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片小树林映入视野时,洛嘉放慢了脚步。
她还是首次踏足北国的领地——对于这片富饶之地,她曾听许多人提起过:那儿有永不褪色的绿林,源源不绝的水流;青色的小草可以铺满整个平原,把手伸进地里,就能感受到它的湿润与柔软。河水里只有鱼儿和螃蟹,不必担心潜伏的沙虫一口吞掉取水人的双腿,总之就跟曾经的极南境一样,到处充满绿茵和生机。
不过她倒没有类似的感受。
大概是邪月尚未结束的缘故,树干上方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桠,地里都是些枯黄的野草,单就绿茵这一点来说,还不及铁砂城所占据的大绿洲。唯一让她感受到变化的是,满地的黄沙已渐渐变成了黑褐色。
洛嘉四处张望一番,找到块无人的避风之所,从巨狼缩小为正常模样,接着穿上衣服,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的气味,继续朝商队的方向前行。
这些天她一直是如此过来的,日暮后变成狼形肆意奔跑,只要方向大致向北就行,沙虫和铁甲蝎都是她备选的食物,有时候甚至还会招来一群沙漠之狼的追随。白天则顺着银川商道行进,遇到行脚商人还能顺便补充下水袋。
当然旅途中也不是没有遭遇过“意外”。
作为狂焰三公主,洛嘉出手一向很大方,行囊里的那包金龙自然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加上头顶高高竖起的耳朵十分灵敏,商人们不怀好意的谋划总会被她提前知晓。一开始她还会让那些歹毒之人付出惨痛的代价,后来干脆远远跟在商队后,利用气味来确定对方的位置。
半天之后,洛嘉终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这座北国的海港城镇没有设置厚实的城墙,站在高坡上可以一览无遗。一座座帐篷沿河而立,而靠近大海的一头则人声鼎沸,许多人正忙着修葺一栋栋四四方方的平楼,看上去好不热闹。令她讶异的是,那伙人里只有一小部分是沙民,其余大部分都是北国人。
走进碧水港地界,她很快找到第一军驻守的营地。
向卫兵通报身份后,洛嘉没等多久便看到了那名令她心跳不已的黑发女子。
灰烬。
还没想好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对方已经先开了口,“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的语气平静,金色的眼瞳里毫无陌生之感,就好像两人昨天才刚刚分别一般。
洛嘉的耳朵不禁抖了抖,“为什么?”
“因为你跟以前的我很像,”灰烬微微扬起嘴角,“心中有着想要追寻的目标。”
“是战斗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是复仇,”超凡女巫摇了摇头,转身说道,“跟我来吧,回音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复仇?洛嘉愣了下才意识到她说的相似只是指两人都有目标而已,但各自的目标并不相同。她跟上对方的步伐,“向谁复仇?”
“赫尔梅斯教会,”灰烬耸耸肩,“一开始只是为了发泄恨意,但时间长了便成了一种习惯。直到遇上提莉殿下,我才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比杀光他们更重要的事情。”
提莉殿下……狼女注意到,当对方提及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多了一丝罕见的柔和。这便是改变了大山的人么?她清楚像灰烬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目标,就很难被外界所左右,能对其产生如此影响的,必然也是一位不凡者。
她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路过一栋建设中的平楼时,洛嘉向灰烬问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我听说自从碧水女王离开此地后,碧水港便被烧成了废墟,这些人应该不是当地的流民吧?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比迁移至此的沙民还多?”
“当然不是,他们都来自无冬城。”
“无冬城……你是说,灰堡之王罗兰温布顿的领地?”洛嘉不敢置信道,“他派出自己的人手来给莫金人修葺住所?”
“并不需要派遣,这些人都是自愿的,因为来此施工的薪酬要多出五到十枚银狼,听工人说,建设部刚下发消息,报名的人就挤满了市政大厅。”
建设部?市政厅?狼女茫然地摇了摇尾巴,“那……沙民呢?”
她记得第一批迁移的几个小氏族加起来两三千人了,大酋长总不至于宁可千里迢迢调人,也不愿驱使沙民来劳作吧。若真做到这地步,她反倒要怀疑对方的动机了。
“大部分人都去了无尽海角,陛下要在那里建设一座新城市。”灰烬回答得很快,“傲沙氏族也不例外——只有参与了此项建设任务的部族,才能住进新居所中,并得到和无冬城领民一样的粮食供给。”
在那片既无绿洲,也无人烟的荒地建立城市?如果不是知道像灰烬这样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说谎的话,她怎么样也不会认为这是真的。
灰堡之王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去不了的人呢?”
“如果是身体上的原因,可以留下来帮助施工队建设碧水港,其待遇也完全一样。换句话说,只要愿意工作,就不用担心饿肚子。”灰烬说到这儿显得有些感叹,“提莉殿下曾说过,她心中理想的世界便是付出多少,得到多少,人与人之间不是凭借强取豪夺赢得一切,而是靠双手积攒财富。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没想到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竟然做到了这一点。”
洛嘉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可……大酋长为什么要在无尽海角建城?那里什么都没有……”
“有黑水,”灰烬摊手道,“陛下想要大量采集它们。”
“就、就因为这个原因?”狼女愣在原地,“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就只是为了黑水?他明明像碧水女王那样,向铁砂城购买啊!”
她并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大多数上位者所求的无非是钱和地,可这一连串做法完全与两者背道而行——不但把地拿出来给了沙民,之后又是开垦沙漠又是派兵驻守,怎么看都是项花钱如流水的大工程,光这笔开销都能买上好几百桶黑水了。
如果对方的目的真是如此,灰堡之王的行事风格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点,她不禁有些担忧起父亲的决定来。
原以为灰烬会开口反驳或解释,但对方只是挑了挑眉头,“是啊……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诶?”
“能听懂他那些歪理邪说的人,整个无冬城也没几个,安德莉亚或许能说上一二来,毕竟是一个鼻孔呼吸的贵族嘛,其他人估计是不大可能告诉你答案了,”她不以为意道,“不过谁在乎呢,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他,只要提莉大人认为这样做没错就行了。”说完她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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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灰烬所说的那样,卓尔银月对她的到来感到异常欣喜,见面后的热情拥抱让洛嘉抬起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按理说,相拥之礼是族长对族长的问候方式,银月年纪虽然比她还要小上一两岁,但从地位而言,她应该对氏族之首执抱胸礼才对。
而之后的交谈对方也完全没有摆出位高一筹的态度,特别是当她坦言打算跟她们一同前往无冬城时,银月简直把她当成了姐妹一般,还让洛嘉叫她为回音,并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番女巫们在那里生活的境况。
不过洛嘉并没有完全当真,毕竟回音所说的内容实在有些夸张,灰堡就算再富饶、物资再丰富,也不至于能让每个人都填饱肚子。如果真是那样,既有享用不尽的粮食,又有女巫驱逐病痛和恶疫,岂不是跟天上神国一样了么。
她虽说没有出过沙漠,但也听过许多关于北方王国的故事,那里和铁砂城一样,能过上骄奢**逸生活的,永远是身居高位的那一小部分人,而回音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她不认为自己也能像傲沙公主那样,获得大酋长的青睐不再继承狂焰氏族的神女,显然不像回音那般有重用的价值。
不过洛嘉也不在乎这些。
只要那里有更强的敌人,能让她不断战斗下去就行了。
倒是谈到狂焰氏族也打算举族迁往碧水港时,众人的反应并没有如洛嘉所预想的那么惊喜,特别是待在一旁的「傲沙忠犬」铁斧还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有回音一个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真的吗?太好了!这样一来碧水港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往日的繁华,陛下的目的也能早日实现了!”
“咳咳……回音大人,”铁斧向她使了个眼色,“这还只是他们的打算,并不一定会成真呢。”
“说的也是,是我太急躁了,”回音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洛嘉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作为曾经的氏族之首,狂焰一族连带附庸一起,足有五千多人,比目前抵达碧水港的沙民加起来还要多。比起管辖一个颇具声望的大氏族,显然是那些彼此间充满竞争、互相较劲的小氏族更方便驱使。他们大概没有料到,居住在铁砂城的部族会如此快下定决心,按理说,不用担心绿洲干涸的六大氏族不到最后绝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地盘,甚至永远不会投靠大酋长。
但她并没有就此事继续谈下去,狂焰能为他们带来更高影响力的同时,自然也会改变这一地区的势力平衡。如果傲沙氏族或者说灰堡之王没能力把控,让父亲反客为主也没什么不好。
她归根到底仍是狂焰氏族的三公主。
……
接下来的几天,洛嘉有事没事便会沿着碧水湾闲逛,既然已经见到了灰烬,她也不急着赶往无冬城了。趁着这段时间,她打算仔细考察下这片狂焰今后将要定居的永绿之地。
洛嘉很快发现,灰堡人建造房子的速度实在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在河湾边,他们垒起了一排半球形的炉窑,利用河沙与泥土的混合物,每天都能烧制出成批的砖块。燃料也不是就地砍伐的木材,而是从西北边一船船运过来的灰黑色石头,只需往炉子里装填一次,就能烧上一整天,比木炭还要好使。
这也是沙民参与最多的工作,而且大多是女性与年长者,他们似乎被分成数个小组,每刨出一担泥土或是搬运一框黑石,就会有管理者在其手臂上按下一个印记。根据她观察到的结果,每天食物的发放数量,就是根据这些印记来决定的。
而到了建设部分,则很少能看到沙民的身影,灰堡人几乎包办了一切。他们用另一种灰色粉剂与水搅拌成浆糊,将砖块一层层堆叠起来。每栋房子都按照同样的大小,同样的方式搭建,差不多每一天都能看到新变化。
另一点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沙民与灰堡人对她的迥异态度。
自从离开铁砂城后,洛嘉就再也没有遮掩过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当与莫金沙民目光相接时,大部分人总会避开视线,并露出排斥的神情,尽管他们拥有同样的肤色。这种反应她并不陌生,心里也早就有所准备。
可灰堡人却没有表露出丝毫惊吓或厌恶之意,有些胆大的甚至还会主动向她打招呼,似乎对这副半兽之躯习以为常一般。
不解之下,她向灰烬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啊……你说这个啊,对女巫来说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后者摊手道,“别说半人半兽了,全部化身为兽的都有。比如一个叫麦茜的家伙,变身后的模样可比你要惊悚多了。不过充当过几次救援使者后,大家也就习惯了。即使模样不好看,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排斥你。”
呃……是这样吗?洛嘉抖了抖耳朵,换句话说,自己所谓下定了不再回避缺陷,直面真正自我的决心,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
“对了,”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无冬城里最强的女巫吗?”
“这个问题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觉得灰烬的表情认真了很多,“得分两种情况来看。一种是带神罚之石的,一种是不带的。”
“带神石也就没办法使用能力了吧?”
“没错。因为不佩戴神石的话,女巫联盟里有几人根本没可能战胜。”
“就算是你也不行?”洛嘉有些惊讶。
“如果在进化之前还好说,”灰烬点点头,“她们进化后的能力已无法用常理来解释,亦非速度和力量能够抗衡例如叶子,在森林之心控制的领地里战斗时,她几乎与神明无异。即使持有神罚之石,也很难从丛林陷阱中逃脱,总之真较量起来的话,她绝对是我最不想面对的女巫。”
狼女听得热血沸腾,“还有呢?”
“安娜尽管不擅长战斗,但她的能力无可挑剔,属于没有神石就无计可施的类型当然,只限于正面决斗。不过她是无冬城最重要的一名女巫,又是罗兰眼中的宝贝,肯定不会和你打上一场的。”灰烬扳着手指道,“还有夜莺也算一个,你要是常找人比试的话,必定会引起她的注意。但那家伙心眼又小,能力又诡异,最好不要和她交手。”
洛嘉摇着尾巴,将名字一个个记在心中,“那……你刚才提到的麦茜呢?她的能力也是变成巨兽吧?”
“如果真较量起来,她倒是一个和你势均力敌的对手,但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灰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因为但凡跟她比试的人,最后都倒了霉。而且若是不小心伤到了她,那你就得面对整个女巫联盟的怒火了。”</div>
洛嘉点点头,将麦茜划分到了女巫联盟上位者一类,同时一只丑陋凶暴但极为强悍的巨兽形象屹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那……佩戴神罚之石呢?”
她知道对手一旦使用神石后,自己的能力将受到极大的限制,很难施展全面变身。面对一般的沙漠武士还好说,但像灰烬这样的超凡者,基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了。更何况对方还能主动佩戴神石,再奇特的能力在她面前都没了意义,因此灰烬应该就是无冬城的武力巅峰了。
然而后者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下才开口道,“假如有这样一种人,她的力量与速度丝毫不逊于超凡者,还几乎拥有无限的寿命,任何伤势都不会影响到她的发挥,即使遭受足以致命的重创,也能够恢复如初,这样的人你觉得会有多强?”
洛嘉不禁倒吸了口气凉气。
作为一名久经决斗场的武者,她自然知道战斗技巧与经验的重要。
神圣决斗中,最难缠的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勇士,而是那些三十岁左右的部族中坚。他们一般在氏族里担任指导者和审查长,将自身掌握的心得与战法教导给后辈们。在力量上他们不逊于年轻人,加上生死之战的领悟,个个都不容小觑。不过到了四十岁,身体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迟缓,而且日积月累的暗伤逐渐恶化,尽管技艺更加娴熟,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发挥自如了。
光是一个不受伤痛影响就够让人羡慕的了,也正是因为无冬城有可以治愈任何伤势的女巫,她才决定前往那里进一步磨炼自己的力量,更何况还拥有无尽的寿命?
这已经跟自身的天赋、意志无关,如果真有人能像灰烬所说的那样,只要时间拖得够长,她迟早都会成为最杰出的战士——这种对手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害怕……不对,是令人兴奋。
“无冬城里有这样的人?”洛嘉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个叫菲丽丝的女巫。”灰烬回答,“我没有正式和她比试过,只是……”
“只是什么?”
“一次我在城堡庭园里练剑时,她恰好路过,然后提了两点建议,而我按照她的说法练习后,发现出手确实要更为流畅一些。”超凡女巫缓缓说道,“可惜没过多久我就登船离开了无冬城,尚未来得及向她探讨更多。”
“只是在旁边看了一眼么?”洛嘉的尾巴摇得更快了,哪怕是经验再丰富的指导者,也需要通过交手的方式,才能确切指出学徒们的不足之处——这也是大氏族都会建造一座专用演武场的原因。而对手水平差距越小,其指点难度则越高。灰烬无疑已是一名强大的武者,但仅通过目测就能直接发现缺陷?不愧是突破了年龄界限的顶尖战士!
看来菲丽丝就是无冬城的最强之人了,毕竟真正踏上战场时,谁都不能把期望放在对手没佩戴神罚之石上。
而同样不受神石影响的灰烬则是排在第二位的强者——无限的生命可以视作三神降下的奇迹,这一点没办法强求。在狼女心目中,这位像山一般强大的人物已是值得她追逐的目标。
那么她自己呢?
洛嘉对此次西行之旅更加期待了。
不过灰烬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对方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脸上再次浮现出之前的奇怪笑容。超凡者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幽幽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像菲丽丝这样的女巫,无冬城里还有一百多个。”
诶?
狂焰三公主的表情顿时僵在原地,一、一百多个?三神的奇迹什么时候这么随意了?
“加油吧,”灰烬扬起嘴角,“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会愁找不到人比试的。”
……
除了超凡女巫外,洛嘉偶尔也会遇上另一名曾在灼火高台上展现过一箭之威的金发女子——和灰堡之王一个鼻孔呼吸的贵族,安德莉亚。尽管没有和她交过手,但灰烬的评价确实有几分道理。从她身上,狼女总能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就好像两人生活在不同世界一般。
无论是她在与众人交谈时,还是一个人站在下沉的海湾边遥望大海之际,其举手投足都有股说不出的优雅,这让洛嘉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差距。
抱着试一试的形态,三公主趁着一次四下无人的机会,向对方打了个招呼,而安德莉亚的回应也十分平淡,并不如卓尔银月那般热情。
不过当她将之前灰烬无法回答的问题提出来时,后者的表情顿时生动了不少。
“这个问题呀……问灰烬当然是白问啊,她连从一数到一百都困难,脑袋里只有肌肉而已,更别提一座城市的治理之道了。”安德莉亚侃侃而谈道,“而罗兰陛下的政策还要复杂许多,我也是反复思索才摸到了一点门道。”她顿了顿,“不过你真的要听?这可比打来打去要难理解多了。”
“嗯,”洛嘉认真的点头,“父亲说,万事万物都存在共同的道理,其他方面的知识也能促进自身武技的增长。”
“明明没有这回事……”安德莉亚翻了个白眼,轻叹道,“好吧,我就讲给你听罢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用金龙来购买黑水,无冬城会花掉一部分财富,最终换回想要的货物,没错吧?”
“世间买卖莫不过如此,”洛嘉肯定道。
“那么二十年后,假设一切顺利,陛下除开失去了一大笔金龙之外,什么变化都没有。”
“失……去?”她怔了怔,“为何要这么说?像现在这样的做法,花费不是更高吗?”
“当然不是,”安德莉亚挽起头发,蹲下身,用一根木棍在地上比划道,“现在迁移到南境的沙民成了灰堡的一部分,财富的流失就变成了内部的流转——你们所需要的物资都来自无冬城,而你们所产出的财富,都会回流到陛下手中。在这个过程中,流转份额将变得越来越大,到二十年后会达到一个惊人的额度,而代价只是最初的投资,甚至连这一部分钱也没有失去,而是一直循环在各座城市之中。”</div>
洛嘉盯着地上的圆圈望了好一阵,“可想要让它循环起来,也需要不断投入钱财吧……总得来说,仍然有一大部分不在大酋长手中了啊。”
“关键就在这里……而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也是他和其他贵族最大的不同之处,”安德莉亚又画了一个大圈,将所有小圈都包括了进去,“他从一开始,就将整个灰堡视为了自己的领地,因此这笔流动的财富无论分配到哪座城市中,都归于他所有。”
“可他是国王吧,这样想难道不对么?”
“在狂焰还是氏族之首的时候,你们的命令能管到银川绿洲中的那些部族吗?”安德莉亚反问,“甚至连铁砂城,也不是狂焰一族说了算。对于四大王国而言,情况也相差无几,分封贵族就相当于部族领袖,他们既不允许外人插手领地的事务,也不会将他人的封地当作自己的家园。”
“……”洛嘉沉默了一小会儿,“这并不是看法不同就能决定的事情。”
“没错,你比灰烬要聪明多了,以后尽量少跟她在一起,这样会影响你的思考能力。”安德莉亚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需要实力和政策的双重辅佐,前者让分封贵族望而却步,后者则能令权力集中在国王手中——这绝对是一项创举,难就难在罗兰陛下不仅拥有这样的想法,还有着从一开始就往这方面靠拢的举动。在无冬城待得久了,才越发觉得此类细节举不胜数。”
“确实有点……复杂。”洛嘉摸了摸脑袋,同时暗自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位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金发女子在谈及此类问题时,会回答得如此仔细。难不成她平时就很想和别人分享这些发现,却一直苦于无人可诉说么。
“当然,政治可比打斗要复杂一万倍,”安德莉亚得意洋洋道,“而且这还只是其中一点,另一点便是,他所获得的不止是不断壮大的财富,还有——你们。”
“我们?”
“这个道理要简单很多,迁徙的沙民通过工作得到食物和住房,也就成为了这个循环中的一部分。你们会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并用薪酬换取更舒适的享受用品,然后再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最终,你们会变成灰堡人,不是名义上的一份子,而是他真正的领民。”
安德莉亚将木棍插进地里,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这个过程是一定的,绿洲正在不断缩小,许多部族都面临生存的威胁。现在有了不需要互相厮杀就能活下去的方法,迁移是迟早的事。而南境因战乱荒废的土地还有很多,与其继续让它空置下去,不如交给沙民来开垦——这同样是在为他生产财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现在你明白了吧?采用这个方法的话,二十年后罗兰陛下不止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黑水,循环壮大的财富,还包括大半个极南境的莫金人——和买**起来,你仍觉得前者更划算么?”
洛嘉没有回答,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比起问题本身,对方的态度更让她在意——安德莉亚没有隐瞒的原因恐怕并不是因为她信任自己,而是即使自己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不管接不接受,其结果都无法改变,就好像从万丈山崖上冲下来的瀑布,其势根本无可阻挡。
堂而皇之、以力破巧、势不可挡……能把局势、人心和力量融为一体,将这一切考虑到如此深远的地步,所施展的招术必然避无可避。光是看透这个布局的人就值得敬佩,更何况始作俑者。大酋长如果生在铁砂城,也一定是名杰出的武者。
或许这正是她该努力的方向。
“感谢你的指导,我觉得我的武技又向前迈近了一步!”洛嘉握拳道。
“你能听懂就行——啥?等等,你说武技?”
“是,我这就去练习了,容我先行告辞,”她说完迫不及待地朝身后的小山坡跑去——那里有一片开阔的碎石地,正适合磨炼技艺。
“果然和灰烬一样……都是个笨蛋。”
跑出百步后,狼女听到了安德莉亚低声的自言自语,不过「笨蛋」一词中,却没有了开场时冷漠的意味。
一周之后,洛嘉从回音那儿得到消息,狂焰氏族正式决定迁往南境,并在双方协商下,父亲同意了分三期迁移的方案,以减轻灰堡方面的负担,而分配到的土地则是碧水湾与港口相接的部分,也是城镇里最肥沃的一块出海口。
整个迁移过程将持续一年以上,第一批人马预计会在半个月后抵达,为了安置好曾经的氏族之首,平时最想念无冬城的傲沙公主反倒主动决定延长待在碧水港的时间。这一申请得到了大酋长的认可,不过灰烬、安德莉亚与蜂鸟仍会按时启程,搭乘“罗兰号”返回西境。
至于洛嘉是跟随女巫先行一步,还是留在这里等待与氏族汇合,回音将选择权交给了她自己。
狼女没有犹豫太久,便选择了同灰烬一道出发。
她相信即使自己不在这儿,父亲和哥哥也能处理好氏族间的事务——南境已不再是一块需要靠武力和决斗者赢得生存机会的地方,小氏族都能填饱肚子的话,更别提狂焰族人了。何况她已将族长之位让了出去,短期内再见面反而容易心生隔阂,既然迟早都要走,还不如提前离开。
另外从灰烬、安德莉亚口中了解到的那些关于无冬城与女巫联盟的消息亦令她对西境充满期待,无论是战力榜上赫赫有名的战斗女巫,还是那些隐藏在荒野血雾中的强大敌人,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从灰烬那儿打听来的),却有着独特武技之意的大酋长,都是促使她及早动身的缘由。
隔天,回音笑着送她们登上了钢铁大船。
站在甲板上,洛嘉忽然觉得那些原本看似宽厚的石头船又不算什么了,这艘金属铸造的船只稳稳停在河道旁,光是船身的用料恐怕就超过了莫金氏族所用兵器与甲胄的总和。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双手握住栏杆,垂下毛茸茸的耳朵,点头向回音告别。
随着浑厚的鸣笛声,罗兰号搭载着狂焰三公主一行人,缓缓向西境驶去。
“大人,您的客人来了,”门帘被掀开,一名女侍探头说道。
“请他进来吧,”奥托.洛西摸出一枚银狼递给身旁的陪酒女,“暂时没你的事了,有需要我会叫你的。”
“是,大人。”
“这就是你说的隐蔽地点?”进来的男子揭下兜帽,皱眉环顾了一周,“如果不是门外站着的洛西家侍卫,我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现在请你现身一趟可真不容易,自然不能随便应付,”奥托咧嘴笑了起来。
来者正是「背叛了晨曦之主信赖,杀害护卫骑士,带着堕落爪牙逃离辉光城的大使团成员」——希尔.福克斯。自从察觉约寇一行人不辞而别后,晨曦之主安佩因.摩亚勃然大怒,宣称这是灰堡对晨曦的公然挑衅与蔑视,并表示杀害父亲的正是女巫,他绝对不容许自己的领地上有如此邪恶的存在。
当然奥托知道的还远不止这些,例如安佩因一边搜查女巫的同时,一边派出骑士小队追击使者团,下达的命令是除开约寇之外,其他人都可以随意处置,特别是那些胆敢与邻国勾结的女巫,一个都不能放走。同时王城也展开了清查活动,之前与大使相交甚密的女商人丹尼丝都被带去宫殿询问了好几次,主动留下来作为联系人的希尔等人则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数月之后,风声逐渐平息,他才再次收到了对方的讯息。
这也算是他们告别之后的首次会面。
“需要喝点什么吗?”奥托拍了拍身边的软塌,“你平时应该没机会享受这些吧?”
希尔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番,“这里可是二楼,你在密信里提到的可靠后路呢?”
洛西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掀开软塌下的木板,露出下方黑黝黝的空洞。
“从这里滑下去,落地就是后花园,院子里不仅有暗门,还有一口枯水井,你想从哪里走都可以。”
“这条路没有人知道?”
“当然,连同这家酒馆,都是洛西家经营的。”他摊手道,“约寇大人称你为狐狸还真没说错,你还是像以前那般谨慎。”
“如果我做不到这点,现在恐怕已经挂在绞刑架上面了,”希尔掏出一枚钱币,顺着暗道丢下,倾听了一会儿声音后,才将木板合上。“以后有消息想要告诉我,还是用密信的方式联系吧,这样见面并不保险。”
“可密信联络对我来说同样有着不小的风险,王宫里的情报倘若外泄出去,安佩因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三大家族,”奥托叹气道,“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希尔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那么,晨曦之主又有什么新举动了吗?”
“他打算进攻赫尔梅斯教会,为父亲报仇雪恨,”洛西长子将自己在廷议时听到的对话缓缓道出,“尽管有大臣劝阻,但陛下执意如此。如今辉光城已经开始了征粮,等到邪月结束,大雪融化后应该就会行动,到时候王室骑士团将与掌管西部原野的卡布公爵一同出征。”
“我说怎么最近的粥钱又贵了一枚铜鹰……还好晨曦物资够丰富,换成灰堡的话,领主若不想引发暴动,就一定不会在邪月筹备战争。”希尔若有所思道,“赫尔梅斯那边出问题了吗?”
奥托知道对方这么问的意思,尽管教会与灰堡在寒风岭大战一场,并传出了圣城败北的消息,可进一步得到的情报却是双方各自退回了自己的领地。众大臣一致认为,教会或许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却并没有被完全击溃,否则灰堡之王应该率兵去圣城好好劫掠一番才是——作为教会的核心城市,那里堆积的财富必然不在少数。
大概是纯洁者带来的神罚武士给安佩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始终停留在继续派出探子打听情报这一步上,而没有采取其他行动。
现在局势有了变化,只可能是那边发现了新情况。
至于到底是为父报仇,还是趁火打劫,那根本不重要。
“具体的消息陛下没有透露给我们,不过我听从西边归来的商人在说,旧圣城似乎出现了不少难民。”
“难民么……”希尔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我会将这则情报传回无冬城的。”
“还有一件事,”奥托犹豫了下才说道,“上周廷议时,外交大臣提到了灰堡——他说罗兰.温布顿并不算真正的灰堡统治者,他既没有举行登基典礼,也没有入住王宫,甚至王国内部都有许多贵族在反对他,特别是东境一地。既然他对两国盟约如此践踏,那么晨曦也需要对其加以提防和遏制,例如扶持那些贵族继续抵抗温布顿的统治。”
“哦?”希尔的神情顿时一肃,“晨曦之主的回应呢?”
“陛下没有立刻作出答复,不过看他的表情……应该对此事抱有不小的兴趣。”
奥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些事情告诉给希尔……或者说,告诉给罗兰。从现在的局势来看,灰堡和晨曦的关系正不断恶化,他理应站在安佩因.摩亚一边,就如同洛西家世代辅佐摩亚王室一样。
可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陛下的政策,对女巫赶尽杀绝意味着将安德莉亚.奎因也包括其中,可后者绝不是安佩因口中的邪恶之辈。他曾不止一次向陛下解释教会纯洁者与女巫的关系,然而最终都只是徒劳无功。
安佩因已不再把他们视作臂膀。
奥托也发现,自己虽然还称呼对方为陛下,却没有了面对老国王时的敬意。
想来想去,或许是他自认已无力改变晨曦的现状,只得把希望放在灰堡身上所致——在无冬城,他看到了自由自在生活的安德莉亚,为了不打破那样的生活,他才希望罗兰的统治能够持续下去。
“我明白了,”希尔沉声道,“放心吧,这个计划是不会得逞的。”
奥托点点头,深吸了口气,“那么……能告诉我奎因小姐的一些近况么?”
“她很好,中间有一段时间待在峡湾沉睡岛,现在又再次回到了无冬城,”希尔笑道,“听说奎因小姐与陛下的妹妹提莉殿下特别亲近,陛下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
之后便是一些琐碎的交谈,奥托从对方口中得知安德莉亚喜欢上了打牌,枪法又精进了许多,偶尔会和另一名牌友斗嘴,但总的来说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些消息让他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屋外传来了不协调的争吵声。
“怎么回事?”希尔停止了讲述,快步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向外望了一眼,“一楼似乎出了状况。”
“我问问,”奥托示意他先坐下来,接着朝门外大喊,“谁在下面吵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大人,”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回答道。
“可能是有人喝多了吧,”他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只要是酒馆,就总免不了会遇上。你之前说奎因小姐参与了无冬城狩猎大赛,那结果呢?”
希尔没有接话,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头轻轻靠在门板上。
数息之后,他的神情陡然沉了下来。
“下面的人不仅披着铠甲,还持有兵器。”
“什么?”奥托怔了怔。
“我听到铁靴和剑柄同地板、桌椅碰撞的声音,会有人在喝酒时戴上全套武装的么?”希尔没有再等待侍女的回报,而是径直掀开了软塌,“酒鬼可没有扮演骑士的喜好,麻烦找上门来了。”
“这……怎么可能?”奥托皱眉道,“请相信我,我绝对没有——”
“当然,如果我不信任你,就不会来这儿找你了,”希尔打断道。
“那……我们下次再约时间见面好了,你先走吧,倘若他们真是来找你的,我会帮你挡下来的。”他心中甚感遗憾,这次别过后,下回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听到安德莉亚的消息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对方略显诧异,“那伙人来意不善,你还是先返回领地比较妥当。”
“放心,我是洛西家的长子,他们还能对我动手不成,”奥托摇摇头,先不提营救女巫、偷偷联系罗兰密探之事他都瞒着父亲,要是闹事者真是冲着大使团成员而来,自己一走岂不是显得格外蹊跷?到时候哪怕没问题都变成了有问题。“而且这个密道虽说无人知晓,但搜查起来并不困难,看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们难免会心生怀疑。有我留在这里,你才能更加安全的撤离。”
“那好吧,祝你好运。”希尔没有再坚持下去,他松开双手,滑入密道之中。
奥托替他整理好垫单与被褥,重新躺卧在软塌上。
不一会儿,楼梯口传来实沉的脚步声,同时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声音,而去打听情况的侍女始终没有再出现过。
既没有敲门也没有质询,门板是被直接撞开的。
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挤进了单间内。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奥托大怒道,“此地可是洛西伯爵的地盘,你们想要谋反吗!”他正打算撑起身子,将这群无礼之徒赶出酒馆,没料到对方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了软塌上。
“抱歉,爵士大人,想要谋反的并不是我们,而是您才对。”为首的骑士耸肩道。他们虽然穿着镀有金漆的盔甲,胸前挂有象征王室骑士团身份的徽记,但奥托却发现这一伙人竟全是陌生的面孔。
见鬼,他们都是从哪来的?
“放开我!”他扭了扭身体,“你这是污蔑!”
“这话您跟安佩因陛下去说吧,”骑士不为所动,“您辜负了他的信任,大人。”
听到安佩因.摩亚的名字,奥托的胸口顿时一片冰凉。
……
当他再次见到陛下时,已是两天之后。
“我听说这两天你都没吃饭,还一直吵着要见我?”安佩因依然是那副略显疲态的面孔,短短时间不见,新王的眉宇间仿佛成熟了许多,眼睛里闪烁着他不再熟悉的神情,“现在你的要求满足了,能好好吃东西了吧?”
“这里是哪里?”奥托抓着铁栏杆,不顾酸痛沙哑的嗓子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父亲呢!”
“你不满意这间屋子吗?”安佩因环顾四周,“这儿的摆设完全是参照公爵府的标准,尽管小了点,但床铺、桌椅和书柜一应俱全,住起来应该很舒适才对。”他顿了顿,“至于这是哪……当然是在皇宫地下,只有把你关在此处,我才能放下心来。”
奥托咬牙道,“陛下,我想要和您好好谈谈,我并没有——”
“背叛我?”晨曦之主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我还会相信这些谎言,继续受你的蒙骗么?我花费两个月时间才找到一些关于女巫的蛛丝马迹,却没料到你居然会参与其中——委托灰堡大使约寇前往「黑钱」参与竞拍,还在事发后帮助他离开辉光城,这都不算背叛的话,还有什么叫背叛?”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显然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愤怒之情,“那天在殿堂上,你难道没听到,灰堡之王是如何背弃盟约,将我父亲的心意践踏在地的吗!”
“我……”
“你是想要和我谈背信者,还是那群该下地狱的女巫?”安佩因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恨意,“够了,奥托.洛西!如果你不是我儿时的伙伴,三大家族的长子,早就被送上绞刑架了!我现在还需要三大家族的力量,不代表我会永远需要你们,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不要再逼我走出那一步!”
这些话让奥托如坠冰窟,他从来没有见过玩伴露出如此狰狞的面容。联想起那些从未见到过的“王室骑士”,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恐怕老国王去世之后,无计可施的他们就已经失去了新王的信任。
“对了,你不是问你的父亲怎样了吗?”临走时,安佩因忽然冷声说道,“他什么事都没有,今天照样出席了廷议——只要你把送来的食物都老老实实吃下去,洛西伯爵自然仍是一位效忠王室的好贵族。所以不要再做绝食这种蠢事了,这对我们彼此都好。如果你执迷不悟的话,我也只能采取一些强制手段了。”
尽管天上仍飘着小雪,但对北境来说已经算是个好天气了。
钉子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手中的枪管,偶尔才会用瞭望镜向绝境群山方向望上一眼——这个频率随着驻守日期的增长而不断降低,到现在,他差不多一天只会看上两三次,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养护火枪,以及和同伴闲聊了。
保养武器是个细心的活,每隔半个月左右,他们就能领到一根拇指大小、用硬皮纸包裹起来的“油棒”,听说来自肥皂厂用剩下的废弃油脂。需要用时,先得把它烤热,再涂抹在专用的双头刷上,后者一头大一头小,刚好能插入枪管与弹巢中。以前每个班才会配备清理工具,如今无冬城的厂子和工坊越来越多,刷子也成为了枪支的配套物品,几乎人手一个。
当然,如果没有篝火可用,放在怀里或含在嘴中同样能焐热油棒。尽管第一军明令禁止食用这种废弃油脂,但仍有士兵会在分发干粮时,偷偷抹上那么一点,当作调味品吃得津津有味。
作为班长的他一般会选择视而不见。
毕竟负责留守北境的队伍基本都是老兵,有的比他还大上一二十岁,如果不是参加了初等教育普及班,这个班长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当。望着那些曾经的邻居街坊、大叔大伯,钉子也只能笑笑而已。
将拆散的部件依次组装好后,步枪又变得亮闪闪起来。他扣了几次扳机,确认空枪击发正常,才将视线重新挪回阵地之上。
秋季的那场阻击战直到现在钉子都刻骨铭心,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名身穿红色长袍的年幼女子。当时他就是在这座碉堡之中,目睹了她的死亡。即使明知道对方是敌人,是教会的纯洁者,但其在弹雨中挣扎的景象依然让他倍感难受。如果不是铁斧的命令和对陛下的报效之情,他恐怕已经离开军队,再次回到他的本职——一名矿区蒸汽机操作手上去了。
虽说如今仍然留在第一军,钉子还是决定调离机枪组,转为保护机枪手的观察员。明知道自己的行为颇有点自欺欺人的感觉,可他始终没办法跨过心里的那一道关卡。
经历过一番血战,土地都被鲜血浸湿的战场此刻已看不出任何端倪,铁丝网早就被拆走,只剩下十来根东倒西歪的木桩;壕沟也被积雪填满,如果不是几座碉堡依然耸立,这片原野看上去就跟周围的大地没什么两样。除开他们,谁也不知道,就在第一排木桩前数百米的地方,有两千余人殒命于此。
“班长,炉子里快没柴火了,我去地里搬些来,”一名年纪跟钉子相仿的士兵说道,他指的柴火就是那些曾用来固定铁丝网的桩子,“不然之后接班的小组又要怪我们光用不补了。”
“但现在是执勤时间……”钉子摇摇头,“被其他人看到了不好。”
“他们才不会说什么,”另一位老兵笑道,“这天寒地冻的,谁会在乎我们去搬点取暖的东西。再说都好几个月了,教会那帮孬货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还能在这个时候找上门不成。”
这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
钉子也知道对方说得没错,一开始营地里还留有五百人,按照铁斧的要求,继续驻守在寒风岭山脚下,以防备教会的垂死反扑或是邪兽的入侵。不过预想中的敌人一个都没出现,大概是上头认为局势不会再有大的变化,守军也陆陆续续地撤走了两百多人,剩下的基本只以巡逻队的方式,轮流待在碉堡里监视西北方的动向。
他犹豫了下,最终答应了那名士兵的申请,“你一个人搬起来太慢,再多叫两个一起去吧。”
后者吹了声口哨,“是,头儿!”
钉子回过身,拿起瞭望镜朝雪地尽头望去,目力所及之处依然是白皑皑一片,仿佛永远不会发生变化一般。
就在他打算把手枪也取出来擦一擦时,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两三个黑点,在洁白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怔了怔,随后大喊道,“等等!”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士兵立刻停下了脚步,其他围着火炉的人也呼啦一下聚拢过来,“有情况?”
钉子用领口的毛毡擦拭了一遍镜片,再次望向西北方,这一回,黑点变得更多了些。他屏住呼吸,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竟是雪地中缓缓进行的人影。
“吹警戒号!有人朝阵地靠过来了!”
“呜呜呜呜——————————”随着号角声传遍原野上空,整个营地顿时沸腾起来。
钉子提着长枪,带着自己小队的人员下了碉堡,围着塔底组成排枪阵,将枪管架在了覆满雪花的沙袋上。由于壕沟已被积雪填实,他们也只能收缩阵线,辅助重机枪火力点进行防守了。
“是教会的人?”有人问道。
“不是他们还会是谁?”之前的那名老兵不悦地嘟囔道,“寒风岭早就被陛下遗弃了,能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只有赫尔梅斯,我倒是小看了他们。”
“不会又有一大堆怪物般的战士出现吧,这次我们可没火炮营支援了。”
“怕什么,我就不信他们在雪地里也能撒丫子乱跑。”老兵吐了口唾沫,“要么不穿盔甲,要么就给老子乖乖陷在坑里当靶子。”
“头儿,距离?”
“至少还在一千米之外,”钉子望着可疑目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奇怪,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们……不太像是神罚军。”
“难道教会派审判军来送死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如果只是普通的审判武士,绝对没可能在机枪碉堡的交叉火力下冲到他们面前。
“也不是审判军……他们不仅没穿盔甲,连衣服都没几件完好的,”钉子举着瞭望镜,心中讶异不已,“天哪,这些人是怎么走下山来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难民!”
“也有可能是伪装成难民的神罚武士,”老兵耸耸肩,“喂,你去哪?”
“我去让他们停下来!”钉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否则其他班组一定会开枪射杀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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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抵近阵地前沿时,已不需要瞭望镜也能看清那群难民的模样。
男女都有,年纪各异,衣衫篓缕,步伐迟缓,身形虚弱——看架势别说是审判军了,就连普通的民兵都不如。
钉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不过他也知道,教会还有一种能瞬间提高力量的秘药,考虑到对方有可能使用狂化药丸,他让队友在重机枪的压制射程内架起了枪管,自己一个人上前大声喊话道,“这里是灰堡王国的边境防线,禁止任何人闯入!现在立刻停下脚步,待在原地别动,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那群人显然也看到了他,脸上纷纷露出激动的神色,不仅没有停止前进,反而加快了步伐。
钉子朝天开了两枪,又将警告重复了一遍,但毫无作用。
“钉头,回来!”老兵在身后叫道,“他们根本不知道火枪是什么,你就算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停下来的!”
钉子心头一动,赶紧将喊话中的开枪换成了射箭,这次来者总算有了反应——不过他们只是稍稍迟疑片刻后,又继续向阵地迈进,而且这一次还向第一军挥起了双手,边跑边大喊着什么。
呼喊声十分嘈杂,他只能隐隐分辨出是在求救。
“不,快停下!”钉子做着最后的尝试,直到被队友拖回防线——当那伙人越过第一排木桩时,两座碉堡几乎同时喷出了火光。子弹带着啸音划过钉子的头顶,落在木桩周围,激起了一朵朵雪柱,也将他们的喊叫完全淹没。
人群前沿顿时扬起了一抹血雾。
这次他们终于停止了前进。
钉子看到,除了被扫倒的难民,其余人陆陆续续跪倒下来,五体投地趴在雪地里,尽管面带恐惧之色,但他们也没有向后逃窜,似乎后方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一般。
“停!停!不要开枪了!”钉子脱下外套,冒着被流弹击中的危险,起身朝碉堡方向挥舞,好不容易才让机枪班组松开了扳机。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奇怪举动,又有两支小队离开碉堡区域,向前线围拢过来。
穿过仍弥漫着硝烟味的阵地,一支五人小队平举步枪,跟在钉子身后慢慢接近那伙陌生来客,而后者浑身发抖,即使积雪中寒意刺骨,他们也丝毫不敢动弹。
“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搭腔。
“没听到班长的问话吗!”老兵喝道,“不回答的话,就当探子全部吊起来毙了!”
“大、大、大……大人,”这回终于有人开了口,“我、我们都是从赫尔梅斯来的。”
“所以你们是教会信徒?”钉子皱起眉头。
“是……不,不,我们不是,”那人连连磕头道,“以前我们受到了教会的欺骗,现在已经迷途知返了!神明根本就没有庇佑教会,是我们错了,求您给我们点吃的吧!”
这句话说出来后,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喧哗,“大人,求求您,一口麦粥就好,我孩子快要不行了!”
“教会的军队在后面追杀我们,我们不得不丢掉了行囊。”
“大人,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所以他们宁愿被机枪扫射也不愿意逃走么?望着对方枯槁的面容和十余具流着热血的尸体,钉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逃离圣城后,前往灰堡恐怕是他们唯一的活路了。他摸出腰兜里的干粮,正准备丢给这伙人时,却被老兵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要做什么?”
“给他们吃的。”
“你确定?这些家伙可是教会的人,”老兵压低嗓音强调道,“是我们的敌人。”
“可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了——你没听到吗?他们承认自己受到了欺骗。”
“啧,欺骗?”老兵不屑道,“到了活不下去时,他们连魔鬼都会当成真神来信仰,比起那些前扑后续的审判军,这些家伙不过是墙头草罢了。”
“头儿,桑叔说得没错,说不定教会军队所用的武器和铠甲,就是他们打造出来的。”
“鬼知道他们手上有没有沾过第一军的血。”
“混到这地步纯属活该,谁让他们跟陛下作对?我才不想把吃的给他们。”
钉子深吸口气,朝队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听我说,陛下没来边陲镇的时候,镇子里是什么情况你们应该都清楚,那时候大家不也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教会的蒙骗吗?可陛下并没有放弃我们,更没有把我们当成墙头草,难道我们现在就应该唾弃他们吗?当然,我不是说放过那些曾犯下罪行的人,先把吃的给他们,再带回去进行审问才是正确的做法。”
“呃,这……”
“而且罗兰陛下曾在书里讲过,灰堡王国是一个整体,只要是无罪之人,又愿意归顺灰堡,那么就应该视作国王的领民,而非迫害排斥他们。”钉子一口气说道,“如果里面有无辜者,而我们又见死不救,岂不是违背了陛下的意志?”
现场沉默了片刻后,老兵咧嘴笑了起来,“钉头,我算知道布莱尔大人为何推选你为队长了,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以前你可是紧要关头话都说不顺畅的人,铁头要知道了的话,肯定会为你叫好的。”
看得出来,他对这番“投靠灰堡者皆为领民”的言论并不是十分认同,不过第一军上上下下都对罗兰.温布顿陛下心怀崇敬,自然不愿再抵触钉子的举动。“但不能把吃的直接丢给他们,那样只会造成哄抢,挑出几个快要撑不住的,让他们排队上来领吧。”
……
随着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负责指挥北地驻军的副营长「鹰面」也赶到了前线——这位有着一副圆瞳尖嘴面容,酷似西境灰鹰的高大男子和铁斧一样,同是首批加入民兵队的杰出猎户,“谁能解释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钉子上前行了个军礼,将事情的经过简要陈述了一遍。
“从圣城里逃出来的?”鹰面听完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叫手下把一位难民带到跟前,“赫尔梅斯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么?如果你能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说出来,我可以让你们填饱肚子。”
“大、大人……”难民咽了口唾沫,“新圣城的大教堂……倒塌了……”
“什么?”钉子不由得一愣,即使是他也听说过,赫尔梅斯大教堂是教会的不朽象征,在陛下的「奇迹大楼」尚未完成前,通天塔就是人类所建造的最高建筑。在寒风岭阻击战开始时,他也曾幻想过跟随陛下一同杀入赫尔梅斯高原,占据这座传说中可以直达云霄的高塔。但这座宏伟的建筑……竟然不存在了?
“听说教堂下面出现了一个大坑,整座塔楼都陷了进去……”难民断断续续地说道,“审判军将现场封锁起来,但那么大一座建筑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上震天裂地的巨响,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会要完了,大人,神明已经不再眷顾那里,外围的居民开始偷偷逃离,我们走得稍微晚了一些,结果就遇上了追击的审判军,几百个人只有我们逃了出来……”
“这么说,圣城里乱了?”
“乱了,乱了……”那人连连点头道,“不止是西门,南门和东门也都无人看管,就那么敞开着,显然是守门的卫兵全跑了。听说旧圣城的情况比新圣城还要糟糕,我也确实很久没见过外面的商队进城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手下将人带走后,鹰面脸上出了兴奋的神色,“这倒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说不定不用等到大军抵达,我们就能提前拿下赫尔梅斯。”
钉子自然知道副营长在高兴什么,若能成为第一军中首个踏入圣城的指挥官,无疑可以在履历上添加厚重的一笔。不过他此刻并不在意能否获取更多的战功,他关心的是那些饱受饥寒折磨的逃难者。
将心中的担忧说出来后,鹰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才回答道,“营地不可能收留这些外人,给他们一些帐篷和食物,让他们在重机枪能照看到的位置扎营吧。”
“就在这片毫无遮挡的原野上吗?”钉子心中一沉,“如果天气转变,下起大雪或者刮起风暴的话,他们恐怕撑不过一个晚上。”
“我是北境驻军的负责人,必须将第一军的安全放在首要位置考虑。”鹰面不为所动道,“我会通知康德公爵来收容他们,在幽谷镇的帮手到来前,这些人能活下几个,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塔克.托尔登上新圣城厚实的城墙,缓缓走到斑驳的墙垛前。
这大概是要塞城池建立之后,所度过的最为宁静的一个邪魔之月。
为了抵御邪兽的攻击,往日里无论雪下得多大,都会有人进行清扫和除冰,因此城墙总是保持着它特有的青灰色,在白茫茫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但现在,他却在平坦的积雪中留下了一连串脚印。
没有坑坑洼洼的石板路面,也没有浸入缝隙中的斑斑血渍,所有战斗的痕迹都被雪花掩埋起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在以前绝对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只不过最近发生的剧变实在太多,以至于这份不可思议也没有那么令人在意了。
原以为赫尔梅斯圣城会在蜂拥而至的邪兽浪潮前被踏为平地,所有教徒都做好了与大教堂共存亡的准备,却没料到出现在雪原中的敌人寥寥无几,甚至连攀上城墙的意思都没有。
大家还没来得及庆祝,神明便以极为残酷的方式显示了它无常。
由于征伐灰堡消耗了教会太多的力量,以至于入冬后他们的首要任务便是重新选出三大主教,以及相应的高层人员。为了稳定圣城的秩序,同时重新挽回信徒对神明的信心,不少年轻的教众一跃成为骨干,他也因为原审判长的身份,成为了暂代主教之一。
然而就在情况稍有好转之际,大教堂在一个无风的夜晚突然垮塌,连带着一众高层落入地底深坑,瞬间将所有人的劫后余生之感碾得粉碎。而他恰好因为巡视营地,侥幸躲过了此次灾难。
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尽管之前就曾听闻教堂地下的核心区域发生过大火,又被邪兽入侵过,但没有教皇的允许,他们无法擅自进入枢秘机关,即使代理教皇泰弗伦大人下落不明也一样。
可以说,赫尔梅斯大教堂的倒塌对教会的影响甚至比大军惨败还要严重——军队失败可以是指挥的原因,也可以归咎于敌人过于狡诈,但代表着不屈意志的通天塔却是教会精神的象征,它的倾覆相当于神明已经抛弃了教会。
在人心浮动,局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出现这么一个变故,几乎成了压倒马匹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他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亦无济于事。圣城的居民开始逃离赫尔梅斯,先是小部分信仰不是那么坚定的匠人和外围商人,接着是外城区、内城区……恐惧像邪疫一般蔓延,却没有神赐的解药能够遏制。
他曾组织起所有的审判军和神官,在城墙上举行了一场虔诚的祈祷,希望神明能够再次注视这座人类最后的堡垒,不要让身后万千生灵被邪恶的地狱力量所吞没,然而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塔克.托尔还记得教皇梅恩的教诲——想要对抗邪恶,能依靠的唯有强大的实力,可除了向神祈祷外,他已想不出其他方法来阻止溃散的信仰了。
“主教大人……原来您在这里,”背后忽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追击逃民的部队都回来了,不过……”
“有几支已经散了,对吧?”他回过身,轻声说道。
汇报者正是如今幸存的审判军指挥,接替自己任务的法琳娜。在她的脸上,塔克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想了想,才回忆起那个为教会献身的先遣营武士,艾蕾希亚——作为少有的女性审判武士,她们都有着同样坚毅的性格,一个在队友死伤过半、邪兽逼近到大教堂围墙边时仍能坚持作战;一个在教会摇摇欲坠之际,一手接过了指挥审判军的重担,并将崩溃之局竭力维持在可控边缘。
“是,”法琳娜恼火地跺了跺脚,“那群临时加入的新兵根本派不上用场,出去时还有二十多人,回来的只有一两个——就算再怎么疏于训练,也不可能是被逃民杀了。如果让我找到他们,一定叫这些叛徒好看!”
“难免之事,”塔克叹了口气,“留下来的审判军还有多少人?”
“五百六十四人,现在都守在圣城内墙关口,应该能制止内城居民的逃离。”
加上没有被压在教堂废墟中的百来名神罚军,这也是教会所余下的最后精锐了……他心里清楚,光凭这点人已没可能挡住魔鬼的进攻,人类的覆灭已成定局。
关于这个极为强大的敌人,他曾从梅恩冕下口中有过了解。教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末日之战到来时保全人类,使得延续之火不至于熄灭,因此才有了神罚军这样强大的武士。可仅仅是如此还不够,在这场大战降临前,教会必须一统四大王国,将全人类的力量整合起来才有希望获胜。
既然如今希望已不复存在,大家还坚守在这座高原要塞中的意义是什么?
接下来他能做的确实所剩无几,不过对于这五百多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去东边吧,”塔克开口道,“无论是去永冬还是狼心,尽可能靠近海岸一点,我们可以在那里建设新圣城。”
这样即使魔鬼攻入四大王国,你们也能从港口搭船逃向更远的地方——运气好的话,可以在人类覆灭之前,安然度过这一生。
“离开赫尔梅斯?”法琳娜愣住了,“可是大人……我们走了的话,谁来抵御邪兽?”
“如果邪兽从大豁口进入大陆腹地的话,那也是灰堡所犯下的罪行。教会的当务之急是保存力量,大教堂没了还可以重建,但信徒经不起损耗,等到邪兽在四大王国泛滥成灾,人们才会再次记起我们的力量。”
邪兽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它们并非真正的敌人,致命的威胁来自于地狱深处,而你们对此无能为力。我最后能做的,便是尽可能让你们远离战场——为了保护人类,你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法琳娜皱起绣眉道,“决心留在这里的都是愿与圣城共存亡的虔诚者,他们恐怕不会答应舍弃赫尔梅斯。”
“你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圣城,孩子。他们会答应的,只要你好好劝说。”塔克稍作停顿,“而且这也是代理教皇的命令——保存自身,延续教会,明白了吗?”
能走多少是多少,逃民很快会将这些消息传播出去,到那时,灰堡之王恐怕又要蠢蠢欲动了。
“我知道了,大人……不,冕下。”法琳娜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握拳在胸,弯腰行礼道。
就在这时,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多了一抹昏黄,他转过身去,只见云层中绽开了一条条缝隙,橙红的夕阳正缓缓露出身影,将道道霞光投向洁白的雪原。
“这是……邪月结束了?”法琳娜露出一丝喜色。
“嗯,大雪要不了多久就会融化,赶紧去告诉大家吧。现在开始做准备的话,两三周后就能启程。”
“是,那我先告退了!”她点点头,向内城方向跑去。
而此刻,宣告黄昏的祷钟声也从圣城里传来,九声钟鸣既有报时之意,也是教徒向神明闭目祷告的时刻。
不过塔克.托尔并没有祈祷。
因为神明已经听不到了。
他脱下头上的冠冕,放在墙垛之上,接着爬上城墙,望向远处的落日余晖。
想要让这些人彻底放弃赫尔梅斯,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不过塔克并不介意,因为如此一来,他也能和那些曾并肩作战的同伴待在一起了。
这片黄昏不仅是教会的落日,也是全人类的日暮。
他闭上眼睛,倾倒下身子。
……
法琳娜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滑入了山谷。
她回过头去,只见城墙上已空无一人。
.
黄昏之钟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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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邪魔之月持续了近五个月,当阴云消散,和煦的阳光再次出现在西境上空时,春天已过去了大半。
一个紧迫的任务摆在了罗兰面前。
那就是春耕。
在其他势力寸步难行的邪月发起征服极南境的战争固然能节省大量时间,使接下来的统一战略可以游刃有余地展开,但粮食的消耗也十分惊人。
由于只出不进,加上人口的迅猛增长,边陲区的粮仓第一次见了底。罗兰暗自庆幸自己吞并长歌要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叶子培育的「黄金一号」种子交到培罗手中,命令他强制推广改良作物,不然这个邪月还真不好过。
来往于边陲与长歌两地的水泥船构成了第一军的生命线,大量小麦磨制成的粗面烙饼就是通过航运的方式分发到前线作战的士兵手中。
于是罗兰在「胜利日」庆典结束后的第二天召开了春耕作战会议。
不止是农业部,整个市政厅、包括长歌区的二级官员、以及分区执政官培罗,坠龙岭执政官斯佩尔,都被他召集到了无冬城堡。其中斯佩尔.帕西还是由麦茜直接空运而来,落地时整个脸颊一片苍白,向他行礼时也多了几句怨词。
而暂时管辖北境的领主卡尔文.康德之位则由他的女儿伊蒂丝与次子科尔代替出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兰总觉得从大雪山归来的北地珍珠多了一份亮眼的神采,跟在她身后的科尔却显得柔弱了很多,而且那套衣饰……是不是太过中性化了点?
不管如何,至此会议上已集齐了灰堡各方代表,除开尚未归顺的东境,以及还未建立起市政厅制度的中部地区,这基本算上得上是一次全国性质的代表大会了。
他满意地环顾了遍大厅,接着敲了敲桌子。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国王。
“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横幅上要用作战一词,”罗兰指着身后墙上挂着的红布条幅说道,“因为这就是一场战争。它不仅关系到今年的战略计划是否能顺利实施,还决定了无冬统治的正确性!早在拉拢难民之初,我就承诺过,只要他们愿意勤奋工作,就绝对不会有饿肚子的一天。”
“我前三年都做到了这一点,领地从一个荒僻的边陲小镇扩展到大半个灰堡,没道理今年反而无法实现。领民只有不愁吃喝,王国才会稳定,因此我要求所有人都认真对待春耕一事,按照农业部制定的章程和播种手册来完成今年的耕种。”他顿了顿,“并且从这一年开始,农业工作将实施专项考核,包括开垦面积、务农人数及农业产出,都会成为衡量你们是否合适担任一地执掌的标准!”
望着一脸茫然的与会者,罗兰不禁扬起了嘴角,“你们不了解这些考核项目是什么不要紧,之后农业部长塞尼会花一天时间为你们详细讲解。总而言之,若达不到我要求的标准,只能说明能力有限,不再适合继续担任执政官一职了。”
虽然大家都没有出声,但从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明显紧张起来。
这正是罗兰想要的效果,取消贵族制度,除开能够收回封地权力外,还有一点便是领地官员不再是终生世袭制。他不介意这些人享受权益,却不容许他们拖累自己的发展计划。
而农业考核只是一个开始。
罗兰揭开身后的一块幕布,露出下面用大写红字标明的数字,“第一年的其他标准可以适当放松,但在农业产出这一项上,我要求你们达到这个数目!”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凉气,“五万斛?”
他对此反应并不奇怪,毕竟按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来算,普通城市的一年收成大概在一万左右,像旧王都等重要城镇可以达到一万五。边陲镇第一次使用“黄金一号”时,也不过收上来了七千多斛,在当时就已经算得上惊世骇俗的大丰收了。
当然,各地的实际收成跟农田面积、农夫人数也有很大关系。和边陲镇发展高产农业不同,大城市完全是靠周边村庄小镇与好几万农夫的野蛮种植才能得到如此多的粮食,所以他才会将这两项放入到考核内容之中。
毕竟务农人数越少,工厂收容的工人才越多。
罗兰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事实上,等到你们看到黄金二号的试验田时,便会觉得这个目标并非天方夜谭。经过叶子的反复测试,黄金二号的单位产量可以达到一号的两倍以上,田里结出的麦穗足以压倒麦秆。”
这次轮到培罗惊呼了,“陛下……真能达到两倍以上么?”
外地官员中,就只有他对黄金一号的惊人产量感触最为深刻了——在整个邪月战争中,长歌区为第一军提供了五成以上的口粮,就是因为改种黄金一号后出现了大量富余粮食。换成以前的普通小麦,连养活一城的人都做不到。
“确实如此,不过黄金二号也不是全无缺点,”罗兰望向一旁的叶子,“接下来就由女巫联盟的叶子小姐为大家详细讲述下它的特点吧。”
叶子点头行礼后,拿着一袋催熟好的麦粒走到他身边,开始向大家展示「黄金二号」,“它和你们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小麦都不相同,只能种植一次,因此每年都必须来无冬城领取新的麦种。我还大幅强化了它的根系,使其能吸收地下更深层次的养分,不过这也让它极为消耗肥力,需要配合施肥种植,否则就只能划出三块地来轮流休耕。还有……”
罗兰望着一开始有些拘谨,后面越讲越流畅的叶子,满意地摸了摸下巴——黄金二号可以说是自带金坷垃的新型小麦,根系能延伸至地下四到五米,并且加强了对肥料的吸收能力,除开无法连续繁衍外,其他方面几乎全面超越了黄金一号。
而唯一的缺点对无冬城来说反倒是种优点——不能留种意味着其他城市一旦开始种植黄金二号,便离不开新王都的供应,同时其他低产量的小麦都会被挤出市场,这对于他垄断粮食销售,将这一资源归于国家把控大有益处。
罗兰相信,没有农夫会在尝试种植过黄金二号后还会回去栽种普通小麦。
只要将这种新改良的种子推广的全国,便能极大缓解各地粮食的不足。
有了粮食……自然就能收容更多的人口。
毕竟,光是一个灰堡并不能让他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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