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也得加把劲了,罗兰暗地里耸了耸肩,被属下甩到身后可不是件光荣的事情。
好在赤水城如今已基本恢复稳定,通过筛选的贵族里有七成决定继续经营原先的产业,剩下的则希望去市政厅碰碰运气——虽然申请行政考试的基本要求「断文识字」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但罗兰认为这批人通过终审、成为正式官员的几率并不大。
毕竟贵族的处事习性不是那么容易更改过来的。
当然,即使是担任一名文书员,也比掉脑袋要好多了。
甚至还有三名贵族想要加入第一军——他们都是骑士出身,在夜莺的观察下也没有暗藏祸心的意思,不过他依然秉持军队创立之初所立下的决定,拒绝了三人的申请。
解决了回收分封权的问题后,赤水城及周边地区的办事效率显然高效了许多,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就有超过两万人登上了前往无冬城的船只,而更多的人仍在不断向赤水汇聚——放弃小城镇和乡村的做法表面上看似使得可以控制的领地变少了,实际上却令市政厅的掌控能力大幅提升。
在这个连道路都匮乏的时代想要让政令贯彻下乡无异于痴人说梦,一年时间凑出一套领导班子还勉强可行,让基层干部遍地开花则是强人所难了。巴罗夫也不只一次问过他为何执着地将人口运回无冬城,而不是统一王国后让一切照旧,他始终没有全面系统地回答过。
因为市政厅总管既无法想象一个煤铁复合工业能吸收多少人口,也难以了解建设一个这样的工业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和时间。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那些偏远的领地并不能真正运转自如,从资源角度而言,留着反而是种浪费。
因此将人口集中到几个水系交通便利的主要城市,才是更适合灰堡现状的做法。
从土地变革的那一刻起,罗兰才算真正拥有了赤水地区的管辖权。
而他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银光城。
比起庞然大物赤水城来说,收拾这座旧王都的卫星城要简单得多——它原本是一处普通的封地,和周边数十块围绕王都的封地没什么不同,直到第一座露天银矿山被发现,才令它的存在变得特殊起来。随着发掘出来的贵金属矿脉洞越来越多,此地也越来越热闹,最终变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考虑到银光城的产出对灰堡铸币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因此后几任领主不仅由效忠于温布顿一脉的“老好人”威廉伯爵担当,其权力也受到了限制,数十年下来,几乎没有分封过其他贵族。
换句话说,只要城主表态,银光城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凭借温布顿三世的血脉,以及现存的最高顺位继承人身份,罗兰相信“说服”对方并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令他有些在意的是,这座建立在矿脉上的城市也是夜莺的故乡。
尽管每次询问对方时,得到的答复都是「我已经和葛兰家脱离了关系,所以你不用顾虑我的想法」,但他总觉得夜莺似乎在回避些什么。只是繁忙的政务让罗兰没法在猜测上占用太多时间,只好将这件事情暂时压了下来。
就在收到铁斧密信后的第四天,第一军东线军顺着人工运河浩浩荡荡地驶进了银光城领地。
……
同进驻赤水城的行程几乎一样,威廉伯爵率队出城迎接,热情的寒暄过后便是晚宴邀请。区别在于,赤水城的欢迎队伍都是分封贵族,而老城主的队伍里则多了许多商人,甚至还包括了老熟人霍格。
到了晚上,伯爵的开场白便为宴会奠定了基调——愿意交出分封权,并全力支持罗兰陛下的新政。会场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让后者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咽进了肚子里。
而霍格的穿针搭线更是将欢迎宴变成了一场生意洽谈会。
“你们不是老问我矿洞里的那套机器到底是如何运作的吗?”他在一帮商人面前得意洋洋道,“现在它真正的发明者就站在你们面前——正是这位罗兰陛下!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前往西境,直接在银光城中就能得到答案!”
商人们立刻一窝蜂涌了过来。
“尊敬的陛下,能和我们说说它的力气为什么会这么大吗?”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出售更多的轨道系统,戴蒙德商会将十分期待与无冬城的合作。”
“陛下,您还记得快帆会么?两年前曾为您提供过数艘帆船来运输东境难民——在贸易实力上,我们绝对是中部地区数一数二的商会,如果可以的话,快帆会希望能购入一整套蒸汽机制造设备。当然,价格绝对优渥!”
想起女商人玛格丽曾透露给自己的“好消息”,罗兰心里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霍格将带着一大批商人前往西境」,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赶在了前面。
如果灰堡其他地方都像银光城这样,世界该多么美好啊。
好不容易满足了商人们的好奇心,他总算找到了跟老城主独处的机会。
两人穿过大厅,走上晚风吹拂的露台,将宴会的喧嚣声暂时隔离在了身后。
罗兰端着酒杯,俯瞰了好一阵夜幕下的城市后,才开口道,“将分封权就这么交出来,你一点都不感到惋惜吗?”
“我本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它,又何谈惋惜……”威廉伯爵笑了笑,“您的父亲,还有您父亲的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绝对不会允许银光城拥有一批属于自己的簇拥,而威廉家族的家训便是永不分封,所以它对于我来说,并没有您想得那么重要。”他稍稍一顿,“何况,我也不需要这个权力。”
“不需要?”罗兰不禁有些好奇道。
“分封本意是为了壮大、巩固自己的势力,以防他人的窥视,而银光城则没有这个风险——任何打这座城市主意的人,都无异于公然挑衅温布顿王室的权威,因此家族只要保证忠心,便不用担心受到侵害。”伯爵抿了口酒,“反过来,分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自身的一种削弱——它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资源划分给了他人,以换取后者的效力。比起将这些资源放到别人手中,我更希望能亲自来经营它。您知道最近二十年里,银光城的产出提高了多少吗?”
罗兰摇摇头。
“足足十六倍,为此我投入了大多数精力……”老城主兴致高昂道,“一开始只是座露天银矿,现在发掘的矿脉多达十余种;同样最初只有王室派出的采集队,而目前此地不仅有各类矿石、珠宝商人,还有许多通过采矿发展起来的辅助行业,例如油灯、矿锹制造等等,您的蒸汽机也能算作其中一类,我没说错吧?”
“的确如此,”罗兰微笑道。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培养一个孩子,看着它逐步长大,您说我又怎么舍得将它切开来封给别人呢?所以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权力。”伯爵说到此处长出了一口气,“陛下,您愿意让我继续替您经营这座闪烁着银光的城市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向对方举起酒杯,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杯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对了,”罗兰将酒一饮而尽后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葛兰家的事吗?”
“葛兰?”威廉伯爵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挑眉道,“有点印象,不过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毕竟银光城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新贵族,这些家族都是银矿被发现前就存在于此的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后一个葛兰应该在两年前改了姓氏,现在那块地属于索美家族所有了。”
当对方这句话说出来时,罗兰感到夜莺瞬间抓紧了他的胳膊。
“改姓?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眉道。
“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独木难支,不如并入另一个家族比较方便吧,”威廉似乎有些诧异他为何如此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贵族,“想要维持体面的生活得需要一笔不菲的开销,倘若不善经营的话,领地反而是个拖累。”
“有没有可能是对方逼迫的?比如为了强夺地盘什么的。”
“这个……应该不大可能,”伯爵沉吟道,“我在之前的一些宴会上也见过他们几次,只是没详谈而已。那个改了姓的葛兰和索美一家还挺融洽的,看不出像是被逼迫过的样子。如果您想知道更多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叫多特.索美子爵过来——”
“不用了,”通过夜莺的耳语,罗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这次那位葛兰家的成员似乎没有过来?”如果她弟弟海德来了的话,夜莺应该早认出来了。
“宴会是按照惯例规格邀请的,这倒是我的疏忽了,”老城主略带歉意的抚胸道。
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即使更改姓氏,成为索美一家的分支,平时依然不在他的邀请之列——虽说银光城由于发达的采矿业带动了商业,使得此地的风格和辉光城有些类似,比起头衔和称谓,更加看中财富与实力……但从侧面也说明了,葛兰家确实已快到了被遗忘的地步。
要知道夜莺离开后,海德继承的可是父亲子爵的头衔。
混到这一步也够悲催的了。
回到营地,罗兰刚拉上帐篷帘布,夜莺便主动现身解释道,“陛下,我并不是在关心海德的事情,自从离开银光城后,我便和葛兰家再无瓜葛,请你相信我——当时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看到对方一脸「绝非你所想的那样」的神情,罗兰就忍不住想逗逗她,但一想到夜莺历来的性子,万一被她当真了然后执意明志的话,那便该轮到他头痛了。因此他咳嗽两声,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我知道啊,你从来不会在这上面骗我。”
“你没有相信……不对,是没有完全相信!”夜莺立刻指出道。
呃,不好,还是带入了一点开玩笑的心态,结果被她的能力分辨出来了。罗兰只好深吸口气,将脑中杂念摒除后,再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相信你。”
这回轮到夜莺不自在了,她脸颊微红,视线不自觉地偏移开来,“我真的只是惊讶罢了,跟那个背叛我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尽管罗兰很想说,即使在意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种时候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接话比较好,“惊讶什么?”
“索美一家曾经和父亲关系很好……”夜莺低声道,“父亲逝世后,他们也来老葛兰的府邸探望过我,只是后来知道我是女巫后,老葛兰就不允许我再和他们见面了。没想到索美子爵会将海德收入族中,这一点……实在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原来如此,经过这个世界多年熏陶的罗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两家关系真这么好,应该会在老葛兰死后帮助她弟弟重振家业才是——这在贵族故事中并不算少见,落魄继承者在他人的帮助下东山再起,并予以数倍财富来回报对方,甚至令后代结为连理,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事情。
让唯一的继承人改姓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意味着葛兰家彻底断绝,子爵头衔也不会再传承下去。
罗兰如今决意收回所有分封权力,因此是不是贵族并不重要,但若从传统贵族的角度来看,这比夺财之谋更为严重,完全不像是关系颇为不错的家族会做出来的事。
“如果觉得蹊跷的话,你就去查查好了,”罗兰坐回到案桌边,摊开一叠羊皮纸——这是他每到一地必做的工作:查看当地的居住人口和财务收支情况。“我这边有希尔维和神罚女巫保护,只在营地的话可谓绝对安全,你不必随时都守在我身边。”
夜莺犹豫了下,“可这些都是葛兰家的事,已和我无关……”
“你父亲的领地当然不能说毫无关系,”虽然现在都得上交给国家了,他心想,“而且你儿时居住的府邸也在那块地上吧,难得来一次这里,又不用担心被教会追杀,就当作是故地重游好了。”
或许是儿时的府邸这句话让夜莺动了心,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做出了决定,“那你得答应我,如果要离开营地,必须先把我叫回来。另外我只是去看一眼,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做。”
“我知道啦,”罗兰笑着摇摇头,现在感觉倒成了他强迫她去一样。不过一些往事与其憋在心里,不如坦然面对,只有经历过后,才能真正放开。
夜莺还是太年轻太……了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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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亮,夜莺便离开了营地,顺着大道朝银光城东边走去。
记忆中的家很大,除了一座两层楼的大房子外,还有一片宽广到足以淹没足迹的农田。田边是条从山林中流淌出来的溪水,夏天能抓到不少螃蟹。再往东便会遇到一道陡峭的山沟,家里人常说这底下可能藏着宝石矿脉,等到她出嫁了,就把里面最大的宝石给她当陪嫁品。
只是随共助会离开银光城后,夜莺才逐渐明白,自家的领地算是贵族里倒着数的,若放到其他地方,估计和一般的骑士领差不了多少。水源是一条小溪,因此农田面积必然受限,至于山沟里的宝石矿,恐怕是家人一厢情愿的期待,即使真有,也没有足够的金龙来开发它。
不过当她数年后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记忆中的印象依然没有丝毫褪色,即使它看起来小了不少,长满杂草的田埂也不再无边无际,可儿时的思绪为了它增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鲜活感。
她不禁有些理解,温蒂那句「摆脱昔日的噩梦不意味着要和过去割舍」的意思了。
接近府邸所在的位置时,夜莺不由得怔了怔。
她本以为这座无人打理的家宅会变得破败不堪,却没料到它不仅焕然一新,还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了好几圈。穿过庭院围墙,只见里面竟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衣着简陋,甚至有一部分和乞丐无异。几名仆从穿梭于人群之中,将一碗碗热粥发到他们手中,而人群也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感激之声。
这是在发放救济粮吗?
她顺着人们的目光望向大院尽头,一名男子站在住宅门口,正面带微笑地回应众人的谢意。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都像极了一名优渥得体的贵族。
那人正是她曾经的弟弟。
海德.葛兰。
按照银光城主的说法,落魄的葛兰家不可能还有余财来救济贫民——也就是说,扩建的房子和发放的热粥,都应该是出自索美子爵的手笔。
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种考虑,才选择了将海德纳入自家,而不是像贵族间流传的佳话那样在一旁无私地提供帮助,但结果看起来并不算坏。舍得将钱粮供给缺衣短食者、并不计回报之人,心地都不至于险恶到哪里去。何况索美家还是通过海德来释放其善意,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补偿。
退一步说,即便海德过得十分糟糕,她也不会出面干预。
她来这儿只是想看看儿时的家,以及……稍稍怀念下过去而已。
就在夜莺准备再去别的地方转转时,一丝异样的感觉忽然浮现心头。
等等,她停下脚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衣衫褴褛的贫民、维持秩序的仆从、看守府邸的侍卫、以及主持大局的贵族……她重新扫视庭院一圈,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海德身上没有佩戴神罚之石——即使是最劣质的那种都没有。
在迷雾下,他的容貌和衣饰都一清二楚,而府邸大门口的侍卫却被一团黑洞遮去了大半个身子,仅能看到脚边露出的剑鞘。
原来如此,夜莺顿时意识到了异样感的来源:为什么一个子爵继承人,会没有佩戴神罚之石?
连那些侍卫都带着!
因为海德对女巫毫无任何偏见?这答案刚冒出便被她否定了,她始终记得十几年前对方说出「真希望没有这个姐姐,女巫就该下地狱和魔鬼做伴」时的厌恶表情,即使那时候的能力尚无法分辨谎言,但光看他的眼睛,也知道这番话是真心的。
因为他没钱购买神石?对于落魄贵族或许是如此,却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
犹豫片刻后,夜莺掉转方向,朝庭院内走去。
就在越过府邸大门的一刻,两名侍卫的低声交谈传入了她的耳中。
“贵族还真是一类可怕的人,明明这家伙过得和我们差不多,在大人面前听话得跟狗一样,换身衣服居然就能变得截然不同起来,难不成这便是大人常挂在嘴边的底蕴?”
“少胡说八道,”另一人呵斥道,“子爵大人现在就在屋子里,若是有人听到了告诉他,这个月的薪酬你就别想要了。”
“放心吧,我的耳朵灵得很,一有人靠近就能发觉。”那人耸耸肩,“再说像狗一样可不是我捏造的,大人脾气不好骂得那么大声,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既然知道他脾气不好,你就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惹麻烦,”后者没好气道,“大人再怎么骂,那也是贵族,你算什么?族里有一个说得上来的姓氏吗?连隔壁村的工头都比你有名。如果不是你叔让我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说些什么。
“是是,我闭嘴行了吧……嗯?”他忽然一愣。
“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有人过去了一样……”他左右张望了下,“大概是错觉吧。”
……
无视门口的侍卫,夜莺直接穿墙而入,很快通过神石领域找到了子爵所在的房间——身份越高,一般所携带的神石品质也会越好,她过去执行暗杀任务时常靠这招来确认目标,而且很少有失手过。
当听到多特.索美就在这里时,她隐隐已经意识到,庭院里的这场救济布粥,或许并不像表面上所展示的那么简单。
房间里不止子爵一人,除开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充当近卫外,书桌前还站着一个长袍老者,看打扮像是一名旧王都学士。
“多特大人,您昨天不应该向海德爵士发火,他固然已向您屈服,但适当的宽待也更容易让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知道,但我控制不住!”坐在高背椅上的多特.索美恼火地捶打了下桌面,“花了十几年时间才走到这个局面,眼看着东边的两块地都要归我所有,却没想到罗兰.温布顿随口一句话,就要把这一切都收走!你听到那老不死的说什么了吗?愿意带头上交分封权,并全力支持陛下新政!他自己不需要以为别人也不需要吗?真是气死我了!”
“微笑,大人……保持微笑,这些抱怨之词昨晚您已经说过了,”学士摸着胡子道,“既然这么不愿意,您为何不当场拒绝呢?”
“呃……”多特顿时噎住,随后不悦道,“连提费科的皇家骑士团都挡不住罗兰一击,我拿什么来拒绝?你想让我当场丧命吗!”
“所以这些抱怨除了让事情变得更糟以外毫无意义,既然如此,您还想继续么?”
“——该死的!”子爵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愤愤道。
“陛下收回的只是分封权,您可以仿照威廉伯爵的做法,经营好领地上现有的产业,便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可没了管辖权力,那些贪婪的巡逻队迟早都会搜到这里来,到时候我用什么借口阻挡他们?”多特连连摇头,“你知道我卖的是什么东西,一旦被查出来,只有上绞刑架的份。”
“那就放弃掉这部分营生,”学士毫不犹豫道,“我早就说过这并非长远之策,现在您早已攒够了本金,教会那边也完全没了约束力,大可将精力放到正规生意上来——不然您费尽千辛万苦将葛兰家的地拿到手中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从独木桥上下来吗?”
子爵犹豫了许久,显然另一项营生的收入令他难以割舍,直到半刻钟后,他才狠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次救济就是最后一次,等海德结束后,我会亲自跟他说的。”
“不要戛然而止,免得惹人怀疑,再摆上一阵子也无妨。只需跟那边说,不要再来拿货了就行。”
“行,就按你说的办吧,”决定放弃学士口中的不稳当生意后,多特也彻底放松下来,他靠在椅子上大笑道,“想当年,葛兰家的那两位一定不知道他们错过了什么,既然如此,也只能由我收下了。恐怕直到现在海德那家伙还以为他父母是死于难民暴动吧?哈哈哈……”
这句话令夜莺的瞳孔瞬间缩紧起来。
为什么多特.索美会提到这件事?
当时银光城中确实爆发过一场严重的暴动,接二连三的矿难导致数百名旷工死亡,而雇主只愿意赔偿自由民损失,对那些低价雇来的流民阶层视而不见的态度激发了死难者家属的愤怒。不愿等死的流民从矿区蜂拥而出,一路烧杀劫掠,最后靠王都骑士团的镇压才恢复秩序。
父母当天久去不归,直到姐弟两被人送至老葛兰家,夜莺才从对方口中听闻了父母的死因。
但子爵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她没料到一个过去了十多年的意外,还存在着颠覆的可能。倘若真如对方所说的那样,此次要调查的,便不再仅是海德与索美家族的关系了。
夜莺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穿过层层楼板,来到地下室底层,随后启动了随身携带的聆听符印。
本来只是为了让罗兰随时唤回她而准备的东西,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确实很可疑,”符印那端的罗兰听完讲述后回道,“所以你要在府邸里待上更长的时间?”
“是,我想等到晚上,找海德亲口问问……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夜莺犹豫了下,“抱歉,陛下,我……”
“没什么好道歉的,”罗兰很快打断了她,“等你调查完前,我都会在营地里等你的。放心,这儿安全得很,只要我不出去,就不算违反约定。倒是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别太冲动了,不管情况如何,每隔两个时辰向我报告一次。”
夜莺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她沉默了小会儿才轻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
一直到天窗外的月光消失,夜莺才离开地窖,朝着海德所在的房间走去——在此之前,她已确认了弟弟所在的位置。月亮西沉意味着时间接近午夜三时,大多数人都已陷入梦乡,即使是守夜的侍卫,也难免瞌睡连连,因此亦是最适合她行动的时刻。
海德的卧室位于府邸一层,靠近后花园边,一般来说只有仆佣和不太重要的客人才会安置在此处,这已经从侧面证实了那两名侍卫的话——多特子爵并没有把葛兰家的继承者太当作一回事,同时也让夜莺意识到,儿时索美家的友善恐怕是伪装出来的。
不过对方轻视的态度倒让她轻松了很多,整个大厅到走道都没有一人把守,如此一来即便发生什么意外,她也有足够的时间脱身。
进入卧室后,夜莺直截了当地将弟弟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当他从梦中惊醒,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之际,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惊叫、求救、哭泣都会死,明白吗?”她站在海德背后低声道。
后者慌忙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转过身来,看看我是谁?”
海德很快照办,不过当他借着暗淡的月光看清来者的面目时,眼睛猛地瞪大了!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那把匕首,他几乎就要尖叫出声来。
但他最后好不容易还是忍住了。
确认对方的情绪有所稳定后,夜莺慢慢收回了匕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海德抑制着颤抖的嗓音说道,“你不应该早就死了吗?”
当听到他开口的瞬间,过去被尘封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那一刹那,夜莺仿佛又回到了老葛兰家中,被亲弟弟背叛的痛苦和远亲的压榨驱使令她痛不欲生,连意识都有些恍惚起来。
就是眼前这人,将她最脆弱的一面亲手撕开,暴露在不好安心的外人面前。
“为什么这么说?”她生生咬了口舌头,令铁锈味冲散了脑海中的杂念。
“因为、因为……”海德咽了口唾沫,“提费科将王都和周边城市翻找了几遍,并宣称所有女巫都已被他处决了。不、不过,薇罗妮卡,我是说,姐姐……我并不是希望你死,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也十分震惊,并想着如果你不擅自离开,兴许就不会有事了。”
薇罗妮卡……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只不过相隔多年,她已不再如之前那么容易轻信信对方。
如琴弦般抖动的魔力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后半句全是谎言。
“你是怎么和多特.索美子爵走到一起的?”
“呃,这……”他微微一滞,“老葛兰死后,家族里就经常争吵不断,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等我继承爵位时,府里几乎已没有什么积蓄可言了。就在这时候,子爵大人找上了门,而我也别无选择。”【说谎】
“他强迫你并入索美家?”
“是,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除掉我……”【说谎】
“那你现在在为他做什么?”夜莺不动声色道,“救济贫民吗?”
“不,”海德咬牙道,“他只是利用我做幌子,实际上是在贩卖梦境水!那些替他运货的老鼠就混在人群中,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他的诡计!”
前半句魔力没有反应,然而后半句依旧是谎言。
夜莺却发现自己并未气恼,甚至还颇有些轻松……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正常交谈时应有的状态。谎言不断、真假参半……人心总时变化多端,哪怕血脉相连,也无法听到对方真正的心声。自从能力觉醒后,她早已习惯于这样的情况,无论是面对谎言毫不改色,还是从层层唬骗中剥离真相。
反倒是罗兰那种很少能察觉魔力跳动的交谈,才令她一时半会难以适应。
此刻,那个潜伏于黑暗之中,让中部地区贵族战栗的幽影杀手又回来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句话,海德忽然扑倒在地,哀声恳求道,“姐,求你帮帮我!”
“帮你?”
他向前爬了两步,“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但我是你的亲弟弟啊!子爵大人根本没有把我当贵族看待,你也看到了,他居然把仆人的房子拿来给我用,修复这座府邸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继续留在这里,他早晚有一天会对我下手的!”
“所以你希望我带你走?”
“走?那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海德惊慌地摇了摇头,随后恨声道,“老葛兰是你杀的吧?虽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能力,但你可以轻易地进入这里,也一定能进到他的卧室中。姐姐,杀了他!只要他一死,我就有机会成为真正的索美贵族!然后、然后你再把其他继承者一个个都干掉,这块领地……还有索美家的全部产业,就都归我们所有了!”
夜莺盯着他的双眼,许久都没有回答,直到海德再次不安地低下头去,她才开口道,“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是、是……”弟弟连忙应道。
“当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夜莺一字一句问道。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斟酌良久,却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答。
“为什么……”海德怔了怔,“因为你是女巫啊。”
魔力的弦没有跳动。原来如此,夜莺陡然间明白了许多东西,女巫是魔鬼的爪牙,堕落者的化身,一旦成为女巫,就会逐渐失去身为人的感情——当时这样的论调深入人心,得知她觉醒的那一瞬,或许在对方眼里,她便已不在是人类的一员,更别提靠血缘维系的姐弟关系了。所谓的背叛不过是先下手为强,保护自己的方法,海德如今大概仍是这么认为的,正是由于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所以他才会回答得如此自然。
之后海德还说了许多,比如以前是他愚昧无知,并不知道这是教会捏造的污蔑之词,又比如现在已经沉痛的悔过,希望她能原谅自己……但夜莺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脑海中翻涌的思绪就像一场风暴,令她一时难以回过神来。
所以她根本不应该责怪对方,只因为大部分人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对他而言,他背叛的也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而是一个迟早会丧失人性的魔鬼?既然是魔鬼,那彼此间不存在任何信任之情,也能说得过去了。
可……真是如此么?
明明在询问着海德的事,她的意识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另一个人。
那人也是贵族,别说血缘,连面都没有见过一次,如果说背叛女巫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么他早应该将安娜送上绞架了才对。
对女巫既无恐惧,也没有憎恶,除了好奇外,他的眼神清澈而易懂——即使她曾拔刀威胁过对方也一样。
一幕幕画面快速闪过,仿佛在向前追溯一般,最后停在了漫天大雪降临前的那一刻。
他们相遇后的首个冬天。
「……我不觉得她活不过邪魔之月。」
「为何?」
「她说不会输给邪魔噬体,而我相信她。」
「你居然会相信一名女巫,我们可是被魔鬼诅咒的人。」
「是么?我也相信你啊。」
记忆之海随着这句话而荡漾起来。
夜莺深吸口气,将意识拉回到现实里,“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人来找你,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就当我没有来过一样。”
“等、等等……你要去哪儿?”
她把匕首插回腰间,隐入迷雾之中,“去完成我该做的事。”
……
正如海德所说,她大可侵入多特.索美子爵的卧室中,用一把匕首逼迫他将过去的一切从头到尾说个清楚。大多数贵族看到明晃晃的刀尖时通常会吓得魂不附体,问一句答三句,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张嘴。而有一些较为顽固之徒,在被挑下十指指甲后,也会痛快的把秘密倾倒而出,这一点她早已验证过多次。
倘若父母的死真与子爵有关,她自然会让对方明白什么叫血债血偿。
不过夜莺此刻却不想这么做。
特别是经历过刚才的那一幕后。
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有了可以深信不疑的人,也被人所深深信赖。
比起过去幽影杀手的做法,她想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此事件——如果是罗兰的话,也一定不想看到她过多沾染无谓的血腥吧?
跨过迷雾之界,夜莺几个闪身便进入了多特的书房,数团无光的黑洞如同墨色的圆球一般,恒立在黑白世界中。她并没有在意靠在门边沉睡的侍卫,而是将目光瞄向了书柜旁的一处神石领域。
她缓缓走到墙边,还算平直的墙壁顿时扭曲起来,轮廓线弯曲、缩卷,宛如一簇失去供养的头发,也将下方覆盖的东西暴露无遗。
透过变形的轮廓,她看到了常人绝对无法看到的细节——一段金属细杆就埋藏在这面墙壁之下,一段连接着书柜,而另一段连接着“黑球”。
这是一个十分常见的机关密格。
夜莺轻而易举地破坏了机关下方悬挂的铃铛,随后推动一本看似平平无常的书籍,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密格暗门便被打开了。
暗藏的箱子中嵌有神罚之石,不过这难不倒她——在她还未成年前,老葛兰找来的老鼠教头将一名合格盗贼所应该具备的能力都传授给了她,经过数年的磨练,她早已熟练掌握了如何用铜针打开各类锁扣的技巧。
接连打开三四个铁盒后,夜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份近期的账簿,上面记载了梦境水交易的批次、对象和数量——就和她预想的一样,贵族总喜欢将他们的重要物件藏在自认为隐秘的地方。
有了这个纪录,再加上府邸里还未出手的货物,便算是证据确凿了。
夜莺回到地下室,向罗兰汇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当天际泛白之时,接到命令赶来的第一军已将府邸团团包围。
……
三天后,夜莺再一次出现在海德面前,而后者刚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脸上的憔悴和茫然几乎让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直至见到夜莺,他的眼睛里才浮现出一丝色彩。
愤怒与憎恨。
“索美子爵被判处绞刑,家族其余成员服劳役二十年,两块封地归于王国所有——你让我等着就是为了等来这个结果?”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海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她低吼道,“把我的一切都夺走,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你应该感到庆幸才是,没有被视作索美家的一员,”夜莺平静道,“比起子爵,至少你还活着。”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想让我继续受苦,好看我笑话而已!八年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杀掉老葛兰后一走了之,知道我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吗!好不容易有了获得索美家领地的机会,我原以为你会帮我一把,你却把它给毁了!”海德握紧拳头道,“我如今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封地,这下你满足了?你根本就没有原谅我,薇罗妮卡!你这个骗子……你想要的只是报复!我早该明白的!”
说着说着,他的吼声带上了一丝哭音,随后曲卷起身子,低声抽泣起来,“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
夜莺缄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没错,我并没有原谅你,而且永远也不会——越是生于同源,背叛便越无法宽恕。”她顿了顿,“但你并非一无所有,至少我给了你自由。”
这句话让满脸鼻涕和污物的海德抬起头来。
“无论是老葛兰还是索美家,或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制约你了。从今以后你要如何生活,能做些什么,都由你自己决定,而不是像过去那样,被他人如木偶般操控在手中。你觉得这是惩罚也好,折磨也罢,恨我怨我都无所谓,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今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说完这段话后,夜莺转身向小巷入口走去,消失在海德的视野之中。
金色的夕阳一点点坠入山林间,为周边云层染上了一抹金色的轮廓。天空如同分层一般,由蓝转白,再从白转红,最后化作余晖洒向大地,令茂密的草地也变得红灿灿起来。
在葛兰家领地的尽头有一处隆起的土坡,站在上面可以同时看到居住的房子、农田和连接着山谷的树林。夜莺小时候便喜欢骑在父亲肩头登上矮坡,那样她就能把整个家尽收眼底。因此当双亲伤痕累累的遗体被送回,仆人问她想把他们葬在何处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土坡之上。
那时候的她尽管悲伤欲绝,但对家人突然离去一事仍有些不愿相信,心里只想着若父母还能再度睁开眼睛,无论自己和弟弟待在家中的哪个地方,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看到。
如今重新来到双亲的墓碑前,夜莺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石碑上的灰尘并不多,显然这里仍有人打扫,她俯下身,将怀中的一叠白纸整齐叠放到两碑之前。
那是索美子爵的审判书。
面对无可辩驳的证据,子爵的心防很快便土崩瓦解,在罗兰承诺罪不及未成年的孩子后,他不仅承认了自己贩卖梦境水的事实,还将吞并葛兰家一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交代出来。
原来那道分隔两个家族领地的山谷下真的藏着宝藏,只不过它并非宝石矿脉,而是一座疑似金矿。
发现它的人正是索美家的农夫。
由于地势不同,对于葛兰家算是山谷的沟壑,在索美领地里却逐渐与地表齐平,农夫也会常去下游打水、洗澡。直到有天一名幸运儿从流淌下来的山泉里发现了一颗金砂,并召来其他人的翻找、哄抢后,才引起了多特.索美的注意。
之后他立刻封锁了这个消息,并派人沿着山谷寻找金砂的源头。
然而手下的回报让他大失所望。
搜寻者的确在上游发现了更多的金砂,似乎是雨水的侵蚀令谷壁不断坍塌,才让游离的粗金落入水中,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金矿很有可能位于葛兰家一侧,这使得勘探行动不得不终止下来。
因为银光城的特殊地位,附近贵族所允许拥有的骑士、簇拥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限制,想要明抢是不可能的,而索美子爵又实在不愿意放弃这块巨大的宝藏,只好将算盘打到了葛兰子爵的头上。
他的突破口便是老葛兰——葛兰家的远房亲戚。
计划很简单,却冷酷无情。他利用老葛兰既无头衔、也无封地的软肋,诱惑对方与自己合作,并承诺只要划一块地给他,葛兰家即可换一个主人。后者显然没能抵挡住一跃成为真正贵族的诱惑,答应了他的阴谋。
于是多特买通老鼠,趁着难民暴动的机会害死了葛兰夫妇,而老葛兰则及时收留了未成年的海德和夜莺,开始代为管理领地。只要等到海德成年,逼迫他将封地与爵位悉数让出不过是轻而易举——失去了庇护的继承人跟笼中鸟没有多少区别,即使其他贵族怀疑起来,也只会认为是老葛兰太过贪婪而已。
到了这一步可谓已成定局,然而夜莺的觉醒使得这个计划出现了破绽——她在成年之日杀掉老葛兰后消失得无隐无踪,而后者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也没能等到他梦寐以求的爵位。
多特.索美不得已更改了方案——他可以拉拢老葛兰一个,却没办法令葛兰家每一个人都倒向他,毕竟能当作筹码的爵位只有一个,他必须用在刀刃上。
讽刺的是,他最后找上的是海德。
当时夜莺听到这里时只觉得分外可笑——原本就该属于海德的东西,却被当成了交易的筹码,而后者还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帮助自己,未作太多犹豫便答应了杀亲之人的提议。
靠着子爵的支持,海德从一群争权夺利的亲戚中脱颖而出,最终保住了爵位,成为了葛兰一脉的正式继承人。随后他按照约定,并入了索美家。倒不是他信守承诺,而是内斗过后的家族产业已濒临崩溃,领民也流失了十之八九,除了投靠之外,他已没有其余路可走。
经过十年的漫长谋划,子爵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甚至连开矿需要的巨额本金,他也通过走私梦境水一点点积攒到位。只要等到探明矿脉位置,索美一家即能获得延续数百年的财富。
然而罗兰的出现打破了他的美梦。
为了一座疑似金矿,谋杀同阶贵族,令数个家庭破散……前后近二十多人死亡的恶毒诡计,换来的却是一条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至始至终,他也没能见到金矿一眼。
夜莺取出火镰,点燃了审判书。
她曾听罗兰说,有一种古老的悼念方式,便是将纸扎成想要传递之物的模样,然后用火烧掉,便能令逝去之人收到这份物品。因为火能通灵,带有特殊意志的烟火有一定几率穿过生死两界的大门,特别是在两个世界最为接近的黄昏之际。
夜莺希望通过这样的仪式,将凶手伏诛的消息告知给父母的灵魂。尽管罗兰后面还补充道他其实不怎么相信生死两界的存在,不过她并不在意。
因为此举与其说是在解慰双亲,更多的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等到她走下土坡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罗兰正在不远处等她,直到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无处可依的心才陡然落了地。
“这样真的好吗?让那家伙毫发无伤的离开,”罗兰撇撇嘴,“我可是很早就想教训他一顿了。”
“哦?以什么样的身份?”夜莺挑眉道。
“呃……”他咳嗽了两声,“当然是以国王的身份。”
夜莺笑着摇了摇头,“他的事已经了结,与我不再有关系了。你若真想的话,大可派人把他找出来再揍一次啊。”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吧,”罗兰摊手道。
“嗯,对了……”夜莺忽然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像第一次宣誓效忠时那般抚胸行礼道,“陛下,今后也能允许我一直待在你身边,为你效力吗?”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罗兰愣了愣,“不是早说过了么?”
“但我想听你再说一次,”夜莺坚持道。
罗兰无奈地耸了下肩,回身走到她身旁,摸着她的头道,“那你听好了——嗯,可以啊可以啊可以啊可以啊……一百个回答都是可以,满意了吗?”
魔力之弦没有丝毫颤动,宛如陷入夜幕中的大地般宁静而柔和。
能遇到他真是太好了。
夜莺扬起嘴角,展颜一笑道,“如您所愿,陛下。”
国王要来了!
自从罗兰.温布顿的军队进入赤水城后,这个消息便开始在旧王都的街头小巷流传,并于银光城领主归顺后达到了顶峰。尽管有一小部分人一再强调他并未登基,但比起一年前的叛王和入侵者称号,大多数民众都已相信,未来的灰堡之王非罗兰莫属——甚至很有可能他此行就是为了加冕而来。
不过新王的动向似乎并不积极,每到一座城市都会待上数周左右,因此当该消息成真时,时间已经到了夏季中旬。
日益升高的气温丝毫没有降低人们的兴致,酒馆里全是讨论登基大典的声音,街道两旁扎起了彩带,宫殿附近高于双层的民房全部被租借一空。渐显萧条的旧王都仿佛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它才能让居住于此的人们想起王都应有的风貌。
时隔一年后,罗兰再次踏上了这片领地。
穿过城门的那一刻,姑娘们采集的花瓣撒得漫天都是,民众的高呼声瞬间点燃了全城——他们倒不是在颂赞新王的贤明或仁爱,对于王都人来说,这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
妮妮和豆荚便是其中的一员。
两人因为恰好住在一栋靠近主街道的塔楼上,从而得到了一个可以俯瞰全场的最佳席位。父母为了招待租房的看客忙得应接不暇,根本没功夫管束两个小鬼,他们也乐得爬上塔顶,趴在红砖瓦上观看大军进城的盛况。
“来了来了……马车上站着的那人就是国王陛下吗?他看起来要比二王子殿下年轻很多耶,”妮妮大呼小叫道,“哇,快瞧,他在向我们招手!提费科大人可不会这么做!”
“是对着这个方向的所有人啦,”豆荚耸耸肩,“我们爬得这么高,他发现得了才怪。”
“我们当然也包括在所有人之中,这句话难道不对吗?”妮妮理直气壮道,“光看面貌,他就比二王子殿下和善多了。”
“然后和善的国王陛下绞死了一大批贵族,其中还包括了那位提费科殿下——他的亲哥哥。广场上临时打造的绞架至今仍摆在那里,如果再加上老鼠,他算是王都里杀得最多的统治者了。”
“喂,你为什么老跟我唱反调?”妮妮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不喜欢他,”豆荚嘟嘴道,“他根本没有把这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家,到处宣扬西境工作机会多,鼓励人们都去西边,那我们怎么办?如今父亲开的小酒馆顾客少了一半还多,不正是拜他所赐么?”
“那你喜欢谁,二王子殿下?”
“也讨厌,为了抓个女巫,闹得全城都不安宁……最好的还是老国王,至少不会——”
“天哪,快看!陛下身旁那名女子!”妮妮未等他说完,转眼间便把争执的话题抛到了脑后,指着国王的敞篷马车惊呼起来,“她转过身来了……天哪,她也太漂亮了吧!”
豆荚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该发现似乎也成了众人关注的新焦点——能够在此刻与国王同车,其代表的意义几乎不言而喻。街道两旁嘈杂的议论声顿时又升高了几分,显然大家都对这位陌生的美貌女子充满了兴趣。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了一声奇特的清啸。
还未等他们反映过来,一道灰色的身影恍如离弦之箭,从两人面前掠过,笔直地窜入了塔楼中。接着楼下响起了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似乎有人摔倒在地,还有酒杯碎裂的脆响。
“刚才那是什么……”妮妮惊讶道。
“不知道,但它好像是冲着我们家来的!”豆荚焦急地翻身而起,“我们先赶紧回去看看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路攀下砖墙,从窗户跃入屋中,却惊讶地发现数名身披甲胄的武士已将家里的客人围得严严实实,地上除了洒落的酒水与器皿碎片外,还留有几片羽毛。
妮妮第一个反应是豆荚编排陛下的话被人听到了,第二个反应便是捂住他的嘴巴躲起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发出声音。
然而两个想法都没能实现。
落地的一瞬间,武士就注意到了两位“不速之客”,但谁也没有过来捉拿他们,反而还朝他们咧嘴笑了笑。半刻钟之后,这批人很快又鱼贯而出,只剩下一脸瞠目结舌的父母和客人,其中一位看似头领的人物还拿出十枚银狼交到了惊呆的父亲手中。
直到所有人离开,妮妮才迟疑的走上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简直不可思议,”父亲激动得手舞足蹈道,“就在仪仗队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一个看客突然掏出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直接对准了车上的国王陛下!”
妮妮倒吸了口凉气,“然后呢?”
“我们都吓坏了,要是这箭射出去,一屋子人都活不了。好在这时候,一只鸟……不对,一个人飞进来阻止了那家伙!”
“人?”
“也不能这么说,她飞进来时是鸟,但撞在那人头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人——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名客人补充道,“我们见弩弓掉到地上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刺客死死压住,再之后,那些武士就破门冲了进来。”
“你们确定没看花眼?”豆荚质疑道,“那只鸟……不对,那个会变鸟的人呢?你们不会是偷喝了梦境水,产生幻觉了吧?”
“等我们制服刺客后,她已经不见了,”父亲举起手掌,拍在儿子脑后,扇得他一个踉跄,“另外随便怀疑我的话,是要吃苦头的!”
众人不禁哄笑起来。
妮妮却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几根羽毛上——它们的色泽看似和普通的苍鹰羽翼一般,却宽大柔软得多。她将羽毛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然后别在发梢间,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她也像能飞了一样……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想,就用这个来做新的头饰好了。
这件看似惊险万分的刺杀事件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人们很快将话题移回到了国王一行人上,而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类似的事情至少还发生了十来起。
只不过在希尔维的警戒下,所有将希望寄托于侥幸上的单人行动,无一例外都宣告失败。甚至大部分预谋在连周边的群众都未惊动的情况下,巡逻队便将目标直接拿下。
“辛苦你了,”罗兰趁着挥手的间隙,朝身后的车厢点头道,“没想到旧王都里还存有这么多余党,看来局势并没有我想象的稳定。”
“这是我应该做的,陛下。”希尔维回道。
“你既然知道不稳定,就不应该选择这种方式入城,”不客气的声音来自于爱葛莎——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关系,每逢谈到安全问题,罗兰便觉得她的脾气跟书卷越来越像了,“凡人太过脆弱,有时候只要一个不起眼的伤口,就能要了你的命。”
“我会拦下所有进攻的,”一旁的安娜平静道,“何况娜娜瓦.派恩也在队伍中。”
“你不能这么惯他。”
“咳咳……”罗兰连忙打岔道,“为了造势,这点风险还算可以接受,作为新国王,总得在人民面前混个脸熟嘛。”
马车里坐着希尔维、爱葛莎、伊莎贝拉、菲丽丝和佐伊,加上外围的第一军精锐,如此强大的配置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出现意外。
“这是两码事——你完全可以选用更稳妥的方式,例如站在宫殿高台上向领民宣讲。”
的确,但他不能说此举更多是想过一把巡视的瘾,比如在马车前架上两个话筒,再来一句同志们好之类……
“陛下,王宫就快到了。”亲卫提醒道,这句话也让爱葛莎止住了说教的话头。
罗兰松了口气,隔着重新装点过的内城墙大门,他已看到了一支近百人排成的列队,正恭敬地等待他的驾临——他们之中有像塔萨、巴罗夫弟子这样的西境“老臣”,也有不少投降小贵族出身的“新臣”,但更多的是当地招募进来的学者和平民。
完成上次未完的整改后,整个灰堡中部地区便将正式归于他的掌控,再等到东线军占领海风郡一带,灰堡便算初步成为一个统一的王国了。
当马车停下,罗兰意气风发地掀起披风,一步步迈下车架,朝身后的众人摆了摆手。
“走吧,跟我进王宫!”
“拜见国王陛下!”
随着礼仪官布兰琪.奥兰多的带头执礼,所有官员一同跪下,在王宫两旁形成了一道低矮的人墙。
“拜见国王陛下!”
接下来是墙院内的侍从与仆人,负责宫内的日常打理与琐事,罗兰目光所到之处,众人无一不低下头来,神情里充满了敬意和畏惧。
“拜见国王陛下!”
最后是跟在身后的第一军,其喊声尤为响亮,彷如海涛般连绵不绝。
他原以为自己看多了人山人海的情景,也见识过宏伟的阅兵式,对这样的场合具有一定的免疫力,但亲身经历的一刻才知道,被众人仰望的感觉无论多少次都令人血液加速。
就在这万众呼号声中,罗兰一步步拾阶而上,迈入了旧王都的核心区域——双塔圣殿。
当他于王座上坐好后,官员们才陆陆续续进入大殿之中,排成三列立于座前。看到这近百人,罗兰不禁有些感慨,曙光城不愧是灰堡王国过去的中心,短短一年时间就招揽到了如此多具备基本读写能力的办事人员,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平民。这样的教育水平除了无冬城外,应该算是该时代里数一数二的了。
“陛下,这是您的权杖。”布兰琪递过来一根金灿灿的手杖,不仅周身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其端头还嵌着一刻剔透的蓝宝石,“它由专门的金匠打造而成,每一位国王所持有的都各不相同。”
罗兰对这种赤裸裸象征权力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因为太过直白而粗暴,让人感觉像是一个暴发户。不过他很快发现,此物件也不完全是个摆设,毕竟在如此空旷的大殿中,想要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权杖可以很好的做到这一点。
他举起杖子,敲了敲地板,众人很快便安静下来。
“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所以开场白就不必了。”罗兰扫视整个殿堂,缓缓说道,“我此行的目的很简单,一是为了排除威胁,二是为了整顿秩序。前者不单单是指武力对抗者,任何妨碍新政策实施之人都在此列,不管他曾经是贵族、商人、自由民还是老鼠,只要对新政有损,那么下场就跟叛乱分子别无二致。”
“后者则是将秩序正规化,也就是建立起一套和无冬城相仿的行政体系。你们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一旦成为市政厅官员,便可享受优渥的酬劳和待遇,而且晋升之路和血统、家世无关——换句话说,只要能力足够,即使是一位平民,也有机会得到像部门大臣、御前首相这样的职位!”
人群里顿时泛起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声,别说平民了,如此高位就连小贵族以前都是想也不敢想的。巴罗夫以一介财务大臣弟子的身份,现今成了陛下跟前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在旧王都已不是秘密,一想到有机会成为王室大臣,人们的眼神都炙热了许多。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进入市政厅,你们需要通过考核才行。”罗兰不慌不忙地说道。
议论声更大了。
“陛下……请问考核是考哪些内容?”有胆大的人问道。
“可靠度问答,这也是无冬城市政厅必须审核的内容,”他笑着解释道,“不是全部答对才算通过,但至少要满足最低要求。至于具体内容,只有在考核前才会告知。”
事实上,这套问答正是从书卷编写的忠诚十问变化而来,同时加入了一些对工作的态度及期待询问,主要用于保证队伍的纯洁性。之所以不叫忠诚度问答,是担心吓跑那些想太多的人——在这个时代,不忠诚绝对是大罪,而且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在心里辱骂过王室算不算?喝酒胡侃时编排过国王的是非算不算?然而平民私底下谁没抱怨过?就更别提贵族了。按照律法,这些都是不忠之举,若是听到要查这个,只怕大部分人都会避之不及。
当然以后摊子大了,夜莺自然没办法做到每一个人都审查清楚,不过至少在初期,罗兰还是希望尽可能保证政体的可靠——毕竟这些人只要能适应新的行政体系,十有八九都会成为未来的骨干。
“另外选择加入市政厅后,就必须放弃原有的产业,”他继续说道,“简而言之,市政厅官员不得和任何商人有利益上的来往,否则会以重罪论处。这一点我希望大家能慎重考虑。”
此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大厅里陡然安静了几分。
和半路出家的边陲镇不同,旧王都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营生,想要抛下过去积攒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一份新的工作中,这毫无疑问是个两难的选择。
不过想要推行“职业化”的概念,这是必然的一步——哪怕一些人会将产业交给远房亲戚或雇他人打理,也得在表面上维持这一点。罗兰心里清楚,四大王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官员”,所谓的大臣都是由国王信任的贵族担当,为陛下处事分忧是一种荣誉而非职责,当荣誉不再或遇到危机时,他们首先考虑的仍是自己的利益。
而职业化则是把人和岗位绑定在一起,颇有些人在塔在的意味,没有后路可以看作是利益的统一——只有王国欣欣向荣,他们得到的好处才会更多。
还有一点便是,商政分离可以在一定程度避免既做选手、又做裁判的尴尬局面。
“最后,无论职位高低,任何一个正式的市政厅官员,其名字都会记录在我的案前。”见气氛低沉,他将早已预备好的甜枣抛了出来,“你们的待遇和职位将不止在一个城市生效,只要是归我统治的领地,都会认可你们所拥有的权力。”
这便是职业官僚体系中的杀手锏——编制。
成为体制内的意义不言而喻,它不仅是一份认可,也是最稳固的保障。大殿里的人们可能无法立刻意识到它的好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会明白吃国家饭的美妙滋味。
由于旧王都已经经历过数次筛选,贵族阶层几乎荡然无存,整顿起来要比之前几座城市都方便许多。尽管许多人仍心怀疑虑,却没有一人跳出来公然反对,本着试一试的态度,当全体大会结束后,报名处很快排起了长队。
罗兰回到书房,正准备召塔萨、约寇等老伙计过来单独聊聊时,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陛下,驻守北地的卫队有信使来报,他们在赫尔梅斯以西发现了晨曦大军的身影。”
……
“西边的情况怎么样?”
钉子和桑叔刚走进中央营帐,北地驻军的指挥官「鹰面」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伙人的数量还在增长中,”老兵行了个军礼,将这一周来的监视行程大致讲述了一遍,“简直吓了一跳,没想到晨曦王国也能凑出这么多士兵来。”
“多少?”鹰面丝毫不以为意,还给两人倒了杯茶水,“八千?还是九千?”
“只怕超过一万人了,”桑叔将茶一口干尽,“光是帐篷就延绵出近一里,叫不出名字的旗帜至少有二十面以上,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这些送死鬼。”
“一万以上?”鹰面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班长,”他指了指身旁的钉子,“为了估算大概人数,我们可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抵近旧圣城侦查的。整个城区郊外都是晨曦贵族的兵马,他们封堵了赫尔梅斯与晨曦王国的通路,大部分难民已经调头转向狼心和永冬方向撤离了。寒风岭这边应该也多了不少吧,至少回来的路上我就看到了几支不下百人的队伍。”
“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钉子点头补充道,“晨曦方面应该是在等待人员集齐,同时对周边范围的警戒也所有增强。我建议后续的侦查组不要太过靠近旧圣城,以免被对方的巡逻骑士发现。”
自从察觉到赫尔梅斯的异样后,北地驻军便开始在康德公爵的协助下向高原区域渗透,除了希望能获取更多的情报外,也是为之后的攻坚战做准备。但陛下并没有批准鹰面的试探进攻计划,只要求保持提高警惕,继续保持侦查即可。副营长无奈之余只得压下大干一场的想法,一边从驻军中挑出合适的人选,装扮成难民轮流监视新旧圣城,一边继续向无冬方面寄送情报。
当然,这几个月他也不是毫无作为,确认圣城不是在施展疑兵之计后,北地驻军重新拿回了寒风岭。
至于晨曦军队的出现,则是两三周前的事情。
“大人,难道你担心这伙人对陛下的行动不利?”
“哈哈哈,怎么可能,”鹰面大笑起来,“就算他们人数再翻上两番,在第一军面前也不过是群迟缓的靶子,连神罚军都无法突破机枪封锁的防线,他们凭什么摸到陛下的脚边?相反人多才好,先让他们去冲一冲圣城的城墙,试试教会的底细,最好能打得两败俱伤。若真到了那一步,陛下肯定会同意我的计划。”他顿了顿,“这一轮的侦查辛苦你们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大人,”桑叔敬礼道。
钉子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犹豫了下才说道,“我们就不能……提前击退他们吗?”
两人齐齐一愣,“什么?”
“陛下不同意我们自行进攻赫尔梅斯,但不代表不会允许我们阻击晨曦军队吧?”钉子咬住嘴唇,“若等到他们向圣城发起攻击,赫尔梅斯山下恐怕已变成一片废墟了。”
老兵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鹰面皱起眉头。
“劫掠和屠杀……”钉子捂住额头,几乎不想去回忆那些血腥的景象,“他们还没有进入旧圣城,只是在外围驻扎下来,周边的居民被他们抓起来一个个穿在尖锐的木棍上,然后用这样的木棍来做营区挡墙。至于女性的下场则更惨——”
“够了,”鹰面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战争中常有的事!无论是教会还是晨曦王国,都是陛下的敌人,让敌人去消耗敌人,总比消耗我们自己要好!而且不要忘了我们是军队,是陛下手中的利剑!杀人也是我们的职责。”
“但那不一样!”钉子坚持道,“我们是为了实现陛下的目标而战斗,但他们……仅仅是单纯地为了杀戮而杀戮,那些村民并非教徒,可在他们面前,甚至连猎物都不如!”
“大人,他只是受了点刺激,”见鹰面露出不悦的神色,桑叔连忙说道,“你也是,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要教会不倒,我们根本没法在他们眼皮下越过赫尔梅斯高原,又要怎么阻止晨曦那帮人?”
新圣城如同一座庞大的要塞,将高原平坦区域连为了一个整体,外围四座城门分别对应四条前往各个王国的通道,尽管如今已无人看守,难民可以自由进出,但不代表教会会坐视第一军长驱直入,穿过圣城进入晨曦地界。
钉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深吸了口气,“事实上,还有一条小路可供通行。”
“小路?”
“回来时,我曾跟一些逃难者聊过,其中有一个人告诉我,在高原外侧看似陡峭的山崖中,有一条两人宽的小道。冬天时它会因冰雪堆积而封闭,但雪化后,这条路可以在不进入圣城的情况下直接横越赫尔梅斯。”
鹰面望了他好一会,才摇摇头道,“忘记这件事吧。”
钉子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其实你也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可靠……不对,应该说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作战计划。”副营长意外地没有发火,“先不提那条小路是否真的存在,就算能顺利到达旧圣城,单靠我们也没办法一举击溃上万敌人——陛下在晚间补习课里说得很清楚,军队行动前,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后勤。两人宽的山道,光运送补给都很困难,更别提机枪、弹药了。另外整个北地驻军只有五百人,配给的子弹也不够支持一场持久战,一旦敌人没有被击溃,我们便会成为毫无援助的孤军,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鹰面站起身来,走到钉子面前,“我比你更想要一场彻底的歼灭战,但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陛下和铁斧大人把这支军队交给了我,那么我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军队的安危与利益,无论是之前的安置难民,还是现在这个决定,明白了吗?”
“……是,大人。”钉子握紧拳头,最终还是行了个军礼。
“下去吧。”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际,一名士兵掀开帘布走了进来,“大人,罗兰陛下那边的回信到了。”
“哦?快给我看看,”鹰面连忙接过密信展开,还未等钉子和桑叔走出帐篷,他又叫住了他们,“等等!”
“陛下有新指示了?”老兵问道。
“没错,第一军已经从王都乘船出发,正全速朝北地赶来,预计十天后抵达寒风岭。”
十天……太晚了,钉子难过地想,晨曦大军随时都可能进入旧圣城,只要一两天时间,他们就能把赫尔梅斯山下的所有城镇都变成地狱。恍惚间,那名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红衣女子再次浮现于他的眼前,仿佛在控诉他的所作所为一般。
“在此之前,陛下要求我们立刻采取行动,阻止晨曦军队进入旧圣城——至少不能让他们洗劫修道院。”
钉子猛地抬起头来。
“这……能做到吗?”桑叔摸了摸脑袋。
“很难,所以陛下派出了一支特殊的援军,将于明晚抵达北境,”鹰面合上密信,“能以这个速度赶到此地的,也只有女巫了。”随后他望向两人,“去通知所有班长来我这儿开会!对了,那个知晓山路的难民叫什么名字来着?”
唐恩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为了还算过得去的利润而奔走于永夜城和赫尔梅斯之间,将灰堡的皮草和绒布卖给教会,同时带回一些圣水浸润过的护符或塑像。这门生意竞争激烈,他也是经过近十年的打拼,才在两地站稳脚跟。
手中有了些余钱,便想扩大生意,因此他在新圣城外围买下了一间带仓库的住宅,用于存放货物。正待大干一笔时,却没想到北方的局势急转直下——首先是灰堡新王同教会爆发了激烈冲突,像护符这样的信仰之物需求量大跌,令他不得不空车返回,差不多损失五分之一的收入。
但只要毛皮生意还能做,就不至于血本无归,加上冲突加剧的缘故,皮草价格反而有所上涨。他那时认为,教会获胜是迟早的事,作为圣城的常客,他自然知道教会所拥有的底蕴有多么雄厚。王国里能横着走的骑士,放到赫尔梅斯来,恐怕还比不过一名经过严格训练培养出来的审判武士。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教会不仅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他的生意也宣告彻底停摆,价格降低三成都无人问津,直到圣城秩序崩溃,存货的仓库被人洗劫一空,唐恩才意识到这里已经变成了危险之地。
或者说,自从得知大教堂一夜坍塌的消息后,他就预感到了不妙,可心中的那一点侥幸心理始终让他不愿意丢下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业。晨曦大军出现在赫尔梅斯山下的消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群人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几乎不言自明,毫无疑问是冲着教会数百年所积累下的财富而来,一旦抢红了眼,别说皮草了,只怕连他的性命也要丢在这里。
心如刀绞地做出决定后,唐恩跟随众多商人一路向南,经过数天颠沛,总算安全撤回到了灰堡境内。驻守边境的战士并没有为难他们,仅仅是简单盘问了一番,便把他们带到了一处专门收容的营地中,并告之两天后会有北境公爵的车队捎带他们返回城市。
唐恩原以为这场噩梦至此终于告一段落,虽然数年的生意全部化为乌有,不过他好歹还活着,永夜城里仍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宅子,老婆和孩子还在等他,不像他的老对头“吝啬鬼”索卡斯,直接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好受了不少。
可不到一天时间,这份安心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名新王的战士找到了他,并将他带出了营地。他尝试塞给两人几枚银狼,想打听下到底所为何事时,却遭到了拒绝。
难不成对方想要雁过拔毛?
唐恩不禁捂住了怀里的钱袋,这已是他最后的家产,如果被人抢去,那可真就活不下去了。
但不给么?他又没这个勇气,能把教会打垮的凶残军队绝不是他能拒绝得了的。若是惹恼了这群杀神,下场只怕更惨。
走着走着,唐恩不禁想要哀嚎出声来,为什么他会这么倒霉?明明那么多商人,却偏偏挑中了自己?难道是因为他把卖不出去的护符和塑像都丢进山沟里,从而被神明诅咒了么!
这份绝望的心情让他心绪涣散,直到一名自称是副营长的统领问话时,他都没能快速回过神来。
“什、什么……小道?”
对方倒是没有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重问了一次,“我手下有一位士兵说,你知道一条可以不经过新圣城而直达赫尔梅斯山脚的小道,是吗?”
“就是你告诉我的那条——一些商人常会用它来偷运一些价值高的货物,你也跟着他们走过几次。”另一人补充道。
等等……不是为了他怀里的金龙?唐恩偷瞄了后者一眼,发现说话人正是那个在路上遇到的年轻战士,似乎叫钉子来着,当时看他挺热情的,便和他多聊了几句,也希望通过偷漏教会商税的行为来博取他的认同。没想到这个举动竟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麻烦!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了。
“呃,的确有这么一条路,当地人称它为云中梯,”唐恩硬着头皮回道,“只有在每年雪化后才会出现,起雾、下雨时都不能通行,而且据说有好几个出口,但我只知道前往晨曦方向的那条。”
“很好,”统领点点头,“你带着我的人去走两趟,只要能通过,我会赏赐你的。”
“不敢啊,大人!”唐恩立刻跪了下来,“我怎么敢要您的赏赐,只希望走完后您能让我回家。”
“很遗憾,这不行。”对方的话顿时让他心都凉了半截,“为了确保不出意外,你接下来的几天必须跟随我们行动,一直到任务完成。”
“可、可是大人——”唐恩话还没说完,五枚金龙便丢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订金,完事后还有五枚,”统领打断道,“你应该清楚,在灰堡大部分地方,十枚金龙能买到什么样的东西。”
能买到命,他咽了口唾沫,这么多年的生意做下来,他怀里的流动资金也不过三十多枚金龙而已。对方的意思表露无疑——这便是买命钱了,想要拒绝是不可能的。
“您……真的会放我走吗?”尽管知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然,只要你竭心尽力做好向导工作,我会派专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永夜城,这点你大可放心。”
……
唐恩患得患失地离开营地,却发现陪同他的正是那名年轻的钉子,以及一位年纪颇大的老战士。
“你可把我害惨了,”他苦笑道。从两人的神情来看,此事应该只是一次巧合,而非刻意的陷害。
“这怎么会是害你?”钉子皱起眉头,“十枚金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只要你没有心怀不轨,就不用担心遇到任何危险。”
“放心吧,头儿说话还是很靠得住的,他说会放你就一定会放。”老战士插话道,“再说了,带个路就能拿十枚金龙,这事放我身上,高兴都来不及。”
“您是……”
“叫我桑叔就行。另外敬语就免了,要用也是对钉子说,他可是班长,比我还要高上一级。”
“是、是这样吗?”唐恩不禁有些尴尬,他一直以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只是一个底层的士兵而已。
“按之前的称呼便是,”钉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那两位能告诉我,你们的副营长所说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吗?”
“我们要绕过赫尔梅斯高原,在旧圣城下遏止晨曦军队的攻势。”
“班长!”桑叔出声提醒道。
“没关系,反正这些天他会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适当透露点消息也能让他少胡思乱想些,这有助于我们完成任务。只要他稍有异动,我会第一时间击毙他的。”
钉子的话令唐恩打了个寒颤,只不过对方的前半句更加匪夷所思——
“遏止晨曦的大军?”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那条小路只有两人宽,还有一些地方存在塌陷,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悬崖。即使从早走到晚,一周内也顶多通过几百人,你们拿什么来抵挡那些骑士?更不用提教会还有可能从背后向你们发起攻击!”
“我们不是独自作战,”钉子平静地说道,“陛下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寒风岭,届时你自然会看到第一军的战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