,详尽无遗,完全不在乎佛门秘法外泄。不像道门的一干典籍藏着、掖着,本本语焉不详。
支狩真猜测,这其中怕是牵涉了晋明王与道门的暗斗。
《维摩诘所说慧剑斩丝经》修的是一门斩丝慧剑,属于精神类剑法,专破心中的邪妄杂念,号称“斩尽三千烦恼丝,无为无相故无尽。”支狩真不过是通读了一遍,就大致明了其中剑理。
斩丝慧剑虽与有无形剑气同属精神类剑法,但有无形剑气杀敌御外,而斩丝慧剑只斩自身妄念。一個对外,一个对内,功效迥然不同。
以支狩真的剑道天分,明悟剑理容易,要修成斩丝慧剑并不容易。至少要通晓一定的佛理,并且加以长时间的持戒,才能在识海中先孕育出一柄戒剑,再将戒剑蜕变成定剑,最终由定生慧,修成一柄破尽心中贼的慧剑。
支狩真对此了然于心,这是佛门的阳谋,逼着修炼者去学佛学。想必经文阁里所有的佛门武道、神通功法,皆是如此。
但他对这门佛家剑术确实大感兴趣,重新细读了一遍,又有不少收获。待到他读过第三遍,不觉再生出新的剑道感悟。
支狩真掩卷沉思良久,若他真能修成这门斩丝慧剑,炉鼎种子一剑可灭,对付邪镜界的邪祟也有了足够的战力。
背后传来谢玄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安子,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说好了嘛,今晚大伙儿要去书院的地宫秘境,一探白鹭书院十大神秘诡事之三——无法消解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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