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陛下切莫动怒,依臣来看,太子的做法虽然是过激了一些,但事情还不算是特别糟糕,接下来只要是操作得当,尚还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德庆皇帝的反应很有趣。
他即没有态度急切的追问详情,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喜之意,反而是微微一愣,好似是心中有些意外,片刻之后才开口询问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见到德庆皇帝的这般反应,赵俊臣心中讥讽之意更重,口中则是说道:“陛下,刚才翰林学士吕大人所说很有道理,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之所以是引起了朝野各方不满,是因为他违背了官场规则与儒家观念……
毕竟,他虽然身兼钦差之责,但也没权力擅自囚禁藩王、用刑宗亲,这般做法显然是动摇国本;他虽然贵为太子储君,但就更应该作出表率,绝不能做出残害亲族之事,否则就是冷血无情;太子殿下就是因为坏了这两条规矩,所以才受到了朝野各方的抨击!”
见到德庆皇帝点头之后,赵俊臣又说道:“然而,这一切若是有陛下您的出面背书,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太子殿下虽然没有囚禁藩王、用刑宗亲的权力,但陛下您有啊!
陛下完全可以向百官宣称,您曾在太子殿下离京调查藩宗罪行之前,给予过太子殿下临机决断之权,必要之际可以全权处置藩宗!
这样一来,太子殿下他的过激做法也就合法合规了,因为这一切都是陛下所授予的权力,自然也就没有违背官场规则,百官与藩宗们也就无法挑出毛病!
与此同时,儒家之道以‘三纲’为基础,而‘三纲’之中又以‘君为臣纲’这四字为先,若是太子殿下囚禁藩王、用刑宗亲之事乃是出于陛下授权,那就是忠于君命、一片公心,任谁也不能再说太子殿下冷血无情、残害亲族了,天下间的读书人与百姓们也同样是挑不出毛病!
最终,陛下您就可以堵住百官、藩宗、读书人、以及寻常百姓的各方抨击,再对太子殿下从轻发落之际,也就没有任何压力了。”
听到赵俊臣的建议之后,德庆皇帝的反应愈发怪异。
赵俊臣的这般建议,很显然是可以很大程度上化解太子朱和堉目前的恶劣处境,德庆皇帝若是当真像他所表现出的那般顾念父子之情的话,这个时候就算不会欣然答应,也一定会慎重考虑。
然而,德庆皇帝的此时表情,竟是闪过了一丝尴尬,更多则是迟疑之色,沉默良久也没有回应赵俊臣的建议。
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盏茶时间之后,德庆皇帝终于开口,问道:“你今天来御书房见朕,就是为了提出这个建议?”
赵俊臣点头道:“正是如此,臣能看出陛下您顾念父子之情,心情满是矛盾,就想要为君分忧,也就想出了这般主意,希望能对陛下有所帮助。”
德庆皇帝轻轻点头,道:“你的这般建议,确实是有可取之处,但朕也不容易下定决心……毕竟,朕乃是金口玉言的天子,亦是天下之表率,一举一动都要顾虑影响,若是朕今天为了保全太子而向天下撒谎、欺骗世人,甚至是伪造密疏,这种事情一旦是传扬出去,影响之恶劣只怕是还要更强于太子的胡作非为……所以,容朕好好考虑一下,你先退下吧。”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态,赵俊臣自然是满脸钦佩,道:“臣只顾着为陛下分忧、化解这场难题,但终究是眼界太窄、看得太浅,不似陛下一般思虑周全,臣万分钦佩、远远不及!
既然陛下还有更多考虑,臣就不多嘴了,这就告辞退下,还望陛下您多多注意身体,千万不要过于忧虑。”
说完,赵俊臣就行礼离开了。
当赵俊臣离开了御书房之后,顿时就收敛了表情间的恭顺,脸上满是讥讽冷笑。
与此同时,赵俊臣心中暗暗想道:“果然是这样……德庆皇帝他看似是心中犹豫,但实际上心中已有定计,如今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反应,很大程度上只是做戏罢了!”
赵俊臣今天刻意与德庆皇帝单独见面谈话,其实就是为了试探德庆皇帝对于太子之事的真实想法。
面对赵俊臣的试探,德庆皇帝也是一改从前的城府深沉,仿佛展现出了内心的真实情绪,表现出了许多悲痛之意,好似是格外看重他与朱和堉的父子之情,所以也就不忍心重惩朱和堉。
然而,这般作态的深层涵义,就意味着德庆皇帝实际上心中已有决定——为了平息众怒、稳定朝野,他将会牺牲太子朱和堉、出手严惩!
但正如德庆皇帝自己所说,他不仅是一个皇帝,也还是一个父亲,哪怕是太子他犯下大错,德庆皇帝也不能太快放弃、轻易严惩,表面上必须要犹豫一下,否则就同样会给人留下一种冷血无情、血肉相残的印象,今后记载于史书之中也同样不好看。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被废黜的太子何其之多?每一个废太子都是下场不堪!而历代皇帝做出废黜太子的决定之际,皆是会表现出一副痛苦犹豫、悲恸欲绝的模样,其实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并非是无情之辈,做出这般决定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德庆皇帝如今也是如此。
在德庆皇帝心中,父子之情也许当真存在,但绝不会重要到影响判断,他今天在百官面前所表现出的犹豫、在赵俊臣面前所表现出的痛苦,更多是为了给世人一个交代、给史书一个交代,当然也是为了给他自己一个交代、让他今后做出决定之际心中好受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当赵俊臣提出建议之后,德庆皇帝的反应才会那般有趣,因为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保全太子朱和堉!
若是按照赵俊臣的建议行事,太子朱和堉固然是可以暂时保全,但德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就好似太子在洛阳所做的同族相残之事,全是出于德庆皇帝的指示,让德庆皇帝也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这显然不利于德庆皇帝的自身形象。
“呵!德庆皇帝总是这般顾及自己的史书形象,也算是他身上的最大弱点之一了!
刚才为了否决我的建议,竟就连皇帝金口玉言不能说谎这种理由都搬出来了……哈,他从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难道次数还少了?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今天特意召见张荃与吕正明二人谈话,又或是与我谈话之际所刻意表现出的痛苦之态,全都只是铺垫罢了,就是想要借我们三人之口,把他的这般表现传扬出去,让世人明白他也是一个顾念亲情的好父亲,废黜太子之事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艰难决定!
这样看来……等到太子朱和堉返回京城之日,也就是他被彻底废黜之时……等德庆皇帝宣布废黜决定之际,说不定还会像是今天一般当众表演……所以,我的几项计划,也必须要进入收尾阶段了!”
暗思之际,赵俊臣已是心中有了定计,也收敛了表情间的讥讽冷笑,快步向着宫外走去。
*
这庙堂之中,总是藏着无数不可告人之事,阴谋与算计无处不在,没有任何人能知晓全部,但野心家们总是希望自己能够掌控一切,所以就会处心积虑的到处打探,就好似勤劳蜜蜂一般闲不住。
这一天,不仅是赵俊臣先后试探了周尚景、德庆皇帝等人,七皇子朱和坚也有自己的试探计划。
就在今天早朝开始之后不久,七皇子朱和坚突然来到了通政司衙门。
如今朱和坚风头正盛,所有人都把他视为是准太子,所以通政司的一众官员见到朱和坚的突然出现之后,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是全体现身相迎。
见到通政司众人的隆重迎接,七皇子朱和坚的表现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谦逊,连连说道:“众位大人太客气了,我如今还只是一名闲散皇子罢了,各位完全没必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迎接。”
这个时候,通政司的几位主要官员正在参加朝会,通政使童桓、左通政徐科、右通政蔡欢等人皆是不在,通政司衙门为首之人乃是左参议夏如海。
听到朱和坚的客套之言,夏如海连忙说道:“七皇子殿下太客气了,以您的尊贵身份,下官等人匆忙相迎已是怠慢了!却不知,您今日驾临我通政司衙门所为何事?若有要求,您直说就是,下官一定是竭尽全力!”
朱和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各位大人在通政司任职,皆是消息灵通之辈,想必也知道了洛阳所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我担心太子三哥的处境,所以就忍不住来到这里,想要打探一下洛阳那边是否有传来新消息?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参知政事,这般做法有违规矩,但因为关系重大,也实在是做不到无动于衷,还望各位通政司的大人通融一二。”
朱和坚的形象,欺骗性极强,寥寥几句话之间,就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关心兄长的至诚之人,再加上他的谦逊姿态,让通政司众官员对他皆是心生好感。
夏如海稍有迟疑之后,出于对朱和坚的好感,也有心巴结这位准太子,很快就决定实话实说,道:“还望七皇子殿下知晓,通政司衙门今天还尚未收到洛阳方面传来的新消息,但如今时间还早,太子殿下在洛阳所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各级官员这种时候都要呈交奏疏表明态度,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有新消息传来……要不,您先回去,一旦是通政司收到新消息,就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您,如何?”
朱和坚再次犹豫一下,然后摇头道:“如今这般情况,我就算是回到府里也是坐立不安,还是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吧!各位大人也不必顾忌于我,各自忙公务就好,只需是安排一位与我年纪相当的官员,陪我说几句话就好……”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说法,通政司衙门的几位年轻官员皆是精神一振,只觉得这是他们结交七皇子的好机会。
然而,还不等几名年轻官员毛遂自荐,就见朱和坚看似是随手一指,已是亲自指定了一位年轻官员,道:“这位大人看着面善,就由你来陪我吧。”
见到朱和坚的指定,通政司众人面带羡色,纷纷是向着朱和坚所指的方向看去,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幸运儿获得了陪伴七皇子说话的机会。
然而,见到朱和坚所指定的人选之后,通政司众人皆是表情错愕。
原来,朱和坚所指之人,竟是通政司衙门之中平日里最不受待见的李纯臣!
……
……
……
……
仅看外表的话,李纯臣乃是一个儒雅温和的读书人形象,相较于别的读书人,只是看上去更加从容冷静一些,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但实际上,李纯臣自幼就是一个性格冷漠坚毅、只会专注于自己目标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李纯臣只要寻到一个目标之后,就会沿着目标方向坚定前进,前进路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法干扰他的思绪。
所以,真正熟悉李纯臣性格的人,提及李纯臣之后的第一印象从来都不是“儒雅温和”、“从容冷静”,而是“专注”与“坚定”!
用李纯臣父亲的话来讲,李纯臣若是想要取出一锭银子,而这锭银子被藏在一个古董瓶子里,哪怕这一锭银子只是价值十两,而那个古董瓶子则是价值万金,李纯臣也会不管不顾的砸碎古董瓶子取出银子。
他当初之所以是在殿试之际写出那篇《悬剑论》,是因为他从小就立志要位极人臣,也格外关注朝廷局势,对于庙堂格局的变动与德庆皇帝的秉性皆是有着深刻了解,他很清楚德庆皇帝一心想要扩张皇权、压制臣权,所以才会投其所好、在殿试之际抛出了那篇震惊朝野的《悬剑论》!
因为李纯臣很清楚,只要他抛出这篇《悬剑论》,就能引起德庆皇帝的重视与关注,这是一条捷径,也最有可能实现自己位极人臣的人生目标!
至于这篇《悬剑论》将会引起朝野各方的敌视、让他受到各位权臣的打压与敌视,李纯臣根本不在乎,认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至于《悬剑论》的理念一旦实现之后,皇权将会彻底膨胀失控、臣权也会受到极大压制,到时候就连李纯臣本人也会作茧自缚?李纯臣也同样不在乎,那并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而李纯臣的这般做法,也让他收获了丰厚回报,被德庆皇帝刻意晾了一段时间之后,虽然期间他受到朝野各方的刻意打压,但这般情况也加深了德庆皇帝对他的信任,所以他如今年纪轻轻、步入官场不过一年有余,就已是成为了內厂厂督!
这样的崛起速度,还要更胜于当初的赵俊臣!
然而,这一天,自起床以后,一向是很少出现情绪波动的李纯臣,就一直是罕见的思虑重重。
这是因为,他的心腹与好友、吏科都给事中荀东勋,昨晚子时左右突然家中失火,一家六口尽数丧命于这场火灾。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若不是洛阳方面的消息传到京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件事情在京城之中也能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了。
李纯臣乃是寅时一刻左右收到消息的,然后他这一夜就再也无法安睡。
荀东勋此人不仅是他的心腹与好友,也不仅是吏科都给事中,更还是內厂重建之后的核心人物之一,就这样突然间不明不白的死去,李纯臣不由是怀疑事情暗藏蹊跷,自然是想要追根究底、查探真相。
但很可惜,明朝是有宵禁政策的,像是赵俊臣、朱和坚这样的大人物,当然不会把这项政策放在眼里,只需一封手令就能让手下人畅通无阻,但李纯臣表面上只是通政使司的一名从七品官员,这般品阶的官员在京城之中一抓一大把,根本无力违抗政令,也不敢夜间外出。
更何况,因为李纯臣在官场之中一向是不受待见,说是被刻意欺压也不为过,平日里哪怕是生病了向衙门告假请休,也很难获得批准,每天必须要按时到衙门上班报道,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抓到把柄。
所以,收到荀东勋全家死于火灾的消息之后,李纯臣一直是苦等到卯时开禁通行之后,才匆匆赶往火灾现场查探情况,但又因为必须要按时上班的缘故,他只在现场匆匆看了几眼、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之后就离开了,对于荀东勋的死亡真相依然是无法做出判断。
这般情况下,当李纯臣抵达了通政司衙门之后,坐在自己的办公位置,满脑子依然是荀东勋死亡的事情。
“荀兄向来是性格谨慎机警,实在是难以想象他的家中会发生失火之事,更是无法想象他竟是无法从火灾现场逃命……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目前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要确定荀兄之死的真相!如果只是意外也就罢了,但若是荀兄他实际上死于他人之手,而且与內厂重建之事有关系……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某些势力已经察觉到了內厂重建的迹象?甚至还从荀兄那里拷问到了许多机密、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但又究竟是哪股势力下手,竟是这般狠绝?
只可惜,陛下为了防止內厂受到渗透、保持內厂的独立运转,一直都要求內厂隐蔽行事、不可公之于众,但这样一来,我的公开身份也只是一个朝廷底层官员罢了,做事之际有太多的不方便了,不仅是无法接手荀兄之死的调查,向顺天府打探消息之际也要小心翼翼,着实是不方便,若是可以接手调查,也许能发现一些端倪……
看样子,內厂的扩建壮大也必须要加速推进了!唯有內厂的实力壮大到一定规模之后,我才有机会说服陛下让內厂公开活动,今后做事之际也能方便许多!
至少,在顺天府衙门安插眼线的计划,必须要提前进行了,否则我对于荀兄之死的事情,就会像是睁眼瞎一般毫无头绪!”
就这样,李纯臣看似是站在通政司衙门之外与同僚们一同迎接七皇子朱和坚,但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关注朱和坚,一直是心不在焉。
荀东勋乃是李纯臣在庙堂之中仅有的几位好友之一,他的死亡也是毫无预兆,对李纯臣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若是在最坏的情况下,不仅是內厂重建之事已经提前暴露,就连李纯臣本人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在天性使然之下,李纯臣很快就渡过了慌乱与担忧的阶段,他的思维依旧是冷静敏锐,完全没有受到多余情绪的干扰,只是在心中迅速罗列出了后续的计划目标。
他的这般态度,相较于冷静镇定,却更接近于漠然冷酷。
从这方面来看,李纯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棘手人物。
就在李纯臣稍稍整理出一些头绪之际,七皇子朱和坚竟是突然间驾临通政司衙门,左参议夏如海心中震惊之余,连忙是组织通政司全体官员出迎。
对于朱和坚的突然驾临,李纯臣原本并不在意,以他在通政司的地位,讨好七皇子的机会原本也轮不到他的身上。
所以,与同僚们一同迎接七皇子朱和坚的时候,李纯臣依然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在寻常官员眼里,朱和坚自然是万众瞩目、炙手可热,但李纯臣一向是眼中只有结果,在他看来,既然朱和坚与他目前阶段的目标毫无关系,那就无需分心关注。
然而,李纯臣万万没有想到,朱和坚竟是最终选择由他来陪伴谈话。
因为太过意外的缘故,在同僚们震惊与羡慕的目光注视之下,即使是李纯臣也稍稍愣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再看到通政司众人皆是不敢提出异议,李纯臣就迈步走到了朱和坚的身前,再次行礼道:“下官李纯臣,见过七皇子殿下!殿下选择下官陪伴,下官受宠若惊,但下官身份低微、不懂规矩,接下来若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七皇子殿下千万要见谅一二。”
行礼之际,李纯臣眼中满是深思之色,暗暗想道:“七皇子的这般做法,更像是一种与我刻意接触的手段……但昨晚才发生了荀兄死亡的事情,今天就遇到了七皇子的刻意接触……是巧合吗?”
暗思之际,李纯臣心中升起了一丝疑虑。
另一边,朱和坚先是认真打量了李纯臣一眼,然后就开口宽慰道:“哦?你就是李纯臣?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与事迹……你也不必紧张,只是我不想在通政司等候消息期间太过无聊,所以就想要寻个人聊天打发时间罢了,你无需太过拘谨。”
说话之际,朱和坚依然是让人如沐春风,让通政司众人看向李纯臣的目光愈发是羡慕嫉妒。
接下来,朱和坚就在夏如海的引路之下,进入了通政司衙门,然后就留在通政司衙门的侧堂之内等候消息,又再次婉拒了夏如海等人的陪伴,只留下了李纯臣一个人。
当侧堂之中再无他人之后,朱和坚再次转头看向李纯臣,见到李纯臣只是垂手恭候在自己身旁之后,却是突然一笑,缓缓道:“我刚才说,我从前曾是听说过你的名字与事迹……那你可知道,我是从何处听过你的名字与事迹的?”
李纯臣微微一愣,目光闪动之间似乎已经想到了答案,但依然摇头道:“下官不知。”
朱和坚伸手一指自己身边的位置,依然是态度温和的说道:“你先坐下说话吧。”
等到李纯臣听话落座之后,朱和坚轻声道:“我是从父皇那里听说你的名字与事迹的,父皇他谈及于你的时候,可是赞赏有加啊!据我所知,父皇他曾是多次秘密召见于你、与你单独谈话!这般圣眷,哪怕内阁辅臣也是少见……所以,我刚才见到你的时候,不由是心中奇怪,你明明是拥有这般圣眷,为何还依旧留在通政司衙门担当一个微不足道的从七品小官?”
……
这一章原本写了五千字,但写完之后虫子发现自己并没有成功塑造李纯臣的性格,于是就把后半章的内容删掉了,决定重写。
所以本章很短,见谅。
……
……
……
听到朱和坚的提问,李纯臣目光一闪,愈发是认为朱和坚今天与自己进行接触乃是另有所图、并不简单。
“七皇子的这番询问,似是另有深意,难道与內厂重建之事有关?而且荀兄昨晚才死,今天七皇子就突然出现与我接触,实在是过于巧合,难道这两件事也有关系?”
暗思之际,李纯臣不由是微微转头移动目光、想要暗中观察朱和坚的神情变化,却发现朱和坚这个时候也正在认真打量着他,四目相对之际,两人皆是发现对方的目光深邃难测。
但李纯臣表情未变,只是微微垂首躲开了目光接触,缓缓道:“陛下圣意,又岂是我等臣子能揣测的?对于陛下的几次召见,下官自然是受宠若惊,但陛下召见下官并不意味着陛下就一定会重用下官。
更何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是重用下官,下官自然是全力以赴,陛下若是认为下官留在通政司做事更合适,下官也不敢有任何懈怠与抱怨。”
听到李纯臣的这般回应,朱和坚不由是轻撇嘴角,只觉得李纯臣的这般回答太过狡猾。
朱和坚的询问,乃是为了试探李纯臣与德庆皇帝之间的密谋真相,但李纯臣则是把一切都推在了“圣心难测”上面,完全避开了朱和坚真正想要打探的事情。
其实,朱和坚也知道,他昨日才派人害死了荀东勋,今天就冒然与李纯臣刻意接触,必然会引起李纯臣的警觉,但內厂重建之事关系重大,如今又是储君废立的关键时期,他必须要第一时间摸清李纯臣的底细才行,哪怕是要承担一定的暴露风险也在所不惜。
“至少可以看出,此人颇有城府,也很聪明……面对我毫无预兆的出言试探,竟是没有显现出一丝破绽,回答亦是滴水不漏,确实是一个人才,也难怪父皇会对他委以重任……”
暗思之际,朱和坚的脸上满是感慨与怅然,悠悠叹息道:“是啊,圣心难测……
近段时间以来,对于这四个字,我尤其是感慨良多!纯臣你在通政司任职,自然是消息灵通,也必然是明白眼下的庙堂局势,对于我与太子三哥的目前处境,也应当是有所了解……
我与太子三哥一向是手足情深、亲密无间,但就是因为‘圣心难测’这四个字,我如今被迫站在了太子三哥的对立面,接下来也许还会夺走他的储君之位……
每当是思及此事,我就会深感尴尬与无奈……等到太子三哥返回京城之际,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面对他,也不知道他将会如何看我……”
不得不说,七皇子朱和坚确实是演技极佳,一番话下来就好似他如今当真是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无奈。
另一边,李纯臣也跟着叹息,好似是感同身受,但并没有开口接话。
这是因为,根据李纯臣暗中猜测,朱和坚的此番感慨只是一个引子,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果然,朱和坚感慨之后,眼看李纯臣没有接茬,就又说道:“但不论我今后要如何面对太子三哥,也不管太子三哥他今后会如何看我,哪怕只是为了问心无愧,有些事情我也必须要做……就像是今天这般情况,太子三哥在洛阳那边闯下乱子,我出于兄弟之情就必须要帮他分担一二!所以我今天才会匆匆赶到通政司打探消息。”
说到这里,朱和坚又是一声叹息,脸上满是为难,又道:“话是这么说,但事已至此,我就算是真想要帮太子三哥做些什么,也并不容易!
纯臣,你当初参加殿试之际能写下那篇《悬剑论》,显然是胸怀锦绣、见识不凡,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助我缓解太子三哥的目前困境?”
“这……下官身微言轻,只怕是不应该轻言朝廷储君之事。”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说法,李纯臣不由一愣,一时间也搞不清楚朱和坚这般询问的深意——难道说,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朱和坚与自己的接触只是一场意外?否则他又为会突然提及太子朱和堉的话题?
实际上,朱和坚的这一番话依然是在为了试探李纯臣的立场与根底。
根据李纯臣的回答,朱和坚不仅能试探出李纯臣对于朱和坚、朱和堉兄弟二人的看法,也还能初步摸清李纯臣的思考方式。
这个世界上,成功者之所以会收获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总结规律,归纳出自己的方法论与观察视角。
像是赵俊臣、周尚景、朱和坚等人,他们皆可以被称作成功者,又皆是精于算计,所以他们在识人之际也皆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手段。
赵俊臣在识人之际,倾向于使用“极限施压”的手段,也就是设局让一个人身处于困境,然后观察这个人身处困境之际的反应,然后就可以大致评估出这个人的心性与作风。
周尚景在识人之际,则是倾向于出“选择题”,不断抛出选项、让人必须做出选择,然后就可以根据此人的不同选择,推断出此人的价值观念。
至于朱和坚,他一直认为利益立场、性格习惯、思维方式这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的行为模式,所以只要摸透了一个人的利益立场、性格习惯、以及思维方式,就可以大概率准确预估出此人的后续行为。
然而,利益立场与性格习惯很容易收集情报做出判断,但思维方式却不容易得出结论。
所以,朱和坚在识人之际,总是很喜欢与此人讨论问题,还会态度谦逊的让此人为自己出谋划策,然后就可以趁机观察出这个人的思维方式。
事实上,朱和坚每当是面对德庆皇帝、朱和堉等人的时候,总是能做到游刃有余,就是因为他多年以来早就摸清了德庆皇帝与朱和堉等人的利益立场、性格习惯、以及思维方式,也就可以精准预测出他们的下一步行为,进而是提前做出应对;
而朱和坚总是对赵俊臣忌惮极深,就是因为朱和坚一直都无法摸清赵俊臣的思维方式,对于赵俊臣的利益立场也有些雾里看花,所以赵俊臣的行为总是会超乎朱和坚的意料之外。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是赵俊臣一般难以估测,朱和坚的这种识人手段绝大多数时候依然是百试不爽,所以他如今依然是使用这般手段试探李纯臣。
此时,听到李纯臣的婉拒之后,朱和坚轻轻摇头道:“你我二人如今只是闲谈,我早就说过了,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纯臣你不必有任何顾忌,有何想法直说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但你若是能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议……我与太子三哥今后都会念你的情。”
看似随意之间,朱和坚已经抛出了诱饵,相信李纯臣一定会上钩,绝不会藏拙。
果然,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话,李纯臣哪怕是提前有了警觉,但也忍不住心中一动。
朱和堉乃是现任储君,朱和坚则大概率会是未来太子,若是能卖给他们一份人情,这种事情任谁都会心动!
就算朱和坚如今只是惺惺作态,并非是真心想要为太子朱和堉排忧解难,但只要李纯臣表现得好、提出了令人眼前一亮的见解,那也同样可以展现才华、让朱和坚另眼相待,今后自然是好处无数。
想到这里,李纯臣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七皇子殿下,依下官的看法,太子殿下的目前处境确实是极为恶劣,若是想要破局翻盘,那就必须要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哦?何以是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李纯臣轻声答道:“一个字——‘利’!太子殿下如今的诸般做法,在道义上不容易站住脚,必然会受到百官与儒家的群起攻之,陛下也对他深为失望、废黜之心愈发明显!
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儒家道义,许多时候只是虚的,只要能够拿出足以让人心动的好处,今天还在对太子殿下群起而攻之的百官与儒家,当即就会转变立场为太子殿下摇旗呐喊,对于太子殿下的过往错误也会想方设法的解释其必要性;
陛下的心思也总能改变,只要能拿出足够的利益、让陛下大喜过望,陛下也很快就会忘记他从前对太子殿下的失望,重新对太子殿下生出寄望。
到了那个时候,太子殿下上有陛下庇护,下有百官与儒家拥簇,他的困境自然是迎刃而解。”
李纯臣的这番说法,有没有让朱和坚另眼相看还不清楚,但若是赵俊臣此时在场,却一定会极为惊讶,因为李纯臣的这种思路已经很接近于赵俊臣的下一步计划了。
当然,李纯臣毕竟不是赵俊臣,他们的思路虽然相近,但关键之处则是截然不同——或者说,李纯臣的某些想法,是赵俊臣绝对不可能想到的。
另一边,朱和坚先是若有所思,然后则是追问道:“但想要拿出同时让父皇与百官皆是满意的利益好处,却又要去哪里找?只怕是不容易啊。”
“确实不容易,但并不难找,只是必须要行险一搏、尽力争取,所以才是破釜沉舟!”李纯臣说到这里,也进一步压低了音量,道:“比如说,赵阁臣所控制的‘联合船行’!
下官的父亲就是一名徽商,所以很清楚‘联合船行’的每年利润究竟有多么惊人,朝廷只是分润到极少一部分利益,就已是显著改善了钱粮状况……这般庞大的好处,只是由赵阁臣一人掌控,殿下您说谁不眼红?朝廷百官会眼红、各地乡绅会眼红,陛下只怕也会认为自己所分到的红利太少!
所以,七皇子殿下若是想要搭救太子殿下,就一定要赶在太子殿下返回京城之前,设法寻出赵阁臣与‘联合船行’之间的猫腻,尤其是赵阁臣利用‘联合船行’中饱私囊的罪证,然后把这些罪证送给太子殿下,等太子殿下返回京城之后,第一时间就拿出这些罪证,并且向朝廷进谏,让朝廷把‘联合船行’从赵阁臣手里收回去,利益由陛下、百官、以及地方乡绅共同瓜分……
对于这件事情,各方势力皆会乐见其成,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因为太子殿下分到了好处,又有谁还会指责太子殿下的不是?如今之困境,自然是迎刃而解!”
听完了李纯臣的讲诉,朱和坚不由是心中一震!
一时间,朱和坚又惊又喜,惊是因为依照这般做法,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太子朱和堉还真有可能翻盘;喜则是因为他受到李纯臣的提醒之后,心中又多了一项对付赵俊臣的手段!
赵俊臣也万万没想到,他原本是想让李纯臣与朱和坚二人狗咬狗,但如今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让他自己今后也有了被咬得可能。
朱和坚再次认真观察了李纯臣一眼,突然问道:“你可知道,太子三哥与赵俊臣已经结成盟友?这般做法,岂不是背盟弃义?”
李纯臣表情不变,缓缓道:“自然知道,但七皇子的目标乃是为了保全太子殿下,想要实现这个目标,牺牲赵阁臣的利益乃是最有效的办法,从全局来看,只要保全了太子殿下,仅是牺牲赵阁臣一己之利完全是值得的。”
朱和坚若有所思的点头,表情严肃道:“你说得有道理,虽然我并不觉得像是赵阁臣这种人会拱手让出‘联合船行’的庞大利益,以他的谨慎作派也很难寻到破绽,想要赶在太子三哥返回京城之前达成目标,只怕是难上加难,但确实值得一试!……事实上,如今也没有更多办法了!”
说到这里,朱和坚抬头看向李纯臣,表情间满是激赏之色,道:“果然,问你是问对了!纯臣当初能写出那篇《悬剑论》,如今又能提出这般良策,堪称是不世出的奇才!以纯臣的才华,只是在通政司担任一个从七品官职实在是太屈才了,我下次见到父皇之后,一定会向父皇全力举荐纯臣,让纯臣能够尽快担当大任……而且,你我二人年纪相近,还能相处很长时间,今后应该是多多交流才是!”
朱和坚的这一番话,却是赤裸裸的招揽了。
然而,听到朱和坚此言,李纯臣则是表情微变,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是拒绝道:“下官今日所言,也只是随口一说,七皇子殿下您记在心里就是,千万不能传到外面,否则下官可承担不起得罪赵阁臣的后果……至于七皇子殿下的举荐,也完全没有必要,陛下究竟要如何用下官,全要看陛下的圣意,我等臣子不应该妄加干涉。”
李纯臣很清楚,他与朱和坚结下善缘是一回事,但投靠朱和坚则是另一回事,性质完全不同。
李纯臣乃是大内行厂的现任厂督,他的立场只能是忠于德庆皇帝一人,绝不能有任何的三心二意,哪怕是与朱和坚这样深受德庆皇帝宠信的准太子也不能关系过于紧密,否则德庆皇帝就再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了。
听到李纯臣的回答,朱和坚表情有些惋惜,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就见到通政司左参议夏如海匆匆奔入房间,道:“七皇子殿下,通政司如今收到了河南巡抚张博真、洛阳知府郑以诚等人的奏疏,这些奏疏里面详细说明了太子殿下与福王府的冲突经过,下官如今就要把奏疏送往宫中,您要不要同去?……这些奏疏都是明文,您在路上也可以抢先过目。”
听到夏如海的请示,朱和坚微微一愣,但很快就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一同进宫吧。”
说完,朱和坚已是起身,冲着李纯臣点头示意之后,就与夏如海一同离开了房间。
李纯臣自然是起身相送,但躬身行礼之际,他的表情则是意味深长。
“七皇子今天来到通政司衙门与我进行接触,究竟是不是别有所图?他表面上一心想要为太子排忧解难,但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发自真心?目前来看,这一切都说不准……
但如今他已经听过了我的建议,接下来只需要观察他究竟有没有把我的建议付诸于实际行动,就可以作出判断了……
若是他今后并没有付诸于实际行动,就代表他今天的言行表现皆只是做戏罢了……若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七皇子实际上乃是一个城府深沉、表里不一之辈?
陛下之所以是成立內厂,乃是怀疑内廷受到渗透,我从前一直都把怀疑目标锁定于赵俊臣、周尚景、徽商晋商、乃至于建州女真等势力,但若是七皇子他当真是一个城府深沉、表里不一之辈,只怕也有可能……
假若当真如此,我今后一旦是能够拆穿七皇子的真面目,那么在陛下那里必然是立下大功,今后崛起于庙堂也就自然而然了……”
想到这里,李纯臣已是心中做出了决定。
另一边,就在李纯臣思考着朱和坚的时候,朱和坚已是离开了通政司衙门、乘坐轿子向着宫中赶去,他同时也在思考着李纯臣的事情。
“若想要预测一个人的今后行为,就首先要观察一个人的性格习惯、利益立场、以及思维模式!
李纯臣显然是一个聪明人,性格方面有城府、善隐忍、多机变,骨子里藏着一股冷漠,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人才;
他面对我的招揽之际,竟是毫无犹豫就直接拒绝了,由此可见他的态度立场很是坚定,那就是他只忠于父皇一人,这般情况也很正常,父皇能对他委以重任,必然是经过了明里暗里的多番考察,唯有是完全确定了他的忠心之后,才会让他全权主持大内行厂的事宜……
重点是此人的思维方式……此人总是能够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不会轻易迷失,但又很喜欢走捷径,而且对于自己走捷径所引发的不良后果完全是不屑一顾……这种思维方式很危险,若是放任他与大内行厂进一步成长壮大的话,今后必然会是一个心腹大患!
我今天与他刻意接触,必然已经引起了他的心中警觉,但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有了今天的这些观察,我已经大致想到了今后对付他的手段……呵,捷径从来都不是那么好走的!
不过,李纯臣所提到的那项建议,却是颇有可取之处,我不妨是依计行事……当然不会是为了给太子三哥翻盘,但今后对付赵俊臣的时候就多了一张底牌,能够有效瓦解赵俊臣的撒银子手段……
接下来,就是去宫中觐见父皇了,到时候也还要为太子三哥说几句好话,但以父皇的性子,只怕是听不进去……”
暗思之际,朱和坚的心中也同样有了决定。
……
……
……
……
因为河南巡抚张博真与洛阳知府郑以诚二人呈给朝廷的奏疏,太子朱和堉所面临的舆论环境,也再次的稍稍好转了一些。
毕竟,张博真乃是首辅周尚景的心腹门人,郑以诚则是刚刚投靠了赵俊臣,而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出于各种考虑,目前立场皆是倾向于保全太子朱和堉。
于是,张博真与郑以诚二人在各自的后台指示之下,立场也皆是偏向于朱和堉,他们呈送于朝廷中枢的奏疏内容,也就皆是避重就轻、设法为太子朱和堉开脱。
按照他们在奏疏之中的说法,太子朱和堉与福王府的那场流血冲突乃是福王朱慈佟主动挑起,然后又皆是隐晦暗示福王长子朱和增之死与福王一脉脱不开关系,太子朱和堉的种种行为皆是迫不得已,或有过激莽撞之处,但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这样一来,朝廷各方抨击太子朱和堉的声音也终于是稍稍减少了一些,也开始有更多声音为太子朱和堉说话。
这般情况下,德庆皇帝也感到身上压力稍减,心情亦是好转了一些。
于是,到了第三天,德庆皇帝也就有闲心再次微服私访了。
而德庆皇帝这次微服私访的目的地,依然还是供奉着“南海三圣”的“同济庙”,那里还有德庆皇帝心目中的“得道高人”张道全!
或许是因为专注于朝务的缘故,德庆皇帝这些天一直都没有再次见到“仙缘”,也没有梦到任何与神仙佛圣相关的事情,这般情况让德庆皇帝心中颇是不安,很担心“南海三圣”所降下的机缘已是消失,所以就忍不住再次前往了“同济庙”,希望张道全能为他指点迷津。
但这一次,德庆皇帝身边只带着近侍太监张德与御马监掌印徐盛二人,并没有通知赵俊臣,更没有让赵俊臣伴驾随行。
另一边,发现德庆皇帝再次驾临之后,张道全自然是放下了手头一切事情全程相伴,不仅是陪同德庆皇帝游览了“同济庙”的景色与殿阁,随后还把德庆皇帝引进了自己的修行室内,与德庆皇帝论道了近半个时辰。
在此期间,张道全依然是把故弄玄虚的作风发展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架势,总是说一些看似玄之又玄、细想之下又会发现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大道理,但德庆皇帝已是身陷局中,竟也是深信不疑。
对于德庆皇帝迟迟不能再次遇到“仙缘”之事,张道全只是劝德庆皇帝耐心一些,表示一切都只是仙人的考验,也让德庆皇帝再次安心了一些。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德庆皇帝期间竟然还把庙堂中的几件疑难之事讲给了张道全,希望张道全能为他提供一些意见。
当然,德庆皇帝并没有直白讲诉,而是使用了借喻的手法,以太子朱和堉的事情为例,就被德庆皇帝描述为“原本要继承家业的儿子,竟然动手打了远房长辈,不仅是引起了族人的纷纷不满,邻居好友也是多有非议”云云。
幸好,张道全虽然是一个天才神棍,自然是不缺乏小聪明,但他并没有太多的见识与大智慧,听到德庆皇帝的请教之后,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见将会对庙堂局势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
所以,张道全这个时候依然是只顾着维持自己得道高人的人设,也只懂得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微言大义”,被德庆皇帝追问逼急了就是一句“时机未到”、又或是“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也就明白了”,德庆皇帝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收获。
就这样,德庆皇帝在“同济庙”内滞留了一个多时辰,听了满脑子的大道理,好似是收获颇丰、又好似一无所获,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悟性愚钝,但还是被张道全顺利糊弄了过去,晕乎乎的返回宫中了。
*
却说,张道全移步到修行室之外、送别了德庆皇帝之后,看着德庆皇帝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自认为表现不错,也是一身轻松,不由是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笑容。
然而,当张道全转身返回修行室之后,眼前所见到的一幕却是让他忍不住表情一僵。
没想到,就在他离开房间送别德庆皇帝的短短片刻间,赵俊臣竟已是鬼魅般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修行室之中,如今就盘膝坐在德庆皇帝刚才所坐的蒲团之上,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
见到赵俊臣的突然出现,张道全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表情再次一变,小心翼翼的问道:“赵阁臣,您刚才……一直都藏在密室之中听着我与陛下的谈话?”
原来,赵俊臣当初出资修建“同济庙”之际,就已是预见到了类似于今天的情况,所以就在张道全的修行室之中另建了一间密室。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向张道全提出了一项不容置疑的要求,那就是张道全今后若是要与朝野重要人物私下密谈,就必须要移步于这间修行室,到时候赵俊臣的亲信也会躲在密室之中负责记录与观察。
也正是因为赵俊臣的当初要求,张道全今天与德庆皇帝单独相处、讲神论道之际,才会刻意选在这间修行室内进行。
然而,张道全虽然也知道暗室之中一直有人存在、负责记录与观察,却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赵俊臣本人!
听到张道全的震惊询问,赵俊臣则是表情不变,缓缓说道:“今天乃是陛下第一次孤身来访‘同济庙’,可谓是关系重大,我当然是不敢怠慢,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了,也认真旁听了你与陛下之间的全程谈话……你的表现很不错,既没有出现纰漏,也没有妄生事端,我很满意。”
见到赵俊臣表情间的满意不似作假,张道全也不由是心情一松——他对于赵俊臣的敬畏已是发自本能,相较于赵俊臣,他面对德庆皇帝之际反而还要更为轻松一些。
赵俊臣认真观察了张道全一眼,对于张道全的敬畏态度很是满意,然后伸手一指自己面前的蒲团,再次道:“坐下谈话吧,有些事情我前几天就想与你深谈一番了,只是这些天庙堂之中发生了许多事,一直等到今天才能抽出时间。”
张道全不敢怠慢,连忙是小心翼翼的坐在赵俊臣的面前,垂首道:“小人恭听赵阁臣的教诲。”
赵俊臣再次笑了笑,悠悠道:“教诲谈不上,就是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敞开说,深入交心一番罢了。”
顿了顿后,赵俊臣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又问道:“陛下上次与我一同驾临‘同济庙’,期间曾是有过表态,要出资为‘南海三圣’在各州府县广建庙宇,更还要把这项肥差交于你来负责,你当时显然是心动了,但却又因为我的暗示逼迫,不得不婉拒了陛下的这项建议……现在我要你说真话,对于这件事情……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怨气?”
张道全顿时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小人哪里敢心中有怨气?小人的一切都是赵阁臣恩赐的,自然是赵阁臣说什么小人就做什……”
“说真话!”
赵俊臣加重语气打断了张道全的话语。
赵俊臣很少会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张道全不由是吓得身体一颤。
但最终,张道全迟疑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垂首低声道:“其实……小人当时确实是心中生出了一些怨气!
赵阁臣您是最明白小人的,小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别的志向,就是希望‘同济庙’能够成为上清、全真、禅宗、三论宗那样的佛道大派!而小人自己也能称宗作祖、名扬天下……
陛下当初提议要为‘南海三圣’广修庙宇,还要让‘同济庙’负责具体事宜,等到各州府县的‘南海三圣庙’纷纷建成之后,就相当于变成了‘同济庙’的分支,‘同济庙’也就能迅速与全真、上清、禅宗、三论宗等大派相提并论了,小人的志向也就能迅速实现……
然而,就因为赵阁臣您当时一直瞪着小人,眼神好是骇人,吓得小人不得不婉拒了陛下的建议,小人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实现心中志向的机会,也顿时就破灭了,所以……小人虽然明知道赵阁臣您一定是另有深意,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怨气。”
耐心听完了张道全的诉苦,赵俊臣不置可否的轻轻点头,道:“哦?只是有些怨气?而不是怨恨?这般情况倒是要比我想象之中好一些。”
张道全又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小人心中会对赵阁臣生出一些怨气就已是大不应该了,又哪里敢怨恨赵阁臣……绝对不敢,借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话是这样说,但张道全的真实情绪究竟是“怨气”还是“怨恨”,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赵俊臣笑着点头,好似是相信了张道全的解释,态度也是愈发温和,缓缓道:“这就对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心里话说清楚,大家之间的误会也能少些!否则,你总以为我是刻意给你使绊子、阻拦你实现志向,我则是总以为你心里暗藏怨恨、心生二意,隔阂也就出现了,接着就是渐行渐远,今后也很难再是合作……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
赵俊臣的语气温和,但听到“你死我活”这四个字之后,张道全又是吓了一跳,不由是身体一颤。
正常来讲,“你死我活”这个词的意思是“你我二人总要死一个”,但张道全相信赵俊臣此刻所说的“你死我活”,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你死,我活!
然而,不等张道全再次解释,赵俊臣已是摆手打断,继续说道:“你刚才说,我当初之所以会强迫你拒绝广修庙宇之事,乃是另有深意,这般想法并没有错!
我且问你,你一直希望‘同济庙’能成为像是全真、上清、禅宗、三论宗这样的佛道大派,但你可有想过,全真、上清、禅宗、三论宗这些佛教大派为何能有今日之规模与声势?是因为他们的信徒广布?还是因为他们的庙宇众多?”
张道全又是一愣,犹豫许久后答道:“小人认为,信徒广布与庙宇众多皆是不可或缺。”
赵俊臣则是面现失望,好似是很不满张道全的短视,然后则是摆出一副耐心模样,道:“错了,你完全颠倒了因果!信徒广布与庙宇众多皆只是这些佛道大派的成功结果,而不是它们的成功原因!这些佛道大派乃是成功获得朝野各界认同之后,才像是今日这般信徒广布、庙宇众多,但你认为它们为何能成功收获朝野各界的认同?”
赵俊臣的惯用手段——想要成功说服一个人,就必须要让这个人一直陷于疑惑状态之中,然后再趁机灌输自己的观点,可谓是屡试不爽。
如今张道全就深陷于疑惑状态之中,认真思索了片刻之后,迟疑问道:“是因为它们的教义高深?”
但下一刻,张道全就摇头亲自否定了这般推论。
作为一个天才神棍,他很清楚各派教义对于广大普通信徒而言并无太大实际意义,绝大多数信徒都无法分辨佛道各流派之间的不同之处,但这般情况并不会妨碍信徒们崇神拜佛、捐献香火。
眼见到张道全一时间无法寻到正确答案,赵俊臣则是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其实,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些佛教大派之所以能够收获成功,就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朝野各界的认同!
正是因为他们收获了朝野各界的认同,所以朝野各方势力哪怕不会主动协助它们,但也不会刻意刁难它们,更不会在它们遇难之际落井下石!
这样一来,这些佛道大派就可以顺利传承下去,无论上清、全真、禅宗、三论宗,皆已是延续了数百上千年时间!拥有这般漫长的传承时间,他们就能拥有无数的徒子徒孙,也就能涌现大量人才为它们完善与传播教义,对于普通信众而言也更有说服力,扩张影响力的时候自然也是事半功倍……然后,无论广修庙宇、还是信徒广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张道全不由是轻轻点头,认为赵俊臣的说法很有道理。
赵俊臣的语气则是再次变得严肃,继续道:“这也是我当初让你拒绝广修庙宇的真正原因!你认真想一想,你目前只是收获了陛下一个人的认同,但还没有获得朝野各方的认可,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有我的暗中庇护,朝野各方势力就算是不认同‘同济庙’,但也不会与‘同济庙’刻意作对!
然而,你若是同意了陛下所提议的广修庙宇之事,所消耗的银粮与民力将会是何等的规模庞大?这般规模庞大的消耗,又将会损及多少人的利益?到了那个时候,朝野各方就不会只是不认同‘同济庙’那般简单了,而是会对‘同济庙’恨之入骨!即使是拥有我的全力庇护,‘同济庙’也将是四面楚歌、处处树敌!
你再是认真想一想,哪怕是拥有陛下的全力支持,难道‘同济庙’还能与天下人为敌不成?更何况,陛下如今已是五十有六,又还能庇护‘同济庙’几年时间?说句不恭敬的话,一旦是陛下将来驾崩,朝野各界又皆是对‘同济庙’怀有敌意,你‘同济庙’又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历朝历代灭佛毁道之事难道还少了?
呵,你的志向乃是称宗作祖,但那必须要留下徒子徒孙才行,你认为你到时候还会有徒子徒孙存在吗?至于让‘同济庙’成为上清、禅宗那样的佛道大派,更是痴心妄想!至于你本人,也别想着名传千古了,在朝廷的全力打压与盖棺定论之下,不会遗臭万年就算不错了!”
听到这里,张道全不由是汗如浆下,显然是被赵俊臣的描述吓得不轻,心中曾经对赵俊臣的不满也当即是不翼而飞,只觉得赵俊臣果然是深谋远虑,当初乃是自己目光短浅、利欲熏心。
“多谢赵阁臣的指点,若不是赵阁臣说明白了利弊,小人只怕会是作死而不自知!”
说完,张道全已经离开铺垫,向赵俊臣连连叩首答谢。
赵俊臣亲手扶起张道全,态度也恢复了温和亲近,道:“你我乃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对于‘同济庙’也是投入了颇多资源与心力,帮你也就是帮我,你若是成功了我也会收获不菲,你若是失败了我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你一定要明白,我无论是作出何般决定,都一定是为了你好!”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实际上是偷换了概念,“一条船上的人”并不意味着就会永远的守望相助、不离不弃,但人类每当是听到“因为、所以”这类的描述之后,总会下意识的心生信服,却很少会认真思索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是否真的存在。
张道全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自然听不出赵俊臣的偷换概念,一时间只觉得赵俊臣所说有理,对于赵俊臣也再无怀疑。
于是,被赵俊臣搀扶起身之际,张道全发自真心的问道:“但还望赵阁臣能够指点一番,小人若是想要让‘同济庙’成为佛道大派,又应该使用何般方法才是最为稳妥?”
赵俊臣轻轻一笑,知道眼下正是自己给张道全画饼充饥的大好机会!
对于张道全的恐吓,只能暂时阻止张道全的离心与怨气,等到张道全今后回过味来,依然还会抱怨赵俊臣毁掉了他实现志向的大好机会。
所以,想要让张道全能够长久的为自己全力做事,不仅是需要分析利弊、出言恐吓,更还要画饼配合才行!
许多时候,“画饼”要比实际利益更能激发人的积极性与主动性,乃是上位者不可或缺的手段。
……
……
……
……
在赵俊臣看来,“画饼”之术也有高明与拙劣之分,“空口讲白话”只是最基础的要求。
而真正高明的“画饼”,也需要一定技巧,三项环节缺一不可。
其一,是至少列举一个“成功案例”作为标杆,以加强自己“画饼”的说服力。
从前的成功案例并不意味着今后还会反复出现,但至少能给人一个盼头。
更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法分辨“某某当初成功了,所以你今后也会成功”这般话术之中的逻辑陷阱。
其二,要结合短期回报与长期利益,不能只顾着描绘美好前景,也要及时给予一定的短期回报。
当然,为了今后的“美好前景”,“短期回报”可以“暂时”亏欠一些,但绝不能没有。
虽然说,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的“美好前景”根本无法实现;又或者说,在“美好前景”实现之前,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自身利用价值被榨干而让人一脚踢开,根本没有资格分享最后的成功果实。
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其三,不能只强调单方面的付出与收获,而是应该重点强调“互利互惠”——至少是表面上的“互利互惠”。
简而言之,“画饼”之际一定要让对方明白,你并不只是在为我做事,你本身也能收获许多好处,虽然我得到的好处“稍微”多一些,你得到的好处“稍微”少一些,但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如此一来,自然就能激发对方的责任感与主观能动性,说不定还能激发对方的奉献精神,变成一件顺手工具。
在赵俊臣看来,唯有同时做到这三点,才能算是一次高明的“画饼”,也才能忽悠到一部分聪明人为自己卖力。
否则,仅凭一句“安心跟着我干,将来肯定亏待不了你”,只能在短时间内忽悠少数傻子罢了。
当然,无论是高明的“画饼”、还是拙劣的“画饼”,无论是忽悠聪明人、还是忽悠傻子,画饼就是画饼,忽悠就是忽悠。
当一个人开始侃侃而谈的“画饼”之际,被“画饼”之术所忽悠的人就已经注定了未来被抛弃的结局。
*
赵俊臣自从踏入官场之后,就经常会给人画饼充饥,如今已是经验丰富、颇有心得,可谓是深谙此道。
此时,他向张道全画饼之际,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张口就来。
“其实,你回想一下我刚才所讲的那些话,就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说话之际,赵俊臣就好似良师益友一般谆谆诱导,表情语气皆是极为诚挚:“佛道两家的各大教派能拥有今日之规模,乃是因为它们赢得了朝野各界的认同,而这也就是‘同济庙’的未来努力方向。”
听到这里,张道全依然是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赵俊臣则是继续说道:“我对于‘同济庙’的支持一向是不遗余力,你想想……若不是我的暗中推动,你如何能有机会接触到德庆皇帝、甚至还把咱们这位陛下收为信众?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开端,今后只要以陛下为契机,‘同济庙’在扩张之际也会事半功倍!
可以说,你的心中志向,如今已经成功了大半,我已经为‘同济庙’打好了基础,也规划好了未来的每一步计划,你只要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就好,完全没必要多想、也完全没必要急于一时!只要听从我的安排,你的心中志向一定会顺利实现!”
听到赵俊臣提及德庆皇帝的例子,张道全果然是信心大增,对于赵俊臣的信任也愈发稳固,连连点头道:“对对!赵阁臣所言大有道理,从前确实是小人心急了!今后赵阁臣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不敢再有抱怨!”
顿了顿,张道全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赵阁臣,那您说‘同济庙’今后具体应该怎么做?”
赵俊臣早有腹案,这个时候则是毫无犹豫的说道:“目前‘同济庙’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还不能公之于众,许多事情也还要暂时隐忍,‘同济庙’的底蕴也是颇有不足,无法全面扩张影响力,必须要寻准目标、重点经营……
至于‘同济庙’的未来努力方向,我思来想去有两处最为合适,一是内廷、二是辽东!”
“内廷?辽东?”这一次,张道全不由是心中疑惑,只觉得这两个方向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忍不住追问道:“赵阁臣,从前因为您的指示,内廷一向都是‘同济庙’的重点渗透方向,也算是成效不菲,为何还要重点经营?还有辽东……恕小人愚钝,实在是想不出重点经营那里有何好处……”
赵俊臣轻轻一笑,耐心解释道:“先说内廷,我从前让‘同济庙’渗透内廷,重点目标乃是宫中底层的太监宫女,但你今后的重点目标,则是内廷里的那些大人物!也就是那些执掌实权的大太监!
目前‘同济庙’的机会很好,已经把御马监掌印太监徐盛收为信众,徐盛如今可谓是前途无量,因为他与陛下的‘仙缘’有关系的缘故,受到了陛下的另眼相看,今后也必然是平步青云,说不定很快就会取代司礼监的吴信泉成为内廷之首!
关于这一点,只看陛下他今天拜访‘同济庙’之际,身边还特意带着徐盛就知道了,所以‘同济庙’只要牢牢控制住徐盛,进一步渗透内廷高层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今后一旦是‘同济庙’能在内廷高层之中拥有了大量信众,那好处可就太多了!
首先,内廷高层众人整日都伺候在陛下身边,可以巩固陛下与‘同济庙’之间的关系;其次,内廷高层与朝中勋贵关系匪浅,借着这层关系,‘同济庙’就可以把影响力进一步扩张到那些豪门望族之中;最后,内廷各衙门的权势极大,可以向‘同济庙’提供大量资源,许多小麻烦也无须我出手,借由内廷力量就可以摆平,就可以尽量避免暴露我与‘同济庙’之间的关系!
拥有这般多的好处,自然是要重点经营!”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解释,张道全再次的连连点头,但忍不住又问道:“那辽东呢?”
“再说辽东!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为‘同济庙’广建分庙吗?我会出银子让你在辽东境内建立几处分庙!
近百年来,辽东各地饱受战火之苦,百姓们整日惶惶不安,正是最需要心灵慰籍的时候,但偏偏佛道两家在辽东境内的影响力皆是不足,如今朝廷与建州女真已经达成协议,辽东地区今后几年将会迎来一段时间的安稳,正好是‘同济庙’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毕竟,‘同济庙’目前在普通百姓之中还缺乏广泛认同,但京城附近佛道各派云集、竞争压力太大,‘同济庙’对于京城普通百姓的影响力扩张已经到了瓶颈,不妨是另辟蹊径前往辽东经营……一旦是‘同济庙’能在辽东境内站稳脚跟,就可以轻易收获数百万信众,也就拥有了底蕴与根基!”
顿了顿后,赵俊臣表情稍稍凝重了一些,又说道:“除此之外,辽东与建州女真的腹地相邻,等到‘同济庙’在辽东站稳脚跟之后,还可以进一步向着建州女真的腹地渗透!建州女真的信仰目前还很混乱,本地萨满、密宗佛教、以及主流佛教之间争斗不休,但本地萨满已是式微,密宗佛教与主流佛教的势力范围分别远在西南与中土,皆是鞭长莫及,同样是‘同济庙’的大好机会!
依我的判断,朝廷与建州女真之间的和平必然是短暂的,最多只需五六年时间,还会战火重燃,‘同济庙’一旦是渗透顺利,今后就很有机会为朝廷立下功勋!到了那个时候,在朝廷的明文封赏之下,哪怕是朝野各方不认同‘同济庙’的教义,也无法与‘同济庙’公开为难了,而陛下也可以趁机公开他与‘同济庙’之间的关系……然后,才是‘同济庙’大肆扩张的好时机!”
说到这里,赵俊臣的语气轻柔,开始为张道全描绘未来的美好前景,缓缓道:“你想想,一旦是我的计划顺利,那么只需要五六年时间,‘同济庙’上有陛下、内廷、以及勋贵豪门的全力支持,下有辽东地区近千万百姓的纷纷信奉,中间更还有朝廷的功勋与封赏相加持……这般情况下,‘同济庙’何止是会与上清、全真、禅宗、三论宗它们并肩齐名?完全有机会成为我朝的第一大教!”
当然,“同济庙”今后一旦是在辽东顺利站稳脚跟,就会成为赵俊臣下一步渗透辽东军镇的支点,关于这件事情赵俊臣自然不会提及,否则只会吓到张道全。
此时,听着赵俊臣的蛊惑,张道全不由是陷入了无限遐想之中,表情间闪过了一丝痴迷,就好似已经亲眼见到了赵俊臣所描绘的美好前景。
最终,张道全表情坚定的重重点头,道:“还是那句话,赵阁臣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赵阁臣您已经为‘同济庙’指明了方向,小人自然是全力以赴!”
见到张道全的表情变化,赵俊臣就知道自己的“画饼”成功了。
于是,赵俊臣再次伸手拍了拍张道全的肩膀,看似随意的补充道:“对了,陛下今天曾有好几次向你询问意见,我看你皆是敷衍过去了,这般做法是对的,但从今天开始若是陛下他再有向你询问意见,你就表示自己需要选择吉时进行占卜才能给出答案,但因为吉时未到,必须要相隔几日才行……至于那些答案的具体内容,我会在事前告知于你。”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张道全先是微微一愣,只觉得自己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他想到赵俊臣刚才所描绘的美好前景之后,最终还是咬牙答应道:“自然如此,一切就按赵阁臣的吩咐来办!”
*
其实,无论是官场、商场、职场、又或是任何利益场,“画饼充饥”都是很常见的现象。
毕竟,无论何时何处,“欺骗”都是攫取利益的最有效方式,而在各式各样的欺骗手段之中,“画饼充饥”往往都是最佳方法。
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就利益的地方就会有欺骗,所以画饼充饥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这一天,不仅是赵俊臣在向张道全画饼充饥,还有许多人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譬如说周尚景,譬如说朱和坚,甚至还包括了从前一向都是不屑于此道的朱和堉!
……
……
……
……
太子朱和堉从前对于“画饼充饥”这种事情,一向是不屑一顾的。
在朱和堉看来,做人就应该以诚信为本,执政者更是应该如此,至于他本人身为堂堂储君太子,那就必须要抱诚守信、一言九鼎,否则又如何能够成为天下表率、让朝野官民信服与追随?
所以,朱和堉从来都不会轻易向人承诺任何事情,一旦是开口承诺了,就必须是说到做到!
对于这般态度,朱和堉当初曾先后向德庆皇帝、赵山才、以及结盟之后的赵俊臣表诉过。
德庆皇帝当初听了朱和堉的这番表述之后,顿时是目瞪口呆。
然后,德庆皇帝就立刻传旨召唤了当时还在世的前任太子太师肖温阮,接下来就是一通训斥,认为肖温阮把储君太子教育成了一名迂腐呆货。
等到德庆皇帝的训斥结束之后,肖温阮向太子朱和堉说道——“我向你教授了我认为正确的东西,但那条路很艰难,也未必成功,有些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又是否应该坚持下去,别人做不得主,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定。”
肖温阮过世之后,朱和堉得到了赵山才的辅佐,他也把自己这般理念说给了赵山才,赵山才听后则是沉默不语良久。
但很快,赵山才就好似完全不在意,只是淡定笑着说“什么人就应该做什么事,有些事情确实不应该由太子殿下亲自去做。”
再等到赵山才病死之后,朱和堉选择与赵俊臣结盟联手,期间也说过自己的坚持,赵俊臣听到之后同样是笑了,但那种笑容很是意味不明。
最终,赵俊臣悠悠说道:“诚信二字看似是好东西,你认为诚信是对的,但依我看来,这世上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对与错,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对错二字经常是截然相反的……
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绝对的成败!为了虚妄的对错,就放弃了绝对的成败,岂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朱和堉发现,赵俊臣虽然是个大贪官,但他实际上颇有“好为人师”的倾向,经常是长篇大论向人讲诉一些看似无用的道理。
所以,对于这件事情,相较于肖温阮与赵山才二人的一语带过,赵俊臣则是向朱和堉详细讲诉了许多东西。
期间,赵俊臣还向朱和堉提到了一个新概念——“内卷”。
“何为内卷?就是所有人皆是向着中心位置全力挤压!也就是人们为了竞争相对有限的资源,就必须要额外付出大量的无效努力,并且还形成了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就以科举为例,四书五经明明只需要背诵与理解就足够了,书法字迹明明只需要工整干净就足够了,但上榜名额就那么多,读书人则是数以十万计,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般情况下若是还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要额外付出大量的无效努力!
于是,也就有了八股文,写文章时必须要刻意模仿古时圣人口吻,文句长短、用字繁简、声调高低等等皆是要仔细研究,书法字迹也不能只是工整干净就行,还必须要有名家水准……
然而,让我们仔细想一想,读书人悬梁刺股的耗费了这般多心血,他们所付出的努力有实际意义吗?模仿圣人口吻写文章对于日常生活可有用处?文句长短、用字繁简、声调高低这些讲究对于治理百姓可有善益?都没有、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不仅如此,人们的精力时间皆是有限,这般情况还产生了许多恶劣后果,读书人把大量时间精力浪费在无用之处,也就会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世事思想迂腐,甚至是五谷不分,所以也就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俗语……这般情况下,就算他们今后成功闯过了独木桥,又如何指望他们治国安民?
然而,当每一个读书人都在付出额外的无效努力之际,你若是还想要闯过独木桥,就必须要随大流一同浪费生命与时间,否则你就连过桥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内卷!细思之下是不是觉得这般情况很可怕?”
当时,朱和堉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讲诉之后,虽然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但依然是下意识觉得“内卷”确实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于是点头表示同意。
而赵俊臣则是继续说道:“是啊,内卷不是一个好现象,但你若是再往深处思索,就会发现——引发内卷现象的根本原因,却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现象,那就是‘公平’!
为何?正因为科举制度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公平,让每一个读书人都能参与竞争,所以才有了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情况,所以读书人才会被迫浪费生命、为了无用功而付出大量努力……
嘿,世人都说明朝文化衰落,不似前朝一般文化璀璨,春秋战国有百家争鸣、两汉有乐府、魏晋有风骨、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但明有什么?也就几篇章回还能入眼,但你可有想过为何会出现这般状况?
那是因为,隋唐之前根本没有科举制度,乃是贵族子弟直接当官,又或是举孝廉;隋唐宋三朝虽有科举,但漏洞颇多,后期才有了封名、抄录的手法,上榜名额依然是被那些世家豪族子弟所垄断;到了元朝,更是一度中断了科举制度……
这样一来,平常读书人根本没有参与竞争的机会,贵族世家子弟则是无需竞争,内卷现象没有机会出现,他们自然就有闲心与精力放在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上面!
但到了明朝,科举制度已是完善,世家豪族的操作余地也被最大程度的压制,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平民子弟,都必须要公平竞争……结果却是每个人都在内卷、为了无用功而浪费生命,哪里还有闲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从这方面而言,公平与内卷这两个词几乎就是同义,但内卷是错的,公平就是对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所谓对与错,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经常是截然相反的,对于那些穷困潦倒的寻常百姓而言,公平是对的,内卷也是对的,因为这些情况是他们扭转自身与家族命运的唯一机会!但对于那些士族勋贵而言,公平也许是对的,但内卷绝对是错的,因为这般情况一直都在让他们浪费时间与生命!
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原谅与纵容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坚持与变通都是人们所提倡的好品质,但它们实际上是截然相反的东西;若忠诚是好事,那助纣为虐是不是一种忠诚?”
当时,听赵俊臣说到这里,朱和堉也不由是陷入了迷茫。
最终,赵俊臣则是盖棺定论道:“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错,但有绝对意义上的成败!
我们在分辨对错之前,首先要认清自己的立场,切记是自身立场决定了对错与正邪,而不能任由所谓的对错与正邪决定自身立场!
有利于自身立场就是对的,不利于自身立场就是错的,古今皆是如此!否则就算是你坚持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但只要最终失败了,在所有人眼里你依然是错的!”
说到这里,赵俊臣笑吟吟的看着朱和堉的表情变化,又问道:“同样的道理,诚信看似是个好品质……但它绝对就是对的吗?”
*
这一天,湖广境内的岳州知府衙门之中,朱和堉召见了岳州府几位主要官员谈话。
谈话之际,朱和堉在不期然间,竟是回想起了当初肖温阮、赵山才、赵俊臣三人的不同说法。
肖温阮只想要塑造朱和堉的品德,赵山才只想要为朱和堉解决事情,而赵俊臣则是想要改变朱和堉的思维方式。
朱和堉本人最为敬重肖温阮、最为信任赵山才……但到了今天,他终究还是走向了赵俊臣所指引的道路方向。
想到这里,朱和堉不由是自嘲一笑。
但很快的,朱和堉已是收敛了心中杂念,继续着自己“画大饼”任务。
此时,湖南布政使雷家正、岳州知府吕志宏、岳州同知张程顺等人正坐在朱和堉的面前,态度恭敬的听着朱和堉的讲话。
其实,朱和堉乃是当朝储君,又是朝廷钦差,这些官员原本只有站在朱和堉面前听从训示的资格,但朱和堉见到他们之后态度却是极为客气,不仅是让他们坐下谈话,说话之际也是以磋商为主。
“各位大人,朝廷中枢的态度很坚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那些违法乱纪的藩宗,哪怕是皇亲国戚,犯法也要与民同罪!
岳州乃是朝廷重镇,境内遍布着三位藩王与十七位宗亲的大量田产,正是关键之处!多年以来,岳州治下百姓饱受藩宗欺压之苦,有人被强行吞并了土地,有人被强抢了妻女,岳州府衙门也积压了不少百姓状告藩宗的案子,如今正是一笔算清的好时机!
咱们的机会很好,已经提前收集到了大量证据,那些犯案的藩宗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还望各位大人接下来能够精诚合作、全力办案,完全不必担心藩宗的事后报复,我会为你们做主!朝廷也会为你们撑腰!只要办案顺利,我会向朝廷请功,在场众位大人皆会受到封赏!”
听到朱和堉的说法,在场众官员皆是齐声答应,依然是态度恭敬。
然而,朱和堉依然是敏锐察觉到了许多人表情间闪过的那一丝不以为然。
毕竟,如今任谁都知道朱和堉的储君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七皇子朱和坚的上位已是不可逆转,这般情况下任谁也不相信朱和堉今后能帮他们挡下藩宗的报复,也不相信朱和堉有能力让他们受到朝廷封赏。
敏锐的察觉到这些官员的心中念头之后,朱和堉知道自己在地方官员心中已是失了威望,不由是神情一黯,但很快就面色如常。
从洛阳到岳州这一路上,朱和堉已经见惯了这般情况,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确实是已经失去了庇护与抬举这些地方官员的能力,他就是在画大饼。
所以,为了说服这些地方官员全心全意的做事,朱和堉不仅要画大饼,更还要拉虎皮、扯大旗。
于是,朱和堉熟练的话锋一转,又说道:“我刚才说,朝廷的态度很坚定,因为不仅是陛下已经决心要严惩涉案藩宗,周首辅、赵阁臣二人也秉持着相同态度,可谓是君臣齐心、势不可挡!
我自从离京查案之后,也依旧与周首辅、赵阁臣他们保持着联络,他们两位的立场与我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各位的今后表现,不仅是我看在眼里,陛下、周首辅、赵阁臣他们也同样看在眼里!不仅是我会为你们撑腰请功,周首辅、赵阁臣他们也同样会为你们撑腰请功!”
听到朱和堉提到了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在座的众官员皆是表情微变,再次是齐声答应。
但与上一次的齐声答应相比,众官员这一次明显是认真了许多。
毕竟,他们也都听到风声,知道朱和堉与赵俊臣已经达成结盟,这些地方官员可以暗中轻视岌岌可危的朱和堉,却不敢轻视如日中天的赵俊臣。
以赵俊臣今时今日的地位影响,无论是今后为他们挡下藩宗的报复,还是向朝廷为他们请功,都能令人信服。
见到众官员的态度变化,朱和堉心情愈发复杂,但表面神色依旧如常,只是与众位地方官员详细商议了后续计划之后,就亲自起身送他们离开了。
等到众位地方官员离开之际,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的背影,朱和堉终于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李传文这个时候依然随侍在朱和堉的身边,听到朱和堉的叹息之后,当即就猜到了朱和堉的心中想法。
稍稍犹豫了一下,李传文开口劝道:“太子殿下不必灰心,这些地方官员只是目光短浅、只见到了您的目前困境,但只要您的后续计划顺利实现,今后还有扭转大局的机会……赵阁臣也必然是要鼎力相助的!”
朱和堉转头看了李传文一眼,却是感叹道:“如今朝野各方皆是看衰于我,这般滋味当真难受,也让人好生无力……
说到这里,我却是愈发敬佩赵阁臣的手段智慧了,就在短短一年多以前,他同样是不受世人所看好,朝野各方皆是认为他今后必然是下场不堪……但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赵阁臣硬是把局面给彻底扭转过来了,如今不论地方中枢、还是朝野官民,又有谁还敢小觑赵阁臣?
说来也是可笑,我如今也有心效仿赵阁臣扭转乾坤的手段,但我对于赵阁臣这一年多来的所作所为,明明皆是看在眼里,竟就连总结归纳也无法做到,根本无法看清赵阁臣究竟是施展了怎样的手段,才能这般迅速的扭转局面……唉,也许我真就是才德不足吧!”
李传文又是犹豫了一下,看到朱和堉的表情悲苦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提点道:“赵阁臣扭转局面的手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归纳起来其实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讨好陛下、改革政弊、结党扩势、交好儒林、甚至是打仗建功,等等等等,任何机会都要尽力争取,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扭转局面……所以,太子殿下如今也必须要耐心才行!”
朱和堉轻轻点头表示受教,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就见到肖文轩匆匆进入房间,然后禀报道:“太子殿下,刚刚收到消息,称是新钦差王佑伦如今已经离开了洛阳、正快马加鞭向着岳州方向赶来,想要追上太子殿下交接钦差之权,大约会在五天之后抵达这里。”
听到肖文轩的禀报之后,朱和堉顿时是表情一变,也顾不得继续与李传文交流心得,当即是吩咐道:“在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让王佑伦追上我交接权职!吩咐下去,让所有人皆是抓紧时间做事,我们必须要赶在三天之内结束岳州城的一切事情,然后第一时间离开岳州!”
朱和堉已经下定决心要与王佑伦玩躲猫猫游戏了,在他彻底结束调查藩宗罪行的事情之前,他绝不会与王佑伦交接钦差权责——若是他再失去了钦差身份,作为一个岌岌可危的储君太子,他根本做不成任何事情!
作出决定之后,朱和堉转头看向李传文,再次请教道:“李老先生,依您来看,咱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李传文也是毫无犹豫,迅速说道:“接下来,则是接见与拉拢岳州境内的搢绅大族,以藩宗田产为诱饵,谋求这些人的全力支持!只要太子殿下拥有了各地搢绅大族的支持,您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声誉就不会受损,今后就有翻盘的机会,此乃重中之重!”
“好!就按李老先生的意思来办!”
朱和堉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向搢绅们画大饼了。
从前对于画饼之术不屑一顾的朱和堉,如今已经把这般手段视为立身根本!
……
……
……
……
这个世界上,总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理由很简单,大家都更加看好强者的未来前景,越是强者就越能得到各方面的支持,投资强者往往也能收获更多的回报。
至于弱者,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锄强扶弱”这种事情之所以会让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
同样是画大饼,失势弱者的画饼只会让人觉得好笑,而得势强者所画的饼却是更香、更有说服力。
*
近些天以来,御马监掌印太监徐盛,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乘风而起的得势强者。
因为徐盛寻到了“南海三圣”的线索,自然是立下大功,受到了德庆皇帝的另眼相待,不仅是屡次召唤伴驾,态度也颇为亲切。
这样一来,徐盛在内廷之中可谓是大出风头,隐隐间已是压过了司礼监的吴信泉一头,甚至还有传言说德庆皇帝有意让徐盛接替吴信泉的位置。
这一天,德庆皇帝微服私访“同济庙”之际,更是特意把徐盛带在身边,足以表明徐盛目前的圣眷之隆。
却说,徐盛陪着德庆皇帝结束了“同济庙”之行后,只觉得自己与德庆皇帝的关系更近一层,不由是春风得意,只觉得自己身子骨轻了好几斤,走路都是轻飘飘。
当他哼着小曲仰首走进御马监衙门之后,却听到禀报,说是御书房管事太监李如安前来拜访,如今正在御马监衙门正堂等候。
听到禀报,徐盛心中喜意更甚,他如今有满肚子的得意之情想要寻人分享,而李如安不仅是与他关系紧密、私下里以师徒相处,地位也较他稍低一些,能让徐盛毫无顾忌的自吹自擂,乃是最佳的分享人选。
于是,徐盛当即是兴匆匆的去见了李如安,见面之后就开始大肆吹嘘自己如今的圣眷之隆。
“……如安啊,你是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情况!咱家伺候着陛下结束了‘同济庙’的行程之后,就与张德一同把陛下护回宫中,然后你猜怎么着?陛下他竟然主动冲着咱家点头笑了一笑!
哈!陛下对待内廷一向是态度苛刻,从前可是极少与咱们这些人摆笑脸的!但陛下今天竟是再一次对咱家未语先笑了!算上前两次,这已经是近期以来第三次了!
然后,陛下就对咱家说——‘徐盛啊,你衙门里的事情也很繁重,就不必继续陪着朕了’!你听听!你听听!陛下再也不似从前一般只会对咱家呼来喝去了,竟然还会主动关心咱家的任务繁重!这是何等的圣眷?何等的圣眷啊!”
说完,徐盛表情间满是感动与得意,当即是端起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随后又觉得喝茶不过瘾,又命一旁的小太监立刻端酒来。
见到徐盛这股近乎已是忘形的劲头,李如安心中满是不屑,但他随后的话语却是正好挠到了徐盛的痒处,笑着说道:“是啊,徐督这般风光的时刻,晚辈竟是没有亲眼见到,当真是好生遗憾……但晚辈更遗憾的事情,还是吴信泉他没能亲眼见到这般场景,否则他到时候的表情必然是精彩的很!”
司礼监与御马监乃是内廷之中权势最大的两个衙门,经常是明争暗斗,吴信泉与徐盛二人更是死对头,只可惜御马监的权势终究要弱于司礼监一些,徐盛本人的才智手段也要明显逊色于吴信泉,所以这些年来吴信泉一直都是稳稳压着徐盛一头,而徐盛本人则是做梦都想要反压吴信泉一头。
所以,听到李如安的说法之后,徐盛顿时是愈发得意与兴奋了,连连点头道:“如安你果然是个知心人儿,咱家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若是吴信泉那个老狐狸看到了陛下对咱家的亲近,必然是要脸黑成锅底一般!哈哈,下次咱家一定要寻机会让吴信泉亲眼见到陛下对咱家的圣眷!”
说到得意处,徐盛愈发忘形,不仅是心神沉溺于幻想之中无法自拔,亦是向着李如安许诺画饼,道:“眼下宫中多有传言,说是陛下他有心让咱家接掌司礼监,无风不起浪啊,咱家觉得这件事确实很有可能!
到了那个时候,吴信泉估计就会被陛下外派,成为地方上的镇守太监,只能灰溜溜离开京城中枢了……不过,咱家若是接掌了司礼监,这御马监掌印的位置就空下了,必须要交给一个可靠之人坐镇才行!”
说完,徐盛笑吟吟的看着李如安,问道:“如安,你有没有兴趣接过咱家的位置?御书房管事太监的位置固然是能经常伴驾,但权柄太低,也不能独当一面,终究只能作为过渡!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咱家今后接任司礼监的时候,就向陛下全力举荐于你!”
对于徐盛的画饼,李如安却是完全不感兴趣,只觉得徐盛太过忘形了。
徐盛如今看似是一个得势的强者,但李如安却很清楚,徐盛能有今天的机遇,全是缘于赵俊臣的幕后推动,他的命运起伏也全是维系于德庆皇帝的一时喜怒,就是一个伪强者罢了。
赵俊臣如今能暗中把徐盛抬起来,今后自然就会有手段把徐盛狠狠摔下去,德庆皇帝今天心情好冲着徐盛未语先笑,但今后说不定哪天心情差了就会毫无预兆的杖毙于他。
若是赵俊臣与德庆皇帝的画饼,李如安必然是要直呼真香,但对于徐盛的画饼,他则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更何况,李如安也根本不认为德庆皇帝会真让徐盛接掌司礼监,毕竟徐盛对于御马监已是经营多年,影响力根深蒂固,这般情况下若是再让徐盛接掌司礼监,就等同于徐盛一人同时掌握了内廷之中权势最大的两个衙门!
而德庆皇帝一向是深谙帝王心术、权衡之道,哪怕是一时痴迷仙道、哪怕是对徐盛圣眷正隆,也绝不会容忍这般情况出现。
而徐盛竟然就连这般情况也无法想到,却是让李如安愈发轻视于他了。
当然,李如安表面上则是摆出一副幸喜若狂、受宠若惊的模样,还当场跪下拜谢徐盛的重视与抬举,好生满足了徐盛的虚荣心,接下来自然又是滔滔不绝的自吹自擂。
其实,李如安今天之所以来见徐盛,乃是出于赵俊臣的授意,就是想要详细打探德庆皇帝在微服私访期间的消息。
事到如今,李如安已是从徐盛口中顺利打探到了所有消息,也就打算告辞离开了。
然而,好不容易等到徐盛的自吹自擂告一段落,李如安正打算寻理由告辞,就见到一位小太监匆匆进入房间,向徐盛禀报道:“徐盛,七皇子、七皇子殿下来咱们御马监了!”
听到禀报之后,徐盛心中大惊,刚刚因为喝了几杯酒而产生的朦朦醉意顿时就清醒了大半,当即是起身道:“七皇子殿下来了?快随我一同出迎!”
徐盛如今虽然是得意忘形,但终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面对七皇子朱和坚的时候自然是不敢怠慢。
眼见到这般情况,李如安目光一闪,却也熄了离开的念头,只是随着徐盛一同出迎七皇子朱和坚。
*
却说,当李如安随着徐盛来到了御马监衙门之外,一眼就看到了七皇子朱和坚,以及朱和坚身边的随侍太监贾伦。
李如安与贾伦目光稍稍接触一瞬之后,就立刻随着徐盛向朱和坚行礼问安。
“徐内臣不必多礼……啊,李内臣也在!早就听说两位乃是良师益友的关系,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当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朱和坚一如既往还是满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亲自扶起了徐盛与李如安二人,态度颇为亲近。
接下来,朱和坚与徐盛、李如安客套几句之后,就一同进入了御马监衙门正堂继续交谈,期间他对徐盛颇多赞誉之言,说自己一向都极为欣赏徐盛的能力与忠心,还隐晦暗示他对于徐盛未来接掌司礼监的支持态度,让徐盛愈发是春风得意。
其实,朱和坚今天突然驾临御马监衙门,共有三个目的,其一就是为了画饼、收买、拉近关系——给徐盛画饼。
这些天徐盛在内廷的地位急速蹿升,朱和坚自然是看在眼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无动于衷。
毕竟,朱和坚虽然已是暗中渗透内廷极深,但他从前一直都是通过司礼监吴信泉来影响内廷各衙门的运转,又因为吴信泉与徐盛之间暗生龌蹉的缘故,朱和坚与徐盛之间的从前关系也就相对疏远一些,不似吴信泉一般紧密。
而如今见到徐盛的内廷地位隐隐有要超过吴信泉的趋势,朱和坚为了继续稳固自己对于内廷的渗透与影响,作为补救自然是要设法与徐盛进一步拉近关系。
但实际上,朱和坚本人更欣赏手段心机更胜一筹的吴信泉,徐盛在他的未来计划之中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他的表态也就只是画饼而已,并不打算真要重用徐盛。
然而,朱和坚乃是准太子,无论心机手段,还是地位势力,都是庙堂之中名列前茅的真正强者,相较于李如安对于徐盛画饼的不以为然,徐盛对于朱和坚的画饼却只会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就这样,不过是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在朱和坚的刻意亲近之下,徐盛已经彻底消除了曾经的心中芥蒂,连连表示自己今后一定会全力支持七皇子朱和坚。
眼见到徐盛的表情变化,朱和坚就知道自己已经达成了第一项目标,于是他话锋一转,开始向徐盛打探德庆皇帝今天微服私访的事情——这也是他此行的第二项目的。
对于朱和坚的打探,徐盛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挑拣了一些能说的事情告诉了朱和坚。
知晓了德庆皇帝对于“同济庙”大主持张道全的看重之后,朱和坚不由是稍稍沉吟了片刻,表情间似乎闪过了一丝犹豫,但转瞬间已是恢复如常。
最终,朱和坚开始落实他此行的第三项目标。
“其实,我今天来访御马监,主要是因为偶然间听说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关系重大,我也不敢怠慢,就想要通知厂卫进行调查……我原本是想要通知司礼监所属的东厂,但东厂近期任务较多,恐怕是抽不出人手与精力,所以我就来到御马监衙门拜访徐内臣,希望徐内臣能调动西厂的力量进行查探。”
说话之际,朱和坚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现,徐盛不敢怠慢,连忙问道:“哦?不知是何消息?”
朱和坚缓缓说道:“我无意间得知……就在京城之中,出现了一个秘密结社,这个秘密结社竟是自称大內行厂,四处招收人手,更还暗中渗透朝野各界,就连内廷如今也被他们安插了眼线!”
徐盛顿时是表情一变:“內厂?怎么可能?若是內厂重建,我身为御马监掌印怎么可能毫无消息?这必然是有人冒名行事!更还冒充内廷衙门的名义,好大的胆子!”
朱和坚轻轻点头后,又笑道:“以徐内臣的手段智慧,想要查办这个秘密结社自然是轻而易举,一切就拜托徐内臣了!
不过,我目前还不是真正的太子储君,许多事情并不方便出面,所以这件事情若是查出结果的话,徐内臣也不必透露我的关系,独自向父皇领功就是……如今徐内臣风头正盛,若是趁着这次机会再立功勋,说不定就真可以趁机接掌司礼监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
徐盛明显是心动了,但当他面对朱和坚的时候,终究不敢独吞功劳,当即是连连摆手。
朱和坚则是继续笑道:“咱们都是自己人,徐内臣若是圣眷更隆,我也只会有好处……更何况,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是立下一些功绩,父皇也没有多少东西赏我,还不如让徐内臣独揽全功!”
“既然如此……那咱家就愧领了!一旦是咱家今后因为这个消息再立功勋,必然是不敢忘却七皇子您的提携!”
最终,徐盛还是答应了朱和坚的提议,只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笑得很开心。
另一边,朱和坚依然是笑容诚挚,点头再次道:“一切就拜托徐内臣了!”
与此同时,见到朱和坚与徐盛之间的交流,李如安的目光微闪,只觉得朱和坚的目的绝不简单。
但如今朱和坚就在眼前,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提醒徐盛,只是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必须要汇报于赵俊臣。
……
……
……
……
这一天,当赵俊臣从“同济庙”暗中返回赵府之际,时间已是傍晚时分。
然后,还不等他吃过晚饭,就收到了李如安从宫中传递的消息。
根据李如安传来的消息,赵俊臣不仅是更加了解了德庆皇帝今天微服私访的详细经过,还知晓了七皇子朱和坚与徐盛见面接触的消息。
看完了李如安的情报之后,赵俊臣不由是满意点头,轻笑道:“经过上次的敲打之后,李如安这段时间倒是老实了不少……看这份情报的内容,应该没有刻意向我隐瞒消息。”
说完,赵俊臣就随手把李如安的消息递给了一旁的张玉儿,张玉儿看过一遍之后犹豫了一下,则是又递给了许庆彦。
至于许庆彦,倒是认认真真把情报看了一遍,似乎是想要发挥一些作用、提供一些意见,但最终只是嘴巴微张,然后就闭口不言了。
见到许庆彦的这般表现,赵俊臣却是满意轻轻点头。
自从独挡一面负责“评书人行会”之后,许庆彦确实是性子沉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是想要表现自己,但不再似从前一般只会不经思考的发表一些可笑意见了。
在赵俊臣看来,懂得藏拙、克制自己的表现欲,乃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关键一步。
然而,许庆彦这一次虽是想要藏拙,但赵俊臣却不打算放过他,问道:“陛下今天微服私访的事情,倒还在咱们的控制之中,无需出手干涉,但朱和坚的动向却必须要格外留心……庆彦,你来说一说,朱和坚这次与徐盛接触是为了什么,咱们今后又必须要留意些什么?”
许庆彦一边思索一边答道:“我觉得,朱和坚这次与徐盛接触有好几层目的,首先自然是为了拉拢徐盛,毕竟徐盛目前深受圣眷的事情任谁都看得出来,朱和坚若是还想要继续渗透内廷,就不能与徐盛关系疏远!”
赵俊臣点了点头,问道:“那咱们在这般情况下应该如何做?”
许庆彦答道:“自然是利用李如安,继续离间朱和坚与徐盛之间的关系,绝不能让徐盛全心全意的投靠朱和坚!只要徐盛的立场依旧是摇摆不定,朱和坚对于内廷的掌控力就会大为衰弱,就相当于废掉了他的一个臂膀!”
“还有呢?”赵俊臣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追问道。
“还有?”许庆彦微微一愣,但很显然他的脑中已经没有更多东西了。
赵俊臣稍稍等待片刻,见许庆彦依旧没有新的想法,就转头看向张玉儿,问道:“玉儿,你怎么看?”
张玉儿虽是身为巾帼,但也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她的想法显然要比许庆彦更深许多,当即是浅浅笑道:“还有就是……不能忘了司礼监的吴信泉!
吴信泉与徐盛一向不对付,从前朱和坚为了保证吴信泉的忠心,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徐盛,但如今朱和坚想要拉拢徐盛,就必然是要对吴信泉稍稍冷淡一些……至少是表面上的冷淡……所以咱们不仅是可以离间徐盛与朱和坚,还可以趁机离间吴信泉与朱和坚!
这般双管齐下,就算不能破坏朱和坚对于内廷的渗透与掌控,也能让朱和坚今后受到掣肘、事倍功半!”
赵俊臣再次点头,道:“是个好办法……御下之际的平衡之道,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头疼事……这件事就由玉儿你来亲手安排,在内廷之中散播谣言并不困难,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庆彦,你继续说下去。”
许庆彦再次认真思索片刻之后,继续说道:“至于七皇子朱和坚的第二层目的,我认为是想要向徐盛打探‘同济庙’的根底!很显然‘同济庙’已经引起了朱和坚的兴趣,我认为他今后一定会与‘同济庙’进行接触,或是设法把‘同济庙’收为己用,或是设法利用‘同济庙’达成自己的目标……
然而,朱和坚不似陛下一般痴迷仙道,我认为就以张道全的手段智慧,根本无法像是糊弄陛下那般糊弄朱和坚,说不定就会出现破绽,我们必须要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赵俊臣轻轻点头之后,却又稍稍摇头,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张玉儿,问道:“玉儿,你的想法呢?”
张玉儿看出了赵俊臣想要趁机栽培许庆彦,虽然她认为许庆彦并不算是什么人才,也没有太高的培养价值,但也明白赵俊臣目前最缺乏可靠帮手,许多核心计划只能依赖身边人帮衬,所以就必须要尽量压榨许庆彦的潜力。
于是,张玉儿依然是笑靥如花,详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柔声道:“玉儿认为,七皇子朱和坚恐怕是不敢与‘同济庙’直接接触!
毕竟,朱和坚身为准太子,又受到了清流们的全力支持,还总是装作一副极为重视礼教的模样,他做事之际必须要顾及自己的形象!
而‘同济庙’的教义,可谓是不伦不类,一向是无法受到朝野主流的认可,就连陛下与‘同济庙’接触之际也要藏着捏着,就更别说是朱和坚了!
以朱和坚的谨慎性格,他应该不会直接接触‘同济庙’,更可能是暗中派出一位心腹假扮信众、趁机刺探‘同济庙’的根底!
所以,咱们接下来就要格外留心‘同济庙’的新收信众了,若是某人与朱和坚暗中有联系,近些天来又是毫无预兆的频繁前往‘同济庙’,那么十有八九就是朱和坚的探子!
当然,若是朱和坚丢失了谨慎,与‘同济庙’直接接触,咱们也可以顺水推舟、到处宣扬,让世人皆是知道朱和坚身为堂堂准储君,竟是成为了‘同济庙’的信徒!
到了那个时候,不说别的,清流们肯定要造反!而朱和坚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就只能对‘同济庙’敬而远之,说不定还会被迫当众表明厌恶‘同济庙’的态度……但那样一来,他又会得罪目前对于‘同济庙’已是深信不疑的陛下,只会自讨苦吃!”
赵俊臣看了许庆彦一眼,继续提点道:“正是如此,对于朱和坚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接下来的储君废立,他这个时候哪怕再是如何好奇‘同济庙’的底细,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形象受损!”
见许庆彦认真点头表示理解之后,赵俊臣再次问道:“庆彦,你认为朱和坚今天拜访徐盛可还有第三层目的?”
许庆彦此时略有些灰心,但还是振作精神,继续答道:“自然,明摆着呢,除了拉拢徐盛、以及刺探‘同济庙’的消息之外,朱和坚这一次还想要利用徐盛对付隐藏在暗中的大内行厂!
大内行厂目前势力还很嬴弱,若是徐盛指示西厂全力调查的话,只怕是很快就会被揪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內厂重建之事也就会公之于众,而內厂一旦是失去了隐蔽,也就失去了最大的威胁!
与此同时,陛下与李纯臣重建內厂的计划遭受破坏之后,偏偏还是有苦说不出,毕竟徐盛只是为了调查一个渗透朝廷的秘密结社,可谓是一片公心,让人完全无法挑出毛病……
事情发展到最后,只有两种结果,或是陛下心中恼怒徐盛毁掉了自己的计划,于是也就影响了徐盛的目前圣眷,又或是陛下他认为李纯臣办事不利,于是今后不再重用……但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于朱和坚而言皆是有利无害,当真是好算计!”
赵俊臣笑了笑,又问道:“那你认为,咱们这个时候应该如何做?是帮着朱和坚对付李纯臣?还是阻止朱和坚护着李纯臣?”
许庆彦毫无犹豫道:“当然是护着李纯臣、阻止朱和坚!我刚才说过了,內厂势力尚且嬴弱,唯一的威胁就是它的隐蔽性,但咱们如今已经知晓了内厂的存在,所以內厂对于咱们的威胁并不大,不妨是留着內厂继续给朱和坚添堵,说不定还能趁机卖给李纯臣一个人情、甚至是趁机抓住李纯臣的把柄!”
这一次,赵俊臣则是表情赞赏、轻轻点头,也没有更多补充了,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书房门外传来赵大力的禀报声:“赵阁臣,刚刚传来了一个最新消息,因为事关紧要,必须要第一时间通知于您。”
“进来吧。”
随着赵俊臣的吩咐,赵大力推门而入,快步走到赵俊臣的面前,把一张纸条递给了赵俊臣。
赵俊臣接过纸条之后打开一看,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表情也要较之刚才严肃了许多。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表情变化,张玉儿连忙问道:“相公,出什么事了?”
赵俊臣缓缓道:“刚刚收到消息,周尚景与程远道二人这个时候正在秘密接触……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周尚景先后数次表态支持太子朱和堉的关系,他与‘新太.子党’之间的关系愈发恶劣,而程远道在‘新太.子党’之中明面地位仅次于朱和坚,这两人竟是选在这个时候秘密接触,当真是让人好生思量……
周尚景这只老狐狸,一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他如今究竟在想些什么?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只怕是绝不简单……”
暗思之际,赵俊臣愈发是眉头紧皱。
面对周尚景的时候,赵俊臣从来都不敢怠慢,每次都是慎之又慎。
然而,每次与周尚景明争暗斗之际,赵俊臣一直是略处下风,还曾多次受到周尚景的利用,就是因为他总是无法猜到周尚景的真实想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赵俊臣认真思索良久之后,依然是无法猜到周尚景的心思,只好是吩咐自己手下的各个情报机构尽量收集相关情报。
*
画饼之术,并不是只对手下人有效,对于敌人也同样有效。
对于手下人,画饼是为了激发潜能、压榨价值,对于敌人,画饼则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备心理,甚至是把对方引向歧途!
就在赵俊臣暗暗思索着周尚景的真实心思之际,周尚景就正在给程远道画饼!
这一天,乃是程远道主动在家中摆下一桌酒席、邀请周尚景赴宴相聚。
而程远道宴请周尚景的原因,乃是因为周尚景近段时间以来屡屡与七皇子朱和坚为难,让储君废立之事屡屡受阻,程远道深感恼怒之余,却也无法看清周尚景这般做法的心中想法。
于是,在某些人有意无意的提示之下,程远道决定要探一探周尚景的真实想法。
程远道乃是朝中清流领袖,还是内阁辅臣之一,随着“新太.子党”的势力扩张,他身为“新太.子党”表面上的二号人物,地位与影响力也随之水涨船高,所以他自认为周尚景一定会赏脸赴宴。
事实上,周尚景也确实是痛快答应了程远道的宴请,准时抵达了程府赴宴。
虽然程远道一直都与周尚景不对付,但见到周尚景当真是赏脸赴宴之后,依然是忍不住有些受宠若惊,酒宴开始之后颇是说了几句恭维,也算是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程远道认为时机已是成熟,终于是忍不住向周尚景打探道:“周首辅啊,咱们二人同朝为官已是三十余年,老夫自认为对您还算了解……
在老夫看来,您一向都懂得分寸克制,从来都不会逾越自己的本份,也从来都不会干涉储君废立之事……关于这一点,老夫也一向是深为钦佩!
然而,近段时间以来,周首辅竟是作风大变,虽然您没有明说,但老夫也看得出来,您近期在朝会上的数次提议,皆是在刻意针对七皇子殿下,是不是这样?
然而,老夫却是想不明白,从前太子殿下多次与周首辅为难,周尚景皆是隐忍着没有理会,但如今七皇子殿下从未表现出对周首辅的敌意,又为何反而会受到周首辅的处处刁难?
七皇子殿下的品行心性,可谓是白璧无瑕、无可挑剔,对待我等臣子也是格外尊重,难道周首辅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听到程远道的交心询问,周尚景的老眼之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也摆出了一副交心的态度,缓缓道:“程阁老设宴邀请老夫,果然是为了此事……
既然如此,老夫也没必要隐瞒,我对于七皇子的品行、心性,并没有任何不满,但老夫认为,七皇子若是想要继承大统,他却是拥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他对于我等臣子过于尊重了,甚至达到了毫无主见的地步!
嘿,从善如流虽是好事,但若是没有自身立场、臣子说什么就信什么,则必然无法成为一名合格帝王!”
听到周尚景的这一番话,程远道不由是目瞪口呆!
身为明朝近百年以来权势最盛的一位权臣,周尚景竟然会认为皇帝缺乏主见是一件坏事,当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不过,朱和坚为了最大程度的争取朝野各方认同,表面上确实是过于从善如流了,细究起来也确实会给人一种没有立场、毫无主见的印象。
见到程远道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周尚景又说道:“程阁老,你我二人多年以来虽然是立场不同、常有冲突,但许多地方也是存有共识的!
譬如说,你我皆是认同朝廷目前内忧外患极多,像是各地军镇的糜烂与尾大不掉,像是建州女真的壮大与威胁,又像是民间大量百姓失去田产、随时可能变为流民……等等等等,可谓是数不胜数!
程阁老你也是通读史册的,必然是清楚这般情况下朝廷更需要一位有魄力、有担当的雄心皇帝,而不是一位从善如流、垂拱而治的无为君主,后者只会放任各种乱象与隐患不断扩大,最终也就彻底失去了纠正机会!
从前,太子殿下虽然莽撞了一些,但老夫能看出他想要大刀阔斧、根除积弊的决心,而如今这位七皇子殿下,老夫却无法看出他有相关的担当与决心!
若是放在一百年前,老夫对于这位七皇子殿下自然是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但说句犯忌讳的话,自周以来,历朝历代的延续时间也就是三百年左右,我朝目前也达到了这个时段,可谓是决定未来兴衰的关键时期,若是把皇位交给这位从善如流的七皇子殿下,老夫自然是不放心!”
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程远道愈发是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周尚景竟然敢向他说出“历朝历代的延续时间也就是三百年左右”这般诛心之言。
然而,程远道也不得不承认周尚景所言有理,再思及周尚景多年以来的表现,虽是结党营私,但也从来都是大局为重、老成谋国,不由是稍稍相信了周尚景的说法。
不过,受限于眼光见识,程远道并没有因为周尚景的这一番话而深感忧虑,他依然是只想着劝说周尚景放弃与七皇子朱和坚作对。
程远道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自然也不是一个笨人,他稍稍思索片刻之后,很快就自认为寻到了说服周尚景的方法,当即问道:“也就是说,周首辅之所以是反对七皇子殿下,乃是因为你认为七皇子殿下缺乏魄力担当,那是不是只要七皇子殿下表现出他的魄力与担当,周首辅就不再反对了?”
周尚景眼中再次闪过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但老脸上则是表情严肃,点头道:“自然如此!”
程远道迟疑片刻后,又问道:“那么,周首辅您认为,七皇子殿下需要如何做才能证明他的担当与魄力?”
周尚景沉思片刻后,缓缓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
……
……
……
……
“哦?不知是何事?”
询问之际,程远道眼中闪过了一丝警惕,担心周尚景想要给七皇子朱和坚挖坑。
同朝为官三十余年,程远道实在是被周尚景算计了太多次,难免就会有些“受创后应激障碍”,总觉得周尚景无论做任何事情,皆是隐藏着不怀好意的阴谋。
事实上,程远道这般想法并不正确,因为周尚景更擅长使用阳谋。
另一边,周尚景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程远道的情绪变化,只是缓缓说道:“川盐!”
“川盐?”程远道有些疑惑不解。
周尚景再次点头,道:“是啊,川盐!自从赵俊臣担任户部尚书以来,也颇是做了不少实事,譬如说国库清查、商税整改、农务改革等等,也皆是见了成效……但唯独川盐开发的事情,虽然是赵俊臣最开始所提出的计划,也历时最久,投入亦是不少,但成效却是近乎于无。”
程远道忍不住评价道:“赵俊臣的川盐开发计划,归根到底就是向朝廷要政策、把川盐廉价卖给晋商!晋商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赵俊臣自身也必然是收了不少贿赂,但指望这项计划于国于民有利,就只是痴心妄想!
无论世人如今怎么看赵俊臣,他就是一个私相授受的贪官,就算是偶尔做出一些政绩,也是饮鸠止渴、竭泽而渔!只会酿成更多隐患!老夫早就说过,朝廷就不应该重用此人!”
周尚景却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叹息道:“赵俊臣的初心是好的,引晋商入川投资开发川盐,不仅能提升川盐产量、抑制民间盐价、制衡徽浙盐商,还能提升朝廷税收,可谓是一举多得!
但目前来看,川盐产量看似上涨了些,但民间盐价虽然不似粮价一般高涨,却也没有任何下跌迹象,徽浙商人虽然在私盐生意方面受到一些打压,但又利用‘联合船行’的生意赚了更多,至于朝廷税收,更没有因为川盐开发而有显著提升……可以说是濒临失败了!
唉,赵俊臣终究是太年轻,过于信任这些逐利商贾了,让给了这些商贾过多的操作空间,再加上四川地势不便、天高皇帝远,晋商们想要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也很容易,所以才造成了目前的局面!”
顿了顿后,周尚景终于是图穷匕见,说道:“这般情况下,老夫认为朝廷必须要安排一位有分量、有魄力的人物亲自坐镇四川,一举扭转川盐开发之弊政,彻底根除晋商们的劣行……
老夫原本是希望赵阁臣能亲自出马操办此事,但赵阁臣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口,而且朝廷目前也确实离不开他……所以,若是七皇子愿意前往四川解决此事,自然是能证明他的担当与魄力,老夫今后也没有任何理由阻碍他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法,程远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是连连摇头,道:“四川实在是太远了,川盐之事也是异常复杂,就算是抛开名正言顺的问题,七皇子殿下一旦是负责此事,只怕是没有一年半载时间根本无法返回京城中枢!如今正是储君废立的关键时期,七皇子殿下又岂能这般长时间远离京城?不行!绝对不行!”
程远道拒绝周尚景的提议之际,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没说,那就是在朱和坚正式上位之前,“新太.子党”并不愿意得罪赵俊臣太狠。
川盐开发之事虽然于国于民目前尚未见到太多成效,但无疑已是赵俊臣的聚宝盆之一,一旦是七皇子朱和坚插手此事,就必然会引起赵俊臣的强力反弹。
别看程远道每当是提到赵俊臣的时候皆是摆出一副不屑态度,但自从赵俊臣出手整治了前少傅郭汤之后,所有清流就皆是看出了赵俊臣不好惹,从那以后已也是极少与赵俊臣直接冲突了。
毕竟,清流们虽是以“犯言直谏”为荣,但前提是他们犯言直谏之后德庆皇帝只会罢免他们的官职,而清流们大多是出身豪族,从来都不为衣食而担忧,德庆皇帝若是因为他们的犯言直谏而罢免他们,只会让他们的声望大涨。
但赵俊臣却是不同,他一旦报复起来,不仅会让清流们丢官免职,还会有牢狱之灾,就连家族产业也会受到波及,这样一来清流们与赵俊臣冲突之际自然是就要认真掂量一下后果!
近段时间以来,赵俊臣的朝野声誉逐渐扭转,除了赵俊臣刻意结交各地大儒、自身政绩也是过硬之外,同样也与清流们弹劾赵俊臣的次数逐渐变少有关系。
周尚景自然是清楚程远道的心中想法,却也没有强求,只是话锋一转又说道:“若是四川距离太远,那辽东如何?辽东很近吧?
自从建州女真向朝廷称臣之后,朝廷中枢就一直想要削减辽东镇的军费,但辽东镇却一直都不愿意配合,暗中动作频频,今天说是境内出现暴民,明天说是某营发生兵变,时不时还会冒着撕毁和约的风险挑衅建州女真,反正就是不愿意削减军费开支!
朝廷目前正因为此事而头疼,也同样需要一个有声望、有魄力的大人物前往坐镇,不妨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七皇子殿下如何?程阁老完全不必担心名正言顺的问题,老夫自然会处理妥当!若是七皇子殿下能稍稍改善辽东镇的尾大不掉,老夫对他的担当与魄力也就没有任何担心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法,程远道又是吓了一跳,再次的连连摇头,道:“不行,绝对不行!周首辅您也知道辽东镇不仅是尾大不掉,更还是胆大妄为,朝廷派去那里的监军已经有好几位死的不明不白了!正所谓贵人不涉险地,又岂能让七皇子前去犯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要是稍有困难之事,七皇子就完全不能参与,若是这样的话,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担当与魄力?
既然如此,老夫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就算是今后陛下责问老夫,老夫也依旧是现在的这般态度,我朝的目前情况绝不能把基业交给一位从善如流的无为之君!今天程阁老刻意宴请老夫,老夫也会念情,但接下来咱们只需喝茶就好,也没必要继续商议了。”
表态之际,周尚景的表情平淡,但态度却是极为强硬——若是七皇子朱和坚无法证明他的担当与魄力,周尚景今后还会全力阻挠他的上位!
以周尚景的权势影响,庙堂之中任何事情,只要他不愿意点头,都一定是极难办成!更别说庙堂中另一位权臣赵俊臣目前也同样是倾向于太子朱和堉,这段时间以来就是因为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的联手阻挠,储君废立之事已是一拖再拖,谁也不知道这般情况还会拖多久!
正所谓“迟则生变”,程远道自然也明白这般道理,所以他迫切想要尽快改变周尚景的立场,不愿意让七皇子朱和坚上位之事继续拖延。
于是,程远道摆出最诚挚的态度,严肃道:“周首辅,无论是川盐开发、还是辽东军费,七皇子殿下他今后一定都会努力解决的,但如今确实是时机未到!
还望周首辅认真考虑一下,有没有还有别的选项?不能距离京城太远、不能耗时太长……当然也不能太危险!老夫提出这些要求,并不是七皇子不愿担当,确实是现下时机不合适!”
其实,周尚景心中很清楚,程远道一定不会同意自己前两项提议,但他依然是刻意提了出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最后一项提议做铺垫罢了,增强说服力与成功机会、迫使程远道与朱和坚认真考虑。
可以说,周尚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程远道与朱和坚接受自己的最后一项提议!
眼见到如今已是时机成熟,周尚景摆出一副“事不过三”的态度,缓缓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再提一事,这件事情同样是关系重大、却又搁置太久,若是七皇子殿下能够顺利解决,也可以让老夫看到他的担当与魄力。”
“何事?”
“这件事情,就是南京六部的收权与废置!早在一年以前,朝廷就已经决心要收回南京六部的权柄,将六部之权责尽数归于京城中枢……这项计划当初同样是赵俊臣带头提议、也制订了详细计划,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为了推行此事,现任太子太师王保仁也已经在南京坐镇了近一年时间,迟迟不能返回京城,如今时机已是成熟,按理说早就该办了,但因为朝廷近期事情太多,庙堂局势也一直不大安稳,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
但这种事情关系重大,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若是七皇子殿下能够前往南京协助太子太师王保仁一同促成朝廷对南京六部的废置与收权,自然是功莫大焉,今后任谁也不敢说七皇子的魄力与担当不足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项提议之后,相较于前两项提议的困难与危险,程远道一时间只觉得这项提议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于是,程远道沉思片刻之后,终于是点头道:“南京距离京城虽然有些远,但有京杭运河的存在,乘快船只需十余天时间就能往返,而且南京位于朝廷腹地,也不会有太大风险……确实是比较合适!
不过,老夫今天宴请周首辅相议,乃是自作主张,事先并未与七皇子殿下商量,所以这件事情究竟是能不能成,最终还要七皇子殿下拿主意才行!”
周尚景老脸一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静候七皇子的决定!还望程阁老转告七皇子,只要七皇子殿下能证明自己的魄力与担当,老夫今后不仅不会与他继续为难,更还会全力助他上位!”
*
就这样,好不容易商议出了结论,这场酒席也就进入了尾声。
周尚景年纪大了,与程远道又说了一些闲话之后,很快就表现出了精力不济的情况,所以没多久就告辞离开了。
相较于周尚景,程远道要年轻十余岁,这个时候倒还扛得住,亲自出门送走了周尚景之后,也顾不得这个时间京城之中已是宵禁,当即是命人准备轿子,然后就乘轿赶去了七皇子朱和坚的府邸,想要向朱和坚禀报消息。
当程远道抵达七皇子府中的时候,朱和坚也刚刚收到了周尚景与程远道二人相聚私议的消息。
就像是程远道所言那样,他今天宴请周尚景相议乃是自作主张,事先并未与朱和坚商议,所以朱和坚收到消息之际也是不由心生疑虑,想不明白程远道为何要突然宴请周尚景。
而就在朱和坚暗暗猜测之际,就收到了程远道连夜来访的禀报,于是朱和坚也就收起了心中疑虑,依然是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亲自出面把程远道迎进了书房之中密谈。
程远道进入书房之后,却是摆出一副邀功的架势,把他今天宴请周尚景的起因、经过、以及结果,向朱和坚详细讲了一遍。
听完了程远道的讲诉之后,朱和坚一边是哭笑不得、一边是暗暗恼怒!
这些清流,总是自诩甚高,没有任何实际做事能力却又偏偏喜欢指点江山,更还经常是摆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态度擅自行事,而朱和坚实际上却是一个独断之辈,对于这般情况自然是极为厌恶。
然而,程远道乃是朝中清流领袖,不仅是“新太.子党”明面上的第二号人物,更还是内阁之中唯一一位全力支持朱和坚的阁老,所以朱和坚也不能驳了程远道的颜面,对于程远道的自作主张,不仅不能出言责备,反而还要昧着真心、忍着恼怒,刻意的夸赞感激几句。
“为了晚辈之事,程阁老竟是这般费心,晚辈当真是感激不尽!周首辅近段时间以来屡次的刻意刁难晚辈,晚辈一直都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得罪于人而不自知,若不是程阁老今天亲自出马打探,晚辈恐怕是永远都无法猜到周首辅的心思了!”
听到朱和坚的连声夸赞与诚挚感激,程远道只觉得自己为朱和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洋洋自得道:“周尚景虽然权势滔天,但面对老夫的时候,还是要卖几分面子的!
七皇子殿下,咱们从前一直都摸不透周尚景的心思,对于他的刻意刁难也是无从下手解决,只能见招拆招!
但如今,咱们已经知道周尚景其实就是误会了七皇子,错以为七皇子殿下没有担当与魄力,所以七皇子殿下只需证明自己的担当与魄力,周尚景就再无理由与七皇子殿下为敌了,更还要全力支持七皇子殿下,到了那个时候,仅是赵俊臣一人阻挠,根本影响不了大局,储君废立之事也就可以盖棺定论了!”
说到这里,程远道微笑看着朱和坚,问道:“却不知,七皇子殿下对于周尚景的提议如何看?要不要亲自前往南京解决六部收权之事?依老夫的看法,这件事情大有可为!
针对于南京六部,朝廷中枢已是布局近一年之久,可谓是计划周详、准备充分,七皇子殿下去了南京之后,更还能得到太子太师王保仁的帮衬,以王保仁的身份与立场,必然是要全力支持七皇子殿下,所以这件事情的成功机会很大!”
听到程远道的说法,朱和坚却不敢轻易答应。
毕竟,任谁也不敢保证,周尚景的这项提议会不会就是一个陷阱!
于是,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对于朝廷针对南京六部的计划,晚辈并不是特别了解,所以也不敢轻易答应此事,还望程阁老能给晚辈几天时间、让晚辈详细考虑一下,然后再作答复。”
程远道也知道朱和坚必然不会轻易答应,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七皇子殿下认真考虑就是,也许还能征询一下陛下的意见。
而且,七皇子殿下也不必担心周尚景事后会反悔,据老夫所知,周尚景为官数十年以来,总体上还是言而有信的。
显然,程远道总体而言还是倾向于让朱和坚答应周尚景的提议的,毕竟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是缘于程远道自作主张,若是最终成功了,程远道本人就能以功臣自居了。
听到程远道的暗示,朱和坚眼中再次闪过了一丝怒意,但表面上依然是态度诚挚,连连点头道:“晚辈一定会认真考虑!”
接下来,眼见到时间已晚,朱和坚就亲自把程远道送出府外,目送着程远道的坐轿渐渐远离之际,却终于是忍不住轻哼一声,冷声道:“这些清流,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偏还喜欢自作主张!
程远道仗着自己的声望与资历高,更是胡作非为,擅自与周尚景商议这般要事,事先竟是完全没有征询我的意见……这种人,今后绝不能用!”
在朱和坚的身后,太监贾伦稍稍犹豫之后,却是说道:“依咱家来看,其实周尚景的说法也有些道理,殿下您对待这些清流太过于柔和了,自然是给人一种没有主见的印象,也正因为如此,像是程远道这种自诩甚高的老家伙,才敢是擅自行事!”
顿了顿后,贾伦又问道:“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周尚景的屡次刁难,咱们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反击手段,原本已是就要出手了,但如今……咱们还要不要反击周尚景?”
朱和坚稍稍犹豫一下,道:“暂且先不要出手反击……周尚景既然已经开出了价码,我也确实要认真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不能彻底撕破脸!”
贾伦又问道:“那利用御膳房用金刚石粉末给周尚景下毒的计划呢?”
这一次,朱和坚则是毫无犹豫,答道:“这项计划要继续执行!周尚景这个老狐狸,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留着!”
……
……
……
……
对于周尚景的提议,朱和坚表示会认真考虑。
然而,因为关系重大的缘故,而且朱和坚也暗暗忌惮周尚景的提议或许是包藏祸心,所以就足足是考虑了近半个月时间,却依旧没能给予周尚景准确答复。
在此期间,庙堂中枢的局势基本还算稳定,此前就在逐步推行的诸般计划,期间依然是稳步推行,譬如说农务改革计划、又譬如说西北各省的商税整改等等;而此前就在扯皮的事情,期间也依然是不见有丝毫进展,譬如说朝廷削减辽东镇军费的计划、又譬如说储君废立之事。
相较于朝廷中枢的局面稳定,地方上则是动静不断。
在西北方向,梁辅臣亲自前往河套平原坐镇,想要尽快稳固朝廷对于该地区的统治,也频频向朝廷中枢呈送奏疏,或是汇报进度,或是索要钱粮物资,所以国库开支也是随之大增。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整顿陕甘官场的行动,也依然在稳步推行中。
在此之前,东厂就已经大力整肃了陕甘境内的文官系统与地方势力,所有与赵俊臣关系过密的地方文官、搢绅名士,一时间皆是受了牵连,或是明升暗降、或是罢官免职,还有许多人受到了抓捕与抄家,可谓是“成果斐然”。
然而,东厂的整肃行动才刚刚结束,还不等陕甘各界稍稍松一口气,立刻就迎来了西厂的接棒行动。
相较于东厂的整肃行动乃是针对于文官系统与地方势力,西厂的整肃行动则是针对于陕甘边军!
总而言之,德庆皇帝就是铁了心要彻底根除赵俊臣遗留在陕甘境内的势力影响。
在德庆皇帝的眼中,赵俊臣在京城中枢以及文官系统的权势再是如何庞大,也根本不足为惧,因为德庆皇帝在京城中枢的优势地位根本无法动摇,京营禁军与厂卫机构皆是只听从德庆皇帝一人的命令,只要德庆皇帝下定决心翻脸,只需是安排禁军封城、派出厂卫抓人,任何权臣皆是毫无还手之力。
但德庆皇帝决不允许赵俊臣在地方衙门拥有过大权势,更不允许赵俊臣插手地方兵权,因为地方衙门与各地兵镇乃是德庆皇帝的权势薄弱之处,一旦是任由赵俊臣坐大,就很容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今后想要翻桌子也会投鼠忌器、容易出现变数。
所以,德庆皇帝的决心极大,态度不容动摇。
然而,西厂虽然明白德庆皇帝的决心,但他们想要顺利整肃陕甘边军却也不容易。
毕竟,在陕甘三边,各地军镇与千户所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地方文官与搢绅豪族,许多军官皆是握有兵权,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兵变,所以相较于东厂在整肃之际的肆无忌惮,西厂在行动之际则是要谨慎得多,所投入的心思与精力也要更多。
为了顺利实现德庆皇帝的意志,不仅是西厂厂督吴忻彦亲自前往花马池营坐镇、担任陕甘三边督军之职,德庆皇帝更还安排了三百锦衣卫与三千禁军一同抵达花马池营,为吴忻彦的行动保驾护航。
而随着吴忻彦与三百锦衣卫、以及三千禁军入驻花马池营,德庆皇帝整肃陕甘三边的计划也正式进入了高潮阶段。
*
吴忻彦今年不过是四十余岁,在内廷高层之中也称得上是年轻力壮,一向是以谨慎低调的作风而受人称道。
自从西厂重建之后,随着赵俊臣卸任了厂督之职,吴忻彦就成为了现任的西厂厂督,但相较于赵俊臣担任西厂厂督之际的屡屡建功、风光无限,吴忻彦接任西厂厂督之后,西厂的表现则是要逊色不少,这一点也就让吴忻彦颇是受人非议。
然而,吴忻彦却认为西厂的目前状态很好,相较于东厂的多做多错,东厂厂督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已是换了三人,西厂虽然立功不多,但也极少做错事,他的西厂厂督之位亦是依然稳固。
像是吴忻彦这般性格,让他大刀阔斧的整肃陕甘边军,自然是颇感为难。
所以,吴忻彦率领锦衣卫与禁军入驻花马池营之后,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激烈动作,只是四处收集消息、仔细分析情报、设法收买可以信任的武官。
然而,德庆皇帝整肃陕甘边军的决心很是坚决,而吴忻彦的这般做法虽然稳妥,却也颇有敷衍怠慢之嫌,所以前几天就收到了德庆皇帝的一封密旨,被德庆皇帝严厉训斥了一番。
对于德庆皇帝的训斥,吴忻彦只觉得心中委屈,要知道陕甘三边乃是久战之地,各地武官的军阀习气极重,也根本不会把吴忻彦这样的监军放在眼里,近百年莫名其妙死在陕甘三边的朝廷监军绝不比莫名其妙死在辽东军镇的少,这般情况下吴忻彦又如何敢肆无忌惮的做事?
幸好,御马监掌印徐盛的一封密信也与德庆皇帝的密旨同时送到了吴忻彦的手中,在这封密信之中,徐盛却是告诉了吴忻彦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现任的御书房管事太监李如安当初担任陕甘监军之际,曾在陕甘边军之中收买拉拢了好几位实权武官,而吴忻彦拥有了这些武官的协助之后,再是出手整肃陕甘边军自然是要稳妥得多。
收到这般消息之后,吴忻彦不由是大喜过望,当即是按照徐盛所提供的名单,把名单之中的几位武官尽数邀请到花马池营议事。
因为德庆皇帝的催促太紧,所以吴忻彦也已是下定决心,一旦是他确定了这几位武官的忠心可用之后,就立刻展开整肃行动!
在吴忻彦看来,这般做法还是太急了,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他继续拖延下去,这西厂厂督的位置就要换个人坐了。
这一天,吴忻彦正在花马池营处理公务——作为陕甘监军,随着梁辅臣亲自前往河套平原坐镇,他如今已是花马池营实际上的头号人物,许多事情都需要他亲自决定,可谓是任务繁重。
而就在吴忻彦盯着一份补给河套平原的后勤物资动脑筋的时候,一名西厂的小太监匆匆进入房间,把一封书信呈给了吴忻彦,禀报道:“厂督,梁阁老的回信到了。”
吴忻彦眉头一皱,立刻拆开了梁辅臣的书信,迅速看过之后却是面现怒色,道:“这个梁辅臣,都说他是一个有担当的柱国,但我看他实际上也是一个奸猾之辈,自从本督抵达花马池营之后,他就恰好去了河套平原那边坐镇,明摆着就是不想参与西厂整肃边军之事、害怕自己参与此事之后失了军心!
本督已是第三次写信让他返回花马池营协助西厂整肃,他依然是托词不愿出面!哈,陛下之所以是整肃陕甘,最初就全是因为他的建议,但如今行动开始之后他却立马躲开了,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而就在吴忻彦怒斥之际,又有一名小太监匆匆进入房间。
而这一次,吴忻彦则是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吴督,刚刚收到消息,固原镇北路守备官刘蛮牛、榆林镇南路千户官李丕、固原军镇北路千户官聂成等人,如今已经领军进入了花马池营的境内!”
……
最近有事,下周二之前只能更新小章节,见谅!
另,虫子其实很不擅长写小章节,总觉得每章两千字根本无法推进情节……大概是自己的行文太罗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