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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傅铭宇不是一个心灵脆弱轻易被感动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冲动打破做人原则底线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怎样高尚的人,但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干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来。他确信加藤不是一个阴谋虚伪的诡诈分子,是一个好人的时候,愿意把自己对海连湾知道的事情尽可能的说给加藤。让他想不到的,哪怕是一山一木最细微的情节对于加藤来说都带着一份感动。他们一个想从对方的描述里知道现在的海连湾是个什么样子,另一个则是对一个日本人跟海连湾到底有怎样的渊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藤的真诚如果不能确切相信傅铭宇是一个好人,是不会冒失莽撞地把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自家身世向一个陌生人坦诚相告。

    人生一次幸运的相遇,不知会带来多少动情的故事。

    傅铭宇开始喜欢起加藤来,带着一种信任、崇敬的喜欢,彻底消除了对他的芥蒂。这个一半有着中国人,一半有着日本人血统的加藤性格豪爽、性情温和,是一个教养不俗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去过海连湾,心里却一刻没有离开过对海连湾的向往,凭着他对海连湾永远割舍不掉的情谊,说他是一个海连湾人一点也不过分。跟自己一样,加藤也是一个平庸的人,世上发生的任何大事都起不到一点左右的作用,反过来世上曾经发生过的大事却无情的伤及了他命运的要害。

    就像跟傅铭宇这次在新加坡的偶遇一样,读书的时候,曾跟一位来自川南的姑娘韩冰玉邂逅在美利坚,不可想象的是自己在篮球场被几个美国流氓欺负,观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中国姑娘勇敢地站了出来给他解了围,言辞犀利地痛斥使那几个还算讲点道理的美国流氓自是觉得理亏悻悻而去。人的一生能遇到一个以诚相待的朋友不容易,能遇到一个使自己倾心爱恋的姑娘更是奇遇。川南姑娘的美丽和豪气夺走了加藤所有爱恋的情怀。在那个异邦之地,川南姑娘同样为遇到一个有共同语言,才华出众、长相俊靓的男人甘心投情怀抱的时候,知道加藤是一个日本人的冒牌货色。断然离开了他。加藤相信除了那个川南姑娘再也遇不到任何的真爱了,为了心里的那份真爱,宁可选择坚守孤独,绝不委曲求全。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体里除了遗传父亲的血脉,还有性格,尽管一切再怎么相像,命运绝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原谅和承受日本人曾经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和错误。加藤觉得还不到把自己这些心理话向眼前这个海连湾人说出来,但是父亲当年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无奈选择离开海连湾的故事留在心里却再也难以压抑得住。

    残酷的现实生活,无论在哪里似乎都在向人们阐述着一个相同的道理,当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来完成人生意志的时候,将会发现自己活得是多么的渺小,自己的志向是多么的狭隘。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生活不停地洗炼和考验,只有那些敢于浪里淘沙的人才能获得像金子一样的东西。

    我们将是生活在怎样一个布满虚饰的世界,无论外在装饰是多么精美华丽,无论那些感人至深的语言有多么暖心,有多少人被这种虚伪的帮凶迷惑得神魂颠倒,到头来被灵魂称之为高尚的东西少之又少。

    真理永远如山一般屹立在人们面前,毫不可撼动。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胆量敢于跟真理站在一起。暴力的威胁,残忍的杀戮,不知吓破了多少不敢勇于直视真理人的胆子。正因为这样才使那些在真理面前永远不低头的人显得更其伟大。

    雅斋的茶馆里,傅铭宇听加藤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心里曾出现过一个小小的溜号,好在加藤不能探窥到他的内心深处,否则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傅铭宇一想起这件事来,为自己当时那种冲动的想法感到害羞。想走过去看一看给他送上《高山流水》古筝琴音的姑娘到底有多么美,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感觉使他确认能弹出这样乐曲的姑娘一定有着迷人的长相,一双怎样灵巧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就彻底地俘虏了他精神上暂时的烦恼,使心里犹如走进了旷野的宁静,嗅到了一股茵茵绿草的芬芳。当他过后细细揣摩那天听到的琴音时,却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给他带来感动的并非是姑娘玉指弹奏古筝的琴音。是加藤向他讲述起一个海连湾人高屋建瓴的人生豪壮。

    傅铭宇自认为可能得了一种未老先衰的毛病,健忘的速度远远的超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症状。很多重要的事情明明刚刚发生不久,甚至特意要牢记下来,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记牢就又都给忘掉了。有一件事他确认所谓健忘的毛病,不过是大脑把那些毫不关紧要的东西给摒弃掉了。哪怕记忆里只剩下一件事,他也会把那天加藤跟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说每一句话的表情都能清楚的回忆出来。被那种高山仰止情怀所感动。尽管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傅铭宇几乎没加进一句话,起初在他没有听到加藤说出的任何话,他猜测加藤找他是有工作或者跟工程有关的事情要说时,他的心里就像平静的湖面微澜不惊。让他从没想到或者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加藤居然会跟他说出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的他的身世和经历。从他说起的身世和经历中,让傅铭宇认为这是一个他从没遇到过的率性正直、正义,心地纯良的人。

    “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家世,知道我家世的人几乎少到了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已经确认了这些事即使我带进坟墓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过那样的话,我在坟墓里是永远都不会安宁的。我总觉得我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加藤轻轻的喝了一口茶,其实他只是把茶杯端了起来用嘴轻轻的呡了一下,借此调整一下情绪,或者给大脑留下一个短暂的思考空间,尽管他已经把傅铭宇约了出来,还在犹豫到底是该不该跟他说出来,如果说出来,要怎样做个开头。

    “我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在他们看来人生已经不可能再有舒枝展叶的时候,我的突然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惊喜。不过,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觉得做他的儿子将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像这种论家常的谈话傅铭宇不感任何兴趣,因此他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的意见可以发表,如果加藤把他约出来只是想说这些没有一点意义的话题,他对加藤产生的那些好感会因此而消逝。

    ***

    再大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渐远也都会变得哀情渐淡。傅铭宇发现加藤在说到父亲这个称呼的时候,表情里流露出的那种严肃尊敬的神态说明他对父亲是多么的情深意重,这种复杂感情的流露既有怀念还有感激,更是一种对现实毫无办法的无奈。即使几十年以后,在一个想象不到角落里跟一个海连湾人说起父亲临终时的表情,表情里还露着深深地哀伤。

    “那是一双充满祈盼的眼睛,同时被绝望、无助、忧郁和悔恨逼迫得毫无办法。从他的眼神里不难看出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眷恋,尽管这就是我的父亲,如果他跟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一样倒不致使我对他的怀念还犹然如昔。他觉得他有很多的事情应该去做,却永远做不到了,即使生命再给他曾经同样的时间让他把生命延续下去,也一样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愿望。他心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清楚。他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干过很多荒唐不该干的事,这些事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一点衷告,因此他始终在为自己的过去无法弥补而悔恨。

    人们有些不敢相信,当初来日本时人们眼里见到的那个个子高高,长相不俗的中国男人,短短的几十年以后,怎么就犹如僵尸一样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切的生活非得依靠亲人来帮助。同样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曾经在大爆炸后解救过无数难民的中国医生,自己生命处于艰危之中却毫无办法。之所以不能称为尸体,是他还没有死去,说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却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一张黑黑的脸,没有一点的血色好像血液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开始固结了,瘦瘦干枯的身体艰难的支撑着一起一伏的胸脯,越呼吸困难越呼吸急促。在所有人的意识里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其实所有人都错了,他之所以不再说话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话可说了,觉得说任何话都没有一点的价值和意义了。不过只有在见到他最小儿子的时候,表情却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有话要说出来。可叹的是,那时他的小儿子却还什么都不懂。”

    在以后的人生经历中,他最小的儿子除了慢慢懂得父亲不仅可以使自己找到人生的出处,还知道父亲有生之年没有完成和实现的事在他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西山加藤,好好的看看你的父亲吧,这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父亲了。以后再想见到你的父亲除非等到很多年以后咱们都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的时候。”那时,死亡对于他的小儿子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以至于母亲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懂是在说什么。正因为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得到父亲更多的偏爱,这种带有中国男人独有的偏私,受到几个比他大得多的哥哥们的嫉妒。从此,哥哥们动不动就拿出在父亲临终时不够孝顺的话柄来调侃他,既是对父亲不公平待遇的嘲笑也是对他的报复。成了他对父亲深情亏欠永远的遗憾。

    “父亲到底怎么啦?是要出远门吗?”这是小儿子说的最傻的一句话,以至于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实际上无论他说什么父亲都是高兴的。

    “那是一定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尽管每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但凡对生存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眷恋,都不愿意到那里去,但是那里却是每个人无可奈何的最终的归宿,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里到底有多远,去往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更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的一点消息。”母亲的话里满是悲伤和无奈。

    “既是那样,父亲为什么不好好的留在家里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也跟很多人一样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难道只有父亲一个人去吗?我们谁都不去吗?为什么父亲不带我们一起去?”

    “我们也是要去的,只是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都没有完成,特别是你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父亲要先走一步了,他会在那里用最明亮的眼睛看着你在世上高兴的生活。”世上再没有比母亲更理解父亲。

    我敢说母亲过后在向我描述当时情景的时候,唯有这句骗人的假话最能打动父亲的心,她用这句假话对即将离世的亲人送去安慰,也希望地下有知的父亲给自己最亲爱的小儿子带来祝福。这种只有鬼神才能说得清楚的事在父亲离去以后却给最小的儿子留下了永远琢磨不透的思考。甚至希望鬼神能给他一点确有实据的点慧。

    母亲的话让最小的儿子想到,“难道父亲就没有事情可做了吗?”这个当时被看做是最愚蠢的疑问在以后的生活中着实的困扰着这个最小的儿子。还有,“父亲在世上到底犯过怎样的过错?”

    “他多么希望生命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的活出另一个样子来,一定不会再犯让他一直因为悔恨和懊恼而导致老早就死去的错误。其实在我看来他是没有一点的错误,即使有错误也不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才犯下的错。”最小的儿子想从母亲的话语里知道什么样的悔恨和懊恼致使父亲死去也没有摆脱遗憾。事实母亲也无法说得清楚。

    世道然然,空悲切!大厦欲倾,怎奈何!

    母亲对这个无知孩子没完没了的疑问失去耐心,当着即将逝去的亲人说这些话很不吉利。没想到,即将去世的父亲被最小儿子的天真和无知表现出了一种回光返照的迹象。

    在母亲说那番话的时候,父亲跟往常一样总是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那种神色除了责难还有无奈。如果当时我能从那种表情里理解出原曲的话,那一定是对一个明明曾经犯下重大罪责的人,却有人站出来为他做无罪的辩护,作为一个正直人的心里却无法承受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的谴责。也许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自我谴责的折磨才甘心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说我那时候的心智已经略有启发,一定想知道他们之间或者他们共同到底犯下过什么样的错误。可惜的是他的心里还没有成熟到那个程度。要不也不会说出既幼稚而又一傻到底的话来。

    真正伟大的人格,和高尚的道德绝不会为个人感情的得失而纠葛不休。

    “我多么想跟父亲一起到那里去。”我一直以为父亲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定是个快乐无忧无虑的地方。我自觉得做了一件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而洋洋自得,谁知道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都露出了惊惶神色。只有傻子才有的可笑的想法更是让几个哥哥觉得把握住了耻笑我的话柄。

    “傻子,你真是一个傻子,又在说傻话了。”我从小就是被家人公认的傻子,因此母亲叫我傻子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在。倒是我的父亲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

    “不,西山,你要你一定好好的活着,等到有一天你回到了海连湾,到了西山,在咱们李家祖宗的坟上一定告诉他们,我想着他们,他们的儿子李明义没有干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来,没有干出一点有辱祖宗的事来。”让所有人感到吃惊的是并不是他说出了什么,而是他居然还能说出话来,每一个字还说得像以前一样清晰,人们早已忽略他还能说出话来这回事,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不会留下所谓遗言的声音了。同样让所有人感到吃惊的是,他把最后的遗言留给那个不太懂事的最小儿子的,等他说完了这些话生命的闸门随着他话音的停止吱吱扭扭慢慢的合拢了,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喘息。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海连湾人,永远都改变不了那种即使游子生前漂泊在外,死后也要叶落归根的思想。海连湾人的意识里,找不到灵根的魂灵是永远得不到安息的。他知道这是不绝可能实现的事,但又岂能甘心让他乡的泥土把自己的魂灵和肉体给侵蚀,好在最后的嘱托也许使他逝去的灵魂得到一点点的慰藉。把骨灰撒在大海,他的心里,一切的情缘都是由大海而源生,就由大海来把自己埋葬吧。

    其父以逝,其子又继,日月不绝,人世长存。

    ***

    “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傻子吗?”我的父母一共有四个孩子,只有我是最傻的,也是最小的,那些比我大得多的哥哥们为父亲对我这种徒有虚表的恩惠感到愤愤不平。实际他们都是在父爱关照下已经长成人了,只有我是在没有感受到什么是父爱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也许父亲感觉这是对我的亏欠,在最后的时刻里把所有积攒下来的感情都给了我。

    “你们几个里只有傻子长得最像你们的父亲,也只有傻子跟你们的父亲一样学会说话,学会走路是最晚的,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认为他就是他的化身,甚至认为他没有做到的事傻子一定会替他完成的。”傻子这个称谓在父亲和母亲的嘴里显然成了他们对我的爱称。

    傅铭宇不难知道加藤的乳名是傻子。

    “父亲的话理所当然在我的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加藤接着说,“在我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身份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战争最大的恐怖是,制造出各种想象不到的灾难,失去父亲,甚至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随处可见的孤儿司空见惯,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场景。我甚至跟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问过母亲同样的一个问题,“我还能有父亲吗?他还会回来吗?”

    “看来真没有说错,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世上哪个人没有父亲,即使父亲不在了,依然还是你的父亲。你父亲去的那个地方又岂是想回来就回来的,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

    “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母亲的话倒时时刻刻在我的心里敲击着,“过去的难道就真是永远的过去了吗?”

    我心里的疑惑并没有除掉,如果说那个跟我说话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显然跟我母亲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极不般配。他是那样的丑陋难看。瘦瘦的棱骨毕现,枯黄的脸色看上去使人有些可怕,就像被秋风摧折的麻杆,飘飘摇摇。

    我母亲是那样的俊美可人,尽管她已经是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无论是容貌,体态,皮肤,没有因为年龄,磨难变得又老又丑。风韵犹存更能证明她年轻的时候该是给多少男人带来想入非非的美丽。

    财富和高贵的地位任何时候都像最闪亮的两颗星使人耀目,凭着加藤家族的显赫地位。加藤霸川侵华司令的头衔,谁要是做了这个魔鬼头子的女婿,不仅拥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来相伴自己的人生,财富和高贵的地位就像最不值得一提的陪嫁一样随带而来。关键是怎样得到这个极有个性姑娘的垂青,受到她的赏识才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

    加藤霸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最大的软肋就是对唯一的女儿百依百顺,尽管加藤家族的男人们为战争一个个而殉国,在这个心狠手辣恶魔一样的心里,这才是一个男人选择走向人生终点最光荣的路子,为他们送去的不应该是眼泪,应该是最值得庆幸的没有辱没加藤家族荣光的鲜花。回过头来,加藤霸川对女儿加藤美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宠爱,尽管女儿跟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存理念,他却拿她的任性毫无办法。在加藤美子的心里,越是攀附加藤霸川打算得到提拔重用,有利可图的人越是让她讨厌,先不说她自始至终就不认为她老子干的是啥正义的事,唯利是图对毫无反抗能力国民侵略的战争算是什么战争。铁了心的跟着他老子一条道走下去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更没一个好东西。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谈。一个心里没有坚强意志的人是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到处只想巴结别人的人一旦得了逞比被巴结的人还要坏的要命。

    傅铭宇没想到加藤像说另外一个人一样公允地说到他的外公,毫不可怀疑他跟其他的日本人是不一样的,身上一半的血液是属于海连湾李氏家族后代的,深受其害,对那场残酷的侵略战争同样怀有激愤的心里。不过,在他说到母亲对父亲的深挚感情的时候,倒是觉得那是一对值得永远尊敬的伉俪。

    “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海连湾遇到了你的父亲。”加藤在复述母亲这句话的时候,足以见得那对死心塌地深爱恋人的感情是建立在由衷敬佩的基础之上。只有那样的爱情才足以教诲自己的后代,到底以应该以怎样的理念对待生命才算不愧对自己的人生。

    你父亲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劫难和疾病折磨使他吃尽了苦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可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有气质、长相超俗的年轻小子。“西山”两个字是你父亲给你起的,你父亲是从小在海连湾的西山长大的,加藤是你外公家族的姓氏。海连湾的西山有一个叫利民堂的中药铺,是你父亲祖上李氏家族的产业,李家世代行医,到了你父亲李明义这一代依然希望李氏悬壶济世的基业在他的手里更好的传承下去。你的父亲也把做一代名医当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志向,他也正在为自己的志向付出极大的努力。

    刚刚脱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青年时代的李明义浑身到处都鼓满了劲,总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永不服输的感觉。

    对于海连湾的人们来说也许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到处的街铺都懒洋洋的敞开着,少有几个顾客来光顾;少有几个拉洋车的车夫也找个嘎啦胡同阴凉的地方倚在车后靠上沉沉欲睡;利民堂中药铺的伙计正在炮制从山里采集来的中草药。

    几个小子提前约好了,偷偷的不让家里的大人知道来到了海连湾的海边,准备比一比看谁向大海游去的越远,谁弄潮的本事就越大,谁就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以往的英雄都是李明义,显然其他几个小子都很不服气。正好借着这次涨大潮的机会再好好比试比试,跟大海较量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海连湾不知有多少人在弄潮中丧生了。好像这种冒险的死法并不怎么悲壮,倒有些理所当然。

    这里是他们从小生存的家园,无所顾忌随处地游玩是每个孩子的童趣。不知怎么竟处处小心起来,他们不是一群弱小的羔羊,不是一群任人欺负的弱者。敢于向大海浪潮挑战,身上多少还有那种不够成熟的虎气,尽管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迎头掀来的痛击,心里难免有着一股股的怒气,莽撞到轻而易举的随处发泄。

    不过那一天里急于丧生的并不是那些小子,而是我,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特意的加了一句补充,“我母亲说的是她自己”。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吗?我确信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满屋子充塞着浓重的草药味,屋里的家具和陈设都是古铜色的。如果不是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小子手里端的刚刚煎好的苦药汤还在冒着白白的热气,如果不是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说出的话,我已经误认为他是摆在这个屋子里的雕像。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健壮的小子。他的健壮和我的虚弱行成了极大的反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有无限的路要走下去,而我的路要走到尽头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刚一上船我就开始头晕,呕吐,浑身乏力。

    “美子(我母亲的名字叫加藤美子),我知道你一定是装出来的,你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中国去。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没有哪一个姑娘天生就愿意跑到外面去,更何况要去的是一个遥远的生死未卜无人预知的世界。

    跟我吼叫的正是我的父亲加藤霸川。

    “我亲爱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你对我的疼爱是真心的,还我一个活着的自由,我真的不是在装,实在是我的身体不适应这么长远的海上航行。反正这才刚刚离开海岸不久。你就让我回去吧。”

    “美子,你难道不知道再跟我说什么吗?既然上天让咱们选择了加藤的家族,那就不是为自己活着,加藤的家族是永远都要终于天皇的。不要再说傻话了,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我们为什么非要到中国去,那里到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战争!是战争的需要!”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掠夺,欺压和杀戮吗?不战而争就是侵略,侵略跟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不一样的,战争是讲求道义和规则的,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下毒手算是什么战争?”

    “美子,我要警告你,你这样的思想对战争是最不利的,战争最忌讳的是儿女情长。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大事。战争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难道战争就不讲一点的人情和道义吗?”

    “美子,不要再说了,你的想法会害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到处都充满宝藏的地方。”

    “那里的宝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任凭我说什么都不可能阻挡一点轮船远行的速度。”

    “我已经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

    ***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长长的头发脑袋后面还梳着一根辫子。如果是男人,梳辫子我可从来都没看到过,如果是女人亮汪汪的眼睛,古铜色皮肤,粗壮的身段又分明是个小子。”加藤再复述母亲人生经历的时候,傅铭宇也仿佛跟着进入了那个被满清统治悲音未了,男人还有一根辫子被封建社会死死揪住不放的时代。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死吗?我给他带来的惊讶远远超出了他给我带来的惊讶。他没有想到的我一开口居然说出的也是中国话。其实在这以前我一直在学中文,在学说中国话,以至于我一眼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竟忘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他的惊讶也原不是从我身上引起的,其实他已经从声称我父亲的嘴里听到中国话的时候就很惊讶。”

    “小姐,你醒了,醒就没事了。你不会死的,我敢说世上最长寿的人以后见到你都会嫉妒的。”他当时的预言似乎看穿我几十年以后的人生,我亲眼看到跟我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我依然还在健康地活着,迷信的想到这也许就是他当年预言到的结果。

    不过,我那时候以为他说的一定是他自己,只有像他这么健壮的人才是长寿的根本。事实上我的生命在我离开日本港的时候就已经慢慢地死去了,等我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尽管以前的我心里并没有邪恶,从那时起更是对邪恶如仇恨般的对立起来,一切都源自善良。是善良的海连湾人再一次把我救活了过来,是他们的善良教化了我,禽兽尚能通于情理,亦何于人。

    爱情往往在毫无感觉中被一种真诚所感动,跟那些带着某种目的,百倍的精心策划,甚至为一种蓄意,凡事小心,谨小慎微地努力更能打动对方的心里。

    加藤美子跟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她天生对自己的命运是有主张的,违逆自己的意愿,宁可选择死亡,绝不苟且地活下去。她是一个对爱恨标准明显分开来对待的人,一个人之所以值得她去爱,是他能给好多人的生存带来更多的好处,一个人之所以使她感到痛恨,是他的生存给好多人带来了害处,为了自私自利的爱而去爱绝不是真爱,为了自私自利的恨而去恨绝不是真恨。

    加藤霸川对于女儿算是彻底的失望了,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再一次活了过来,他再也不能有所奢求了,任由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吧。他甚至认为把她带到中国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在她刚开始学说中国话,学写中国字让她为侵略中国战争做出贡献的时候就错了。总之他不再指望他的女儿,倒是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小姐,你真的没事了,我敢保证再有几副汤药你一定会好得跟以前什么都没有过的时候一样。如果说李明义前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那么接下来的这句话一定说给他自己听的,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你一定听出来了,那个小子就是我的父亲,李明义。那个小姐就是我的母亲,加藤美子。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好像付出了很大的勇气一口把茶盅喝干了。傅铭宇拿起服务生留下的茶壶及时给他倒上了。加藤这一次很郑重的看了看傅铭宇,尽管嘴里没说话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没有找错人,又接着说了下去。

    一个人再也没有比济世于万民更使人敬重的了。我的父亲(在这里加藤称呼李明义我的父亲)从小就把这个志向深深地扎到骨子里去了,这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凭空想象,除了他有先天的资本,祖上好几代人在海连湾的西山经营着利民堂,也有人叫济民堂和济世堂的,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人们还在爱惜自己的生命,就没有不关注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活得舒服,因此对于医官的敬重跟对自己生命的敬重几乎伯仲不分。想做一代名医的李明义除了有祖上开创的基业,还有他天生对医学热爱的禀负和灵智。

    这个在海边长大的小子对自己人生的未来就像他勇于弄潮的性格一样,海浪涌起的时候他也跟着涌起,海浪沉浮的时候他也跟着沉浮,只要大海没有那个本事把他的生命给夺去,他就有本事去征服大海。他也笃定了自己的命运志向,只要他的生命还在好好的活着那他想做一代名医的信念就不会改变。他自认为自己为人生找到了最好的归宿,也自认为这样的归宿是任何力量都是不可阻挡的。

    他从来都不会想到从小酷爱的大海能给他带来厄运,在跟他年龄相当的小子里他是一个弄潮的高手,年轻人好胜的心里哪里容得下他这个弄潮英雄的称号,已经有很多人提出在大海涨大潮的时候要去比试比试。

    他自信一定让这些小子对他心服口服,还没有一个人比他在大海里游得更远,在海里潜的时间更长深度更深的本事。原因是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爱大海,他相信大海赋予他无边的财富,那就是意志。

    这一天,大海也不再平静,浅蓝的海滩被海浪翻滚的一片混浊,晴好的天气也被远来的一片阴云遮住了阳光。远远的看去大海和天空之间却无端的蒸腾着一层不祥的雾气,海浪在翻滚着咆哮着,所有的海鸟都找个安静的地方停歇了。

    “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反正我家里还有好多的事要办。”尽管还没有来到海边就有人开始退缩了。

    “既然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一个人说。

    “你们看,那里是什么?”又一个人说。

    有人把他的话也当做无端退缩的借口。

    “既然没有胆量下去较量就不要找那些没有意义的借口。我看大海平静得像让人睡觉的大床。”在人们以后的记忆里确定这一句一定是李明义说出的。

    “也许他真的不是借口,我也看到了,如果不是雾气太大,咱们早就发现了。又有一个人说了起来。”

    “好像是一艘渔船。”

    “如果真的是一艘渔船的话,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最大的渔船。”

    “不,是一艘火轮船,我已经看到了黑乎乎的大烟囱正在冒着浓烟开足马力朝着咱们这里开过来。”

    如果说这些小子一时还不能确定是一艘火轮船开过来的话,接下来的一声长长的粗壮的如同一只饥饿的老虎,在空旷的山野里深深的吼叫一样的笛声传了过来,人们再也不会怀疑是那个胆小鬼故意找出的借口了。再也没有人提出要下海比试的事了。谁都知道这是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以前的时候就有过好几艘火轮船开到了这里,从火轮船里下来的人到海连湾具体都干了些什么,从这些兴致勃发来到大海边比试弄潮的小子,在见到火轮船时顿时变得噤若寒蝉就不言自明了。

    ***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当那几个小伙子数到三十的时候,他们心里惊慌的程度不亚于大海里小鱼遇到了比它们威猛的鲨鱼或者鲸鱼,只要稍一疏忽就会被吞掉一样。更何况这些从火轮船上下来的人又都是扛着长枪军人打扮。尽管经过长久的海上漂泊他们一个个着装已经不那么整齐,举止也显得懒散。但是他们的表情就像背着的长枪一样没有一点温度。他们手里的长枪是为了战争做准备的,他们一个个的军人就像指挥官手里的长枪,指挥官让他们打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让他们怎么打他们就怎么打。他们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跟长枪一样都成了战争的机械。

    不过当这些军人从火轮船迈到供渔船上下的趸船的时候,看到那几个小子一下子都躲到一只破旧的被渔民抛弃在海边的渔船后面,藏头露尾的样子,有的人漏出来轻蔑的微笑。有一个人却傻傻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倒让他们感到有些意外。

    “明义,你怎么不赶快躲起来?”

    说话的是李明义的表哥马立勇,他可没有李明义那样的魁梧,不过他是所有这些小子里活得最高兴的一个,刚刚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做媳妇,好像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他漂亮的媳妇珍贵了,他的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为了这刚刚开始的美好生活任何对自己有危害的事都不敢去触碰。他来海边可不是比赛游泳的,他是担心他表弟李明义一时心血上涌弄出大乱子来。在大海边生存的人们尽管从大海里捞到不可胜数的好处,但是大海一旦使起性子来说把他们吞没就吞没了。

    别的小子见到日本的火轮船,特别是从火轮船上下来那么多的军人都躲了起来,只有李明义一个人傻傻的站在那里。

    “明义,你真是一个傻子,还不赶快过来。”

    在马立勇的眼里这些日本兵手里的长枪说不准啥时候就朝他打过去,在他们的眼里杀死一个中国人就像做了一个小小的游戏,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李明义的眼里躲起来的才都是傻子,那艘糟烂的破渔船哪里能抵挡得住长枪的子弹。再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躲起来。难道因为你躲了起来这些手里拿着长枪的大兵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从火轮船上下来的除了当兵的还有普通人,除了大人还有孩子,除了男人还有女人。所有来的这些人都没有一点客来造访所应该持有的矜持、客气和拘谨。就像是主人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的随便和大方。

    也是的,到了这里客气显得多此一举了,来到这里就像进入了无人之境,仅有几个在海边玩耍的小子,尽管他们一个个的都还体格健壮,但是见到了大兵手里的长枪就都吓得躲了起来。

    他们确信即使自己的体格再健壮,在子弹射程的威力之内,仅凭着自己肉体的力量绝不会把打到自己身上的子弹阻挡在体外。脚下的步子跑得再快,也不会超过子弹飞出的速度,使自己跑到安全的地方。正因为他们都确认自己不是一个傻子才不会干出傻子该干出的事。正因为这些体格健壮的人一个个的都老早的躲了起来,这些从火轮船上下来的人才都把他们当成了傻子,对于傻子他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这些来海边游耍的小子从船上的国旗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一艘日本来的火轮船,这已经不是第一艘来这里的火轮船了,一艘比一艘来的大,这可不是一群善类,先一匹来到海连湾的日本人已经漏出来狰狞可怖的面孔,干出了耸人听闻残暴的事来。

    ***

    “小伙子,别人都跑掉了,你为什么不跑?”

    “我为什么要跑?我在自己国家的地盘上我能跑到哪里去?”

    “难道你不怕死吗?”

    “难道因为我怕死就不会死吗?”

    “好,好,好,好样的,我喜欢。你们这里哪里有医馆?我的女儿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吃下一点东西了,估计她是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是看到我的女儿在医官的手里无药可治而死去,我这个做父亲的良心怎么能对得起她。”

    让李明义感到吃惊的是,这个自称是女孩父亲的男人虽说也有了点年纪但一点也不显老,不但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孔还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尽管他说的中国话一点也没有海连湾的地方口音(实际上很难知道他是带有哪个地方的口音),但他说中国话发音的准确一点也不比很多中国人差。

    其实他不知道这可是一群有备而来的日本人,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刚一来到海连湾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差点埋葬自己的女儿,事实上在他所有的孩子里他最器重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女儿。当然器重完全不代表疼爱,他为她的天生聪慧而器重,他认为对她的利用价值会更高些。

    “按着中国的习惯我应该先进行自我介绍,我叫加藤霸川,这是我的女儿加藤美子。”

    李明义在加藤父亲介绍下看去的时候,四个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大兵抬着一副担架从火轮船上小心地迈到趸船来到岸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在担架上躺着,紧闭着双眼,长长的头发顺着担架的一侧飘落了下来,天然的长长的眼睫毛在紧闭眼缝里向上弯曲着。

    “你要干什么?”一个大兵几乎端起了长枪对着李明义。李明义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从狰狞的表情里露出一股杀气。

    “我想给她把把脉。”

    “你说你会把脉!?”

    奄奄一息姑娘的父亲加藤霸川吃惊的表情跟李明义听到他会说中国话时是一样的。

    他跟那个大兵说了一句日本话,大兵收回了长枪,脸上凶狠的表情也散去了。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十分运命只有一分游丝在牵着魂魄,如果不得到及时的救治会很快就死掉的。”

    “你说她还有救?”

    疾病、晕船、营养不良又加上悲观的心情一起侵扰着她的生命。凭着利民堂老中医的多年医道的诊断,确认她得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有一种现象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个姑娘一定的程度是在装病,或者说她是在借机了断自己的生命。中药的调治和时间的调养那个姑娘不得不醒了过来。

    李明义自认为自己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多管闲事,把魔鬼头子加藤霸川的女儿给救活了过来,为此也给利民堂带来了灾难,尽管这些灾难不是加藤美子造成的,她是加藤霸川的女儿,日本人所做的一切她能逃脱干系吗?

    “我难道是到了天堂了吗?”

    如果说利民堂的老中医从加藤霸川的嘴里听到中国话感到吃惊,当他女儿再说中国话的时候他们不再有一点的吃惊了。

    “是你们救活了我的女儿,你们为日本做出来巨大的贡献。如果你们以后在海连湾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找到我,我会保你们平安的。”

    “如果我们还在过着跟昨天一样的生活,我们是不会有任何麻烦的。给我们带来最大的麻烦就是就是日本人来到了海连湾。”

    “小伙子,我欣赏你的胆量,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敢这样的跟我说话。看在你救活我女儿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加藤霸川的大度对于利民堂来说就是灾难。

    让李明义纠结很久的一件事是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注定很快就会死去,见死不救终究不是一个医者的作为,更何况这条眼看就要死去的生命并没有在海连湾干出残害人伦的坏事来。如果说是一件好事,那么他们在海连湾几代人都在干着济世利民的事业,到头来会惹上日本人的麻烦,需要得到日本人的保护。

    接下来让李明义懊悔不以的是,确认到底是在做一件大大的坏事。甚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亲自把那个让他纠结的姑娘给杀死,还有那个比她更可恶的父亲。事实上当那个姑娘又一次遭到了比那次重病还要无法逾越的劫难的时候,他甚至连犹豫都没犹豫,又一次豁出自己的生命把她给救了下来。正因那次的解救那个姑娘深深地爱上他了。他也因此把自己推向了一条永远不归的路。

    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再也不愿提起,那颗受到惊吓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亲口讲述那段历史的人不愿意再一次讲述,每讲述一次好像那样的场面就再一次在自己的眼前呈现。听到的人不愿意再一次听到,每听到一次那段历史的人,那颗怦怦剧烈跳动的心,将要挤破自己的胸脯从里面跳了出来。比瘟疫更可怕的事情在海连湾发生了。残忍,血腥,毫无人道的抢劫,强奸,屠杀。

    西山,这个在海连湾没有给人们带来一点好处的山包这一次派上了大大的用场,多少屈死的冤魂都寄宿在这里,到处都是新翻的泥土,这里的草木掘得没有一块可以安生的土壤。到处都塞满了屈死冤魂的尸体,使这里土壤变得泥泞的不是雨水和雪水的浇灌,是从那些屈死的冤魂的躯体里流出血液的浸泡。到处充满了恶臭。到处充满了瘟疫,到处充满了死亡,到处充满了可怕。那里是魔鬼的世界,人间的地狱。开始的时候还能听到一声声悲哀的哭声,哭声消失了,不是那个家族中最后的一个苟延残喘人在魔鬼的屠刀下给灭绝了,就是只要有任何的声音发出都会招徕魔鬼屠刀的对自己的提前下手。活着的人跟死去的人没什么两样,生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那些治病救人的医馆完全在干着徒劳无益的事,甚至被救治过来的人为了祈求生存下去开始助纣为虐也变成了魔鬼,变成了残害自己同胞的帮凶。

    加藤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加藤先生,你没事吧?”傅铭宇怕加藤没有听明白接着说,“我是说你的身体。”

    加藤的脸上浸满了汗水,身上的汗水也已经浸透了白色的衬衫。流出的汗水远远的超过喝下几倍的西湖龙井。脸上没有一点的血色,好像身体里的血液都随着汗水流了出来。

    傅铭宇以为加藤一定是生病了。

    “我没事的。”过了好一会儿,加藤缓慢的说,“那段历史其实咱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我的母亲讲述给我听的,每一次听到她的讲述我总是感觉到要大病一场似的。”

    在海连湾长大的傅明宇对于的那段历史的了解一点也不比加藤知道的少,甚至还有比那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但是当他听到加藤讲述那段历史的时候尽管心情也是无比的沉痛,但他还是对加藤充满了感激,敬意和爱戴。他能把这些事跟自己说出来,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无话不说知心的朋友。

    这一天就这样让它过去吧,他们什么事都不想干了,唯一想干的就是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至于工程上的事有了加藤跟他联手他的心里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傅铭宇去结算茶资的时候,服务生告诉他,跟他在一起的那位先生已经结算过了。

    11月15日就这样成了傅铭宇在新加坡生活的开始,也是他生命旅程的又一段旅行的开始,在这段路上他多了一个新的伙伴,那就是西山加藤。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一直以来,在傅铭宇的心里跟日本人打交道总是让他感到耿耿的事。不管怎么说抱着这样的心里投入到实际工作中去总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大小还是北星公司的负责人,这样下去很难跟日本光阳公司搞好关系的。加藤的出现使他的心里彻底得到了扭转。无论任何时候,总是要顾全大局的,尽管在这里是不是共产党员的身份在别人的眼里并不重要,除了多年的学习,最大的教益是来自他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没有党的集体他怎么会有今天的幸福和荣耀。尽管他在这个社会里还算不上是有显赫地位的人物,眼前的生活现状对于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自己给党和集体做出的贡献还远远不够,生怕招徕别人对他党员身份的质疑。他心里自己作为一个党员的身份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会因为所处环境不同而被忽略。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一定比别人有更强的智慧和业务能力,但肩负的责任和做人的尊严是一定首当其冲的。一定要把这里的工程干得完美,这里远比不得在国内,中国企业的形象,中国工人的素质,都被人家看在眼里。有些事也许不会发生,但是作为一个企业的责任人不能不想到,哪怕是小的疏忽和差错,说不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扩大和利用。

    很多的时候,傅铭宇不能不想到一个问题,不知有多少人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着自己无私无怨的努力,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根深蒂固的信仰。一个真正有明智头脑的人是不会被自私自利的私愿所困扰。那些为利益而追逐的人,表面看上去头脑是多么的聪慧,实际很是糊涂;那些为前途和命运而算计的人,表面看上去眼光是多么的长远,实际目光短浅。尽管社会上依靠卑鄙的手段为自己谋取私利的事屡见不鲜,龌龊的行为终究都是见不得阳光的。越是这样,越能体现出那些为大多数人利益而奉献的人人格的高尚,弘扬正义才是才是社会乐章的主旋律。

    中国人是不信仰上帝的,信仰上帝的人大多是为了保全个人的自私自利不受到损害。如果非得把上帝用一个名词跟中国人的信仰套用在一起,那就是人民,只有祈愿信仰人民利益至高无上的人,才能为公心利益而奉献,才能真打实凿为人民去做事。只有那些真正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人,人民是不会把他忘记的。一个公平正义,仁爱,胸襟豁达的灵魂在世上是永远不会孤独的。

    加藤在茶馆里跟傅铭宇的一番谈话,彻底地使他们释然了。尽管加藤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却没有机会完全的说出来,但是他相信在二号机组的工程建设中他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交谈,他自信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尽管人生到了这个年龄段交往,再也很难谈得上是真诚朋友的关系。但他相信加藤没必要在真诚做任何手脚,更何况他们所言及的事情没有任何称得上是秘密的事情。

    历史的事实早已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那里,在那个没落封建王朝的统治下,整个国家到处毁坏得乱七八糟。在这样摧枯拉朽的关键时刻,日本列强的侵略,国家更是遭到了无比巨大的重创。一切都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新中国的建设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作为一个日本人或者日本人的后代,简直无法面对给中国曾经造成的累累白骨,能敢于说真心话对于日本人来说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傅铭宇甚至开始用一种充满敬意的心里来领受加藤跟他之间的感情。一个人能做到象他这样的坦率、正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可否认的是能有这样的教化除了人性本源向善的传承,再就是他本人向善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再就是正义的力量迟早都会唤醒人们的良知。

    历史总会给人带来一些教训的,人的生存的确无法承受饥饿和寒冷带来的灾难,但人如果因为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而觉得再无所求,再也没有任何的灾难来困扰自己的生存。甚至酒醉奢靡、乐而忘忧,那么迎来的比贫穷更大的灾难更是让人不可想象。外夷的侵略正是看到了你的富足,抓住了玩物丧志的弱点。

    吃尽了闭关锁国固步自封的苦头,中国以少有的大度和宽容迎来的世界经济发展的大融和。正是在中国经济发展的政策下,才有了中国华源集团向国际市场迈出的大胆的一步,像中国的宇航员在外太空散步一样,表面看似是一小步,实际是不可小视的一大步。华源国际电力公司一次获得了新加坡大士能源百分之百的控股权。这次新加坡的裕廊岛工程只是大士能源投资很小的一部分。因此无论是北星能电公司还是日本的光阳公司背后真正的老板是中国的华源公司。这种与政治无涉经济上的互通共赢的发展,不能不说中国以少有的大度向对方伸出友好的橄榄枝。

    无论是工程图纸和设备都是日本光阳公司提供的。每天跟日本人在一起打交道是避免不了的,即使每个人的表情和语言从来没有流露出过激的行为,无论怎样也不能使他们的心理忘记过去。就像把两个曾经的仇人放在一起让他们志同道合来完成某项重要的任务,使这项任务达到称心如意完美无缺的收官,显然是多么不可能的。甚至让傅铭宇认为川渝公司之所以放弃了二号机组的安装项目,一定程度也是因为跟日本人不能够很好的合作的缘故。

    ***

    如果追问起一个地方是怎样由贫穷没落而走向兴旺发达的,那一定是随着这个地方的工业的兴起而源生。万千繁华世界的原始之初无不都是一个模样,土肥水美、林木丰茂、百草丛生。在赋予智慧和大胆的尝试以后世界才出现了神奇的变化。新加坡的裕廊岛就是在这样大胆的探索下衍生出来的。自从这里工业的兴起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繁忙的脚步,就象一个极有信心想争夺世界冠军的运动员时刻都没有停止过超强的训练一样。其实人世间就是一场竞技赛,每个人并不一定都会在这场竞技赛里争得名次,但是每个人都要拿出一定的信心来朝着名次去努力,否则就很快被淘汰,甚至被逐出赛场,被逐出赛场的滋味除了遭到人们的排挤和耻笑,再有就是那种被人丢在遗忘的角落里落寞的感觉跟死去的人没什么两样。经济的发展跟人生犹如孪生一般,酷加的相似,每一时刻都在谋求着发展的路子。似乎在这条路上谁都不是赢家,最起码没有一个是长久的赢家。在探寻着自己路子的同时也再总结着别人的成功的经验,总在寻找一个捷径使自己迅速的发展起来。

    裕廊岛的海湾有一处由钢铁堆砌的构架像搭起的积木一样正在一层接一层的向高拔起,旁边的航道上一艘接一艘的大型货轮从眼前划过。人们一定猜想到货轮里的货物除了石油再就是跟石油有关的,再不就是食品和日常的生活用品。新加坡几乎没有农业和渔业,包括服装鞋帽一切的生活用品几乎全部来自进口,有限的土地除了建造住房,工厂再就是种满了树木,生态的保护使这里有了旅游的资本,获得的利润远远的超过了农业的种植和海洋的捕捞。能够到那里生活和工作成了人们梦寐渴求的事。

    ***

    “吴爱民,我想你一定干过很多的工程了吧,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存在着极大的危险吗?这种堂吉诃德游侠骑士般的野蛮和鲁莽精神在这里可是万万要不得的,弄不好会惹出大麻烦的。念你是第一次,我可不允许在这里看到第二次。”不容置辩严厉的口气使旁边干活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愣愣的看着,有的甚至还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下有好戏看了,没准会罚他五十一百新币的。当听到念你是第一次,又觉得自己龌龊的心里没有得逞而沮丧。工程作业违章罚款是常有的事,大凡幸灾乐祸的人都是自己曾经受到处罚的,平衡自己心态最好的方式是希望别人也受罚。

    上午晴好的天气里,傅铭宇正在对每一个施工小组的作业地点逐一进行查看。来到一个中等个子,三十多岁面色黑黑五短三粗的工人面前,那个工人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很大的一片,为了方便擦汗同时吸浸不断淌出的汗水不至使身体带来更不舒服,一条由白色已经变成灰色的毛巾顺着右肩贴身搭在工作服里面。为了确认每一个构件安装都准确无误,安装前再一次确认构件的制造标号和方向的标识。吴爱民左手拿着图纸,右手拿着一支蓝色的记号笔在一根灰色的钢梁上做着标记。尽管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脑子也在不停地想着图纸里哪一部分已经完成了,下一步该安装的是钢柱还是钢梁,连接螺栓型号是什么。但是依然阻挡不住来自内心深处沉重心情地揪扯。以至于傅铭宇走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跟他说话的时候倒把他吓了一激灵。

    傅铭宇总是把这种带有冒险因素的施工行为称之为堂吉诃德式的做法。吴爱民从来不知道堂吉诃德游侠骑士是谁?是干什么的?不过他知道,傅铭宇一旦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准没好事。

    吴爱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出在了哪里?傅铭宇不止一次在星期一全体工人的安全会指出过。如果不是存在作业的危险性,傅铭宇是不会无缘无故训斥一个工人的,更不会轻易去罚款,尽管下一次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还会说到,念你是第一次,除非一次又一次屡教不改的人,不得不动用让他感到疼痛长点记性的措施。

    一架深红色的三一250履带吊正在把由几根钢柱和几根钢梁组合在一起的庞大的构件高高的吊起,朝着锅炉钢架的右侧转了过去。起吊构件四个角的下面分别挂着一个白色的铁桶,铁桶里面分别装着安装构件的螺栓,每个铁桶的吊梁都是用八号铅丝牢牢地拴在一起。尽管每根铁桶的吊梁都没有一点的变形,说明里面的螺栓还远远达不到把吊梁绷断的程度。在傅铭宇的眼里这样的操作依然还是存在着严重的危险,这样看似便捷的作业方式在北星其他工程曾发生过伤害事故。构件在起吊的过程中碰到了其他的障碍物,崩断了悬挂铁桶的八号铅丝,整桶的螺栓天女散花一般从高处洒落了下来,砸伤了下面作业的工人。

    傅铭宇的声调并不高,但是从他一脸严肃的不容置辩的表情里一点也不能亵渎他的权威。其实这样的事在工程场地时有发生,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发生危险,在他的工作经验里只要发生过事故的,都要严格制止。在他的理念里保证每一条生命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懂得管理工程现场的人都知道,傅铭宇是很有工作经验的,保证工程场地不出现任何的事故是提高效率最好的办法,哪怕是有一个工人出现了轻伤,都会给整个工程场地里作业的工人们带来心理的抵触和障碍。更何况这一个个青壮年的汉子,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在支撑着一个家庭,他们哪怕稍稍出现了一点的事故都会影响到一个家庭甚至几个家庭的安宁。一个人只有在保证自己完全健康的情况下才能尽心竭力的工作,特别是在这样的工程场地都是一些青壮年的汉子,他们努力的干活赚钱除了养活家里的女人、孩子和老人,还有就是趁着自己还在年轻的时候想玩就玩,即使花点钱偷偷地去勾引别的女人,只要不被家里的女人知道也不是啥丢人的事。

    女人实在是太好了,男人活着一生好像就是为女人而活着,除了自己家里面的女人,还有外面的女人。外面的女人比家里的女人更有手段,除了有一副俊美的容颜,即使长相不美丽也要通过人为造假的手段把自己化妆的妩媚妖娆,善良温柔这些内在的东西很多时候是来自一个人天生的本性,往往适用于感情专一的人身上。对于这些凭着青春和笑脸来换得钞票生活的女人来说,并不能给她们带来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她们也有她们的心理,那就是怎样才能牢牢地拿捏着花心男人们的心理。在她们的眼里男人没有不花心的,假装正经除了顾全自己那张虚伪的脸面,再就是没有遇到让他心仪的女人。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那些男人是她们的本事,给他们带来在自己女人身上得不到的快乐和享受。在那些女人的诱惑下男人的头脑就像就像灌进了迷魂汤,或者说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明明知道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偶遇,明明知道除了金钱上的交易没有一点感情上的依恋,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凭着汗水讨生活的苦力,依然还要呈现出一副自己做男人的那种豪爽和大气。为了在女人面前赢得自己做男人的那种自尊,为了得到那些女人们的快乐和欢心,在心甘情愿的掏出自己血汗钱同时,完全没有了在同伴面前为了一盒烟一瓶酒也要斤斤计较,还要表现出一副从来没有过的大方。

    疏不知自己自始至终完完全全的中了那些女人的圈套,表面看上去那些女人像多么听话的小狗,实则自己就像被牧羊犬给耍弄得傻透气的绵羊一样听任她们的摆布。接着又像听话的牲口一样心甘情愿的去努力干活流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多少人把这些女人给挂上了一个坏女人的称号,在现实的生活里正是有这些坏女人的存在才让这些健壮得像牛一样的男人累的哼哧哼哧的,死心塌地老老实实的干活。无形中给人一种可笑的想法,好多的女人似乎什么都没干或者说没干一点正经的事,却给社会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保证安全和健康的前题下,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切都会变成痴心妄想,因此工程场地傅铭宇无论提出怎样对安全有好处的话题,人们都默默地接受着,都默默的感激他,这都是为了咱们自己好。

    在一次的安全大会上,傅铭宇说,“一个社会的进步,不可缺少的因素是看对每个人的生命安全和健康的尊重程度,只有保障每一个工人的健康和安全,企业才会得到安全和健康的发展。”

    看到吴爱民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傅铭宇以更加和缓的口气接着对他说,“这样的现象在新加坡的工程场地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被这里的主管安全官萨拉姆丁发现是一定会大做文章的,他可正为找不到罚款的机会而发愁呢,遇到这样的事他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傅铭宇这话倒是真的,不知有多少北星公司的工人为不规范佩戴安全保护用品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被他罚了款。

    “我看你总好像是有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尽管傅铭宇训斥吴爱民的时候,他还是发现他忧郁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神色,好像有一种不可负重的压力让他难以提起精神来,他很快就又把态度转变了过来,“从你的表情里不难让人知道你的心情总是被忧郁困扰着,如果你觉得我能帮到你的话,相信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的,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

    “傅经理,您这样说真的让我好感动。”吴爱民摘掉了油污污的手套跟傅铭宇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说,“我真的没事。”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带着勉强的语气。

    “我看你总是闷闷不欢样子,猜想你是一定有心事的。”吴爱民停顿了一下正想要回答傅铭宇的话,傅铭宇接着说,“你还是擦擦脸上的汗水吧。”

    汗水顺着吴爱民安全帽下面的发梢不停地滴在银白色工作服的肩膀上。

    “如果说有心事的话,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离家走的时候我父亲就得了重病。”吴爱民说出这句话难受的表情好像他也得了重病似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本不应该到这来的。”

    “是我的父亲逼着我来的,说我留在家里就是在等着他死去。他说他知道他的病,每到冬天的时候都要严重的,等到天气暖和了,就会好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每天都要打电话问问到底是啥情况?”

    “我问了,我媳妇总是说一天比一天见好了。她越是这样说,越是让我感到不安了,我离家走的时候我父亲的病是一天比一天的严重,怎么我刚一离开家就见好了?我总是预感到她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倒希望她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工程很紧张,我多么希望你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想这也是你父亲的想法,只有这样你才能赚到很多的钱。能给你父亲带来高兴的心情,对他重病治疗也是大有好处的。”

    尽管傅铭宇用这样的方式鼓励吴爱民专心的工作,并不完全是出于对他关心的心里,更主要的是按着工程计划的安排,现在的工程进度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延期,在保证人身安全的情况下鼓励工人努力的工作是惟一的办法。吴爱民却是真心的觉得应该感激他。实际上他来到这里的目的跟傅铭宇的说法是一样的。

    这是一个繁忙的有序的工程作业场面,一架深红色的三一250吨履带吊正在把从地面组合好的钢架像搭积木一样吊起一层层向上安装,一辆橘黄色的徐工50吨汽车吊为了提高履带吊的工作效率正在地面进行组合,一辆深蓝色的解放大卡车正把一两天之内能安装的散碎的设备构件一车接一车的朝着工程场地运了过来。

    能使这样的场面做到安全有序,并不是像傅铭宇这样到处的走走看看,发现了问题及时的纠正就能实现的。甚至这样做完全不是主要的。就像一台盛大的晚会,并不是依靠导演的指挥能力和努力就能使整台晚会的艺术效果达到满足人们欲望的程度,真正的因素是来自演艺人员是不是有着真正本事和高超的表演技巧。决定工程成败的关键因素完全依靠的是工人的技术实力,真正操纵着这个工程现场的机构是在不远处的用蓝色的彩钢瓦搭建的两层简易房屋里,一台跟多台电脑无线连接的多功能的打印机正在把每个人所需用的图纸不停的打印出来,每一个构件的图形尺寸、材质、重量无一不在上面完整的显现出来,即使每一个螺栓孔的大小,以及使用螺栓承载的能力在工程师作出设计时候都经过详细的反复思考和论证才最后定稿。

    哪些设备先安装,哪些设备后安装,哪些设备在某个时间区域内必须安装完毕,否则将会影响到其它设备的安装。一切都像链条一样作出了完美的计划。哪怕中间出现一点点不可预知的事情,即使遇到了雷雨不可作业天气的发生,都会把这种堪称完美的计划给打乱。

    对于知识的尊重是无处不在的,彩钢简易房子里面主管技术的人员除了拿到的工资远远的超出在外面作业的工人,再就是外面十几台不停运转的空调制冷机使屋内的温度始终保持在恒久不变的凉爽的环境。那些暴露在阳光下面的人偶尔走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一定会认准世上最大的享受再也莫过于这里的凉爽了。

    新加坡天气的酷热已经给人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甚至有人认为晴天对这里来说就是一种灾难,到处的钢铁构件就像加了温的铁锅,在上面作业几乎成了一种煎熬,工人们抗御这种酷热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喝水,喝下去的水又变成了汗水不停地流了出来。人体就像制造汗水的机器,衣服就像淋了雨水一样没有干透很快又湿透了。

    这里,对于暴露在阳光下作业的工人们来说,晴天绝不是一种理想的天气。每个人都有同样的一个想法,如果能有一把大伞把这里的天给遮挡起来就好了。最好的伞盖莫过于天上铺着一层阴云。可这里的天气好像偏偏跟这些来自中国的工人过不去,接连五六天的酷热和晴天可把他们害惨了。这倒是很合傅铭宇的心意,正好借机把以前拖延的工期给赶过来。

    越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傅铭宇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会议需要留在装有空调的彩钢房里,其余的时间总是守在工程作业场地,在他的心里如果工程作业场地是一个作战现场的话,再也没有比指挥官跟战士们在一起同甘共苦冲锋陷阵更能鼓舞士气,赢得战争胜利的成算更高。他要求食堂的工作人员,每隔两个小时把设在集装箱库房旁边遮阴网下面的两个饮水桶,灌满刚熬好的绿豆汤和新沏的绿茶。叮嘱尽可能多放些白糖,并且每隔六个小时就要把盛水的白钢锅重新刷洗干净。防止食堂工人有偷懒的现象,傅铭宇哪怕是在办公室里,口渴了也要拿着水杯走几十米到工程场地的饮水桶里灌水,只要工人们没有停止叮叮当当的作业声,食堂的工作人员一点也不敢马虎。

    ***

    新加坡大士能源公司下属的裕廊岛电厂二号机组依如昨日继续着繁忙,对于大士能源公司来说11月20日这一天似乎很不寻常。

    这天,新调任的公司经理正式上任。公司的职员对新任经理的关心远远超出对家里任何亲人的关心,人们对于这件事的关心就像对上一届经理的调走一样。尽管这里按部就班一如既往的各自干着各自的工作,不能否认每个人的修养和素质跟他们的学识一样,跟那些干粗活的普通人比起来,一眼就能发现不同的极有教养的人格魅力。什么样的环境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做,什么样的人在塑造着什么样的环境。每个人都在正常的干着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公开的场合议论过这件事。好像这里的经理依然坐在里面的办公室,那个位置从来没有换过别人,也没有别人坐上去。办公室的秘书依然把每天总公司下来的文件照常的送到办公室。

    这里工作的职员早已超越了种族和国界的范畴,大多数的职员来自中国,这些来自中国的高材生,英语口语和书写的水平一点不比那些来自纯正英美国家的英语水平差。这是属于来自中国的外资企业,难免很多来自国内的文件都是满满的汉字,倒是让那些对汉语知之很少的来自英美国家的职员,面对着一份份印满汉字的文件抓了瞎。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你对对方了如指掌,而对方对你却毫无所知再感到优势。那些来自英美国家的职员,为了适应这里的工作也在积极地努力跟来自中国的职员学习汉语。事实上汉语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学得通的,他们不想因为语言的不同而失去这份理想的工作。这倒让他们羡慕起中国教育界眼光的长远,在小学的时候就开设英语课程,以至于高考的时候英语跟汉语同样是主科。

    如果说他们只是从自己的利益上考虑到中国教育的前瞻性,那么他们还是低估了中国政界和教育界的眼界和心胸,为了使国家壮大起来,为了经济发展,为了使国民过上好日子,放下了一切心理上的压力和恩怨,坐下来虚心学习外国文化,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学习经济上的长项,学习成功的经验。使世界的文化和经济走向中国,使中国的文化和经济走向世界。事实证明这是最有效的最捷径的发展路子。

    谁也不想在公司领导变动的时候出现异常的举动,在公共场合随心所欲的议论,心里没有一点的秘密可以保守,甚至无中生有的造谣,这种缺少涵养和基本道德市井人做法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并不能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相反每个人的心里都把这件事装得满满的,都让猜测和狐疑给占据着。

    “我发现你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心里装着什么事?”偶尔最要好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之间的同事会不经意间吐漏一点心曲。

    “你难道不也是吗?”不过谈话仅此而止。

    如果按着工作任期,上一届经理远还没有到期,为什么会调走?难道是工作出现了问题?如果调回去职位高升了,说明他没有任何的问题;如果是同等职位的调换也说明没有多大的问题;如果调回去职位下降了,说明他一定是出了问题;如果调回去直接接受组织上的审查,甚至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那就一定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不过在这里主持工作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他除了为人和善,政治觉悟很高,工作也很讲究规矩,再就是他还是集团公司里一位要员提拔任用的。这一点在中国的政治生涯里很重要,这种连带的关系势必会受到相互的牵连,如果他没有任何的问题,工作出色得到提拔和重用,那么给他提拔和任用的人也一样会因为自己的举荐有力而声望提高。如果他出现了严重的职务问题,受到审查,那么为他举荐的人也一定受到名誉和职务上的损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是再贴切不过的说法。其实这样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因为他个人的违法犯罪和工作不利给企业带来了损失,连带而来的给个人带来的损失也同样是巨大的。即使不想到自己的名誉和损失,也要为提拔和重用自己的人的名誉和损失着想。对于政治觉悟很高的人来说,犯罪的成本实在是太大了,这样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抑制犯罪的作用。

    对于新上任的经理也有着同样的猜疑,他的年龄、学历、工作简历早已通过传真发了过来。到底有没有社会背景人们却无从知道,在人们的心理只有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从来不向外透漏的信息才是人们最关心的,在人们的眼里能不能在这个位置干得长久,能不能干得好这很是关键。人们除了知道他叫唐沪仁,清华大学博士学位,再就是他很年轻,没有比一个有才华长相帅气又年轻的小子再吸引年轻的姑娘,特别是那些还在单身的大龄女青年,正是因为很难遇到跟自己匹配的男人才落了单,如果他也是一个单身是再好不过的。除此之外,人们还在关心的是,到底有怎样的思想觉悟和政治意识,到底有没有适应国际应变的工作能力,在新加坡国际公司开展工作可比国内还要艰难。

    说到这里,很有必要介绍一下华源国际新加坡大士能源分公司的基本概况。当我们以一种洞察入微的视角来看待中国华源集团的这次海外投资。不难发现,不完全是为了简简单单经济发展的需要,是历史由来民族友爱渊源的促发。在日本侵略中国的关键时期,新加坡的华人倾囊捐资巨万来支援中国革命军抗日,一时的捐款比国内用于抗日的军费还还多。中国国难当头,新加坡华人的慷慨相助,这份情谊又岂是金钱所能衡量和补偿。

    神州广宇,华裳仪礼,人伦尊卑,一脉相宗。

    世界的变局不会使贫困永远的贫困下去,不会使落后永远的落后下去。过去的历史会永远成为过去,新时代的激发正是饱尝了过去历史太多的愤怒,才发出了义勇军进行曲的吼声,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一个人口众多,经过几十年战争不断洗劫的国家,人民的生活将经受着怎样的贫穷。再这样的情况下发展经济,使人民过上好日子,中国共产党这支领导队伍,遇到困难的考验跟战争比起来又有多大的差别。

    举着建立*****圈旗帜为幌子,实际是对中国资源大肆侵占和掠夺的日本侵略军,虽说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赶出了中国。新的战争阴云依然铺天盖地的笼罩着中国大地。那就是贫穷。贫穷成不了任何克敌制胜的理由,反倒招致列强虎视眈眈。使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彻底的摆脱贫穷是何等巨大的难题,中国共产党做到了。历经无数的艰难并非是可以拿来炫耀的功绩,反倒需要更加冷静,更加科学的应对着社会发展遇到的新的挑战。

    中国的电力工业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一点点的壮大了起来。在政策的引领下,华源集团迈出了让世界感到震惊的一步。以惊人的投资收购了新加坡大士能源百分之百的控股权。尽管这样的投资在几年以后的中国已经算不上是多大的事,但能不能果断的迈出第一步,第一步到底迈向哪里显得尤其重要。

    “改革开放”原本属于改革家和政治家的专用术语,却成了每一个中国人像记住自己名字一样张口就来的名词,贫穷在中国人心里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如沐春风般不断深化改革的政策,使中国人彻底的摆脱了贫穷。

    中国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已经有过近三十多年的成功经验,一个小小的渔村转眼之间魔幻般的变成了国际大都市,带来这种惊人转变的还有国际特别是那些觉得不可逾越的经济大国的态度,他们始终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口超级大国的经济会发生如此的巨变。对于一个急速发展中的国家来说,到处都急需用钱来支撑,把这么大的一笔款项投资在中国的一个省一个城市里都要干出很大的动静来。如果用在电力投资上得使中国多少没有电的乡村夜里都能亮起灯来,毕竟中国那时候还有很多的地方连电灯都没有;如果用在建设希望工程上,得使多少读不起书的孩子背起书包高兴地走进学校,安心的坐在教室里读书,毕竟很多的地方还有很多的孩子愁苦于没地方读书或者读书的地方太过于偏远而辍学;如果用于民生上,得使多少贫困的家庭过上有吃有穿的日子,毕竟很多地方的老百姓还都在温饱线上挣扎着;如果……的地方太多了,得使……需要改变的地方也太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太多了。

    两千多年的儒家学说在中国堪称无比宝贵的财富一样一代代的传承着,人无信而不立(《论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尽管这种教化有时候被认为是愚痴,会吃很大亏的,那是对强盗来说的,在强盗面前讲诚信,就像在野兽面前讲礼节一样,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它们是抱定了要来吃掉你的目的。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惨痛的教训无非是告诫人们要时时都保持有一颗明智的头脑,不要再做被人蒙蔽和欺压还要对人家一味的讲诚信的愚民。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这里已经连着三天晚上都在下雨,这雨下得实在有些古怪,白天的时候天气明明还是晴好的,等到了晚上五六点要下班的时候就阴了上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摧赶着,阴云还没来得及布满天空就时有时无地响起了雷声。好像特意地在告诫人们天又要下雨了,该躲雨就老早躲雨去吧。每到这个时候,每个人的手机里总是及时收到一条北星公司项目部通知取消晚上加班的信息。

    对于这些大多来自中国北方的建筑工人们来说,早已习惯了常年抛家舍业到处乱跑的生活,这个季节里还能感受下雨早已算不上是好奇的事。这些人好像早就把世界给看透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气候。无论到了哪里,人的生活习性和性格偏爱是不会说变就变的。这些凭着卖苦力干工程的人,哪一个人的身后不是支撑着一大家子人,等待着他们的收入来维持每天基本生活的开销。对于他们来说,生活还没有足够的金钱来培养那些所谓精神上的奢侈享受。久惯于辛苦劳作的人们,哪里会有那些闲情去欣赏领略雨里苍山,雪里银装自然风光的格调。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为自己的生存地位和生活处境而沮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有每个人找寻快乐的方式,他们一点也不会因为自己身上的负担和压力而影响自己对幸福的追求。尽管这些幸福在那些富贵人的眼里被看得低俗到不相与他们为伍,同样他们也一点不为那些所谓看不起他们的富贵的人而羡慕。相反,这些人总想不透一个问题,那些所谓富贵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活得幸福至极,但却从来看不到像他们那样稍稍满足一点欲望就高兴得欢蹦乱跳的样子。

    尽管他们从来理解不到那些人的心理,却少不了阿Q那种无以为力般的报复,“活该他们活得那样的富贵,世上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让他们占尽了,就差知道饥寒(此处的饥寒不一定确指身上衣,口中食)交迫的苦处了,可该得让他们尝尝跟别人不一样悲哀地滋味了。”尽管悲哀从来不是出自心里特意来报复他们的。

    现实社会任何时候都需要有着超人胆识和超人才智的人,都需要那些敢于把小事做成大事,把大事做得更大的人。同样也不可缺少那些兢兢业业做着小事的人,把小事做精的人。就像社会总是需要大马力驱动高速运转的车头,也同样需要每一条螺栓的质量都是过硬的。

    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是撑起家里的经济负担,也就是得保证自己家庭最基本生活的日常经济开销,那样孩子才能安心的读书,老人才能安心的养老,女人才能里里外外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家务。这些表面看上去跟工程无关的事,却实实在在的影响着每个人的工作热情和劳动的积极性。

    新加坡给这些大多来自中国北方的电力建筑工人带来极大的烦恼绝不是这里常年酷热的气候环境,而是这些正处在青壮年的汉子很少没有不爱抽烟、不爱喝酒的嗜好。不否认他们有的早已把自己的这种嗜好当成是打发寂寞孤独生活的一种依赖,甚至不认为自己仅有的这点爱好怎么就能算得上是不良的行为。同样不否认他们有的多想找机会出去,到处寻摸撩拨那些多情的女人,来弥补情感长期缺失的安慰。的确,这才是生活最大的痛苦,一个个正处于壮年的男女,人生最美好的时代,整日燕居厮磨,如胶似漆相守与共还觉得不够亲爱,又怎么能煎熬得住无论是男是女长久分居生活的痛苦。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容忍那种滥情行为的肆意泛滥,除了迫害维系家庭和睦相互信任的情感支柱,还会制造泛滥可怕的病症。如果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没有任何力量和价值可以换回人生最美好时代常年孤独思念的痛苦。人们之所以甘心为这种分离而努力付出,是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放弃身后那个和平年代、和平国家给他们带来的幸福安稳的家。特别是有机会走出国门的人,才真正意识到国家这个概念在心里的地位,国内干工程总是盼着回家的日子,除了经济上受到损失,其实回家只是一张车票的事。走出国门的人不是不想家,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家,只是没有办法。回家只能盼着回国的日子,家不再是想回就能回去的,即使想回就能回去,能不能再回来可不是自己说的算的。除了工程结束或者北星公司提前放人,除此之外中途回国是没有多大希望的,既然这样只有安心的生活,好好的干工程。

    对这些常年在外过着独身生活的电力建筑工人来说,每天能有什么食物填饱肚子并不是重要的事。更别说北星公司食堂的伙食已经足够满足人们日常食欲的需求。很多人自从来到新加坡以后身体都明显的见胖了。

    接到晚上不加班的消息,有的工人们早早地来到食堂等待开饭的时间。在工程场地西北角三号机组待建空闲地建造的临时食堂,不是北星公司来到以后的创意。彩钢敞篷搭建的饭厅和后厨的厨房都是川渝公司留下的,北星公司只是添置了一些必要的餐桌和椅子,再就是后厨的锅灶,显得比川渝公司更有生活的是,北星公司在饭厅中间靠近饭口的钢柱上安了一个宽屏电视,这样工人们每天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就一边吃着饭一边收看来自国内的新闻。更加关心有没有来自家乡的消息。

    由于下雨不能工作,北星公司工程项目部也就不再把劳动纪律太拿当回事了,食堂也提前开了饭。有的工人急急忙忙地吃过了晚饭,匆匆来到厂外公路边的固定地点准备坐车回住宿营地。

    每个人加紧脚步的目的都在心里打算出门就赶上回营地的大巴车该多好。实际情况往往不如他们所料,先来的一辆大巴车装满了人已经开走了,下一辆要等一会儿才到。这些在外面等车的人心里都没指望能坐上第一趟车。第一趟车几乎让那些连晚饭都没吃,下了班盘算好直接到外面去游逛的人给挤满了。正因为这天不加班,项目部又通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提前下班跟这天有雨和星期六的原因并不大,北星公司项目部的领导们相互合计了一下,这一阵子连续不断的加班,又加上工人们的干劲十足,使拖延下来的工期赶过了不少,再这样一股劲的闷头干下去,工人们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持续不断地疲劳和紧张会使工人们心理产生腻烦的情绪。再这样不停地加班干下去,是不会见到多大功效的。就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并不是始终如一的都在保持着初始时最快的速度,适当减缓一下劲力,使疲劳的身体得到缓解,再接着冲锋下去,未必不是最终达到决胜目的明智的办法。适当减少加班的频率,还有一个更重的原因,可以减少北星公司对工人工资的开支。在保障完成工程任务的前提下,尽量减少一切开支,使企业最终有利润可赚,无不是每一个做领导的初衷和愿望,也算是在任职期间干出了成绩。

    等苏方达来到乘车地点的时候,已经又有很多人等在那里了。看来第二趟车对于他来说也没有多大希望了,不过他并没有一点儿急于想回到营地的心理。纤纤细雨似有若无,毫无一点劲道,微微的雨丝落在人们的身上没有一点感觉,举着雨伞的人们觉得用这样方式对付如此温柔的雨丝实在有些不解什么叫浪漫,雨伞都收了。

    苏方达仰头朝西北看了看天,比饭前下班的时候显得更亮了,像来时那样,云层又被推赶着朝北边的天匆匆涌了过去,北边到底是哪里?是大海?还是中国?他也说不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一会儿也许会露出天空原本的面貌,说不定遇见这晚上太阳最后一面的希望也不是没有的。再确切不过的是,这天夜晚到底是星光漫天,还是云层弥漫,凭着日薄西山时的晴空再也没有任何悬念了。这样一个晴好的夜晚是不是过得愉快,可不干老天什么事。

    苏方达不愿跟打哈凑趣的人群混在一起,独自站在离乘车地点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侧过头看了看新安装上去的锅炉钢架,工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锅炉钢架一层层的向上拔去。灰色的被雨水淋过的钢架湿湿的,显得比没淋到雨的要干净新鲜的多,水平横梁上不时还有一粒粒的水珠在滴落,好像遭受委屈后孩子的呜咽,已经变得越来越稀越来越小,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随处可见的麻雀好像也为雨过天晴变得及其欢快,从路边这棵棕榈树的叶子上叽叽喳喳的叫上一会儿,随着叶片的颤动又跳到旁边灌木丛生含羞草的枝头上,受到惊扰的含羞草羽叶一下子都收拢了起来。这些弱小的精灵没有鸿雁高飞的梦想,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感到过生存的卑微和寂寞。

    “如果不是这点雨晚上的加班怎么会取消?”苏方达没有一点心情跟那些聚在一起等车的人说说笑笑,扯皮撩拨。那些人心理对于老天这样的安排感到是再好不过的,好像老天故意在耍戏项目部的决策者。提前下班又不受天气的影响,直到晚睡前那段比以往宽绰得多的时间,可以尽量地满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下了班为赶第一班车连晚饭都没得吃的人们,难道他们不是想好了各自的去处,找寻各自的乐趣了吗?大多数是约好去文礼的餐馆,只要你不再吝惜手里微薄的新币,餐馆老板绝不在乎陪着笑脸和欢快的心情招待他们,到了那里他们可以尽情的喝酒,哪怕喝得酩酊大醉,只要不闹出事来,不会有人来管你。到了那里可以尽情的抽烟,哪怕被尼古丁麻醉得迷迷糊糊,只要不惹出人命官司,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唠叨为了身体的健康尽量少吸烟的事。

    新加坡政府名义上阻止市民少饮酒少吸烟,把烟酒的价格抬高到比中国国内高出几倍。实际他们早就想到了,对于中国人的消费观念,只要不是法律严令禁止,彻底禁绝,再贵的消费也阻挡不了那些酒鬼和烟民的瘾头。适当减少购买的数量,从消费者的花销上来说一点也没减少,跟国内比起来反倒花销更大了,对于当地政府税收来说只是有增无减,表面上把价格抬得很高,实际是在把瘾君子的心里拿捏得死死的,不会让他们因为消费不起而彻底戒掉,也不会因为肆意消费而彻底泛滥。

    除了去文礼酒吧喝酒,说不定有人还会跑到赌场和妓馆满足一下憋得实在难以忍受的欲望。总之抱着像苏方达这样想法的人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

    “你在嘀咕什么?”看过天后苏方达正在小声嘀咕着对老天的不满,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事情给占据着,有人从他的身后走到他身边竟没有发现,却被来人突如其来的说话声给吓了一跳。一个穿着一身脏兮兮工作服中等个子的男人来到苏方达的身边站了下来。当看到来人是吴爱民的时候,苏方达心理萌生的那一点点恐慌和羞愧顿时恢复了平静。

    “你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吓了我一跳。”苏方达原本想说吴爱民走路像猫一样,又觉得这个比喻用在他身上有点不合适,就把前半句的修饰省略了。

    “拉倒吧,你当是每个人走路都像你一样抬不起脚来,橐橐橐就像被打断了腿的狗一样,带出声音来,你一定是在想什么事想得太着迷了。”

    “我能有什么事可想的?再说我又能想出什么事来?”

    “谁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瞒着的,像你这样人的心里除了想女人还能去想什么?你没看着很多的人连晚饭都得没吃就早早的坐车出岛了,谁说一定没有去芽笼找快乐的(对新加坡略有了解的人没有不知道芽笼有那里合法的妓院和妓女的集中营)。”在吴爱民的意识里,苏方达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可还过着跟光棍一样自由散漫的生活,他都有些替他感到着急,无意中说出的话,没想就像亵渎了苏方达的纯真一样。

    “大哥,这种玩笑可不是胡乱开的,我可是实实在在的好人。说实在的,我也是活得够窝囊的,到现在连女人长得是什么样子的还从来没见过呢。”

    吴爱民知道苏方达说的是啥意思,不过他没有一点想把这个玩笑延续下去的意思。

    “我下午让你把那个连梁的螺栓都松下来,你干完了吗?”

    “我刚松完一端,天就下雨了?”苏方达心理有点害怕吴爱民嫌他干活太慢,嘴里说出让他难堪的话来,眼睛里透着一股狡辩的神色说,“我可是看到别人都停止了作业才最后一个下班的。”

    “我不是告诉你下班之前都完成吗?难道这点雨就把你给难住了?”吴爱民眼睛里透露着冷冷的眼神说。无论他跟苏方达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再怎么好,只要一涉及到工作上面的事态度总是很严肃的。

    “大哥,话可不能这样说,除了下雨你也不是没听到雷声,新加坡这个地方遇到雷雨是绝不允许作业的。咱们刚一来的时候,项目部的安全会上不是说过这里的气压很低,雷雨天作业是很危险的。不过谁也没成想这里的老天竟会这样捉弄人,天上的云彩和雷声倒是来势汹汹的,下了没一会儿就又停了下来。不过前两天晚上倒是真的下了很长时间,下班的时候人们可都是顶着雨回去的。如果今天不是提前一个小时下班,我是会完成你交代的任务。”苏方达说着用手指了指天,“你看看,雨不是小了,而是晴天了,都怨这帮家伙一听到晚上不加班连晚饭都没吃,跑出来坐上第一趟班车就跑了。要不,晚上兴许还会接着加班的。”

    吴爱民看了看苏方达,没再说什么。

    “大哥,我想说,咱们干得够好的了,别人都没有咱们干得着调,好像北星公司有咱们股份似的,生怕公司的发展前景不够兴旺。”

    “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难道又忘了,不要管别人怎么干?只要管好自己。”

    “大哥,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说,一直不敢开口问你?”

    “啥事?竟还有你不敢开口的问的?”

    “我想说的是,平时咱们说话,你都是和颜悦色的,可一说到干活上的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道理很简单,我认为即使不说给你,你也一定懂得的。咱们是在赚人家的钱,咱们是在凭着自己的劳动在赚钱。咱们在付出自己劳动换回报酬的时候,就意味着在尽一种责任。在责任面前除了严肃对待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样说,我好像是明白了。”其实,苏方达还是不明白,和颜悦色的难道就不够严肃对待工作了吗?不好再问下去了,吴爱民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干工程只有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的干活,没有太多好理论的。

    刨除对家乡根深蒂固的思念,实际这个时候能在像新加坡这样的地方干工程,比待在北方寒冷地带舒服多了。尽管这里的酷热也够人受的,跟比方这个时候伸手动脚都冷得瑟瑟发抖比起来,还是暖的感觉远比寒的感觉好受得多。只是这里再好,也比上自己的家,这里除了没有亲人,那种孤独的感觉就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自己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再就是,这里的约束实在太多了,工程上的事就不说了,动不动就会出现违章,除了罚款没有什么能够摆平的。晚上下班回到宿舍,还会有很多的条款在约束着,除了不允许饮酒,(整个裕廊岛都是一个禁酒的区域)就连在宿舍吃东西喝饮料,也一样受到限制。说是以这样的方式来预防寄生虫的泛滥,这样的说辞根本就是商家不愿意投资改善环境的一种借口。对于入住这里的很多北星工人来说,臭虫这个一听就让人不舒服的名字,好像只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才能挖掘得到,谁知刚到了这里不久,就悄悄地爬到了他们的床上。正因为人们从不会想到这样发达的一个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在自己家乡早已绝迹的东西,因此人们还在莫名其妙的默默承受着被它带来的那种肉体上的痛痒。

    人们对这里的抱怨自然是不会少的,好在没有把睡觉打呼噜放屁也列入罚款的项目。哪个男人没有一点嗜好,哪一种嗜好不是生活多年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断去这些非关紧要的嗜好就像断去了生活的乐趣一样。

    ***

    前面等车的人群并没有因为第二趟班车迟迟不来而感到心里不满,相反说说笑笑,叽叽喳喳心理好不高兴,有的人嘴里还哼起了流行歌曲,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

    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

    和润甜美的嗓音一吐出口就把人给吸引了,人们没想到在队伍里还有这么一个好嗓子,这么好的嗓子如果不露上一手实在可惜了。人们以为他只是心理高兴随便的胡乱哼哼,谁知,不远的前面有两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是两个身条苗条,长相让人看了第一眼总舍不得把眼神撒开的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个身着淡绿色纱裙,略微披肩的长发尾端特意打了向上弯曲的波浪卷。另一个穿着浅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人们在心里早就猜测两个长相俊美的女人一定是来自中国,至于是来自中国的哪里绝不是只凭看上一眼就能胡乱猜测的。这些离家久了的男人给她们送去了少有欣赏眼神,她们的穿着和打扮那样的随和,一点没有那种追求时髦的特征。黝黑黑的头发没有经过任何人工造假染色的痕迹,那个穿着浅色上衣的更是简单到只是把头发在脑后拢在一起,用一根橡皮筋系了起来。美丽的女人,虽然你们只是轻轻的走过,只是对这些红了眼的男人们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笑脸,却不知他们的心要追你们到多远。心里早已把你们当成了,犹如宋玉东家之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些小子尽管没有宋玉之貌,更无宋玉之才,但是对美女的那种热切是毫不掩饰的。不过,谁能相信宋玉没有对这样的东家之子动过好色的心思,如果不是意而念之,心而往之,又怎么可能描绘得那样真情切切细致入微,又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勾人魂魄的诗句。

    快要接近人群的时候那个唱歌的却把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当她们跟北星公司等车的人群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唱歌的戛然而止。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叫着他的名字,“咋不唱了?接着唱!大声地唱!唱得真好听!”

    “唱,应该唱,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有的人跟着起哄似地嚷嚷。

    那两个女人走到人群旁边的时候,大大方方特意用很专注的眼神朝那个唱歌的人看了一眼,谁知道那个唱歌的人却一下子被臊得满脸通红,很快地低下了头。

    “他们一定是来自东北的。”在离开人群不远的时候其中那个穿着裙子地说。

    再接着,一定是有人说了一句让人可笑的话题引起了很多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加班也好,回去好好的歇歇,这一阵子也的确是让人够累的。”吴爱民眨巴着小眼睛说话的时候,发现苏方达歪着脑袋鼓溜溜的眼睛盯着已经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后影。

    “干什么呢?长点出息吧。”吴爱民虽是这样说神态里却没有一点责备他的意思,不过苏方达好像干了一件让人羞臊不堪的事一下子转过身来。嘴里紧忙的自辩到,“右边的那个女的长得太像我们家里的一个姑娘——庄玉玲了。”

    “你一定是想女人想疯了,每一个男人见了长相好看的女人很容易勾起花痴的狂想症,这是通病,只要不做出任何猥亵的行为,算不上是啥不道德的事。路遍的野花尽管不让人胡乱来采,难道还不让人好好地欣赏吗?”

    “我说的是真的。”

    路边含羞草的叶子上覆满了水珠,吴爱民并不在乎苏方达跟他说起的村里的姑娘长相跟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一个样子,刚走过去那两个女人长相到底是啥样子他并没有注意,他的左胳膊下面夹着一叠图纸,右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长得跟其他灌木一样高的含羞草,上面的水珠哗哗的滚落了下来,含羞草的羽叶一下子从叶尾向叶端合拢了起来。他的心里还在想着那天来的时候自己摘了一片雨树叶子时那个小老头跟他说的话。

    这样的晚上简直是太好了,已经没有白天那么炎热了,刚下过雨的天气就连空气都透着一股湿漉漉饱含花草和树木的清香,绿绿的叶子就像女人刚刚洗过的秀发一样透着一层亮亮的新鲜的色泽。如果不是来到新加坡,家里的寒冷和冰雪早已把人冻得躲进屋里猫了起来。更别说像这里的女人还在穿着夏天的衣服到处显摆自己苗条的身姿。

    第二辆大巴车终于开了过来,当人们确定迎面开过来的大巴车是接送北星公司工人回营地的,车头还没有转过弯的时候,抽烟的人狠狠地抽了几口,把剩下的半截烟蒂不得不丢在脚下,接着在碾上一脚,跟着前面的人群朝着车来的方向涌了过去。大巴车还没有完全停稳,人们就像回巢的蜜蜂一样都挤在了车门前面,一团乱嗡嗡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是谁在说话,到底在说什么。看到人们胡乱拥挤的样子,司机故意暂缓了一会儿才把车门打开。

    “别挤了,有点素质好不好。”前面刚上车的人忙乱中好像忽略了大巴车最上面还有一个脚踏台阶,差一点被后面拥挤的人群给推到,不满意的回头对后面的人怒斥。

    “你不挤你能跑到我们的前面去上车,明明挤得比任何人都愣,还反过来说别人没素质,你说说你的素质又比别人高在了哪里?”

    “都不要争了,你们都很有素质,昨天把我的车门都给挤坏了。”大巴车司机看着这些还没有被时代的文明进化好,带着一股股野性的工人们很是生气。车里的座位都坐满了,有一个已经走到了车里一看没有座位又要走下来准备等下一辆车。

    “你们几个还走不走,如果不走下一趟就得等到九点跟项目部和技术组的人下班一起走了。”司机依然没点好气地说。

    五六个人只好站着回营地了,吴爱民跟着苏方达最后一个上车的时候,穿着一身干净蓝色的工作服的司机特意的用一种不欢迎的眼神看了看这个身上脏兮兮,脸也黑不溜秋的家伙。在司机的眼里一点也不青睐于这些工人能不能干,只是关心上这些脏兮兮工作服的人不要把他车里的坐罩给弄脏了。

    ***

    晚上,果然出现了少有的好天气,也许是刚刚下了一阵小雨的缘故,裕廊岛外五星营地街道两旁专门用来美化环境木箱里的桔树都透着一层新鲜,鸡蛋大小黄黄的扁桔像葡萄一样挂满了枝条,叶子都显得稀疏了。地上偶尔还散落着几个黄黄的桔子,一定是哪个初来乍到不知就里的家伙看到了满树的桔子勾起了馋涎偷偷地摘了下来,一定是桔子的干瘪和苦涩欺骗了他们的馋涎又抛在了地上。

    天上的阴云还没有完全的散去,天还没有彻底的黑下来,散去阴云的天空稀稀拉拉的星星急不可耐的亮了起来,路上的街灯,大楼里外的灯光都相继的亮了起来,外面的人并没有因为夜晚的临来而变得稀少,相反就像小雨过后在街面形成的流水一样,既不湍急又不散漫。这里的温度一年四季如夏天般温暖,小雨过后驱走了酷热反倒更加的舒适。另外,最突出的一个气候特点,新加坡还是一个处在地球上少有刮风的地带。虽然是一个漂浮在海洋上的岛国,这里的人也许从来没有体会到洋流形成台风的狂虐。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为智者的大脑带来了绝佳的发展空间。建筑师大胆的设计和脑洞的奇思妙想在这里都能够得到完美的实现,这里的建筑更加显得新奇和独特,就像美丽的姑娘尽其夸张地把自己打扮的妖娆和妩媚,相貌不足,尽量能从线条的凹凸上得到补缺。因此每天早晚坐在出入岛的大巴车上,北星公司的工人们尽可能的抢占靠近窗口的座位,就像坐在浏览车上,早晚都在观赏炫美的街景和不断行往的人流,满满一车坐的都是处在壮年时期的汉子,不用说谁都知道他们的眼睛在盯着看什么。没错,的确是女人。每一个女人在家里属于是某个固定家庭里的女儿,男人的媳妇,孩子的母亲,但是他们一旦走在了大街上就属于大众眼睛里景色,更何况在这么美好的夜晚,奇特的建筑装配着明亮多彩而又不刺眼的灯光,夏晚温和而不燥热的气温,好像天地间专门为女人们搭好的舞台,一切都在等待着她们来出场。青春本身就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如果这时候还不出来炫耀炫耀(这里所说的炫耀又何尝不是对那些不让须眉的女人做出功绩的一种夸饰),实在是太可惜了。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人们,这么好的夜晚谁要是错过了就是对自己青春的不负责任,好像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幸福天国里,中国北方的大地早已让厚厚的冰雪把人们赶到屋里猫起冬来,哪里像这里的世界男人穿着夏天的单衣,女人裙裾下面照样展露着的一条条魅力的大腿,不知给男人们带来了多少诱惑和痴情,毕竟在任何的大街上游逛都不会使自己的经济受到一点的损失,还会轻而易举收获男人们的一双双对自己青春美色给与青睐和赞叹的眼神。

    ***

    “我今天可算出尽洋相了,我说吗每个人见了我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人看到我还在挤眉弄眼的,互相使坏,偷偷地窃笑,原来我的脸让他们见到了比化了妆的小丑还可笑无比的怪相。就像抹了一层猪血被晒干了一样。”吴爱民回到宿舍拿起镜子照看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可笑,若不是在下车的时候班长告诉他回去可得好好的照照镜子,这个样子突然出现在怀了孕的女人面前,没准会把人家吓得流产。旁边的人听了后,都哈哈笑了起来。还不知道别人在我的身上收获了乐趣。

    “苏方达,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看出了笑话也就罢了,你看了为什么不早早的告诉我?”

    “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到外面等车了,再说这有什么不好的,这才能证明你干起活来是多么的不怕脏不怕累,作为一个工人还有比你这个样子再让人可爱的吗?”苏方达接着又说了一句挺有哲理的话,让吴爱民顿时觉得这小子有时是很让人刮目相看的。

    “不管社会风气受到怎样不良因素的搅扰,人们对职业操守的永贞,终莫是受人尊重的。”

    “我看你小子也是在旁边看我出的笑话不够大,还在说着风凉话。”说归说,不过吴爱民的口气一点也没有责怪苏方达的意思。

    “我想起来了,下午我去设备仓库查找构件的时候,除了门口还有一片光亮照进来,里面黑黑的,热得连老鼠都懒得进去了,到处都堆满了一批批新到货的设备。旧的设备堆积在里面还没有来得及安装,新到的设备又压在了上面。这样给安装带来的麻烦就更大了,有时为了一个小小的构件,几乎翻遍整个仓库,就像我今天这样,不过我今天的汗水总算没有没白流,终于在下班之前幸运的找到了几天都没找到的那个构件,一点也不会影响到明天安装。仓库里面实在是太闷热了,简直可以用来做澡堂子的汗蒸房,满满的一大杯水没用一会儿我就喝干了,还是渴得要命。汗水把身上的衣服浸得像水洗似的,再加上里面的灰土就像猪在泥坑里打了一个滚。从里面胡乱地扯出了一块抹布就擦脸上汗,谁知道我的脸本来就不白净,这样一擦变得更黑了,如果不是在下车的时候班长提醒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块抹布掉色会让我变得这样难看。”

    吴爱民一回到宿舍就把穿了一天带着钢板的工作鞋扔在了门口,里面灌满了像死耗子腐烂的气味,不得不掩着鼻子扔在了外面的廊檐下。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像这样的鞋子他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不过他现在最需要做是得好好的洗个凉水澡。

    “阿达,如果你去洗衣房洗衣服的时候把我的工作服也顺便捎去吧,洗完了澡我还要好好的看看图纸,看看咱们安装上去的钢梁到底是不是真有问题,安装完了拆下来,再接着按原样安装上去那可就出大笑话了。我爬到一号锅炉去看过了,只有这个地方进行了设计变更,全不一样,这些小鬼子真会耍弄人,一切还都得按图纸来说话。”

    这里的公寓是免费负责洗衣服的,只消把自己的衣服送去写好名字,堆在指定的地方,有专门雇佣洗衣服的印度人,第二天放在大型洗衣机给洗干净。不过北星公司的中国人是很少有人把这种福利当成是啥好事,即使是穿在最外面的工作服,也不愿自己的衣服跟印度人的掺和在一起,害怕传染上印度人那种浓重难闻的体味,更不要说这里的气候除了穿着工作服,里面再也受不了第二件衣服的存在。如果不是太累,吴爱民也不会让苏方达帮着自己把衣服送去洗衣房。

    “好吧,你把要洗的衣服都推在一边我一起拿去洗了,我正要出去给家里打个电话。”每天下班给家里打电话几乎成了这里人的公事。

    “其实我是最需要给家里打电话的,不过今天是打不成了,这么多的图纸真是够我烦的。”吴爱民接着说,

    “你最好是把这里的情况说得像天堂一般幸福,免得让家里的人为你惦记,再说这里的伙食,住宿条件,工作环境,工资收入哪一样不比国内好,咱们一个打工的除了安心做好自己手里的活,难道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吗?”

    “天堂?你是说天堂吗?好像并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

    “我就是打个比方,怎么就叫起真儿来了。”

    “我知道,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

    吴爱民看了看脱掉工作服后,后背隆起更加明显的苏方达,好像他的头有多么重把他肩膀给压塌了一样。不过几年接触下来他俩之间早就形成了朋友之间默契的关系,其实苏方达除了体型有些驼背,长相并不差,对于在一起相处久的人来说,外在的形体和长相的好坏并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关键是为人要厚道、老实,干活的时候不偷奸耍滑,积极肯干这才是做人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有着这几个长处他们是不会相处这么长久的,更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别人跟苏方达接触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谦恭的表情给他们送去一个热情的笑脸,说话也是和和气气,毋庸置疑这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里人们都会把一个好人的评价送给他。

    对于苏方达来说,甚至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着各自不尽的烦恼,只是每个人的烦恼各自都不相同,因此有时候人们会把对方的烦恼当成一种可笑的事。

    “去吧,去吧,跟着爱民去吧,这也是老天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接触到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不但教会了你手艺,还领着你到处赚钱。要不凭着你这样条件还能有什么希望吗?”苏方达所谓的家除了有一个尽管年岁不高,但身形跟他一样消瘦的母亲再也没有其他的人,至于其他的人都哪里去了,好像并不是他非关心不可的事,对于这样的一对母子其他的人还有谁会把他们看成是至亲至爱的亲人和朋友。

    “有什么法子呢?世上的猫狗都在好好的活着,跟那些头脑糊涂,缺胳膊少腿的人比起来你算是幸福的。”在苏方达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人给过比他娘更深的教诲,特别是他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总是乐呵呵的,好像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最主要的是在杨林镇他们没有一垄的土地可以耕种,没有一份固定的职业来保证在饥饿的时候,锅里有一个馒头可以填饱肚子,在寒冷的时候,有一件暖和的衣服可以穿在身上。给人家洗衣服,看孩子,甚至在比她年龄还小的家里给人家当保姆伺候人。他们的生活真的算是很贫穷了,但是上面下来慰问打算给他们一点救济的时候,他娘却说,我们不需要,把这些东西送给那些生活贫困的人家去吧,在他娘的眼里,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可以指望,家里的日子就不算是贫困的。

    除了那些缺乏劳动能力的人,贫困绝不是物质上得到救济所能解决的,关键是需要人们在自己的精神境界里把暂时的困难跟永远都摆脱不掉的贫困明显的分隔开来。只有意识到困难是暂时的才有摆脱贫困的信心。

    “好好的干吧,就要好了。”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着自己的期盼和希望,当苏方达在外面挣到钱交给他娘的时候,他娘除了给他做上一顿好饭,又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跟他这样说。

    说的是“就要好了”,而不是“总会好的”。好像美好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和盼望,而是很快就要摆在眼前。

    开始的时候苏方达还不知道他娘说的“就要好了”是啥意思,当他真正明白的时候,却让他感觉到自己比任何人都生活的自卑。

    杨林镇,海棠树的花开满了枝头,菜畦里的小葱也变得一片娇绿,一两户养牛的人家,母牛产下了犊子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得尽人皆知,开过花的海棠结出了果实,去年栽在地里的小葱也顶出了骨朵,产下的牛犊活蹦乱跳的到处的乱跑了起来,一切有序的繁衍更替似乎都在阐述着一个生存才是最根本的道理。

    一个男人并不是年岁长大了,身体强壮了,生理成熟了就变得好了起来,事实恰恰相反,一切的烦恼就会因为你的担当蜂拥而至。正是因为有了担当才会显得成熟,因为成熟才会感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烦恼。就像一个在科学领域里攻破一个个难关的科学家,攻破的难关越多遇到新的难关就越来越艰巨,精神境界超脱普通人的距离就越远。

    明明昨天还在为一盘五虎连和一个键子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的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怎么就在一夜间一场梦里醒来的时候,懵懵懂懂的长大了。各自心里守护了多年的那片芳草地多么希望有一个让自己中意的外来的入侵者冒然的闯入,或者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入侵者去闯进别人守护多年的芳草地。年轻的小子们昨天还是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谈吐变得温文尔雅,衣着也开始讲究华丽,外加自己不俗的长相一切都成了吸引姑娘的资本。姑娘也像百灵鸟一样偷偷地在小伙面前显弄自己的乖巧和姿色,尽管这一切在后来漫长生活遭受苦难的时候,都被对方揭发说成是骗人的把戏,或者说自己当初是被对方骗人的把戏所愚弄。但是,试问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被骗,即使有人指出对方诸多的缺点,当时又何尝不是被自己的慷慨心理来默然领受。

    女人追求财富和才华都是无可非议的话题,这两方面都是促发男人勤劳和勤奋上进的根本,只有勤劳和勤奋才能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收获更多的知识,一个男人如果连这两点都做不到或者根本不想去做,那么有什么资本信誓旦旦的说能给一个女人带来幸福。单凭花言巧语和外在的长相包装做诱饵骗取一个姑娘的芳心,就像一个拿着自己声誉做赌注的人,仅仅输掉自己做人的名声和尊严还是小事,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才是大事。一个男人天生下来就应该有些担当。

    姑娘小伙偷偷的在相好,生活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似乎他们没有一点承担生活烦恼的必要,整日整夜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把跟自己心爱的女人娶进家门跟自己过日子,成了他们那个年龄里唯一要做的头等大事。一个曾经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小子,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坏主意瞄准了一个让自己神魂颠倒的猎头,悄悄地撒下了情网,那个原本在众里不知所去的姑娘,一旦中了小伙甜言蜜语信誓旦旦的圈套,就像是以后不管遇到多么迷茫多么黑暗的环境都不会迷失方向,有了安全可靠的保护神。苗条的身材变得臃肿了起来,彻底的告别了跟姑娘无缘的生活,就像拉磨的毛驴一样不管日月怎样的轮回都再也转不出当初拉着自己跟他在一起生活的圈子。曾经的小伙像蜜蜂独占花朵一样理所当然地守护着属于自己家庭的地盘。

    以前顺乎常理的事情被一切的不良的社会风气给打破了,一切童真般的梦想被现实击成了齑粉。

    一个男人从生下来的那天起,除了受到自己父母的宠爱还要承受着别人女孩家父母的品评、挑剔、攀比。一切都成了对男人尊严和名誉侵犯的诟病。女孩家的父母抱着对自己姑娘负责的态度,对男孩的家庭、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的选择和挑剔,这一切跟男孩本身又有什么关系?跟实际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在他们的眼里爱情不过是小孩子眼里胡闹的把戏,居家过日子才是真打实凿的生活,正因为他们亲身经历过太多生活的苦难,才认为自己确确实实掌握了真正生活的道理,才不会让自己的姑娘再一次的遭受跟自己一样的经历。与其说成是替自己姑娘选中理想中的丈夫,倒不如说替自己选中心里最理想的夫婿,与其说是对一个男孩子个人条件的选择,倒不如说是对男孩子家庭所有条件的一个综合考量和测评。疏却不知今天父母所做的,正是当年自己做女儿时对父母极力抗拒的,今天做女儿时极力抗拒的,不久将来自己作为女儿父母时闹剧重演最佳的脚本。因为世上再也没有比自己的父母更爱自己的女儿,他们会想尽一切措施按着自己设计的模式去为自己的女儿选择幸福,因此世上没有比女孩家的父母在为自己女儿选择女婿的时候,(尤其是女孩的母亲)做主考官或点评师再严格再严厉的。

    杨林镇一个又一个小伙娶了媳妇,一个又一个姑娘出嫁了。比贫穷和苦难更加难以承受的遭遇在苏方达的生活里出现了。杨林镇所有没出嫁的姑娘好像都让家里的母亲给看得死死的,都离他远远的,即使跟整天在大街上疯疯癫癫的杨癞头去搭讪,也不会遭到家里母亲比跟他在一起还要更加担心。任凭杨癞头再怎么痴心妄想,也不会夺走自己女儿的幸福。苏方达就不同了,除了贫穷和身体有点残疾,即使再挑剔的女孩子的母亲,也很难从他身上找出其他的毛病来,相反在他身上好多的优点又是那些被她们看好的小子难以做到的。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天刚刚黑下来到大多数人们没有睡去的深夜,这段时间可以称得上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既没有早晨一起来为一天的工作和生活赶着张罗的匆忙和慌乱,也不像中午那样过完一个上午还有一个下午衔接时心情的紧张。唯有这段时间心里过得是最坦然的,不管怎样,一天总算过去了,至于接下来怎样,一切都还有明天呢,一切都留给明天好了。至于明天又是怎样的生活,需要经过一个夜晚才能到来。谁又知道在这一夜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即使明天跟今天仍是一样,又何必为明天的事去过多的操心。

    因此每天晚睡前的这段时间,是人们一天里心情最放松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处在青春期的男女们,有着雨露浇灌禾苗一样充沛的精神和体质,涌动的激情和痴迷的爱恋困扰得总也找不到恰当的时机来释放蓄积心里的情感。不难想象他们对这段时间是怎样的迷恋,怎样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贴在心上。人们不能否认自己仰赖青春的火热和激情,在这段美好时光里到底干过多少让自己回忆起来都感到害羞和荒唐的事儿。“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当这段时光已成旧游远你而去的时候,只要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一点点的伤害,良心何来不安。所谓的荒唐和害羞又能算得了什么,何尝不是人生兴感的一种豪放,何尝不是人生情怀美好的旧念。

    难道还有比年轻和青春再宝贵的吗?正因为生命处在最健壮的时期,才有不服输的精力去挑战任何生存的困难,才有极大的闲情去撩拨和挑逗心理的渴望。

    不仅仅是眷恋已久的情人,多么按耐不住心里的欲望要在没人干扰的时候放松自己的情感。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把这段时间,当成了自己至好的宝贵一般来珍惜。生命确乎是属于自己的,这样的论调无论在说法和意义上似乎都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但是为了维持生命最基本的生存,又几乎把大量时间出卖给了学习和工作。心理上的压力,情感上的胁迫,难能可贵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来梳理、来发泄。就像一个孩子总是觉得父母对自己的学习和管教实在有些太严了,甚至限制了自己生存的自由。但是当他一旦感到好不容易挣脱了父母的束缚和管教,过上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时间和自由由自己来支配的时候,又有多少时间和自由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生存的压力,就像原本好好的晴天里,总会有一团团的阴云,甚至还有裹挟的雷声潮涌般扑了过来。在金钱和利益面前老板的苛刻远比父母的管教显得更加冷酷,没有一点的人情。明明自己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还是难免出现有各种各样的瑕疵。在自己看来很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没想到成为老板训诫的口舌,好像不这样就不能显出做老板的威严,也许做老板的正在寻找一个发泄心里愁闷的靶子,自己偏偏伸头撞了过去。成熟往往体现在用怎样的心态来对待这些看似寻常实则不寻常的生活琐事。

    一天工作下来到第二天工作开始的时间,就像固定流入自己口袋里零用钱,名义上是完全由自己来支配。事实上由自己支配的额度远远不可能做到尽情挥霍的程度,只是小小的放松一下就要给睡眠留下充足的余量。这样,晚睡前的这段时间愈加显得弥足珍贵,尽量的去干一些使自己有意义的事,最好是能给自己带来心情高兴的事。

    生活很多常理是不分肤色和国度的,同样也不分年龄和性别的。像制衣厂里生产出来的不同尺码的衣装,只要长着形同人的体型,总能找到为自己量身制定的穿着合身舒服的尺码。

    在新加坡这片领域里,尽管华人数量的占比很大,但是严格意义上讲,外来人口数量,中国人远不及来自印度的人口多。裕廊岛外,能容纳几万外来人居住的五星营地,印度人的数量就占去了十之八九,还有其他国家的,跟印度人比起来中国人显得实在太少了。几乎所有的活动设施都是围绕印度人的喜好来建造的。语言的障碍成了非同一国度人不能相互交往的天然屏障,情趣爱好和生活习性不同使人们从心里不愿意跟别国人去掺和。几千年的儒家思想使中国人从骨子里讲求以“和”为贵,不愿意给自己招惹烦恼,更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像祖训一样代代传承形成了中国人的性格。一有空闲时间就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成了打发孤独和寂寞最有效良剂。一有时间总想跟家里人聊天,恋家的情结没有因为离家距离变远而淡薄,甚至越加浓厚。除此之外网络游戏和电视剧也极力在拉拢人们的喜好和乐趣,甚至不使人们达到痴迷的程度就不算是艺术的登峰造极。

    ***

    苏方达把换洗的工作服送到每天上下班等车蓝色雨棚旁边的洗衣房,打算找一处有伞形路灯僻静的地方给家里打个电话。

    “呜哇,呜哇,”一阵阵像孩子游戏般的欢呼声,时而夹杂着其他腔调的怪叫,时而还有响亮的口哨伴随着。这种胡乱混搭在一起的喊叫,就像极不景气的商家不管不顾把旁边经过的游人强拉硬拽过去去关注一下他们的商品。同时使每一个在旁边经过或者无意中听到这些声音的人顿生一种好奇的心理,在感知器官的支使下,不去一探究竟总不甘心。苏方达天生是不爱热闹的,眼睛看到的又是那种杂乱无章酷似胡闹场面。

    “瞧瞧,这帮黑小子的球打得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如果不是这个声音的牵扯苏方达正打算从球场的旁边绕过。眼睛还没有看出里面的端倪,一个同在北星公司的中国人走过来跟他说。都是来到新加坡才认识的,只知道同在一个厂里干工程,又都是来自中国北方的,尽管相互之间并不熟悉,但在这不属于自己国土的范围,无形中彼此之间多了一种默契。那个人一定是个篮球爱好者,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门道,不像苏方达没有别人的指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走步犯规、延时犯规、拦人犯规等等。

    苏方达一边听着那人的点评,一边朝着球场看去,一个身材矮胖的黑小子正愣头愣脑伸手从另一个高个对手黑小子手里直接去抢球,高个对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把球紧紧地抱在怀里,拿出了死命也保护好决不让他夺走的架势。终究架不住矮个黑小的蛮劲,圆滚溜的球不是那么好抱得牢的,失手了。夺过球的黑小子抱着跑了好几步,才找准目标传给自己的同伙,即使这样,像害了眼病的裁判也没罚他犯规。旁边看热闹的印度人居然还在跟着鼓掌、起哄、叫好,好像球在谁的手里谁就是好家伙。似乎这样的比赛跟公平的较量没有多大的关系,好像两头打开牛栏的野牛,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谁把对手干趴下谁就是赢家。什么规则,规范通通都不管用,一场公平严肃的较量,到让他们演绎成了讨得大家的乐趣哗众取宠的表演。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乐趣的话,那么这帮没有规矩黑小子的竞技终究没有脱离野蛮的习性,跟时代文明实在差得很远。”苏方达心里在想,“这个人的点评虽说有些刻薄,但不无道理。文明本身就是建立在公平和理性的基础之上的,要不文明又何来需要进化。”

    “喂,老大,您好。”苏方达眼睛盯着球场上打球的印度人,旁边有一个脸色黑黑的家伙在跟他打招呼。这里的印度人不管认不认识,见了中国人都很客气地叫一声,“老大。”在这个异国他帮,印度人对中国人还是很客气的,一来,新加坡华人人口数量占有绝对的优势,华人跟中国人是没有根本区别的。二来,大凡来到印度的中国人,几乎都是有些技能的,得到的工资报酬是大多数印度人不可想象的。跟依靠出卖体力的印度人比起来,新加坡给出的薪资报酬远不能吸引大量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去打工的欲望。

    跟苏方达打招呼的黑小子正在旁边的一盏路灯下吃饭,看得出来他们刚刚把饭摊铺开,跟他在一起吃饭的也是一个黑小子。由于他们长得实在太黑了,脸上的肤色就像女孩子的黑头发在泛着亮光,像刚刚从深井里钻出来的挖煤工人。不同的是,他们上身穿着褂子下身却围着裙子,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穿着在中国人眼里是不能苟同的。自从结束了封建制度,中国男人穿长袍马褂的装束也跟着一道去了,男人再也没有穿裙子的习惯。苏方达这才意识到光顾躲眼前的人了,差一点就踩到了他们的饭摊。一个拿着一张像黑色牛皮纸一样的防水油纸铺在了水泥地上,接着打开了一包米饭倒在了油纸的上面,白白的米饭跟北星公司食堂里的米饭没什么两样,再接着另一个打开了一个用塑料桶装的稀里泡汤的说菜不菜,说汤不汤稀稀的黄黄的东西,倒在了米饭上面,用老鸹爪子一样的左手拌和了起来。旁边放着两瓶刚刚撬开盖子的啤酒,一个左手抓起一把和好的咖喱饭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用左手食指抿了抿粘在嘴角黄黄的稀饭。右手握住了啤酒瓶瓶颈仰脖喝了一口,边喝边吧嗒着,不知是在品咂咖喱饭的味道还是啤酒的味道。总之,两只手绝不能乱了方寸,右手是没有资格直接触饭菜的,除了干活,右手还有一个更大的用途,就是把饭菜经过身体吸收加工以后排除体外时的清洁工。尽管每一次结束都要用水来清洗,对于印度人这种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饭,不用手纸直接用手揩屁股的生活方式中国人更是不能接受的。刚接触到印度人的北星中国工人在一起曾经提出一个让人疑惑不解的假设,如果在野外遇到非得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水来洗手怎么办?岂不真就是活人得让尿给憋死。跟印度人打交道日子久了,不免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每个人身上那种严重狐臭一样的体味,是不是跟他们特殊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性有着必然的关系。尽管绝不能称得上是对异族的歧视,但这种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各自不同的生活习性,生理和卫生的差别,很难让北星的中国人愿意跟他们有过多的接触。印度人普遍对中国人的客气,倒没使中国人表现出对他们有明显嫌弃的举动。

    按着肤色区分,中国人是黄色的人种,除了生存的性情相互接近,黄色人种喜欢黄色人种是天生与具的常理,就像黑色人种一点也不介意相同肤色的人比自己更黑一样。尽管京剧脸谱里把包公画成了黑色,曹操描摹成白色,为丰富的文艺添加了浓厚的艺术色彩和广泛的精神引申,有如黑暗有时候并不专指的是没有一点光亮的黑夜,光明并不专指的是阳光灿烂的白天,太阳和月亮也并不专指本身存在的物体。一个代名词总能包涵多种妙不可言、妙不可及的隐喻,成全了中国文化和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除此之外在实际生活里人们对于黑色的抗拒程度远远的超出了白色,特别是人体的肤色。哪怕是一个姑娘凭着天真,个性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了一个黑小子,哪怕黑小子样样做的都好,同样不招人们待见,姑娘可以心甘情愿的承受一切,但永远阻止不了人们一说起别人的事,特别是众人公认的短处就眉飞色舞的兴致。如果黑小子是一个有钱富人家的公子或者是一个有些才华声名出众的青年,单凭肤色比别人黑点并不会成为他人生择偶的障碍,否则就会成为众矢之口攻击的猎头。

    苏方达连连用英语说着对不起,他除了会这一句英语绝不再多会一句。就像这里很多的印度人对着中国人或者满口汉话的华人,只会简单的说一句“老大,您好”,除此再也不多会一句汉语一样。

    苏方达原本打算从洗衣房绕过篮球场走过去,篮球场刚好有一群印度人在打篮球,苏方达眼睛看着一个黑小子凭着自己的灵活勇猛从对方的手里夺过了一个球,甚至直接走了两步再去传递给另一个个子高大的同伙,接过球的高个子闯过一道道的阻拦跑到了球篮下面两脚轻松地向上高高的弹起,并借助右手臂腕的技巧直接把球投了进去。对篮球不感一点兴趣的苏方达,在那个中国人的解说下,从他们相互传、递、投、跃几个简单的过程中居然发现好几个犯规的动作,严格意义上这样的投篮在前几步动作中就该判为无效,旁边看热闹的小黑们还在鼓掌、起哄、叫好。

    那两个吃饭的印度人一定是为了看球方便才把饭摊摆在了篮球场旁边的水泥地上。

    明亮的灯光照在涂着绿色漆面球场上,刚刚下过雨残留星星的水迹在灯光的映射下泛着点点亮光。

    那两个吃饭的黑家伙一边用手抓着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球,一边喝着彩,一边跟别人一样嘴里滴里嘟噜的说着印度话,说的也许是他们的地方土话。对于这样的场景很少见到中国人的影子,如果不是非从这里经过,苏方达也绝不会专程到这里来看这种实在没有一点意思的热闹。

    接着又是一阵异常兴奋的起哄和喧闹,这一次苏方达看在眼里的竟然不是球场里投球进蓝的场面,而是跳出场外的篮球刚好砸在了那两个正在吃饭的小黑的饭食上,稀稀的咖喱饭就像一块石头拍在了上面,顿时四处澎溅了起来,溅得那两个吃饭的小黑满脸都是,顺着黑黑的胡子还在滴着黄黄的东西。那两个黑家伙顿时跳了起来,一个紧紧地拽住了跑过来捡球的黑小子的胳膊,一个抄起了没有喝完的啤酒瓶就要向过来捡球的小子砸去。捡球的黑小子嘴里滴溜嘟噜地说着,表情里除了连连说着抱歉的话,再就是向那两个家伙解释球不是他扔过来的,他是来捡球的。好在旁边看热闹的印度人赶紧把他们拉开了。那两个小黑一边用右手擦着脸,一边嘴里在用印度话骂骂咧咧的,看热闹的印度人再也忍不住笑,有的捧着肚子弯下了身子。

    苏方达忍耐不住的是,刚刚对自己还在客客气气的那个黑家伙,顿时吹胡子瞪眼暴跳起来,脸上沾满了黄黄的咖喱饭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像护食的黑狗,在自己的狗食遭到外来者侵占的时候,显露出的呲牙咧嘴狰狞的样子,偏偏是满嘴的牙齿格外的白皙,实在可笑。

    如果不是有过这样的一次可笑的接触,在以后的工程作业中,一天班长把一个叫巴布的印度黑人介绍给吴爱民和苏方达让他跟他们一起干活的时候,苏方达是不会一下子就能认出其中那个拽住人家胳膊的就是那个晚上在球场上被咖喱饭溅得满脸的巴布,那时吹胡子瞪眼暴跳的样子实在让人可笑,以至于一乍见到他的时候,跟他说起了那晚上的事,巴布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了这一次偶然的相遇两人的关系早就变得熟络了。

    ***

    生活似乎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亲人在一起共同生活所有的琐事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一到别离的时候,同样生活的琐事又成了亲人之间相互热衷关切的话题,即使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也一点不感到啰嗦和厌烦。

    昨天晚上刚刚通过电话,到今天晚上仅仅不过二十几个小时,苏方达跟他娘攒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一天里收进兜里的票子,一开始就对这几天晚上下雨加不成班的事感到抱怨。

    对生活尚不富裕的人们来说,并不需要很多的金钱就能缓解他们眼前生活贫困的局面。但是要想彻底的让他们从心里不再为贫穷而失望,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很多重病缠身的病人,习惯于对临时止痛药的服用,尽管这些临时止痛药对于根治重大疾病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人们依赖它最起码能够减轻暂时的痛苦,或者说有那么一剂苦药的应对心理上的痛苦得到了些微的缓解。要想彻底跟贫困的生活决裂,非要进行一场殊死的较量不可,就像要想治好顽症非需要恰到好处的猛药不可。对于能下得起辛苦的人来说,勤劳和坚韧是他们的长处,仅凭这两点绝不是成全他们改变命运的根本。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有着灵活而智慧的大脑。努力的目的无非是为自己寻找一切可能改变的机会,一旦有了更好的机会,就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一样牢牢地把住。

    “由于下雨的缘故,已经连续三天晚上没有加班了,事实上每天晚上的雨下得都不很大,今天晚上几乎是刚下班天就晴了。如果按着正常天气,我是说晴天,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九点,也就是说每天都要多出三个小时的加班时间,积累三天就能多出一天工资。按这里九个小时算一天工。一天不加班就少收入六七十块钱,一个月就差不多是两千块!娘,两千块!比你在家给人做一个月保姆的工资都多。”在苏方达对母亲的通话中,使人容易想到,他在外面努力的挣钱,是不让母亲被自己带来的拖累更多。

    苏方达这样一说他娘的心里也跟着平添了不少的遗憾,这种遗憾除了对她来说挣钱实在是太难了,再就是家里真的需要钱。不过在跟儿子的通话中她却用那种母亲对儿子关怀的语气把这种心里的失望轻轻地给掩盖了过去。

    “你们都还很年轻,我怎么好跟你们比。”那边老妈妈的声音除了对自己的无奈,还有对自己孩子的羡慕,这种羡慕绝不仅仅是对他收入的满足,是时代给人们带来了不一样的人生,老妈妈接着说“借机好好地歇歇也是好事。这个时候还能下雨该多好啊!我几乎都快要把下雨时的那种心情给忘记了,家里前一场雪还没有完全化掉,昨天又接着铺了厚厚的一场,看样子这个冬天决意要让人们尝尝冷冬的感受。这一场寒雪下来,杨林镇平时宽敞的医疗点一下子变得狭窄了起来,挤满了为重感冒来救治的人们。”

    “娘,你是不是也得了感冒?”苏方达的语气一下子由和缓变得急切。

    “我很好,没有事的,别看咱们天生命运不怎么好,老天对咱们的关照还是要感恩的。不要为我的事过多的操心,不过,”母亲的话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这,还得多亏人家小荣。”

    “跟她有什么关系?”苏方达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带着一股很大的不情愿。这种心理上的反感绝不是今天才突如其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话中他娘动不动就跟他说到“小荣”这个名字。他意识到在他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里小荣一定跟他娘走得很近,一个老妇人身边一下子多了一个关照自己的女人,不用说他娘很容易就会喜欢上小荣的,喜欢上小荣的目的也是不用说的。

    “贾小荣?”

    一个个子矮矮,面色发黄的女孩,杨林镇那个寒冷的早晨一点也不眷顾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叫她姑娘,显然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承担这个属于成熟女人的称号,但是她却以一个姑娘的身份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天刚刚能看得清路的样子,而且还是那样的冷。同样是一个孩子的苏方达看到一个女孩在挑起水桶离开的时候,被井台旁边突出的冰溜子给绊倒了,满桶的水顺着冰从她的身边流过,尽管她很快地站了起来,破烂的棉衣很快冻上了一层冰甲。只有早起的人才不会排在打水人的后面,才能打到更清亮的井水。苏方达以为自己起来的够早了,没想到有人已经打完水挑着回去了。

    “你的水桶装得太满了。”尽管他们还都是在称得上孩子的年龄段,但是他们的肩膀已经开始试着担起生活的压力。这种压力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够沉重的。

    尽管苏方达比她还要小一两岁,但他是一个男孩子,有着比她更大的力气,放下井绳,摆倒水桶,帮着她又打了两桶水。一看到她挑水趔趄的姿势,他知道冰溜子之所以能把她绊倒,是她个子长得实在有些矮。她挑水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了一声,“谢谢”,这两字算是从前至后她跟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苏方达当时愣了一下,这是他在杨林镇因为帮助别人第一次得到人家对自己最礼貌地的回敬,尽管他们还都算是孩子,但是已经开始干起了大人们该干的事了,一只铁皮水桶,即使是最小号的,加上里面装满水的重量,到底有多重?好像不仅仅是用一个量词来形容的。对于几年以后的苏方达来说这个重量再也不觉得是什么?可当时为什么会是那样的沉重?好在辘轳的弯把转到最高的时候还能转下来,不过对于贾小荣来说把费了好大劲才打满桶的水给洒掉,远比衣服冻冰还要让她伤心。这时候苏方达出来帮她的忙能不让她心生感激吗?孩子之间的道谢多少带着一点童真般的意趣,远不能跟以后人生爱情扯上一点关系,不过唯有这段记忆在他们的童年里是那样的深刻。

    最主要的一点也许被人们给忽略了,在人们的生活遇到艰危的时候,相互支撑、相互依托已经形成一种自发的力量,哪怕是孩子也要把人性的团结彰显得至高无尚。

    生活条件的艰难足以见得那时候的人们是在怎样烂泥一样的光景里搅动着。不能说那时的人们对生活失去了热情,相反人们会为自己能够平安的活着感到很幸福。二十年前的水井还依然是那个样子,早已吃上自来水的人们只是在偶尔路过的时候,朝着长满杂草的水井方向瞭望上一两眼,以示对过去生活的回敬。

    一提到贾小荣,苏方达很容易想到她二十年前的样子。不过在以后的二十年里,她的个子尽管跟那时候比起来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跟别的女人比起来她还是显得矮多了。也许小时候没有在意,长大了发现她脸上,长满了像刚从吊炉里出炉的烧饼,沾满芝麻一样的麻点。脸色也跟吊炉里的烧饼略微有点火大显得有点发黑。不能说她是一个长相难看的女人,圆圆的脸盘亮亮的眼睛,她有资本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毕竟她才刚刚三十几岁。不过,她总是摆出一副似乎把人生看透的样子。自从她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以后,又把没出嫁前早已过时的衣服都找出来穿在身上。结婚时或者结婚以后的衣服从来不穿,好像故意要把婚姻的那段生活从她的骨子里剜掉。不管她对那段生活有着多么的反感和讨厌,但是生活的现实每天总是在无数次的向她提醒着,过去的那段生活早已不再属于她了,身边那个五岁的男孩子总是形影不离的拽着她的手,不停地叫着她,“妈妈”。

    ***

    “她将是一个多好的孩子,让我万万没想到,她善良到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

    那边的老妇人没有听到儿子的回话,以为是要听着她说下去。

    “家里没有米了,米店里最小的一袋也有二十斤,如果让卖米的帮着送回家就得多要两块钱的脚费,你说说两块钱来得哪有那么的容易。但是这么冷的天到处都像石头一样的硬帮帮的,路面上的雪不但没有化掉,相反车来车往,人来人去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冰,一不小心就摔得四仰八叉,如果我也摔倒的话绝不会像那些年轻人那样灵活的爬起来。

    送一袋米就要两块钱,我家离这连五里路都不到的。你们还是便宜点吧,如果一块钱我就认了,谁让这冰天雪地给人带来麻烦呢。我说。

    大妈,如果不是看你年岁大,别说两块钱,就是五块钱我们都不给送。卖米地说。

    婶,怎么不叫我一声就一个人来了。贾小荣突然说。

    你说说人家小荣就像在我后边跟着一样,二话没说扛起了米,扶着我就往回走。”

    “达,你在听吗?”老妇人没听到对面的声音,以为是电话断线了。

    “娘,我在听。”

    苏方达早就听得出来,他娘的心意并不完全在乎那一两块钱的的得失上,而是贾小荣这种恰到好处的关心和帮助使她这个孤寡老人得到了依靠,原本应该依靠的是儿子,但儿子为了生存又总不自己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替儿子守孝对她来说该是多么的心满意足。

    “听就好,我跟你说,娘不糊涂,我知道小荣啥意思。娘也想过了,就咱们这样的条件也算是一件好事,比你大两岁也没啥,身边有一个小子也没啥,人家又那么年轻,小子很快就长大了,早晚给咱们打个支应,不会有啥负担。这事就全听你一句话了,薄薄的窗纸轻轻地一捅就破了。”

    “达,你怎么不说话了?”苏方达的娘就像寒冷的冬天里得到了一件暖心的棉袄一样,满怀兴致的跟儿子告诉着自己在家里难遇到的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尽管那边的儿子没有及时的回话,母子连心的心里老妇人想到的是,儿子的心也一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事给搅乱了,就像她开始看出事情的端倪的时候,心里也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所措,毕竟让人高兴的事很久没有光顾他们的家门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边的混蛋小子停了一会儿居然说出了一句同样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有一件事苏方达弄不明白,贾小荣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是他从没有找到女人结婚一直保持处男的身体;还是她结过了一次婚并多了一个男孩使她的地位大大降低不得不屈尊俯就的选择;还是在她的生活中作为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来做丈夫,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不这样做她的生活就难以维系下去。那么这一切就是因为需要而需要吗?不过在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甚至即使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人跟他组建一个家庭,也同样没有想到过她。

    难道是因为自己出国打工身份有了改变吗?这个说法连苏方达自己都不想相信,无论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个农民工,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一类人。

    难道因为她笼络住了无依无靠的母亲自己就冒然的答应跟她在一起了,她是不是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他跟她从来没有过感觉,更没有感情。如果说苏方达是因为她的长相,身高和身段没有看上她,那么类比之下有一个无论是长相,身高和身段都比贾小荣好得多的女人一直牵动着他的心。如果说他不是因为她的这些条件才使他惹下了一直以来的相思那一定是在说假话。

    “娘,我不同意。”苏方达果断的回答原本以为招徕那边母亲的不满和斥责,没想到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也许老妇人曾经料到会有这样的说法,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决绝。

    “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咋想的,我也知道老庄家的玉玲比小荣好得多,人长得好,个子也高,家庭也好,身边带的还是一个女孩,就因为人家样样都好咱们才没有一点的希望。即使玉玲没意见,他爹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他爹从小就看不上咱家,看不上你。有件事在我心里已经憋屈好几天了,说出来怕拖累的连你也跟着心情不高兴,就一直没有告诉你,前几天家里不是下了一场雪吗,咱们的房子又是把着一边,谁家扫院子外面的雪都不会给咱家带来方便。外面的吵闹声一大早就顺着柳枝围起的栅栏冲进了咱家的院子,我的心吓得怦怦乱跳,没有好事就算了,可别有灾难来冲撞咱们的家门,咱们的家门是挡不住一点事的。谁知道我敞开院门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在咱家院外吵嚷。

    “自己家院里的雪不扫,却把人家院外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男的说。

    咱家的雪不是有你吗?哪里还用得着我?女的说。

    除了扫雪等着你干的活多了。

    下了这么大的雪,不老早的扫出来人人都从这里走过,一旦踩实了就更不好扫了,婶这么大岁数了,摔倒了怎么办?

    她摔不摔倒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她有关系就有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知道的,咱们杨林镇的娘们儿和爷们儿冬天里正没事可干呢,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谁听风还不都得赶着忙的跑过来看热闹。

    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吧,男的就是庄林。女的就是庄林的女儿,庄玉玲。

    老哥哥,玉玲这样做我可一点都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出来解劝。

    你还是到旁边去歇歇吧。我跟我丫头说话有你什么事。

    婶,你还是回屋里歇歇吧,这是我自愿的。别说是我给婶家的院外雪扫了,就是把整个杨林镇的雪扫了一个遍,你庄林也干涉不着。看得出来这丫头是铁了心的跟她爹死拗到底了。

    不信你就试试,看我能不能干涉。说完庄林气呼呼的走了。接着玉玲也走了。你说说咱们家的院子比别人家两三个的院子都大,院子外面那么大的面积玉玲得起多大的早才扫得那么干净。这难道就是为了扫雪吗?为了这事他们爷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开始杠上了。这倒是让杨林镇的人没话找话有的嚼头了。

    甚至还有人说,庄玉玲是因为你才跟前夫离婚的。

    谁都知道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但是人家非要那样说还能咋办。”

    这件事这样一闹,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跟庄玉玲的事儿彻底的公开了,说明了一个女人为他毫不顾惜自己的名节、名誉。过去他曾经问过自己,对未来的追求是什么?那就是这辈子能娶到像庄玉玲这样的姑娘,哪怕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天,也不负人生给与他最大的幸福。不料想这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下子以真实的状况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娘,我今天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你非要说,那我就告诉你,就因为她爹从小就见不上我我才想娶玉玲的。我要证明给他看,我哪里比别人差。”

    “怎么连你也这样了呢?”那边的老妇人不知道在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他变得如此坚强。

    “娘,没事就不说了。”

    “好吧,这事就以后再说吧,毕竟日子长着呢,这世界变化的这么快谁知道以后又会是啥样子呢?苏方达在以后回想起他娘的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娘早就预想到了家里早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干活可要当心点,一旦有个闪失一切都完了。”

    “我在这一切都好,就是你在家可要当心点。”

    “我,你也不要惦心,小荣就差搬到咱们家跟我住在一起了。”

    ***

    轻微的凉风时而裹挟着花草的香气迎面扑了过来,躲在浓厚槐树叶子里的蝉似乎把这片天地看成是它们独有的世界,尽情的响成了一片。杨林镇很少有杨树,经过改造后的街道种满了槐树。这是一年里白天最长夜里最短的时刻,尽管天刚刚黑下来,杨林镇就被一片宁静给锁住了,为了攒足充足精力应对明天的生活,杨林镇的人们晚饭后就都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了。月亮似乎觉得这样宁静的夜晚有些不够诗意,就端出了一轮光灿灿的银盘把整个杨林镇照得像铺了一层雪一般的明亮。

    “达儿,姐知道你的心意。不是姐明天结婚了才跟你说这些话的,有些话我早就想要跟你说了,咱们俩是不可能的在一起的。不可能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你大三岁,也不是因为我爹从中搅合。有些事我想你也是应该明白的,人活着跟说书,唱戏,做梦是不一样的。是需要用清醒冷静的头脑来思考的。我对自己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一点我承认我爹的想法和做法跟我是一样的。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到福鞍市里去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尽管杨林跟福鞍没有几里的距离,但杨林的姑娘哪一个不是怀里揣着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嫁接到即使没有月亮也看不到黑夜的市里,我也不例外。更何况那是一个让所有杨林镇姑娘们都羡慕的家庭,他的父母尽管算不上在福鞍政府有着重要职位的官员,但对于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经济上不用说也是让人想象得到的,更何况他人长得出众不说,还是一个大学毕业有着正经工作的。

    人人都明白,人从一生下来就落入了不同的家庭环境,不同的家庭环境天生存在着不同的等级差别,这种等级的差别是自古就有的。人人正是因为要改变这种等级差别,几乎想尽了各种办法,拼命地赚钱,努力地学习。有时候不是一代人所能改变的,需要延续几代人的努力。”

    “玉玲姐,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所需要的生活。但我真的很喜欢你。”苏方达一直都在默默地听着庄玉玲在跟他说,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我爱你,”的话。他甚至为了庄玉玲在离开杨林镇的前夜特意找他跟他说这些话而感谢,他知道在她的心里他是有一定位置的。“玉玲姐,我希望明天升起的太阳不仅仅照耀的是美好的大地,还有你的幸福的生活。”

    按着杨林镇的习俗新娘走上新郎婚车之前里里外外都要穿着新鲜的红色的衣服,不过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要成为新娘的庄玉玲还是一身普普通通农家姑娘的打扮,乳白色大翻领的褂子上缀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姿态不一展翅在飞的蝴蝶,如果不是经过改造的后的街道安装明亮的路灯,仅凭着月光是看不清蝴蝶的漾动和触须的。原本是很宽松的褂子让鼓鼓挺挺胸脯显得有些瘦小,苏方达眼睛一从她胸脯扫过的时候,就好像在谴责自己怎么会对人家动起了那样下流的邪念,顿时心跳加快脸也红了起来。

    正因为这样,苏方达对于庄玉玲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就像原始的单反相机一样都保留在了记忆的底版上。在月光的伴衬下露出的胸脯和脸色像刚刚煮熟的乳酪上面形成的那层薄膜一样,泛着一层淡淡的晶莹剔透的光泽。白天刚刚从发型师那里做过的橘黄色的盘着高高翘起的发型,喷洒的发胶散发着一股像夏天夜晚一样的淡淡的花香。

    “苏方达,你也太龌龊了,有什么资格跟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幸福天生就应该属于这样的女人,自己又有什么能力给人家带来幸福。”苏方达心里这样想着,接着说,“玉玲姐,有些事原本就是误会。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过,都是你爹太看得起我了,把事情想得复杂了。”

    “不管有没有,反正我今天是来感激你的,感激你曾经像亲弟弟一样保护过我。”

    “那些都已经是孩子时候的事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不过对于我母亲刚才的态度还是请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呢?婶平时对我的好我可都没忘记。”庄玉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对刚刚受到苏方达他娘的挖苦,心里多有不安。

    “婶,我想找达儿说几句话?”苏方达的娘正要关好院门把一切不安分的因素阻挡在外面,好安安静静的睡上一夜的时候,一个姑娘刚好来到她家院外。

    “是玉玲啊?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到我家来呢?你明天就要出嫁了,其实这个时候最应该来我们家的是你爹,他平时可没少骂过达儿,你倒是找个好地方嫁出去了,你爹这下总算是放心了,我们达可还是一个纯正的小伙呢,借着他的嘴把他的好名声传扬的到处都是,我们以后可是要讨媳妇的,哪家的姑娘还肯嫁过来?”

    “娘,怎会是这样说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总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为了躲开苏方达他娘的唠叨,庄玉玲跟着苏方达来到了他家院子外面新改造的街道的路灯下。

    说完了话,庄玉玲就要走了,苏方达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远去的后影,在他的心里这也许是她做姑娘最后的影子,以后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将是某某人的妻子或媳妇的身份了。离开时,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对他好像没有把话就走了。

    庄玉玲已经朝着她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苏方达还站那里目送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又反转了回来。

    “达儿,你以后不要再干捡废品收废品的活了,我不是说看不起收废品的,也不是说收废品的人不能干出大事来。总之这个行业你不能再干下去了,应该去学一门手艺,如果不是捡废品你家叔又怎么会出事呢?”

    让苏方达没有想到庄玉玲居然跟自己说的是这件事。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只要儿子一离开自己的身边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对儿子的思念中,那个隆冬的时节里赵玉兰最大的心事定格在对儿子的思念上。每天晚上,天老早就黑了下来,她也老早的吃完了晚饭,关严了屋门,以防外面的冷风偷偷地跑到屋里夺走屋里不多的热量。坐在烧得还算暖和的土坯炕上,她老早的把所有的家务做好不是因为隆冬季节气候的寒冷,也不是因为天比以前时候黑的早了。特别是拿起不管多大年龄的女人如今都很少有人再干的针线活,把过时的在人家眼里早已扔掉的她却还在好好保存的旧衣服拿出来缝补,缝补的目的不是用来再一次能派上用场,而是为了使自己一流的女工手艺不至于彻底荒废,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焦躁的心里在有点营生可干得到稍稍的平息。当摆在她身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事都彻底的放下总是以极快的速度拿起了手机,知道情理的人都会明白她是在等待唯一的儿子给她打过电话来。除了儿子还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个时间段搅扰过她。因此每次接通电话的时候总是直接称呼儿子的小名,从没有错过。为了保证跟母亲及时的通话,儿子离开家的时候给她买了一部功能简单使用方便的老年人用的手机。

    不过,没有多久,一个让她以前只是想想,认为绝不可能跟她家有缘的女人给她买来了一部智能手机,而且耐心细致的教会她怎样跟儿子视频通话。事实上这个女人的出现,她的生活从此彻底的发生了改变。从那时起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的年龄还不到六十岁,按着现代人的寿命远远没有达到老年人的程度,她彻底又回到了这个年代五十几岁女人该有的精神状态,变得年轻起来。以远见卓识的思维开始思考眼前发生的每一件事。老妇人想到,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可能像几十年以前的她,以一个少妇人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出现吗?她绝不会嫌弃她已经结过一次婚,而且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即使这样能把她娶进家门也是梦寐难求的事。她很想从这部手机里面找到可能出现的答案。

    当那个她认为可能成为这个家里少妇人的女人把一部价值几千块钱的手机送到她的手里时,她简直受宠若惊。在她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贵重的花销过。

    “这么好的手机一定很贵吧?”

    “不很贵,不到五千。”

    “那就是说四千多,或者说接近五千块钱。”算起账来老妇人的头脑是从来不糊涂的。

    “这么贵重的物品我怎么好说收下就收下呢?”老妇人已经想好了,一定以两倍的价值礼还给这个她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女人。多少年下来,家里总算还有些积蓄,都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不是我给你买的,是你儿子托我给你买的。”

    “你是说,是达儿让你给我买的。”

    “除了他还有谁?”

    “这小子,太不会过日子了,怎么能让你买这么贵重的手机呢,那部手机是他刚离开家时新买的。”

    当老妇人以一种责怪的口气跟儿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谁知那边的儿子却是一片茫然。他从没有让谁给自己的母亲买过手机,更没有给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女人寄过钱。好在他变得很机智,怕说漏了嘴,没有急于回答母亲的问话。而是用一句“以前的那部手机不能视频通话的话搪塞了过去。”

    这样一来更能确定了她跟他的关系。她这样做的目的算是对他的圈套吗?不,他绝不认为这是什么圈套,因为他为了她不知付出过多少痴情妄想,甚至认为自己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都不可能获得她垂青的芳心。一个难以启齿,很不体面的人生终极目标,即使这辈子不能跟他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哪怕死后彼此相邻埋葬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这一切在看似不可能的妄想中有可能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每天只有儿子能给她打过电话,她是打不过去的,为了每天都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即使有时候时间不固定,加班很晚才回到住宿营地,儿子也一定给母亲打回一个电话,知道母亲在惦记他。实际每天如果不接到儿子的电话母亲根本不可能在夜里安心睡得下觉。每天保证至少一次通话,是儿子从新加坡打来的电话比在国内通话的费用高不了多少。

    新加坡在杨林镇人们的心里,是一个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才算好的地方。同样让苏方达的母亲疑惑不解的是,儿子刚离开家没几个月怎么就有两个女人跟她家相近了起来。难道是儿子去了新加坡的缘故,难道在人们的心里出了国就像做起了国外的华侨一样。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更别说比她年轻比她精明的女人会糊涂到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儿子在哪都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在找不出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老妇人甚至胡思乱想到一个荒唐到像小孩子讲故事一样的想法,是不是杨林镇的人们听说了什么,或者说发现了什么,在她家的院子里埋着什么宝藏,不过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打她家院子里的主意。要说她们什么都不图,纯粹是冲着他们的家,冲着他儿子做人的坦诚去的,更是让她不能相信的。

    有人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应该是一个要长相有长相,要地位有地位的,能呼风唤雨的人。不过生活里这样的人绝不是主流,只有那些最平庸的人,特别是在社会发展的初起阶段,依然在贫穷泥潭里扎挣的人们。正因为他们有着极强的坚韧性、抗压性、耐贫性,更有力的支撑着社会的平稳、和谐和安定。这样的人从根本上来说是可敬的。

    赵玉兰原本是福安一带出名的家境富裕赵家财主最小的女儿,富贵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富贵的命运,在一个到处充满阳光的下午,以前感觉难以活得下去的穷苦人正以无比高兴的心情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光明,尽管他们在物质的需求上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转变,但是所有人们的心情和精神状态再也见不到以前的那种困苦无奈的表情。她,曾经赵家最小的女儿却没有因赵家是财主而给她带来一点幸福,却在人们一片高兴和欢笑中连结婚是咋回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她的母亲做主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一个叫苏维诚的男人,那时候她母亲告诉她,只有嫁给最穷的人以后才能有好日子过。她的确是嫁给了杨林镇最穷的人,但是却从来没有过上一天像她母亲说的好日子。没办法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于命运。命运这东西太多时候只能让人对它无奈地说上一句,“没办法,这都是命!”她不明白在她步入人生老年的时候,难道命运还会让她再一次出现始料不及的变化,难道这一次的变化跟以前是截然不同的,她无法想象得到。

    ***

    日夜不息奔涌的河流不知流去了多少岁月,击起了多少惊涛骇浪。没有人能说得清一条条河流到底制造过多少乱子。“职司忧悄悄,郡国诉嗷嗷”,七百四十一年一个跟所有疾苦难民生存处境的一样人,目睹河水泛溢灾难的场景。之所以被后人称之为人间诗圣,尽管他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但是他以后人难以企及的精妙言辞,把人间的疾苦刻骨铭心的记述了下来,使后人清楚明白的知道了这个民族经历了怎样的生存历程。他饱尝了太多的人间苦难,深深的体会到人们生存的艰难。

    河水泛溢,人间悲惨的场面不堪想象。河流越大制造的乱子也越大。人们并没有因为河流带来灾难而远离。同样不能说得清一条条的河流给人们带来了多少财富。大面积浇灌的土壤,河流的浇灌不仅仅使土壤变得肥沃,草木更其苍翠,所有的生命力在有限的更替期更显活跃。养育的儿女热血沸腾,男人更加的强壮,女人更加的娇娆,多少英雄的壮举在伴随着咆哮的河流不断地奏响着人世间惊心动魄的乐章。河流、血液永无止息奔流的生命源源,孕育出的不仅仅是代代相传的生命,还有天地间日新月异绚丽的壮彩。那些用热血和生命来讴歌世间大美的英雄,他们的心胸和眼界是何其的长远,难道他们早已看到未来的前景是无可限量的,早已看到这片土地终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确认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坚定的信仰,不可磨灭的意志,不管山洪怎样的肆虐,即使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也要捍卫家园的领土。正是因为无数英雄的激励,这片土地的儿女才更加的勤谨,吃苦,他们没有辜负先人的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历史。这片土地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又经历了怎样变化?人们心理都清清楚楚,人们用冷静的头脑来应对世间发生的一切,不是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更大的洪流,而是人们以更加团结、强大的力量使一次次的洪流在抗拒中遁去了险情。更多的人们在快乐平安的生活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存的家园经历了一场场有可能变成一片泽国的灾难。

    时代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豪言壮语,只想凭着脚踏实地真打实凿的努力来改变着生活。改变着世界。在世界面前,一切个人的力量都显得极其的渺小,唯有团结起来形成统一的力量才变得无比的强大,唯有在强大的力量下不断的努力,才能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图景。

    打开地图不难看到构建起这片辽阔土地的是一条条曲曲弯弯像蓝色脉管一样的河流,蓝色的脉管越粗壮滋养出来的土地就越加的肥美,绿植覆盖就越加的浓厚,人们的生活就越加的富足。沙漠和戈壁缺少河流的扰动,始终保持着一片人迹罕少踏入的净土,那里不能提供人们生存必需的水源、食物,以及蒸煮食物的柴薪。没有水源的滋养,各种演绎死亡的恐怖成全了生命禁区。除了风在挪动石子和沙粒,几千年几万年还是一个样子。

    水源越是充沛,植被越是繁茂,人们的活动就越是繁密。人为的、天然的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事故层出不断。柴薪盛积是容易引发火灾的根本,河流不畅是水患多发的症结。人们不会因为有可能发生水患灾难而远离浩大的河流,根源是河流给人们带来的生存好处远远大于它的灾难。同样水患灾难后的地貌并没有变得萧条,而是变得更加的牢固和富强,更加彰显人们性格的坚韧、精神的不屈。人们生存离不开水火,现实生活中最容易给人们带来危害的莫过于水患和火灾。远古的时候,鲧用堵塞的方式治水,水势越涨,水患越大,灾害越深。禹用疏导的方法治理水道,天下顺昌,民心和乐。水亦民也,治水又何尝不是兴国利民之道。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

    华夏大地之所以把流量最大,流经面积最广的两条河称之为母亲河,原因是两河流域承载太多人口数量的生存。

    一个永恒不变的道理,人的生命是依靠水谷来生存的,水谷丰盛的地方才能养育更多人的生命,人们长久聚居的地方才能形成文化和文明。水源丰盛的地方才能促发植被的繁茂,繁茂的植被是生物群体众生的家园,人类不过是凭着优先进化的大脑成为众生群体里的一个特殊独立的群体。同样的道理,在人类这个特殊的群体里才智超群的人又称为其中的佼佼者。成为主宰世界万物的领军人。

    在这个如同晨鸡唤醒人们勤奋劳作的巨大的版图上,两条河流流域形成的文化和文明几乎成了华夏文明和文化的基础和构架。并不能说这两条河流给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时候耍起性子来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会把人们搅得叫苦连天,因此人们对于两河流域的治理从来就没停止过,时代的兴衰更替,从禹王治水,又历经几千年的封建帝制,没有哪一个时代的百姓活得像今天这样的安然,最主要的是人口的数量出现了超前的庞大,能让所有的人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同样没有哪个时代做到像今天这样。人口数量急剧的增长,人们生活水平普遍的提高,在人们酒足饭饱品味幸福滋味的时候,最应该好好的想一想历史留给这个时代领路人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留下的局面又是何等的支离破碎,贫困、饥饿、寒冷、无知、落后、疾病、内忧外患几乎所有的灾难都跳了出来考验着这支队伍。短短的几十年里,这支队伍带领两河流域的人们并不仅仅是驯服这两条野马,而是让它们拉起和承载人们奔向幸福生活的马车。把汛雨季节各大支流汇聚的洪峰在举世睹目震惊世界的大坝工程进行的截流,除了利用水位落差产生的水压进行发电,蓄积水源保障更多人口基本生活用水,在干旱和枯水季节有序的排放为下游的农田补充灌溉,使因干旱造成绝收的农田获得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想到和做到的丰收景象。巨大脉状的河流,到处滋润着丰收的农田和菜园,跟几十年比起来已经达到苍老或者过世的年纪如今还在健康地活着,红润的脸庞心里好像从来就没想到世上还有死亡那档子事儿。

    在人人都是摄影家的年代里,轻轻按下手机快门把心目中最精彩最壮观的景象记录下来,留给自己或者更多的人相互传看。其实真正能称得上艺术的是画家通过画笔描摹出来的具有写真意义的图画,不知有多少画家想把眼前的景象描摹成具有历史意义的传承之作的名画,最终他们的想法总是一次又一次被打消。非这个时代缺少大手笔的画家来描摹眼前壮观的图景,是不断转变的时代让他们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构思才能突出时代的主题感,在他们确认最理想构思的画卷还没有完成的时候,神奇的变化以至于使即将完稿的画卷不得不停止或放弃了手中的画笔。他们抱着自己的构思不能落后于时代的发展来创意的,事实等他们即将要完成自己认为再满意不过的杰作的时候,眼前再一次呈现的图景又远远超出了他们当初的构思,他们把这归结为中国新时代的发展速度,当你看到眼前有无数的民工,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和家人基本的生存,用双手和汗水在中国大地这块巨大的画布上,夜以继日的把设计师和建筑师手里意向的图景变成实实在在宏伟的建筑物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话都没有了。更何况那些没有揭开的伏面还会出现怎样的惊奇更是让人难以料想。似乎谁想要在这方面动心思其结果准是败笔。

    河流,跟远古时代一样咆哮不止的河流,河床还是过去的河床,变得比以前更加的坚固了,水流比以前的时候安静多了,把过去那种因咆哮而发泄心中愤怒和呐喊的强音,变成了一曲让人们听在心里感觉是为幸福欢唱的永不休止的颂歌。多少诗人、作曲家、歌唱家把小桥流水,大江奔腾舒发成是时代幸福的旋律。

    中国早已不再是过去时候的中国,整个面貌全然改变。改革开放以后不知有多少中国人走出了国门,不知有多少外国人来到了中国,进出国门早已不再是身份的象征,中国企业不知承揽了多少国际大工程,大量的农民工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纷纷涌出了国门。走出国门的人们没有一个外国人在乎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乎他们在国内的职务和地位,统统给了一个平等的称呼,中国人。这些统称黄帝的子孙,除了有相近肤色,崇尚的颜色也同样是黄色,黄色代表的是尊贵,脱掉绿色妆衣的银杏树,顿时披上一身金黄,被称为中国的国树。几千年的封建礼教,黄色的衣饰绝不是普通百姓想穿戴就能穿戴的,是皇家的象征。封建社会远去了,代表皇家尊贵的礼教也不算数了,平等自由的人们想穿戴什么颜色的衣饰就穿戴什么颜色的衣饰,全凭自己的喜好。

    ***

    一个地方能不能宜居的首要条件是看这个地方水源是不是充沛,同时也是经济发展的根本需要。被中国人称为两大母亲河的河流因其水的流量,气候和地理位置不同使两河流域发生了根本的差异,地下河的长江水流量大,流经地域气候温暖,除了植被繁茂,更重要的是为运输的便捷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成为经济发展的黄金水道。跟长江比起来中国的第二条大河,黄河,明显地失去了优势,河水流量相对较小,经过黄土高原裹挟着大量泥沙使河床变高,流经地域冬季是多寒地带,地理位置和气候跟流经地域一样有着极大落差,形成的壶口瀑布除了给人们带来一饱眼福震撼的景观,没有实质性的经济利用价值。冬季在流经的下游地带由于寒冷几乎凝聚成了一条绵延几千里的巨大冰川,彻底失去了奔腾磅礴的气势,就连顽童与老农也敢大着胆子毫无顾忌的触碰这条处于冬眠期的巨蟒,在宽坦的冰面上滑跑竞逐,赶着牛车卷着旱烟悠闲地在冰川上来往穿行,夏季因河水阻拦绕道过桥的汽车差不多在半年的枯水期和冰冻期从河床上直接穿过。

    同样在关外,也有人叫口里,有一条绵延上千公里的辽河,流域面积里有一条被称之为西辽河的支流,很多的人把这里统称为关外的某地或者口外的某地,那也只能是没有到过关外和口外的人一种偏见的叫法,当他们真正以一个地理考察员的身份过了山海关或者张家口才知道关外和口外幅员之辽阔,物丰之富足。如果没有这等地理优势的存在,没有丰富的水草又哪里会养育出杀伐勇猛彪悍,出没神速的蒙、满马队骑兵。又哪里会有在中国历史上被蒙、满两个少数民族先后统治近五百年之久的元、清两代封建王朝。

    西辽河的支流流域除了连延的山峰,几乎都是厚厚的黑土地,时而也会出现一片片的黄土原野,也许受到黑土地的滋养,黄土的原野也一样的肥壮,据说在元、清时代这里都是八旗兵养马的牧场。因为这里终究没有留下一点历史可以考证的文物来证实这一说法,因此也只能算作是一种传说。跟传说不同的真实版本这里曾经密密麻麻长满了杨树,因此人们叫它杨林。自从有了第一户人家的炊烟在这里升起,接着就是第二户,第三户,来这里落户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有人在这里落户杨林的繁殖速度与人口的数量出现了明显的逆差,来这里居住的人越多,杨林面积减少的数量就越大。当这里的人口达到了三四百户七八百人口的时候,这里的杨林变成了杨林镇,不过几乎再也看不到大面积的杨林了。最先在这里居住的那一代人他们的口袋里装满了选择在这里落户各种的理由。正因为这里的土壤肥壮地势偏高,又加上到处布满的杨林,像慈爱的老妈妈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样牢牢地把持着水土,即使西辽河再怎么狂野肆虐也奈何不了人们生活的安宁。随着人们在这里居住的年月越久,这样的说法也就越来越像一个传说,就像说这里曾是元、清八旗兵的养马场的传说一样。不要说是西辽河的狂野和肆虐,人们是多么的希望有一条四季不停的水流在自己的居住地流过,也算是给自己的童年对家乡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相反干枯的河道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颜色不同坚硬的石头,尽管对这些石头的来历那些曾为杨林镇留下传说的老人也给过明确的说法,都是以往的河水从别的地方冲击下来的,到底有多大的水流能冲击出这么多的石块。传说固然是传说。杨林镇的人刚好借着这些石块砌地基盖房子。甚至有的人干脆把房子盖到了河道上。尽管政府一再的出面干涉人们的私搭乱建,人们也总是想尽一切的措施来对付政府的干涉。最主要的是人们再也不相信西辽河河水肆虐的传说。连年不断的干旱几乎让杨林镇的地下水都越来越少了。人们随意地把垃圾胡乱地堆放在河道上,那些不明原因死掉的家禽,家畜也都扔在了这里。总是有一股臭气熏天的气味从这里散发出来,又飘散出去。人们开始把这里视为不祥之地,只要没有发生太大的灾难,人们是不会把到处乱建,随便乱扔垃圾的习惯当成什么大事来看待。

    今天,眼前看到的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红瓦的建筑是杨林镇经过改造以后的样子,改造以前的杨林镇就像打夯机打夯一样被深深地埋在地底下了。人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才在记忆里越加夯得坚实。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那次惨痛的教训,杨林镇又将会发展成个什么样子。因此一切的灾难都是事出有因的,一切的灾难都是源于在这里定居的人太多了,人太多了倒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人们毫无理智的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大面积的杨林被当做做饭和取暖的柴薪被砍伐,被砍伐过的杨林变成了农田,毫无秩序的建筑、随心所欲的垃圾堆放,如果没有一场灾难带来教训,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把杨林镇糟蹋成什么样子才算终止,因此那场灾难的发生绝不是偶然。

    被哭声、叫喊声搅乱成一团的人间悲剧在人们的恐慌和束手无策中开始上演了。在人们认为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了,实际掌管人间命运之神早已给足了人们觉悟或者悔过的机会。只是人们从来就没有把可能会发生的灾难当成一回事,或者当成了不可能发生来看待了。杨林镇的人们平安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早已把西辽河河水肆虐的传说给忘掉了。尽管杨林镇的人们把这次的灾难推到了接连几天不断的大雨上,但是仅凭杨林镇的大雨还不能给这里带来多大的灾难,至于西辽河的上游到底下了多大的雨,又有多少河流赶过来凑热闹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杨林镇就像一个小小的木桶一下子灌进了满满的一大缸水。糟烂腐朽的木桶一下子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救命啊!快跑啊!活命要紧!”这些毫无节制随意妄为的人们拼命地挣脱被死神挽住的衣袖,就连平时最顽劣的孩子这时候也吓慌了手脚,失去了童趣而哭爹叫娘。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平时最有主见的人眼看着河水冲进了院子,爬上了屋顶也束手无策。

    狂野肆虐的河水突然出现在了杨林镇,就像把猛兽圈禁在了自家的院子里找不到出路,自己又没有一点办法来制伏,只好任凭猛兽的破坏和肆虐。淤积的河水几乎把处在略有凸坡上面杨林镇给淹没了。其实这只是人们毫无科学根据的错觉,按地理位置来说,杨林镇远远低于离得最近的福安城里的地势,很多时候不是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到低处,站在低处也能看到高处,要看自己在怎样的距离和怎样的角度。这场以前从来没有上演过的人间悲剧在杨林镇上演了,尽管每个人都不想把自己变成这场悲剧里的主角,但是真正的悲剧上演的时候完全由不得自己个人的主张。人们这才想起以前的留下的绝不是传说。河水散去幸免于难的家禽,家畜成群的死亡。这一次杨林镇的人们真的害怕了,害怕人也会像家禽、家畜一样的下场。只有相信政府了,真得感谢政府了,如果没有政府也许就再也不会有杨林镇的存在了。

    政府不但清理了河道,还把所有的住户进行了统一的规划,盖起了一排排一栋栋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房,并把地基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加高夯实。建出了一条条的街道,栽上了槐树,安上了路灯。摆上了一个个的垃圾箱。在杨林镇的最后的一次改造后。村里最前边的一户成了苏维诚的家,尽管这是杨林镇院落最大的一户,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家安在这里,这里曾是西辽河涨水最先光顾水淹最深的地方。尽管西辽河的水道已经疏通,并修建了牢固的提坝,但是人们还是不相信这里的安全是可靠的。灾难的触角总是最先接摸到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曾经是杨林镇走集体的时候圈养牲畜的地方。尽管改造后这里准备留给杨林镇人口最多的人家,跟第二大的院落比起来还要大上一倍,但是人口最多的人家庄林宁可选择比这小上一倍的最后面的院落也不愿把家安在这里。不过他出主意说把这里的院落留给苏维诚家是最合适的。苏维诚常年的到处捡废品收废品,别人家的院里总是长着绿绿的蔬菜,唯有他家的院里总是堆满了破破烂烂的废品,人人又都不愿意跟他做邻居。

    原本留给庄林家的住房,既然庄林甘心让出,别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很多人觉得,这么宽敞的院落让给了苏维诚,实在是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又一想他的家庭生计,让他捡点便宜也不算什么。弱者总该是得到人们同情的。

    老实巴交的苏维诚高高的个子,削瘦的脸上天生就像刻满了皱纹,蓬乱的头发就像秋天被风刮起的原野里的枯草落在了上面。从他的头发还有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杨林镇的井水干枯到了什么程度,他已经忘记上一次的洗涮是在什么时候。尽管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的笑意,但是人们从他的笑意里却看不到一点让他开心的地方。尽管人们从他走路没有一点力气慢悠悠的样子,甘心承认他的身体里一定掩藏着严重的疾病,但是人们又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因为生病的缘故在炕上躺过一天。

    还是让“圣人”自己来说说他对这次改造后住户安排的看法吧。人们对苏维诚给予“圣人”这个说法除了对他的调侃。再有人们对于“圣人”说辞总是那样的似懂非懂,事实证明“圣人”说过话又总在不经意间得到验证。确切地说,人们有时真的从心里把他当成了“圣人”一样来看待。因为他说过的话有时候会像“圣人”一样,结果证实总是很灵验。尽管当时人们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但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才确认不是疯人说瞎话。

    这一天的苏维诚不但穿了一身像春天绿草一样新鲜的衣服,头发也剪得短短的,就连满脸的皱纹都疏散了,这家伙原来长相还是蛮不错的。人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听到他的说法。

    “会好的。”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从他的嘴里说出的依然还是这三个字。这倒让人们实在难以猜测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了。难道他对这样的分配感到不满吗?再看时,他已经迈着步子朝着他新家的方向走去了。

    人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自信在支撑着他,总是让他认为“会好的”。当年他跟着母亲来到杨林镇的时候连一个能够让他们居住的所谓的窝棚都没有,他那时跟母亲说了一句,“会好的,”。等到他到了该娶亲年龄的时候,揭不开锅的贫穷局面一点也没得到改善,他家的窘困不能支撑再有第三个人活得下去,他又说了一句“会好的”,结果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几岁大财主家的姑娘嫁给了他。在河水泛滥人人都在为逃命抢夺财产惊慌不知所错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会好的”。事实证明这一切的变化的结果正如苏维诚所说的那样“会好的”。

    杨林镇的人们确信他不是在说疯话。在他最后一次搬进改造好的新家的时候,他还是在说着那句话,让人们不可理解的是他是在对眼前的处境感到不够满足,还是对以后更好的变化存在着向往就不得而知了。

    苏维诚很晚的时候才娶到媳妇,福安赵姓财主家的一个姑娘,他娘给他张罗的,在这个世界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也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把贫苦人视为最亲近的人,最需要关心、帮助和解放的人,甚至把贫穷视为一种精神财富的怪异现象,而且是越贫穷就越光荣。中国共产党给穷人带来了翻身的机会,土改给中国的穷人带来了好运。可得好好的整整那些依靠剥削得来财富的有钱人了,让他们也尝尝穷人过苦难日子的滋味。对于赵玉兰来说根本就没感受过富足给他带来的幸福,她沾了祖上的光,倒是让她跟着穷人饱尝了贫穷给她带来的艰难。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打倒土豪分田地,让贫苦农奴的解放不应该吗?让那些土豪财主们跟普通贫苦农奴过着一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合理吗?如果说那些被推翻的依靠残酷剥削而过着骄奢淫逸生活的人主值得同情和可怜,那么人类生存的平等又何在?

    赵玉兰在经受贫穷生活的过程中,也算让她得到了一种幸福的安慰,这种幸福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比获得更多物质上的富足更重要,不知有多少女人没有得到这种真正的幸福而在物质富足的家庭遭受比贫穷还要艰难的苦痛。那就是她遇到一个好男人。好男人拥有的财富不一定比别的男人多,拥有财富多的男人未必一定是好男人。

    老实人总有一个让人看不起的老实的想法,苏维诚总觉得自己的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的媳妇,不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了自己,她嫁给自己完全是人生没办法的选择。为了给她带来幸福的生活,他觉得他应该永不停歇的努力拼搏下去。至于到底什么才是幸福他也不知道,幸福也许就是他所说的“会好的,”至于会好到什么程度或者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连他也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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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造后的杨林镇除了人们生存环境得到了改善,其它的一切都还在延续着以往的生存模式,不过夜晚站在杨林镇的高坡上却能清楚的看到福安城里夜晚如火的灯光,还有灯光照耀下美丽的夜景,十几年的时间里福安就像从没有多大见识的小姑娘变成了风姿倬丽的美女,城市建设需要大量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城市优越的生存条件同样吸引着大量的年轻人,尽管乡村的环境也得到了改善,但是跟城市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了,干净的街道,繁华富丽商场和大厦,时髦漂亮的服装,只要是跟美因素有关的几乎都集中在城市,城市越大美的因素就越突出越广泛。年轻人精力旺盛,思想活泛,怎么甘心把自己窝在寂寞冷清的乡村,纷纷涌进了城市。杨林镇是福安最近的城乡结合部,大多数人把谋生的途径选择在了福安。

    冬天的福安总像被一团厚厚的浓雾笼罩着,不过这浓雾跟水汽没有一点关系。是城市人取暖做饭形成的浓烟,在气温较低空气流通缓慢的早晚形成了一团浓浓的烟雾。这些烟雾可把那些上了一点年纪的老人们给害惨了,只要一沾上就会引发不停地咳嗽。减少烟雾最好的办法,除非让围绕着福安周围大面积棚户区的居民不再引火做饭,冬季不再生火取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生活得够苦了,怎还能让这些得不到生存改善的人们担上这么大的罪责。因此彻底改变这种局面是摆在福安政府眼前最头疼的大事,不要说是福安市,北方大多数的城市又何尝不是这个局面。城市越大这样的现象就越加的尤为严重。没有办法,更多的福安老人把晨练的方向都定在了杨林镇,尽管那里的杨林没有了,改造后的西辽河河堤种满了比杨林还要珍贵的桦树,更让人们不可想到的是在这里种下的梧桐树和银杏树也大面积的成活了下来,成活率一点也不比移栽过来的原产地差。好像这里的林木对于城里的烟雾有极强的化解作用,到了这里空气顿时就变得清爽了起来。

    福安过来晨练的老人经常把终点选择在苏维诚家院外的槐树下,如果他们怀着好奇的心里向这个用柳树枝子围挡起来的院子张望的时候,一定不难知道从里面传出的稀里哗啦,叮叮当当的声音是苏维诚在给前一天收捡来的废品进行精心的分类。纸质品,塑料质品,铁质品,每一个大类又分成若干不同的小类,就像商店里的理货员把所有的商品进行分类一样,等待顾客光顾的时候出售起来就一目了然方便多了。苏维诚这样做除了是在等待着顾客来的时候更加的方便,再就是把所有的废品分类越精细废旧利用率就越高,作为原材料再次变成新产品的产能就越高,对于苏维诚来说卖的价钱也越高。

    这些跑来晨练的老人们,日子久了连他们都没有想到之所以对这里产生了好感,完全不是这里改造以后干净整洁的水泥街道,也不是在街道两边种植下的槐树。而是守在村边的这一家的院落,院落外面柳树枝子围起的栅栏,栅栏里面堆满的旧家具,旧的生活日用品。这些东西在年轻人们的心里是一钱不值的旧物废物。但在他们的心里曾经是多么珍贵的物件,就像亲人一样伴随着他们生活过多少年,当初哪怕仅仅是为了得到其中的一件物件曾经犯过多大的心思,就像自己的女人给自己填了宝宝一样的珍贵,尽管到头来不过都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件。在苏维诚的眼里是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分解着这些旧家具,但在他们的眼里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自己闹哄哄一生的过程。等到自己再也不能闹哄的时候就像这些旧家具一样变得一钱不值了。如果能变成一粒能够肥壮土地的微尘,给万物生长带来有用的养分算是最大的造化了。如果变成了一团臭气,非但没有世界带来一点用的价值,相反带来了害处,把原本清好的环境都给污染了……

    这些来自福安城里晨练的老人有时候看到苏维诚用那种伯乐相马一样的眼神在看着那堆旧物在分辨哪些是能用的,哪些是不能用的时候,会主动地跟他打招呼,也跟着叫他一声“圣人”(他们已经知道杨林镇的人们为什么会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让人可敬的名字)。他们同样对他却没有一点调侃的意思,他们曾经为福安的大雾跟他抱怨过,没想到他给他们的回答是“会好的”,自信的力量让他们明白事实正如他说的那样。

    不过苏维诚的自信的好运并没有伴随着他一直走下去。等到那些福安城里晨练的老人抱着好奇的心里去打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来自这个栅栏院子里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的时候,才知道被杨林镇人们眼里称之为“圣人”已经驾鹤西去了,苏维诚的意外事故给杨林镇人留下了太多的思考。

    让苏方达没有想到的是,在庄玉玲即将出嫁成为别人的妻子的时候,留给自己的忠告居然是让自己放弃收废品的行业,并且拿自己父亲的死把这一行业看成是多么没出息。

    的确,如果苏维诚当年不是在干着收捡废品的行业也许不会那么早的死去,即使死去也不会是那样的死法。

    那是一个生满铁锈的铁疙瘩,如果带着铁锈卖给那些专门收铁货的商贩一定会压价的,当然苏维诚带着好奇的心理也很想知道这个铁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就拿来了大锤准备把它砸碎。谁知道这个铁家伙反抗给他的是爆炸。后来,根据遗留下来的残片,福安防爆技术部门鉴定,是一枚日本侵略海连湾时遗留下来的炮弹,尽管年岁久远爆炸的威力远远的缩减到了最小的程度,但是当年能把一个村庄彻底毁灭的炮弹来说,苏维诚居然用这种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除了搭上自己的生命,再就是给杨林镇很多人家的玻璃震得粉碎,这样的灾难对这颗炮弹的制造者来说算是最客气结果。

    ***

    夏天留给夜晚的时间已经达到最短的时候了,为了成全人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有一个好的睡眠,夜晚的杨林镇开始的时候还偶尔传出孩子们的吵闹声,吱吱咛咛的狗叫声,没一会儿就像调皮的孩子贸然闯进了熟睡着母亲的房间,立时就乖顺得蹑手蹑脚被一片宁静给裹住了。

    这是庄玉玲离开杨林镇最后的一个夜晚,明天她的身份将彻底的改变了。苏方达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夜晚到来的时候找到他,跟她说了那些话。夜晚的宁静安抚不了他平静的睡去,他甚至不用猜测,从没有听到母亲熟睡时总是伴随着时有时无微弱的鼾声里知道母亲同样也没有睡去。这样的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是不可能忘记的,他的思维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有可能显得木讷、迟钝,唯有在这件事上却独有显得敏感,他确定她对他是怀有好感的,这种好感还不足以打动和说服她跟自己相伴人生,在以后的路途中一路走下去。他缺少她想要的东西,或者说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那是什么?不错,那就是幸福,确切的说是,是财富,足以支撑给人生带来幸福的财富。人人都在努力、拼命、甚至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在追求的理想中的财富和幸福。

    “达儿,别想那么多了,不管今天咋样都已经结束了。明天的事就明天再去想吧,再说明天又是个啥样子谁又能说得准呢?”

    “娘,我没有想那么多,是老鼠太闹腾了。”其实这天夜里根本没有一点老鼠的动静,家里的那只小白猫已经长大了,知道主人把它留下来的职责。小白猫从别人家抱来的时候,块头比老鼠还小,尽管它凭着叫声使老鼠感到震慑,却没有一点天生克星所具有的真正的本事,老鼠依然无视它的存在,依然照样的猖獗。有一天小白猫再也忍耐不下这种猖獗给它带来的屈辱,一下子就再也听不到老鼠出没的声音了。其实小白猫在苏方达跟他娘之间比他们都要睡得安然,苏方达的心里却比老鼠的闹腾还要感到心神不安。

    杨林镇跟福安离的很近,以至于仅有的土地都种上了蔬菜,夏天这里是福安的露天菜园,冬天大棚里的蔬菜一点也不比夏天的少,这里的菜农每天只要稍稍的起个早,管保让福安的市民在早市上买到应有尽有的蔬菜。苏方达的心里跟杨林镇大多数人们的想法是一样的,这里跟以前比起来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化,但是为什么人们越来越觉得这里不好了,年轻人都涌进了城里,杨林镇大多数的人又都是去了福安。福安在苏方达小的时候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城市,为什么好像做了一个梦,过了一个夜晚一下子就变成了富人居住的天国,到处都是新建的高楼,还有更多的高楼正在建设过程中,大片的棚户区被一点点延展的城市给吞噬。人们再也不用为生火做饭、冬天取暖到处弥漫的烟雾呛得呼吸困难而犯愁了。这样的局面即使那些依然晨练的老人,也不再认为当年苏维诚的话有多么先见之明,因为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随时都在发生着让人们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一切的变化对于苏方达来说好像没有一点的关系,尽管他跟别的孩子一样到上学的时候一起跟着去上学,放学的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去把那些从福安城里捡来的废品进行分类。老实、诚恳、勤奋、没有一点使他脱离过好孩子生活的轨迹。但是在他的成长轨迹里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欢乐的记忆。

    为了收到更多的废品,有时一天要跑上好几趟福安,对于福安所有角落熟悉的程度甚至比规划师还要清晰明了。越是这样在他的心里跟福安距离就越来越远。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苏方达终究没有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庄林对自己会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不过,一切绝不是无从考证的。在现实社会里,自己一个在最底层社会里扎挣着的人,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能够打动他的优点,没有让他对自己称得是爱喜的因素。个子虽然不能算是矮小,但外在的体貌却很难跟俊伟的形象搭上干系。这个社会,凡不能从国家正规单位里按月拿到工资的人,总被人给说成是无业游民。即使有着富裕的家资也一样不被人们看好,更何况苏方达的家庭经济状况更不可能引起庄林的心动。如果这一切对于跟他毫无关系的人来说,即使再多不利的因素,也定然不会引起他的关心和注意,更不要说是敌对情绪,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穷小子不知啥时候打起了他爱女的主意,说不定自己的爱女对他也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为此他反对他的情绪是绝不含糊的,当年苏维诚因为贫穷才讨得了小他二十几岁福安财主家的姑娘赵玉兰。到了他小子的时代,事态早已完全变了,不过,他们的家境依然没有多大长进,跟富裕比起来着实落后很远。时代的发展绝不是有冬暖夏凉不漏的房子住,身上有不入流俗迎季的衣服穿,谷仓里储存着满满的隔年的陈粮,就能算得上是富足。相反越是把这一切看得重的人越是生活在落后的圈子里。

    指望一个在贫苦经历里踽踽独行的人,心里能够生出旷达脱俗的意识来,简直是痴人说梦。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信仰磨砺意志的人来说,很难说出他的思想有什么高明之处。在他们看来只有牢牢地把握着社会现实,只有在利益上得到好处才算是实实在在真正的人生。他们的头脑、思维从来没有跳出过吃穿用度这些最基本的范畴,或者说他们的大脑缺少知识和才智的充实,甚至达到极为匮乏的程度。毫无远见,无法接受更广泛的世界,比如,从来没有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人应该怎样的活着?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所谓的知识和才智未必只有从书本里才能得到,世界在衍化的过程中,给人赋予了灵敏的悟性,生活中和历史发展中一切的经验和教训才是真正最好的教材。

    庄林也许彻底把苏维诚的小子给看透了,永远不会有多大出息的。

    很长一段时间,苏方达一个人静下来,总是把自己的思绪锁定在对一个人的思念里。人是生物界里最奇特的动物,奥妙的原因除了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理和思维,不方便或者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心里,心里一样在奥妙的感知世界里随意的畅达。只要自己不说出来就永远不被外人所知晓。苏方达弄不明白在庄林对自己抵触情绪里,有时似乎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情意,尽管这种情意远远称不上对他的赏识,最起码可以说得上是一种关心。

    “苏维诚小子,你不要见着我就躲得远远的,这回我跟你说的不是别的事,是为了你好。我可跟你说好了,看你收来的纸壳在院子里已经堆得不少了,按说这事我是不该管的,为了全村人着想不得不告诉你,那是很危险的,一旦遇到哪个坏小子只要一个烟头扔过去不知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那年端午节的前两天,苏方达在杨林镇的村口老远的看到庄林的时候,故意放慢了脚步,准备等他走得更远了自己再走过去,谁知庄林看到他非但没有接着朝前的方向走过去,反倒转过身朝着他走了过来,在他走近苏方达还有几步的时候,苏方达正要躲开他,却被他给叫住了,庄林早已从他惶惶不安的神情猜出了他的心里。

    “如果你再引来一场大火,别再想像那场大水一样会给你们带来好运了。”听到庄林的说法,好像那场大水是因他家才引来的,好像别人都是那场大水的受害者,唯有他家是得了好处的。不过,贫家薄业的即使发了大水也没啥可损失的,那一次苏方达一句话没有跟他反驳就默默走开了。苏方达知道,庄林说的不是为自己好实际是在为自己好。

    庄林心里,这小子也许是在认可了自己的说法。

    庄林不止一次像这样在没人的场合,恰到时机故意把他拦住当面教训了。当然这都是苏维诚死了以后才有的事,好像苏维诚死后他有义务接管这个缺少父亲教导的权利似的,要不就是怕苏维诚没有把他教导好,担心以后会做出对别人有害的事不得不当面指教。

    “苏维诚小子,我奉劝你以后离我女儿远远的,我女儿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你的身份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不要说你对我女儿觊觎啥样的想法,就是跟她说上几句话,别人都以为她身份降低了。难道你就没好好想想,那种好事永远都不可能在你身上发生吗?”

    有时候,人们表现出来的忍让并不是一种懦弱,确切说来是一种敬重,亦或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但是对方真的把这种忍让当成是一种懦弱好欺,那种宽宏大度就会变成一个毫不留情面的厉害角色。

    “庄林,既然你这样说话,我也就没啥对你可顾忌的了。”让庄林没有想到的是苏维诚小子居然胆敢当面对自己直呼其名地顶撞了起来。从外表上,他还没看出比苏维诚有多大的差别,都长得瘦瘦的,脸上的颜色也都是黄黄的,不同的是他比他爹的形象多了一股英气。如果开始的时候,庄林并没有拿他比对苏维诚好一点的心态来看待,但是苏方达第一次那样严肃地跟自己直呼其名地说话,彻底的让他知道了这是跟他爹完全不一样的小子。

    “庄林,我不管你跟我说什么,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爹的名字,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爹已经走了,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在我面前对他说三道四。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我爹给我留下的,叫苏方达。我做的事情跟我爹没有一点的关系。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打算对你女儿做出任何想法的心里。倒是你女儿做得比你更有良心,更有人性,她总是主动做出对我很感激的样子来。”如果不是庄林把他逼到这个份上,苏方达也不会把没有对她女儿动过心思的假话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庄林顿时显得没话可说,就像一个在自己面前总是逆来顺受的人,突然对自己做出毫不留情面的反抗。每一句话又都是那样的义正言辞。

    “如果只是感激。那倒没什么,不过我真的害怕她会做出把自己给害了的事来,要是那样的话,跟几年前那件没有发生的事发生了有什么两样?”

    这种带有污蔑性的言辞不能不使苏方达索性把心里话说出来。

    “庄林,有些事我是不想说出口的,既然我那样做了,就不是抱着在别人看来带有腌臜的目的。不过你一次又一次的找我的麻烦,看来你真的是把那件事给忘记了,再不就根本没把那次的事给放在心上。不过,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正因为那次的伤害给我带来了终生难以治愈的伤残。”

    “你受不受到伤害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一个无赖的疯子。”

    “如果不是你眼前这个无赖的疯子,你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被一群流氓给糟蹋了。我不求善有善报,但像你这样把我当成恶人,实在有些心寒。那次的事你女儿倒是安全了,给我带来的伤害成了永远无法救治的伤痛。有人说我的残疾是天生的缺失,我之所以不想说出来,是怕我纯洁的心灵被人说成是带着某种不光彩的目的。更何况,那时我还是一个不懂得情感的孩子。”

    苏方达这样一说,庄林好像想起了什么?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庄家欠你的绝不仅仅是人情,而是永远都无法回报给你的恩情。如果让我拿女儿的幸福去交换,那我宁愿做一个负心的人。如果我还有第二个女儿,或者如果不是我家玉玲,无论是从相貌身段,还有性情都是少有的美丽和温柔,也许就不会存在咱们之间今天的这一次谈话了。我绝不是一个不懂得一点事理的人。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件事会给你带来这样大的伤害,如果知道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些混蛋小子的。我听说那些混蛋小子最终还是都给法办了。那件事想起来真的让人感到太可怕了,可怕的是一群刚刚长大的小子居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也许正像你说的,正是玉玲长得太出众了才招来了别人对她想入非非的祸事。”苏方达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怕心里掩饰的那种诡谲的想法被自己表情给出卖,把脸转向了别处。他的心里同样不能否认,因为庄玉玲的长相而对她产生了好感,尽管这种邪念并不是有意的蓄谋和刻意的策划,但是以一种正义的心里在揭开别人意图的同时,也为不免带出了自己的幻想而感到不安。

    “总的来说还是那些混蛋小子太缺少教养了。”好在跟他生活在不同时代的老家伙还按着自己的思维去想那件事,没有看穿眼前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年轻人的心里藏着的鬼把戏。不过,在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和有什么见不得人,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以证明一个穷小子对一个长相好看的姑娘产生爱慕的想法是不正当的,更别说是可耻的。

    庄林这样一说,那件原本逝去久远的事,又一次像抽筋扯动了神经一样,使苏方达顿时变得紧张和惊慌。他简直不敢想象在别人的眼里看到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看到的自己都一样是一个懦弱透顶的人,那时到底哪来的勇气居然让自己做出那样勇敢鲁莽的事来,然而在受到那样严重血糊淋啦人人看了都感到痛心的重伤,自己竟然都没有吭一声。

    ***

    杨林镇的人口数量不具备独立办初中的条件,为了方便上下孩子读书方便,在离杨林镇不到十几里远的地方集中办了一所初中。每天杨林镇读初中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也还算方便,一来不算很远的路途没有太大的陡坡,加上孩们逐渐长大了有了自立的能力。上一代农民自感觉吃了不少的苦头,活得很不容易,最大的愿望是再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去过跟自己一样的生活。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还都不很富裕,但是在满足孩子吃的用的方面却显得毫不吝惜,尽可能的满足孩子吃他们想吃的食物,穿他们想穿的衣服。这些看似单纯优渥的物质条件,并没有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就像庄稼地里施足了化肥,但缺少雨水及时的浇灌造成营养失衡生长出来的庄稼。原本贫困的现状却没有让孩子身受体会和得到教育,出现了跟他们想法悖逆的结果,相互之间攀比,争强好胜,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给惯坏了,算是毁了他们。吃好的,穿好的,打算让他们能够理解父母的心,努力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谁知道他们都想错了,除了给这些十五六七岁的孩子带来了比父母还要健壮的体格,再就是偏激的性格,扭曲的灵魂。

    那个时代有过读书经历的人都知道,不能把所有的毛病归咎于孩子们身上,就像偏远地区发展的落后不能完全归咎于人们思想木讷,生性的懒惰(事实越是偏远地区要想维持基本生存越是需要努力的付出),孩子们成绩普遍低下同样不能把责任推到先天智力的问题。“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尊师重教古之传统,把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看成是塑造人类灵魂,抬举到高无上的地位。凭着关系,愚人也想之为圣,术业无专工攻,遇惑而不解。教师少有坚实的文化基础,少有经受大学学堂严谨探求知识的阅历和学识,又怎么能指望孩子们走进大学学堂。就像一个从未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又怎么能知道战争的现实和残酷。一切论调都是空之泛泛。

    环境造就倒使孩子们显得早熟了,什么时候种什么庄稼,什么农药治什么虫,有的说出来经验比大人还显得老道。谁家的母猪下了几个猪崽子,谁家的母驴跟谁家的二马配上了种,谁家的媳妇眉来眼去的跟谁家的男人偷偷地好上了,谁家的男人出去打工刚刚离开家门,家里的女人就把一个男人勾搭到家里,诸多不一,林林总总,道听途说,广泛的信息来源,乌七八糟的事在这里总能有所听闻。

    尽管一个个表面都显得成熟,但是一说到学问,一塌糊涂得总是羞于启齿。做出的事情也超出了大人们想象。很多的孩子在刚进入初中的校门就偷偷的开始恋爱了,甚至有的女孩子为争夺一个面相姣好的男小子,跟同龄的女孩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以前男孩子稍有不和动手打架倒也寻常,如今女孩子打架也同样见惯了。当然,有的男孩子也为自己能得到比别人更好的女孩,钟情而高兴的心里远远超过在学习上得到好成绩的心情。

    人生的成长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的,每一个过程都需要得到理智的引导和来自方方面面真诚的关爱,当幼稚的思维还不能左右自己理智行动的时候,或者说还没有一个坚强的意志为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奋进的时候,头脑一时冲动是很容易做出有反常规的事来,很容易被别人引上歧路的。

    青春懵懂的阶段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也是最容易被忽视最容易被糟蹋的阶段。世上的事情好像都在重复着一个道理,当你拥有最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它的美好,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了可贵。因此美好不在于拥有而在与失去。这些在身体发育上刚刚成熟,社会经验和知识渊博程度还没有独立的能力为家庭和社会承担责任。人生、事业、爱情、责任这些值得深深思考,以此考量一个人成熟标准的问题,却总是被看得极为轻率。好像人生无大事。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希望自己孩子在读书道路上有所出息的大人们早就发现了这种可怕的现象,害怕自己的孩子跟着那些坏孩子学坏,相反,那些坏孩子家里的大人早就无所谓自己孩子的好坏。如今,严酷的现实摆在眼前,男孩子任凭家里条件再好娶媳妇的也成了让人头疼的事,女孩子都盯着城里光景,即使再多的彩礼也难留得住。如果自家的小子能早早的勾引一个不花钱的媳妇回来,倒也算是本事,不知给家里减去多大的负担,反正读书又没有指望,谁又能说这不算是好事呢?农业的土地农民种,农民种下的种子农民收,农村永远离不了种地的人。难以支撑的高昂彩礼是每个男孩子家里大人最愁心的事。抱着这种纵容的心里,这些小子又怎么能不老早的学坏呢?

    杨林镇中街的中间位置有一处四间红砖瓦房的院落,是改造后统一的建筑规制,就其红砖瓦房的外观来看没有任何特殊的。红砖的院墙和黑色大铁门是后来逐步完善起来的,从铁大门到住房一条二十几米的纵深院落,有一条红色方砖铺就的墁道,墁道两侧夏天呈现在眼前的是年年倒茬种植不一碧绿的菜畦。这样的院落并没有任何让人吸引的地方,最让杨林镇不能忘记这个院落的是,墁道两侧有两棵高大的桃树,春天开得满树粉艳的桃花自不必说了,夏天桃子熟的时候拳头大小的粉桃灌满了实足的糖分。杨林镇人人对这家的好感大多是从吃过他家的桃子开始的。人们用芽接和枝接的方式打算在自家的院子也长出一株这样的桃树来,结出的桃子终究没有他家的口感好。

    每天到了放学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不管是在院子里还是屋子里总是用心探听大铁门吱扭咣当的开关的声,那是女儿玉玲放晚学骑自行车回来给她传递的信号。信号的准确率一旦出现了延迟总是让她心里感到不安,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这种不安的心里尤其的加重。她担心的是,怕女儿被那些坏小子给拐带坏了。她虽说没念过几天书,对常用汉字的识别程度不是啥难事,字面书写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女儿的书包里总是被一些男孩子偷偷地塞进字迹写得歪七扭八的情书,她很难想象到底是谁给了这些男孩们的勇气,动不动就说,“亲爱的,我爱你,我想你”之类不堪入目的话来。那些感情至深的话岂是他们那个年龄的人轻易说得出的,一个“爱”字,一个“情”字,又岂是轻易随随便便想说就能说的。

    “这样下去,不出事才怪呢?整天在学校里胡闹哪还能学出好来?”女儿玉玲每天放学回来时那种忧心不定的神色,她娘早就看出了某种不正常的苗头,有时候悄悄地跟她爹(庄林)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让孩子不念书了吧?再说还有一年初中就毕业了,等到高中去福安也许就好了。”庄林老伴早就知道女儿被数不清的无论是字迹还是内容都不堪入目的情书闹得无法安心读书。但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

    夏天总是把白天的时间拉得很长,按着冬天的时辰天早就黑下来了,夏天依然顶着老高的太阳。这个季节是玉玲母亲最不担心的,她不相信明晃晃太阳照耀下坏人出来胡作非为。女儿有时候跟同学玩回来晚也是常事。那天,她朝着大铁门的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已经催过好几遍让庄林出去看看。

    “那么大的姑娘了,能出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儿。

    大铁门好像突然被重重的撞了一下,发出一声浓重的敲击声。敲击大铁门的人以为门栓被插住了,没想到是虚掩着。用力一敲,门开了,差点给进来的人闪个趔趄。为了方便女儿回家,每到这个时候玉玲母亲总是提前把门栓拉开。

    一个每天总跟庄玉玲一起上下学的个子矮矮的脸色黑黑的女孩子一闯进门来,看到玉玲母亲的那一时刻,便上气不接下气惊魂不定地喊着,“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玉玲母亲像听到报丧一样的表情紧紧地抓着那个女孩的手急着忙的问道:“快说,到底怎么了。”她已经感觉到那个女孩的手哆嗦得比心脏的跳动还快。

    “出人命了,流了好多的血。”尽管庄林的老婆没有完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仅这两句话就已经让她晕过去了,那还用问吗,一定是女儿玉玲出事了。

    “是玉玲吗?”庄林听到声音赶忙地问。

    “不是,是苏维诚家的苏方达被人打坏了,倒在地上流了很多的血。”

    “你这小丫头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苏维诚家的小子出事你应该到他家去报信,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他是救玉玲才出的事。”

    “老婆子,猪都不会像你这样的傻,你没听到吗?受伤的不是咱们家的丫头,是苏维诚家的那个窝囊废的小子。都怨你这个小丫头,为什么不早早的把话说清楚呢?”

    “我不说了吗,他是救玉玲才被人家给打坏的。”

    “玉玲呢?玉玲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她在看着苏方达,让我回来找你们想办法?”

    “你应当去苏维诚家告诉那个寡妇老婆子,我们家的路又不比到他家近多少。”

    “你怎么会这样?没想到庄玉玲怎么会摊上一个像你这样没有一点人情味的爹。”

    “小丫头,说话可得小心别给自己的嘴巴找麻烦,就凭我比你爹都大的份上,我就是替你爹教训你一耳光他也不会说啥的。”

    “就凭你这个德行,还想教训别人,还是好好的想想自己怎样教训自己吧。”

    小丫头说完气呼呼地扭头就走了,庄林也在她后面跟着去了,玉玲母亲已经吓得走不了路了。庄林心里还在想着,“这个小丫头长的多丑,还这么厉害。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连这么大的小丫头都这样的没有教养。”

    庄林赶过去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家伙躺在地上,他上身原本是穿着深蓝色的褂子,下面穿着黑色裤子,单纯衣服的破旧还不至于让他显得这么狼狈,但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就变成眼前的样子了。让庄林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居然不顾一切的把这样的一个小子抱在了怀里,还有红红的血液流在女儿的衣服上,女儿的手上也沾满了血。旁边还有两根打磨光滑的镐把,这一定可以算做是作案的凶器了。

    “玉玲,快放下,你抱着他干什么?他可是苏维诚的小子。”

    “苏维诚的小子怎么了?是他救了我。”跟那个小丫头一样的口气,庄林这回一点都没有反驳,顿时老实了。

    “我是说,他流了这么多的血,得赶紧送到杨林镇的大夫那里去看看。”庄林看到苏维诚的小子焦黄的脸色就像秋天被风吹干的树叶,被疼痛扭曲的脸型非常的难看,从他受伤的身体里流出了好多的血,脸上却浮着一层汗,汗水顺着脸流到了脖子里。好在晚上的天还没有黑下来,一切都还看得清清楚楚。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他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在女儿怀里,他不相信一个人如果承受这么大的疼痛会一声不吭,除非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庄林站在马路上朝四处张望,偏偏这时候连过往的人和车辆都很少,有一辆白色和一辆红色轿车从眼前经过,庄林走过去打算找人家帮忙,都怕给自己招来麻烦,稍稍减缓了一下速度,又加大油门走开了,再接着又有一两个骑摩托的人从这里经过,虽然停了下来,根本起不到作用。

    一辆马车从远处赶了过来,庄林嘴里在说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辆马车给截住”。

    “兄弟,苏维诚家的小子受伤了,请你帮帮忙把他送到咱们杨林镇的大夫那。”庄林走到那辆刚从福安城里拉完货回来的马车边,一看,好办了,一个村里的,即使不用他拦,赶车路过的人也会停下来看看究竟。

    “丫子,他怎么了?”马车夫跟矮个的姑娘显然是亲戚。

    “被人打坏了。”

    “打人的人呢?”

    “那些野狗一看出事,都跑路了。”

    马车夫看了看那个抱着苏维诚家小子的姑娘,牛奶一样白皙的脸上透出了一层愤愤的表情,加上心里的那种惊惶失措还没有完全平息。泛着一层粉红的脸蛋,被一股愤怒、焦急还有淡淡羞愧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显得很是可爱。杨林镇的水土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使以前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姑娘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俊美的大姑娘了。躺在这样姑娘的怀抱里,这个穷小子算是交上好运了。姑娘的花书包远远地扔在了旁边,穷小子的书包早已不知哪里去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得赶快找大夫看看,可别再出什么大事,苏维诚没了,他小子再出事,这一家不就完了吗?”如果说苏方达以后总是认为庄林对他有着极大地成见,那时他却清楚地看到庄林对自己表现出了明显的着急,即使受到他女儿的影响,最起码说明他不是很坏。

    “伯,我没事,求你别告诉我娘。”

    “也许他真的没什么大事。”赶车人除了凭着自己的直觉,再就是带着一股同为一方水土乡里乡亲的同情。

    赶车人走过来帮着庄林从姑娘怀里接过苏方达把他抱上了马车,也许碰到了受伤的地方,伤者“哎吆”地叫了一声。

    “轻点!”姑娘满含心痛的声音,苏方达以后想起的时候不知带来了多少感动。有时候会想到,那时候即使真的死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也许给她带来的悲伤远远大于给自己身体上的伤痛。

    庄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早晨刚刚换上白色缀着点点碎花的新崭崭褂子,除了从苏维诚的小子身上粘来的泥土,还有他红红的未干血迹,“还不赶快回去把衣服换掉,一个大姑娘家成什么样子了?”在外人面前庄林不好过多的责怪女儿,他还没有把事情的究竟弄清楚。

    “把我的书包垫在他的头上,防止马车再把他的头给碰伤了。”

    “我们难道不比你明白该怎么做吗?赶快回去换衣服吧?”庄林第一次看到女儿对一个外人这样的关心,并且是苏维诚家的小子,带出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一点没有打算隐藏心里的反感。

    “不,我跟你们一起去找大夫。”这一刻起,庄林意识到女儿彻底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倔强叛逆的心里开始不把他这个做父亲的权威当回事了。

    好在离杨林镇卫生所不远。

    “大夫,用不用把他送到福安市里的大医院?”庄玉玲焦急地表情跟自己至亲的人受伤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你们有很多钱觉得没地方花的话,最好是送到福安市里的大医院去好好的看看。”杨林镇的大夫除了对一个小姑娘都敢轻视自己的医疗水平,再就是对平时看着不起眼的苏维诚的小子受到这么好看的姑娘的关心产生了嫉妒。

    “大夫,别听孩子的,我最相信你的医道了,你看看到底有没有伤到骨头,或者更严重的内伤。”对于庄林来说如果伤势严重,由谁来承担医疗费才是最让人为难的事。

    “大夫,我没事。”对于一个贫苦家庭长大的小子,在金钱面前疾病、痛苦甚至生命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不是无知给他带来了永久的创伤,正是因为他的懂事才让他变得坚强,哪怕是身体健康受到伤害,再少的医疗费对一个勉强供自己读书家庭的孩子来说无法承受的。

    不是贫困限制了人们的思维,贫苦实在是让人没办法的事儿。这个世界上难道有人会耻笑因为贫困而没有志向吗,难道就没想想贫困有时候也是坚强的基石吗?贫穷的农民,还有那些尚不富裕的人群,同样是支撑民族强大的基本力量,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严重的劫难和创伤,依然默默的为民族的复兴而努力,骨子里不就是有着一股永远摧毁不倒的坚强吗?

    “眼前看来没有任何的问题。现在的孩子不知道都吃什么长大的,个个都是那样的性格暴躁,稍有不顺就抄家伙动手打架,还一伙一伙的,真为他们感到可惜,如果早生几十年,就凭这样的气质,小鬼子还能敢跑到咱们中国来横行霸道?”杨林镇的大夫根本没把这种打架受伤的事放在心上。

    他的医术不高(事实最应该承担苏方达身体创伤的正是杨林镇的大夫,因为他的误诊才使苏方达造成了被人们视为多少有点残疾的后果),身上多少还是有些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道德准则。打架造成的伤害,这种有意触犯身体健康的行为是不被重视的。

    “他是被流氓给打坏的,不是他去跟人打架才弄成这个样子的。”这种被人误解的行为就像被误诊的病情一样同样不能让人接受,姑娘几乎带着争执的口气反驳了大夫的说法。

    “我说的不是他,像他这样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又怎么会有去跟别人打架的胆子。”

    晚上苏方达在杨林镇大夫简单的治疗下忍着疼痛回家了,大夫从他胳膊腿脚都完好无损断定他挨了镐把打击的肩背只不过是受了一点皮外伤,给他开了一些止痛药,断定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不过从那以后他的肩部骨骼就格外的膨出,就像天生带着一个罗锅一样。

    ***

    发生了那样的大事,庄林不可能不深思事情的原委,好在受到伤害的是苏维诚家的小子,如果一镐把打在了他的女儿身上,无论如何也要到公安局去讨个说法。尽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还是觉得女儿的名节、精神和身体的安全远远要比读书学知识重要得多。何况玉玲的成绩一直就很是不好,至于能不能考得上福安市里的高中连她自己的心里都没有一点谱。

    “我看这个书即使再接着念下去也不一定有什么结果?”那件事刚过去没几天的一个晚上,家里人都吃完了晚饭,庄林表面上冷不防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实际上他已经跟老伴商量好了,原本是带着试探的语气探探女儿的口风。并没打算让女儿急于回答,让她在晚睡前好好地咂摸咂摸,中途辍学在人生的过程中毕竟不是小事。决定事情成功与失败并不是花费时间的长短,而是对其产生的兴趣能不能引起对时间的珍惜和重视,及其所下功夫的大小。庄玉玲早已对读书失去了兴趣,也许她根本就没对读书产生过兴趣,让庄林没有想到的是,

    “我也正不打算再念下去了。”庄玉玲的应答会是那样爽然。

    从那以后庄玉玲彻底的跟读书断绝了关系。

    多少年以后,当他们在共同生活的世界里感受彼此带来幸福的时候,并不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是一件多么坏的事。甚至以此作为一部身临其境的恐怖电影,一遍遍的在大脑里重播,以此找出对方身上值得信赖和引起他们相爱的根源。

    跟往常一样一天里最后的一遍铃声响起来了,也许是在一天结束的时候让同学们都放松了心情,最后一遍响铃的时间是其他上下课铃声时间的两倍。同样按时放学走出校门的初中生脸上比上学的时候多了一层喜悦的表情。跟城市里的学校不一样,校园外面除了房屋就是街道,这里的孩子一走出校门就接受大自然的直接拥抱,除了树林再就是荒草地和农田。尽管学校里已经想出了很多的办法制止这些表面看似成熟,实际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男生和女生在一起的胡闹行为。但是离开了校门那些成双成对的男生女生就迫不及待的走在了一起,连学校的老师看在眼里都没有一点办法。一些孩子用学校自习或者补课甚至编造各种各样的由头来欺骗家里大人放学回去很晚的理由。

    那一年的庄玉玲已经到了十七岁,身体的发育已经使她跟大人没啥两样,在学校里她的个头比那些女老师还高,那些女老师没有一个比得上她亭亭玉立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丰满的体型招来了太多男人们对她想入非非的眼神,细细长长微微下弯的眉毛下汪着一对像在明澈清水里浮动的黑珍珠一样眼睛。那些从未见过她的未娶媳妇男孩子的母亲见了她总在偷偷的向人打听,“这是谁家姑娘”。杨林镇的那些母亲见了她更是老早的捧着一张笑脸来迎接她,唠唠叨叨的说着一些违心的阿谀奉承的话。偏偏只有她没有跟任何的男生搅在一起,杨林镇跟她一起念书的男生晚上放学的时候都巴望着跟一个矮矮的,皮肤黑黑的女生搭讪几句,试图打听到她跟在一起走的那个骑着橘红色二六自行车好看女生的底细。

    没想到就连那个丑小鸭都一脸的傲气,根本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心术不正的家伙。

    这些表面看来流里流气的小子毕竟还没有脱离孩子的稚气,做了坏事简直吓坏了,如果被警察逮着,连警察都在笑话他们作案手法的可笑。他们作案后想到唯一下场就是被枪毙,连法律视情节轻重量刑的说法都不知道。其中有一个是亲眼看到过死刑犯被枪毙的,因此,联想到自己做了坏事也许是会被枪毙的。

    不过他们真的害怕了,三个人几乎同时指责那个个子稍高的小子,埋怨他把他们带上了绝路,最害怕最伤心就数那个个子最矮的,四个人中数他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只有他一个人受到了伤害,也是他拿着镐把把人给打坏了,听到那个小子说要枪毙,他第一个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大不了到时候我就说是我打死了那个小子。”

    “人家能信吗?那个小子咬的是我又不是你。”那个小个子伸出胳膊给他们看看挨咬后的淤青。害怕、委屈、疼痛又使他哭了起来。这样一来这另外的三个小子也跟着害怕了起来,吓得他们连家都不敢回了,躲在了离杨林镇不远的河沟里,等待着外面的动静,或者说等待着警察来把他们抓走,或者说等待着被枪毙的结果。天黑前的那股嚣张劲早已被恐惧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这般地步,那个带头把他们拖下水的小子后悔自己为什么去学文化,学会了写字,语文课考试的时候短短的一篇作文怎么也憋不出几个字来,然而写情书又总是一封接一封,正是因为他接连给庄玉玲写了五封情书,她居然就像从来没有收到一样,一个字都没给他回过。于是他才想出了一个愚蠢的下策,约上跟他要好的三个同学,在晚上放学的路上堵截吓唬吓唬她。为了使她达到更害怕的目的还花了五元钱买了两根镐把,让最小的和另一个分别拿着。

    几个小子商量好了,放学后先在庄玉玲回家的必由之路做好隐藏,等到庄玉玲骑车经过的时候,再猛的冲出来。

    几个留着长头发流里流气的小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把庄玉玲拦住的时候,给庄玉玲带来害怕的心里倒不如说让她感到吃惊。连地上蚂蚁都没有为晚上的到来做准备,爬来爬去正忙活着,太阳还晃晃的亮着,再说这条通往福安的公路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并没有吓到她。

    “干什么?”那个跟庄玉玲走在一起的矮个黑姑娘似乎照样一点不害怕。

    “滚,没你什么事儿。”

    “没我事,拦我干什么?”

    “我拦你?你天天照镜子就没好好看看你长得那副德行,就凭你也想让哥们儿对你动心,你就没去打听打听哥们儿甩掉的那些烂货哪一个不比你长得好看。”

    “流氓。”这样一说分明就是朝着庄玉玲来的,庄玉玲明显的对自己的好友愤愤不平,骂了一句。

    “我今天就流氓了。”那个给庄玉玲写了五封情书的小子甩掉了自行车正朝着庄玉玲走了过去。

    “哎呀!妈呀!”一声惨叫让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包括那个不知道从哪里窜上来的一张嘴,像被世上最凶猛的恶兽把他死死地咬住不放的人,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从哪里窜上一个人来。

    那个还没有走到庄玉玲身边的小子回头看的时候,那个拿着镐把的最小的同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冲上来的小子像獾猪一样把他的左胳膊死死的咬住了,痛得他嗷嗷怪叫。

    “拿镐把打他。”

    在同伙的提醒下被咬住的小子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用另一只手拿着镐把朝着那个咬人的小子的后背狠狠地砸去。那个咬人的小子顿时痛的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血顺着他的后背流了出来。

    “打死人了人啦!出人命啦!”跟庄玉玲在一起走的黑姑娘大喊大叫了起来。

    那四个家伙顿时吓得慌了神,特别是打人的那个小子手里拿着镐把更是吓的哆嗦成了一团。

    “快跑!”拦路的几个小子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当时的想法,只要赶快跑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小荣,赶快去我家喊人。”庄玉玲的心思只有大人们才能处理得了眼前的状况。

    如果说庄玉玲以前对苏方达的看法,只有一个心里,那就是根本看不起他或者根本就不把他看在眼里。他不但衣服穿得破烂,是杨林镇唯一一个走路去学校读书的。更重要的是小的时候庄玉玲就听她爹庄林讲起过苏维诚家的底细。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曾几何时,多少伤怀痛心的往事在人们的记忆中竟给淡忘了。别人眼里不关乎自己痛痒的事,大多当成了闲暇笑谈的故事。即使亲身遭遇的也总有好了伤疤忘了疼感觉意识上的散失。

    庄玉玲那天放晚学回家的路上,被一群突如其来流氓小子围堵的时候,走在旁边的苏方达自知没有能力为这个美丽的姑娘解围的。不过,男人那颗在女人受到伤害时挺身而出正义的心里,并没有因为他的弱小而显得胆怯,没有因为他的思想不够成熟而显得瞻前顾后,没有因为场面混乱而使他的头脑失去机智。几个流氓小子正用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的手段向美丽姑娘猥亵的时候。猛然间,像一只瞅准了猎物的猎狗发了疯似的冲了过去,随之而来的像一个挨了刀子的猪一样发出出人意料的惨叫,着实把那几个小子吓了一跳,再看时,他们中间一个最瘦小的被跟他一般的小子把胳膊给死死的咬住。

    不要以为善良的人就软弱可欺,有时表现出的忍让和软弱只是人性的理智。虽说他很弱小,但不证明关键时刻没有豁出一切去的胆气,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受到了社会思想深刻的教育。一旦被邪恶触怒了正义的神经,对这些直立行走而丑陋的家伙,做出的举动竟是骇人的。

    苏方达为庄玉玲解围受到伤害倒在地上,庄玉玲不顾一切的把他抱在了怀里。尽管他们的年龄都还幼小,但是男人的那种正义感,女人的那种温柔体贴,恰到时机涌现得一点不比成熟的男人和女人逊色。

    这之前,他们之间只能称得上同村而居的邻伴,相互之间谈不上有任何一点越界的情感。苏方达为庄玉玲受到伤害的时候,庄玉玲对他除了表漏出来的心疼、感激,还有女人天生以来那种母性的关爱,犹如春风催促下的芳草慢慢地溢涌出来。那天发生的事尽管他们再没有提起,不证明记忆里被丢掉。伤痛可以消除,伤疤却永远难以抚平。特别是那种挺身而出的勇气和品质永远挥之不去,特别是她在后来遇到困难和挫折,需要有人能伸手帮一把的时候,总是不经意的想到,如果有一个像他那个人在身边,自己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年岁见长,情感逐步成熟,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幸福,感情纠葛的纷至沓来,使人们的心理变得更加的复杂。我们不止一次的说过,历经过生活苦难的人,或者为物质生活疲于奔命的人,不可能在寻求精神的寄托上,冲动到放弃基本生存的要素,在一贫如洗的境遇下依然生活的幸福。“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以后,在杨林镇苏方达跟庄玉玲不知有过多少次单独偶遇的机会,相互之间反倒比以前更加的拘谨,庄玉玲不知有过几次提前有意的避开,即使两个人相向面对的时候,总是苏方达先开口叫她一声“姐”。他“姐”总是“嗯”的答应一声,再没多说过一句话。越是这种不正常的躲避,越是证明在彼此心里的存在感。他“姐”的衣着,还有少女衣袖间散发出来特有的勾起年轻小子倾慕的那种香气,以及无意中的一个表情不知使他琢磨出多少动人的故事来。

    从来没有触碰过爱情的闸门,爱情对于人们来说本是纯洁、高尚、慎重,精神上再美好不过的事。爱情是一种信仰,具备这种信仰最基本的要素一是忠诚,二是恒久,口头的誓言和信誓旦旦往往不堪一击,轻易变成欺骗,只有真打实凿的作为才是对爱情信仰的最好诠释。即使再穷不过的小子,爱情的勾引,幻想的野心也会壮着胆子想着在别人看来荒诞不羁的事。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绝不是平白无故的,不过从那件事发生以后,爱情的小手悄悄地开始向他们彼此心灵的深处悄悄地触摸了过去,他们不可能无视那件事的存在,就像不能彻底的否认在相互的情感世界里不曾为那种感情折磨得彻夜不眠。越是在彼此遇到坎坷的时候越是想到彼此的存在。

    庄林并没有因为苏维城的离世而对苏家的成见有所减少,确切地说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对苏家有过一点敌意。相反他发现女儿庄玉玲对苏家的好感好像比以前多了起来,尽管仅凭这点好感还完全不能构建起婚姻的框架,但是谁又能知道一砖一瓦的积攒又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刻意的从中作梗,极力阻止和防备庄玉玲很苏维诚小子真的产生感情,向那种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人一想就知道的关系上拉扯,也许他们并没有把那层意思想得很深,即使彼此开始有了那方面的好感也绝不可能公开。庄林这样一闹,非但没有阻止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反倒助长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倾慕。

    当庄林意识到仅凭强硬的手段对女儿丝毫起不到一点管教的作用时,他换了一种苦口婆心人尽皆知的说教方式。

    “人活着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一天晚上,庄林突然对着姑娘这样的一问。倒是把庄玉玲顿时给愣住了。事实上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富含人生哲理的话题,又怎么是她一个姑娘张口就能答上来的。庄林从心里就没打算让姑娘说出答案来,姑娘自己说出答案反倒搅乱了他蓄意设问的目的。

    “人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幸福吗?吃好的嚼谷,穿好的衣服,住好的房屋,跟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在一起生活,再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难道这不是人人想要的幸福吗?”

    “你爹说的对,难道你爹还给你害处?要是咱天生没有那资本就算了,但咱天生就是做小姐的身子,可不能凭着任性硬把自己往当丫鬟的命里闯。”庄林老婆跟他一样是抱着对女儿担心的心里。

    姑娘没有说话,她需要深深地思考,事实上她对苏方达的感激远远没有达到以身相许的爱情高度。特别是生活在一个落后不很发达的乡村姑娘,抬眼就能看到,举步就能到达毗邻的城市福安。多少杨林姑娘出嫁到福安。那些在福安生活惯了的女人,带着一脸幸福,满面荣光的回娘家,彻底勾走了杨林女人们的心。

    “真是一个好姑娘,如果是谁家的小子娶她做了媳妇那将是多么大的福分。”人们对她的夸赞不仅仅是她天生有着一副好长相,最主要的她还是没有拟定婚约的处子之身。

    “人长得不但端庄秀丽,说话又是那样的文雅和气,造物主真是有些偏心,为什么把这么多的妙处都给了她,只是不知哪个小子有那个的福气把她娶进家门?又不知给她怎样一个命运?”表面上看去人们是在对一个未出嫁姑娘极尽的夸赞,在不可探知的心里深处谁知又充满了怎样妒忌扭曲的变节。

    “这样的姑娘是一定不会留在杨林的,杨林没有迎娶她进门的条件和道理。”

    人们七嘴八舌把很多的好评送给庄玉玲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庄林再也感到不安了。尽管在杨林人们的心里,姑娘的举动实在不过更能让人们看出她善良心里的小事,但在庄林的心里却把事情想得歪曲不堪。

    “婶,你没有摔伤吧?”不是世上有那多的巧合,而是人们总爱把平常的一件小事变得认真起来。有时候,人们心里深处的那种冷酷,在弱者受到热心人关爱的时候,总有一种抵触的情绪,或者抱着不怀好意的想法。一个老妈妈滑到了,一个姑娘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事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怎么会呢?我的身子骨结实着呢。”老妈妈嘴里说着违心话,心里不知对姑娘这种热心的关怀感到多温暖。

    “来,我来帮你吧。”

    “这怎么能行,你一个大姑娘家,让别人看着会说闲话的。”

    “管他们呢,嘴长在他们的脑袋上爱怎么说就由他们怎么说去,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说的是你爹。”

    “婶,你不要那样小心,就是我爹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杨林埋在地下的自来水管道出现了严重的腐烂,不得不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造,横七竖八挖满了一道道的深沟。为了不使杨林的人们因为停水而给生活带来困难,就又暂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排队到水井里挑水的生活。取代辘轳的是不停运转的抽水机。苏方达他娘用水已经节省到连衣服都不敢洗的程度,还是连做饭的水都没有了,她并没有把这些力所能及的事都推到儿子身上,就像她说的这些事还难不倒她,当她挑着满满的两桶水离开水井按着原路往家里走的时候,脚下的石子就像很不甘心受到重压滚动了一下,老妇人重重地摔盗了,桶里的水洒了精光。一个姑娘赶忙过来扶她起来,帮着自己擦掉了身上的泥土,接着又去接满了水桶,任凭她怎样婉言相拒,执意要帮自己挑回去。这可是杨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人们集中在一起的时候。

    “玉玲,婶知道,你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但是事儿复杂着呢,远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说实在的,我们家达儿不是那样的,家里日子过得过得破烂连我自己都没一点的办法,人长得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尽管世上没有哪一个当娘的说自己儿子不好的道理,我也还是要说,如果你能看得上他简直让杨林的傻子都会出笑出声来。”姑娘帮着老妇人挑水往家走的时候,跟在旁边的老妇人边走边小声地嘀咕着跟她说。对于老妇人来说,早已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过财主家女儿的身份。

    “婶,说这些干啥?达儿是一个好人,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合适的能帮你把家里的这些活给担过来的人。”

    “玉玲,我想跟你说……”姑娘帮着老妇人把水送回了家里,走出院门正要离开,老妇人一下拉住了姑娘的手,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那边上传来了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玉玲,玉玲,……”就这一个声音,足以让老妇人嘴里正说的话,心里想说的话都彻底地噎住了。

    “婶,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爹在叫我了。”姑娘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又送给了她一句,“婶,其实你错了,我爹没你想的那样坏。”

    老妇人不知道姑娘最后说出的话到底是啥意思。

    “唉!多好的姑娘!只可惜我的儿没有那个命啊!”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离那家人远远的,小心别人会说闲话的,有时候唾沫星子会活活把人淹死。”老妇人隐隐约约听到那个老男人在对自己女儿的斥责,如同顺着嘴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她的脸上一样,痛心的眼泪比她挑着水桶摔在地上还要难受。

    “我又没做什么,难道看着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跳着水桶摔倒在路上,我刚好在旁边走过就理都不理吗?”姑娘停顿了一下,在他爹还没有开口的时候接着说,“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咋想的?那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我还没有傻到轻易去践踏自己幸福的程度。不过他们家的达儿的确是一个好人。”

    “好人?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样,那样的也能算是好人,那家境富裕,体型健壮,长相不赖的又该怎样说呢?”姑娘知道别人给她介绍的福安市里的那个人在她父亲的心里已经是再满意不过了。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

    媒人,似乎从来没有人看成是正当的职业,但在很长的历史里一直充当着婚姻重要角色,没有媒人的婚姻反倒成了世人反诘的诟病。多少婚姻以媒人的好恶做评判,多少媒人又以自己的好恶和利益的厚薄而生成好恶的评判。这种把自己命运交由别人来把控,别人为了微薄的利益极力撮合的婚姻竟然持续了几千年。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在利益的驱动下,很有人费劲唇舌,把媒人又嫁托给了金钱。

    有一点可以肯定地说,作为一个父亲的庄林,对女儿的疼爱是无可厚非的。除了为女儿一生的幸福去着想,再就是女儿嫁得一个好姻缘,也能给全家人博得一个好脸面、好声名。媒人介绍,庄林严格的把关,为女儿择定婚姻的那个人除了让他们一家人感到满意,无论是身材、长相、学识和家庭的表象,同样博得杨林姑娘和媳妇的羡慕,完美堪称是无可挑剔。至于脾气、秉性、家庭成员的融合度却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凭着女儿天然的身材和长相依靠婚姻来改变命运有什么错吗?他确信,玉玲性情的温,为人善良,只要那个男人对她好,一定会死心塌地做个贤妻良母的,跟那个男人好好把日子过到依依永终。

    只要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庄林甘心豁出一切,除了不要一分钱彩礼,搭上几十年辛苦积攒起来的积蓄给女儿做嫁妆也是情愿的。一切可能影响到女儿未来幸福的障碍都被他悄悄地挪开了,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女儿跟苏方达真的走在一起,会对以后的生活带来巨大的伤害,他才不会轻易去触及那个早已随着逝去人带走的秘密。

    庄林早前跟玉玲讲起过苏家人过去的那些经历,却把那段连筋带骨的隐情深深地埋了起来。当女儿真的跟苏家小子扯上那种关系的时候,让他感到某种不安和恐惧,但他绝不会把这种复杂的心里向任何人透漏一点,哪怕是跟自己生活多年的老伴也瞒得死死的,至于事情真的会不会有他想的那样复杂和严重,没有确切的科学依据。这样的事如果放在过去的封建时代也许会被人们当成佳话来传扬的。

    庄林是一个经于世故的人,在他跟姑娘说出那些幸福理由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人生的幸福是全凭物质来支撑的。幸福最重要的基石是彼此相互深厚的感情及诸事的理解和宽容。即使他家跟苏家没有那层关系,让他从心里接受苏家的小子做他的女婿,也是绝对办不到的,这种相差悬殊的乱点鸳鸯谱,无论从哪一点说来他都不相信姑娘跟他在一起是会幸福的。

    人任何时候不能忘记过去的,过去是曾经走过的路,过去的生活越是充满悲惨和苦难,留下的烙印就越深。

    尽管庄林极力反对玉玲跟苏维诚家的小子搅合在一起,他的心里跟苏家却永远都不可能彻底分得清的。有时对苏家的抗拒力越强,心里感到跟苏家的关系越加的亲近。苏维诚被小鬼子遗留下来的炸弹给炸死了,清明节,早起的人发现了一桩很不寻常的事,四野一片黑寂,居然有人偷偷地到苏维诚的坟上烧起了冥纸。接着坐在那里跟地下的人说了好多的话,原本是一件听来使人害瘆的事,听到的却是跟苏家平时不怎么友好庄林声音,却让人感到奇怪。也许只有他还在想着带着那句“会好的”的话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至于在那边的世界里过得到底好不好却没有人知道。直到天以微明怕有人路过庄林才离开,至于他的心里到底有一个怎样解不开的结,杨林没有人知道,除了历史有些久了,再就是知道过去的那些人早已不在了。庄林不知道苏维诚对过去是不是知晓,相互竟没有说起过。他猜想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苏维诚的母亲跟他说起,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正因为苏维诚的母亲跟他说的,不可能不跟苏维诚说的。

    让庄林永远都想不到,他跟苏家来到杨林完全是因为解放前最艰难时候的战争带来的结果。

    ***

    战争!可怕的战争!曾经使多少人平静的生活被可怕的噩梦而惊骇,曾经使多少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争硝烟早已散去,温暖的阳光下人们幸福的生活着,心里却永远不会忘记战争曾经带来的国之痛伤;无数壮烈的灵魂在持久的战争中被化做一缕缕青烟,大地的泥土里掺和着他们的血肉,被他们躯体肥壮的泥土衍生了硕硕的粮食,茵茵的绿草,参参的树木,壮美了乡村和城市。

    战争!人们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给多少无辜的人们带来戕害;心底有愧的人才去做可笑的事,恶意篡改那段早已成为事实的历史,企图用谎言掩盖那段曾经留下的罪恶。炮火的余音,永远震颤着在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人,以及所有后代人们的灵魂。那段战争的历史早已被史学家用血和火的文字写进了教科书,教育后代,那是曾经落后的耻辱、无能的代价!永远不要忘记超脱战争范畴侵略者的残忍,无辜平民的沉痛!

    战争!应该震醒的是--民族的灵魂!只有民族的灵魂得到强有力的焠化,才是震慑敌人最有力的武器。世界无时不刻都潜藏着多变危机的战争,不要过多的痛恨敌人心态的兽性,手段的残忍,要反思的是自己缺少民族凝聚的刚性,骨子里贪生怕死的懦弱。

    ***

    一个晚上,确切的说是一天的夜里。黑漆漆的世界劝慰杨林的人们放弃了手里的活计,即使再轻手轻脚也能搅到这里夜的宁静。庄林裹在被窝里正打算到夜的梦乡去探幽神魂离幻的世界。一个人的敲门声突然传了过来,穿好棉衣起来看时,没想到是苏维诚。

    “我母亲叫你去一趟。”这之前,庄林从不知道自己跟他家还有什么瓜葛。

    “一个藏在屋里一年多不出屋即将入土的老妇人突然叫自己干什么?”庄林心里尽管抱着极大的不情愿,还是跟着去了。

    一个家把日子过得这般程度简直谈不上什么脸面。糟烂的杨木支撑着两间土房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微弱的麻油灯好像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一个穿着一身黑色棉袄棉裤长得像干瘪老黄瓜一样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倚在炕上,身边守着一个火盆,除了火盆还有几个泥陶瓦器,大多不中用了。夜已经很深了,天又那么冷,早该盖着厚厚的被子,静静地睡下,养好精气为明天的生活做准备。也许她的心里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一旦躺下,或者睡了过去,再也感受不到明天的日出跟今天的日落有什么区别。唯一延长自己生命最后存活的办法,趁着自己还算清醒,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做好最后的交代,这一刻过去,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庄林心里有些疑惑的是,支配老妇人思维的也许不再是清晰可辨的神经,说是依附在她身上悠悠欲去的魂灵也未尝不能使人相信。正因为有前一种想法的猜测,接下来发生的事倒让他有些不相信事实,老妇人的感觉和头脑都还很清醒,知道埋在火盆里灰下未燃尽红红的木炭能给她带来的温暖,有人走进屋来,跟着闯进的那股寒风使她打了一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才从翘起核桃一样的嘴里吐出一股略微有点呛人的旱烟。吐字清晰地说。

    “苏维诚,”她不像平时叫他儿子诚子,连名带姓郑重的叫着他的名字。“你出去吧,把门关好,别让外面的风可着劲的往屋里灌,冷死了。”出去的人及时关严了门,屋里的温度一点没有得到改变。为了苏维诚成亲,苏家在老屋的旁边又新盖了一处泥土房,老妇人不愿意搬到新房里去,说老屋里到处装满了亲人过去的影子。

    又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干柴一样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支长长的烟杆,用了全部力气在的铁火盆上沿当当的敲了几下,敲掉了烟锅里面的烟垢,咳嗽了一声,说,“庄林,你把我的烟锅里装上烟,点上火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庄林想不出老妇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事要告诉自己,人既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跟自己毫无关系,总是要有些同情心的,按着老妇人的话,庄林在老妇人的烟锅里装好了烟,借着火盆里的炭火使烟锅燃了起来。随着老妇人慢慢地一吸一停烟袋里的火星也跟着一红一暗。

    “你来的时候,看到今晚的星星还亮吗?”

    “刚好是晴天,连平时模糊的星星都看得清晰。”

    “那就好,这样的夜晚上路也许是老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庄林不明白这么晚把自己叫过来,难到就是让他来听一个将死的老妇人满嘴可悲的胡话。老妇人并没有看庄林一眼,也许她模糊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对事物还原清晰本真的能力。

    “你也许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你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不是在远不可及的地方,就坐在你的面前。跟你同在杨林生活了几十年的,也许再也见不到明天太阳的老妇人。不过,这个时候你表现出来的不应该是惊讶,而是郑重其事真诚的叫她一声‘姑姑’。尽管你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姑姑’,几十年来她每天不知在心里叫过你多少声‘亲侄子’。

    不要以为我的头脑是糊涂的,在没有把隐藏了几十年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前,我是不会糊涂的。如果今天再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恐怕就带到永远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去了。

    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日子活得很贫苦,很可怜。那我告诉你,我其实活得很舒心、很幸福,我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还能活着,而且使自己的生命活到了即使死去也感到幸福的时候,人活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从心里感受到只要还活着就是幸福,只有在那个年代幸运活下来的人,才真正明白和感受到我说的那种幸福到底是什么。

    对于在地狱和苦难中逃命幸存活下来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可奢求的?能亲眼看到中国共产党把小日本从海连湾赶出去,从中国赶出去,就是再大的幸福;能亲身感受到穷人得解放,有机会过上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就是再大的幸福!再大的幸福莫过于使自己从心里感觉活得开开心心!”

    庄林没有想到被杨林土地生长出来的,没经过一点熏制满含呛人旱烟熏染形同骷髅一样的老妇人,在说到这些话的时候,精神顿时回到了他曾经熟悉的,她壮年时代的样子,那时,她的年龄跟杨林别的女人比起来都显得大,但她的干劲却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她老了,不是贫寒和疾病把她折磨老了,八十多岁的生命周期该使她老去了。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在相同的时光隧道里穿过,有谁能做到像老妇人这样,活着就是幸福,死去亦是幸福。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寒冬,黑夜,老迈,死亡一点也奈何不了她兴奋的情绪。

    庄林没有插上一句话,就像坐在老妈妈身边的孩子,听着她娓娓道来故事。不敢打断和错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情节,为了使屋里的温度变得暖和一点,庄林轻轻地拔了拔火盆上面的覆灰,露出了埋在下面的红红的炭火。

    ***

    那时候,海连湾西山脚下有两户人家,门前分别栽着一棵槐树,据说两家人一起从关里逃荒来到海连湾时栽下的。两棵槐树都长得枝繁叶茂,家人也人丁兴旺。苏维诚他爹一共哥四个,除了苏维诚的爷爷个个都体格强壮,日子过得好像有多大的压力都不会压倒。谁知道小鬼子来了,侵占了中国,侵占了海连湾,鬼子野心太大了。对没有力量反抗,或者根本没想到反抗,逆来顺受惯了的人根本算不上是战争。小鬼子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容易在海连湾站稳了脚,海连湾成了鬼子把控的世界。在海连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挖煤矿、修铁路、建房屋,小鬼子把自己当成了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成了受他们驱使的奴隶,到处抓壮丁做苦役,防止反抗和震慑反抗到处杀人,越是贪生怕死越是没有反抗的人们越是早早的死去,死亡的场面越是悲惨。小鬼子来到海连湾的目的好像就是杀人,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贪吃的野兽在吃饱的时候还能停下撕咬的啮齿。很多人听到小鬼子的脚步声,见到小鬼子的身影,吓得连路都不敢走,大气都不敢喘,站在那里哆嗦成一团。唯有等着小鬼子举起屠刀想怎么砍杀就怎么砍杀。比小鬼子更可怕更痛恨的是那些汉奸,很多的人为了活命心甘情愿去给小鬼子当汉奸,帮着他们祸害自己人,因此更多的海连湾人既是死在小鬼子的手里,又是死在了这些做了汉奸自己人手里。

    苏维诚的三个伯伯跟邻家王家的一个小子还有他的父亲都被鬼子抓了壮丁。没有被抓壮丁的也在等待着被抓的命运,在小鬼子的刺刀和枪口下可想而知的命运只有一个,鬼子绝不会因妇孺孤寡心慈手软,海连湾到处弥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越是害怕死亡,死亡就越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人们,走到了哪里就追到了哪里。

    每个人心里都在做着逃亡的打算,谁又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海连湾好到了哪里去。一旦没有逃出鬼子和汉奸的魔爪,就更惨了。被那些极力讨好鬼子的汉奸多想在鬼子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寻找升官发财的机会,被他们发现或抓住,会当成靶子,杀一儆百,吓给人看。各种各样的人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很多时候人们心里害怕的不是小鬼子,是藏在鬼子后面的所谓的自己人。

    与其都在这里等死还不如逃走,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很多人都想到了,真正做到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逃走比留下来还需要更大的勇气。苏家跟王家也是一起从关里逃荒才来到海连湾的,为了活命不得不再一次从海连湾逃出去。苏维诚的奶奶领着还没有被抓去当壮丁的苏维诚的父亲,王家最小一个小子,另外还有王家的一个女孩,王家最小小子的姐姐,两家唯一的女孩,一起逃离了海连湾。

    那时候,人活得太残了!太苦了!世界无边的广大,却没有一条让人活下去的路可走!熙熙攘攘的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充满哭泣和哀叹的幽幽冥府!走到哪里,眼里到处看到的都是死亡,索命的铁链随时都会夺走人的生命。为了活下去人们不得不离开经营了几十年的家业,漫无目的躲藏,躲到哪里又不是同样的世界!多少人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四个人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没有心情在乎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新一天太阳的升起跟前一天晚上落下的时候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走了多远,凭着人的体力,从家带出来的干粮再也难以支撑饥饿和寒冷地勒索,实际并没有走出多远,再也走不下去了,再走下去只有死亡,不是被饿死就是冻死。

    苏维诚的奶奶死了,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难以生存下去的时候,人们没有多少悲伤,相反认为死去的人到充满极乐的天国去享福了。

    西辽河旁边有一片走不到头望不到边的杨林,三个人把苏维诚的奶奶在那里埋葬了。茂密的杨林,野兔蹦蹦跳跳的跑来跑去,使人想不到的是杨林里的野兔活得比人还要自由。

    有了这片茂密的杨林做掩护,剩下的三个人再也不想出去了。离开这片杨林,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得下去。早先听人说,人原本跟自然的其他物种一样是野生的,危难的时候逼迫着又回到了自然。为了活命,人又跑来跟野兽来争夺生存的地盘。苏维诚的父亲带着王家的姐弟挖起了地窨子,盖起了窝棚,在杨林的空地开垦了菜园和庄稼地。想到那时候,如果在看我现在住的房子一定不会感到那么破旧,跟那时候比起来你就知道我说的幸福不是没有来由的。

    王家姐弟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苏维诚的父亲,他除了有勤劳的本能,最主要的是能在最艰难的环境里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物质匮乏代表不了贫穷,贫穷也不能代表人就不能活下去。只要天上还有太阳,地里还能长出野草来,洒在地里的种子同样也能长出禾苗来。苏维诚的父亲很会种地,再贫瘠的土壤在他勤劳的锄头下都能长出蓬勃的庄稼来。在生命尚且难保的时候,吃再大的苦也算不得啥。干旱的时候锄地,防止禾苗晒的干枯;水涝过的时候锄地,防止禾苗被涝死。阳光暴晒下离开土壤的杂草是最不容易做活的。锄头下面有水,锄头下面有火。只要地里还能长出杂草来,勤劳的人就不难种出粮食来,只要有了粮食人就不愁活下去。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早已在人的骨子里练就了对待苦难的坚强和韧性。只要人还活着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越来越多的人逃命来到了杨林,杨林救活了越来越多到这里逃命的人。人们用砍倒的杨林盖起了房屋,剩余的枝杈成了人烧饭和取暖的的柴薪,砍掉杨林开垦出来了庄稼地。杨林的名字代表的不再是一片广大茂密的树林,彻底的变成了到处炊烟升起的村庄。

    那时候,王家小子的姐姐已经嫁给了苏维诚的父亲。等到外面的世道太平了,苏维城的父亲跟着王家的小子回到海连湾的西山,到那里去找寻自己的家人。

    小鬼子彻底走光了,海连湾的西山早已不再是以前样子了,两棵槐树早不见。那两家人的院子跟别的地方一样密密麻麻的堆满了土包,‘丘墓蔽山冈’。没有人知道这些土包里埋的是谁?到底埋了多少人?‘白骨丘山,苍生何罪?’。

    从那以后苏家跟王家在清明的时候就到那个埋满土包的院子里面去祭奠死去的亲人。

    王家小子那年清明从海连湾西山祭祀回来以后,得了一场重病。有人说他是染上了屈死鬼魂的晦气,屈死的鬼魂最爱作弄天生体质弱的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法,不久王家的小子死去了。在王家小子姐姐的主张下,王家小子的媳妇领着刚刚出生的一个男孩就嫁给了杨林一个姓庄的人家。

    那以后,两家人再也没回过海连湾的西山。

    世道然然,让那些屈死的灵魂都安静的死去吧!尽管在他们死去的时候给亲人们留下了无比的哀伤,再多的哀伤又有什么用?毫无民族气节的任人宰割,活着又跟死去有什么两样?存在与死亡并没有为这个人世间起到过一点有用的积极的作用,唯一的作用让那些有着民族气节的人实在不能隐忍下去了,激发了民族的骨气,即使死也要换做另一种死法,没有后一种人的牺牲,又怎么能得来今天生活的安泰和幸福。

    好好的想想吧,咱老百姓的身后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老百姓活得就像地上的草木,人家想怎么践踏就怎么践踏,想怎么砍伐就怎么砍伐;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在人家的压榨下生存,咱老百姓活得哪里还谈得上做人的尊严。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老百姓就像地上的沙土,遇到一点的事儿就蒙蔽了头脑,就像遇到风暴扬起的沙土,顿时迷惑了方向。只有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只有国家强大了……。”

    庄林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一会儿停了下来,攥在手里的烟杆也掉在了炕上,身子倚在那里不动了,庄林以为老妇人永远的走了。

    “老妈妈!老妈妈!”庄林顿时慌忙了起来,大声的喊叫着苏维诚,“苏维诚快过来。老妈妈不行了。”

    事情对于庄林他来说太突然了,需要时间去思考,以为老妇人也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人幽幽欲去的灵魂也许被庄林叫声给牵住,嘴里轻轻的吐出了一句让庄林还能听得明白的一句话。

    “我不是什么老妈妈,是你的姑姑,你的亲姑姑……”。

    ……

    老妇人走了,走时脸上还挂着微笑,也许正向她说的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幸福,即使离去也没有好遗憾的。

    庄林跟苏维诚一起埋葬了老妈妈,就连庄林的老伴都以为苏维诚那晚把他叫去是为了帮忙给他母亲穿上最后的殓衣。庄林从来没有问过苏维诚知不知道他母亲跟他说的那件事,两个人依然像从前一样各自安生的过着各自的日子。苏维诚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苏维诚也走了,只有庄林自己心里知道跟苏家的那层的那层关系了,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才真正成了苏方达跟庄玉玲之间的障碍。

    老妇人没有给庄林留下叫一声姑姑的机会,等到他想叫姑姑的时候姑姑已经走了。其实老妇人并不在乎庄林叫不叫她姑姑,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他的侄子,即使他不再姓王,只要他的一家人丁兴旺,难道不是他王家的福分吗?就像没有人知道给海连湾人带来悲惨命运的具体是那些日本人,没有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没有留下遗憾带着幸福走了。却把遗憾留给了庄林,该轮到他每天在心里千呼万遍的叫她姑姑了。死亡的是肉体,永生的是灵魂。姑姑这个名字并没有随着老妇人的离去从庄林的心里带走,老妇人临终前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时时在敲击着他最深处的灵魂。

    ***

    事实真像没有揭露之前,眼前看到不过是一片虚幻迷茫的景象。心中憧憬的那种美好,不过是一种毫无现实意义的猜想和预测。时间或早或迟总把事实的真相揭露给世人,任凭世人对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各尽其说去评判。无论表面伪饰得多么奢华、气派、正直、率真,欺骗终究是欺骗,伪诈终究是伪诈,即使最初的想法不一定是那么龌龊,但在时间的侵蚀和磨砺下,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贪财、好色、阴险、狡诈、凶很、毒辣的本原。贪财的失去了良知和纯真;好色的失去了脸面和声誉;阴险、狡诈失去了本性和天理;凶狠、毒辣倒是还原给野蛮时代的兽性。

    事情的变化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之外,“凭着女儿的身段和长相嫁到了福安城里一个富有的家庭,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难道人生的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属于她吗?女人的命运只有嫁得好才算是好,难道这样的选择有什么错吗?“命运反复无常,事情的发展让庄林感到始料不及。

    “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当初想象的美好和幸福都是虚无的梦幻的,到头来还给自己的却是一场空,还有没有真理可讲,还是咱们认为的真理根本就不是真理。”当庄林跟老伴还在五年前的记忆里寻找女儿出嫁时场面的奢华和气派,女儿的命运处境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五年,一个孩子从孕育到出生已经快四岁了。五年以后的一天里,庄玉玲又回到了杨林,这一次回来的不再是她一个人,多了一个四岁的女儿跟在身边,这一次庄玉玲又回到了五年前没有结婚时的样子,又一次把娘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她离婚了。

    五年,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当年离开杨林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是两个人,五年前离开杨林的时候是何等的荣光,这次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满脸的忧伤;五年时间颠覆了她的全部世界,那时候人们对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如今再看看,曾经羡慕的情态一个个都变成了冷嘲热讽的脸庞;好像别人的婚姻直接妨碍到了他们的生活,影响到他们餐桌的饭香;特别是那些未娶媳妇男孩的父母更是对她多加了一分小心,恐怕自家的小子被她这个刚刚被抛弃的小寡妇给勾去了魂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二婚的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被娶进家门,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为了躲逃计划外生育不知使多少家庭负债累累。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他们绝不能接受自己没有孩子却帮着别人把孩子养大。

    卓文君新寡遇上司马相如,说又能说新寡的女人就失去了魅力,谁又能说新寡的女人就由她来承担造成婚姻家庭破裂的全部责任。别看这个新寡的女人体质跟以前比起来有点瘦弱,但是眉宇间坚定的意志,一点也没因为她的处境影响她的气质,跟以前比起来反倒更加显得成熟。世俗的眼光总是被利欲熏心而障目,有谁真正赏识那些不被生活和现实压倒的女人,才算是真正有魅力的女。

    对于杨林的人们来说,一个人的结婚和离婚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为了好奇的心里舍不得放弃凑热闹的场面。

    福安城区的热闹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块,随着荡起同心圆的水波,越向外扩张水波圆圈的面积越大,哪家小子娶媳妇气派的场面,有时被人们传扬的很远。这样场面一旦在杨林出现,人们怎么肯轻易错过。

    庄家的姑娘出嫁了,人们照样的挤出了家门抢着看热闹,说说笑笑。少不得有人借机赶凑在一起偷偷地打情骂俏。女人们尽其可能的把自己装扮一番,尽其显得花哨风骚,力争证明自己还有勾引男人的姿色,把勾引更多男人眼神堪称风骚不减当年为能事。男人也大着胆的使用各种下流的手段撩拨估计能上自己圈套的女人。

    “你还是跟你的老婆好好的过日子吧,你老婆跟你过得已经很不相意了,我可不想跟你去受那种没完没了的活罪。”

    人多混杂的时候,一个男人正在用一种下流的手段偷偷地撩拨邻居家长相俊俏的媳妇。没想到邻居家的媳妇非但没有钻进他的圈套,反而当着大庭广众直接的把他的丑事给揭穿了。

    “你认为这样做有意思吗?不必要拿着这种话来显示自己的清高,我可不搭你的一点交情,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谁还不知道谁是啥样?”

    被邻居家媳妇揭穿的男人,还有被男人的媳妇揭穿的邻居家的媳妇似乎并不在乎这种有意的恶搞。在人们的笑声中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显然人们并不完全是为了给新出嫁的姑娘来真心祝福来的。

    清一色长长的豪华迎亲车队显摆着男方家资的阔绰,从庄林家的门口一直排到了杨林的街边。这样的场面对一双双围观的眼睛,特别是那些已经出嫁的或者没有出嫁的女人来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羡慕。无论是亲身经历过的还是亲眼看到过的,一桩桩一件件表面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到头来就像软皮蛋蛋壳一样,经不得多大的磕碰,轻轻地一动就破裂了。婚姻的门槛早已约束不住人们感情的自由。

    五年前杨林的那场婚姻同样也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庄玉玲婚前的忠告,使苏方达慢慢放弃了收废品的行业,跟着吴爱民干起了电厂安装的技术活。废品不是垃圾,废品是把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再回收,各个家庭回收来的废品不尽相同,很多家庭把堆积多年的书籍拿出来卖掉了。唯有知识是永远不会落后的,对于崇尚文化始源的人来说,越是陈旧的书籍越显得珍贵。对于不爱读书,不懂文明源脉的人不懂得家藏古传书籍的珍贵,先人视为珍宝的书籍,到了不爱读书的后人手里,被视为垃圾换取薄利的事例不在其少。一堆堆珍藏多年的书籍,为了博得一点点酒肉轻而易举的流落到收废品人的手里。

    苏方达放弃了自己的情感,对于他来说是没办法的事儿。心里深爱的玉玲出嫁了,即使玉玲没有嫁出去,也不会跟他走在一起的。除了玉玲杨林再没有一个姑娘肯跟他多说上一句话,不要说他一个收废品的,即使比他各方面条件优越的小子,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男儿生来做栋梁,却为儿女私情愁人生。

    不管杨林的家院盖得多气派阔绰,也抵不上城里面积窄小的住房。世上并不缺少颜值靓丽女人,纷纷涌进了城里。有多少女人把青春貌丽当成资本,为了财富和权势,甘心去做男人尽情享用的玩宠。

    女人因为稀有,被男人宠爱的无比娇贵,放纵自己的情性尽情地去找寻快乐。把自己的青春和颜资当成了资本,岂肯白白浪费,表面上是男人在玩弄女人的感情,实际又何尝不是女人在玩弄男人感情。爱护女人是男人的责任,事实,不知多少男人在婚姻方面向女人低下了屈辱的头。

    多少年轻力壮的男人,抱着美好的向往,凭借自己的辛苦和努力来改变自己,改变家庭,改变社会,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的辛苦和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和赏识。被现实击成齑粉。甚至开始怀疑古之由来宣称勤劳的美德到底错在了哪里?

    多少血气方刚的青年志士舍弃了尊严,屈尊于权贵;多少才子佳人难以逃脱现实的冲击,落入追逐财富的漩涡。伉俪虽有深爱之情缘,难做秦晋长久之夫妻。“嫁女牟利,明目腆颜,”虽出自自己之情愿,狐鼠微物以乱世俗之美德。

    当物质的东西在人们的心里显得越来越重要的时候,情感在人们的心里却显得越来越淡薄。孰不知,物质的东西容易得来同样容易失去。

    死心塌地的生活不是啥坏事,苏方达除了一心跟吴爱民学手艺,没事的时候便开始读书。收废品收得了很多书,倒成了他打发闲余时间的宝贝,古文的,现代文的,实用技术的,种植养殖的,什么书都有,什么书都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多亏上了几年书,识字不多,到学会了查字典,找到了读书的门路。他没打算在读书里面找到出路,只是想打发自己无奈的寂寞,失落后的空虚。

    直到有一天,苏方达他娘回来说,“有一桩事我听来心里咯噔一下,想不说给你,又怕你早晚会知道的。”

    “什么事?竟还防着我?”

    “要说是多好的事,竟是好景不长。我一听的时候却有点不敢相信,倒是玉玲娘实话实说了,说玉玲离婚了。”

    苏方达一乍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接着问,“因为什么?”

    “这样的事,人们只能见到结果,究其原因除了她本人,谁能知道的清楚。”

    这件事对苏方达的感触很大,天地良心在人家心里不知多么悲痛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是极为不能说出口的高兴。为了使自己这种心情不被人看出来,包括他的母亲,他几天几夜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停地看书,实际一页书都没看得进去。

    倒是让他娘为他担了不少心,以为他是在为庄玉玲的事而伤心。连他娘都出面安慰他,说他傻。他也在心里说他娘傻,哪里知道他不是伤心而是高兴,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高兴。

    这种高兴绝不是幸灾乐祸,是那种积蓄许久的爱的力量的喷发。

    有一件事摆在了苏方达的面前,那就是,跟着北星能电公司去新加坡干工程的消息已经定了下来了,离开家的日子也赶在了眼前。没有机会让他跟庄玉玲重新续接前缘,或者说重新开始建立新的感情。

    读书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表面看似失去了机会,实际一种新的机会却在悄悄地的出现,当很多机会出现的时候,考验自己的是,能不能稳稳地把握住。

    ***

    庄玉玲婚礼气派的场面给庄家撑足了脸面,一切都是拿来做给人看的,真正生活跟这些却没有一点牵连。庄林跟他老婆不止一次去福安说去亲家家看闺女,事实只去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愿登亲家的门了。闺女嫁到那家,图的是人家有身份有地位家资丰厚。那样的家又哪里看得上在他们眼里家境贫穷又没有文化素养的庄稼人。

    庄家人没想到的是,玉玲婚姻真正破裂的原因竟是因为她女儿的出生。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名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又怎么会做出重男轻女的事,在外人的眼里表演出生男生女都是自己骨肉的情态。甩给庄玉玲的却是再也无法承受的嫌弃和讨厌。当然,谁也不能保证生下的假如是一个男孩,婚姻就永远是幸福美满的。尽管女儿的长相一点也没逊色于母亲的美貌,对于那样的家庭他们怎么会喜欢一个女孩的降生,国家公平的政策里绝对没有可以宽容富裕的家庭允许超生的道理,相反倒是因为国家公职公务人员,计划生育超生被免职的例子随处可见。那样的家庭一对夫妻只限一个孩子,有时不知把女人的命运推向了怎样不公平的地步。庄玉玲的女儿降生了,一家人绝不会希望不久将来家里几代人的积攒落到一个跟这个家庭旁不相甘的男人手里。可想而知庄玉玲接下来的日子在这个家庭受到了怎样的不公平的待遇。无数的屈辱和忍耐使她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以前在杨林的生活,不止一次梦里出现过那个在苦苦追求自己,曾因自己而带来伤害的小子。她不愿意回到杨林,是无法面对被自己看不起而抛弃的他。

    杨林是她的家,福安给她带了来太多伤痛,除了杨林又能去哪里?

    “玉玲姐,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五年来,苏方达第一次跟庄玉玲见面。如果不是再有几天就出国了,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来到庄家主动见她。这一次,苏方达在庄家院外等庄玉玲,庄林看到他,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跟着玉玲出来还有那个长相跟他一样俊美的女孩,小女孩见了陌生人怯生生的,他见了庄玉玲也跟小女孩一样怯生生的。

    “玉玲姐,我是来感谢你的。是你的话让我改变了人生,放弃了收废品的行业,干起了工厂机械安装工。明天我就出国了。”苏方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眼前这个五年未见一面,无论神态相貌跟以前比起来都判若不同有些陌生的女人,无论生活给她带来多大的打击依然没有改变她根深蒂固的美丽气质。

    “我知道。”庄玉玲这三个字说出的时候,尽管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到。即使思维再不敏捷苏方达也能想到,尽管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自己的事情却早就到了她的耳朵。

    “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时时注意安全,我知道那种登高作业的活是很危险的。”尽管她的表情像平常人一样,只是形式上表现简单的问候和关心,苏方达心里对她的感激还是超出了平常人的问候。

    苏方达并没有向庄玉玲说过出去干活的性质,但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样性质的工作。说来她的心里并没有失去对自己的关心。

    来找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简单的问候吗?那样来不来又有什么意义?无数日夜的煎熬、期盼和等待早已使他攒足了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能错过当面表白的勇气。

    “玉玲姐,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出我,庄玉玲停了一下,“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

    “我是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庄玉玲知道苏方达来找自己的目的,就凭他直言面对现实的勇气和言语表现出来的神态,让她看到了跟五年以前不一样的苏方达。一个人健壮的骨骼和体质是依靠水谷上的粮食,改变一个人精神和气质依靠的却是书籍方面的粮食。

    在苏方达没有敲响苏家的大门之前,她确没有想过那件事,刚刚从前一道婚姻的门槛迈出来,心里还没有彻底平静下来,还没有想到以后的路应该怎样的走下去。受到一次严重的心理伤害,甚至不再去想跟哪个男人再一次组合家庭的事了,没有出嫁前那种高傲的心里早就变得平淡了。她需要好好的抚养自己女儿,不要让自己的女儿在以后成长的路上受到委屈和不公平的待遇,能够满足这样条件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几乎使她失去了希望。

    “只要你不再嫌弃我,我现在有能力养活你跟你女儿。我能让你跟你女儿过上好日子的。我永远都会对你跟你女儿好的。”她没想到苏方达能会这样坦言的表白,他没嫌弃自己是一个带着女孩的二婚女人,反倒说只要自己不嫌弃他。难道他天生有什么让自己嫌弃的吗?难道他天生就不如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抛弃的男人吗?以前的时候,自己曾经那样的看不起他,他到底哪里不如那个抛弃了自己的男人?庄玉玲没有说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这是默认吗?”苏方达回到家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自己说的再清楚过了。

    “玉玲姐,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从此以后我每个月给你交电话费,给你跟女儿打生活费。”

    小女孩的妈妈把自己的通信留给他的时候,依然是同样的表情。

    小女孩的妈妈想到的不再是他一个人,不再是一个家庭贫富,她需要一个真心对自己跟自己女儿好的男人。她不再是为自己活着,一定程度是为了女儿能够良好的环境下健康的成长。女儿离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者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抛弃了。需要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来疼她爱她。这样的男人除了苏方达不再信任别人。

    苏方达实在不舍得离开杨林,不住地回头看去,母亲见到他时回过头去悄悄地擦着眼泪。除了母亲,他还在寻找另一个人。不,另外两个人,在自己第一次长久离开家的时候,多么希望他们来为自己送别,那样他将带着多大的幸福离开杨林。每一次回过头,看到的都是母亲在向他招手。

    “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难道自己说的话不够明白吗?难道她依然像五年前一样对自己铁石心肠吗?”苏方达带着疑惑坐上了开往福安火车站的班车,心神搅乱地想着,“即这样,为什么在自己跟她要联系方式的时候,却一句话都没说就给了自己?”

    “叔叔,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在这等了很久了。”苏方达走下班车的时候,没想到他期盼的母女早在车站里等候了。

    “放心的去吧,家里有我呢。”女孩的妈妈跟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方达流泪了,许久的追求终于实现了。挥手离别的时候,他多想跟她拥抱在一起,多想跟她……

    为了生活他不得不离开了家,他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有些重了,心里却塞满了高兴。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一帘窗外雨潇潇,万里桑梓雪飘飘。雨潇潇,雪飘飘……。

    如果说人也跟其他物类一样都是借天地之灵气天生地造孕化而成,那么人也跟其他物种一样对孕育的故土有着根深蒂固的依恋。树木长得越是高大,深深的根系把土壤抓得就越深,跟土地抓得越紧。人离开家乡的路程越远,时间越长,思念家乡的情绪就越加的浓重。家里的亲人,家乡的环境,哪怕是以前经常走过从没放在心上路边的小草和树木,一想起来都是那样的可亲可近。事实告诉人们家乡的一切都是根生的土壤,思乡的情意就是发达的根系。离开家乡的游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得多远,永远都不会忘记根生的故乡。很多时候,游子背井离乡实属求生无奈之举。

    无论气候条件、城市繁华、生活环境哪一方面,对于坐在新加坡牛车水“缘来是你”酒馆窗下的傅铭宇和刘新生来说,眼前的处境跟家乡海连湾比起来都要好得多。平心而论海连湾也算得上是中国有名的宜居城市,但是跟新加坡比起来还是相差很远。不能单单说成一个城市哪里能跟一个国家做比较,从行政管辖的面积来说,海连湾的面积远远地超过新加坡。事实决定人们居住条件好坏的根本在于气候和物候两大因素。神圣的科学家为了便于知道自己的位置,在缩微地球模型上画出了经纬线。把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轴线定为零度纬线,也叫赤道,离赤道越远的地方积温越低,气候差异越大。尽管生活在海连湾的人们呼吸跟新加坡一样满带鱼腥的海滨气息,但是远离赤道的海连湾跟靠近赤道的新加坡比起来地理位置却存在着明显的先天差别。世界整体局势处于和平发展的时代,越是交通便利发达,气候越是温暖湿润越是为很多的生物提供了绝佳的生存环境,人是众多物种中对环境感知最敏感最活跃的,对于人类的生存来说没有极寒极热的两极变化,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为经济的繁荣和发展同样起到了催生和助长的作用。

    新加坡真正发展起来不过是近几十年以来的事,使新加坡真正发展起来是现代化的科技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人们无法适应和抵抗那里终年酷热的气候,除了喜温的热带植物无休无止地疯长,没有人把那里看成是理想生存的地方。直到人类发明了电,且不说电灯,电视,电话的应用跟其他生活必需品一样不可分开,人们的生存质量因为电的作用彻底得到了改观。在电的作用下热能进行了互换,使热空气变冷,使冷空气变热。空调的出现,人们才觉得寒冷和酷热也不是很难对付的事。酷热的气候里,人们躲在空调的屋里操纵世界,新加坡的世界到处布满了空调。真正意义上属于新加坡户籍的人,宁可染上常年吹空调造成的佝偻病,也不愿使自己暴露在酷热的环境里卖苦力。新加坡的发展无论多么繁华,真正脚踏实地卖苦力干活的新加坡人实在太少了,大多都是来自国外的劳工。只要给出满意的价钱,很多耐于吃苦的中国人把到新加坡做工看成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这个季节的海连湾,人们不得不靠人力供暖来维持接近四五个月的冬天。“风湿交争,风化为雨”,“湿蒸相薄,雨及时降”。不要说下雨,即使雪海连湾也很少飘落,每一场降雪过后,都会带来一场寒流的侵扰。庞大的供暖系统,为供暖提供的煤炭及其他燃料所需要的人力及运输产生的费用相当可观。燃料燃烧后又带来极大的环境危害,都成了北方发展的障碍。环境的制约不能归咎于人们性情上的慵懒,就连棕熊那样壮硕的动物在寒冷的天气里,也不得不依靠夏秋两季积存下来的肥厚脂肪找个柴火窝子暂时猫起来,一切等待天气暖和起来再说。

    北星公司工人们在干活的时候,把思念家人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抱怨新加坡的酷热给他们带来汗流如雨难受感觉,竟忘了家里的人们因为寒冷冻得伸不出手而啥都懒得干的情景。

    环境造就,很多北方生活的人们爱上了地域性极强的饮食文化。把在寒天雪地的冬天,坐在暖和屋里围炉吃火锅、喝酒、没完没了说着家长里短的夜话,当成人生猫冬的美谈。单是火锅各地的食材不同,作料不同,吃法也不一样。

    ***

    “这里的牛肉和肚片尽管口味还算不错,但是跟海连湾的东北火锅比起来还是欠缺一些火候。”傅铭宇跟刘新生说话的时候,刘新生正透过落满雨点的玻璃窗专注地看着外面,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在跟妈妈抢夺一把雨伞,原本是妈妈举着雨伞,小女孩偏要从妈妈的手里夺过来,替妈妈举着。小女孩大有一种做大事巾帼何必在乎溅在身上几点雨污的气节。

    妈妈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帮妈妈举着伞。”

    “我已经长大了。”小女孩的刚愎执拗使妈妈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把雨伞给了小女孩,尽管小女孩已经把雨伞举得高高的,妈妈还是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身子才能躲到雨伞下面。看到两个人都很别扭的样子让刘新生感到很好笑。并没听清傅铭宇跟他说的话。他以为傅铭宇在跟他说技术组的工作还欠缺一些火候,于是就说。

    “这我知道,我们以后一定再努力的。”

    傅铭宇知道刘新生此时的心思没在饭桌上,听错了,一定是想家了。这种心情傅铭宇是完全能理解到的。

    叫着相同名字的东北火锅,相同的季节,一个是在靠近赤道的东南亚国家,尽管外面下着雨,室内的空掉依然开着,没有空调带来的冷风,滚开的火锅是很难吃得下去的。一个是在中国东北的海连湾,尽管天上没有飘着雪花,上一场铺在地上的残雪还依稀留着没有化去的影子,似乎是在向寒冷的天气宣战,依靠人工取暖海连湾屋里温度还算温暖,热气腾腾的火锅就着烧酒更能吃出暖心的味道。世界无边的广大,却又无限的神奇。长期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们怎么会想到下雪是什么样子,由雪花带来的寒冷又是怎样的感受。

    一个在酷热的东南亚,一个在跟寒冷叫劲的中国东北,店里打着同样东北火锅的招牌。地域的差异并不是根本的原因,重要的是在一起吃火锅的人,和吃火锅人的心情,即使相同的食材和作料也不会找到他们想要那种的味道。

    “我是说这里的牛肉和肚片没有海连湾做的口味好。”傅铭宇把刚才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他相信凭着刘新生的精明一定能听出他话里所说的味道。

    傅铭宇之所以要了东北火锅,是想能不能从中找到家的那种味道。就像一个人无论走到了哪里,最想吃到的莫过于家乡的饭食,除了自己的胃口能更好的适应家乡的口味,最主要的让自己的心里跟家乡也得到了亲近,商家刚好利用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感情欺骗为自己赚来利益。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原本想借助东北火锅来安慰一下想家的心情,却把想家的心情引向了更加深沉境地。

    刘新生听后为自己跑差了话题感到好笑。

    “一定是想家了吧?”傅铭宇没等到刘新生做出回答就又接着说,“阿生,你们的孩子是不是该过一周岁的生日啦?”

    “如果一天按二十四小时来计算,在没有过夜间的二十四点,这一天就不算过完的话,家里的人正在为他过一周岁的生日而庆贺。”

    “我知道。”

    虽说傅铭宇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刘新生心里顿时有一股感动的激流在涌动,注视着傅铭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每天总有杂七杂八的事困扰着他,他居然对自己的事关心到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程度。至于确切是哪一天傅铭宇也许根本不知道,同样让他也没想到的居然竟会是这样的巧合。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傅铭宇一边细细的嚼着牛肉,一边喝着刚刚倒进不到一两装酒杯里面的白酒,一边慢慢地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咱们正在漠北的玉关山,那时候咱们都醉了,一起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一天也是天公不作美,原本干旱少雨的玉关山地面上铺着厚厚的雪,雪还在不停的下着。所有的道路都让大雪给塞平了,工程不得不被迫停了下来。我们没有葡萄美酒,更没有夜光杯,即使白酒还是从离工程厂区不远的小商店里买来的劣质的白酒。那时雪下得太大了,寒冷、孤独、寂寞、思乡、伴随带有雪沫的寒风无孔不入的向每个人的身上和心里袭来。好在工程项目部对这里偏远的条件老早就做好了准备,仓库里差不多堆积半个月都吃不光的蔬菜、猪肉。唯独没有酒,烟酒是工程建设严谨的东西。工程彻底的停工了,尽管工人们完全可以放纵自己的嗜好,可着劲的抽烟喝酒了。烟酒又成了这里稀缺的商品,小商店老板把仅存烟酒价格一涨再涨,平时几块钱的烟一下涨到了十几块,几块钱的酒也涨到了二十几块甚至三十几块,小商店老板仅存少有的货物赚到了比平时几倍还要多的利润,黑心小商店的老板还是感到自己有些失算。如果知道这场雪是几十年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定进来更多的货物囤积起来,那样使自己赚到的钱没准可以新盖一处更大的商店。在事态处于紧急的关头,利益的诱惑下私自抬高物价表面看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合情合理的经营,实际跟趁火打劫跟强盗没什么两样。

    刘新生平时是不喝白酒的,更何况像套马杆这样的烈性白酒,喝到嘴里像把一团火炭吞进了肚子里。今天的日子对于他来说有些特殊,他也跟傅铭宇喝起了白酒,只是他喝的连他的一半都没有,他们已经在一起干过好几个工程了,彼此理解没什么可计较的。对于那段过去的事,刘新生留下的记忆比傅铭宇还要深。

    那天,玉关山北星公司的食堂里炖好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稀烂的猪肉,食堂里大火炉子也烧得暖烘烘的,每个人都在饭口打了一勺香喷喷的猪肉,有的人把端在手里的猪肉送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哇!真香!快赶上家里老妈做的味道了”。接着就坐在餐桌旁边围了起来。

    工人们尽情的吃着猪肉,喝着高价买来的劣质辣心辣肝的白酒,抽着平时几块钱都舍不得买而今要花上几倍价钱买来的劣质烟,尽管肚子里添得饱饱的,宿舍屋里的暖气烧得暖暖的,但是恶劣天气带来的倒霉心情就像冬眠的棕熊,空有一副强壮的体格,除了看着天没完没了的下着大雪,躺在床上睡觉,其他什么都干不了。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到了家里。无论亲人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的亲近,相互之间的心却被相隔几千里离别的愁绪不停地撕扯着。一天里的通话费用远远的超出自己一天的工资收入,非但没有减轻一点对家人的思念,反倒因为老天的捣乱使工程延期,早已盘算好的回家计划,也成了无法守信兑现的合约。

    “阿生,来,咱俩碰一杯。”那天坐在邻桌的傅铭宇端着白钢盆,盆里晃着浅浅的白酒,来到一个个子比他显得稍稍高出一点,面皮白皙,眼睛黑亮一脸书生气的年前人跟前。嘴里虽说跟他碰一杯,可手里却明明端着的一个白钢盆。

    “你们应该碰满满的一盆就才对。”旁边有人借机跟傅铭宇开着玩笑。

    “酒令可不是乱说的,我盆里的这些酒也比平时一两一杯还多。”傅铭宇接着说,“酒的好坏和多少并不重要,我要说的是,有件事我做的真的有些抱歉了,我也没承想在工程即将结尾的时候,被玉关山的老天给咱们来了这么一闷棍,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不管有多大的事都得老实的窝在这里。公路公路不通,火车火车停运,飞机飞机停航。”

    “没关系,既然是老天的安排,咱们谁也奈何不得,只有安下心来慢慢的等待,一切都会过去的,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又都无所谓了。”这个年轻人说话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气度不凡,底气十足,尽管年龄上还不足以达到老练的程度,关键时刻头脑冷静,做事开明,人人为眼前的处境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的表情还依然淡定、文雅、和颜悦色。这样的修养除了让傅铭宇对他连连的点头,别人也同样对他唏嘘称赞。谁都知道他家里有一件大事等着回去,按理说早在这场大雪来临之前他就已经回到了家里,工程上非他不可需要移交的项目使他把回家的日期一拖再拖,主要的是他跟所有人一样不会想到号称干旱的沙漠地带会下起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来,最后不得不被大雪困在了玉关山。

    “等这场天灾过去,我给你多出一倍的假期让你回去好好的休息,好好地陪陪着你的媳妇。”

    一年以后的这天,傅铭宇坐在新加坡牛车水的饭馆里,想起自己当时把玉关山的那场大雪视为天灾觉得一点都不过分,极寒地区不知给那里生存的人们带来了多少劫难。人们之所以不会离开那里,而且大有越聚越多的趋势,主要因为那里的沙漠下面储藏着大量的能源——煤。由此可以推断,在人们想象不到的很久地壳演变以前,那里的气候也许跟现在是截然相反的。

    “一切还是按着公司的制度来吧,咱们都是有组织的人,毕竟这么多的人都困在了这里,每天给公司带来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这个时候咱个人就不能再给组织添乱了。”傅铭宇没想到第一次听到用真心说出的话会出自一个年轻人的嘴里,毕竟那时候太多抱怨的话,让他感到比雪灾带来的烦恼还要难以承受。

    对于一个企业来说一个能力高低固然重要,但比能力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里觉悟和思想境界,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才是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准。

    世界无所不在的向人们阐述着一个道理,在很多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为个人的私利出卖自己良心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人在为着一个“公”字默默的努力着、付出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因为它抛弃了糟粕,甚至把糟粕当成了促进成长养分。

    刘新生的做法使傅铭宇很满意,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种为了公家事业理所当然的舍弃私情的行为产生异议。因为这是关乎很多人利益的集体,正是这种公义心里的人才使这个众多人形成的集体具有了生存的活力。当企业越是处于局面紧张的时候,越是需要人们把自己的忠诚献于事业的时候,在人们把自己的忠诚献于集体事业的同时也献于了自己高尚的生命,体现了做人的价值。

    这件事上傅铭宇认定刘新生是一个有责任心能干点事业的人,两个人一起干下了白钢盆里的白酒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公司规定六个月一次的休假,刘新生推迟到八个月以后等到媳妇生孩子的时候。一个月之前他就跟傅铭宇打好了招呼,无论工作有多忙,媳妇生孩子回去休假这样的事再不准假,显然有些说不过去,傅铭宇当时爽快的答应了。

    刘新生跟媳妇很是恩爱,对于他们为爱情收货的果实也非常的看重,一定要在媳妇生孩子之前赶回去。

    很多的事情之所以需要理解,正是因为裹在事情之中的人无法理解。媳妇抱怨丈夫在最关键的时候对自己的爱失去了热心和忠诚,丈夫无法向媳妇解释自己正因为对她和家人的爱才在外面努力的拼搏,在需要丈夫的时候却不在身边,任何的解释都成了无理的狡辩。任何媳妇都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自己媳妇说出来的时候就不见怪了。几千人的企业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受到影响,更别说是一个无足重要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企业还可能生存和发展下去吗?

    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说,特别是对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来说不亚于遭受一场重生的劫难,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最希望得到自己心爱的男人的陪伴,因为她是在为他们的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初任何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无非都是在笼络和欺骗姑娘的芳心,只有女人在关键的时刻为爱遭受着痛苦的煎熬。如果在最痛苦的时刻,那个所谓的心爱的男人能陪在她的身边,在痛苦的时刻还能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也许她还会感觉到有一股爱的力量在忽明忽暗的幽府的门前紧紧的拉着她,不至于使她太过于伤心。

    “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等忙过这一阵子,工程即将结束的时候,很多的工作都积压了下来。到时候一定不会耽误你回去的。”刘新生跟傅铭宇说准备请假回去照顾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尽管千头万绪的工作让傅铭宇很是焦心,他还是很痛快的答应了。

    按着媳妇打来的电话,她的预产期即将到了,但是压在刘新生身上的工作一点也没有比一个月之前少多少,这个时候傅铭宇告诉他已经给他买下了三天后玉关山飞往海连湾的机票,一切还来得及,刘新生对傅铭宇心存着极大的感激。

    “一切都停止了,所有的交通都彻底中断了。”发布这一命令的不是北星公司玉关山的项目负责人傅铭宇,是玉关山的天老爷。傅铭宇只不过是替代老天出面宣布一下,即使他不出面宣布,没过膝盖深的大雪一样什么都干不了。天气预报明明说的是有中雪,谁知道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雪下了有半尺多厚,还依然威势不减的下着,第二天晚上时候天气预报才播报有大雪,凭着雪下的厚度不用天气预报人们也知道是大雪了,接着第三天就是暴雪,一切都停止了,刘新生回海连湾的计划彻底的被厚厚的大雪埋没了。

    “媳妇,我知道你一定在骂我是一个不讲信用负心的男人。但是我也没有一点的办法,不信给你看看,这里雪大得连人的腰都没过了。”刘新生在居住的宿舍被大雪覆盖的最深处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给媳妇发了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在大雪之前赶回来,我就不相信北星公司离开你就不能正常的干工程?”同样在一年以后的这一天,刘新生似乎又听到一个责怪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是自己的媳妇,而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因为他在心里有过跟以前一样的承诺,要在孩子年满一周岁生日的时候要把一年前的爽约弥补回来。生活!这就是生活,当我们为生活做出无奈选择的时候,就要时时承受生活给我们带来的无奈。

    “话不能那样说的,确切的说不是北星公司离不开我,是我离开北星公司就不能好好的活下去,一个人无论在哪里首先要端正自己的心里,摆正自己位置,正因为北星公司给了我这份安身立命的职业,我就得尽一切能力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你固然重要,孩子固然重要,父母固然重要,家庭固然重要,我首先得有能力让我自己活得更好,才能保证你们也都活的好。这就是责任。说白了这份责任既是为了这个集体,这个组织,更是为了咱们自己。”

    刘新生的媳妇是海连湾市里一个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除了选择理解没有别的任何的办法。

    刘新生的儿子就是在玉关山下了那场大雪的时候出生的。让他没想到的是已经过了一年傅铭宇居然还把这件事清楚的记得,甚至居然在自己儿子生日的这天把自己约到了牛车水“缘来是你”的酒馆。

    他知道这件事只算得上是一种巧合。

    ***

    正在建设安装中的裕廊岛电厂二号锅炉出了一件大事。按合同规定厂家运来的省煤器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准确的说这件事跟北星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北星公司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按部就班严格遵守合同按质保量完成每一项工程任务。

    发现这一重大问题的是日方监理加藤。

    两天前早晨上班的时候,好几辆大货车几乎把施工场地的空地占满了。由海运公司转来的设备,堵塞了北星公司机械进出和运输的通道。傅铭宇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的时候,监理加藤打来了电话。请求北星公司先把大货车上的设备帮忙卸下来,事先说好不能白卸的,日本公司会按着机械和工人的工作量支付相应的费用。帮助合同甲方完成合同以外的任务,这样的事在国内时有发生,作为合同乙方不收取任何费用也是常事。在这里,北星公司总是公事公办,各自严格的遵守合同规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点人情和私利来往。相互小心避免多言少语惹来麻烦。日本公司同样没觉得北星公司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反倒对北星公司一次次爽快地的答应深表感激。事实,人们都不愿意把有效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勾心斗角相互扯皮上。

    表面涂着深红防锈漆的省煤器,使人们不会怀疑到有任何的问题,管壁上的散热片也都完好无损。每一件设备进场后都要例行严格的质量检查,并把所有检查结果做好详细的记录,是日本公司一贯的作法。傅铭宇曾经在北星公司的工程会议上对日本公司诸多做法不止一次提出值得借鉴和赞赏。

    在他看来,人是需要用理智的大脑清醒看待眼前不争的事实,二战时期日本是何等的野蛮、霸道、强暴、狂虐,一方面源于人性的分裂,另一方面不能不说他们拥有先进的制造工业,生产出强大有力的尖兵利器,面对日本侵略者威力巨大的火力武器被侵略的人们吓得魂灵出窍。尽管日本在二战时期除了犯下累累罪行并没占到任何便宜,国家差点遭到摧毁的程度。没有走向衰亡的根源,改变思路,把先进发达的工业技术,转换到改善民生的制造业上,由战败国变成了工业发达的制造强国。眼前看到的每一个年龄在四五十岁的日本工人,算得上是日本工业活跃因素的代表。

    作为一个为中国工业献身合格的工人,不能不对自己所投入的工作事业进行深思。就像农夫除了做到勤劳本分,更应该考虑到在自己付出等量劳动的同时,怎样使土地的产量获得最大化,使土地多产出粮食才是每一个农业工作者的硬道理。

    那天早上上班,二号锅炉钢架上作业的北星工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日本人围在刚刚到货的省煤器旁边,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穿着绿色工作服的日本人拿着一台先进的金属探测仪,烈日下对新到货的省煤器进行全面的质量检测。尽管出厂验货单质量检测一栏上面写的都是合格,作为监理的加藤更相信自己亲自检测出来的结果。昨天的检测中,他发现很多的管子出现了薄厚不匀的问题,最薄的地方就像运行多年已经达到报废标准的程度。不能确定问题是出在管子还是监测的仪器时,加藤叫来了其他监理还有金属检测方面的专家,并换了一台新的金属检测仪。

    确定问题是刚到货的省煤器管子存在严重质量不合格的时候,日本公司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对于系统庞大的发电机组来说,关键设备出现任何一点微小的质量问题都有可能造成整台机组停运。决定整台机组能不能正常运转,运转的时间能不能达到更长的周期,决定因素在于关键设备是不是保证安全的运行。就像决定人生存是否快乐和寿命长短的关键因素在健康一样。质量是企业的生命,绝不是一句泛泛的空话。机械之所以能够做工,完全因为活塞精密压缩空气产生了动能。发达的国家之所以工业超强,完全是因为掌握着先进超前的技术,生产出质量过硬的机械。

    华源集团之所以花比相同级别机组高出很多的价钱敲定了日本公司的设备,完全因为在考察过程中只有这家公司的设备是最先进的,质量是最好的。华源集团一向遵从一个法则,只要是技术最先进的,质量最好的,不计较价格上的昂贵。事实证明宁可花好钱也要买好东西,才带来最大的效益。即使再低廉的价位,谁也不愿意贪图便宜买一辆随时有可能抛锚的汽车给自己带来麻烦。

    没想到华源集团最信任的日本电力公司会在质量上出现这样大的问题。

    傅铭宇知道这件事是在日本公司发现问题的第二天上午。不知道的是,日本公司在发现问题后果断采取措施,把不合格管子进行更换,第一想到的是北星公司。

    “傅经理,有一件事要跟您协商一下。”加藤事先没有打电话,直接来到北星公司综合办公室的时候,刘新生正在跟傅铭宇汇报工作。加藤来了,刘新生朝他点了点头,走出了办公室。以往多次的接触中,尽管加藤一向都很客气,但是像今天在公众场合把你换成了您还是第一次。加藤没有在办公室里向傅铭宇透露找他要协商的事情,而是把他请到了相隔不到五十米远的日方现场会议室。

    傅铭宇跟加藤到会议室的时候,日本公司在新加坡的所有主管都早已坐在了环形会议桌的两侧,每个人的前面都放着一叠省煤器详细的质检报告。傅铭宇把红色安全帽按着会议室摆放整齐的白色安全帽放好之后挨着加藤坐了下来。日本公司主管技术的人员把一摞用汉文打印的质量检测报告放在了傅铭宇桌前,傅铭宇看到加藤的质检报告也同样是汉文。傅铭宇跟这家日本公司打交道以来,对其周到细心的工作由衷的敬佩。傅铭宇对英文的功底很浅,不能达到长篇累牍英文资料的能力。

    傅铭宇翻看了一下质检报告,没想到日本公司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做得如此精细,同时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拿出了补救的措施。报告单上对四百二十组省煤器的检测结果都有详细的记录,其中有一百二十八根管子不合格。按着惯例出现这样严重的质量问题这批省煤器早已达到了返厂索赔标准,即使不涉及合同官司纠纷,以最快的速度招标委托厂家生产出这批省煤器,再加上路途的运输最少需用三个月。

    三个月!时间太久了!显然是行不通。

    “时间从哪里来?为了赶回延误十天的工期,北星公司连续加班加点干了差不多两个月,工人们疲劳不说,公司也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损失。三个月,九十天,任何一个公司都不可能跟他们把这个玩笑开下去。”傅铭宇简略的看完了质检报告,再没摸清日本公司最终处理结果的时候,妄加猜想这条路子是行不通的,他想不出除此之外还能有怎样更好的补救措施。

    “傅经理,我们找你来,初步是想把这批省煤器的修复工程转包给北星公司,一段时间的接触,我们相信凭着北星公司的技术能力,能够在要求的时间内把所有不合格的管子更换到达到标准的程度。你们可以从中国的锅炉厂采购合格的管子,再把这一百二十八根管子全部换掉。我们从以往所有质量检测的结果可以看得出来,中国锅炉厂生产出来的设备还是让我们感到可信的。”开门见山跟傅铭宇说话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比加藤还要略显年轻的日本人,汉话的水平一点也不逊于加藤,体型看上去比加藤显得略高略瘦。说话的语气带着温和商量。不难想到,一定是专程到新加坡处理这次省煤器事故的日本公司的高管。

    华源集团百分之百控股下的新加坡大士电力公司,下属的裕廊岛电厂的建设工程,通过国际招标确认采用具有世界最先进技术日本公司的高端设备,日本公司又把跟核心无关的附属设备进行了第二次招标。就像哪怕是再大的汽车生产集团也不可能从轮胎到发动机,再到汽车玻璃完全来自自产一样。即使全部实现自产化,原材料也不可能实现自产,因此中间的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次省煤器出现的严重质量问题,事实不会给日本公司带来多大的声誉和经济影响,只能说生产省煤器的锅炉厂产品质量太差。世界就像一个智力比拼的大工厂,谁有能力谁就在这个工厂里生存下去,否则就会被淘汰。裕廊岛电厂大部分附属设备都是来自中国的锅炉厂。每批中国订单设备到货的时候日本公司都会带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进行严格的检测,尽管日本公司从来都没有把检测的结果公布过,从没有提出异议不难看出,中国工厂生产出来的电力设备,一定达到了他们严格的质量要求。通过这一点不难找到日本工业发展的根源。

    发生这样的事无论根源出自哪里都是极不光彩的,傅铭宇第一感觉甚至想到了一定是国内哪个技术很不成熟的小工厂,急于牟利才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那么日本公司今天把他叫来的目的是干什么?难道是让他当一回晏子来接受楚王的侮辱吗?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翻开质检报告单省煤器生产厂家的一栏,傅铭宇看到的却是印度一家公司的名字。他知道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结果,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仅凭一点小小的质量瑕疵,并不能说明印度的工业发展是落后的,不能不让人想到是日本公司一定是贪图便宜才带来的结果。

    如果说傅铭宇自始至终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他细心翻阅到更换管子所用的金属材质,规格,以及人工费用花销等一系列计划书的时候,心里陡然间升腾一股莫名的愤怒。显然这份计划书是专门做给北星公司的。按着日本公司提出的计划,只用平常的工钱,甚至比平常还低的工钱,让北星公司帮忙来完成本来跟自己无关的工作。这样的计划,北星公司没有一个人会答应的,他不明白日本公司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们拿北星公司当什么了?

    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工程遇到焦灼的情况,只有花大价钱才能找到肯卖力气的人。

    “我首先可以明确地说,凭着北星公司在新加坡的技术实力,更换省煤器管子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这种完全属于合同以外的项目我们是做不了主的,需要得到公司本部的许可。北星公司属于国有企业,中国是一个实施全面依法治国的国家,企业里的任何事都要严格的遵守公司法。哪怕是公司食堂里每一顿饭所需用的花销,具体的食材都要把明细的账目按期及时的向公司汇报。从下订单到中国锅炉厂备料,提料,再空运过来,除了时间,最主要的是昂贵的费用,北星公司不能不考虑这样的项目接过来是否划算。”尽管生活历练使傅铭宇养成了遇事不再容易冲的涵养,但在海连湾土生土长植根在骨子里的信念又怎么能不使他对日本公司这种做法产生一点愤慨。

    他在心里已经想到了,开始的时候中国锅炉厂之所以没有接下这批订单,一定是订单里的价格压到没有任何利益可赚的程度,另一方面中国电力工业从设计到制造再到安装,技术水平跟产品质量,已经跻身于世界的领先地位,处于发展中的中国,还有那些紧跟着中国在发展的国家,都把电力工业放在了首要,致使中国国内各大锅炉厂、汽轮机、发电机制造厂的订单根本干不过来。像这种小型的电厂国内大的电力制造商根本就没看在眼里。

    在傅铭宇发表完自己看法的时候,原本很静的会议室一度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有的日本人捻动者手里圆珠笔似乎是在思考省煤器的事,也似乎在思考眼前的这个穿着一身银白色工作服,身体微胖,白头发明显见多,肤色介于黑白之间,精明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干练和不卑不亢。四十来岁正处于人生壮年时代的中国公司的项目经理说出的每一句话。这些被日本公司委派到新加坡的工作人员至少需要会三种语言,一是本国的语言,一是新加坡官方提倡的英语,再就是汉语,汉语并不是专为跟中国人交流方便,华人占去新加坡人口的大多数,如果不懂汉语对他们的工作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因此对于这个带点中国海连湾地方腔的中国人说的每一句话很容易在他们的心里产生反响。

    “每一个螺栓在紧固之前都要跟图纸从新核对一下。”外面干钢结构的哪个组长在叮嘱自己的跟自己干活的工人。

    “没有任何问题,我都检查过了。”那个工人回答。

    接着一连串啪啪啪啪电动扳手紧固螺栓发出的撞击声,像机枪擦过抢膛打出的连发子弹的声音。傅铭宇接着说。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你们跟华源新加坡分公司汇报了没有?”

    “还没有。”加藤说。

    “我认为你们最先考虑的不应该是怎样补救的方案,而是最先上报给华源公司,尽管这里不是中国,但是我们共同的服务对象是中国华源集团公司,华源集团才是真正的投资人,真正的甲方,真正的业主。要知道如今的中国早已不再是往日的中国,别人想怎么欺骗就怎么欺骗,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的时代已经绝对不会存在了。要想做事就得拿出一片诚信来。”面对着眼前在座的日本人,会议室外面北星公司工人干活时电动扳手发出机枪一般的啪啪声,在这个海连湾人的心里发生了一种跟几十年前发生在海连湾的场面有一种神经错乱的反应。说话的口气不免有些激动。

    事后,傅铭宇心里感觉自己那天激动得有些过火,甚至感到不安,想到日本公司会不会对自己转移话题的做法产生偏见,那样给北星公司在新加坡以后的工作会带来麻烦。但是让一个来自海连湾的人,在面对眼前坐的都是日本人,彻底隐忍没有一点情绪波澜,他做不到。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使他出乎意料,事后,加藤居然为那天的事特意邀请傅铭宇以示诚谢。也是在那天傅铭宇才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提醒,日本公司将会因为那次的质量事故受到华源集团新加坡分公司严重的经济惩罚。

    傅铭宇的提醒,日本公司第一时间把那次质量事故报告,以书面的形式呈递给华源新加坡分公司。日本公司的报告书还没有送达到新上任的华源新加坡分公司经理办公桌上的时候,新上任经理从秘书送来的文件堆里拿起一份质检处对裕廊岛电厂二号锅炉省煤器检测结果的报告书,他看到居然有一百多根管子存在着严重的质量问题,态度顿时换了一种颜色,他可没有心情详细去了解这批省煤器来自于哪里,事故根源是什么。手重重的按在了报告书上,这也许就是他的态度。

    第二天上午,华源新加坡分公司在接到日本公司呈交的省煤器质量报告书后,下午傅铭宇在翻阅由公司本部传来国内外各个工程项目季度报告的时候,接到华源分公司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特别指出要北星公司项目负责人到华源分公司会议室参加会议。傅铭宇知道一定因为省煤器质量事故,但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他亲自到会。在不知道会议有没有其他内容的情况下,觉得带着刘新生一起去更为妥当。一来刘新生的英语功底比较好,不用任何翻译也能读懂英文文件,二来关于设备材质,技术方面的专业比自己掌握的更具说服力。

    等到傅铭宇跟刘新生来到华源分公司会议室的时候,由前天那个高管为代表的日本公司,已经坐在会议室枣红色大型椭圆形会议桌西侧等候了。傅铭宇进来的时候日本人几乎都抬起了头,眼里带着一种欢迎的神态向傅铭宇打着招呼。傅铭宇朝着加藤点了点头,算是对日本人的回应。会议室里除了日本公司,再就是坐在东侧的华源分公司相关的人员,傅铭宇是应邀参加会议的,在西侧靠南的位置做了下来。华源分公司代表甲方的主位还在空着,有人看了看腕表,轻轻说了一句“还有五分钟。”五分钟里,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系着红色领带三十几岁黝黑头发的年轻人走进会议室,会议开始了。傅铭宇第一眼看到朝着主位走来年轻人的时候,感知器官瞬时有一种吃惊的反应。使他想到海连湾的西山,一个年轻男人领着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在爬山的情景,男人称呼小女孩燕子,燕子摔倒在地上,父亲佯装不知。他就是燕子的父亲。华源集团新加坡分公司新上任的经理居然是他。尽管傅铭宇第一眼证实自己那天遇到的年轻人就是他,除了这种巧合让他感到惊讶,再就是让他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俊生就坐到重要的位置。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华源公司相关安全、质检、技术主管把近期工程出现的安全、质量问题进行了一一公布。最后把省煤器检测出的质量问题进行详细的说明。对安装建设过程中新机组发现的诸多问题又发表了各自的意见。所有发言都是英语,好在发言的提纲都用汉语在后面做出标注。涉及到北星公司的,刘新生用会议室提前准备的铅笔记录了下来。

    华源新加坡分公司新任经理第一次跟大家的见面会这样开始了,人们也许都在等着欣赏一个中国高材生的声情并茂的演讲。毫无怀疑演讲的语言一定是用英语,一个中国的高材生用英语演讲似乎更能体现超人的才华,再说新加坡的官方语言还是英语。

    这样的会议,照例总是把最重要的人留到最后才发言。主持会议的人隆重的介绍,请新上任的唐沪仁经理给大家讲话。

    唐沪仁先是把所有的人看了一遍,目光到傅铭宇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傅铭宇礼貌性的朝他点了点头。也许他并没有认出傅铭宇,也许早就把海连湾领孩子爬西山那回事给忘了。

    “我叫唐沪仁。”一字一板的语气透着果敢和坚毅。唐沪仁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英语单词。高深的学历,没有人怀疑他的英语水平。高材生有时候在人们的眼里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说学历的来历不是凭真才实学得来的,关键在工作里和社会的交往中是不是充分发挥具有高材的能力,更关键的,高才的能力是不是为生养自己的国家起着积极促进的价值。一个人做每一件事心里始终想的是集体和国家的利益,那么他理所当然得到人们的敬待。

    每个人都在关注唐沪仁对这次事故的态度,端端正正坐在中间位置的年轻人,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一脸严肃,眼前没有一张事先做好准备有助于思维逻辑借鉴的稿子。

    在这个圈子里,年轻的高材生一言一行都带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唐沪仁的讲话没有再提到省煤器的质量事故,当然从他讲话的内容和表明的态度不能不说对这次的事故很恼火。对于他那天的讲话人们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以至于那些听不懂汉语的人及时戴上了耳机,设法从同步翻译设的内容里理解其涵盖的意义。很多在国内属于人尽皆知大政方针的话题在这里被唐沪仁再一次提出来,似乎多了一层更加深刻的意义。特别是在他讲到政教畅通、民富国强、万心同归、鳞集仰流、遐迩一体、中外褆福的时候,人们几乎都在动笔把这些内容记录下来,以至于以后好好地揣摩。

    ……华源公司裕廊岛电厂之所以首肯了日本公司的设备,完全是相信日本公司具有世界一流的技术和产品。没想到川渝公司安装完成的一号机组,试运过程中接连不断地出现了故障,不够成熟的技术简直成了一台用于实验的样机,尽管还没有达到非正常停机的地步,但是日本公司已经违背了技术设备超一流的承诺……。

    ……华源以几百亿的资金收购新加坡大士电力公司的控股权,这是国家的资产,人民的利益,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保证为国家负责的态度,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眼前的中国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中国,中国的国家是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国家,中国的社会是一个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的社会,中国的公民是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公民……。

    ……过去的中国已经过去,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完全依法治国的国家。任凭是谁都不允许践踏中国的法律,侵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任何践踏中国国家法律和侵犯人民利益的行为都会遭到法律公正严厉的惩处……。

    ……无论什么人出现了错误,无论出现了什么错误,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错误,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中国的法律只有对那些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错误的才给予宽容和大度……。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要按着中国法律规定的条款执行,至于国家情怀的忍让和同情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新加坡华源分公司的会议室里,面对着不同国籍的日本人、新加坡人、中国人,唐沪仁的讲话给人们带来了很深的思考。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下晚班的时间早已过去了,北星公司繁忙的作业场也彻底静了下来。

    “走,我开车,咱们到牛车水的一家酒馆去吃饭,听说那里有来自中国草原地道的套马杆白酒。”

    刘新生跟傅铭宇离开裕廊岛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天气情况,没想到他们刚走进“缘来是你”的酒馆,就下起了雨。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第十二章12月3日(1)

    尽管海连湾的夏天一样有热辣辣的阳光,但人们从来没因为海连湾夏天的炎热而苦恼。最热的夏天,海边沙滩上像等待下锅饺子一样到处挤满了人,炎热不失成了一种乐趣。从而也给海连湾带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财富。遮阳的躺床上美女展露着奶油一样鲜白的胳膊和大腿,沙滩上追逐的孩子,顺着涌动的海浪游得看不见身影的汉子。各种各样吃食和冷饮似乎不是为人们干渴和饥饿准备的必需品,花色的新奇、口味的独特吸引着人们食欲。一双双痴迷的眼睛望着远海航行的大船,一艘艘大船也在领略着岸边画图中的景色。掀来丝丝凉意夹杂着淡淡鱼腥味的海风,惬意的感受不知迷恋了多少人,吸引了多少人。人们没有理由不把这里称之为好地方。

    显然,习惯了北方生活的人们,对炎热并没有过怎样的抵触。夏天,偶尔的酷热只是试探着在人们的记忆里搅扰一下,人们还没来得及产生厌烦,很快就过去了。相反,人们对于冬天寒冷排斥的心里几乎近于恐惧。寒冷的时候,人们最大的希望莫过于阳光带来的温暖使生命活跃起来。寒冷着实给人们带来了说不尽的苦头,没有科学实际用来证明,长期在极端寒冷环境里生存,会使人养成脾气暴躁的性格。那些躲在屋里围着火炉取暖喝酒的爷们儿,除了奈何不了老天的秉性,一点也不喜欢寒冷把他们置身于束手束脚的状态。始终认为狗吐舌头的日子总比鸡立脚时候好过的多。然而,这些离开北方冬季的寒冷,置身于阳光暴晒带来高温环境的人们,以前的认知感彻底被颠覆了。酷热生发的烦躁一点也不比家乡极端寒冷带来的情绪差。除此之外,强烈紫外线施加的那种烧灼的疼痛使人对那里的阳光简直失去了好感。这种带有情绪的心理几乎随处可见。

    傅铭宇离开办公室朝着锅炉方向走去,跟他接触习惯的人早已知道,不管外面的天气多么恶劣,只要有人还在干活他是不会老实待在办公室的。一来工人们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他可以帮着处理。二来只有亲身看着工人把一项项任务完成心里才踏实。离锅炉不远的空地上,有两个工人正拿着长长的钢钎在撬一块厚厚的钢板,准备挪到锅炉下面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切割用作安装材料。开始的时候,钢板被其他的设备牢牢地压在下面,锈迹斑斑好像跟水泥地面生发了浓厚的情谊。两人撬了几下纹丝不动。

    “没想到这家伙还挺顽固,”一个工人说着扔掉钢钎去找适合的支点去了。

    “什么鬼地方?钢钎都晒得烫手。”另一个工人嘴里也嘟囔着,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谁的心里都有这样的怨言,银白色的工作服除了体现队伍的整体形象,还能阻挡阳光对皮肤灼痛的伤害。漏在外面的皮肤无法逃避阳光的暴晒,无一例外都被晒黑了。最无法保护的是脸部,到了这里也都给染上了点颜色瞧瞧。北星公司到这来的中国工人一开始见到那些像自己一样来自国外,但皮肤黝黑黑人的时候。还悄悄窃窃地逗趣说,“小时候上学恶搞偷偷在别人脸上抹锅底灰的时候,也没有他们这样的黑。”

    “那有什么,说不定这就是热带该有的产物。”有人对自己的回答感到颇有见解。

    “别笑话别人,在这干过一年以后说不定自己也会变得跟黑人一样。”虽是相互之间的玩笑话,倒真的使人担心起来。除了对天气的抱怨,很难说这里有什么能值得让他们高兴的事。尽管人尽皆知这里很多的事物都是自己不曾想象到的,像是那些基督教徒的忠诚信奉者,说不定早已把这里当成了人间的伊甸园。对只追求实实在在生活的人来说,即使再让人盛赞的美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心里又怎能生发出好感来。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抛家舍业受人制约到这里来做工。

    “都说小鬼子的东西好,这回不也一样砸锅了。”傅铭宇正要从那两个工人旁边走过的时候,去找支点的工人显然听到别人的议论,回来跟另一个同伴说。

    傅铭宇听到这话的时候,不由得停了下脚步,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拿回来的好像不是用作支点的槽钢,倒像是捡了五新币的钞票,表情透漏着一股稍有的兴奋。傅铭宇回头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也许从傅铭宇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再也不多说一句,专心去干他的活了。

    傅铭宇不在乎人们的闲言碎语,只是让他没有想到,原本是不怎么起眼的一件事,起码对北星公司来说沾不上一点关系。是日本公司设备的质量出现了问题,工人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难道是幸灾乐祸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傅铭宇心里顿时醒悟了,民心不可逆,天理不可违。北星公司工人大多来自海连湾,即使不是来自海连湾也跟他们有着同样的心里,谁都知道,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并不只是给海连湾带来了残害。比海连湾更加惨无人道的残害更是骇人听闻。多少寒来暑往,山林苍郁,阴风萧萧,无数无辜残害的魂灵冲破夜的寂静,雷鸣雨骤,风驰雪寒,发出了愤怒的呐喊。民心郁结,从来没得到任何一个公道的说法。

    先贤早已明示,“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安婴其病。”历史教训更是让国人警醒。

    人总是该有些头脑的,尽管每个人的思维不尽于相同,对同样的问题更是会有着不同的见解,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人的意志是绝不含糊的。在我们痛恨刽子手毫无人性的肆虐和残暴时,更应该想到的是怎样使自己真正的强大起来。魔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震慑魔鬼的利器和信心。如今局面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毋庸置疑的强大,正如伟人说的那样,“蚍蜉撼树谈何易,小小害人虫,全无敌。”

    无论任何时候,人不能空谈报国之志,而无贡献之实。经历了很多的事以后,越来越使傅铭宇感悟到了一个道理,人活着是应该干点正事的。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像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紧紧地挤压着,就像眼前没有撬动缝隙的钢板。他的心里,自己以及身边的每个人都像这一块块厚厚的钢板,在没有派上用处之前任其自然的风化、锈蚀,原本都应该为那种虚无的让人想象不到的巨大的工程起到点真正有用的价值。哪怕去做高高挺起大厦的一根钢筋,高速行驶列车的一个紧固的螺栓。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大厦之林,非一丘之木;太平之功,非一人之略。”物因器不同而各尽其用,人因才不等而各尽其力。每个人智慧有贤有愚,能力有高有低,不在于做出贡献的大小,而在于是不是实实在在的为这个伟大的事业是否付出过真心。人的觉悟跟生命是一样重要,没有觉悟的生命很难说出其价值来。其实每个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是需要经历太多的艰辛和努力,有时候即使付出了艰辛和努力也未必获得如愿以偿的结果。“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途;求其成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哪怕是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依然是困难重重。难怪世上那些假借虚名,依托关系为自己寻求捷径的人屡见不鲜。

    人们的心从来就像被一块钢板死死的压着,亦或是被死死压在钢板下的心从来就未被开启过。

    这些正处在人生青壮年的男人,在家是家里的顶梁柱,在企业是企业发展动力的根本,在社会是社会活跃的生力军,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来都是再重要不过的因素。因此他们的一切都会给身边人带来极大的影响。在海连湾,公众场合傅铭宇总会听到有人把日本人直接称呼小鬼子,小鬼子好像就是日本人的代名词。就像人们只要一提到狼的时候,总是把残忍,凶恶,毒辣联系在一起。在狼的种群里,并不知道人类把它们称呼为狼,并不知道理智为何物,只知道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不择手段的掠取,掠取了不该掠取的,甚至不知道在掠取过程中跟人类结下极大的仇怨。

    这天,傅铭宇再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的时候,心里感觉没有什么可反驳和异议的,日本对中国无辜侵犯,犯下的罪行让每一个中国人都刻骨铭心。即使管他们的后代叫一声小鬼子也不算不上是人格上的冒犯和污蔑,就像是人们对狼的痛恨,毕竟拉群结派对人们的财产和生命有过极大的伤害。同样让人不能放心的是,在猎枪的威震下狼性的残暴和手段有所收敛,谁又知道在穷凶极恶的时候会不会照样露出它的青面獠牙来。即使这样称呼有些不妥,换做一种叫法——小鬼子的后代,同样不能使人忘记那段对中国人充满仇恨的历史。

    傅铭宇还有一个共产党党员特殊的身份,意味着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引领和潮头。同时并不认同这么空口白牙的信口胡说。对这种毫无道理的说辞可以不必去计较,不能不说说这话的人心里多多少少的含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报复性。很多的人觉得在公众场合(特别是在不属于中国领土的外国)说上几句无足轻重带有侮辱性的言辞,好像这就是在爱国,实际恰恰相反,只能反应素质的低下,做人的劣根性,如果说爱国能有那么简单还要文明干什么。如果仅凭唾液的污秽就能把人骂倒、制服,要拳头还有什么用;如果仅凭杀猪刀就能征服熊罴,煞费苦心制作猎枪岂不是浪费人力和材源。凭一时之口快,随随便便顺口胡说能起到什么有益作用的。就像两个邻里之家,谁不愿友好的相处下去,即使不挂在嘴上也不能证明过去对自己伤害不存在,一笔勾销。人类的发展,终究是需要向前迈进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正做到爱国是需要脚踏实地的干出点出人头地的对人们有益的事业,为这个国家尽到一点微薄之力。

    “世人之语,驰千里之外,不明尺寸之论。”

    傅铭宇自从跟加藤接触以来,特别是加藤跟他说出了他的身世。使他有一种横生来袭的顿悟。我们的心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灵魂每时每刻都需要得到净化,得到奋进,得到淬炼。只有把那些毫无价值的陈腐的愚昧的像糟粕一样的东西摈弃,才真正明白我们该做什么,该怎样做。只有那些真正从心里想干点正事的人才不会说出毫无意义的话来。

    一个人的生存态度和生存立场体现了他的社会价值。生活中的例子让我们得到的见证够多了,在这更多的见证中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感动。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不在于金钱和物质拥有的多少,主要看他的心理对贫穷和富有衡量的标准是什么?每个人都离不开金钱和物质的需要,金钱和物质是改变人们生存境遇的根本。欲望的渴求跟生命的存在不分伯仲,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陷阱,在金钱和物质强烈的诱惑下,人的抗御能力很容易受到收买和拉拢。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人生的过程是道德完善,修养真气的过程。

    一个人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越过于偏激,那么他的精神就越过于贫穷,性情就越发的缺少仁爱。如果心里是富有的,即使物质上谈不上多么富有亦或是贫穷,但他做的每一件事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那么他一定不会感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他会为自己赢得别人的敬待而感到幸福,这种敬待得到的尊重和幸福是那些自以为在物质享受中得到的幸福是全不相同的,后者永远都体会不到前者那种人生的意义。一个把情感都倾注在自己家庭和生活上的人,永远都体会不到那种把生存和命运都真心倾注在为了更多家庭和更多人的生存和生活上得到的敬爱。犹如渺小无法体会到高尚,高尚却把渺小不屑一顾。

    对于傅铭宇来说以前的工作一直是在为个人的生活和事业而忙碌着,当他来到这个不属于自己国家的国土的时候,让他收获最多的不是开阔的眼界,不是工作的经验,而是一个人生存价值的领悟。他明白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以前的时候,总是让他觉得一个人的元素对于国家来说显得太渺小了,就像构成人身体里的细胞,人不会因为一个细胞的损伤给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带来任何危害,一个健康的细胞对于健壮的身体来说的确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是一个带有急剧传染病毒的细胞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根除,却轻而易举的毁掉整个人的健康和生命。一个社会的集体同样需要健康的细胞来维护,极力杜绝有害细胞的危害和破坏。

    每一个有民族自尊心,国家荣誉感,社会责任心的中国人都应该想得到的,一个民族的兴旺,一个国家的富强,一个社会的繁荣绝不是依靠一个人一群人的努力就能实现的,而是需要整个民族的整体素质得到普遍的提高。

    这天,傅铭宇想明白了或者说以前从来没有去想的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在遇到困境时候,为什么会为苦苦寻求不到解决办法而犯愁。原因是根本没有走出困境的能力或者说能力不不够。当他足够有能力轻而易举的去解决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困难的时候,那么别人一定会认为他真的了不起。事实证明,正是被别人看成是了不起的事他也一样能做到,只是没有付出过人家那样大的努力。

    早晨,傅铭宇来到裕廊岛工程场地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二号锅炉省煤器的事。但是当他第一眼朝着堆放省煤器的位置看去时,让他很是一惊。省煤器的周围已经用白色的防雨布严严的遮挡了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在他很想找个人问问的时候,加藤监理穿了一套白色的连体作业服左手拿着焊工面罩,右手拿着氩弧焊枪钻进了防雨布的里面。俨然他不再是一个监理的身份,脚踏实地的做起了工人。

    日本公司以让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开始更换省煤器质量不合格的管子了。无论你的焊接技术有多高,在新加坡想做一个高压焊工,需要经过新加坡官方委托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技术监理机构考核认证。北星公司在国内技术都算得上是高手的焊工,到了新加坡,在严格的技术考试中居然有人被淘汰。一个甲方的总监理,如果傅铭宇不是亲眼看到他拿起来了焊枪,几乎忽略了他那天跟他介绍说,他是麻省理工大学毕业。这样的高材生,居然拿起氩弧焊抢干起了没有几年功底根本达不到焊接技术水平的管道焊工。傅铭宇在看到加藤的那一时刻,稍稍地停了一下脚,看到跟在加藤后面的那天在日本公司会议室里的几个主管,也穿着跟加藤一样的连体作业服,拿着管工使用的电动工具走进了作业区。就是说在这个场地里他们既是监理,又是工人,既能懂管理,又是有很高专业技术的技工。如果有人能解读那时他的神态,一定是别有一番心情的杂念。以至于一整天都被这件事纠结着。

    很多时候我们在痛恨狼性的可恶,那是因为我们只是看到了狼性不择手段毫无理喻的残忍,却没有更多的去深思狼性在求其生存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磨砺在不断练就其锋利的爪牙。

    对于加藤跟这些日本公司管理人员的了解,傅铭宇知道的还是太少了。两年前,这里整体工程还没有开工的时候,这些日本公司的领导和监理就已经来到了新加坡,并接受了新加坡的专业技能考试。新加坡的法律对外来的劳务人员明确的规定,不允许任何一个外来劳务的人员带着两种技能参与工作,同时也不允许任何的外来劳务人员在新加坡的领权范围内进行创业。也许连新加坡制定这种不合理法规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身为企业管理的主管会像工人一样肆汗大流的去干这种体力和技能都很高强的作业。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跟以前比起来日子算是好过多了。当人们不在为吃穿犯愁的时候。开始用理性思维思考生存问题。越来越多的人感觉生活景气虽然变好了,生存压力非但没有比以前减少,反倒有些加重了。这种感受男人远比女人更加深切,对于年轻力壮的男人来说,多流点汗水算不得啥坏事,反倒使心里有了奔向。即使没有经历过,谁也都知道,被巨蟒缠绕住身体的滋味。任凭怎样努力都无法摆脱。不管怎样的铁骨铮铮,意志一旦受到磨损,生存的勇气也就消弱了。

    男人天生是应该有些担当的,生存不仅仅是延续生命为目的,需要撑起家庭的责任。很多的男人们总是觉得凭着一膀子力气,体格健壮的天资,勤劳吃苦的本性活在世上就没有什么可让人为难的事。事实证明只有没有多大能耐粗苯的男人才有的天真的想法。有这种想法的人最后不得不被社会的现实绊得跟头流星。当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没有办法只好在现实面前低下了似乎有些卑贱的头。

    当这种现象日趋变得严重的时候,不得不让人们深深的思考出现这种现象的症结究竟出在哪里。他们对光鲜白领的羡慕远远超过对金钱的追求,依靠充实的文化和活跃思维来维持生计的路子对于他们来说想都别想。生活的压力越来越重,如果只是体力上劳累倒还无所谓,歇一歇,缓过气来再接着奔向生活。可怕的是心理上的劳累让他们找不到任何缓解的办法。当一个小子脱去童真和稚气变成一个男人的时候,突然觉得现实生活跟他们以前的想法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了。

    男人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本应该是带着一种责任的,终究成家立业,顶门立户为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努力。古史以来撑起民族昌盛和繁荣,维护社会安定和发展的根本无不是源于家庭和谐的因素。如果一个男人连组建婚姻和家庭最基本的因素都成了奢望,失去的不仅仅是生活的信心,甚至连生存的目标都变得渺茫。

    财富的诱惑力想起来会使人感到可怕,很多时候的确可以换来欲望中想要的东西。有时候给婚姻带来的作用却未必皆大欢欣。没准会把家庭搅得乱糟糟。财富是很难把控的东西,有的来得容易,失去也容易。财富得来与人的外在形象没有一点关联,有时与个人的才华也相去甚远,跟个人能力倒相交甚密。

    天价的彩礼!天价的婚姻!绝不是一个没有多大收入,没有多少积蓄的小子个人所能承担的。婚姻是一个小子成为男人的第一步,也是男人迈向独立生活的第一步,很多时候第一步就给家庭带来了灾难。如果一个男人毫不凭着祖业和家财的帮扶,硬挺着靠自己的尊严和虚荣来成全自己婚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娶到媳妇,没有哪一个姑娘愿意跟一个穷光蛋去过一辈子苦日子。婚姻完完全全的成了明码标价的买卖,地位越低,收入越低的人在这桩买卖上花销越大,即使这样,一点不能保障自己买卖婚姻的可靠性,持久性,安全性。如果没有一定的金钱来浇灌和滋养这朵看似完美,实则没有一点筋骨的娇花,会以极快的速度凋谢、枯萎、乃至于消逝。所有的花销以及花销带来的负担和家庭的伤痛,犹如浮烟一样久久的留在人间不肯散去。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作品,中国人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个完美的爱情故事,那只是人们对现实生活悲惨离合的一种祈愿,生活现实却时时都在上演着触目惊心的爱情悲歌。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浪漫该是多么痴迷,疏却不知看似惬意的柔情背后掩藏着多少刚性的条件,浪漫披着虚假伪饰的盛装,夹杂着苦涩的悲情,不再使人荡气回肠。

    社会是由家庭构成的,构成家庭基本因素的是男人和女人,无论是来自社会的因素还是来自家庭的因素,多少男人感觉被女人压得越来越喘不上气来。男人的憨厚和爽直不在乎把家里的地位让给女人,只要有一个女人能愿意跟他共同走进家庭,只要能跟他好好过日子,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女人不甘心做月亮,就让她做太阳好了,这样还不甘心,有时包揽了家庭的全部光明,把男人挤得没有一丝缝隙。

    在一个男人比率占大多数的工厂里,不会因为女人数量的减少或者没有女人参与,企业生产就该忽视女性的存在,事实刚好相反,女人给企业带来的影响同样是重要的。男人的一言一行无不在自己女人的关注之中,尽管她们对企业的效益未必像关注自己男人的收入一样上心。但是女人掌管着男人的家庭、幸福,甚至命运,直接影响着最底层男人对工作的信心和创造的热情。男人越多的企业女人的影响力同样越大。

    工人原本是企业生存立命的根本,人类生存境遇的改变无不浸注着他们辛苦、耐劳勇于拼搏的智慧和汗水。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吃苦耐劳反被人们所轻视。工人成了被人看不起的职业。那些在企业里干着最危险,最劳累,最肮脏工作的,原本是最受人尊敬的,事实却成了最是让人看不起的。看不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女人。男人最大的本事就征服女人,在他们征服不了女人的时候,反过来很容易就被女人给征服。为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夺回属于自己应有的自尊和地位,为了让自己的女人在别的女人面前活得体面,为了自己的女人不在别的女人面前因为嫁给了一个身份地位低下的工人而看不起。男人拼命的追求财富,财富是女人的最爱,不仅可以满足内心的虚荣,还能带来物质的享受。男人拼命的工作、赚钱,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能为自己赢取在社会生存的地位。哪里知道财富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追求不尽的影子,拼劲血汗换来的微薄财富倒头来往往更多是一片奢望。

    女人,男人们世上最至亲至爱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你们男人将会在怎样的孤独痛苦下生活,相信你们没有男人也一样遭遇着同样的心理。男人为你们付出一切的时候表现出多么心甘情愿,并不为此而仇怨,因为你们也没有办法,谁让每个人都遇到了生活的难处!生活就像一场战争,有时弹尽粮绝,有时局面惨败,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

    没有一个女人因为自己嫁给了一个在社会最底层的工人而值得炫耀。(更加突出的农民比工人还要不被世人看好。)同样没有一个女人不因为自己嫁给了一个不直接参与生产的白领,不在那些嫁给工人和农民的女人面前来炫耀的。那些受苦受难的男人在给不了自己女人像别的女人同样尊严的时候,好像在干一件多么对不起自己女人的事儿,这样的结果,他们能爱自己的行业吗?爱自己的行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一点出息,意味着自己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没有一点出息的男人,在别的女人面前同样是被看不起的男人,这样连跟自己在一起生活的女人都受到了拖累。生活啊!有时实在是太残酷了,让人没有办法!因此,很多男人为了女人不得不去拼搏。有人说是为了家庭,没有女人又哪里还有家庭?

    最下层的工人总是被人约束的,在别人指手画脚吆三喝四下劳动。工作有时难免会出错的,出错,即使在社会法制的保障下,即使不会遭到主管的打骂,挖苦、批评、惩罚总是在所难免。因此越是在最底层工作的人们,越是最劳累,越是最容易出错,越是最容易遭到惩罚,唯有不干活或者少干活的人,越少出错,越不容易受到惩罚。社会的顽症由此而症结。最下层工人的命运始终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掌握工人命运的人同样掌握着企业的命运。

    男人长相的美与丑与外在的形象关系不大,甚至心灵和美德,意志和纯洁,在美与丑面前也遭到了质疑,失去了评判的标准。外形长相的美与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体面的职业,赚钱的本事,只要有个体面的职业,赚到更多的钱,那就是美。因此,男人的目的就是赚钱,只有赚到更多的钱,才能使自己的家庭更好维系下去。

    难道社会真的是女人越来越稀缺了吗,比女人变得更稀缺的是财富,财富永远牢牢地把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男人们把太多的注意力,思想都投入到女人身上。好像品评一个人工作好坏的标准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跟工作无关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工作能不能引起女人的注意力,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被抬高到如此高贵的地位,他们不参与工厂和企业的劳动,但她们的品评标准却直接影响到男人们的工作热情,因此越是在最下层卖苦力干活的人越是被她们看成是最没能耐的人,越是被她们鄙视的人,她们的好恶不但影响到了男人们生活和工作的情绪,还给社会的发展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

    话题终究离不开正在建设中新加坡裕廊岛电厂二号机组,纯一色由男人组合在一起的北星公司工人,(即使这里很快就有印度人来扩充了队伍,也决不会有一个异于其他性别的人在这里出现,)他们除了承受身体上的劳苦,心里同样承受着上面所说的那种需要宣泄的心情。他们是实实在在把自己暴露在新加坡酷热和高温下努力作业的一类人。看到他们那种整天忙忙碌碌,全副身心的投入就知道一旦干起工作来就把所有的私心杂念都抛弃了。不管走到哪里,中国人的那种承担和承受的品质是绝不会丢掉的,不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们那种把一切都做得尽心尽力的精神永远值得宣扬的。

    以前作业时候,日本监理总是上上下下不停走来走去,看到监理朝他们工作区域走来,不能不说他们心里还稍许有些发慌。不是他们工作不够精益求精,总担心自己作业被他们挑出毛病。被日本人挑出毛病心里总觉得有些难以承受。把质量看做第一重要的做法绝不是啥坏事,会把工人全部的精力都调动起来,精心细致完成每一项任务。同时为自己赢取一个好名声。

    这天的重头戏在没有铙钹助演就拉开了场次,人们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有的还萌生一种异样的心情。当人们彻底回过味来,心里顿时变得愤怒起来。

    无论任谁说都算不上是一件大事,特别是那些见惯了商业利益尔虞我诈的人,更是不屑去花费一点心思。如果不是曾经对中国有过惨无人道的侵略,比这再大的事人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上午干活的时候,一个反常的现象引起锅炉上安装北星工人们的注意,每天上下不停转悠的监理都不见了。这事没有啥值得稀奇的,即使没有监理,每个人照样做好属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谁也不想把自己的面子在日本人眼里有一点减损。有人居高临下看到让人意想不到情景时,心里萌生了少有的感动,若不是感动的促使怎么会竟相传告了起来。

    “快来看,”有人轻声招呼了一句,就当看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招同伴来分享。

    “有啥情况吗?”听到的人朝着那人的走了过来。

    “日本监理怎么都干起活来了?除了几个常见面的监理,其他主管也统统换掉绿色监理服,身着白色连体作业服,拿着工具走进了为质量不合格省煤器临时搭建作业区,脚踏实地干了起来。”不可否认,即使没有在语言和行动上表现出来,心里绝没放弃过,那个工程厂区来自中国的北星工人,跟日本公司的监理之间永远僵持着无法解开的隔阂,不过隔阂归隔阂,谁都没在工作上拿出来给对方一点脸色看看。更不存在谁对谁心里有过一点惧怕的心里。日本人对待工作的严肃态度,倒是让北星工人多少有点认同和敬佩的看法。

    “小鬼子真他妈不是东西,就想白白的支使人。说想把这项工程承包给咱们,给出的价钱却连工钱都赚不到。咱们不包了,他们又自己去干了。”显然,这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意外的爆料,这句表面看似平淡的话,没想到一下子激起了很多人心里的愤怒。再接着又有人放下手里的活,站在平台上向下俯视。

    酷热的阳光把他们都晒得黑黑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难看的脸色与这里环境没有关系。即使没有亲身经历,无数的历史罪证绝不缺少身感同受心里上的感触。

    人们也决不会再去亲身经历那样的耻辱,觉醒的灵魂早已跳出了愚痴麻木的躯壳,绝不会再容忍过去那样的耻辱重演,哪怕是稍有一点点的动向也要狠狠的打击下去。那些一个个长着跟人一样的外形,却没有一点人的本性和善良,谁能想象一个个到底变成了怎样的恶魔,在怎样的恐惧和威迫下,竟把活生生的人一个个都吓成了白痴。谁又能说那些被砍了头的白痴是怕死的!那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彻底的麻木了,过去奴役的耻辱又怎能不惹起今日被欺骗的愤怒。阴杀之寒,不凋松柏之节。无论走到哪里,绝不能容忍这种带有诡诈性的欺骗。

    “想要得到别人的施舍,除非伸出哀求的双手,哪怕给予比这再大的恩惠我们也绝不会吝惜自己勤劳的汗水。”我们权且把这种难以抑制的心里的宣泄当做愤怒的吼声吧。他们可以不在乎个人利益的得失,尽管他们离家远走的目的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但是决不能容忍一点点民族尊严的损伤和污蔑,跟民族尊严比起来个人利益的得失再也算不上啥事了。

    傅铭宇看到工人们几乎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站在高架上俯视的表情,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可容小视的问题,他们好像看到了一种掩藏深处带有诡诈的祸心,世上的事不单单只有谋财害命才算得上是大事,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物有微而毗著,事有琐而助兴。”扭曲的灵魂一旦在公平正义的道路上拐了弯,在真理面前就会穷形尽相。

    如果说傅铭宇开始只是感到工人们在议论这件事的感触,那么接下来他感受的却是一个民族真正的魂骨,激起了工人的愤怒。尽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又跟发生了没什么两样,尽管这件事跟工人没有多大的关系,却实实刺伤了工人们的心。工人,多么伟大的名字!

    劳动就其本身来说是不分贵贱的,无论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现实的做法却像摆在柜台的物种,被分成了若干等级。领导的劳动是最贵重的,哪怕说出的每一句话不知带来多大影响。如果让一个领导放下职位,让自己的身份下放到跟干重体力工人一样的等级,那才是真正要了他们的命。尽管他们也是一步步的从工人,从最底层干起才坐到了领导的位置,如果再让他们干起以前的职业,那么在他们的心理是绝对是不能承受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下降,远远比自己财富的减少还要失去自尊和面子。

    只有那些犯了错误的脑力劳动的人,才会被下放到纯体力劳动的人群里去,好像这些纯体力劳动的人群天生就是犯了错误的,尽管没有一个人这样的提出来,现实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极好的印证。同样只有那些犯了错误的领导才会把他们打回到原来做工人的位置上去,好像这些凭着一身力气,一身技术整天被汗水浸透的工人们,天生就是地位低下的人群。无非是生活的环境改变了,物质上的待遇降低了,好像整个人的社会地位也跟着降低了。只有那些物质匮乏的人群才对精神层面的追求变得淡漠,灵魂在这些人的心里也显得太过于抽象。相反那些一直被人们看得地位高高在上的人,物质富有的程度跟处于怎样的生活环境,绝不是地位低下的人所能想象到的,维护自己地位的同时,财富自然而然轻易的收入囊中。

    今天,这里,小小的工程场地里,北星工人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群体。他们的祖上是多么没有人性,多么的残忍,多么的血腥,多么的没有人道,多么的可恨,带来伤害的除了被他们残忍杀戮的民族,同样也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伤害,二战结束后的日本一定不会比被他残害的国家的局面好到哪里去,但是他们却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崛起了。特别是很多的高尖端的科学技术已经遥遥领先在世界的前列。正像唐沪仁说的,裕廊岛电厂之所以首肯了日本公司的设备,完全是因为他们承诺的设备、技术和性能是世界一流的。

    狼性,除了狡猾、残忍、暴虐、嗜杀,就其种族本身来说是有很多优点的。我们在征服征服狼性的同时,应该从他们的长处得到借鉴。

    重要的是什么?是智慧吗?重要的不是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上下一体,在谋求发展的道路上全部都齐心协力,没有私心杂念,步调一致。人类生存无不都是在面临着一场又一场不同的挑战,面临着一场又一场不同的战役。落后就要挨打的铁律时时敲击着人们的灵魂,科技术落后带来的后果也许更糟。一切阻碍国家富强,导致国民贫穷的因素都是最大的敌人。之所以有这些话做导语,无非是引起人们来注意,来看看这座坐落在裕廊岛里的电站。裕廊岛自从变成工业区,给世界轰然带来的震惊不知吸引了多少智者的眼球,这里任何一座工厂似乎都有着特殊意义的代表。

    这是一个以垃圾和毫无价值植物的籽粒以及其他废弃可燃物做燃料的电厂,当你看到它所吞噬和消化掉的这些东西,并且把这些东西跟地下采集来的煤、石油、天然气一样转换成同一种能量的时候,即使毫不懂得热能的人,也为这里神奇和伟大的工程而感到由衷的期盼。

    我们家庭和社会环境总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和转变,每个人都曾被那种切身的体会而感到深深的厌恶,又无法对这种厌恶产生太多的抱怨,因为跟我们每个人每天的生活切身相关,那就是谁也避免不了的生活垃圾。

    一堆堆的垃圾除了给环境带来了破坏,还严重的困扰着人们的生活和身体的健康。毫无经济价值的废弃物随意的堆积在一起,谁又能知道来自不同源头的各种垃圾会相互滋生怎样的细菌来,让人掩鼻而嗅的恶臭就够让人无法承受了。再就是即使医疗技术再发达也总追不上新型病毒的出现,谁又能确定病毒与垃圾处理不当没有直接关系。垃圾最大的作用就是不断地制造让人想象不到的麻烦,怎样使垃圾做到无公害处理,成了最让人头疼的事。

    除此之外,这里气候跟地理环境造就到处漫生的植物,严重的困扰着马来人和新加坡人的生活,马来人把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严重影响其他植物生存的荆笆点火烧掉,引起的浓烟在这个风力较小的世界里,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大麻烦,弥漫的浓烟像大雾一样久久难以散去,很多人由此引发呼吸道的疾病。导致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政府不得不下达命令暂时适当停止室外作业的工厂,所有的中小学生临时放假。还有那些没用的植物的籽实处理起来简直达到了让人们犯难的程度。为了消化掉这些没有多大用途的植物垃圾,裕廊岛电厂被推向了无比重要的位置。像这样的垃圾焚烧电厂在世界早就存在了,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真正意义上做到把可燃垃圾进行彻底的焚烧,给环境带来危害减小到让人理想的程度。

    世人皆知,无论从人口数量和生存质量,人类都在以不可预想的速度在发展,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已经达到了非治理不可的地步,仿佛谁在这方面做出的贡献最大,谁就能在世界赢得更多的地位。

    行业人士都在关注着裕廊岛垃圾燃烧电厂是不是真正达到了当初承诺的效果。只要能做到让世人头疼的垃圾和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可燃物,在有限狭小的空间里使污浊和糟粕,细菌和病毒在熊熊烈火中跟煤粉一样变成死灰,就是最大的赢家。智慧的大脑对于火的把控和利用早已发挥到极致,只要有足够的热量就能使蒸汽变得神奇。通过计量管道按计划把蒸汽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炼化工厂,余下热量还保证发电机组的正常运转。世上不可再生能源的利用越来越少,困扰人们生活的垃圾又成了祸害,谁能征服这个祸害,把祸害变成有价值的利用,谁就能得到里面蕴藏的巨大财富。

    人类最不可抗拒的力量就是对财富的追求。能在这里得到突破,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做出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一号机组在试运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问题。”足以见得唐沪仁对日本公司的机组并不满意。号称掌握垃圾焚烧世界先进技术的日本公司在这个中国高材生的眼里不过徒有虚名。

    懂得一点点机械原理的人都应该明白,工厂之所以能够正常的运转生产,来不得半点理想化的意念,需要的是真打实凿的科学技术。“图形于影,未尽纤丽之容;察火于烈,不睹洪赫之烈。”使一台机械做到能否超长时间正常的运转,从机械的材质,尖端科技的设计,高度精密的制作,技术水平一流的安装,方方面面的因素任何一个方面出现了差错,都可能使不知多少人的努力、汗水和智慧化为泡影。整台机组是由很多系统无数机械构成的,需要的科技含量就更多了。

    一号机组试运的那天起,傅铭宇投入的热情和关注一点也不比机组的设计者和拥有人少。一种不可想象的怀疑在傅铭宇的心里萌生,所谓的世界领先不过使烟囱排污量变小,机组运转的噪音变低。这样的技术说不定在中国的某个角落已经实现了。

    世人震惊,短短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中国早已不再是以前的中国,工业从无到有,迎头赶上。只要路子走的对,攻破所谓的科技难题不过指日可待。那些一贯骄纵,颐指气使的所谓大佬们再也坐立不安。

    在傅铭宇回到办公室之前,又朝着堆放省煤器日本公司搭建的白色防雨布那看了看,里面传出连续不断地小型机器的运转声,他又想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