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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中,虫子记错了前文设定,吴应熊是蓟辽总督,山海关总兵则是吴应熊之子吴世霖,现已修改,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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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臻、方振山、令狐光、宋大禾、吴世霖、吴应熊……”
喃喃念着这几个名字,何宇的表情有些凝重,不由是陷入了思索。
德庆皇帝登基之后第三年,就借口辽东边镇专注于防备建州女真,无暇顾及境内治安、剿灭匪患等等事宜,于是就在宁远境内另设了辽东团练一军,还把辽东团练的主将任命为辽东团练总兵。
要知道,在明朝九边军镇,唯有九大边镇与花马池营、山海关这类重要关隘的最高将领才有资格担任总兵之职,乃是京军之外的最高军职。
这般做法,显然是德庆皇帝的制衡手段,想要削弱辽东边镇的影响力与重要性。
只可惜,当时的辽东镇就已是尾大不掉,并不是这种制衡手段就能扭转局面的。
更何况,在辽东镇的全体将领看来,区区一个辽东团练也能出一位总兵、只论官阶甚至能与辽东镇总兵平起平坐,更还死死压了辽东边镇内部的众位参将、镇守官一头,自然是大为不满。
于是,辽东团练自从成军之后,就受到了辽东镇的极力打压,不仅是设法争抢兵源、钱粮,还严格限制了辽东团练的活动范围。
时至今日,辽东团练成军已有二十年之久,但军队规模依然只有八千人左右,影响力更是局限于宁远一地。
眼看着辽东团练不争气无法发挥制衡作用,德庆皇帝又在八年前再设了辽东分练一军,驻地位于前屯,也同样把辽东分练的主将任命为辽东分练总兵。
但辽东分练成军之后,情况就更惨了。
德庆皇帝为了制衡辽东镇,先是把辽东团练设在宁远,位于辽东镇总部锦州大营的西侧,这里背靠北直隶、与山东隔海相望,还能收到朝廷中枢的一定支援,但辽东分练则是设在前屯,位于锦州大营的东侧,相当于在辽东镇的核心势力范围插进了一根钉子。
简而言之,德庆皇帝的如意算盘,就是让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一东一西钳制锦州大营。
然而,前屯地区与大明腹地交流不便,不仅要面对辽东镇的种种打压,还要与辽东团练争夺资源,自然是举步维艰、境遇惨淡,情况还远远不如辽东团练,军队规模至今也只有三千余人,若是没有辽东镇的默许,甚至都无法随意离开前屯大营。
但无论如何,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的主将皆是朝廷总兵,理论上与辽东镇总兵平级,这两支军队的设置更是为了制衡辽东镇,所以也不会受到辽东镇的调度,而是归于辽东巡抚节制。
现在的辽东团练总兵是令狐光,辽东分练总兵是宋大禾,辽东巡抚则是王世臻。
在辽东镇守总兵何宇的眼里,这三人的存在固然极为碍眼,但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新任的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就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了。
方振山曾经是固原镇守总兵,是一个真正与何宇平起平坐的军中大将,随后还在陕甘三边的战事之中多次立功,虽然因为他与赵俊臣关系过于紧密的缘故,战后论功行赏之际被德庆皇帝明升暗降、架空为辽东督抚同知,但方振山的见识手段却皆是极为高明。
自从来到辽东境内之后,方振山就频频活动,首先是交好于辽东巡抚王世臻,全权接管了王世臻手中的军务事宜;然后又利用他与赵俊臣的关系,从户部与工部拿到了一批物资,利用这批物资逐渐收复了令狐光与宋大禾二人,得到了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二军的全力支持;最后还与山海关吴家频繁接触、相互配合。
就这样,不过是短短数月时间,方振山在辽东境内已是逐渐形成声势,也已经有资格被何宇视为是一个威胁!
但在何宇眼中,更大的威胁还是山海关的吴家父子。
前文说过,辽东境内拢共有三个半总兵,前三个总兵分别是辽东镇守总兵何宇、辽东团练总兵令狐光、辽东分练总兵宋大禾。
剩下那半个,则是山海关总兵吴世霖。
而吴世霖的父亲,更还是蓟辽总督吴应熊!
山海关作为明朝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还是明朝与建州女真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主将被任命为总兵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之所以是把山海关总兵视为半个辽东境内的总兵,是因为山海关位于蓟镇与辽东镇之间,原本是蓟镇的超编卫所,但随着建州女真的威胁越来越大,山海关就把主要精力投放在辽东防线上,每当遇到战时,更还会成为蓟辽总督的行营总部。
所以,山海关名义上并不属于辽东,但对于辽东地区的种种事情都能插上话,影响力不容小觑,自然也要算作半个辽东地区的总兵。
而吴家,却是世代镇守山海关的武将世家,每一代都有子弟担任山海关总兵,现任的蓟辽总督更是吴家家主吴应熊,可谓是根深蒂固,自然是让何宇心中忌惮。
最重要的是,吴家手中还掌握着一支强军,也就是战功赫赫的“关宁铁骑”!
辽东镇这些年来之所以是敢对朝廷中枢阳奉阴违、养寇自重,最大依仗就是辽东镇精心培养的那支“辽东铁骑”。
而“关宁铁骑”则是与“辽东铁骑”齐名并价,两军经常是并肩作战、合力抵抗建州女真,战场表现也是不相上下。
作为一名军中将领,何宇只信任自己手里的军队实力,也只重视对手的军队实力。
所以,哪怕吴家家主吴应熊并不是蓟辽总督,哪怕吴家并不是根深蒂固的世代将门,即使是只考虑到那支关宁铁骑的存在,就值得何宇高度重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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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沉思片刻后,何宇缓缓道:“王世臻,守成之辈,不足为惧;令狐光,目光短浅,不足为惧;宋大禾,性情懦弱,不足为惧;方振山,虽有手段、也有后援,但根基尚浅,同样不足畏惧……但吴家……让我有些担心!
赵俊臣的这场重病,明显是刻意挑事,我可不信他就连陕甘三边的场场血战都能从容应对,现在竟是会被几具尸体吓出病来……
若只是一个赵俊臣,倒也罢了,他就算是大权臣、大英雄,也只是过江龙罢了!在辽东境内,他还翻不了天!但……吴家也许会趁机跟着赵俊臣一同兴风作浪。”
听到何宇的这般说法,史城也同样是表情凝重,点头道:“总兵大人的顾虑很有道理!依卑职的想法,吴家绝对会趁机搞事!卑职听到黄参将的禀报之后,就一直都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黄参将虽然一向不算是特别精明,但也不会疏忽职守,为何赵俊臣进入辽东防区之后,黄参将竟是无法及时收到消息?
若是卑职所料不差,这其中必然是有山海关那边的搞鬼!毕竟,赵俊臣若要前来辽东,就一定会途径山海关,但吴家至始至终都没有向咱们通报相关消息,显然是希望赵俊臣巡察辽东之际能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何宇冷笑道:“用中枢以压辽东,倒像是吴家的惯用手段!”
史城目光一转,却又突然靠近到何宇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但与此同时,卑职还一直都在思索另一件事……总兵大人您觉得,咱们的陛下虽然是忌惮咱们辽东军镇尾大不掉,但他难道就不忌惮世代镇守山海关的吴家根深蒂固了?”
何宇听到此言,一双细目之中迅速闪过了一丝赞赏之色,但表情依然是不见喜怒,只是缓缓道:“你详细说说。”
史城继续轻声道:“这些年来,吴家子弟的升迁之路几乎是固定的,先是积攒军功,然后担任山海关总兵,再等到资历功绩皆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被陛下晋升为蓟辽总督……这般晋升之路,看似是格外顺畅,圣眷优渥,但实际上,陛下必然也暗中防范着吴家!
要知道,蓟辽总督全权总揽蓟镇与辽东镇的防务,看似是权势滔天,但实际上只是鸡肋!在我朝的各地总督之中,蓟辽总督甚至可以算是权势最弱的总督,还要弱于境内将领皆是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的三边总督!”
说话间,史城的表情带着一丝讥讽,继续道“为何?咱们都知道,朝廷九大边镇之中,宣府、大同、山西、甘肃、固原、宁夏、榆林、以及咱们辽东这八处边镇,皆是位于真正的边疆防线,但唯有蓟镇位于边疆防线的大后方,朝廷为何要这般设置?说根到底,蓟镇的作用并不是为了防范外敌,而是为了防范其余八边的!
也正因为如此,蓟镇驻军之中,还包括了许多京军,也一直都是我朝历代皇帝最看紧的军镇,掌控力也一直都是最强,现任的蓟镇总兵张肃,更是咱们陛下最信任的军中老将!
这样一来,蓟辽总督看似是全权总揽蓟镇与辽东镇的防务,但蓟镇一向是直达天听,根本不是蓟辽总督能随意调动的,咱们辽东镇也是团结一致、不受外部节制,同样不是蓟辽总督能随意调动的,所以蓟辽总督一职看似是地位高、权力大,但实际上就与摆设无异,吴家之人被升为蓟辽总督之后,势力范围实际上依然是只限于山海关一地!
嘿!所以啊,咱们陛下看似对吴家信任备至,但暗中防范之意绝不弱于咱们辽东!吴家本质上与辽东团练、辽东分练一样,就是陛下用来制衡咱们辽东的工具罢了!”
听到史城的这番想法,何宇眼中再次闪过了一丝满意。
史城所讲的这些道理,其实何宇也皆是心中明白,但看到史城不经过自己提点之后就能自行领悟这些道理,何宇依然是心中欣慰。
毕竟,史城乃是何宇心中暗定的接班人之一,自然是见识越高越好,否则也无法在朝廷中枢与建州女真之间左右逢源,维护辽东镇的“独立性”。
但何宇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赞赏,反而是开口提醒道:“话虽如此,但只要吴家手里还掌握着那支关宁铁骑,就永远都不容小觑!蓟辽总督一职固然是没有太多实权,但也正因为这般情况,吴家才会铁了心想要掌控辽东……毕竟你也说了,蓟镇乃是陛下的禁脔,吴家不敢去打主意,所以就只能盯着咱们辽东了!”
史城年纪不大,相貌也有些文弱,但他心中颇有主见。
听到何宇的反驳之后,史城首先是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说道:“卑职并不是认为吴家不足为惧,而是认为吴家与赵俊臣这两方并不会联手合作!毕竟,不论是吴家、还是赵俊臣,皆是受到了陛下的暗中猜忌,这般情况下他们最多也就是通过方振山来间接接触,却是绝对不敢直接合作的,否则陛下的心中猜忌就会更深!
相较于吴家,卑职其实还是更为担心赵俊臣此人的手段!他只是一条过江龙不假,俗话说过江龙不压地头蛇也不假,但这个赵俊臣却是一条强龙,他去年就曾经亲手压服过陕甘三边那群地头蛇,这一次他突然宣称自己因为辽东边军肆意杀害百姓的事情被吓出了重病,依卑职来看同样是来意不善、必有所图,也是咱们必须要着重关注的事情。”
何宇轻轻点头,冷声道:“赵俊臣……确实是一条强龙!他宣称自己生了重病之后,就派出快马信使把自己的情况通告于辽东境内所有势力,就是为了把水搅混!你觉得……他究竟想要怎么做?”
这一次,一向是自信满满的史城也同样是面现疑惑,摇头道:“关于这一点,卑职目前也想不清楚!在辽东境内,咱们的优势太大,若是易地而处,卑职认为自己想要对付辽东镇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难道赵俊臣真有什么神仙手段,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何宇再次拧起了眉头,思索良久后,道:“但无论如何,因为赵俊臣的这场‘重病’,咱们已经不能继续留在锦州大营恭候他的大驾了,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前往胡家庄一趟探望赵俊臣才行……就算是我不想去,那些跳梁小丑也会设法逼着我去!”
何宇的话声刚刚落下,就见到一位辽东边军匆匆跑进大堂,禀报道:“启禀总兵大人!辽东巡抚王世臻王大人、督抚同知方振山方大人、还有山海关的吴应麟吴公子、辽东团练的韩百岁韩千户、辽东分练的花淳恭花千户,一同前来总兵衙门求见。”
何宇冷笑道:“呵!这群跳梁小丑,一个不缺,全都来了!”
除了辽东巡抚王世臻与督抚同知方振山之外,那位边军将士所禀报的吴应麟、韩百岁、花淳恭三人,则分别是山海关、辽东团练、以及辽东分练派到锦州大营的联络人,也代表着这三方势力的态度。
带着一丝嫌恶与鄙夷,何宇最终还是点头道:“让他们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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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时间之后,就见到五名文武官员鱼贯进入了大堂之内。
这五名文武官员之中,为首之人乃是一名知天命的老者,一张老脸上皱褶遍布,身材略显佝偻,表情间满是愁苦之意,虽是身穿朝廷正二品官袍,但他身上毫无封疆大吏的威势,进入大堂之后只顾着低头唉声叹气,正是辽东巡抚王世臻。
在王世臻的身侧,则是一位神态精明的中年人,此人举止干练、气质儒雅,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也是这五名文武官员之中唯一敢与何宇目光对视之人,正是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
跟在王世臻与方振山身后的三人,分别是吴应麟、韩百岁、花淳恭,其中也唯有吴应麟身为吴应熊的次子让何宇稍稍多留意了一眼,只见此人就像是一个病痨鬼一般身材枯瘦、面色蜡黄,进入大堂之后就一直态度恭顺的垂着脑袋,让人看不起他的表情变化。
至于韩百岁与花淳恭二人,则是直接被何宇视为空气。
这五人进入大堂之后,首先就见到了西路参将黄申明鲜血淋漓趴在地上的惨状,皆是忍不住吓了一跳。
王世臻身为文官,当即是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吴应麟、韩百岁、花淳恭则是身份不足、不敢质询,唯有方振山经过了最初的吃惊之后,认认真真的观察了黄申明片刻,很快就认出了黄申明的身份。
随后,方振山满脸震惊的说道:“这是黄申明黄参将?为何会是这般惨状?”
何宇坐在远处没动,只是冷声道:“方督抚何必明知故问?你若是不知道这个蠢货所闯下的乱子,又何必联络各方一同来见我?半个时辰之前,你就见过那位赵阁臣的信使了吧?
黄申明这个蠢货治下不严,吓到了赵阁臣,影响极为恶劣,一旦是朝廷中枢事后追究起来,就连整个辽东镇都会受到牵连……我只抽了他三十鞭子,就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说到这里,何宇缓缓扫视了面前五人一眼,意有所指的补充威胁道:“这三十鞭子,只是惩罚他损害了辽东镇的整体利益,接下来,我还会带着他前去胡家庄,交由赵阁臣发落,哪怕是赵阁臣到时候要处死他,也是他活该!
辽东镇乃是朝廷的东北边防支柱,无论是任何人动摇了这根柱子,都该死!各位说对不对?”
随着何宇的话声落下,方振山、王世臻等五人皆是面色微变。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恐吓,不仅是何宇刻意准备的一个下马威,也代表着何宇这位辽东枭雄,压根就没有把他们五人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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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历史上,明末时期确实出现了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二军,但主要是为了防范建州女真,但本书是架空,所以稍稍改了设定,把这两处驻军设定为制衡辽东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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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山虽然也是边军出身,但陕甘三边与辽东边镇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陕甘三边的势力太多太杂、盘根错节,不仅是各大边镇皆是自行其是,各大边镇内部的各路武将也同样是拥兵自重,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又是天高皇帝远,另还有蒙古右翼的外患、朝廷中枢的压力,晋商势力的影响等等,最是考验连横合纵、审时度势的能耐。
所以,能在陕甘三边闯出名堂的方振山,他的手段风格与那些文官政客很接近,他本人也更善于钻营结党、争权夺势,平常时候总是笑里藏刀。
但辽东镇的情况则是截然不同,不仅是在辽东边疆一家独大,有能力影响辽东镇的势力也只有两家,一个是朝廷中枢、一个是建州女真;
多年以来,辽东镇与其说是养寇自重,还不如说是左右逢源,时而是协助朝廷中枢抗衡建州女真,时而是利用建州女真要挟朝廷中枢;
面对建州女真的时候,朝廷中枢就是辽东镇的最大靠山——我大明国土辽阔、百姓万万,若是我大明决心死磕,你建州女真怕不怕?
面对朝廷中枢的时候,建州女真就是辽东镇的最大依仗——建州女真侵略成性、满万不可敌,我若是把它放进来,你朝廷中枢怕不怕?
也正因为如此,何宇身为辽东镇守总兵,他的行事风格与当初曾是固原总兵的方振山同样是截然不同,他必须要狠辣大胆,否则就不能让朝廷中枢与建州女真双方皆是心生忌惮,他也必须要独断专行,否则就不能把辽东镇拧成一股绳、稳固辽东镇的优势。
至于连横合纵、审时度势这类能力,只是等而次之的事情,像是钻营取巧、笑里藏刀这类手段,在何宇眼里就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正是因为这种手段风格的截然不同,此时听到何宇赤裸裸的威胁之意,方振山不仅是表情微变,也颇是有些不适应。
——你就算是要恐吓,也不能说得这般直白啊,就不能给双方留点余地?会不会做人?
然后,因为无法理解,方振山只把何宇的恐吓看作是色厉内荏的表现,认为必然是何宇感受到了赵俊臣的莫大压力,所以就妄图用这种恐吓手段来阻止自己等人趁机搞事。
于是,经过了最初的吃惊与不适之后,方振山的态度丝毫不让,反而是笑眯眯的意有所指道:“何总兵所言有理,只要辽东镇还是我大明朝边防的擎天巨柱、全心全意的为朝廷镇守边疆,自然是不应该让任何人动摇这根柱子。”
言下之意,却是暗示辽东镇已然是违背了朝廷的整体利益。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当初方振山还是固原总兵的时候,固原镇虽然不像是辽东镇这般尾大不掉、养寇自重,但也颇是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与辽东相比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
但方振山现在成了辽东督抚同知之后,却好似全心全意为朝廷大局考虑一般,只能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脑袋都是由屁股来决定的。
听到方振山的这般说法,何宇不言不语的冷冷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屑。
辽东有辽东的游戏规则,方振山哪怕是善于钻营结党、短短数月时间就闹出了不小声势,但只要方振山还没有摸透辽东的游戏规则,总是沉溺于过往的惯用手段,就永远不足为惧。
对于何宇而言,威胁话说一遍就足够了,反复强调只能说明自己没能力落实这些威胁,若是眼前这些人依然听不进去自己的警示,何宇接下来只会采取实际行动。
所以,何宇根本没有理会方振山的意有所指,而是直奔主题,问道:“各位来我这里,应该都是见到了赵阁臣的信使,收到了赵阁臣突然间生了重病的消息。
这是一件大事,辽东之人自然是应该有所表示……各位前来见我,主要也是为了劝我与你们一同前往胡家庄探望赵阁臣,是不是?
若是我的意料不差,赵阁臣生了‘重病’之后,必然是派了多位信使,联系了辽东境内所有势力……山海关吴总兵、辽东团练总兵令狐光、辽东分练总兵宋大禾,接下来必然都会赶去胡家庄……
呵!谁能想到,小小一个胡家庄,接下来竟然要云集所有辽东境内的‘大人物’,当真是风云际会!”
说话间,何宇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吴应麟、韩百岁、花淳恭这三个势力代表,目光中轻蔑之意不减。
吴应麟至始至终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何宇的目光逼视,而韩百岁与花淳恭这二人则是忍不住垂下目光不敢对视。
虽然,何宇在提及山海关的时候把吴世霖称为吴总兵,还算是有些敬意,但提及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的时候对于令狐光与宋大禾二人则是直呼其名,就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但韩百岁与花淳恭二人在何宇面前显然是没有维护自家主将的勇气。
见到这三人的表现,何宇的眼神愈发轻蔑了,继续说道:“无论是为了探望赵阁臣,还是不想错过这场热闹,我接下来都会赶去胡家庄!所以各位也不必浪费时间劝我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会带着黄申明这个蠢货亲自奔赴胡家庄,若是接下来各位想要与我同行,那就前往锦州城西门驿站汇合,时间就定在一个时辰之后,我会亲率一队‘辽东铁骑’护送各位一同前往胡家庄。”
听到何宇的最后一句话,在场众人又是面色微变。
只是去探望赵俊臣罢了,为何还要出动辽东铁骑这般战功赫赫、闻名天下的强军?何宇去见赵俊臣,究竟是为了探望?还是为了示威?
然而,不等众人考虑明白,何宇已是出言送客,道:“各位,时间紧促,你们现在就应该各自返回府里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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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何宇就把方振山、王世臻、吴应麟等人送出了总兵府。
而且这几人在总兵府期间,无论是身为辽东巡抚的王世臻,还是山海关吴家代表的吴应麟,至始至终都没有机会说一句话。
方振山离开了总兵府之后,看着自己身边这几人,心中不由是有些怒其不争,只觉得这些人过于惧怕何宇的威势了。
于是,刚刚迈出了总兵府的大门,方振山就忍不住向几人再次强调道:“各位,咱们接下来就要去见赵阁臣了!我敢肯定,赵阁臣这次的‘重病’就是针对辽东镇的一个布局,他当年就算是亲身参与陕甘三边的连场血战都是镇定自若,如今又岂会被几具尸体就吓出病来?
所以,咱们接下来一定要团结一心、同进同退,协助赵阁臣好好敲打一下辽东镇,有赵阁臣给咱们做主,咱们就没有任何可担心的!咱们这些人若是真想要摆脱辽东镇的处处打压,就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听到方振山的这一番话,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辽东巡抚王世臻忍不住开口问道:“方督抚,我等自然是听说过赵阁臣的手段,但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赵阁臣自然不是一般的强龙,但辽东镇也不是寻常的地头蛇,你觉得赵阁臣当真有手段压服辽东?”
听到王世臻的这般质疑,方振山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万分,又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不堪回首。
就这样稍稍沉默了一瞬间后,方振山缓缓道:“王巡抚,你也知道我当初是固原总兵,在赵阁臣主持陕甘军政期间,我也曾相信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但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在不知不觉间只能对赵阁臣马首是瞻了,再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心思!
见识过赵阁臣的手段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龙就是龙,蛇就是蛇,再是如何根深蒂固的地头蛇,在强龙的眼里也只是条小虫子罢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只说明龙还不够强,是条伪龙,但赵阁臣……”
原本方振山是想说赵阁臣是一条“真龙”,但又猛然发觉这句话有些犯忌讳,最终再次稍稍沉默一瞬之后,开口总结道:“赵阁臣……那可是赵阁臣啊!”
说完,方振山的目光落在了吴应麟身上。
相较于唯唯诺诺的王世臻、实力不足的另外两位总兵,方振山还是更为重视山海关吴家的意见。
吴应麟乃是蓟辽总督吴应熊同父异母的亲弟,别看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病痨鬼似的,似乎还是一个性情懦弱之辈,但实际上此人乃是吴家的核心人物之一,若不是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在吴应熊晋升为蓟辽总督之后,山海关总兵的位置也轮不到年纪尚轻的吴世霖。
这一次,吴应麟却是及时察觉到了方振山的目光,轻咳一声后,点头承诺道:“赵阁臣乃是代表朝廷中枢巡视辽东,而我吴家世代忠良,自然会全力配合。”
随着吴应麟的开口承诺,韩百岁与花淳恭二人也陆续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而一向是表现懦弱的辽东巡抚王世臻,稍稍沉默片刻后,却是提议道:“何宇这次要带着辽东铁骑去探望赵阁臣,依我看名为探望、实为示威!所以,咱们若是要协助赵阁臣,就不能让赵阁臣在辽东铁骑面前弱了气势!
我将会联系锦州附近的所有搢绅乡佬,让他们随着咱们一同前往胡家庄探望赵阁臣,这些人对于辽东镇多年以来的横行霸道也同样是心存不满,虽然他们手中没兵,但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等到赵阁臣出手敲打辽东镇之后,这些人必然是乐见其成,也会纷纷响应,到时候不仅能助长赵阁臣的声势,还能让那些出身于本土的辽东铁骑们皆是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王世臻的这一番提议,方振山有些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自己此前恐怕是小觑了此人。
或许,王世臻并不像是看上去那般懦弱低调,只是因为辽东镇过于强势,所以才会这般伪装自己、用以自保罢了。
心中暗暗高看了王世臻一眼之后,方振山连连点头,道:“巡抚大人此计大妙,咱们就这样做!”
*
就像是何宇所推测的那般,赵俊臣生了“重病”之后,就把消息告知给了辽东境内所有势力,不仅有信使奔赴锦州把消息通报于何宇、方振山、王世臻等人,也同样有信使赶去了辽东团练驻地所在的宁远、辽东分练驻地所在的前营、以及由吴家世代镇守的山海关。
却说,前营的辽东分练大营,辽东分练总兵宋大禾收到消息之后,一边是大为吃惊,一边是心中大喜。
宋大禾根本不关心赵俊臣的这场重病是真是假,他只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趁机讨好赵俊臣的大好机会!
任谁都只要,户部与工部两大衙门皆是赵俊臣的势力范围,只要讨好了赵俊臣,再打通兵部的门路,辽东分练今后就有机会收到更多的朝廷支援!
辽东分练自从成军之后,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不仅是要与辽东团练争抢各种资源,还因为位于辽东镇核心腹地的缘故,就算是好不容易争到了一些钱粮与军械,也会被辽东镇截留大半。
所以,辽东分练的军饷只有辽东镇的三成、辽东团练的五成,将士们就连饭都吃不饱,所有人皆是面黄肌瘦,再加上装备太差、士气低迷,猛一看就像是叫花子一般。
这样一来,宋大禾自从担任辽东分练总兵之后,因为钱粮之事都快要被逼疯了。
于是,宋大禾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是大声吩咐道:“快来人,把军库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整好,我要亲自去胡家庄探望赵阁臣,咱们今后究竟是喝粥还是喝西北风,就看这一次能不能讨得赵阁臣的欢心了!”
身边副将听到宋大禾的这般说法后,却是苦着脸道:“总兵大人,咱们库房里倒是有些东西,但大多不值钱,加起来也就几千两银子的样子……您说赵阁臣能看上这点东西吗?”
宋大禾一咬牙,道:“这个月的军饷还没发吧?也全都带上!再派人去城里,寻郭家与王家这两家大地主周转一些,就说咱们辽东分练今年会为他们耕地收秋,打杂跑腿也行!总之要尽量多凑一些,咱们这个时候只能是用血本来赌一次了!总之,行动尽量要快,我要第一时间赶去胡家庄以示诚意!本钱不够,诚意来凑!”
*
几乎是宋大禾到处拼凑银子与礼物想要讨好赵俊臣的时候,宁远境内的辽东团练驻地,令狐光也同样收到了相关消息。
与宋大禾一样,收到消息之后,令狐光也同样是又吃惊、又暗喜。
但令狐光的暗喜原因,却是与宋大禾有些不同,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寻到机会能完成某项任务了。
于是,令狐光立刻吩咐道:“快,派人去通知那位冯先生,就说我与他有紧要事情相议。”
听到吩咐之后,令狐光身边的亲兵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但眉头不由是微微皱起。
令狐光所说的那位“冯先生”,乃是几天前从京城赶来宁远的,除了令狐光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冯先生的真实身份,但辽东团练上下没有任何人喜欢他。
不仅是因为这位冯先生身上总有股尿臊味,也不只是因为这位冯先生的行为举止过于娘娘腔、与东北汉子们格格不入,还因为这位冯先生的性子过于傲慢,可谓是极难伺候,总是把辽东团练的将士们视作乡巴佬。
若不是令狐光把这位冯先生奉为座上宾,态度极为恭敬,这位冯先生早就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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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蓟辽总督临时衙门的大堂之中,吴应熊也正对着吴世霖详细叮嘱。
“切记,你去见了赵俊臣之后,只要没有危害到咱们吴家的利益,就要尽量配合他打压辽东镇,最好是趁机动摇辽东镇的地位,但也不要与赵俊臣靠得太近,否则陛下那边就会有麻烦……对了,你再带一队关宁铁骑同去,何宇此人性格极为强势,他若是去见赵俊臣,必然会带着辽东铁骑,咱们把关宁铁骑带过去也能压一压他的风头……”
就在吴应熊不断叮嘱,吴世霖则是不断点头称是之际,却见到一位吴家老仆突然进入大堂禀报道:“老爷、大爷……老太爷要见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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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何宇的心腹史城的说法,蓟辽总督乃是明朝权势最弱的总督。
这种说法其实是存在一定争议的,因为还有一个北直隶总督,这位总督的辖区就在天子脚下,成天都要面对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做任何事情都要看人眼色,权势未必就强于蓟辽总督。
但若是换一种说法,说蓟辽总督乃是朝廷之中最穷囧、最吝啬、最拮据的总督,就没有任何争议了。
毕竟,吴家虽然连续出了好几位蓟辽总督与山海关总兵,但它的势力范围一直都被死死限制在山海关范围,能调用的资源非常有限。
与此同时,吴家还要维持供养一支强军——“关宁铁骑”。
“关宁铁骑”乃是与“辽东铁骑”齐名并价的当世强军,自然是耗资不菲,吴家这些年来仅是为了维持这支强军,就耗尽了所有资源,自然是没有余力享受奢华。
据传,吴家子弟每年只能增添两件新衣服,族人内衫都能见到补丁;
据传,吴家每餐都只有一道肉食,而且由于吴家雇不起厨娘,只能让吴家妻女亲自下厨;
据传,吴家子弟每当是奔赴战场之际,所穿甲胄与麾下的“关宁铁骑”将士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要更为破旧许多……
事实上,这些传言并没有任何夸张之处,吴家子弟的真实生活水平,较之寻常乡绅地主还要更差一些。
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吴家才会受到德庆皇帝的猜忌——你吴家宁愿是忍受生活贫寒,也一定要把“关宁铁骑”牢牢控制在手里,这般表现说它是律己齐家、同甘共苦、发奋图强,自然是让人没有任何毛病,但若要说它是狼子野心、积蓄实力、图谋甚大……似乎也很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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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朝廷中枢曾是给吴家拨了一笔银子,用以建造蓟辽总督在山海关内的行营府邸,吴家则是转手就把这笔银子的七成数目拨给了“关宁铁骑”,总督行营府邸建造之际则是能省就省,所以不仅是规模不大,占地仅有十余亩,看起来也很是寒酸。
所以,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听到吴家老仆的禀报之后,离开房间只是行走了几十步,就已经来到了吴家后宅、见到了吴家的老太爷。
而这位吴家老太爷,自然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吴三桂了。
吴三桂的年纪要比赵俊臣了大了近五十岁,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与周尚景、郑芝龙是同一辈人。
但周尚景乃是权倾天下的臣权表率,郑芝龙也是雄踞台湾的一方诸侯,所以这两人就算是年纪大了,只要他们不愿意主动退居幕后,就没人能逼着他们离开权力舞台。
吴三桂则是不同,无论他在另一个历史时空之中有多么鼎鼎大名,但在这个历史时空之中,他并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历史机遇,也没有机会率领“关宁铁骑”转战天下,自然也就成不了平西王、吴周太祖,只能被困在山海关,当一个“世代忠良”。
后世有人说“命运决定性格”,也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而这两种观点在吴三桂身上都有体现。
因为命运机遇的不同,吴三桂这些年来的种种表现,就像是《明档》所描述那般——“忠可炙日,每逢大敌,身先士卒,绞杀虏级独多……以报君桥之雠,以雪国家之难,以甦四民之困,揆此数行,千古之下可称大忠、大义、大仁孝之圣贤也”。
总而言之,这个历史时空之中,吴三桂就是一位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军中表率。
若是抛开他把“关宁铁骑”视作私军、死活不愿意交给朝廷的事情,吴三桂简直就是一个完人!
只可惜,作为世代忠良、军中表率,吴三桂的境遇却是远远不如周尚景这样的权臣、郑芝龙那样的诸侯,当他逐渐老迈之后,就在朝廷中枢的暗示之下主动离开了军队,把权力尽数交给了儿子吴应熊,自己则是早早就退居幕后了。
不过,哪怕是吴三桂早已经退居幕后,总是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但吴家子弟依然是从来都不敢忽视吴三桂的意见,许多大事依然要询问吴三桂的意见、交由吴三桂拍板决定。
从某方面而言,吴家目前的行事作风,就是由吴三桂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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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进入后宅见到吴三桂的时候,吴三桂正在亲自监督幼孙吴世珵背诵诗文。
在吴三桂的安静注视之下,尚还只有八九岁的吴世珵用稚嫩童声大声背诵道:“……臣园中有榆,其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颈,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黄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挟弹丸在榆下,迎而欲弹之。童子方欲弹黄雀,不知前有深坑,后有掘株也……”
见到这一幕,吴应熊与吴世霖父子二人虽然已经分别成为蓟辽总督与山海关总兵,但依然是态度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吴三桂的事情告一段落。
很快的,吴世珵已经背诵完了这篇《韩诗外传》卷十,然后吴三桂也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
大概是因为缺少“权力”这帖强效药剂,吴三桂虽然要比周尚景与郑芝龙小了几岁,但他的模样却要更为老迈一些,身型佝偻、黝黑脸上遍布皱褶,精力也是不济,看似来就像是一个寿数将至的老农,但唯有一双老眼依旧闪烁着精芒。
打量了吴应熊父子二人一眼之后,吴三桂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听说,赵阁臣那边来了信使,说是赵阁臣在辽东西路的胡家庄,撞见了辽东边军肆意残害百姓的事情,所以就生了一场重病?”
吴应熊立刻点头答道:“正是如此。”
吴三桂的老脸似笑非笑,道:“赵阁臣生了重病之后,还特意派出信使向咱们吴家通报,当真是有心了……你怎么看?”
吴应熊轻声答道:“依我的看法,赵俊臣有枭雄之姿,绝不可能因为撞见几具尸体就被吓出一场大病,这应该是赵俊臣的一个布局,想要趁机敲打辽东镇一番。”
听到吴应熊的说法,吴三桂当即是眉头一皱,训斥道:“赵阁臣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人家虽然年轻,但不仅是朝廷阁老、手握大权,更还有陕甘三边的赫赫军功,足以名垂青史,现在更是代表朝廷中枢巡视辽东……
而你,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蓟辽总督罢了,若你不是吴家之人,甚至就连这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你又有何资格对赵阁臣直呼其名?切记,今后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议论,都应该对赵阁臣抱有敬意!”
吴应熊见到吴三桂的训斥,立刻是垂头认错,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较之赵阁臣只是虚长几岁罢了,不应该缺少敬意!”
吴三桂轻轻点头,老脸上又闪过了一丝羡慕,道:“不过,你的想法并没有错!赵俊臣的所作所为,被许多人认为是当世英雄,也有许多人认为是枭雄之风……
但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想要当英雄、还是想要当枭雄,都要有机遇才行……为父虽然戎马一生、功勋无数,但最终只能带着咱们吴家困据在这山海关内,就是因为没有机遇啊。”
说到这里,吴三桂又面现疑惑,喃喃道:“但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奇怪……我对于赵阁臣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也有过详细了解,此人一向是善用阴谋与隐瞒之术、喜欢打对手一个猝不及防,他当初在陕甘三边的时候就是这般做法,在朝廷中枢的时候也大多是这般做法……
但这一次,赵阁臣把自己的重病消息到处通报,就相当于通告天下、摆明了自己要与辽东镇为敌,却不像是他一贯以来的风格,反而像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之道,当真是令人费解。”
听到吴三桂的这般说法,吴应熊与吴世霖皆是一愣,却是经过了吴三桂的提醒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赵俊臣的风格变化。
于是,吴应熊不由是面现疑惑,道:“若非是父亲的提醒,儿子恐怕也察觉不到此处蹊跷!当初赵阁臣途径咱们山海关的时候,他大概是担心陛下猜忌,并没有与咱们有任何接触,咱们也出于同样的考虑,只当是没见到赵阁臣的途径……
与此同时,也正是考虑到赵阁臣一向是行事隐蔽,所以咱们还刻意帮着赵阁臣隐瞒了行踪,就是希望赵阁臣能打何宇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赵阁臣竟是作风大变、闹了这么一出,确实是好生奇怪。”
吴三桂思索片刻后,并没有想到答案——谁能想到赵俊臣竟是要把辽东镇作为自己初次尝试阳谋手段的试金石?
最终,吴三桂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吴世霖,问道:“接下来,你就要亲自动身前往胡家庄探望赵阁臣了吧?”
吴世霖也是迅速点头道:“正是如此!”
“你父亲是怎么交代你的?”
吴世霖如实答道:“父亲说,孙儿见到赵阁臣之后,只要没有遇到危害咱们吴家利益之事,就要尽量配合赵阁臣打压辽东镇,最好是趁机动摇辽东镇的地位;
与此同时,也不能与赵阁臣靠得太近,否则就会引来陛下那边的更多猜忌……
最后则是让孙儿率一队关宁铁骑同去,因为何宇去探望赵阁臣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带着辽东铁骑,咱们把关宁铁骑带过去,也能压一压他的风头。”
吴三桂先是不置可否的轻轻点头,随后又补充了自己的意见,道:“你父亲的做法基本都对,但有些过于谨慎了……赵阁臣乃是朝廷的财神爷,咱们该接触还是要接触一下的,只要没有表现出结盟之意,陛下那边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所以,你去见了赵阁臣之后,一定要拿捏住其中分寸,既不能让陛下那边认为咱们吴家主动向赵阁臣靠拢,也不能让赵阁臣认为咱们吴家刻意疏远他!
与此同时,还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做好,其一是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此人乃是赵阁臣的心腹,咱们虽然不能与赵阁臣关系过于紧密,但与方振山接触之际却是可以稍稍紧密一些,有些事情也可以通过方振山去向赵阁臣传话……
其二是赵阁臣本人,你一定要趁着这次机会尽量打探一下赵阁臣的真实心思,譬如他对辽东边防的看法,譬如他对建州女真的看法,譬如他对咱们吴家的看法……以及,若是将来辽东边疆再次出现战事,而辽东镇则是作战不力、屡战屡败,他是否愿意支持咱们吴家全权接管东北边防之事!
若是赵阁臣他愿意支持咱们吴家接掌辽东边防,你也可以代表吴家向赵阁臣承诺一些回报……至于咱们吴家的回报究竟能到何般程度,就要看赵阁臣的支持力度,以及由你来亲自拿捏了。”
听到吴三桂的这般交代,吴世霖不由又是一惊,问道:“这般重要的事情,祖父您竟是要交由孙儿来做决定?”
吴三桂似笑非笑,道:“当然是由你来做决定,因为你还不是吴家家主,也不是蓟辽总督,但你终究是山海关总兵,在赵阁臣眼里,你的态度就是吴家的态度、你的想法就是吴家的想法,但若是将来情况有变,就可以由你的父亲出面反悔食言、一举推翻你的当初表态,若是将来情况再有变化,还有老夫可以出面推翻你父亲的表态……明白了吗?”
吴世霖恍然,连连点头道:“孙儿明白了!”
另一边,吴应熊的关注点则是不同,忍不住问道:“父亲,您刚才说辽东边疆将来还会再次出现战事,而且这次战事就算是辽东镇也会无力应付、屡战屡败……但据儿子所知,建州女真这些年来一直都还算是安份,也已经向朝廷纳贡称臣,父亲您为何认定建州女真一定会再次掀起战事?”
吴三桂冷笑道:“为父与建州女真交战多年,岂能不了解建州女真的侵略成性?建州女真这些年来确实是较为安份,但你想一想,建州女真这些年来的安分守己,可有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没有!完全没有!反而是因为几场天灾就闹得饿殍遍野!这般情况,只会让建州女真彻底摈弃与我大明和睦相处的念头!
所以,现在的建州女真,不仅是饿怕了,也已经忍到了极限,他们向朝廷纳贡称臣,只是想要专注渡过眼前难关罢了!
但等到他们渡过了眼前这场难关,回想起这几年的饥荒惨状,他们只会愈发觊觎我大明的富饶,那位玄烨大汗为了稳固自身权势、转移内部积蓄已久的矛盾,也必然会抛弃曾经的安分守己,彻底转变作风……到了那个时候,建州女真所有人侵略我大明疆土的决心,也将会前所未有的坚决强烈!
所以,只要再等几年,辽东不仅会再次出现战事,而且还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场血战……辽东镇固然是实力雄厚,但也应付不了如狼似虎的建州女真,到时候正是咱们吴家再次主掌辽东的大好机遇!”
说到这里,吴三桂的精神相貌终于是变得饱满焕发了,一双老眼也是愈发精光闪烁。
但很快,吴三桂就再次恢复了此前有气无力的模样,摇头道:“只可惜,为父已经老了,未必能看到那一天,如今也只是竭力为咱们吴家后人铺好道路、奠定基础罢了,咱们吴家今后究竟能达到何般程度,终究还要看你们这些后来人……唉,生不逢时啊……”
说到这里,吴三桂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挥手让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离开了。
在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转身离开之际,却听到吴三桂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幼孙吴世珵的身上,出言考校道:“刚才那篇《螳螂捕蝉》你背的很好,现在……你再为祖父背诵一篇《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就这样,在吴世珵的童声背诵声中,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表情复杂的离开了吴家后宅。
在中华文化之中,有“秉性”与“根性”的不同说法。
其中,所谓“秉性”,是指一个人因为自身经历所逐渐形成的表面性格;而所谓“根性”,则是一个人生而有之、颠覆不变的真实性格。
很显然,吴三桂虽然自认没有机遇,一直都是忠臣典范,但他的根性,依然是枭雄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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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庄,位于辽东镇西路防区,占地不过三百亩,村民不足百户,乃是一处很不起眼的寻常村落。
但这几天,就因为赵俊臣宣称自己在这里生了一场“重病”的缘故,辽东境内所有大人物皆是闻风而动,纷纷是向着胡家庄赶去。
一时间,一个小小的胡家庄,竟是代替锦州、辽阳二地,赫然成为了辽东地区的军政核心之地。
赵俊臣很清楚,胡家庄很快就会成为风云际会之地,自己所面临的情况也必然是异常复杂。
横行无忌的边镇军阀、虎视眈眈的野心家、看风使舵的政客、浑水摸鱼的投机者、别有图谋的卑劣小人……或许还要包括任人鱼肉的百姓……形形色色的人物、各式各样的立场、完全不同的利益诉求,都是赵俊臣接下来必须要面对的。
赵俊臣到时候面对不同人物、不同立场、不同诉求之际,也必须要摆出不同面孔、采取不同态度、做出不同决定。
一想到这些事情,赵俊臣就觉得有些头疼,隐隐还有些忐忑。
这般忐忑,主要是缘于自己初次刻意使用阳谋手段,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也无法预测自己的阳谋手段是否会彻底激怒辽东镇。
这一次,赵俊臣拿辽东镇作为自己初次尝试阳谋手段的试金石,看似是魄力惊人,就仿佛完全不把辽东镇放在眼里一般。
但实际上,赵俊臣心中很清楚,他之所以是选择使用阳谋手段对付辽东镇,只是因为辽东镇的优势太大,所以赵俊臣根本没有使用阴谋手段的施展空间。
在辽东境内,相较于地位稳固、不容动摇的辽东镇,赵俊臣只有两处地方占有优势——其一是他此行代表着朝廷大义,其二是他手里掌握着庙堂财政大权。
根据这两点优势,使用阳谋手段对付辽东镇也就成了赵俊臣的唯一选择。
相较于阴谋之术,阳谋之道或许是更为高明的手段,但阴谋也有阴谋的优势,那就是隐蔽性!
施展阴谋之际,只要计划安排足够巧妙、施展之际也是一切顺利,完全可以让敌人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是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只能当一个糊涂鬼,若是自己伪装得好,甚至还能让这个糊涂鬼对自己感恩戴德、托妻付子。
但阳谋则截然不同,绝大多数阳谋都没有任何隐蔽性可言,哪怕是可以一时蒙蔽敌人,敌人也迟早都能回过味来。
所以,施展阳谋之际,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敌人就是我,我就是要整死你,你可以竭力反抗,但你的所有反抗注定只是垂死挣扎。
从这方面而言,所谓阳谋,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是施展了阳谋手段,你若是没有彻底整死对手,就会为自己增添了一位势不两立的强敌!
赵俊臣现在要用阳谋对付辽东镇,就是要面对这般情况。
赵俊臣当然知道自己的“重病”是假的;
辽东各方势力也知道赵俊臣的“重病”是假的;
赵俊臣还知道辽东各方势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重病”是假的;
辽东各方势力同样知道赵俊臣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赵俊臣的“重病”是假的……
但所有人都在假装不知道。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清楚赵俊臣的这场“重病”,就是针对辽东镇的一个布局,就是要趁机敲打辽东镇,已然是引起了辽东镇这个庞然大物的敌意。
所以,赵俊臣这次的阳谋手段,绝对不能失败,否则就会威信大损、传为笑谈;
也绝对不能只是略胜一筹、稍占优势,否则就会引来辽东镇的彻底敌视、全力报复,可谓是后患无穷,只会让赵俊臣的未来局势愈发不堪。
唯有大获全胜,让辽东镇狠狠栽一个跟头,阵脚大乱、自顾不暇,让辽东镇到时候哪怕是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赵俊臣的阳谋,却依然只能低头服软、恳求赵俊臣出手拉他们一把,今后也不敢轻易报复与反抗,才算是这次阳谋的真正成功。
也正是因为这般要求极高,所以赵俊臣心中自然是有些忐忑,并没有太大信心。
而且因为赵俊臣当初离开京城之际,还以为这次辽东之行只是走过场罢了,所以身边没有任何幕僚同行,这个时候更是无人商议,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考虑全盘、承担一切。
赵俊臣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
这一天,胡家庄内最宽敞的一处房间之中,赵俊臣依然还在不住翻阅着手中书册,表情间满是感慨之态。
“手持利刃,必生杀意……我当初突然决定要用阳谋手段对付辽东镇,不仅是因为亲眼目睹了百姓们的惨状之后一时激愤,其实也是因为觉得自己经过认真钻研之后,对于阳谋手段已是略有所得,所以心底深处总有一种蠢蠢欲试的想法……
现在就算是想要后悔,却也已经完了,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黑走下去,寄望于自己的手段能有显著效果……冲动果然是魔鬼,但若是不冲动也会一生懊悔……人啊,总是这般纠结矛盾,我也无法免俗……”
稍稍感叹了几句之后,赵俊臣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沉思之色,又想道:“但经过这几天的详细思索,我倒也寻到了许多对策……
面对辽东镇之际,朝廷大义与庙堂财权乃是我仅有的两项优势,但若是能把这两项优势用好了,倒也足以影响很多事情……
历史上的四大阳谋,无论是推恩令、围魏救赵、二桃杀三士,还是狭天子以令诸侯,都可以利用我这两项优势搞出一些名堂来,足以让辽东镇阵脚大乱,重点是出手的时机必须要把握好,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而正在赵俊臣思及此处,房间外面突然有军歌响起,也打断了赵俊臣的思绪。
但赵俊臣并没有任何不快,胡家庄就这么点地方,相互间想要不干扰是不可能的,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听了片刻。
更何况,房间外面那些高唱军歌的人,皆是此行负责护送赵俊臣的禁军将士,他们会反复练习这首军歌,也完全是出于赵俊臣的授意。
“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一篇劝尔要紧歌,务必字字要记清……
……朝廷竭力凑银粮,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吃穿百十两,七品知县一般同;若再私心为己利,天地鬼神也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上阵打仗真奋勇,命该不死自然生;全心全意守国疆,杀了敌寇好立功;如果退缩干军令,一刀两断留劣名……
……切记好心待百姓,粮饷全靠他们耕;只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
……一忌奸淫人妇女,哪个不是父母生?尔家也有妻与女,受人羞辱怎能行?二莫见财生歹念,强盗终久有报应;纵得多少金银宝,阴曹地府一场空。三要谨遵朝廷令,越份违命罪不轻……!”
静静把这首军歌听完,赵俊臣满意的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些禁军将士倒也不笨,几天时间就把这首歌给学会了。”
这首军歌原本是北洋军的军歌,赵俊臣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是偶然间听过一次,虽然不算能是微言大义、磅礴经典,说教意味也过于明显了,但好处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于是就记下了几句。
而这几天,赵俊臣特意抽出时间修改填补了歌词内容,然后就把这首军歌传授给了身边的禁军将士。
等到与辽东镇进行接触之际,禁军将士就会反复高唱此歌,趁机把这首军歌传播到辽东镇边军之中。
当然,辽东镇的边军将士未必就会信服这首军歌所讲述的诸般道理,赵俊臣也没指望过所有辽东将士听到这首军歌之后就会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事实上,这首军歌虽然有几百字,但赵俊臣当初仅是记住了其中一句歌词,这次也只是想要让全体辽东将士皆是听到这句歌词。
这句歌词就是——“一兵吃穿百十两,七品知县一般同”!
“当辽东将士们听到这句歌词之后,再加上我的推波助澜,他们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是疑惑?是质疑?还是愤怒?”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禁军百户姜泉匆匆来到了房门外,禀报道:“赵阁臣,卑职已经打探清楚了附近各处村落的情况,返回向您复命了。”
房门一直没关,所以赵俊臣抬头看了姜泉一眼后,就抬手一招,说道:“进来说话吧。”
等到姜泉来到身边,赵俊臣又问道:“附近村落的具体情况如何?”
姜泉面现愤慨之态,答道:“正如您所预料一般,胡家庄的情况并不是孤例,附近各处村落也同样遇到了辽东边军的勒索敲诈,有许多无辜百姓都被辽东边军构陷为乱民,像是胡家庄一般村民被杀、妻女被掳的情况也有不少。”
赵俊臣又问道:“这里面,可是有辽东边军将士的家属族人也受波及?”
姜泉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道:“辽东镇倒也算是重视兵心,敲诈与构陷之际刻意避开了军中将士的直系家属,所以这些人相较于寻常百姓,并没有受到多少波及……
但您也知道,边军之中一向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总会有人做事肆无忌惮,所以卑职依然是寻到了三家村户,他们家中皆有子弟在辽东镇当兵,但依然是受到了波及,或是兄弟父母被打被杀、又或是妻女姊妹被掳走……至于像是远房亲戚与好友近邻受到波及的情况,那就更多了!
与此同时,辽东镇这次到处勒索敲砸,哪怕是边军将士的直系家属,也必须要捐献‘助军粮’,所以这些边军将士的亲族们就算是没有受到残害,也皆是心中不满。”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赵俊臣轻轻点头后,又问道:“那你可有向他们索要家书?”
姜泉再次答道:“这是您反复吩咐的事情,卑职自然是不敢疏忽,调查情况之后,立刻就向他们索要了家书,说是帮他们转交给军中亲人,就连那些受害的远方亲戚与好友近邻,我也都索要了一份。
只是因为这些百姓绝大多数都不识字,所以这些家书几乎都是卑职代笔所写,写得卑职这几天就连手腕都肿了!”
说完,姜泉就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家书,至少有三四十份,然后就双手递给了赵俊臣。
赵俊臣稍稍翻阅了几份,很快就满意点头道:“幸苦了,你干得不错,不愧是我的旧部!”
听到赵俊臣的夸奖,姜泉当即是面现兴奋,就连身体都忍不住有些轻颤。
但随后,姜泉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后问道:“赵阁臣,你收集这些家书,可是想要动摇辽东镇的军心士气?但卑职觉得,只怕是效果不大……”
听到姜泉的质疑,赵俊臣并未生气,反而是轻轻一笑,正打算是稍稍解释几句,但还不等赵俊臣开口,就见到许庆彦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房间,表情有些惊慌的大声喊道:“来了!辽东镇总兵何宇亲自来了,还带着好多边军铁骑!”
……
……
……
……
何宇终于来了。
因为辽东巡抚王世臻与辽东督抚方振山等人要召集锦州附近的搢绅乡佬一同前来探望赵俊臣的缘故,所以并没有选择与何宇同行。
少了王世臻、方振山等人的拖累,何宇率领辽东铁骑赶来胡家庄,自然是行程极快,也就第一时间赶到了胡家庄。
辽东分练总兵宋大禾虽然是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要第一时间赶来胡家庄探望赵俊臣,但辽东分练缺少快马,行程也要慢了不少。。
此时,赵俊臣听到禀报之后,又看到许庆彦的惊慌失措,不由是眉头皱起。
许庆彦曾经跟着赵俊臣一同北上前往陕甘三边,也曾是独自南下与台湾郑家接触,算是见过世面了,此时竟是因为何宇与辽东边军的出现就被吓住了,这般表现自然是让赵俊臣有些失望。
于是,赵俊臣冷声训斥道:“不过是何宇与辽东军来了,早有预料的事情,又不是天王老子与天兵天将来了,你慌什么?”
但很快,赵俊臣就知道自己误会许庆彦了。
只见许庆彦连连摇头,道:“何宇带来的可不是寻常的辽东边军,而是那支辽东铁骑!我看了一眼,好家伙,杀气腾腾啊!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何宇率着辽东铁骑来到胡家庄外之后,就当即把整个胡家庄都围了起来,所有辽东铁骑皆是没有下马、兵甲齐备,就像是随时都会冲杀一般!
又派了一位信使前来传信,说他这般做法是为了保护少爷,还说他想要尽快与少爷相见、探望少爷的病情,但希望少爷您能给个明示,能否让他率着三百辽东铁骑进入胡家庄,若是……”
许庆彦的语气愈发慌乱,说到后面竟是又停住了。
“把话说完!你今天为何总是只说一半话?若是什么?”
许庆彦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的看着赵俊臣,补充道:“何宇的信使还说,若是少爷您不敢让辽东铁骑进入胡家庄的话,他完全可以只带一名随从进入胡家庄进行探望。”
一旁的禁军百户姜泉听到许庆彦的禀报之后,当即是勃然大怒,咬牙道:“这是威胁!这是羞辱!这是要挟!何宇竟然敢这样做!简直是肆无忌惮!都说辽东镇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在辽东就像是土皇帝一般,果真不假!”
姜泉把赵俊臣视为人生偶像,所以看到姜泉这般态度,简直要比自己被羞辱还要愤怒。
赵俊臣沉默片刻后,再次冷笑道:“未必是威胁与要挟,但一定是个下马威……何宇故意让辽东铁骑摆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就是认为我绝对不敢让辽东铁骑进入胡家庄,最终只会服软、放他一个人进来探望,这就让我显得心虚胆怯了,见面之后自然也就气势弱了一头……”
许庆彦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咱们究竟要不要让辽东铁骑随着何宇一同进村探望少爷?”
赵俊臣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接站起身向着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先让我亲眼看一看,这支闻名天下的辽东铁骑,究竟有怎样的威风!”
见到赵俊臣这般态度,许庆彦与姜泉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也连忙跟在后面。
作为东北边疆的一处村落,胡家庄也与陕甘三边的那些村落一般建着丈高围墙,赵俊臣登上围墙之后向外望去,立刻就见到了那支传说中战功赫赫的天下强军——“辽东铁骑”!
此时的胡家庄,已经被辽东铁骑围得水泄不通,就像是许庆彦所描述的那般,所有辽东铁骑皆是人在马上、兵甲齐备、旗帜招展,就这般默默包围着胡家庄,好似随时都会发起攻势,时而还会有大批兵马突然间调动变阵,带起滚滚烟尘,更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行军之际不仅迅捷干脆,还能保整队列大致齐整。
赵俊臣虽然站在围墙之上,与村外的辽东铁骑相隔大约两里距离,但依然能感受到这支强军扑面而来的杀气与悍勇。
仔细观察片刻后,赵俊臣的表情同样凝重,终于是明白了许庆彦惊慌失措的原因,喃喃道:“这就是辽东铁骑……果然是名不虚传,若论悍勇之风,恐怕还在当初的战兵新军之上,若论兵甲精良,完全不逊于禁军精锐;若论骑射之术,似乎也不差于准噶尔汗国的精锐多少,若论军纪战术,同样有戚家新军的七八成架势……不愧是公认的天下强军。”
说话间,赵俊臣心中暗暗比较了一番,发现自己平生所见的各支军队之中,唯有当初奔赴宣府镇与爱新觉罗.玄烨进行谈判之际,所见到的那支建州女真精锐军队还能更胜一筹。
除此之外,当初的戚家新军也有潜力胜过辽东铁骑,但也只是潜力罢了。
曾经的戚家新军,不仅是规模太小,而且作战经验不足,随着河套战事的尘埃落定,这支军队倒是拥有了一定的作战经验了,军队规模也在不断扩张,但又因为戚斌的“战死沙场”,曾经的戚家新军变成了现在的“卫国军”,名义上的军中主帅变成了戚斌曾经的副手牛济,实际上的军中主帅则是赵俊臣的远房堂兄“李贺”,这般情况下赵俊臣也不确定这支军队是否还能保持曾经的朝气与潜力。
所以,赵俊臣眼前的这支“辽东铁骑”,也确实担得起“当世强军”的评价。
赵俊臣又暗暗估摸了一下眼前这支辽东铁骑的规模数量,再次轻声道:“这支辽东铁骑大约有三千人的规模……说起来,辽东铁骑总计有多少兵力?”
一旁的姜泉立刻答道:“辽东铁骑其实就是辽东镇总兵的私军,朝廷一向是无力节制,也无法掌握详细情况,至于辽东铁骑的具体规模,也只能根据各方面的情报进行粗略推算,应该是在一万二到一万五之间……何宇这一次果然是存心示威,一口气就带来了三千人。”
赵俊臣先是轻轻点头,然后又面现遗憾的摇头叹息道:“这样的强军,竟然有至少一万两千之众,明明应该是朝廷边防的擎天柱石,却只能掌握在满是私心的辽东总兵手里……太可惜了!”
随后,赵俊臣就转身下了围墙,又吩咐道:“何宇不是派来了一位信使吗?让他来见我!”
*
赵俊臣返回房间之后,许庆彦很快就引着一位千户装扮的辽东武官来到赵俊臣的面前。
这位辽东镇千户年纪不大,但神态精明、举止干练、隐隐带着一丝傲气,显然是何宇的心腹。
此人见到赵俊臣之后,立刻是态度恭敬的行礼问安,甚至还单膝跪地行了军礼。
然而,他的态度虽然是格外恭敬、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但话语之间却是完全没有任何恭敬之意。
“卑职辽东镇千户史城,见过赵阁臣!
启禀赵阁臣,我家总兵大人听闻您在胡家庄生了重病之后,就立刻放下手头一切事情、赶来探望赵阁臣了,为了保障您的安全,还带了一队辽东铁骑!
此时此刻,何总兵他就在村外静候着阁臣召见,只不过……考虑到阁臣您这次生病的起因,何总兵他不由是有些担心,觉得赵阁臣您恐怕是经受不起辽东铁骑的杀气,毕竟辽东铁骑每一个都是杀敌无算的好汉子,要比几具尸体可怖多了!
所以,何总兵就派了卑职前来征询赵阁臣的意见,究竟要不要让辽东铁骑跟着何总兵一同进村探望于您?若是赵阁臣您担心辽东铁骑的杀气会冲撞了自己,何总兵他也愿意独身一人来见赵阁臣!”
说完,史城就抬眼暗暗观察赵俊臣的反应。
赵俊臣与史城对视一眼,发现此人目光炯炯,充满了审视之意,但并没有任何讥讽之态。
于是,赵俊臣也立刻就猜到了史城的真实意图。
任谁都能猜到,赵俊臣被几具尸体吓出“重病”的事情绝对是假的,但史城这个时候依然是用这件事情来讥讽赵俊臣怯弱无胆,就是为了暗中试探赵俊臣的态度变化,想要看看赵俊臣见到了辽东铁骑之后,是否有服软与退缩之意。
与此同时,也是为了再次强调辽东镇的强硬态度,绝不是赵俊臣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赵俊臣与何宇都是大人物,也都重视颜面,所以何宇哪怕再是如何的横行无忌,有些话也不能亲自开口讲出来,否则就会让双方皆是无法下台。
反而像是史城这般地位不上不下的人物,可以言谈无忌、稍稍放肆一些,大不了何宇事后自认管教不严,开口训斥史城几句,表示自己一定会严惩于史城,事情也就过去了。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之后,赵俊臣的表情反而是带着一丝随意,缓缓道:“你回去之后告诉何总兵,我这里只有三点要求;
其一,何总兵可以带着辽东铁骑一同进村,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何必征询本阁的意见?
其二,胡家庄就这么点地方,现在已经驻扎了五百禁军将士,所以何总兵若是要率兵进村,让他自行考虑兵力规模,别把所有人挤得没处落脚就行;
其三,我这段时间暂住于胡家庄,一直都有向百姓们支付过宿费用,一旦是损坏了百姓财产,也会立刻拿出银子补偿,所以让何总兵领兵进村之际也事先准备好一些银子,辽东边军一向是威风凛凛、从来都看不见马蹄下面的百姓,进村之后不仅是人吃马嚼、占用民房,十有八九也会损害到百姓财产,到时候何总兵也要及时补偿才行!”
听到赵俊臣的答案,史城不由就是一愣。
史城来见赵俊臣之前,也曾有想过赵俊臣胆魄惊人,愿意让何宇率领辽东铁骑进村,但他万万没想到赵俊臣竟然还要让史城支付银子补偿胡家庄的村民。
这般要求,看似是爱民如子,但也同样是隐隐透露出了赵俊臣的某种态度——既然我赵俊臣已经来到了辽东,辽东的规矩就由我来定!
暗思之下,史城也不敢擅自回应赵俊臣的要求,微微垂首道:“赵阁臣的要求,卑职皆是记下了,现在就回去禀报何总兵。”
说完,史城就要起身离开。
但让史城更加没有想到的事情出现了。
眼看史城就要离开,赵俊臣突然抬手阻止,道:“你先等一下。”
在史城疑惑的目光之下,赵俊臣向身边的许庆彦与姜泉问道:“本阁刚刚才反应了过来,他最开始的那一番话,是不是在明目张胆的讥讽本阁?”
许庆彦与姜泉二人早就愤慨于史城的那番讥讽话语,皆是连连点头,争先答是。
“就是这样,此人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嘲讽阁臣!”
“区区一个边军百户,当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边,史城眼看赵俊臣要刁难自己,连忙解释道:“卑职的言行有失考虑,但绝不是想要讥讽阁臣,还望阁臣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卑职愿意返回军中主动领罚……”
但不等史城说完,赵俊臣就挥手打断道:“不必去军中领罚了,本阁也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但冒犯上官必须要受到责罚……当然,看在何总兵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太为难你,既然你嘴欠,那就罚你十个嘴巴子好了……你是自己扇自己?还是让本阁找人扇你?”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许庆彦与姜泉二人皆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史城很清楚,自己是避不过这场羞辱了,所以他咬牙道:“阁臣所言有理,是卑职嘴欠,卑职愿意自罚十个耳光!”
说完,史城就挥手连续扇了自己十个耳光,动手之际丝毫没有留力,可谓是啪啪作响——因为史城很清楚,自己若是扇轻了,赵俊臣绝对会命令许庆彦与姜泉二人动手。
随着十个耳光结束,史城的脸颊已是红肿,嘴角也泛出一丝血迹。
赵俊臣见到史城这般干脆利落、能屈能伸,眼中闪过了一丝凝重,但表面上则是满意点头道:“现在,你可以回去向何总兵禀报了!”
当史城转身迅速离开之后,看着史城的背影,许庆彦忍不住担忧问道:“少爷,你让这个人自扇嘴巴子确实解气,但咱们就这样让辽东铁骑进村?”
赵俊臣轻轻摇头,道:“不必担心,何宇就是想要吓唬我罢了,以辽东铁骑的战力,若是他真有歹念,难道咱们就有能力抵抗不成?不妨是主动放他们进来,还能显得咱们根本不怕他,也不会弱了气势。”
许庆彦依然是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认同了赵俊臣的说法。
另一边,姜泉请示过赵俊臣之后,却是快步了离开房间,打算召集组织禁军将士们准备迎接何宇,就像是赵俊臣所言一般,不能弱了气势。
*
与此同时,史城也已经离开了胡家庄,见到了辽东总兵何宇,然后就顶着红肿脸颊,把他与赵俊臣的见面经过向何宇如实禀报了一遍。
何宇听到禀报之后,不由是面现冷笑,道:“赵俊臣好**猾,看似是有些胆魄,答应让辽东铁骑进村,表面上也不限制辽东铁骑的进村人数,但又说什么胡家庄地方太小、容不下太多人,显然还是惧怕了辽东铁骑的威风,不敢让辽东铁骑进村人数太多,只要辽东铁骑在村内的兵力明显低于他身边禁军,他也能有些安全感……哈!偏偏还能说出一套合理说辞,这些朝廷中枢的官员,也就剩下一张嘴皮子了!”
说完,何宇看了一眼史城红肿的面颊,问道:“你可愿意再跑一趟为我传话?”
何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咬牙道:“卑职愿意!”
“好,你再去见赵俊臣,就说护卫他的任务交由我们辽东铁骑就足够了,完全可以让村里的那些禁军驻扎村外,把村内的守备任务皆是交给咱们辽东镇!我倒是要看一看,这个赵俊臣敢不敢答应!”
*
就这样,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之后,史城再次来到了赵俊臣的面前,向赵俊臣呈报了何宇的新态度。
赵俊臣听完之后,先是静静打量了史城片刻,然后突然问道:“你刚才是哪只脚先迈进房门的?”
……
……
……
……
史城此前刻意出言讥讽赵俊臣,主要是为了试探赵俊臣的底气与想法,最终也是自取其辱,受到了教训。
这一次,史城已经没必要继续试探赵俊臣了,也不想再次自取其辱,所以他见到赵俊臣之后,就一直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转述何宇的态度之际自然是免不了绵里藏针,但随后还刻意恭维了赵俊臣几句。
说完之后,史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自认为赵俊臣这一次绝对挑不出任何毛病。
史城确实干得不错,赵俊臣也确实没有挑出他的毛病。
但随后,史城就听到赵俊臣的突然询问。
“你刚才是首先用哪只脚迈进房门的?”
听到这个问题,史城只觉得不明所以,自己究竟是哪只脚首先迈进房门……这种事情也有必要特意确认一下?谁会特意留意这种事情?
但与此同时,史城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就在这时,赵俊臣身边的许庆彦突然想起了赵俊臣曾经向他讲过的一个笑话,顿时就猜出了赵俊臣的想法,脸上泛起莫名笑意,盯着史城的眼神也是幸灾乐祸。
史城偷偷抬头打量,没有发现赵俊臣的任何异常,却看到了许庆彦的表情变化,心中又是咯噔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反问道:“阁臣您认为卑职最好是哪只脚先迈进房门?”
赵俊臣见史城的反应谨慎,心中暗暗称赞了一下,随后就用一种随意的语气道:“右脚吧。”
史城当即答道:“那卑职就是右脚首先迈进房门的。”
下一刻,许庆彦突然跳了出来,大声指责道:“说谎,我明明看见你用的是左脚,你这是刻意欺瞒阁臣,该当何罪?”
随后,刚刚返回房间的姜泉也大声附和道:“许小哥说的没错,我也看见你是首先用左脚迈进房门……阁臣,他区区一个边军千户,竟然也敢欺瞒于您,您可要严惩他一番。”
史城大吃一惊,又连忙改口道:“还望阁臣恕罪,卑职从未想过要欺瞒阁臣,只是小人确实没有留意过自己刚才首先是用了哪只脚迈进房门,这种时候自然是要依照阁臣的喜好来回答……既然这两位都言之凿凿的表示卑职是左脚先迈进房门,那卑职就是先用左脚迈进房门的。”
“你确定?”赵俊臣又问道。
“卑职……确定。”史城用不确定的语气咬着牙回答道。
随后,许庆彦再次跳了出来,再次指责道:“大胆,你可知道,我家阁臣曾找过钦天监的官员算过命,那几位钦天监官员皆是表示,我家阁臣命犯‘左’、‘足’二字,还特意叮嘱过所有人,拜见我家赵阁臣的时候一定要首先用右脚迈进房门,你竟然先用左脚迈进房门,岂不是在诅咒我家阁臣?”
史城虽然也是精明沉稳之辈,但此刻也不由是目瞪口呆。
原来,他不管是首先用哪只脚迈进房门,都是错的。
但赵俊臣却很大度,挥手道:“你们不必大惊小怪,这位史千户也不是故意诅咒本阁,只是不知情罢了……所以,自然要罪减一等,这样吧……史千户,你就委屈一下再扇自己十耳光好了!”
赵俊臣刻意用这种荒唐理由羞辱史城,就是为了向辽东镇示威,表示自己根本没有把辽东镇放在眼里。
史城自然明白这些,但他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此时若是反抗了,只会让赵俊臣寻到新的理由继续羞辱他。
于是,史城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再次不声不响的连扇了自己十个巴掌,依然是啪啪作响、毫无留力。
见到史城这般表现,赵俊臣心中再一次暗暗欣赏。
能屈能伸大丈夫,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这“屈”与“伸”二字,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做到其中一点,还有少数人虽然能兼顾这两点,但往往都会选错时机。
出于心中的惜才之意,赵俊臣也就没有继续羞辱史城,而是言归正题,缓缓说道:“你家总兵大人的提议,在本阁看来依然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让他自行与禁军将领商议就是……你再向你家总兵大人说一声,像是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今后就不必征询我的意见了。”
然后,赵俊臣认真打量了史城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很不错,但希望你家总兵大人下次不要只是派你一个人来见我了……也不知道何总兵他究竟是器重你、还是厌恶你……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显而易见的挑拨离间之术。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就是暗示何宇屡次派出史城与赵俊臣相见传话,就是为了让史城在赵俊臣这里受到羞辱。
史城依然看明白了这一点,当即是答道:“何总兵对卑职委以重任,自然是器重的表现……卑职告辞!”
说完,史城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看着史城的远去背影,许庆彦面现兴奋,大声笑道:“当初我听少爷您讲过这个笑话,当时就觉得好笑,现在亲眼见到这个笑话发生在自己面前就觉得更好笑了……少爷你就该这么做,好生挫一挫辽东镇的傲气!”
但说到这里,许庆彦却又患得患失了起来,说道:“但我就是有些担心,何宇看到少爷您屡屡羞辱辽东镇之后会恼羞成怒……外面那三千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必要担心,我只是羞辱了一个小小的辽东千户,又不是羞辱了何宇,这二十巴掌没扇到何宇脸上,何宇不会那么容易恼羞成怒,他就是死活想要压一压我的威风、让我显出胆怯,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顿了顿后,赵俊臣目光深邃的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刻意要刁难史城这个小人物,只敢挑着软柿子捏,而是另有一些考虑!
这个史城你们也看到了,不仅是能屈能伸、精明干练,还能代表何宇向我传话、负责观察我的反应与态度,这说明他不仅是何宇的亲兵首领,更还是何宇的心腹幕僚……对于那些边军武官而言,亲兵首领往往就是他们最为信任的铁杆心腹,若是这个亲兵首领还能建言献策、担任幕僚工作,那更是要作为接班人重点培养!”
许庆彦听到赵俊臣这般说法,心中又有些发慌,问道:“这么说,咱们刚刚是逼着辽东镇的下一任总兵自扇了二十耳光?少爷,这……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有后患啊。”
赵俊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我前来辽东之前,曾是专门调查过辽东总兵何宇的性格作风,据传此人寡言少语、不显喜怒、狠辣果决,虽然极为排外,但对待自己人的时候却是赏罚分明!
所以,我这次虽然是屡次羞辱了史城,但他是代替何宇羞辱,所以他屡遭羞辱的惨状落在何宇眼里,何宇只会对他更为亲近,接下来不论是为了安抚人心,还是专门为了给我难堪,何宇都必然会重赏与提拔史城!
这样一来,史城最终也就有了更大的机会成为何宇的接班人……对于辽东镇而言,这件事原本也没什么,只看史城今天的种种表现,也确实是个难得人才,过些年由他接任辽东镇总兵,应该也能稳住局势……
但据我所知,何宇的身边还有一位亲兵首领,而且那位亲兵首领姓李,名叫李世杰!……在今天见到史城之前,那个李世杰一直都是我计划之中的重点观察目标!”
许庆彦又有些发愣,问道:“这个李世杰又有何不同寻常之处,还要少爷您重点留意?”
旁边的姜泉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微一变,然后向许庆彦解释道:“许小哥,你此前所见的那支辽东铁骑,最初乃是万历年间李成梁、李如桢父子所练,这两人先后都担任过辽东总兵,辽东镇现在尾大不掉的情况也是从他们担任辽东总兵期间所形成的……
所以,李家在辽东的影响力可谓是根深蒂固,而现任辽东总兵何宇,就是李家女婿!而赵阁臣所说的那个李世杰,恐怕就是李家后人。”
赵俊臣轻轻点头,道:“李世杰就是李家后人,这种人只要是进入辽东镇当兵,就一定会成为受到重点提拔培养,成为内定的接班人选之一……
嘿!我这次暗助史城在这场竞争之中先行一步,你们说李世杰会怎么想?也许会妒火中烧,也许会坦然接受,但无论如何,尝试一下总是没错。
史城以为我是想要离间他与何宇,但实际上,我是想要激烈他与李世杰的竞争……辽东镇过于团结了,对于朝廷中枢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我现在也是无处下手,所以咱们必须要主动为辽东镇内部制造一些嫌隙才行!”
*
就在赵俊臣向许庆彦与姜泉二人解释自己的真实想法之际,史城已是再次离开了胡家庄、来到了辽东镇总兵何宇的面前。
何宇见到史城的面颊又肿了一圈,当即是眉头一皱,问道:“赵俊臣又羞辱你了?”
史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随后就把他与赵俊臣的见面经过再次向何宇详细讲诉了一遍。
听到赵俊臣最后还想要离间自己与史城的关系,何宇表情不屑,道:“赵俊臣果然是黔驴技穷,不敢让太多辽东铁骑进村,只能想到这种下作手段了!
还说什么让我与禁军之人商议,我是何等身份,岂能亲自出面与禁军那些银样蜡枪头讨价还价?说根到底,赵俊臣还是胆怯了!”
说完,何宇再次看向史城。
一时间,史城还以为何宇又要派他去向赵俊臣传话,到时候必然又要自扇十个耳光,不由是面色一苦。
但史城的目光并未躲闪,依然是坦然看着何宇、等待着何宇的吩咐。
只要是何宇的命令,史城就算是心中再苦,也会毫不犹豫的领命行动。
见到史城这般表现,何宇眼中闪过了一丝满意。
随后,何宇就像是赵俊臣所料一般,认为自己这种时候应该设法奖赏与安抚史城,尤其是听说赵俊臣还曾经有过挑拨离间的意图,他就更认为自己必须要有所表示了。
于是,何宇冲着史城轻轻点头,道:“放心吧,咱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久时间,我也不想再与赵俊臣暗中纠缠了,否则怕是没完没了,只会让你屡屡受屈……
接下来,我会亲自率领一百铁骑进入胡家庄,你也随我同行,我见到赵俊臣之后,一定会设法为你挽回面子,绝对不能让你白受委屈!还有……”
说到这里,何宇解下了自己的腰间配刀,然后随手丢给了史城。
等史城惊讶间接过配刀之后,何宇说道:“这把配刀原本也是寻常,但它伴我多年、杀敌无算,现在就送给你了!”
见到何宇的这般做法,史城的心中委屈顿时是烟消云散,只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当即是单膝跪地大声道:“总兵大人放心,卑职今后一定善用这柄宝刀,为辽东争光、为总兵大人争气!”
另一边,何宇身边的众位武官见到这一幕,看向史城的目光皆是格外羡慕。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只见他人所得到的好处,却看不见他人所付出的辛苦,所以一时间有许多武官都忘记了自己此前见到史城受辱后的心中窃笑,只觉得何宇过于偏爱史城了。
不过是挨了二十个耳光罢了,何宇又何必直接把配刀送给史城?
更何况,这件事情有很多种解释,何宇托付给史城的这柄配刀,它可以只是代表一柄寻常配刀罢了,但也可以代表更多东西。
……
……
……
……
随着史城郑重其事的把配刀挂在自己腰间,众位辽东武官纷纷拱手向史城表达了恭贺之意,但气氛有些怪异,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
何宇虽然没有仔细观察,但他对于众位部将的心态变化也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并不在乎。
在何宇看来,史城若是想要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就必须要承担木秀于林的压力!
史城若是无法承担这般压力,那他将来也不配主掌辽东。
就像是赵俊臣所推测的那般,在何宇的心目之中,史城并不是他心中的唯一接班人选。
除了史城之外,还有何宇身边的另一位亲兵首领李世杰,虽然能力方面稍稍逊色一些,但作为李家子弟,却拥有更高的人脉声望,能比史城更好的整合辽东镇的全部力量;
再有则是辽东镇北路参将西门盛,此人资历与声望最高,领军作战能力也最强,长期镇守在东北边疆第一防线,还能把辽阳“贸易”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年纪大了些,与何宇乃是同一辈人,何宇认为自己至少还能继续坐镇辽东十年时间,等他退下之际西门盛的年纪也同样不小了,所以才没有成为第一人选。
总而言之,对于接班人选的问题,何宇并不着急做出决定,他有时间也有耐心,更有能力控制这些接班人之间的竞争,所以他乐于让这些接班人争相表现、相互竞争。
赵俊臣认为自己可以激化这些接班人之间的竞争,造成辽东镇的内部嫌隙,但何宇并不担心此事,他认为自己只要还在世上,就足以镇住辽东的一切!
*
等到众位辽东武官纷纷向史城恭贺一番之后,何宇也没有继续耽搁时间,只是抬手一挥马鞭,传令道:“史城、世杰,你们二人挑选一百名精锐铁骑,随我一同进入胡家庄!其余人等留在此处,继续包围胡家庄、随时等候命令。”
说完,何宇率先驱马,向着胡家庄的村口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史城与另一位相貌俊朗、神态傲气的年轻武官各自挑选了一队精锐铁骑,然后就连忙跟在何宇的马后。
这位年轻武官,自然就是李世杰了。
不同与史城的外柔内刚、善于言谈,李世杰的性格傲气、说话不绕圈子,从内到外都很强硬,若是刚才由他去见赵俊臣,是绝对不甘心自扇耳光的。
与史城策马并行之际,李世杰先是默默观察了史城片刻,随后轻声说道:“你枪术还行,但刀法太差,我用一匹千里宝马与你换这把刀如何?你若是担心总兵大人怪罪,就由我去说。”
史城也转头看了李世杰一眼,只见李世杰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自己腰间的配刀,不由是眉头一皱,道:“多谢李公子的美意,但我今后会抽出更多时间练习刀法,绝对不让这柄宝刀蒙尘,所以这柄刀还是留在我这里比较好。”
李世杰并不意外史城的拒绝,只是用不容拒绝的语气提议道:“给你半年时间,到时候咱们较量一下刀法!……还有,我虽是出身李家,但现在已是边军千户,不要再唤我李公子。”
史城表情有些凝重——李世杰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但他的骄傲并不是只缘于他的家世,此人天分极高,又有家学渊源,无论文韬武略皆有建树,只论武艺的话还要强过史城许多。
但史城并没有任何退缩之意,点头道:“好!半年之后,愿与李公子一较高下!”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何宇已经率着辽东铁骑来到了胡家庄村口。
李世杰听到史城再次称呼自己为“李公子”,顿时是面色一沉。
但李世杰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因为他看到一队禁军将士此时已经来到了胡家庄村口,正在摆出阵仗列队迎接何宇,李世杰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他与史城的争锋相对。
见到李世杰选择了暂时隐忍,史城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就转头观察起了不远处的禁军将士,只看到这些禁军将士大约有两百规模,皆是身材高大、队列整齐、兵甲精良,面对辽东铁骑的时候也是挺胸抬头,气势不落下风。
“两次冲锋!”旁边的李世杰也同样在暗暗观察这些禁军将士,随后作出判断:“总兵大人虽然说过这些禁军将士皆是银样蜡枪头,但眼前这批禁军应该是参加过陕甘三边的战事,拥有一定作战经验,士气也是十足……若是让我率领一百辽东铁骑与他们相战,需要两次冲杀才能彻底击溃他们。”
史城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若是这支禁军负责镇守胡家庄,你则是率领辽东铁骑攻打,需要多久才能攻破?”
“辽东铁骑乃是我辽东镇的心血,如何能浪费在攻城上面?就算是这处村落的丈高围墙,也不应该由辽东铁骑来攻……现在这个时节,直接用火箭围射就是,只需是一两个时辰之后,就能把村里所有人皆是烧死熏死,自然是不攻即破!”
听到李世杰的这般说法,史城眼中闪过了一丝钦佩,真心称赞道:“李千户高见!”
李世杰与史城进行交流之际,辽东铁骑已经穿过了禁军将士的队列,但他们交谈之际刻意加大了声音,让附近的禁军将士们皆是可以清楚听到。
一时间,附近的禁军将士皆是面现怒意,但他们面对杀气腾腾的辽东铁骑,却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最终,百余辽东铁骑就这样耀武扬威的进入了胡家庄内,随后何宇向史城确认了一下位置之后,就领着一众铁骑策马直奔赵俊臣的房间而去。
*
赵俊臣已经收到了何宇进村的消息,一直都在屋中静静等待。
很快,赵俊臣就听到了雷霆一般的马蹄奔腾之声,随着马蹄奔腾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地震感也是越来越强烈。
再等到整间屋子也开始轻微晃动之际,震耳欲聋的密集马蹄声又突然在某个瞬间尽数消失不见。
显然,何宇已经率着辽东铁骑来到了赵俊臣的房间院落之外,百余铁骑几乎是同时停下。
“仅是通过这些马蹄声,就足以说明辽东铁骑的强大实力……
这还只是百余名辽东铁骑所闹出的声势,完全无法想象一万两千名辽东铁骑同时冲锋之际,又将是怎样的风云变色……
更无法想象,较之辽东铁骑还要更胜一筹的那几支建州女真精锐,又会是怎样的强大……
相较而言,我当初在陕甘三边所指挥的那几场战事,还真就只能算是比烂了……任重而道远啊!”
暗思之际,赵俊臣又听到房间外响起了脚步声,当即是抬头看去。
然后,赵俊臣就见到何宇已是领着史城、张世杰、以及几位亲兵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就像是传闻中一般,何宇相貌、身材皆是寻常,但他表情冷硬、目光深沉,举手抬足间的强大气势,令人过目难忘。
等何宇走到房间门口处,就突然间停下了脚步,但他并没有表达求见之意,只是就这样默默站在原地片刻,等到房间内所有人皆是把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之后,何宇就刻意用左脚迈进房门。
随后,跟在何宇身后的史城、张世杰、以及几位亲兵,也皆是默契的纷纷首先使用左脚迈进房门。
史城不久前就因为首先用左脚迈进房门,被赵俊臣罚了十耳光,理由是赵俊臣命犯“左”、“足”二字,所有人与赵俊臣相见之际都应该率先用右脚迈进房门,否则就是诅咒赵俊臣。
而此时,何宇与麾下部将皆是刻意用左脚迈进房门,这显然也是一种无声挑衅。
见到这一幕,许庆彦与姜泉二人皆是忍不住面色一变。
但赵俊臣同样是一位能屈能伸的“好汉”,只装作没有看见这一幕,好似也根本没有发现何宇未经通报就自行进入房间的事情。
赵俊臣只是轻轻抬手,道:“何总兵来了,快请坐下谈话……只可惜本阁前段时间生了重病,体力心神皆是不支,也无法亲自出面迎接。”
说话之际,赵俊臣面色红润、气息充沛,一点都不像是重病未愈的模样,但他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何宇落座之后,也装作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赵俊臣的谎言,拱手道:“听闻赵阁臣您生了重病,卑职立刻就赶来探望,还带了一根上好的辽东山参……赵阁臣乃是国之柱臣,一定要注意身体、尽早治愈。”
赵俊臣摇头轻叹,道:“本阁也想尽早治愈,但本阁这一次恐怕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啊!”
何宇目光一闪,问道:“哦?却不知赵阁臣的心病缘于何处?”
“本阁的心病……当然是缘于辽东镇!”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在场众人又皆是面色一变。
何宇却是表情不变,只是问道:“辽东镇乃是朝廷的边防柱石,多年以来汗马功劳无数,却不知为何会成为赵阁臣的心病?”
赵俊臣悠悠道:“本阁一向是负责朝廷财政收支,也一直努力为朝廷开源节流,但如今建州女真已经向朝廷纳贡称臣,东北边疆战火停歇,辽东镇的军资耗费却是迟迟无法削减,让朝廷国库难以维持,更还让辽东百姓无辜受难……本阁自然就会生出心病。”
说到这里,赵俊臣的目光与何宇对视,问道:“却不知,何总兵是否有办法为本阁治愈心病?”
何宇依然是面无表情,道:“要让赵阁臣失望了,卑职不懂医术,自然也就没手段为赵阁臣治病!”
说到这里,何宇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认真严肃,目光与赵俊臣对视之际也是毫无退让之意,又说道:“赵阁臣,卑职也知道,朝廷中枢一直都想要削减辽东镇的钱粮,更还清楚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对于辽东镇的看法,认为辽东镇养寇自重、尾大不掉……
关于尾大不掉这一点,卑职不予置评,但关于养寇自重这一点,卑职却要坚决否认,也许七八十年前,辽东镇确实是存在养寇自重的嫌疑,但目前局势早已是时过境迁了!现在的建州女真,已然成为了我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辽东镇即使是全力以赴,也深感力不从心。
早在几十年前,建州女真就号称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时候他们虽然也是侵略成性、如狼似虎,但终究是规模太小、兵力不足,最多也就是进入大明疆土劫掠财富,但并没有侵城灭国的实力!
然而,自从那位玄烨大汗上位之后,这些年来建州女真看似是老实了一些,但一直都在积蓄实力、鼓励生育,人丁大为增涨,又一直利用境外的艰苦环境,以保持建州女真的坚韧与侵略性!
时至今日,建州女真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数量已经逼近五万之众!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若是有五支满万女真大军呢?再加上那些为虎作伥的蒙古左翼、朝鲜人、以及汉人叛徒,建州女真的实际兵力恐怕已经超过了辽东镇!
赵阁臣,关于建州女真的纳贡称臣究竟是否真心实意这一点,卑职不做评断,那是你们朝廷中枢衮衮诸公应该考虑的事情,但卑职却是知道,现在的建州女真绝对拥有颠覆大明的实力!这般情况下,若是由赵阁臣您来负责镇守东北边疆,您难道就敢削减边军开支吗?”
……
……
……
……
听到何宇的询问,赵俊臣不由是稍稍沉默,也确实是认真思索了片刻。
然而,还不等赵俊臣出声回答,何宇已是转头看向史城,下令道:“史城,褪下衣甲!”
史城听到命令之后,当即是毫无犹豫的当众脱下了身上衣甲,光着膀子站在众人面前。
随后,众人在史城身上看到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就在赵俊臣暗暗观察史城身上的数道伤疤之际,何宇又命令道:“史城,向阁臣解释一下,你身上这些伤疤的来历!”
一向是外软内硬的史城,听到命令之后顿时是面现骄傲之色,他先是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右肩与右胸上的刀疤,扬声道:“五年前,建州女真围攻辽阳,局势一度岌岌可危,卑职当时还只是一个边军总旗,奉命随军支援,在辽阳野外与建州女真大军血战一场,期间被建州女真砍成重伤,右肩与右胸各挨了一刀,右肩伤势尤为严重、深可见骨,好不容易才击退了建州女真的大军,但卑职战后高烧一场、险些丧命!”
接着,史城又伸手一指腹部,又说道:“三年前,建州女真长驱直入,四处劫掠辽东百姓、兵锋直指锦州,卑职当时已是军中百户,奉命随军拦击,在广宁城上浴血厮杀三日,亲手斩杀了两名建州精锐、五名建州女真的仆从军,击退了建州女真的七波攻势……但最终体力不支,竟是被建州女真的朝鲜奴仆军用木杆子捅伤了腹部,战后昏死三日之久!”
最后,史城又转过身,指了指背部的几处疤痕,继续说道:“两年前,建州女真攻破定辽右卫,整个辽东半岛也是沦丧近半,辽东铁骑与关宁铁骑合力迎战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血战三个时辰之后不支退败,卑职则是奉命断后!
好不容易等到我军主力终于脱离战场之后,卑职就率着兄弟们设法逃命,却被建州女真紧追不舍,奔逃之际背部被连续射中五箭,幸好卑职当时已是副千户,有资格身穿三层甲胄,伤势不算太重,但卑职的麾下同袍却没有卑职的运气,等到卑职好不容易逃进山沟里摆脱了建州女真的追杀,身边的三百同袍只活下了二十二个!”
随着史城解释完毕,何宇冷哼一声,道:“史城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就能成为边军千户,全是拼着性命换来的!但他也算是运气好的,近几年的数场血战,他都没错过,却依然能活到现在,还有更多边军将士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惨死于敌手,连尸骨都寻不到!”
说完,何宇再次盯着赵俊臣,又质问道:“赵阁臣,您曾在陕甘三边立下赫赫战功,也是一个知兵之人,自当是明白史城所经历的这几场战事究竟是何等的凶险万分,管中窥豹也足以看出辽东防线的岌岌可危、力不从心……
且容卑职说一句不客套的话,这般情况下还想要削减辽东镇的钱粮投入,不仅是对不起辽东将士的浴血奋战,更还是误国之举!”
随后,何宇又看了一眼史城依然红肿的脸颊,继续说道:“对于辽东将士而言,受些猜忌、受些羞辱,哪怕是因为荒唐理由被逼着自扇二十耳光,都还能忍,最多也就是寒心罢了!但若是没了钱粮,那可就是要命啊!……嘿!将士们战死沙场,倒也可以说是军人归宿,但……到时候又要由谁来守护边疆?”
听完了史城与何宇的陆续表诉,赵俊臣再次认真打量了何宇一眼,心中有些刮目相看。
都说何宇此人沉默寡言、不喜多话,但现在看来,何宇无论是口才还是辩术皆是不俗。
他这几番话下来,先是晓之以理,又是动之以情,最终则是软中带硬、隐含威胁,暗示赵俊臣此前刻意羞辱史城的做法会让边军将士寒心、让赵俊臣自觉理亏……但与此同时,却又处处给赵俊臣留了台阶下。
这一番话术下来,寻常人等只怕是立刻就要被说服了。
就像是赵俊臣身边的许庆彦与姜泉二人,哪怕是最初对何宇此人抱有敌意,此刻也皆是不由面现动摇之态。
但赵俊臣并不是寻常人等,完全没有因为何宇的这一番话而有任何动摇。
赵俊臣只是没有想到,何宇这个时候竟是摆出一副大义凌然、全心奉公的模样,与自己就事论事、大讲道理。
但下一刻,赵俊臣也就想明白了,无论是何宇此前的表现强势,还是何宇现在的晓理动情,都只是为了阻止朝廷中枢削减辽东镇的钱粮投入罢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赵俊臣不由一笑。
讲道理好啊,赵俊臣最善于讲道理、也最不缺道理,无论是正理还是歪理,赵俊臣肚子里都有一大堆。
但最开始的时候,赵俊臣却是表现出一副就快要被说服的模样,看向史城的目光还带着一些歉意,好似是愧疚于自己的此前刁难。
随后,只见赵俊臣缓缓起身,亲自向史城拱手致歉,道:“原来史千户竟是这般战功显赫,可谓是少年英雄……本阁此前不应该刻意刁难你、让英雄寒心,是本阁不对,还望史千户见谅一二!”
看到赵俊臣突然向史城致歉,在场众人皆是深感意外,史城稍稍犹豫了一下,也立刻回礼道:“赵阁臣言重了,卑职此前也确实有失礼之处。”
赵俊臣连连摇头,道:“听闻了你的事迹之后,本阁大为震撼,只觉得你目前的军职低了,你是朝廷功臣,理应是受到更多嘉奖,就像是何总兵所言一般,不能让将士寒心……这样吧,何总兵,就由你我二人联名向朝廷上呈奏疏,保举这位史城兄弟晋升为守备官如何?”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辽东镇众人皆是表情再次微变,何宇有些迟疑,史城暗暗惊喜,而另一位千户李世杰则顿时是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
在明朝军队之中,军职由下而上分别是小旗、总旗、百户、千户、守备官、参将、总兵、镇守总兵,再往上则是朝廷所册封的各种将军勋位。
其中,由千户晋升为守备官,就是军中武官晋升之际最大的一道门槛。
千户以下的军职,晋升之际只需要镇守总兵就能决定,权力也不算大,但守备官则是一座城池以及境内村落与堡垒的最高武官指挥,有资格独掌一片防区、开府建衙,权势也是质变飞跃,需要朝廷中枢的亲自任命才行。
所以,一旦是史城被朝廷任命为守备官,那他与李世杰的接班人之争,也将会彻底拉开差距,就算是李世杰身为李家子弟,今后一段时间内也很难与史城相争。
这也是何宇、史城、李世杰三人表情各异的原因所在。
而这三人的表情变化,也尽数落在赵俊臣的眼中。
最终,何宇也是别无选择——他这个时候若是否决了赵俊臣的提议,那就算是史城从前对他再是如何忠心耿耿,今后也一定会出现嫌隙——只好是面无表情的点头道:“既然赵阁臣有这般好意,卑职自然也不会拒绝……史城,还不快些谢过赵阁臣的抬举?”
史城当即是单膝跪地,大声道:“多谢赵阁臣!多谢总兵大人!”
与此同时,赵俊臣注意到,李世杰的表情变得更为难看了。
但赵俊臣就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般提议究竟是造成了怎样的后果,只是笑着让史城起身,表示自己非常看好史城的前途。
接下来,赵俊臣返回座位坐下,表情也再次恢复了严肃,看着何宇缓缓说道:“史城的事情暂且不必再提!何总兵,咱们言归正传,你刚才曾是询问本阁,若是本阁与你易地而处、肩负东北边疆防务,又是否愿意削减辽东镇的军费钱粮……本阁已经认真考虑过了,现在也可以给你一个准确答复!那就是……本阁依然愿意削减辽东镇的开支!”
说到这里,赵俊臣挥手阻止了何宇的插话意图,又说道:“对于建州女真的威胁,本阁一直是心中清楚,而且本阁也认为建州女真这次的纳贡称臣只是权宜之计,本阁还知道朝廷一旦是削减了辽东镇的钱粮之后,一定会影响到辽东镇的边防力量……但本阁认为自己在这般情况下依然有办法抵挡建州女真的狼子野心!”
见赵俊臣这般态度坚定,何宇表情愈发冰冷,问道:“哦?却不知赵阁臣您有何妙策?希望不是夸夸其谈!”
接下来,赵俊臣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缓声道:“本阁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解散辽东铁骑!”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在场众人皆是面色大变,一向还算冷静的何宇更是霍然起身,再也顾不上假客气,气势汹汹的瞪着赵俊臣,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赵俊臣则是表情不变,道:“若是何总兵没有听清,那本阁再说一遍……解散辽东铁骑!”
辽东铁骑不仅是战功赫赫的当世强军,更还是历任辽东总兵的私军、以及辽东镇在朝廷中枢与建州女真之间左右逢源的资本,所以赵俊臣的这般说法,无疑是彻底触犯了何宇的底线与禁忌!
一时间,何宇完全不见此前的城府,高声怒斥道:“辽东铁骑不仅我辽东镇苦心培养的当世强军,更还是抵抗建州女真的中坚力量,这些年来也唯有辽东铁骑与关宁铁骑有能力与建州女真的精锐争锋,岂能随意解散?赵阁臣你可知道,若是没了辽东铁骑,辽东防线立刻就会塌掉大半!这般后果,赵阁臣你可明白?”
赵俊臣的表情依然平静,缓缓道:“我不否认辽东铁骑乃是当世强军,也不否认辽东铁骑能与建州女真的精锐相抗衡……但在我眼里,对于辽东镇的整体防务而言,辽东铁骑的作用就是两个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
……
孩子发烧,所以今天只有半章,大家见谅。
……
……
……
“鸡肋?!”
何宇咬牙瞪着赵俊臣,他身后的那些辽东将士也都是相同表情,完全顾不得双方的地位差距。
辽东铁骑一向是辽东镇的骄傲,却被赵俊臣评价为鸡肋,这般描述在辽东镇的将士们看来,简直就是刻意羞辱。
在辽东众人的瞪视之下,赵俊臣表情不变、态度也不变,缓缓道:“对!就是鸡肋!不仅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更还徒耗了大量钱粮,付出与成果完全不成正比!
何总兵,还有各位辽东将士,你们也别光顾着生气,先回答本阁一个问题——你们辽东镇这些年来屡次击退建州女真的侵犯,究竟是凭借何种手段?是辽东铁骑战胜了建州女真大军吗?错了,是辽东镇持续数十年时间的‘坚壁清野’战略!
这几十年来,每当是遇到建州女真的大举侵犯,辽东镇都会收拢城外百姓、严守各处城池,让建州女真无法在境内劫掠到太多粮草,只能从大后方调运粮草维持军队补给!
这样一来,建州女真越是长驱直入,补给线就会拉得越长,所消耗的粮草也就越发惊人,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只能无奈退兵,而你们辽东镇也就可以跟着建州女真的退兵路线,轻而易举的收复失地,是不是这样?
至于辽东铁骑呢?这支强军乃是你们的心血所系,所以你们也就舍不得消耗折损,除非是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就绝不会让辽东铁骑投入战场与建州精锐死磕硬拼!
这样一来,辽东铁骑明明是一支野战骑兵,却只能与寻常步兵一般困守城池,却又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嘿,史城千户作为辽东铁骑的一员,刚才曾是向本阁描述自己的作战经历,固然是惊心动魄、令人钦佩!
但何总兵刚才曾是说过,史城参加了近几年以来辽东铁骑的所有大战,所以说根到底,近五年时间以来,辽东铁骑与建州女真的直面交锋次数,也仅仅只有这三次罢了,其中一次是负责守城,野外交战只有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与关宁铁骑联手迎敌,是不是这样?
所以,在本阁看来,辽东镇的边防基石,并不是号称当世强军的辽东铁骑,而是那些担负守城任务、不起眼的寻常边军将士,也是那些每当是遇到建州女真的进犯劫掠,就必须要放弃家业房田、进城避难的寻常村户!
但与此同时,朝廷中枢所提供的钱粮物资,大部分都被辽东镇用来供养维持辽东铁骑,辽东铁骑消耗了更多的钱粮物资,但作用却是不大……
嘿,这样一支辽东铁骑,不是鸡肋,又是什么?就算是当世强军,若不能上阵杀敌,又有何用?”
随着赵俊臣的这一番话,辽东镇众人一时间皆是哑口无言。
与此同时,何宇此前所表现的大义凌然,也因为赵俊臣的这一番话而变成了笑话。
站在赵俊臣身后的许庆彦与姜泉二人,刚才还因为何宇的慷慨陈词而表现出了动摇之态,但这一刻听到赵俊臣的质问之后,也皆是反应了过来。
建州女真的威胁固然是真的,但并不意味着辽东镇消耗钱粮过多的事情就是假的!
辽东镇这些年来屡次击退了建州女真的侵犯,固然也不假,但并不意味着辽东镇就是不可或缺,更不意味着辽东镇就可以独揽全功、要挟朝廷中枢!
辽东镇为了抵抗建州女真,自然是极为辛苦、牺牲了无数将士,但并不意味着辽东镇的高层们已是彻底抛弃了私心与己利、为了保家卫国而全力以赴!
何宇此前的慷慨陈词、大义凌然,其实就是偷换了这些概念,好似就因为建州女真的威胁极大,所以朝廷中枢就应该纵容辽东镇持续消耗过多钱粮;好似就因为辽东镇屡次击退了建州女真,所以辽东镇就应该尽揽全功、要挟朝廷;好似就因为辽东镇抵抗建州女真之际付出了大量牺牲,所以就是完美无瑕的军中楷模!
而辽东铁骑的存在,这样一支让辽东镇引以为傲的当世强军,偏偏就是何宇那些慷慨陈词、冠冕堂皇的最大讽刺!
就像是赵俊臣此前所言那般,真正让建州女真知难而退的,乃是坚壁清野之策,期间真正付出牺牲的,乃是辽东镇的高层们平日里看不上眼的寻常百姓与寻常边军,而辽东镇则是窃据了全部功劳、凭此向朝廷屡屡索要钱粮,却又把大部分资源都投给了出战机会极少的辽东铁骑。
但说根到底,辽东铁骑并不是朝廷的军队,而是辽东镇总兵的私军,是辽东镇在朝廷中枢与建州女真之间左右逢源、保持“独立性”的最大依仗与最大资本!
所以,何宇此前的言论再是如何慷慨陈词,史城身上的伤痕再是如何触目惊心,都依然无法改变辽东镇利用普通辽东军民的牺牲,来换取自己拥兵自重、养寇自立的本质!
这般情况下,辽东镇击退建州女真的战绩越是不容置疑,辽东军民所付出的牺牲越是触目惊心,就越是让何宇这些辽东镇高层显得自私、怯弱、与卑鄙!
想到这里,许庆彦与姜泉二人皆是向何宇投去了鄙夷目光。
何宇也没想到,赵俊臣竟是这般敏锐,轻易就拆穿了他的偷换概念。
若是换成寻常人,听到何宇那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引之以愧、软硬兼施的说法,只怕早就被说服了。
何宇早就知道赵俊臣不好对付,但也没想到会是这么难对付。
注意到许庆彦与姜泉二人的鄙夷眼光,何宇的表情愈发难看。
但何宇依然不愿意服软,继续瞪着赵俊臣,咬牙道:“原以为赵阁臣曾在陕甘三边立下不世之功,乃是一位知兵之人,却没想到依然会说出这般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辽东铁骑的出战次数确实不多,但若是没有辽东铁骑的威胁与牵制,辽东在坚壁清野之际所面临的防守压力也会成倍增涨,只能被动挨打,所以辽东铁骑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
赵俊臣依然摇头,道:“辽东铁骑的规模据传在一万二到一万五之间,若只是牵制的话,这般规模就显得太大了,也依然是投入与收获不成正比……更何况,不是还有山海关的关宁铁骑嘛!”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何宇的一双细目顿时瞪大,目光则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禁军将士快步进入房间,大声禀报道:“启禀阁老,山海关总兵吴世霖派来了一位先遣信使,说他率着一队关宁铁骑已经抵达了胡家庄十里之外,大约再有半柱香时间就会抵达。”
赵俊臣顿时是笑了。
这就是赵俊臣故意装病、选在胡家庄与辽东各方势力相见的原因。
赵俊臣若是去了锦州,那里是辽东镇势力最盛的地方,其余几家势力根本没有机会与辽东镇相抗衡。
但在胡家庄,就算是赵俊臣表现强硬一些,但只要一支关宁铁骑的出现,就足以让何宇等人投鼠忌器了!
……
因为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虫子认为自己应该详细解释一下。
虫子是山西人,大家也都清楚山西的近期状况,天灾暴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寒流还在,气温一降再降,暖气尚未供应,人在家里都要穿着棉衣——于是,虫子的父母与孩子陆续都病了。
所以,从三天前开始,虫子所更新的章节字数就在不断减少,而今后几天时间,恐怕依然是无力更新大章节,只能写多少更多少,全力保证不断更,今天比昨天更惨,新章节只有两千字,还望见谅!
……
……
……
事实证明,赵俊臣选在胡家庄这处不起眼的地方与辽东各方势力相见,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胡家庄虽然是位于辽东镇西路防区,但向西与山海关相距不远,吴家的关宁铁骑只需快马奔行两日时间就能抵达,往南走三百里路程则是渤海湾。
简而言之,在胡家庄这片范围,山海关与辽东镇所能投射的军队实力相差不大,能让双方相互牵制,若是时间稍稍充分一些,还能得到蓟镇的支援。
与此同时,一旦是局势不妙,赵俊臣也可以抛下一切迅速奔往渤海湾、直接乘船返回北直隶。
此时,当何宇听到“山海关”、“吴世霖”、“关宁铁骑”这些关键词之后,顿时是眉头一皱,他的表情依然冷峻,但目光之中的寒意则是逐渐收敛。
至于何宇身后的史城、李世杰等人,也纷纷是表情微变。
显然,这些辽东镇武官对于山海关吴家皆是暗暗忌惮。
山海关吴家所掌控的兵力远不如辽东镇,仅有万余关宁铁骑、以及三千余杂军,但仅是关宁铁骑的存在就足以让辽东镇不敢小觑了,更何况赵俊臣刚刚才发表了要用关宁铁骑代替辽东铁骑的观点。
注意到辽东镇众人的表情变化,赵俊臣心中颇为满意。
赵俊臣对于山海关吴家的信任与评价,并不比辽东镇更高,但赵俊臣很乐于看到这两股势力相互制衡、为自己创造可乘之机。
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刻意软化了态度,笑着提议道:“何总兵,我早就听说过关宁铁骑与辽东铁骑乃是齐名并价的当世强军,如今你带来了辽东铁骑,吴总兵则是带来了关宁铁骑,难得这两大强军齐聚一堂,不妨让我们同去观摩一下,趁机点评一下这两支强军的优劣不同?”
何宇面无表情的瞥了赵俊臣一眼,自然是明白赵俊臣想要趁机挑拨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
然而,因为赵俊臣此前的那番言论,何宇这个时候依然是必须要接招、只能让赵俊臣牵着鼻子走。
于是,何宇点了点头,冷声道:“也好,趁着这次机会,也能让赵阁臣看一看,我辽东铁骑并不是任谁都能代替的!”
说完,何宇就率着辽东镇众人向着屋外走去,赵俊臣微微一笑之后,也带着许庆彦与姜泉二人离开了房间,慢悠悠的跟在何宇等人的后方。
*
当赵俊臣登上了胡家庄的围墙之后,就看到何宇正在负手观察胡家庄的附近地势,身旁仅有几名亲兵护卫,但史城与李世杰二人则是不见了踪影。
显然,史城与李世杰皆已经赶去了村外的辽东铁骑军中,想要亲自指挥辽东铁骑与关宁铁骑进行切磋、一较长短。
赵俊臣来到了何宇的身边之后,突然挥了挥手。
然后,就见到许庆彦与姜泉二人领着一群禁军将士搬来了桌椅、酒水、茶点等物,手脚麻利的布置好了一切,然后就迅速退下了。
赵俊臣则是随意选了一张凳子坐下,又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向何宇说道:“何总兵,咱们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如何?”
见到赵俊臣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悠然姿态,何宇顿时是眉头一皱,就打算直接拒绝。
但赵俊臣又说道:“现在周围没有旁人,咱们在饮酒观战之际,也可以顺便说些心里话。”
何宇神色一动,终于是没有拒绝,来到了赵俊臣的面前坐下。
赵俊臣亲手给何宇倒了一杯酒、递给了何宇,何宇则是端着酒杯没动,一直等到赵俊臣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何宇举杯示意、率先饮下之后,何宇才终于是一饮而尽。
各饮了一杯酒水之后,赵俊臣问道:“何总兵,这段时间以来,朝廷中枢一直想要削减辽东镇的开支,辽东镇则是百般不从,本阁此次奉陛下之命巡视辽东,就是为了设法解决此事!而你我二人限于自身立场,此前皆是态度强硬了一些,搞得气氛有些僵,但此时没有外人,本阁也愿意说句真心话……
那就是,辽东镇的钱粮消耗固然是颇为惊人,但这般情况不应该只怪辽东镇一家!”
听到赵俊臣的这一番话,何宇再次一愣,看向赵俊臣的目光也充满了不可思议,隐隐已是猜到了赵俊臣接下来要说什么。
赵俊臣没有理会何宇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近年以来,本阁一直管着户部,但也要说句公道话,朝廷拨给辽东镇的银子,户部那边是有私下截留的;
等户部拨下钱粮之后,朝廷还要组织差役把钱粮运往辽东,而这一部分相关权职,则是掌握在‘周党’之手,同样是免不了雁过拔毛、中饱私囊;
再等到这批钱粮途径山海关,嘿!吴家十有八九也会暗中动些手脚……
说句犯忌讳的话,朝廷如今已是木朽蛀生之势,历年消耗钱粮最多的那几项顽疾,无论是供养藩宗、还是京杭漕运、又或是辽东防务,这没有任何一家势力是干净的,都是既得利益者……赵党、周党、清流、甚至也包括咱们的陛下!
再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削减辽东防务开支之事,主要是缘于我与周首辅二人的力推,在眼下的大明朝,只要我与周首辅二人联手合力,极少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就算辽东镇再是如何根深蒂固、不可或缺,我和周首辅两人也能寻到整治你们的办法……
但为何此事还会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因为在我与周首辅的眼里,真正棘手的抵抗力量,从来都不是你们辽东镇,而是朝堂中那些无处不在的既得利益者,其中也包括了我与周首辅的门下亲信!”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乃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但就是没有任何人敢说出来,否则就会成为世人眼里的公敌、就是众矢之的、就是与天下为敌!
何宇也是一个跋扈之辈,他敢拥兵自重、他敢养寇自立、他敢要挟朝廷,却依然不敢与天下为敌。
所以,何宇虽然也很清楚,辽东军费消耗巨大并不只是辽东镇一家的责任,但他依然不愿意说出真相,否则今后必然是举步维艰,要受到所有人的刻意刁难。
但此时,赵俊臣偏偏说出了真相。
一时间,何宇不由是有些相信了赵俊臣的“诚意”,认为赵俊臣确实是在向自己推心置腹。
于是,何宇的态度也随之稍稍软化,缓缓道:“这些事情,其实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但这一口黑锅,辽东镇必须要扣在自己头上……否则,辽东镇每年的军费钱粮,还会受到更多克扣、进一步减少!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其实,像是建州女真的威胁、辽东将士的牺牲、保家卫国的责任,这些漂亮话也就对赵阁臣您这样的人物能说一说,但您下面的那些官员,却根本不在乎这些,一旦是得罪了他们,他们也根本不管后果,只会变本加厉的刁难你!
许多时候,卑职宁愿是得罪赵阁臣您与周首辅这样的大人物,也不愿意得罪那些小鬼……他们远在京城,卑职总不能亲自领兵前去京城揍他们一顿吧?”
赵俊臣深表理解的点了点头,又说道:“国库的各项开支,一旦是出了国库之后,本阁也难以掌握详细情况!何总兵,你给本阁交个底,你们辽东去年实际上收到了多少钱粮?”
何宇稍稍犹豫一下之后,终于说道:“钱粮物资各项相加,大约有六百万两!”
赵俊臣微微一愣,道:“去年朝廷账面上支出辽饷八百五十万两,没想到你们辽东竟然能实收六百万,高达七成之多,要比本阁预计之中高了不少,何总兵果然是有些手段。”
何宇眼见赵俊臣的态度愈发坦诚,反而是有些不适应,最终也说了实话,道:“也不全是卑职的手段……阁臣您应该见过辽东巡抚王世臻,此人看似懦弱低调,但实际上是有些才干的,他自从赴任辽东之后,每年都会亲自奔赴朝廷中枢押送辽饷,也因为他的亲自坐镇押送,这些年来辽饷实收才能有七成之多,此前辽饷往往只能实收五成。
赵阁臣您也知道,辽东境内还有辽东团练与辽东分练两军,以卑职一向是眼里不容沙子的脾气,这两支驻军早就应该名存实亡了,但这两支驻军乃是归于王巡抚调动,卑职也正是看在王巡抚每年亲自押送辽饷的面子上,所以才一直留着他们。”
“王世臻……”赵俊臣喃喃自语间,也回想起了此人。
就像是何宇所言一般,每年国库支出辽饷之际,都是这个人亲自奔赴京城接收与押送。
而赵俊臣与王世臻此人还有另一层渊源,那就是赵俊臣的心腹幕僚牛辅德,从前就是王世臻的幕僚,但王世臻此人过于低调怯弱了,牛辅德跟着王世臻也是屡屡受气、无法施展才能,所以才离开了王世臻、转投到了赵俊臣的门下。
也正因为这般先入为主的印象,赵俊臣一直都没有在意此人。
但听到何宇的这一番话,赵俊臣却又发现,王世臻或许是性子懦弱低调了一些,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可取之处,也应该是自己下一步计划之中必须要考虑的一环。
诸般想法,在赵俊臣的脑中一闪而过,但赵俊臣表面上依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又说道:“所以,在本阁看来,朝廷就算是想要削减辽饷,这一部分削减也应该是各方共同承担,户部那边应该减少克扣截留,‘周党’那边应该降低粮耗,山海关那边也不应该雁过拔毛,最终营造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局面。”
何宇略略有些动摇,他依然不愿意削减辽东防务的开支,但赵俊臣的这般提议,对于辽东镇而言无疑是最不坏的结局。
然而,等到何宇向赵俊臣追问详细计划的时候,赵俊臣却又避而不谈了,说什么要等到辽东各方势力尽数抵达胡家庄之后才是公布计划的大好时机。
何宇自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就想要继续追问。
然而,赵俊臣却是突然抬手一指远方的滚滚烟尘,道:“关宁铁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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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霖率着两千关宁铁骑奔行而至,当他抬头遥遥望见胡家庄之际,表情却是格外凝重。
就在刚才,何宇派来了一位信使向吴世霖传话,说辽东铁骑也会分兵两千,在胡家庄外与关宁铁骑切磋一场,赵俊臣到时候也会在旁观看。
多年以来,关宁铁骑与辽东铁骑一直是暗暗较量,这场切磋的胜负无疑会关系到双方的地位与士气,还会影响到吴家在赵俊臣眼中的价值。
说实话,吴世霖有些信心不足,认为己方胜算较低。
当然,吴世霖的信心不足,并不是因为他认为关宁铁骑要弱于辽东铁骑,实际上吴世霖一直坚信关宁铁骑的战力要稳胜辽东铁骑一筹。
然而,关宁铁骑与辽东铁骑这两支军队虽然都被称作“铁骑”,但与全员骑兵构成的辽东铁骑不同,关宁铁骑的构成更为复杂,并不是一支纯粹骑兵,实际上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破阵箭头”、“甲骑中军”、以及“火炮后军”。
而这一次,吴世霖率领关宁铁骑赶来胡家庄之际,出于各种考虑只带来了“甲骑中军”,至于“破阵箭头”与“火炮后军”则是都留在了山海关,缺了这两部分军队,关宁铁骑的许多战法也就无法发挥,自然是要弱于辽东铁骑一筹。
不过,事到临头,吴世霖也没有退缩余地,只能咬着牙答应了这场切磋,心中暗暗期望自己的麾下将士能争气一些,最好是拼出一个不胜不败的平局。
此时,吴世霖不仅是看到了远方的胡家庄,还看到了胡家庄外正在严正以待的两千辽东铁骑。
于是,吴世霖当即是抬手高呼道:“同袍们,这些年来辽东铁骑与咱们关宁铁骑一直是暗中较劲、谁也不服谁,现在辽东铁骑摆出阵势要与咱们切磋一场,也是时候证明咱们关宁铁骑才是真正的大明第一强军了!
所有将士听令,积蓄马力、换为矢锋阵,准备随我冲锋!”
而就在吴世霖高喊军令之际,远处的辽东铁骑则是迅速分为左右两支,同样是策马奔行,向着关宁铁骑包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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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庄的围墙之上,赵俊臣一边是嗑着瓜子,一边是悠然自得的看着远处两支强军的交锋较量。
但赵俊臣的悠然态度只是伪装罢了,实际上当他看到这两支强军的冲锋态势之后,心中颇为震撼,只觉得朝廷中枢所控制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与这两支铁骑相提并论,对于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这两股势力也是愈发忌惮。
眼看着两支铁骑就要狠狠撞在一起,赵俊臣突然向何宇问道:“何总兵,你觉得谁会赢?”
何宇信心满满,道:“这支关宁铁骑缺了破阵箭头与火炮后军,只有两千甲骑中军,许多战法无法施展,自然不是辽东铁骑的对手!实际上,就算是关宁铁骑的破阵箭头与火炮后军也一同来了,最终也必然是我辽东铁骑更胜一筹!”
顿了顿后,何宇似乎是有些担心赵俊臣不了解状况,又详细解释道:“关宁铁骑乃是由三部分军队共同构成,也就是卑职刚才所提到的破阵箭头、甲骑中军、以及火炮后军!
其中,火炮后军是一支怎样的军队,赵阁臣只听名字也就知道了;至于甲骑中军,赵阁臣如今也是亲眼所见,可谓是甲胄精良、马力强劲,最善于正面强攻……但关宁铁骑最为特殊的一点,却还是破阵箭头!”
赵俊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问道:“听说,破阵箭头全是由蒙古战俘、女真奴隶、以及汉人死囚构成?”
何宇轻哼一声,道:“正是如此,关宁铁骑每当是与敌作战,都会率先派出悍不畏死的破阵箭头冲在前方,设法打乱敌军阵型,但吴家并不在意破阵箭头的死活,在破阵箭头冲锋之际,火炮后军也会不分敌我的全力炮击,造成敌军的骚乱,最后则是由甲骑中军出动给予雷霆一击……这般战法,倒也算是屡试不爽,就连建州女真也是吃亏了好几次!”
似乎是担心赵俊臣认为辽东铁骑胜之不武,何宇又补充道:“不过,关宁铁骑有关宁铁骑的战术,我辽东铁骑也有辽东铁骑的长处,辽东铁骑乃是由全员骑兵构成,自从成军之后就格外重视奇袭、奔袭、以及夜袭的战法……
所以,卑职此前曾言辽东铁骑就算是出战次数不多,也同样可以牵制建州女真、让建州女真投鼠忌器,绝对没有任何虚假!”
“原来如此!”
赵俊臣笑着点头,但态度却是不置可否,也让人无法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就这样,在吴世霖信心不足、何宇胸有成竹、赵俊臣则是不置可否的情况下,辽东铁骑与关宁铁骑这两支强军终于是狠狠撞在了一起。
然而,最终的胜负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深感意外。
明明是战法不全、处于劣势的关宁铁骑不仅是赢了,还赢得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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