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整张“蒙皮”也缩卷起来,一只爬虫钻出石壁,拖着不断淌出粘液的皮囊快速向洞顶爬去。
这只虫子的身形完全不成比例,前半截有些像一只放大了的蚂蚁,长度不过半米;但后半身,也就是将狂魔包裹在内的“蒙皮”部分,差不多能塞得下三个大酒桶,即使粘液已经洒出过半,整个肚子都瘪了下去,但摊开的面积依然大的惊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爱葛莎蹲下身子,借助魔石的光芒仔细打量着魔鬼,“这只狂魔……已经是完全成熟的个体了。看它的手臂,不仅有镶嵌过魔石的伤疤,粗细也要比另外一只大上一圈,这说明它不止一次利用魔力投掷过长矛。”
“所以是这只虫子干的咯?”爱莲娜略有不耐道,“它把魔鬼吞进了肚子里,然后挂在墙壁上消化食物,然后不巧遇见了我们——魔石则在战斗中遗失,或是被直接消化掉了,这样说得通吗?别在意这只恶心的虫子了,找到芙兰才是要紧之事。”
“没错,它的魔力很淡薄,就像是雾气一般,从虫腹里滚出来时我才注意到。但它当时确实已无生机了——从皮肤的腐烂程度来看,至少得有一两天时间。”夜莺疑惑道,“魔力不是不可能汇聚于死物之上么?”
“如果你没有看错的话,确实很奇怪……”佐伊点点头,将手中的长剑用力插入石壁内,“或许我们该把这两具尸体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先留个记号吧,等扎下营地再回来收拾它们。”
这时小姑娘才注意到,蠕虫载体两侧缠满了白色的胶状物,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就连那张巨嘴都被封堵起来。除此之外,她壮硕的身躯上到处都是伤痕,显然掉出深坑的那一下摔得不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此刻才徐徐赶到,为了不使队形拉得太开,神罚女巫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而走在最前的始终是爱莲娜,这让闪电对她的看法有了些许改观。
“我们找到芙兰了,还有两只似乎想拿她饱餐一顿的怪物,”夜莺简单解释了一遍,“她没什么大碍,只是被捆得动弹不得。这里已经是地底遗迹的一部分,敌人很可能就在附近,我们救走她后尽快离开这里,先把第一军招过来设下哨点再说。”
头顶一片漆黑,乍眼望去什么都没有——此处的地洞再次向上方扩展,构成了一个宛如大殿穹顶的巨大空间,发光魔石只能照亮周围方寸之间的地面,完全看不到头顶的底细。但下一刻,她感到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伊蒂丝望向布莱恩,后者正在指挥士兵布置洞底防线。
“声音?”布莱恩停下手中的活,面带疑惑地左右张望了下,“不,伊蒂丝小姐,除了水声外,我并没有听到其他声响。”
“是么?”她皱起眉头,“难道我听错了?”
“大概是什么样的声音?”
“像号角,很浑浊……和水声十分接近,”伊蒂丝顿了顿,“似乎是从南边传来的。”
那正是女巫们深入探索的方向——汹涌的暗河由北往南,消失在漆黑的地洞中,尽管两岸长着一些发光的古怪植物,可终究无法照亮太远。整个水道如同一个通往深渊的入口,将她所见到的一切吞没其中。
“这个嘛……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位于雪山深处,看不到天空,甚至连火光都缺乏所导致的幻觉。”布莱恩露出体贴的笑容,“上过战场的士兵还好,您会感到紧张并不奇怪,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待会您跟玛姬小姐一同返回通道口好了。”
熟悉的神情,以及熟悉的言辞……伊蒂丝对火枪营长的说法毫不意外,虽然她此刻穿着轻便的皮甲与头盔,腰间挂着佩剑,但大多数人仍把她当作了一名市政厅派来的旁观者,或者说……珍珠般的女性,就如她的称号一样,漂亮而易碎。也正是因为如此,一路上关心和讨好显得十分常见。
只是他们都不明白,北地巨蚌所产出的珍珠,都是从血里浸泡出来的。
鱼类的血、水兽的血……甚至是渔民的血。
所以它们才能长得那么巨大,从而诞生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圆润珍珠。
自一开始就忽略她的外貌,甚至是拿她当对手看待的,大概也只有罗兰.温布顿一人了。
“谢谢,可我还是待在这里更好,一个人逃回去的话,不等于给陛下的市政厅丢脸了吗?”不过伊蒂丝并未把心中所想的表露出来,她微笑着谢绝了布莱恩的提议,而这个笑容让对方微微有些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偏开视线。
“我想陛下和巴罗夫大人不会介意这个的……”布莱恩咳嗽两声,“只是我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跟随第一军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呢?”
“这样你们才会信任于我啊,”伊蒂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什……么?”
“神意之战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吧,”她坦然道,“当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战到来时,陛下自然不可能顾及到战局的方方面面,他需要众多官员协助他指挥军队,而军队也需要市政厅的人来提供后勤和保障。而到了那种时候,你们会相信一个与你们并肩战斗过的官员,还是坐在办公室里,整天和文稿打交道的家伙呢?”
“……”布莱恩面露惊讶之色,怔了片刻才开口道,“您还真敢说这些啊……”
伊蒂丝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村里土生土长的前巡逻队长,也能明白这番话的含义。说好听点叫协助指挥,说不好听的叫插手权力,换作其他领主,这是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特别是手下的那拨骑士,必须由自己亲自掌控才行。
但如今第一军的人数已经突破五千,骑士团那套做法显然太过落后了——事实上陛下组建的参谋部就是这样一个介于军队和市政厅之间的组织,最终的权力仍归于他,而下面的指挥权只会进一步扩散。正是清楚了罗兰.温布顿的想法,伊蒂丝才敢说出这些话。她并不是打算加入参谋部,只是想尽可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已。
“如果换做其他国王,我当然不敢,可罗兰陛下不同……”她笑道,“要知道就连市政厅官员以后需要去前线参与战斗后才有资格晋升也是我提出来的,既然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了,总得来做个表率吧。”
“陛下……他同意了?”
“不,只能说没反对而已。”
“呃,那不就等于同意了吗?”布莱恩不解道。
“政治可不能这么理解,”伊蒂丝摊手,“甚至口头上的承诺在没有变成条文前,都不一定作数,更何况是缄默呢。”
“原来如此……”火枪营长不由得感慨道,“政治还真复杂。”
“说得没错。”
除此之外,进一步走进女巫,了解她们的能力和性格、与她们共处也是此行的目的。
陛下毫无疑问在女巫身上倾注了大量精力,无冬城的建设亦离不开女巫,想要走到权力的顶峰,便自然需要争取她们的支持。
就目前来看,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大概因为她也是女性的缘故,与女巫接触时并不会引来排斥,这一点反倒成了巴罗夫的障碍。
“下一批来的应该是神罚女巫了吧?”伊蒂丝换了个话题。
“嗯,应该是,玛姬小姐一次只能运送五六个人,想要建立起哨点至少还得跑上十来趟。”布莱恩也配合着回道,“对了,您觉得第二挺机枪布置在哪里比较好?”
“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嗯,我记得后面有块岩石地似乎不错……”就在她转身打量身后的洞穴之际,一株发光植物似乎发生了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打破了空气的稳定,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什么东西?
她还来不及警告面对自己的第一军士兵,空气再次剧烈扭曲,而这一回波纹出现在机枪班组成员身后。
随着唰的一声轻响,一名士兵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下来,笑容仍凝固在脸上。
“敌袭!”伊蒂丝这时才喊出声来,“敌人不可见!”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又有两名士兵被洞穿了胸口,鲜血喷溅的瞬间,波纹也染上了点点赤红。
对方还不止一只!
她心念急转,单手掷出一把匕首,直朝第一名士兵倒下的位置飞去,同时拔剑跟上——当匕首被无形之物嗑飞时,她的长剑从另一个角度刺入了波纹的根部。
伊蒂丝清楚,如果一味后退,只会被前后包夹——此地仅有一处篝火,也是发现敌人动向的唯一依仗,若没了火光,他们根本没办法招架这种几乎隐形的怪物,因此绝对不能轻易逃跑!
趁着还能大概确定敌人的方位之际,进攻是唯一的胜机!
长剑顶端传来柔软的触感,像是刺入了皮肉之中,这让伊蒂丝心中一喜。
她没有猜错,无论是人类还是野兽,武器与躯体的连接部位必然是弱点——就如握剑的手、以及爪子的末端,一旦受创将在短时间内失去进攻能力。
就在伊蒂丝打算回撤时,一道阴风从另一边向她扫来,速度之快甚至让她感受到了扑面的寒意。
见鬼,这家伙居然有两把武器?
多年的搏杀经验让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握剑的右手,同时往地上一滚,脑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与她擦身而过,一头长发顿时飞散开来,犹如凋零的花瓣般绽开,洒落得到处都是。
她顾不上爬起身,直接朝布莱恩大喊道,“快,向我这儿开枪!”
士兵们此刻也反应过来,在已来不及调转另一台机枪枪口的情况下,他们直接取下背后的转轮步枪开火射击——
插在怪物身上的长剑成了最好的标志物,在十步距离内,转轮枪几乎不可能射失。包括布莱恩在内的官兵一口气将子弹悉数打出,密集的弹幕扫过伊蒂丝头顶,她甚至能听到弹头划破空气的嘶嘶声。
回过头,扭曲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一只怪物从虚空中现出身形。它站立时逼近六尺,比一个成年人还高出半截,除了拥有一对如镰刀般锋利的前肢外,腹部还长着七八对副足,浑身披着灰褐色的甲壳,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还好那身甲胄并不能抵挡枪支的近射——它犹如蝗虫般的细长头部被崩开了一个拳头大的豁口,抽搐两下后浑身冒血的摔倒在地。
“都让开!”伊蒂丝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一柄重剑应声而至,力道之大竟发出浑厚的嗡鸣声,剑身径直砸在第一个机枪班组的阵地前,将另外两只怪物撞飞出去,无形的波纹也随之消散。
接着数名神罚女巫越过她的身侧,举剑横斩,将尚未来得及爬起的怪物一分为二。
「援军到了」,意识到这点的伊蒂丝稍稍松了口气。
敌人的数量并不多,没有了隐形的优势,很快便被冲上去的超凡武士砍了个七零八落。
而且她注意到,当怪物逼近神罚女巫时,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态——比如一半躲藏在虚无中,一半却被迫现出原形,好似隐匿行踪的能力失效了一般。
“你还好吧?”玛姬扶起了伊蒂丝,“我们在岩壁里就看到了这些敌人,只可惜仍旧慢了一步。”
“利用多彩魔石么?”
“没错,”另一名高大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此处就交给我们吧,凡人的武器并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你去通知上面的人一声,顺便再带些神罚女巫下来。”
伊蒂丝记得她的名字似乎叫贝蒂来着,“你们能破坏对方的伪装?”
“一种类似神罚之石的技巧,”男子耸耸肩,“目前来看,只能令敌人的隐形短时失效而已。”
“可他们也带着神罚之石,为什么却看不到敌人……”布莱恩望着地上的三具士兵尸体,咬牙切齿地问道。
“这并不奇怪,”贝蒂平静地回答道,“光线、距离和注意力都会影响到观察结果,一般品质的神石,影响范围也就一两步左右,敌人暴露的时间不过眨眼之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到也很正常。”
伊蒂丝不禁叹了口气,的确,刚才注意到镰刀怪物现出半边身形也大多是在双方较力之际,加上敌人前肢的长度和偷袭优势,普通人发现不对劲时基本为时已晚。除非提前埋设神石,否则第一军还真拿这种敌人没有什么办法。
“该死!”布莱恩狠狠挥了下拳头,“我应该先把铁丝网送下来的!”
“快回去,我总觉得洞里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贝蒂再一次催促,“刚才那声怪叫,简直像把整个雪山都惊动了一样。”
“你也听到了?”伊蒂丝惊讶地问。
“我们失去了绝大部分触觉,因此视力和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对方打量了她几眼才开口道,“倒没想到凡人也能做到这一点。”
果然,之前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伊蒂丝点点头,取下神罚之石扔在机枪旁边,拉着布莱恩等人围住玛姬,随魔力方舟一同沉入地底,然后沿着石壁向上攀升。火枪营长虽然颇有些不情愿将第一线战场交给塔其拉女巫,但最终还是遵循了大局,毕竟一旦神罚女巫和敌人缠斗在一起,他们总不可能对着盟友肆意开火。
驻扎在黑石塔上的人显然不知道洞底发生的战斗,仍在不断用绳索降下帐篷、神石、枪支弹药等战备物资。布莱恩叫停众人后,没有转乘蒸汽升降台返回洞口,而是让玛姬继续前进。
就在众人即将抵达蠕虫通道之际,头顶忽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其激烈程度犹如暴风骤雨!这意味着哨卡中的第一军已没有留手,而是直接进入了火力全开的状态!
一行人脸色不由得一变,女巫更是憋红了脸颊,令上升速度又快了几分。
魔力方舟冲出地面后,伊蒂丝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洞穴上方不断有残肢脏器掉落,像是下起了一场尸雨,三个机枪班组一字排开,在希尔维的指挥下向黑漆漆的洞顶射击;而转轮枪与精确射击小组则专门对付头顶的死角,无需瞄准敌人,只用竖起枪管,沿着洞壁开火即可。
“敌人是什么?”布莱恩抓过一名士兵问道。
“是邪兽,大人!”士兵边忙着装填弹药边汇报道,“一群邪兽从雪山上面涌下来了!”
“见鬼!它们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伊蒂丝心中猛得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那声沉闷的嗡鸣是用来召唤同类的?
她曾在陛下撰写的书籍上看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类奇特的声音,人耳难以听到,但对某些生物来说却格外清晰,甚至一部分物种还能通过制造这种声音,与同类进行独特的交流,莫非他们现在所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然而令人意外的消息还不止一个,就在布莱恩观望战局时,又有一名士兵跑入了洞内,“大人,麦茜小姐发现迷藏森林以东的邪兽有异常活动迹象——它们似乎正在向雪山方向靠拢,而不是像之前预料的那样进攻无冬城!”
“什么?这——”火枪营长一时愣在原地。
“大人?”士兵急切地询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布莱恩铁青着脸,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这家伙还是太缺乏经验了,伊蒂丝皱起了眉头,作为指挥者,任何时候都不能将心中的迷茫和无措表现出来,特别是在部下面前。
她咳嗽两声,“事情并不复杂,首先我们要把驻扎在雪山外的第一军收拢起来,集中于洞口防守,这样可以大幅缩减阵线长度,只需要几挺机枪就能遏制住邪兽的冲击。”
布莱恩望向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说得也是。”
“其次,让麦茜小姐立刻联络罗兰陛下,请他派出援军,以防万一——毕竟我们的弹药和粮食都需要靠赤水河补给,一旦放弃营地固守通道,必然无法长期战斗。”伊蒂丝快而不乱地接着说道,“另外邪兽没有泅渡能力,外面几艘水泥船就不要舍弃了,留下十来人既能牵制邪兽,也能为后续人员指引方向。”
“洞顶的邪兽有希尔维小姐负责引导火力阻击,问题不大;至于配发的神石可以暂时不用戴在身上,而是埋在哨卡周围以防偷袭。最后别忘了向洞底输送塔其拉女巫,贝蒂还在等着我们的增援,只有等她们人数足够多了,才能向河道南端进发,找回爱葛莎小姐等人。”她的声音沉着稳健,让周围的人也渐渐安稳下来,“这一步越快越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古怪声音传来的地方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布莱恩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
“呃……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沿着狭窄的食道爬出蠕虫载体的肚子,爱葛莎捂住嘴巴干呕了几声,“我感觉像被人装在充满粘液的袋子里,再狠狠往墙上掼了几十下似的。”
“精准的形容,”夜莺好整以暇地脱离迷雾,望着湿答答的众人耸肩道,“如果不是芙兰撞塌了洞口,我们现在就都得遭殃了。”由于迷雾形态下的自由通行能力,她无需像大家一样钻入蠕虫的肚子中,自然不必受到撞击、恶臭及腐败粘液的影响。
“抱歉……是不是我太用力了?”芙兰小心翼翼地问道,浓烈的气味让爱葛莎再一次干呕起来。
“我倒觉得……并不坏,”闪电擦了擦头发上的液体,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被一只巨型爬虫吞进肚内,再完好无损地爬出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探险家里应该还没有人做过类似的尝试。”
“你们就别不知足了,”爱莲娜翻了个白眼,“比起毫无知觉,臭味和黏糊糊的感觉已够让人羡慕的了。”
这番话引起了神罚女巫的一致赞同。
“好吧……都不要说了,”爱葛莎咳嗽两声,嗓音沙哑地打断道,“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回想起一刻钟前发生的变故,女巫们仍有些心有余悸。尽管芙兰第一时间发出了警告,但控制目光这种事情总是身体快于意识,特别是当怪异的嗡鸣声响起时,不止一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
谁也没有看到怪物的真身——她们唯一能看到的,便是那千万只猩红的眼睛。
联想到被蠕虫整个吞下的黑色石塔,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应该便属于盘踞于塔顶的警戒眼魔。可与眼魔不同的是,它所覆盖的面积要宽广得多,就好像长满怪眼的身躯被拍平了一般。
嗡鸣声过后,遗迹深处涌现出了众多混合种邪兽,一窝蜂地朝她们扑来。按夜莺的说法,洞穴里骤然亮起了无数点魔力的灵光,它们仿佛凭空乍现,从山壁里、流水中、穹顶暗处、怪物体内……几乎无处不在。汹涌的灵光汇聚成一条条奔流,嘈杂刺耳的嘶吼压过了隆隆水花声,整个雪山犹如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向着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发起了攻击。
就在这危急关头,芙兰做出了关键性的决定。
她把除开夜莺之外的所有人都吞进肚子里,转身朝洞壁钻去,当整个身躯都没入山石之中时,邪兽也赶了过来,并对着她的尾巴疯狂撕咬。即使有夜莺做掩护,亦驱赶不走如此多的敌人。
芙兰忍着剧痛,继续钻行了十余米后,才用力翻滚起硕大的身躯,将尾随的邪兽悉数压成了肉饼。接着她拱起尾巴,狠狠抽打在洞顶,令上方岩土垮塌下来,封死洞口,方才摆脱了敌人的追猎。
至于藏身于她腹中的女巫则经历了极为难忘的一刻钟,光是原地翻转和抽击石壁造成的震荡就足够让她们吐得翻天覆地了。更别提蠕虫载体的储物腔与消化腔隔得并不远,腐败食物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幸运的是,所有人最终都安然无恙。
“首先我们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爱莲娜望向芙兰,“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
“大概是流水洗蚀的缘故,我打穿通道的瞬间,身下的岩层忽然发生了崩塌,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已经跌落半空,随后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直接失去了意识。”芙兰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十几只隐形虫子抬着移动,接着给扔到了这个地方。”
“原来如此……它们把你当作了空载体,”爱莲娜挑了挑眉头,“运气还算不错。”
“没有当场分食掉的确值得庆幸,”芙兰嘟囔道,“可惜就在我打算偷偷逃跑时,不小心朝洞顶扫了一眼。”
“真是警戒魔眼?”爱葛莎沉声问。
“我不知道——尽管当我看到它的瞬间,它也看到了我,但那只怪物要比魔眼大得多。”蠕虫叹了口气,一股腥风顿时扑向众人,“啊,抱歉……爱莲娜她们闻不到气味,我平时也没有注意这个……”
“咳咳,没关系,”冰女巫屏住呼吸好一会儿,“你见过它的全貌?”
“我被捆住后,它曾落下来过一段时间,就浸泡在这个洞穴的湖泊中……”芙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辞,“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的模样,怪物看上去就如同一团被压瘪的内脏,上面又叠加了一层眼魔的躯体,两者并没有融为一体,简直像是强行拼凑起来的一般。我还看到了许多触须在两者之间蠕动,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活生生的虫子,还是怪物身体的一部分。只不过下方的脏器要比眼魔庞大得多——就算是地狱惧兽,也无法与之相比。”
“难道它正在吸纳魔鬼?”夜莺皱眉道,“这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混合种邪兽了吧?”
“它究竟是什么可以先放一边,我们现在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爱莲娜拍了拍芙兰的巨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先喊注意,再说内容,明白了吗?”
“唔……”后者沮丧地应道。
“还能动弹么?”
“没有力气了……”芙兰摇摇头,“我需要吃的才能继续驱动这具载体,困在此处的时间让我消耗完了肚子里的所有食物。”
“我们把干粮凑在一起能行吗?”闪电问。
“估计不够她钻出百步的距离,”爱莲娜深吸了口气,“现在只能等待援军,或者冒险突围了。”
“原地等待同样是种冒险,”爱葛莎冷静地说道,“这里的空间太过狭小,要不了一天时间我们就会闷死在洞中。就算希尔维能确定我们的位置,军队也得先击溃那些邪兽才能救下我们。”她顿了顿,“而且别忘了,敌人也有吞噬蠕虫载体。”
“但现在就冲出去,很可能被兽群吞没,”神罚女巫面露迟疑,“还有……芙兰怎么办?她无法和我们一同撤离,若是留在这里,被敌人发现的话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总之……先让我去外面探探情况吧,”夜莺转过身,似乎不想参与这种两难的选择。
“如果你们能走的话,就不要管我了,”芙兰忽然开口道,“塔其拉女巫从来不畏惧牺牲,我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也永远是塔其拉的一份子。对了,我肚子里还有一些东西,或许能帮到你们。”说完她蠕动着身躯,缓缓从嘴中吐出好几个黏糊糊的铁箱来。
“这是……”
“第一军让我携带的驻营用品,”芙兰喘息着说道,“他们说这些东西太沉,不方便搬运,我就顺便都吞了下去。”
爱葛莎依次打开铁箱——只见里面放置着铁锹、铲子、铁丝网等土工作业用品,当开到最后一个箱子时,她不由得愣住了。
这个铁箱个头不大,却显得格外实沉,里面除开塞满了防震用的麦秆外,还整齐地叠放着十余个木盒,盒子上面标注着「化工二厂,第六十四批产品,合格」的字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些分解出来的氮气,大多数都送往了这个工厂。
这竟然是一箱子炸药。
“你说这玩意,就是那种能开山裂地的武器?”
听完冰女巫的简单介绍,爱莲娜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道,“他们难道没有想过,万一这东西在芙兰的肚子里炸了怎么办?”
旁边的蠕虫身躯也不由得抖了抖。
“碰一碰就爆炸的,是实验室里的试制品,”爱葛莎从铁箱中翻找出一包铜管,摊开在对方面前,“不把这些东西插进炸药容器里,它们对一般的撞击和烧灼是不会有反应的。”
其他神罚女巫顿时来了兴趣,她们早从菲丽丝,也就是七十六号那儿听说过炮火演习的事情,迁到灰堡西境后也陆陆续续目睹了一两次第一军抵御邪兽入侵的战斗,对火药武器并不陌生,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此类武器。
“真的放在火上烤都没有关系吗?它爆炸的时候明明那么响亮,平时也应该很暴躁才对吧。”
“看上去和砖头没什么两样……”
“这个要怎么用?把铜管插进去就会立刻爆炸?”
“那谁敢用它啊。”
爱葛莎也颇感头痛,她对陛下捣鼓的那些火器仅仅知道一个大概的原理而已,谈到具体怎么操作并不比塔其拉同胞们要好上多少。
“涂着红色记号的是引火雷管,必须点燃才能生效,”就在这时,闪电忽然凑了过来,如数家珍般说道,“蓝色的则是拉拔雷管,只需拔出缠在外面的细绳就能触发炸药。还有一种涂着黄色标记,可以用电流引爆,不过这袋子里似乎没有。”
爱葛莎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我是探险家嘛!”小姑娘摸了摸鼻子,“第一军训练和测试新武器时,我基本都会到现场旁观来着。”
“所以我们到底该把这些玩意埋在洞口一头,炸出一条逃生之路,还是一边扛着芙兰撤退,一边向后投掷炸药?”爱莲娜琢磨道,“如果它能代替我们阻挡敌人的追击,十名神罚女巫应该能背得动芙兰。”
“把我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不要说了!”爱莲娜打断道,“我们虽然不畏惧牺牲,但也不会随意放弃伙伴,别忘了埃莉诺大人的教诲。”
“每一个女巫都同等重要。”其余遗民纷纷点头道。
“不过……这两个方法恐怕都行不通,”闪电小声嘟囔,“倘若放在洞口,这么狭小的空间即使只点燃一包炸药也足够把我们撕成碎片;可换成空旷的地洞,它的威力就要小上很多了。”小姑娘望了一眼地上的铁锹和铲子,“这大概是第一军用来炸山洞或封堵通道的工具,并不算真正的武器,单靠火焰和气流的话,估计也就能杀死十步范围内的邪兽。”
众人不免沉默下来,如果对付的是寻常野兽,光靠爆炸的声势都能吓跑它们,可邪兽群明显是被那只穹顶怪物召唤而来,不将其杀个七零八落的话,它们恐怕是不会轻易退却的。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夜莺忽然开口道,“那就是干掉敌人的头领。”
“你是指……悬挂在洞顶的怪物?”爱莲娜皱起眉头,“我们可不会飞。”
“就算能飞也太危险了!”趁闪电还未接话,爱葛莎已经抢先说道,“这可不是城墙防御战,背后随时都有人支援——混合种邪兽里面出现飞行种并不稀奇,闪电背负重物的话速度和高度都会严重下降,一旦被敌人围攻,她很可能连突进怪物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我没打算让闪电去,”夜莺一字一句说道,“我会亲自把这包炸药送到怪物的嘴里——假如它有的嘴的话。”
“你?”爱葛莎愣住了,“开什么玩笑……你应该知道,迷雾能力在魔眼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吧!只要你看到它,它也一定能看到你。”
“它能看到我,不代表那些邪兽也能看到,即使它驱使那些邪兽来堵截我,我也有把握突出包围,”她顿了顿,“别忘了,迷雾可不只是单纯用来隐匿身形的能力。”
“但是……”
爱葛莎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岩层中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咔滋声,犹如无数蝉虫在啃食树叶一般,又像是砂砾相互间研磨破碎所发出的声响。
众人面色不由得一变,这声音对她们来说并不陌生。
“该死,它们果然动用了吞噬蠕虫,”爱莲娜面沉如水道,“敌人就要来了,准备迎战!”
一只蠕虫载体倒不难对付,可藏身之处一旦被发现,接下来将会有数不清的邪兽通过蠕虫的腹腔,潮水般地涌向此处。
“别担心,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干这种事了,在加入共助会前,我的外号就曾传遍过整个王国中部地区,”夜莺将四包炸药装进行囊,牢牢绑在自己背后,“——那时候他们都称呼我为「幽影中的杀手」。”
“等等……”
“放心,我会赶在蠕虫打通这里之前解决掉那只丑陋的家伙的。”
爱葛莎还来不及阻止,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她看到的,是对方数起的拇指。
……
黑白世界中无所谓上下左右,只要夜莺愿意,任何一个方向都能成为平坦的大地。
那种感觉就像是世间万物都围绕她旋转一般。
穿过坍塌的碎石后,她径直越上岩壁,朝洞穴穹顶奔去。
就在这一瞬,视野中的景象陡然倾覆了九十度,原本还挂在头顶的怪物变成了正前方的目标,汹涌的暗河仿如成了嵌在山壁上的缎带,而宽阔的地下湖泊也升了起来,如同一块巨大的窗户。
她看到了怪物,或者说怪物看到了她。
夜莺没有回避自己的视线。
她盯着那些星辰般的眼睛,脚下不断加速——庞大的魔力气旋所散发出来的光辉就像是一轮红月,将周围密密麻麻的灵光都遮盖过去。
这绝对不是混合种邪兽,她心想。
在这份浩瀚的魔力面前,即使是安娜也有所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夜莺感到她的意识与对方的思绪连接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乱之感,完全无法用语言解析其中的意思,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无论是怪物还是自己,都向彼此表露出了赤裸裸的杀意。
她咧开了嘴角。
怪物也扬起了触须。
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吼,洞穴中的邪兽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来。
夜莺发现自己猜得没错。
大部分混合种无法直接判定她的位置,能攀上岩壁堵截她的就更少了,半空中“俯冲”而下的飞行种虽然颇具声势,但却像是失去了准头的箭矢,只要保持移动,便很难对她造成足够的威胁。
唯一能“看”到她的,只有那些举着镰刀般前爪的异兽——它们扭动着壮硕的身躯,腹部众多副足如同钉子一样刺入山石中,令其能够在岩壁上来去自如。受到怪物指使,它们纷纷向洞顶聚拢,拦在了她与警戒魔眼中间。
这些敌人无疑是她首先要突破的障碍。
宽广的穹顶成为了夜莺一个人的战场,这种孤身奋战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曾经她独自行走在夜幕之下,向那些无恶不作的贵族展开复仇,直到温蒂寻得共助会的下落,才让她摆脱了那样的生活。
不过此时又与混迹在银光城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尽管是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厌倦与憎恶之情,她没有受人强迫或威胁,而是自发地踏入这场危险的角逐中。
保护同伴的信念让她心中犹如火焰在燃烧。
而且夜莺并不感到孤独,她身上穿着索罗娅特制的防护服,背包里装的是爱葛莎生产的**,腰间的枪支则是罗兰亲手设计而成——上面还刻着赠词,「致薇罗妮卡」。
这些都让她觉得,自己与大家同在。
思绪翻涌间,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敌人已渐渐完成合围之势,举着镰刀朝她压来。
一共十六只。
夜莺拔出手枪,拉开保险,当冲在最前面的异兽离她只有数步之遥时,她脱离迷雾,同时扣下扳机。
对方也在那一刻猛得扑出。
强有力的尾巴与副足给了它极为可怕的爆发速度,这一击犹如掠食动物扑向猎物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已完成。
与其说是子弹射向它,不如说是它撞上了子弹。
即使被击中,其余力也能令夜莺身受重伤。
但后者早有准备。
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她重新遁入迷雾,并踩住了一根快速后退的轮廓线——那是大地的轮廓。
时机恰到好处。
在外人看来,她像是突然向后窜出了好几米,但实际上,是大地带着她向后飞驰。
“嘭!”
弹丸径直贯入了镰刀兽的尖头脑袋,将它的甲壳与脑浆一齐掀翻开来,如同一朵绽放的花蕾。魔力光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隐形的躯体也抽搐着显出了原形。失去了生机的异兽犹如石头般坠入地下湖泊之中,在她眼里却是快速飞升,仿佛被汹涌的湖面吸进去了似的。
夜莺就这样利用迷雾中变幻莫测的线条,在穹顶之上同敌人展开追逐与厮杀。异兽虽然行动迅捷,可重力依然对它们造成了不小的负担,特别是当她刻意引诱对手朝已经战斗过的场地来回穿行时,被钉得千疮百孔的岩层显然无法再提供足够的摩擦力,这使得它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将副足插入更深的地方。
不过这种战术也不是毫无破绽,由于射击时必须脱离迷雾,短时间暴露自己,因此围拢过来的邪兽越来越多,而飞行种扑击的威胁也大幅提高——那些长着翅膀的畸形怪物没有再盲目的发起“俯冲”,而是盘旋在离穹顶较近的位置等待机会,一旦她开枪射击,便会纷纷朝周围可能闪避的方向涌去,迫使她再次穿行,或是利用轮廓线躲避敌人的大范围攻击。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夜莺身上已出现了好几道伤痕。
毕竟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理想的躲避空间——轮廓线条的变化并不取决于能力者的意志,迷雾世界对她来说同样危机四伏,因此高强度的战斗对体力和精神来说都是一份沉重的负担。
伤势最重的位置在她的肋部。
两只飞行种的前后夹击让她一时避无可避,锋利的爪子撕裂了她的外套,从侧腹一直划至腰间。还好索罗娅的涂层防护服抵住了这致命的一击,让她没有被当场开膛破腹,不过其力道依然透过涂层,痛得令她几乎无法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能让狂躁的混合种不互相撕咬,反倒相互配合发起猛烈而急促的攻击,明显是受到了那只多眼魔的指挥,这更加坚定了夜莺消灭它的决心。虽说不知道它为何隐藏于这座大雪山之中,而不是去找无冬城的麻烦,可一旦邪兽们有了统一的指挥者,将来对罗兰陛下绝对是个极大的威胁。
十发子弹全部用尽后,镰刀异兽还剩下四只——除开被贴身一枪毙命的,另有两只在混战中失足坠落,按照湖面旋转激荡的水流来看,落进去就基本没有爬出来的可能。
在邪兽的疯狂围攻之下,夜莺既没有时间更换弹巢,也没打算这么做。她将手枪插回腰间,趁着一波混合种蜂拥而至之际,一个闪烁跃至一只隐形异兽的背后,伸手将其拉入了迷雾世界。
当视野中的景象刹那间变得黑白分明时,对方显然也有些愣住了。
魔力从夜莺指尖扩散开来,将撞在它身上的一连串敌人统统拖进迷雾,随着邪兽数量的增加,她的魔力消耗瞬间超过了临界值,开始飞速下降。而就在这一刻,构成穹顶的无数根线条中,有一根向上卷起,朝着她飞来。
她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拉入迷雾中的生物越多,不止魔力消耗速度会成倍提高,迷雾世界也会变得愈发不稳定,那些扭曲的线条既可以帮助她一跃数米,也能成为可怕的武器。
白线扫过,敌人的身形顿时凝固在原地。
就好像它们曾凭空消失过极短暂的一段时间,穹顶上方瞬息间空出了一块“白地”,但当它们再次现身时,景象已变得分外诡异——只见邪兽的下半身仍留在消失前的位置,而上半身却已经转移到了数米外的地方,仿佛有一把锋锐的长刀将它们整齐的切成了两半,并把切断的身躯搬运到了半空中似的。
这一幕仅仅只持续了眨眼不到的时间,接着十余截断离的身躯如冰雹般坠下,在湖泊上激起了一节节水柱。
夜莺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其他邪兽在目睹这惊人的一幕后竟产生了迟疑,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围堵她的去路,而是低吼着驻足不前,似乎像是畏惧她一般。
这些混合种感受到了恐惧。
悬挂在洞顶的怪物挥舞起触须,发出暴怒的吼叫,但这番催促收效甚微,唯一听从它命令的镰刀怪已力不从心——仅仅只剩三只存活的它们无法再威胁到夜莺的行动,严密的防线此刻已变得支离破碎。
再也没有敌人能够阻挡她了。
夜莺鼓起体内所剩不多的魔力,朝着穹顶中央冲去。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她总算明白了芙兰口中的畸形是什么意思。
对方与其说是一只生物,倒不如说是一堆外露的脏器,它既没有表皮,也看不到肌肉组织,布满血管的肠子、触须和叫不上名字的器官就那样一层层堆叠起来,看上去显得狰狞而可怖。
想要把**扔进怪物嘴里的打算显然是无法实现了——夜莺将目光投向了一团不断蠕动的“肉囊”,尽管不知道那算不算怪物的致命器官,但它的位置至少要比肠道靠里得多,而且流淌着魔力的光辉,**爆炸时必然能造成更大的伤害。
尽管有些冒险,但她没有重试一次的机会。
这场对决必须一击致命。
越是靠近目标,夜莺便越能感受到它的庞大,光是那团错综复杂的肠子都足有房子粗细,其他脏器垒起来更是宛如一座城堡。
然而这座城堡是活的。
眼见镰刀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怪物自己动了起来。
它的躯体内射出无数道细长的触须,试图阻挡夜莺的逼近。部分触须犹如钢鞭一般,砸落时能令山石四分五裂;这种攻击还不算太难应付,只要提前注意触须的轮廓变化,利用那些随时都会出现的“断口”进行规避,即可像穿墙一样穿透其构成的防线。
而另一种则棘手得多,少量触须竟蕴含有魔力,并可以施展出不同的能力——那些颜色各异的魔力光辉在黑白世界中显得格外醒目,夜莺也不想尝试挨上一记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能以闪现的方式尽可能躲避,这等于加剧了自身魔力的消耗。
好在两者间并非相隔天渊。
几个起落之后,她便踏上了怪物壮硕的身躯,后者愤怒地咆哮不已,却因为害怕伤到自己,而不敢再用触须肆意攻击。夜莺顿时感到身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她毫不犹豫地打开背包,取出一盒**,径直朝肉囊冲去。
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拔出引线,将冒着青烟的**和背包一同塞进肉囊里,随后旋转迷雾世界,令大地再次变回天空,接着双脚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激荡的地下湖泊坠去。
怪物也发现了这一点,它似乎不大理解为何敌人千方百计接近后却又什么都没做,就这样收手离开。至于那包行囊,在它眼里根本不具任何威胁。一时间它甚至忘了追击正快速脱离的女巫,所有的触须都愣在了原地。
无法借力的半空是迷雾世界中最危险的地方,一旦坠落时撞上曲卷的气流轮廓线,下场便是四分五裂。因此夜莺中断了能力,并顺带向头顶的怪物比出了再见的手势。
不知为何,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罗兰。
在测试火药威力时,他常常会背对测试地点,还美其名曰为真正的勇士从不回头看爆炸。虽然此举总是会招来她和爱葛莎的白眼,他却乐在其中,仿佛完成了一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仪式一般。
想到这一幕,夜莺不禁扬起了嘴角。
不过此刻她并不想模仿对方的模样。
跟是不是真勇士无关。
她只想看到怪物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景象。
就在湖水与暗河交错碰撞的声音清晰可辨时,漆黑的洞顶忽然亮起了一团红光!
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这道光芒甚至不亚于拂晓的曙光,黑暗快速褪却,在万物身后留下了硕长的阴影,湖面第一次泛起了璀璨的波澜。
接着是震撼人心的轰鸣——
刹那间整个洞**地动山摇!
夜莺清楚地看到,在绚烂的焰火下,怪物身躯剧烈地收缩起来,犹如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覆盖在穹顶上的“红月”陡然缺了半截,部分器官像是火山喷发一般迸射而出,离爆炸点较近的部位直接燃起了大火,并冒出滚滚浓烟。
“噗通!”
然后她坠入了水中。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心口的隆隆闷响。
高速旋转的水流在她身下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巨大的吸力仿如一只巨手,想要将她拖入深渊,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好在夜莺早有准备。
她释放出最后一点魔力,再次召唤出迷雾,接着借助盘旋的白线,像爬楼梯一样跃出了水面。
至此,她体内的魔力已消耗得一干二净,过度使用能力的后遗症开始出现,剧烈的抽痛感和晕眩冲上她的大脑,四肢止不住的颤抖,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挣扎着爬上湖岸,夜莺连动弹的力气都失去了,在意识消散之前,她看到一只蠕虫破壁而出,随后一道金色的身影急冲冲地朝她飞来。
……
“夜莺……她没事吧?”芙兰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只是耗尽了魔力,”爱葛莎粗略地检查了一番,将她交给了神罚女巫,“由你们来背负她,我们尽快撤离此地。”
夜莺执意离开后,众人便决定只要等到爆炸声一响,无论情况如何都要冲出来与她汇合,以防她一个人身陷重围。为此所有的干粮都填入了芙兰的肚子,虽然无法保证她钻出一条逃生之路,但至少可以跟着她们爬行到预定的扎营地点。
结果没料想这记爆炸效果好得惊人,轰鸣声过后,不止穿透石壁的蠕虫载体停止了动作,其他邪兽也跟着四散而逃。
“交给我吧,”爱莲娜亲手接过了昏迷不醒的夜莺,经历这番战斗后,塔其拉遗民对这名金发女巫明显多了一份敬意。
“不再补上几下吗?”闪电望着洞顶挣扎扭曲的怪物,有些不甘心道,“它看起来好像还没死透。”
“困兽之斗最为危险,而且你最多也就能带一盒**上去,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了,”爱葛莎沉声回道,“等到第一军集结完毕,它迟早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好吧,”小姑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大家准备撤离时,怪物忽然发出了一声哀鸣,随着这串沉闷而浑浊的鸣响,湖面骤然起了变化。
在闪烁的火光下,一副巨大的骨架冲出水面,朝洞顶张开了一排排骨爪。即使在湍急的水流中,它也依然保持着稳定。
怪物则松开了固定身躯的触须,从穹顶直坠而下,正好落入骨架之中——猛然下沉的骨架激起了层层波浪,大片湖水被挤上岸边,连汹涌的暗河都一时出现了倒灌。接着骨爪合上,像是肋骨一般将怪物包裹入内,随后缓缓没入湖泊中。它身上燃烧的火焰与水面接触的瞬间腾起滚滚白烟,并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就在对方消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它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尽管有一半已不翼而飞,但余下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透露出了强烈的憎恨之意。
接着旋转的湖水吞没了怪物的身影,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邪兽跑了!它们都跑了!”
阵地中响起了欢呼声,原本云集于通道入口的邪兽如潮水般散去,只留下成片的尸体。机枪手松开扳机,才发现拇指关节被震得发麻,来不及更换的枪管隐隐透露出暗红,按照射击条例,显然算是报废了。
“看上去多得吓人,打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还不如教会的神罚军来得可怕。”
“说到底只是一群野兽罢了。”
“你们胡扯个什么玩意,野兽?你拿把猎弓去和它们比比?三年前这东西还搅得整个西境不得安宁,是陛下改变了这一切,明白吗!”
“是、是,队长!”
“有时间庆祝,先把枪管都换了吧,真是的。”
伊蒂丝站在阵地后方,望着忙碌而又不失秩序的第一军将士,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自从跟随罗兰的军队参与过拔牙行动、教会阻击战后,她便一直在构想,如果由她来指挥,要怎样做才能发挥出火器的最高威力。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全新的军队,和骑士团、佣兵联队的战斗方法完全不同,想要忘掉以前领军冲锋,靠着精良武器与个人勇武取得胜利的辉煌经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意识到骑士之流完全无法与新军队抗衡时,她毅然抛弃了自己所擅长的那部分经历,转而仔细观察起陛下的一举一动来。而在今天的实战验证之下,她发现自己的思路基本还算正确。
火器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能在敌人够不着的地方以极高的效率杀伤对手,并且不用考虑己方队伍间距与体力消耗问题。因此射击面越狭窄,其火力就越密集,只要补给跟得上,可以毫不停歇的从早打到晚上。
只够三、四名骑士并排冲锋的战线里足足挤下了两个班的士兵,安排三挺机枪不是因为放不下更多,而是受到了机枪与子弹的数量限制。不过即使如此,其汹涌的火力也让混合种寸步难行——不需要瞄准,也不耗费体力,只用扣动扳机就行。当敌人过于密集时,她甚至看到洞口处扬起了浓郁血雾。
换成陛下来指挥的话,应该也做不到更好了。
唯独让她有些捉摸不透的是邪兽的举动。
很明显一部分敌人有着最基本的智力,当看到难以攻入洞中时,不少混合种开始在洞外徘徊,偶尔叫上两声,却并不上前,简直就是像在怂恿其他邪兽送死一般。但既然有着思考的能力,它们为何又要服从于怪叫声的指示?和领民向领主效忠不同,两者间有着供养与保护的关系,可邪兽明显不需要维系这样的关系,只要遁入蛮荒地,完全可以独自生活,而不像人类那般,无法脱离群体而存在。
难道邪兽与那道声音的主人之间有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联系,而这种联系甚至凌驾于生存之上?
她实在很难想象出这一点。
要么等到探索结束后,去问问罗兰陛的看法下好了,伊蒂丝心想。
如今无冬城还能给她惊喜的,或者说令她难以揣摩的,也只有陛下一人了——这种揣摩并非指性格上的,而是指其所思所想。每当与他交谈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思索一个问题:人的思想到底能广阔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伊蒂丝小姐,这次您真是帮了大忙……”布莱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回过头去,只见这名年轻的军官脸上满是感激,“等做战后汇报时,我一定会将您的功绩完整上报给陛下的!”
“这只是我应该做的罢了,”伊蒂丝笑了笑,“而且当时也不确定一定能行,你大可不必在报告中提到我的建议……”
“那怎么行!”布莱恩连连摇头道,“陛下说,军队是一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地方。胜利就是胜利,如果我因此瞒下了您的功绩,那跟窃贼有什么两样,对您来说也是一件有失公允的事!”
“好吧……”北地珍珠耸耸肩,“如果你坚持的话。”
“当然。”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接着立正行了个军礼,“另外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您之前说的信任是怎样一回事。第一军感谢您的建议,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恕我失陪了。”
望着火枪营长离去的背影,伊蒂丝忽然有些理解陛下为什么会挑选一名边陲之所的巡逻队长来担任军队要职了。战功是骑士们向领主邀赏的依据,也是最不希望与他人分享的东西,至于伪造和谎报更是举不胜数,哪怕她的亲信也杜绝不了这一点。
第一军虽然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晋升与奖赏仍然与功绩挂钩,而且她并非军队的一员,即使对方将此事完全隐瞒,她也不可能主动向陛下提出申辩。只为了恪守公正一词,便能坦然将唾手可得的利益分享给他人,这名前巡逻队长事实上已经比大多数骑士更像骑士了。
忠于陛下,又生性正直,这大概才是罗兰委以重任的原因。指挥能力和见识水平可以培养,但性格却难以扭转。伊蒂丝很早就注意到了这点,陛下的第一军呈现出来的精神与气势同过去那些骑士截然不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焕然一新。放弃贵族势力,只选择平民入伍,再配合那些参杂在初级课本中的思想教育,或许便是铸造这支军队的关键。
而现在,她也算是在军队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
半天之后,罗兰才收到局势已得到缓解的情报,而此时紧急抽调的一百人先头增援部队已经登船启程,后续更多的援军也在收拾行装,等待出发命令的下达。就连女巫联盟的新来者——安妮、断剑等人也做好了支援的准备。从市政厅到第一军,整个无冬城如临大敌,比自身遭受邪兽攻击还紧张,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送信者依然是麦茜,望着后者高昂的脑袋与微张的嘴,罗兰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从抽屉里摸出些牛肉条洒在桌上,后者立刻欢快地啄了起来。
不过考虑到士气问题,他最终没有勒令先头部队半途折返,而是把原本计划搭载船只出发的安妮一行人换成了索罗娅和阿夏,以便更好地展开对遗迹的全面探索。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有关前线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当听到夜莺魔力耗尽而昏迷时,他的心顿缩紧了不少,好在对方总算没有大碍,当消息送到时已基本恢复如初,还托麦茜传话,让他不用担心自己。
而探索结果表明,在大雪山中确实存在一座地底文明的遗迹,只不过其保存性远没有绝境山脉里的那座完好。大部分洞**都已坍塌,存留下来的几处隔间里堆满了**的食物、虫卵及尸骸。在离地下湖泊不远处,塔其拉女巫还找到了早已损坏的魔力核心,有价值的文献几乎一点都没留下,目前唯一的收获仅是一具原初载体和两只吞噬蠕虫。
这令罗兰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盘踞于湖水之上的多眼怪物只是一只存粹的野兽,不过恰巧把遗迹当成了适合安家的巢**,那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对方明显不是毫无智商之辈,驱使蠕虫吞噬爱葛莎的实验室以及魔鬼营地的黑石塔都与捕食无关,加上在地底发现的那些包裹着魔鬼与人类的奇怪虫囊,怎么看都有种在刻意收集两族信息的嫌疑。
特别是当第一批“虫囊尸体”被运回时,他注意到牺牲者的残破皮肤并非是腐蚀所致,而是长久储存下出现的蜡化现象。这表明虫囊里的尸体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大像是为了储备口粮而准备的。
这种把其他生物做成标本的行为,明显只有智慧个体才会为之,既然如此,它又为何要把遗迹折腾的面目全非?
还是说……塔其拉女巫所看重的东西,怪物并不在乎?
罗兰翻看着索罗娅绘制出来的“现场重现照片”,心中一时若有所思。
怪物最后没入水中之际,那残存的数百只猩红眼睛所透露出来的强烈恨意犹如实质——不知是不是错觉,相比一开始浮现在洞顶的魔眼,遭受重创后的它眼神里仿佛多了一些东西,就好像之前只是单纯的凝视,而后面则带上了极为鲜明的情绪,特别是将两张图片放到一起比较时,竟隐隐有种两者并非同一只怪物的感觉。
至于遗迹底部的湖泊,希尔维已经确认了它的流向——那条水脉通往大海。
而按照他目前所掌握的技术水平,一旦敌人遁入漩涡海,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目标。之后所能做的,也只有炸塌遗迹穹顶,将地下水脉完全封死来保证无无冬城大后方的安全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闪电的报告中曾提到芙兰被一种爬虫喷出的胶质物捆得动弹不得,而这种虫子跟包裹尸体的“卵虫”为同一类,它们体内的粘液在特定情况下似乎能迅速固结,并产生较强的粘结力,犹如蜘蛛吐丝一般。同时这些爬虫没有智力可言,自身不具攻击力,爱葛莎已经对其展开了研究,并确认它不属于沃土平原的任何一个物种。
换句话说,这种爬虫极有可能是“怪物”带过来的。
罗兰倒不在乎它来自哪里,他在意的是能够迅速凝固的黏胶,而且照闪电的描述,指不定还存在人工养殖的可能。
因此在回信里,他要求爱葛莎对新物种的危害性、捕食范围、生活习性做一个细致的报告;另外遗迹中的那些奇怪植物和菌类也在收集任务之内,特别是能够发出幽暗冷光的果子,。以及堪比成年人大小的巨型蘑菇,都令他格外感兴趣。
就在罗兰准备再翻看一次洞底世界的奇景时,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
走进来的正是菲丽丝。
她行礼后说道,“陛下,帕莎大人希望能和您谈一谈遗迹的事情。”
罗兰点点头,这些天来所得到的情报都会抄送给塔其拉一份,他也想知道那些古女巫对内脏怪物的看法。
“就用视频会议的方式来交谈吧。”
“视……什么?”菲丽丝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幻象仪器?”
“没错,还是老地方,一层会客厅。”罗兰不由得咧起了嘴角,如今总算有人能听懂他的“胡言乱语”了。
“我明白了,”她也笑了起来,“我这就去通知帕莎。”
……
来到大厅,守候在此的法尔媞等人立刻站直了身体,双手按胸,向他施以高阶晋升者之礼,神态一丝不苟,和梦境世界里恢复了真身的她们完全是两个模样。
自从带她们参观过梦境后,这些神罚女巫完全把他当成了堪比联合会三席的人物,尽管在谈及其他领民时仍会使用凡人一词,但显然没把他包括在内,这点可以从礼节和态度上清晰地感受出来。
罗兰曾让她们不要太过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可神罚女巫们答应归答应,行礼动作依然一如既往的标准,简直比亲卫还要认真。几次下来,他也就任由她们去了。
走进会客厅,帕莎已在光幕对面等候。
「首先我得向您表示真挚的感谢,」她弯下主须道,「无论是这些日子对遗迹的探索,还是允许神罚女巫找回她们失去的感觉,您的帮助对塔其拉意义重大。」
“在即将到来的神意之战面前,这也是一种自助,”罗兰笑着回应道,“对了,你想好怎么回收遗迹中的载体了吗?”
「只有两种方法……要么把载体直接搬回来,要么将灵魂仪器运过去,」她顿了顿,「我更倾向于后者。」
魔力核心关闭后便与干枯的骨架无异,通过水泥船来运输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载体不行……哪怕是没有激活的肉瘤和蠕虫,都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接受范围——无冬城的基础教育尚不足以让民众坦然接受这些犹如地狱怪兽一般的躯壳。
罗兰原则上也倾向于第二种做法,不过运送仪器同样存在问题。
“那么你选出愿意接受灵魂转移的女巫了吗?”
和半个月前不同,附身载体虽然舍弃了人形,且无法复原,但能重新体验到失去已久的触感、味觉与嗅觉,因此大部分神罚女巫都愿意、甚至可以说是渴望与载体融合,这也是帕莎等人对雪山中可能存在的遗迹如此上心的原因。
然而现在,局面已变得完全不同起来。
神罚女巫可以通过中断意识来进入梦境世界,从而得到完整的躯体与感受,这一点对于仍待在第三边陲城中的遗民已人尽皆知。罗兰不止一次听菲丽丝说过,每当她返回地底时,便会遭到驻守同伴的围堵追问,内容基本全是关于梦里的体验,其迫不及待之情溢于言表。
如今有了其他可以恢复感知的途径,她们还会像以前那样,自愿将灵魂与载体融合么?
当然,后者也不是毫无优点,至少梦境世界只有在他睡觉时才能体验,而载体的感受却是至始至终存在的,而且躯壳不受损伤的话,几乎算得上是永生不死。
这两者之间大概没那么容易做出抉择。
不过对方还有一种选择,那便是先隐瞒下梦境世界的消息,将仪器运过去后先执行转化,就算事后不情愿,也没办反悔了。只是罗兰觉得帕莎等人并不会采用这个欺骗式的做法,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发现这帮人虽然与世隔绝了数百年,但并没有变成一个食古不化的组织,不仅对新事物抱有积极主动的心态,相互间也确实做到了消除阶级这一点。显然联合会三席的牺牲对她们触动极大,而魔鬼的威胁则迫使她们不断向前。
「您无需担心这一点,」帕莎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更多的载体对战胜魔鬼有利——原初载体可以操作魔力核心,吞噬蠕虫能加快防线建设,只要有利于神意之战,她们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事实上,参与转化的女巫会随仪器一同前往大雪山。」
不惧任何代价的志愿者么……罗兰抿了抿嘴,“看来确实是我多虑了,等到探索完成,我会派出一支船队来运送转化仪器的。”
「感谢您的帮助,」她微笑道。
罗兰点点头,将索罗娅绘制的图片摊开到桌上,“之前传回的情报都只是文字线索,这些图片今天才送到我手中——它们可以看作是现场的真实再现,不知你对这只怪物有什么看法?”
「请稍等。」帕莎挥舞了下触须,将不远处修补天谴仪器的赛琳和埃尔瑕也叫了过来,三只肉瘤一同凑到光幕前,打量着那些栩栩如生的“连拍照片”。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意外的长,她们相互连接触须,进行着意识上的交流,加上肉瘤本身看不出任何表情,罗兰甚至产生了她们已经断线的错觉。
过了好一阵子,帕莎的声音才重新在他脑海中响起,「让您久等了,因为有一些图片让我们感到十分惊讶,因此不得不再三确认了一番。」
“它既不是邪兽,也不是魔鬼,对吧?”
「没错,」赛琳接道,「而且落水时的那副骨架,曾在娜塔亚大人叙述的神明之境里出现过。」
“你能确定吗?”
「我们是在地底待了几百年,但也没有痴呆到遗忘这么重要的消息——载体的记忆能力实际上要远超过人类。」埃尔瑕没好气道,「娜塔亚大人曾在第三幅画卷中看到过大海与骨架,从描述来看,和图片上的景象非常接近。加上湖泊通往大海,这一判断就更可信了。」
“所以说,现在可以肯定它的确属于那个未曾露面过的文明?”罗兰摸着下巴问道。对于这一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当发现吞噬蠕虫连魔鬼营地也不放过后,其背后的势力就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是看谁都不顺眼的中立者,要么就是神意之战的最后一方。探索雪山计划除了有帮助塔其拉遗民的一面,其本身亦是一场清除威胁、摸清对手底细的行动。
另外在洁萝的记忆碎片中,他也读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讲述得十分模糊,现在有了塔其拉女巫的印证,几乎已能证实怪物的真实身份。
「很有可能,不过……」帕莎犹豫了下才接着说道,「目前尚存在许多不解之处,例如——邪兽。」
「这群遍及曙光境的野兽应该是受到魔力的侵蚀变异而成,就像得到魔力的女巫一样,但它们为何会听从这只怪物的指示?这跟魔鬼强行奴役混合种不同,倒像是号令者与服从者的关系。」
这个问题罗兰也思考过,如果把邪兽当作那个文明的一部分,同样难以解释为何它们不把混合种积攒起来,然后一口气推平人类与魔鬼。但凡有点智慧的族群,都不会放任自身的势力就这么白白损耗在每年的邪月之中。
或许这些畸形野兽的来历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等到神意之战开启后,我们总会知道答案,”罗兰耸耸肩,故作轻松道,“倘若它们也算是怪物的亲戚,那自然再好不过。这样等到我们把对手全部击溃,即使邪魔之月来临,茫茫雪原上也不会有这些丑陋生物的身影了。”
「……说得也是,」帕莎先是怔了怔,随后轻笑起来,「您倒是看得真切。的确,不管它们是如何诞生的,只要出现在神意之战中,就是我们必须要击败的敌人。」
接下来的讨论内容便集中在如何封堵遗迹暗河以及建设绝境防线上,到会议快要结束时,罗兰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对了,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了隐藏文明的尾巴,总得给它们起个名字吧,”他清了清喉咙,“就像第一副画卷文明被称作魔鬼一样。”
「这很重要吗?」帕莎歪着主须问道,「魔鬼只是流传最广的叫法,在联合会里,也有人称其为血兽、畸形魔或污染者。」
“当然,一个合适的名字对于宣传和动员来说都非常重要,越是显得其邪恶,就越能激起人们的对抗心理。”
「那……您觉得叫什么好?」
“嗯,既然它们是潜在的敌人,又长期待在海中,就叫对方为海怪,怎么样?”
「……」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呃……不好吗?”
「我以为第三边陲城这个名字就已经够糟糕的了,没想到还能有更差的,」埃尔瑕嗤笑道,「海怪?听起来就像是在称呼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鱼。」
「埃尔瑕!」帕莎用主须拍了下前者的脑袋,「陛下,只要您觉得可以的话……我想……并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为啥对方的语气如此勉强?罗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以掩饰现场的尴尬气氛。
“咳咳,”在一旁做记录的书卷忽然咳嗽了两声,“陛下,要不叫深海魔鬼吧。”
“深海……魔鬼?”他重复道。
“是,魔鬼这一词的概念已深入人心,无需我们再过多描述,大家也能理解它代表的含义,这样有助于市政厅宣传工作的推广,而且民众也不会觉得要同时面对多个敌人。”书卷捏着鹅毛笔解释道。
“似乎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罗兰不甘心地撇撇嘴,“那就按你的说法来好了。”
于是,第二副画卷文明有了一个正式的对外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