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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闻言之后,西门盛当即是心中闪过了一丝警惕。

    他并不是蠢人,隐隐已经发现了赵俊臣的意图。

    但最终,西门盛还是缓缓道:“请赵阁臣赐教。”

    见到西门盛的这般回应,赵俊臣满意点头。

    这也算是赵俊臣最为“欣赏”西门盛的一点,这个人看似是坚定强硬,面对弱小人物的时候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立场与追求,乃是外因驱动的性子,总是会下意识的寻找一个更强大、更坚定的人物作为自己的主心骨。

    从前,何宇就是西门盛的主心骨,但今后……赵俊臣却没有多少自信,可以让自己可以代替何宇,成为西门盛的主心骨。

    毕竟,像是西门盛这样的人物,就算是存在极为明显的性格缺陷,想要彻底降服也不是一件易事。

    赵俊臣当然是比西门盛更为强大坚定,若是赵俊臣有时间长期留在辽东境内,不断为西门盛洗脑灌输、施加影响,倒是很有信心可以让西门盛彻底臣服自己、对自己马首是瞻。

    只可惜,赵俊臣很快就要离开辽东境内了,今后与西门盛的接触机会也不会很多,所以他想要代替何宇成为西门盛的主心骨,虽然不能说是毫无机会,但确实是机会不大。

    所以在赵俊臣的心目之中,西门盛就只是辽东镇总兵的过渡人选罢了。

    但此时此刻,随着何宇的遇害身亡,西门盛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主心骨,又因为赵俊臣的暗中扶持而极有机会接任辽东镇总兵之位,所以赵俊臣也就暂时变成了对西门盛影响最大的人。

    西门盛对赵俊臣的看法也是极为复杂,既有感激,也有猜疑,既想要亲近,又暗自戒备……但无论如何,西门盛还是会忍不住认真考虑赵俊臣的意见。

    *

    赵俊臣一边是再次为西门盛续了一杯茶水,一边是不紧不慢的说道:“其实,西门参将现在还没有理清思绪、想不明白自己的未来方向,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你也是最近这几天才发现自己有机会接任总兵之位,自然是不可能把所有事情皆是考虑清楚,但……

    在我朝九大边镇之中,辽东镇的实力最强、边防任务也最重,未来随着辽饷改革的逐步落实,又即将要迎来诸多巨大变化,所以你接任总兵位置之后,就绝不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否则辽东局势就会迟迟无法稳定,还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内耗与混乱之中,对所有人皆是没有任何好处。”

    闻言之后,西门盛点头表示同意,但他看向赵俊臣的目光则是愈发戒备,认为赵俊臣经过这一番话的铺垫之后,就该要趁机向自己灌输某些想法、为自己指明“正确”方向了。

    西门盛认为,自己接下来必须要谨慎筛选与甄别,绝不能轻易让赵俊臣误导了思路。

    注意到西门盛的戒备之意后,赵俊臣则不由是微微一笑,突然问道:“西门参将是不是认为,本阁讲到这里之后,就会向你灌输某些想法、为你指明未来方向,趁机引导你的思路与决策,所以你才会忍不住面现戒备?

    哈哈,无需是这般多疑,本阁也不是那种无时无刻都在玩弄人心、算计他人的狡诈之辈……实际上,本阁对你的建议,并没有夹杂任何私货,它只有四个字——以稳待定!”

    “以稳待定?何意?”西门盛微微一愣后,疑惑问道。

    赵俊臣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推心置腹,继续笑道:“本阁并不打算向你灌输任何想法,也不想要为你指引未来方向,你未来想要如何驾驭辽东镇、又想要带领辽东镇走向何方,本阁并不准备干涉,你现在虽然还没有理清思路、寻到方向,但你并不是一个笨人,相信你迟早都会理清思路、寻到方向,到了那个时候,究竟要怎样做事,一切皆是由你做主!

    但本阁希望,在你理清思路、寻到方向之前,绝对不要盲动,既不要去做任何没把握的事情,也不要随意与人冲突树立政敌,一切皆是以维稳局势优先,只要辽东局势得以稳定,你就可以坐稳总兵之位,然后就能有更多时间思考观察,慢慢理清思路、寻找方向,迟早都可以实现自身抱负,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而所谓‘以稳待定’,意思也很简单,就是优先稳住辽东局势、稳住自身权位,耐心等待自己理清思路、寻到方向,然后再做决定!虽然本阁也很希望,西门参将的未来想法会与本阁相符,但本阁刚才也说过了,并不会干涉你的想法,一切由你决定。”

    顿了顿后,赵俊臣表情间闪过了一丝讥讽:“世人很容易陷入一种思维误区,马有四条腿,羊也有四条腿,所以马就是羊;我需要做点事情证明自己,如今又正好有这样一件事情摆在眼前,所以我就必须要做这件事情……本阁希望,西门参将你千万不要陷入这样的思维误区之中!”

    闻言之后,西门盛不由是再次愣住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中庸持稳的建议,完全没有趁机向自己灌输任何想法,也完全不打算趁机引导自己的思路。

    但仔细思考之后,西门盛又不得不承认,赵俊臣的这项建议确实是没有任何害处,甚至可以算是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最佳应对之策,可谓是一片诚心。

    所以,西门盛沉思许久之后,终于是点头答应道:“赵阁臣所言有理,卑职一定会谨记阁臣的教诲,以稳待定、绝不盲动!”

    闻言之后,赵俊臣则是心中暗暗得计。

    *

    赵俊臣所建议的“以稳待定”之策,看似是中庸寻常,全盘为西门盛考量,似乎也没有夹杂任何私货,但实际上西门盛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被赵俊臣引导了思路方向。

    只要西门盛愿意依计而行,赵俊臣对辽东镇的布局与设想就算是彻底成型了。

    要知道,等到辽饷改革逐步落实之后,辽东镇总兵就会失去大部分财政权力,各路参将与各地守备也不再像是从前一般只能依赖辽东镇总兵为他们分配粮饷物资,自主权力皆是大幅增强。

    但在最开始的时候,辽东镇总兵的权势地位并不会迅速衰落。

    这一方面是因为何宇的余威尚存,各路参将与守备早就习惯了对辽东镇总兵惟命是从,无法轻易下定决心对抗下一任的辽东镇总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门盛原本就是威望最高、根基最深、实力最强的辽东镇高层武将,当他顺利接任成为辽东镇总兵之后,依然有能力轻易压制绝大多数的反对意见。

    所以,若是西门盛接任辽东镇总兵之后,就迅速出手制造事端、压制异己,全力为自己树立威信、不折手段的增强权势,那就算是辽饷改革顺利落实,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辽东镇总兵依然会是说一不二、唯我独尊。

    西门盛虽然存在性格缺陷,总是下意识的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主心骨,但他面对弱小之辈的时候依然是态度强硬、咄咄逼人,而辽东镇的其余几位参将显然是不会被他放在眼里,所以若是没有赵俊臣的暗中干涉,西门盛很容易就可以维持辽东镇总兵的权威。

    正是出于这般考量,赵俊臣才会向西门盛提出这样一个“以稳待定”的建议。

    这般建议看似稳妥,但西门盛依计而行之后,就不会随意出手打压异己,也不会擅自制造各种事端,反而是会为了稳定局势而更多主动征询他人意见。

    但李泽荷、甘成、徐郃等人,却皆不是安分守己之辈,甚至可以说是一身贱骨,若是西门盛上位之初就迅速出手敲打他们、强迫他们做事,他们必然是会心存敬畏、不敢轻易违抗军令,但若是他们发现西门盛接任上位之后,不仅没有敲打他们树立威信,反而是毫无动静,还经常向他们征询意见,这几人的敬畏之意就会迅速消解,胆子也会越来越大,很快就敢与西门盛争锋相对了!

    这样一来,辽东镇就会逐渐变成全体高层武官的共治格局,也是赵俊臣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虽然赵俊臣经常在心中暗暗嘲讽所谓“分权共治”的种种弊端,也曾经利用这一招彻底瓦解了辽东镇的团结一心,但实际上赵俊臣对于“分权共治”的政治制度并没有任何偏见。

    这世间万物,总是有利也有弊,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实际上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多东西都是自成体系的,好处与坏处也是相伴而生,不可能占尽好处却又杜绝坏处,只能是尽量扬长避短,不同体系也只有合适与否之分,并无高低之别。

    “分权共治”的弊处是更容易被外部势力寻到抓手、分而治之,行政效率也会更为缓慢,但好处是所有人都可以表达意见、寻到自己的代言人,决策考虑之际也会更为全面,不敢明着“抓大放小”;

    与之相对应的集权主义,也同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处与坏处,好处是决策效率更快,更容易动员自身力量、挖掘全部潜力,但坏处则是行政者的所有权力皆是源于更高层的权力,所以也只会向更高层的权力效忠负责。

    在赵俊臣的心目之中,未来的辽东镇就更为适合分权共治的情况,这种格局一旦成型之后,辽东镇的任何一方势力若是还想要让己方占据优势,就只能前往朝廷中枢寻找靠山,而掌握着财政大权的赵俊臣无疑就是最佳选择之一。

    但无论如何,朝廷中枢对于辽东镇的掌控力度,必然是会迅速提升,辽东镇就再也无法像是从前一般尾大不掉、拥兵自重。

    与此同时,只要朝廷中枢提前为辽东镇制定好一系列框架,就可以牢牢禁锢住辽东镇各方势力,无论是谁都难以擅自突破框架、独走自决,辽东地区的未来局势也就可以彻底巩固了。

    *

    诸般想法,在赵俊臣的心中只是一闪而过。

    表面上,赵俊臣只是微笑点头,道:“既然西门参将愿意采纳本阁的建议,那本阁也就可以放心向你交代一些事情了。”

    ……

    ……

    ……

    ……

    接下来,赵俊臣终于向西门盛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总体而言,这些条件既不出奇、也不苛刻,皆是意料之中、老生常谈。

    首先,赵俊臣希望西门盛上位之后可以全力支持辽饷改革与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而赵俊臣也会利用这两项计划向西门盛倾斜更多资源,协助西门盛稳固权位;

    其次,赵俊臣又反复强调,若是辽东边疆将来再次燃起战火,辽东镇一定要坚持采用坚壁清野、拉长战线的战术方针,若是想要改变作战方式则必须要经过朝廷中枢的同意;

    再次,赵俊臣认为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朝廷中枢也将是多事之秋,所以就希望西门盛不要轻易引发事端、给朝廷中枢添乱;

    最后,赵俊臣希望辽东镇发挥好自己的牵制作用,如果山海关吴家将来出现异动、擅自出兵,不论他们搬出了怎样的理由,即便是宣称自己乃是奉旨进京勤王、平叛剿奸,也一定要全力阻止。

    赵俊臣的这几项条件,无论于公于私皆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既没有超出西门盛的权限与职责,也完全符合赵俊臣所建议的“以稳待定”之策,而且赵俊臣也承诺了丰厚回报,所以西门盛稍稍考虑片刻之后,就逐一点头同意了。

    但实际上,这一系列看似寻常的条件,就是赵俊臣为辽东镇所量身制定的未来框架,一旦是形成了惯例之后,就会化成一副枷锁,牢牢套在辽东镇身上。

    再然后,赵俊臣就可以不必过于操心辽东局势了,即便是将来与德庆皇帝掀桌子翻脸之后,也不必分心担忧山海关吴家与建州女真这两大变数,实现了自身意图之余,还顺便麻痹了西门盛。

    而西门盛看到这些提议与要求皆是秉公无私、合情合法之后,则不由是对赵俊臣增添了几分信任,心中猜忌之意也稍稍消解,这般心绪变幻之下,也就愈发感念赵俊臣的扶持之恩了。

    就这样,赵俊臣与西门盛之间,终于是达成了合作、形成了默契。

    接下来,西门盛又陪着赵俊臣饮了几杯茶,闲聊交心了几句,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从结果而言,这场谈话无论是进程还是结果,至始至终都在赵俊臣的掌控之下,西门盛完全被赵俊臣给拿捏住了。

    若论心机与权谋,像是西门盛这样的边军武将,自然是远远不及赵俊臣这样的权臣贪官。

    *

    这场会面结束之后,很快就在抚顺关内引发了一系列的后续反应。

    当西门盛告辞离开之后,就发现抚顺关内的文武官员纷纷是寻找各种理由拜见自己,想要向他打探这场会谈的细节与结果。

    出于各种考虑,西门盛也不愿意显得与赵俊臣关系太近,所以就宣称自己已经与赵俊臣化解了矛盾,但表态之际却又是面色凝重、刻意皱起了眉头,似乎是不尽不实、言不由衷。

    而西门盛的这般表现,落在某些自作聪明之人眼里,自然是误以为他与赵俊臣二人依然是貌合神离、立场冲突,说不定经过这场会面之后,双方矛盾还进一步激化了。

    与此同时,这场会面结束之后不久,赵俊臣就突然向外宣布,说自己巡视辽东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也已经配合各方势力稳定了辽东局势,所以他明天早上就会离开抚顺关,启程返回京城中枢。

    看到赵俊臣这般急切想要离开辽东,完全不准备参与战后的犒赏全军之事,也完全不打算干预各级文武官员的功过赏罚,那些自作聪明之人也就愈发认定,认为赵俊臣与西门盛的这场会面必然是不欢而散了。

    毕竟,无论是犒劳全军将士,还是评定功过赏罚,皆是关系着战后的利益分配,按理说赵俊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错过,必然是想要积极参与、趁机为自己分一杯羹,再不济也能增强他在辽东境内的声望与人脉,但赵俊臣竟然就这样直接放弃、抽身离开了。

    很显然,一定是赵俊臣与西门盛的交涉过程极不愉快,而且西门盛仗着自己如今风头正盛,自然是态度极为强势,完全断绝了赵俊臣想要趁机占便宜的念头,所以赵俊臣才会主动放弃了这些近在眼前的好处。

    事实上,赵俊臣当然是想要参与犒赏全军将士、评定各级官员功过赏罚的事情,若是没有发现令狐光的暗中监视,赵俊臣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

    但赵俊臣既然已经发现了令狐光的暗中监视,这些好处就只好是忍痛割弃了,否则就会引起德庆皇帝的更多猜疑,让德庆皇帝愈发认定赵俊臣存在觊觎兵权之野心。

    这般权衡利弊之后,赵俊臣索性是决定直接离开辽东,趁机让西门盛进一步提升威望,换取西门盛的更多好感与信任。

    这个世界上,有资格接触内幕真相、也足够聪明善思之人终究只是极少数,那些雾里看花、自作聪明之人才是主流。

    于是,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之间,很快就传出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譬如“西门参将直言怒斥赵阁臣窃取军功”、“赵阁臣在西门参将面前自讨无趣”、“西门参将的威胁恐吓让赵俊臣面无血色”等等。

    辽东镇的各级武官还没有忘记赵俊臣不久前窃取军功的卑劣行径,所以随着这类谣言的不断涌现,西门盛的全军威望也是再次提升,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这天晚上,因为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以及一批中层武官的强烈建议,而且徐郃也是主动表态退位让贤,西门盛很快就在辽东镇的内部公推之下,成为了新一任的辽东镇代理总兵。

    这样一来,距离西门盛正式升任辽东镇总兵之位,也就只差朝廷中枢认证这一项环节了。

    *

    这一夜,因为各种流言与变故的不断出现,许多人皆是彻夜未眠,时间很快就已是第二天清晨。

    赵俊臣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到天色刚亮之际,就迅速召集了麾下的禁军护卫,准备离开抚顺关。

    看赵俊臣确实是去意已决,西门盛也就没有出言挽留,只是率领全体文武官员出城十里相送,可谓是声势浩大,同时又给人一种迫不及待想要送走瘟神的感觉。

    赵俊臣也完全没有拖泥带水,在驿站告辞了众位官员之后,就迅速向西远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当赵俊臣离开之际,令狐光曾是表态他想要随行护卫,但很快就被赵俊臣婉言谢绝了,反而是邀请了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相伴同行。

    方振山心中清楚,赵俊臣一定是想要趁着同行机会向自己交代一些事情,所以也是欣然同意。

    *

    又过了三天时间之后,赵俊臣终于是风尘仆仆的返回了锦州境内。

    根据赵俊臣的既定计划,他接下来就会再次前往锦州大营、与许庆彦汇合,然后就带着锦州大营的上万斤库存黄金继续向西而行、尽快返回京城中枢。

    方振山身为辽东督抚同知,驻地就位于锦州城内,当他把赵俊臣送到锦州境内之后,就会留在官邸驻地、与赵俊臣彻底告别。

    在通往锦州大营的官道上,趁着两人彻底分开之前,赵俊臣再一次向方振山叮嘱道:“方督抚,眼看着咱们二人就要分别了,本阁也就最后叮嘱你一次……目前的辽东局势,还不是你争夺总兵之位的最佳时机,但你也不要心急,本阁会想办法首先让你兼任辽东镇副总兵之位,任务是配合辽东镇落实辽饷改革之事,陛下他一直想要扭转辽东镇的尾大不掉,大概是不会拒绝这项提议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你的副总兵任命很快就会送到辽东。”

    这三天以来,赵俊臣已经陆续向方振山透漏了许多事情,方振山也逐渐摸清了赵俊臣的大致想法。

    闻言之后,方振山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无奈,点头道:“多谢赵阁臣的扶持,下官也明白您的意思,在协助朝廷中枢落实辽饷改革之际,下官就有资格可以干涉辽东镇的粮饷分配,再加上赵阁臣的鼎力支持,以及李家将门的暗中协助,下官就有机会控制辽东镇的财政大权,也就可以在辽东镇内部迅速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争取各级武官的支持之际也将是事半功倍……就这样耐心经营三五年时间之后,才是下官上位的最佳机会。”

    赵俊臣轻轻点头之后,又补充道:“与此同时,你也要留意自己与西门盛之间的关系,绝不能公开展现自己的野心、引发西门盛的猜忌,表面上一定要全力支持西门盛,但也要经常提出一些不同意见,让西门盛总是处于一种迟疑不决的状态之中,阻止他擅自生事,这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但本阁相信方督抚一定是心中有数。”

    方振山再次点头,笑道:“赵阁臣放心,下官很擅长这种事情,必然会想办法争取到西门盛的信任,同时也会让他举棋不定、一事无成……”

    不等方振山把话说完,就见一名禁军护卫匆匆奔到赵俊臣的面前,大声禀报道:“启禀赵阁臣,前方道路上有一位信使,他已经等候阁臣好几天时间了,似乎是阁臣的府中之人,说是自己带着许庆彦许爷的一封密信,密信之中有重要消息,需要赵阁臣尽快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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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之后,赵俊臣不由是表情严肃。

    前方就是锦州境内,往西再走不到一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锦州大营,许庆彦明明是可以安心留在锦州大营等待赵俊臣抵达之后再禀报消息,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但他偏偏是派出一位信使等候在必经之路的官道岔口,想要提前向赵俊臣禀报消息……

    这显然是意味着,许庆彦所禀报的消息极为重要,也极为紧迫。

    赵俊臣不敢怠慢,连忙召来那位信使相见。

    等到禁军护卫把那位信使带到眼前之后,赵俊臣一看果然是自己府中的一位心腹护院,经常跟在许庆彦身边做事,赵俊臣也就再无怀疑,立刻是索要密信仔细翻阅。

    密信之中也确实是许庆彦的笔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张信纸,皆是近期以来的各种消息,这些消息的来源之处各有不同,有些消息来自于京城、有些消息来自于兴州、有些消息来自于锦州大营、甚至还有南京方面的消息,内容更是有好有坏、有喜有忧。

    看着密信之中的各项消息,赵俊臣也不由是表情变幻,时而欢喜、时而皱眉、时而严肃、时而欣慰。

    最终,赵俊臣把这封密信仔细收进怀中,抬头望向西南京城方向,皱眉沉思不语。

    另一边,方振山看到赵俊臣的表情变化之后,小心翼翼的询问道:“赵阁臣,可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

    赵俊臣终于回神,转头看了方振山一眼之后,也几乎是没有任何隐瞒,道:“最近这些天,就在咱们滞留于前线之际,辽东以外的各地陆续发生了许多大事,许庆彦一直留在锦州大营,所以就提前收到了消息,又因为这些消息皆是关系重大,而且他如今已是先行一步离开了锦州大营、赶去了兴州方向,所以就为本阁留下了这封密信、向本阁通报消息。”

    顿了顿后,不待方振山再次追问,赵俊臣就坦然相告道:“这些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有二,其一是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本阁的妾室如意夫人,不久前为本阁诞下了一女……这也是本阁的长女,哈哈!本阁有后了!一个女儿!”

    说话间,赵俊臣满脸红光、喜意难耐,但又带着一丝惋惜与愧疚——在方茹分娩之际,他终究还是没能陪在身边、亲眼见证。

    看到赵俊臣的狂喜之态,方振山则是有些不以为然。

    只是一个女儿罢了,毕竟不是儿子,也不是正室所生,这也能算是有后?

    但方振山转念一想,很快就面现喜色,连连恭贺道:“恭喜阁臣!贺喜阁臣!既然您的妾室现在可以诞下一女,那您的正室与其他妾室将来也就可以为您诞下男婴,或迟或早的事情罢了!”

    这般说法不仅是方振山的真实想法,恐怕也是赵俊臣的朋党与拥趸们的普遍想法。

    因为赵俊臣迟迟没有一儿半女,他的朝野拥趸们也皆是隐隐有所不安,甚至还暗暗怀疑赵俊臣的生育能力是否存有问题。

    若是赵俊臣无法生育,那就意味着无人可以继承赵俊臣的财富与影响力,赵家的兴旺也只会昙花一现,迟早都要彻底衰落消亡,绝无可能成为豪族勋贵,也就无法世代照拂赵俊臣的拥趸与朋党,自然是一大隐忧。

    而现在,既然赵俊臣的妾室可以诞下一女,那就意味着赵俊臣的生育能力没有问题,迟早都会有儿孙继承家业,赵家也就有希望变成举足轻重、代代相传的世家勋贵,对于赵俊臣的拥趸与朋党们而言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看到方振山这个时候只是考虑着儿女之别,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真实心情,赵俊臣不由是有些扫兴。

    虽然无法摆脱这个时代的影响,赵俊臣也认为自己有一个儿子更好,但从本心来讲,赵俊臣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甚至更喜欢有一个女儿当自己的贴身小棉袄。

    但最终,赵俊臣并没有展现不满,只是微笑点头道:“正是如此,本阁迟早会有儿子……至于第二个好消息,是兴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兴州民变已经彻底平定了……而许庆彦收到消息之后,就率先离开了锦州大营、赶去了兴州。”

    方振山微微一愣,道:“许小哥竟是自行离开了锦州大营?但兴州民变的顺利平息,确实是一件好事。”

    赵俊臣点头解释道:“许庆彦自行离开锦州大营赶去兴州,是因为他料定本阁接下来必然是行程紧迫,无法在兴州境内耽搁太久,必须要尽快返回京城中枢,所以他就率先赶去兴州,想要提前为本阁打探一下当地的具体情况,再等到本阁赶到兴州之后,也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许小哥他为何会料定阁臣接下来行程紧迫?难道还发生了别的什么大事?”

    “那就与另外两个坏消息有关了。”

    说话间,赵俊臣的心情既是凝重,又是欣慰。

    经历了绑架何宇的事情之后,许庆彦果然是肉眼可见的成熟了许多。

    若是从前,许庆彦收到消息之后,只会尽快把消息转达给赵俊臣罢了,但若是没有赵俊臣的明确指示,他也不会想办法主动为赵俊臣排难解忧。

    但现在,许庆彦则是开始主动思索事情的轻重缓急了,也开始全力以赴的主动做事了,做事之际更是愈发的果断担当、思虑周详。

    “却不知,那两个坏消息是指……”方振山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赵俊臣冲着方振山宽慰一笑,道:“不必紧张,说它们是坏消息,只是针对于朝廷局势之稳定、以及大明皇室之声望,与本阁并无太大关系,实际上……对本阁而言,这两个坏消息也未必就真是坏消息。”

    “哦?还望阁臣赐教。”

    赵俊臣轻轻点头之后,就向方振山透漏了更多消息。

    讲诉之际,赵俊臣的表情依然澹定平静,但他所透漏的那些消息,却皆是令人心惊。

    “首先是太子殿下,他与藩王们的激烈冲突引发了一系列的麻烦,逼着钦差把他堵在了衡阳城,但太子殿下很快就脱身逃走了,想要秘密潜回京城中枢,也不知道他秘密潜回京城之后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但他在秘密潜回京城途中,身边只带着寥寥几名亲信,所以刚刚进入北直隶境内就让锦衣卫发现了行踪,也就再次被控制了起来!陛下闻知消息之后,当然是勃然大怒,直接就把太子殿下监禁于东宫之中……”

    说到这里,赵俊臣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也许,太子殿下很快就会遭到废黜了!”

    闻言之后,方振山自然是大为震惊!

    废黜储君,这绝对是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但转念一想,方振山又有些颓然与不甘,因为他发现这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实际上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一个辽东督抚同知罢了,不仅是治下辖区远离京城中枢,而且权力地位也是远远不足,所以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很难砸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方振山的野心不由是愈发炽热,急切想要为自己争取到更高地位。

    他宁愿当一个天塌下来之后会被砸到脑袋的高个子,也不愿意做一个看似无忧、只能旁观的矮子。

    但随后,方振山还是忍不住追问道:“那您认为……下一任储君太子将会是谁?据说七皇子殿下不仅是深受圣卷,而且朝野风评也是极佳,会不会是由七皇子接任储君之位?”

    注意到方振山表情间的颓然与不甘,赵俊臣满意点头。

    虽然在赵俊臣的心目之中,方振山也不是未来执掌辽东镇的最佳人选,但相较于西门盛,方振山无疑是人格更加完整,意志更为坚定,还拥有更强烈的野心,他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需要做些什么,也就可以为赵俊臣提供更多助力,而且只需是摸透了方振山的思路与意图,相较于西门盛也更容易控制。

    下一刻,赵俊臣则是似笑非笑的摇头道:“让七皇子接承储位?若是几个月之前,倒也算是板上钉钉,但现在……却也未必!因为南直隶那边也同样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七皇子他在前往南京祭祖期间,擅自插手干涉了南京六部的事情,而且还把事情给完全搞砸了,如今正受到南京士子们的勐烈抨击,可谓是焦头烂额,这无疑是重创了他的朝野风评,也让他迟迟无法返回京城,如果他不能顺利摆平这场风波,也未必就可以顺利接任储位!”

    说到这里,赵俊臣又忍不住摇头轻叹,道:“周首辅的手段眼光,果然是高绝无双,他这一套连环计施展下来,还真就让七皇子主动跳进坑里去了。”

    方振山忍不住追问道:“七皇子是如何搞砸事情的?这件事情又与周首辅有何关系?”

    这一次,赵俊臣并没有详细解释,反而是话锋一转,道:“总而言之,京城中枢目前可谓是多事之秋,说是地动山摇也不为过!南京之乱、太子受锢、辽东边患、兴州民变,各种各样的大事几乎是同时发生,陛下与百官们也皆是焦头烂额、争论不休,朝野局势更是动荡不安……所以,本阁必须要尽快返回京城才行!”

    说完,赵俊臣先是询问了道路方向,然后就挥手道:“方督抚,咱们二人就此别过了!本阁原本是想要首先向西赶至锦州大营,与许庆彦他们汇合之后再奔往西南方向,通过陆路官道离开辽东……

    但现在,本阁行程紧迫,必须要抓紧时间,所以接下来将会向南而行,赶去锦州南部的锦县,那里有一处渔港面向渤海,许庆彦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两条海船,本阁将会乘船直达山海关,然后就可以迅速赶至兴州境内处理民变的后续事宜,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缩减三五天行程!”

    见到赵俊臣的急切态度,方振山也不敢继续纠缠挽留,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下官自然是不敢耽搁赵阁臣的时间,还望赵阁臣一路小心,返回京城之后也是逢凶化吉、万事如意!至于辽东的事情,您安心就是,下官心中有数,遇事之后也会与黄按察使他们进行商议。”

    说话间,官道岔口已是遥遥在望,往西是锦州城与锦州大营,往南则是锦县与锦县渔港。

    赵俊臣可谓是雷厉风行,看到方振山的下马相送之后,也只是稍稍向方振山拱手回礼,然后就调转马头,率着麾下护卫迅速往南奔去。

    *

    与方振山谈话之际,赵俊臣的态度看似坦诚,毫无保留的公开了所有机密消息。

    但实际上,许庆彦交给赵俊臣的密信之中,不仅是只有方茹诞女、兴州民变平定、太子受到监禁、以及七皇子朱和坚在南京城遇到麻烦这四个消息。

    除此之外,许庆彦还在密信之中向赵俊臣通报了另外两项消息。

    这两项消息更为机密,也更为关键,所以赵俊臣就刻意隐瞒了下来。

    其一是锦州大营的局势变化。

    根据许庆彦的说法,他留在锦州大营的这段时间,陆续做了许多事情,不仅是进一步笼络了辽东铁骑千户邬霁云,也帮着邬霁云与锦州境内的各方势力拉近了关系,让邬霁云陆续取得了另一位辽东铁骑千户闫震、辽东巡抚王世臻、监军太监姚让、以及辽东按察使黄珂等人的鼎力支持,还利用锦州大营的军库物资,协助邬霁云收拢了许多何宇旧部。

    这样一来,邬霁云就变成了锦州大营之中最为举足轻重的武官,虽然他并没有率军赶往抚顺前线杀敌建功,但也及时平息了前任锦州守备彭纪的“叛乱”,所以依然是很有希望接任锦州守备的位置。

    而一旦是让邬霁云顺利接任锦州守备之位,就相当于是让赵俊臣暗中控制了辽东镇的大本营,再加上辽饷改革计划的逐步落实、以及赵俊臣留在辽东境内的各种布置……相信再过三五年时间,赵俊臣就可以逐渐驯服辽东镇这个庞然大物了。

    与此同时,赵俊臣从锦州大营军库之中所收刮的天量黄金,也已经让许庆彦提前送到了锦县渔港,现在皆已是装船完毕,就等着赵俊臣抵达渔港之后亲自押运。

    正是因为许庆彦妥善处理了锦州大营的局势,所以赵俊臣才可以安心抽身离开,不必再次赶往锦州大营收尾残局。

    其二是兴州民变的具体情况。

    根据京城中枢所传来的情报,当兴州官府向朝廷禀报了民变消息之后,当即是引发了一片哗然,“赵党”官员们皆是猝不及防,朝中各大派系也皆是毫无准备,却唯有“周党”官员好似是提前预料了这般情况,立刻就展开了行动。

    在周尚景南下巡视之际,“周党”就以吏部尚书宋启文为首,此人一向是性子低调,被誉为是周尚景的影子,但这一次则是格外的表现积极,也是前所未有的态度强硬,当即就率领“周党”官员大肆抨击了赵俊臣的农务改革政策。

    赵俊臣的农务改革之策原本就损害了各地缙绅豪族的利益,百官们也皆是暗存不满,当他们看到宋启文带头抨击之后,也纷纷是表态支持。

    这样一来,就算是“赵党”官员再是如何辩护,也是彻底落于下风,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随时都有可能被彻底推翻,而宋启文也因为这般表现而在朝野之中声望大涨。

    对于赵俊臣而言,这无疑是真正的坏消息。

    若是任由宋启文推翻了农务改革,赵俊臣不仅是会颜面扫地,还需要承担兴州民乱的相关责任,若是未来几年明朝的粮荒现象愈发严重,赵俊臣则是因为农务改革遭到推翻而迟迟无法拿出足够数量的粮食赈济百姓之后,更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事实上,自从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陆续离开京城之后,宋启文就变成了百官之中最耀眼的存在,无论是遇到任何事情都会积极表态,不遗余力的拉拢各方,为自己积攒声望。

    德庆皇帝原本是想要趁着赵俊臣与周尚景离开京城之际,进一步打压臣权、扩张皇权,但宋启文竟是早有准备,软硬兼施的稳住了局面,而这般担当表现也同样增强了宋启文在百官之中的威望。

    德庆皇帝的扩张皇权计划受到宋启文的阻挠之后,自然是大为不满,所以当宋启文再次带头抨击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之后,德庆皇帝也就没有表态支持,反而是更多倾向于维护,想要等到赵俊臣返回京城之后再做决定。

    可以说,若是没有德庆皇帝的暗中维护,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恐怕早就已经被宋启文给彻底搅黄了。

    就是因为农务改革政策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宋启文的推翻,所以赵俊臣才会急切想要返回京城中枢。

    与此同时,收到这个消息之后,赵俊臣也已是心中认定,认为兴州民乱之事必然是与“周党”势力有关,所以他必须要尽快返回京城稳定局面、进行反击。

    *

    就这样,全速赶路之下,仅是一天多时间之后,赵俊臣就已经赶到了锦州南部的锦县渔港。

    许庆彦的进步成长很大,做事之际也是愈发的缜密周详,不仅是提前为赵俊臣准备好了两条海船,也提前准备好了启程之际的各项杂事,所以赵俊臣抵达锦县渔港之后,也就不必耽搁多少时间,直接就可以登船起航。

    赵俊臣只是稍稍检查了海船状况与黄金数目之后,很快就乘船离开渔港,向着山海关方向驶去。

    随着海船逐渐离开渔港,赵俊臣则是站在船尾位置,亲眼看着辽东的地平线渐渐消失,不由是心情复杂,暗暗想道:“从海路离开辽东,还有另一项好处,那就是让我不必再次途径胡家庄了……

    这一次的辽东之行,我先后做了许多问心有愧之事,就像是胡家庄的百姓,明明是下定决心要为他们主持公道,但最终只是让他们承受了更多苦难,若是再次途径胡家庄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那些无辜百姓……还有辽东镇北路防区的那些百姓,他们所遭受的这场战乱也是由我亲手引发,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只能是将来尽量弥补一二了……

    我现在只是希望,自己埋在辽东境内的那几枚种子,可以尽快的生根发芽、发挥作用,而我所丢弃的那些良知与底线,也就算是物有所值了……”

    ……

    ……

    ……

    ……

    就这样,赵俊臣干脆利落的离开了辽东。

    相较于进入辽东境内之时的万众瞩目、迅速引发了一系列的风起云涌,当赵俊臣离开辽东之际,情况却是冷冷清清、无人关注,只有锦县官员站在渔港相送,而辽东境内的绝大多数主要官员,则是依旧留在抚顺前线或者锦州大营,专注于瓜分利益、推诿责任。

    从这方面而言,赵俊臣的这一次辽东之行,颇是给人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但赵俊臣并不在乎,只要实现了自身意图就好。

    从结果来看,赵俊臣认为自己此行也算是收获颇丰、满载而归了。

    尤其是考虑到令狐光的暗中监视,让赵俊臣总是束手束脚,还一度逼着赵俊臣推翻了全部的既定计划,这般收获更就是难能可贵了。

    与此同时,也因为赵俊臣离开辽东之际的低调表现,还引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那就是,当赵俊臣乘船抵达山海关之际,因为山海关守军完全没有预想到赵俊臣的突然登场,自然是毫无准备,顾不上掩盖行迹、粉饰太平,所以就让赵俊臣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是一件绝对不能曝光、耸人听闻的事情!

    *

    却说,两天时间之后,当赵俊臣乘船驶入山海关所辖海域之际,就远远望见山海关的海港之中,还停靠着另外一条中型海船。

    赵俊臣原本也没有特别留意这条中型海船,但当他派人向山海关通报身份、表明来意之后,竟是拖延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允许靠岸,显然是存心想要拖延时间。

    而就在山海关守军故意拖延时间之际,那条中型海船则是匆匆降下了全部船旗,显然是为了隐瞒来历,同时又迅速升起了所有船帆,迫不及待的想要驶离海港。

    看到这条中型海船的鬼祟行径之后,赵俊臣不由是心中一动,当即就传令自己麾下的两条海船挡住了它的航路,然后就是强行接舷、派人登船查探。

    赵俊臣的麾下拥有数百名禁军护卫,可谓是人多势众,虽然在登船之际遭到了激烈抵抗,山海关那边也一度是频频发射火炮以示警告,但最终还是顺利控制了这条海船。

    而最终的查探结果,可谓是触目惊心!

    这条海船的船仓之中,竟是密密麻麻挤满了大明百姓,皆像是待宰牛羊一般被囚禁在逼仄牢笼之中,数量足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一条普普通通的中型海船,按理说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余名乘客与水手,而这条海船之中,仅仅是船舱之内遭受囚禁的大明百姓就有三四百人,环境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空气极为浑浊,就连呼吸也是无比困难。

    虽然还不知道这条海船究竟是想要驶向何处,但不出意外的话,遭受囚禁的大明百姓在航行期间必然是会出现大批的染病与死亡,然后就是被人丢弃海中、葬身鱼腹,就像是同时代的黑奴贸易一般。

    收到消息之后,赵俊臣自然是大为震惊。

    他最初还以为,这条海船只是寻常的走私贸易商船,山海关拥有一处优良海港,走私之事自然是无法避免,赵俊臣原本只是想要趁机调查一下山海关吴家走私生意的具体情况,还想要在挑明真相之后趁势把山海关吴家也拉进自己的远洋计划之中。

    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结果竟然是走私贩卖人口!

    赵俊臣不敢怠慢,当即是亲自动身登上这条海船查探情况,也亲自与那些遭受囚禁与贩卖的大明百姓进行接触、询问来历。

    经过询问之后,赵俊臣发现这些百姓绝大多数皆是来自于兴州境内,也有少部分百姓来自于辽东境内。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兴州境内爆发了大规模民乱,辽东境内也是乱象频频,所以就有许多兴州百姓与辽东百姓逃离了家乡,沦为流民涌进了山海关境内。

    但这些百姓逃到山海关境内之后,却很快就遭遇了更为悲惨绝望的境遇。

    山海关守军不仅没有妥善安置他们、赈济他们,反而是把他们全部抓捕了起来,想要把他们贩卖到别处,趁机发一笔横财!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赵俊臣自然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把吴家全族千刀万剐。

    但很快,赵俊臣就强行抑制了心中怒意与冲动,勉强恢复了冷静。

    这里毕竟是山海关境内,吴家也不是寻常可见的地头蛇。

    若是赵俊臣与山海关吴家彻底撕破脸,绝对是自寻死路。

    刚才赵俊臣派人强行登船查探情况之际,山海关就已是频频发射炮火以示威胁,但毕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所有炮火皆是刻意射偏了,仅是在海面上溅起了一些水花。

    但如果赵俊臣一定要严查此事,下一波炮火就未必还会射偏了。

    山海关吴家完全可以在害死赵俊臣之后,对外宣称他们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赵俊臣的海船,让朝野各方误以为赵俊臣只是遭遇海难、意外葬身罢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赵俊臣接下来不仅不能追究此事,反而还要想办法遮掩此事,既是给山海关吴家留一个台阶,也是给自己留一个台阶。

    除此之外,赵俊臣所能做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暗中警告吴家几句,以及尽量解救受难百姓,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赵俊臣自然是深感无奈,那种迫切想要扭转糜烂现状、偏偏又是无能为力的压抑感与拘束感,也是愈发强烈。

    “不够!我的权力与实力还是远远不够!有太多事情让我无能为力了!哪怕是不折手段!我也需要谋求更多力量!否则迟早会有一天要被活活憋死!”

    想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紧咬牙根,表情冷肃阴鸷。

    但还不等赵俊臣考虑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眼前局势,就收到了麾下护卫禀报。

    “启禀阁臣,山海关派来了一条小船靠近,船上有一位山海关吴家的使者,说是吴家的老家主、前任蓟辽总督、定边侯吴三桂,想要与您尽快相见。”

    闻言之后,赵俊臣轻轻点头,也进一步恢复了冷静,喃喃道:“看来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吴三桂也不愿意彻底撕破脸……既然如此,就让我亲自见一见这只老狐狸吧!”

    *

    又过了一刻钟时间之后,赵俊臣的海船终于是顺利靠岸,赵俊臣也在吴家使者的带领之下,进入了看起来无比简陋的蓟辽总督府。

    总督府的正堂之中,一位满脸皱褶、身材句偻的老者,早已是等候赵俊臣多时了。

    赵俊臣仔细观察这位历史名人,只见他老态龙钟、须发灰白,举手抬足之间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衰败模样,可谓是毫无气势,相较于山海关吴家的实际掌权之人、曾经功勋卓着的边疆大将,反而更像是一位寻常老农。

    而就在赵俊臣仔细观察吴三桂的同时,吴三桂也正在仔细观察赵俊臣,看似昏花无神的一双老眼,竟是给人一种鹰视狼顾之感,也终于让赵俊臣可以确信,自己面前的这名老者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吴三桂。

    就这样相互观察片刻之后,吴三桂颤巍巍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拱手道:“老朽腿脚无力、行动不便,不能亲自恭迎赵阁臣,反而还要赵阁臣主动来见,实在是失礼了,还请阁臣恕罪。”

    既然是没胆子现在就与山海关吴家翻脸,所以赵俊臣也是态度亲切、表情尊敬,拱手还礼道:“您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自然是应该由晚辈现身拜见。”

    随后,吴三桂就邀请赵俊臣坐在主位,待吴家仆从奉上茶水之后,就与赵俊臣随意攀谈了起来。

    吴三桂首先夸赞了赵俊臣近年来的各项功绩,赵俊臣谦逊几句之后则是关心了吴三桂的身体状况;吴三桂叹息自己行将就木之后,又话锋一转询问了辽东近况;赵俊臣自然是挑选了一些可以公开的消息告诉了吴三桂,吴三桂得知吴应熊的辽东之行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之后,表面上也没有显现出任何失望之意,反而是表态欣慰于辽东局势的迅速稳定。

    就这样,这场谈话一直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时间,但赵俊臣与吴三桂二人皆是对山海关私下贩卖人口的事情避而不谈,就好似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而就在赵俊臣暗暗考虑着自己应该如何挑起话头之际,总督府的正堂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

    又过了片刻之后,就见几名关宁铁骑武官押着一名年轻人进入了正堂之内。

    赵俊臣定神一看,却发现这名年轻人的相貌模样,竟是与山海关总兵吴世霖有着几分相似。

    吴三桂瞥了一眼这名年轻人之后,轻声叹道:“世平啊……果然是你!”

    随后,吴三桂挥了挥手,道:“大海,趁着赵阁臣在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详细讲一下吧!”

    为首的那名关宁铁骑武将,当即是扬声道:“卑职山海关副总兵庞大海,见过赵阁臣!奉老爷子之命,卑职已经调查清楚了山海关私下里截拘流民、贩卖百姓之事的真相……这一切事情,皆是与世平公子有关!乃是世平公子暗中联系了一些军中败类,想要趁着各地流民纷纷涌进山海关的机会,把流民们全部抓捕起来进行贩卖敛财!

    根据卑职的调查,近一个月时间以来,世平公子已经陆续抓捕囚禁了各地流民总计高达一千两百余人,想要分为三船进行贩卖,幸亏是上苍保佑,让赵阁臣及时发现了异常,赵阁臣不久前所拦截的那条海船只是第一批被贩卖的百姓,另外还有近千名百姓皆是被世平公子囚禁于境内的一处采石场中,所以事情尚有挽回余地,流民们也没有出现太大损失,很快就可以全部解救出来……”

    随着山海关副总兵庞大海的禀报完毕,那位“世平公子”则是大声哭喊道:“祖父!孙儿错了!孙儿不敢再犯了!您一定要宽恕孙儿这一次……”

    这位“世平公子”,显然是名为吴世平,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山海关总兵吴世霖的堂兄弟,甚至还有可能是亲兄弟。

    吴三桂依然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再次叹息一声后,缓缓摇头道:“家丑啊!何等之家丑!我吴家世代忠良,辛苦维持几十年的清白名声,竟是败在了你的身上……”

    叹息之后,吴三桂抬手召唤道:“世平,你来祖父面前,让祖父仔细看一看你……”

    见吴三桂语气温和,吴世平当即是大喜过望,连忙是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吴三桂面前。

    但还不等吴世平再次哭声哀求,异变突起!

    只见吴三桂毫无预兆的举起了手中茶盏,用力砸在了身侧桌角,茶盏也是随之碎裂。

    而吴三桂手里的瓷器碎片,则是狠狠捅进了吴世平的脖颈动脉处!

    ……

    ……

    ……

    ……

    鲜血喷洒,当即就染红了吴三桂的胸前衣襟,还有几滴血液溅到了赵俊臣的脸上,让赵俊臣不由是吓了一跳,面色也有些苍白。

    赵俊臣猜到了吴三桂也许会弃车保帅、牺牲吴世平这个嫡孙,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吴三桂竟然会毫无预兆的亲自动手!

    赵俊臣更是没有想到,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气息奄奄的吴三桂,动手杀人之际竟是这般的果断!老练!迅捷!

    若是吴三桂的手中瓷器碎片刚才不是刺向吴世平,而是转身刺向赵俊臣……赵俊臣必然是来不及躲闪,甚至就连闭目等死的反应时间也不会有。

    “嗬、嗬……”

    与此同时,吴世平睁大双眼死死瞪着吴三桂,表情间满是不可思议,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随着脖颈动脉断裂,血液不断涌进喉咙,已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手捂着脖颈伤口,一手指着吴三桂,缓缓瘫倒于地。

    吴世平没有立即死去,倒地之后身体微微抽搐着,若是及时抢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吴三桂已是再也不看这个孙儿一眼,只是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上血迹。

    擦干净了手上血迹之后,吴三桂就把染血的手巾丢到一旁,抬头向庞大海吩咐道:“割下这个不肖败类的头颅,交由赵阁臣带回京城……还有那些与他合谋作恶的军中同党,也要尽数问罪斩首,同样是把首级交由赵阁臣带回京城!”

    随后,吴三桂再次恢复了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他刚才亲手杀孙之际的矫健凶戾,转头向赵俊臣请罪道:“老朽恨极了这个不肖子孙,就忍不住亲自动手大义灭亲,若是惊吓到了赵阁臣,还望赵阁臣见谅一二。”

    赵俊臣面无表情,同样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仔细擦拭着自己面庞上的喷溅血迹。

    好不容易擦干净之后,赵俊臣缓缓摇头,道:“确实是吓了一跳,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毕竟是吴家嫡孙,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只需是训骂几句、禁足几天也就可以了!毕竟……”

    毕竟,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在山海关境内,竟然发生了截拘流民、贩卖人口这种大事,若是说这件事情与吴家毫无关系,自然是任谁也不会相信。

    所以,就必须要有一名吴家子弟站出来承担全部罪行。

    吴世平就是这样一个替罪羊,当他向吴三桂哭喊哀求之际,赵俊臣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恐慌情绪,反而是一种有持无恐的装腔作势。

    很显然,在吴世平的认知之中,自己虽然是为吴家背了黑锅,但这件事情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挨上几句训斥也就完事了。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了彻底堵死赵俊臣的后续追究,吴三桂竟是亲手夺走了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赵俊臣竟是有点怜惜这个吴世平了,不由是轻轻叹息。

    吴三桂表情严肃,摇头道:“私自拘禁百姓、贩卖人口牟利,这般骇人听闻之罪行,又岂能是轻易放过?老朽没有当场把这个不肖子孙千刀万剐,就已经是心慈手软、顾念亲情了!”

    说到这里,吴三桂的表情愈发冷肃,也多了几分悲戚,自责道:“但这个不肖子孙的滔天恶行,也不仅仅是他一人之责任,他是吴家子孙,作恶之际还勾结了一部分军中败类,所以我吴家上下同样需要承担责任,既是家教不严、也是治军不力……

    所以,老朽已经决定,接下来将会随同赵阁臣一同前往京城,亲自向陛下请罪,恳请陛下严惩吴家之罪责,罢免全体吴家子弟的所有官职与勋位,无论是蓟辽总督还是山海关总兵,皆是应该退位让贤,交由有能者居之……唯有如此,才能抚平老朽内心之愧恨,否则待到老朽天命终结之际,又有何颜面前往九泉之下、与先帝相见?”

    说话之际,吴三桂的表情愈发悲戚,最后更是掩面而泣。

    而赵俊臣闻言之后,却不由是表情微变。

    *

    吴三桂不愧是一代枭雄,他的果决狠辣与深谋远虑,皆是远远超出了赵俊臣的预想。

    他首先是在赵俊臣面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嫡孙吴世平,这种做法不仅是为了弃车保帅、自证清白,让吴家之罪责死无对证,更是为了趁机向赵俊臣展现决心!

    那就是——为了维护吴家声誉,他将会不折手段!

    赵俊臣之所以会猜疑吴家,是因为他深知吴家在另一个历史时空的所作所为,而德庆皇帝之所以是暗中打压与制衡吴家,则是出于猜忌本能、以及帝王心术的考虑。

    但实际上,在这个历史时空之中,山海关吴家一向是风评极佳,至少要远远强于毁誉参半的赵俊臣,朝野各方皆是认为吴家子弟生活简朴、行事低调、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对朝廷忠心耿耿,军功战绩亦是颇为显赫,绝对堪称是百官之楷模。

    这样的良好声誉,也是吴家极为重要的无形资产,为吴家带来了诸多便利与好处,所以吴三桂自然是要全力维护,哪怕是牺牲了自己的一个嫡孙也是在所不惜。

    吴三桂固然是子孙满堂,就连重孙也有不少,但这种决心依然是让赵俊臣不寒而栗!

    而吴三桂的后续表态,看似是主动请罪、态度恳切,但实际上则是暗含威胁,把赵俊臣逼到了死角。

    要知道,目前的朝堂局势已经是一团乱麻,堪称是地动山摇,再也不能增添更多变数了。

    与此同时,山海关吴家则是德庆皇帝掌控兵权、制衡辽东的关键环节,可谓是不可或缺。

    这般局势之下,德庆皇帝自然是绝无可能同意吴三桂的请罪与请罚,只会温言劝慰、全力挽留,继续让吴家世代镇守山海关,最终结果也就是罚酒三杯罢了。

    再加上吴三桂的“大义灭亲”,已经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所以德庆皇帝说不定还会公开嘉奖吴家的深明大义,大肆赞扬吴家的忠心体国,让吴家的圣卷更重。

    简而言之,在目前局势之下,即便是赵俊臣同意了吴三桂的提议,让吴三桂随同自己前往京城中枢请罪,趁机把吴家贩卖人口的罪行公之于众,也很难损及吴家的实际利益,更无可能动摇吴家之根基,只会让自己与吴家彻底撕破脸皮!

    而吴三桂的惺惺作态,其实就是想让赵俊臣彻底看清楚这一点。

    但这样一来,赵俊臣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那就是主动协助吴家掩盖贩卖人口的罪行。

    这种做法虽然违背了赵俊臣的本意,但至少不会让自己与吴家彻底撕破脸皮,也可以保证自己在山海关境内的人身安全。

    *

    想明白了利弊关系之后,赵俊臣不由是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他原本还想要趁机敲一敲吴家竹杠的,但现在……就只能无偿协助吴家掩盖罪行了。

    于是,赵俊臣当即是连连摇头道:“前辈,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您也知道庙堂中枢的近期乱象,咱们可绝不能继续为朝廷添乱了!更何况,也确实没有造成多少损失,百姓们也就是被人拘禁了一段时间,皆是有吃有喝好好活着,您也亲手击毙了元凶魁首……所以晚辈认为,这件事情已经彻底翻篇了,无论于公于私,闹大了皆是没有好处,大家权当是完全没有发生过就好!”

    吴三桂怒道:“不行!若是这件事情今后传扬了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误以为我吴家心虚理亏、掩盖罪责?若是吴家清白不保,老朽宁愿是舍弃权位、主动请罪!”

    赵俊臣心中再次暗骂一声,但还是劝道:“前辈放心就好,这件事情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的,毕竟只有晚辈与山海关的人知晓内幕,那些受到拘禁的百姓皆是浑浑噩噩,未必是清楚事情真相,也掀不起任何风浪,所以只要晚辈不说出去,前辈也管好麾下将士们的嘴巴,自然是无人知晓此事……”

    说到后面,赵俊臣又咬牙道:“若是前辈您还是担心这件事情会传扬出去……这样吧,就由晚辈亲自出面,向那些遭受囚禁的百姓们解释清楚缘由,绝对不会让百姓们误会与记恨吴家,如何?”

    闻言之后,见赵俊臣终于是愿意站出来分担责任,吴三桂也终于是面现满意之色。

    但下一刻,还不等吴三桂假意推辞、顺势答应,赵俊臣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

    ……

    ……

    ……

    赵俊臣刚开始确实是被吴三桂的狠辣果断给唬住了,不由是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地位,也不敢彻底得罪吴三桂。

    所以,赵俊臣才会主动表态,表示自己将会亲自出面安抚那些受到囚禁的各地流民,以自身信誉作为担保,全力维护吴家的清白声誉,不仅是无偿协助吴家,还押上了自身声誉。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还有人想要质疑此事,则不仅是会与吴家为敌,也相当于是公开质疑了赵俊臣的信誉,必然会引来两大势力的激烈反扑,任谁都要仔细掂量一二。

    与此同时,拥有了赵俊臣的担保与作证之后,吴家再稍稍拿出一点银子进行补偿,流民们也不会心存记恨,到时候就连人证也寻不到,这件事情就可以翻篇了,也彻底杜绝了所有隐患。

    但赵俊臣之所以是无偿协助吴家,乃是因为他受到了吴三桂的压力与胁迫,终究是不符合赵俊臣的强势性格,也不符合赵俊臣无利不起早的作风,所以赵俊臣很快就回过味了,同时也寻到了一处不易察觉的疑点。

    那就是——吴三桂为何会这般重视吴家的声誉风评?甚至是不惜亲手杀害一位嫡孙?

    只是因为吴家的良好声誉可以带来各种利益吗?

    还是说,在吴三桂这只老狐狸的心中,吴家的良好声誉还拥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若只是出于利益考量,赵俊臣刚才已经仔细推演过了,当吴三桂亲自出手“大义灭亲”之后,就已经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再加上目前朝廷局势格外复杂,所以德庆皇帝一定不会继续追究吴家的罪责,吴家的实际利益也不会出现任何损失,说不定还会圣卷更重、受到德庆皇帝的嘉奖与安抚。

    可以说,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否曝光,都无法影响吴家之现状。

    既然如此,吴三桂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刻意做戏,逼着赵俊臣亲自出面协助吴家粉饰真相?还一定要完全掩盖吴家之罪行、彻底杜绝将来被翻旧账的风险?

    答桉很明显,既然吴三桂完全不必担心吴家之现状,那他必然是在担心吴家之未来了!

    再看到吴三桂已是日薄西山的苍老模样,就像是随时都会撒手人寰,赵俊臣也就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到了吴三桂这般年纪,肯定是要认真考虑身后事的。

    吴三桂也知道自己寿数将尽,但他并不放心吴家子弟的能力与心性,也不放心吴家的长远前景,所以才会竭力维持吴家的良好声誉、不折手段的掩盖吴家罪责,极力避免吴家遭受任何非议……

    唯有这样,吴家才更有可能兴盛不衰,再等到吴三桂阳寿终结之际,也才可以稍稍安心!

    *

    赵俊臣想清楚了吴三桂的真实想法之后,也就寻到了吴三桂的最大破绽,自然是要趁势反击。

    所以,赵俊臣也不等吴三桂假意推辞,就转头看了一眼吴世平死不瞑目的尸体,突然叹息道:“唉……说起来,世平公子固然是罪不至死,但今天这场风波,也完全是因为他的贪心与失智!

    说他贪心,是因为他胆大妄为、利欲熏心,竟是犯下了截拘流民、贩卖人口的罪行;说他失智,则是因为他的能力与心性,完全不足以执行这个作恶计划,简直就是进退失措、破绽百出!”

    闻言之后,吴三桂不由是面色一沉、表情阴郁。

    赵俊臣则是继续叹息道:“若是本阁没有猜错的话,当本阁乘船抵达山海关的海域之后,山海关守军之所以是故意拖延本阁的登岸时间,囚禁百姓的那条海船之所以是紧急扬帆出海,恐怕皆是出于这位世平公子的授意吧?

    但实际上,若是他当时稍多一些胆识、也稍多一些冷静,本阁至始至终都不会发现任何异常,完全可以遮掩行迹,也就不会引发现在这一系列麻烦了……但偏偏,这位世平公子实在是太不冷静了、也太不稳重了,竟是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决定!”

    看到吴三桂的表情愈发阴郁,赵俊臣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没错。

    吴世平虽然是一只替罪羊,但他并不无辜,也是这场风波的直接责任人,所以吴三桂才会亲手杀掉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无情手段会引发吴家后辈的记恨与不满。

    因为吴世平确实是犯下了大错,这个错误并不是截拘百姓、贩卖人口的罪行,而是他的错误决定让赵俊臣发现了这项罪行。

    在赵俊臣的注视之下,吴三桂终于是缓缓点头承认,道:“港口上所发生的那些事情,确实是出自吴世平这个不肖子孙的授意……他当时正在押送百姓们进入海船。”

    赵俊臣再次摇头叹息道:“唉,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听说吴家一向是家教森严,所有子弟皆是能力出众、文武兼修!但现在看来,这位世平公子并没有学到吴家真传,应变与心智皆是有些不堪!

    不过,世平公子的这种情况,也许只是吴家子弟的特例,吴家的其余子弟应该皆是远强于他,就像是同辈的吴世霖,现在已经担任了山海关总兵,他的能力与手段就要……嗯,就要稍强一些。”

    说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有些尴尬,又尽力补救道:“不过,蓟辽总督吴应熊的手段与心智皆是不凡,晚辈也是颇为敬佩,他继承了前辈当年的七八分本事,无疑是一位守成之才,唯有胆魄方面不及前辈当年。”

    说完,赵俊臣含笑看着吴三桂的老脸,而吴三桂则是面无表情、郁郁不言,双方气势已是反转。

    *

    赵俊臣的这般说法,表层意思很明显,就是他原本想要夸赞山海关总兵吴世霖几句,但仔细思索之后却又突然发现,相较于吴世平的不堪重用,吴世霖的能力与心智好像也就是稍强一些罢了,并没有任何出众之处,总体而言也就是相同档次,所以就搬出了更高一辈的吴应熊强行夸赞了几句。

    但赵俊臣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吴世霖乃为山海关总兵、吴世平则是负责为吴家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两人的任务与分工皆是极为紧要,必然已是吴家三代子弟之中的佼佼者了,但他们的能力与心智依然是无法胜任工作,这就意味着吴家三代子弟的整体水平并不算高。

    而赵俊臣对于吴应熊的评价,也是明褒暗贬,表面上是说吴应熊继承了吴三桂当年的七八分本事,但实际上就是说吴应熊的手段与才智远远不及吴三桂,又说吴应熊是一位守成之才、唯有魄力不及吴三桂,实际意思就是吴应熊最多也就是维持吴家现状罢了,并无能力像是吴三桂一般率领吴家迅速崛起、改换门楣。

    总而言之,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就是在暗示吴家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若是横向比较的话,相较于那些只知道混吃等死、骄奢淫逸的寻常勋贵子弟,吴家子弟的能力与心智就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但纵向比较的话,吴家子弟也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吴应熊至少还拥有守成的能力,但吴家的三代子弟就完全无法撑起吴家的野心与地位了。

    这也是客观规律,像是吴三桂这样的枭雄之姿,原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绝无可能代代涌现,吴应熊则是亲眼见证了祖辈们的经营不易,自然是懂得天高地厚,所以也是性格稳重、不骄不躁,深谙进退取舍之道,但再看吴世霖、吴世平这一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吴家就是山海关的土皇帝,吴世霖、吴世平等人成长在这般环境之中,自然是认为吴家所拥有的尊贵地位就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优待也皆是天经地义的,也就失去了敬畏之心,急切想要占据一切渴求之物,完全不清楚代价与风险究竟为何物,所以即便吴家的家教再是如何严格,后代子弟的整体素质也必定是要迅速下滑。

    吴三桂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也无法扭转客观规律,只能是暗自担忧不已。

    随着吴三桂的年纪越来越大、寿数越来越少,这种担忧也是愈发强烈。

    所以吴三桂才会这般重视吴家的声誉风评,因为家族声誉可以护佑吴家后代、让吴家拥有更为长久的兴盛时间,也就拥有更多机会等待下一代雄主的出现。

    *

    听懂了赵俊臣的暗示之后,吴三桂表情愈发郁郁,沉默许久没有回应。

    就这样沉默良久之后,吴三桂抬头看向赵俊臣,勉强笑道:“赵阁臣是想说吴家子弟的能力与心性一代不如一代,直说就是了,老朽也是心中有数,何必是刻意绕弯子?老朽也知道自己的孙儿们不争气,但幸好吴家圣卷不衰,总还能勉强维持。”

    赵俊臣则是摇头道:“是啊,但……正所谓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这种圣卷又能维持多久呢?吴家毕竟是常年驻守山海关,无法常伴陛下身侧,若是有小人总是寻机会挑唆陛下……嗯,以陛下之圣明,必然是不会相信的,但皇位迟早会出现更迭,若是又有小人长期敌视吴家、时不时就给吴家暗中设绊子的话,又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顿了顿后,看吴三桂表情愈发难看,赵俊臣又笑着宽慰道:“不过,前辈也不必忧心,吴家的三代子弟也就是与晚辈年纪相当,欠缺历练也是理所当然,但相信他们迟早都会成长起来的。”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重点其实是“吴家的三代子弟也就是与晚辈年纪相当”这一句。

    言下之意是,如果我赵俊臣长期针对吴家的话,等到你吴三桂老死之后,即便是吴应熊还有能力勉强抵挡,但像是吴世霖这种纨绔难道也是我的对手?

    所以,吴家最好还是与我赵俊臣搞好关系!

    吴三桂自然是听懂了赵俊臣的暗示与威胁。

    虽然吴三桂并不看好赵俊臣的长期前景,但万一赵俊臣就是可以权倾朝野几十年呢?

    吴三桂毕竟已经老了,他的心中顾忌太多,不敢去赌!

    想到这里,吴三桂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递给了赵俊臣,道:“对了,这里是老朽从兴州境内所搜集的一些消息,赵阁臣应该会感兴趣。”

    ……

    ……

    ……

    ……

    看到吴三桂递过来的兴州情报,赵俊臣不由是面现笑意。

    但这一次,赵俊臣的脸上笑意并无任何虚假,乃是发自真心。

    赵俊臣无疑是一个大贼,想要窃国的那种,正所谓“贼不走空”,明明是进入了山海关境内、明明是亲自见过了吴三桂、明明是及时发现了吴家的罪行与破绽,最终却捞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受迫无偿给吴家擦屁股……对于赵俊臣而言,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难受了。

    而现在,虽然还无法亲手惩治吴家之罪行,但也从吴三桂这里取得了兴州境内的情报,赵俊臣终于是舒服了。

    客观而言,赵俊臣并不算亏,甚至可以说是大赚,因为兴州民变对于赵俊臣目前而言就是头等大事、当务之急,不仅是关系着农务改革之存废,也关系着庙堂格局之走向。

    兴州与山海关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安州,乃是蓟镇防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吴家自然是布置着大量眼线,尤其是兴州境内爆发民变之后,更是一定会密切关注、收集详细情报,甚至还会包括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真相,在赵俊臣眼里自然是意义重大。

    尤其是考虑到兴州民变之事幕后真相复杂,极有可能是涉及到了赵俊臣与“周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吴三桂向赵俊臣提供情报之际,还需要冒着得罪“周党”的风险,所以也算是不乏诚意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满意点头,抬手接过了这沓情报,低头仔细翻看。

    *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赵俊臣终于是看完了这些情报,不由是面现惊喜之色。

    吴家所搜集的兴州情报,要比赵俊臣的预想之中更为详尽与深入。

    拥有了这些情报之后,赵俊臣就增添了好几分把握,可以彻底推翻朝野各方对于兴州民变的定性。

    于是,赵俊臣抬头向吴三桂致谢道:“多谢前辈所提供的情报,晚辈受益匪浅,还请前辈放心就是,晚辈也一定会落实自己的承诺,亲自现身说法、向流民们澄清误会、以确保吴家之声誉不坠。”

    吴三桂深深看了赵俊臣一眼,缓缓道:“目前滞留于山海关境内的上千流民之中,大部分人皆是来自于兴州境内,老朽把他们全部交给赵阁臣,由赵阁臣亲自带领他们返回兴州故土,想来以赵阁臣的聪慧与手段,一定会寻到这些流民的最佳用处。”

    赵俊臣笑道:“对于晚辈而言,这些流民确实是大有用处,前辈您愿意把兴州流民全部交给晚辈带走,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据晚辈所知,山海关境内的流民之中,还有少数人来自于辽东境内,晚辈也希望吴家可以妥善安置他们,就算是山海关无力收留,也至少要把他们送回辽东才行。”

    吴三桂轻轻点头,答应道:“赵阁臣放心就是,山海关一向是地小物薄,无力收留更多流民,但也不会故意刁难他们,将会把他们妥善送返辽东故土,老朽会亲自盯着此事,赵阁臣也可以留下人手监视进展。”

    顿了顿后,吴三桂又提出了一项额外条件:“不过,兴州民变之事,幕后真相极为复杂,涉及层面之深、牵扯范围之广,即使是老朽看了也不由是暗暗心惊……我吴家虽然名义上兼管着蓟辽两地,但实际上势力范围仅限于山海关附近,所以不愿参与此事,也不敢参与此事,这潭水实在是太深了……所以,还望赵阁臣千万不要向外宣扬,老朽曾经向你提供情报的事情。”

    赵俊臣连连点头,再次承诺道:“这是自然,晚辈绝对不会恩将仇报、向外宣扬此事!”

    吴三桂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赵俊臣的年轻脸庞,表情间满是羡慕,叹息道:“就像是赵阁臣一般,老朽在年轻时候,也曾是信心满满,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逐步去做,任何志向都可以逐步实现,总以为自己有能力掌控这世上的一切事物,无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家族的命运……

    但人老之后,百事皆哀,时日越来越少,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越来越少,更不清楚自己老死之后,这世局变化将会转向何方,愈发是敬畏天命,胆气也是愈发不足,早就丢失了曾经的不知天高地厚……

    而赵阁臣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却依然是这般年轻,虽说前景还有叵测之处,但也拥有充足的胆魄、锐气、与时间,有机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让老朽好生羡慕!好生羡慕!还望赵阁臣可以好好把握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踏错一步……”

    这一番话,似是激励,又似是警示。

    说到这里,吴三桂的面色与语气皆是显出疲态,缓缓起身道:“接下来,老朽会让山海关副总兵庞大海随着赵阁臣做事,只要是山海关的能力范围之内,就一定会全力满足阁臣的要求,但现在……老朽年迈体衰、精力不济,需要尽快休息,就不陪着赵阁臣继续谈话了。”

    说完,吴三桂就在赵俊臣的起身相送之下,被人搀扶着转身离开了总督府大堂,向着后院方向走去。

    看着吴三桂的离去背影,赵俊臣心中有些诧异。

    他原本还以为,随着双方有来有往、相互退让,接下来还有机会洽谈一些更深层次的合作,却没想到吴三桂竟然就这样直接离开了,完全没有深谈合作的意思。

    但很快,赵俊臣就想明白了吴三桂的想法。

    就像是曾经的赵俊臣一样,吴家的基本盘乃是德庆皇帝的信任,需要优先考虑德庆皇帝的反应,所以吴三桂绝对不愿意与赵俊臣公开牵扯太深。

    若是从前,吴三桂或许还会设法利用赵俊臣一番,但经过今天这场接触之后,吴三桂已经彻底看清了赵俊臣不愿吃亏、不甘人下的强势性格,认为赵俊臣将来必定是要闯出大乱子的,也就彻底绝了利用赵俊臣的念头,愈发是避之不及了。

    对于吴三桂而言,把兴州境内的详细情报转交于赵俊臣,就已经是极限了,也只是为了化解赵俊臣的敌意、相互结个善缘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赵俊臣不由是心中不屑,只觉得吴三桂虽然是历史上的着名枭雄人物,但相较于周尚景却是差远了。

    周尚景也知道自己寿数将尽,但他并不似吴三桂一般瞻前顾后、丧失锐气,反而是想要赶在自己完全退场之前,奋起余力大干一场,以彻底消除自己眼中的所有隐患。

    这两人都是老狐狸,但他们迟暮之际的不同表现,却是高下立判。

    但下一刻,赵俊臣又不由是自嘲一笑。

    这是因为,周尚景的老骥伏枥,对赵俊臣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在周尚景的心目之中,大概率也把赵俊臣归于“隐患”之列了,否则就绝对不会发生兴州民变这种事情。

    思绪变换之际,赵俊臣扭身看向山海关副总兵庞大海,道:“本阁刚才与吴前辈的谈话,你也听到了,这位世平公子的头颅就不必割下来了,也不必送与本阁带回京城,就依照吴家规矩把他安葬入土吧……

    还有,本阁行程紧张,希望庞副总兵可以尽快安排本阁与那些受到囚禁的流民们相见,本阁向流民们澄清真相之后,就会带着他们赶往兴州境内。”

    *

    在赵俊臣的要求下,在山海关境内受到拘押的一千两百余名流民,很快就被尽数释放解救了。

    而赵俊臣身处于山海关境内,自然是不敢随意毁约、言而无信,所以当他与流民们相见之后,也很快就开始为吴家辩解澄清,信誓旦旦的表示山海关守军近期以来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要拘禁他们,只是安置他们的时候手段“稍稍”粗暴了一些,所谓“贩卖百姓”的谣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至于今天稍早时候,山海关守军把一部分流民强行押进海船之内想要运往别处的做法,也只是因为山海关并无余力长期供养流民,所以就想把流民们送往富裕之地进行安置罢了,绝对不是要把流民们卖为贱籍、私娼、与世仆。

    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皆是把自己摆在极低位置,需求与欲望皆是不高,只要还能活着就好,也总是盲信于所谓的“大人物”,还会因为一些蝇头小利就彻底出卖自己的一切。

    所以,当他们听到赵俊臣这位大人物的现身说法之后,思及自己确实没有承受多少损失,吴家也归还了他们被抢走的一部分家当,甚至还每人皆是补偿了半两银子,所以这些流民很快就不再计较自己的遭遇了,反而是纷纷表达了感激之意,说自己有幸遇到了“青天大老爷”。

    赵俊臣降尊纡贵、亲自与他们说话,无疑是一位青天,而山海关吴家送给了他们每人半两银子,就更是青天了。

    *

    赵俊臣确实是行程紧迫,所以他落实了自己的承诺、维护了吴家的清誉之后,就不再继续耽搁时间,连夜从流民之中筛选出了那些出身于兴州境内的百姓,总计有一千人刚刚出头,又稍稍休整了一个晚上之后,等到第二天天色刚亮,就率着麾下护卫与兴州流民,继续向西而行。

    不过,增加了上千流民的拖累,大幅降低了赵俊臣的行程速度,足足是耗了一整天时间才离开了山海关的辖区,进入了山海关与兴州之间的安州境内。

    安州乃是蓟镇防区,安州守军见到赵俊臣现身之后,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是向上传报。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继在山海关境内见过了吴三桂之后,当赵俊臣赶至兴州之际,还会与另外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相见,也就是德庆皇帝的铁杆心腹、与梁辅臣齐名的蓟镇总兵张肃!

    而赵俊臣发现自己的行程速度受到流民们的拖累之后,也知道自己急也没用,索性就耐下心来、趁机与兴州流民们频频进行接触。

    对于赵俊臣而言,这批流民有大用处,只要赵俊臣抓住机会、妥善使用,就可以迅速转移焦点与矛盾,一举扭转兴州境内的舆情。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需要赵俊臣想办法鼓动流民们的情绪、引导流民们的怨愤。

    至于赵俊臣的具体手段,也非常简单。

    后世有一位伟人曾经说过——“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

    ……

    ……

    ……

    兴州境内爆发了大规模民乱,直接原因当然是柳子岷推行农务改革之际用力过勐、手段过激,只是一味的强迫百姓们改变种植习惯,却根本没有耐心向百姓们详细解释原因,也根本不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只想着立刻见到成果之后向赵俊臣邀功,自然也就逼反了百姓。

    但柳子岷毕竟是兴州同知,在兴州境内也算是位高权重,所以他在推行农务改革之际,也不可能亲自出面落实政令,更不可能挨家挨户的登门强迫百姓们毁掉农田上的旧有作物、全部改种玉米与番薯。

    柳子岷想要推行政令,就必须借助另外两股力量,其一是各级官府的吏役,其二是各大县乡的缙绅。

    而在绝大多数时候,吏役势力与缙绅势力实际上就是一回事,各地官府的吏役基本上就是由本地缙绅子弟充任。

    而根据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也正是因为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的刻意为之,又是推波助澜、又是层层加码、又是鼓动民愤,所以才让兴州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实际上动手欺压百姓的人乃是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但他们却把百姓们的怨气全部引到了柳子岷身上,表示自己只是受迫于柳子岷的强令。

    而柳子岷的倒行逆施,也全是因为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于是就把所有黑锅皆是扣在了柳子岷与赵俊臣的头上。

    时至今日,在兴州境内,百姓们一听柳子岷的名字就会恨声唾骂,一听农务改革的事情就会愤愤抨击,舆情已是彻底糜烂。

    总而言之,柳子岷就是被他下面的吏役与缙绅给狠狠耍了,简直就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至于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之所以是选择这般做法,原因也很简单。

    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原本就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再加上“周党”之人暗中串联,自然是一拍即合。

    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趁机兼并土地、蓄养仆婢!

    兴州境内爆发了民乱之后,大量良田皆是耽误了农时、遭到了废弃,还有大批百姓为了躲避纷乱而沦为难民、逃离家乡。

    这样一来,百姓们皆是失去了农田收成,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更是没有能力缴纳田租与税赋,自然就要变卖家产,说不定还要卖儿卖女。

    到了那个时候,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只需是稍稍付出一点代价,就可以大肆兼并土地、蓄养仆婢,虽然也损失了今年的农田收成,但依然是大赚特赚。

    古往今来,类似套路已经上演了无数遍,再结合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赵俊臣自然是一看就懂。

    对于赵俊臣而言,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惩治那些推波助澜的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也不是揪出幕后主使“周党”势力,而是尽快扭转兴州境内的舆情,彻底消除兴州百姓对于农务改革的仇视。

    而扭转舆情、消除仇视的最佳手段,则是转移焦点与矛盾!

    既然吏役与缙绅们可以把百姓怨气皆是转移到柳子岷与赵俊臣的身上,那么赵俊臣自然就要把这些怨气尽数返还回去!

    想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操纵民心从来就不是一件难事。

    百姓们极少有人亲眼见过柳子岷,也根本就不清楚农务改革计划的详细情况。

    而真正动手迫害百姓的人,也正是那些官府吏役与县乡缙绅……

    所以,赵俊臣只需是让百姓们想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后世那位伟人还说过另一句至理名言——“深入基层,发动群众”!

    *

    这一天,进入了安州境内之后,因为流民们的拖累,所以赵俊臣的麾下队伍仅仅是前行了二十余里,就需要再次中止行程、进行休整。

    这种情况,赵俊臣已是见怪不怪了,你永远不能指望流民们拖家带口之余,还能迈着双脚日行千里。

    所以赵俊臣也不着急,发现流民们无法坚持之后,就主动唤停了队伍,又返身去了流民们的歇脚之处,很快就与流民们攀谈起来。

    对于赵俊臣的出现,流民们刚开始还是诚惶诚恐,但类似情况连续几次发生之后,再看到赵俊臣态度亲切、毫无架子,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了,反而是纷纷挤到赵俊臣的身边、争相与赵俊臣说话。

    赵俊臣很随意的坐在一位老者的身旁,先是冲着周围百姓点头微笑示意之后,就向老者笑道:“史老丈,晚辈又来寻你了,你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史老丈曾经家境不错,拥有读书识字的经历,说话做事之际也有条理,所以在流民之中拥有一定声望,于是就被赵俊臣给盯上了,这两天一直缠着这位史老丈、让他讲诉一下自己的人生经历。

    史老丈自然是受宠若惊,连忙点头道:“对!还没讲完!上次讲到了老汉年轻时家境不错,虽然不是地主乡绅,但因为祖辈们的努力开荒,一家五口人也自耕着近百亩良田,还曾一度跟随乡中夫子读书识字……

    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三十年前,建州鞑子与蒙古鞑子联手入侵,绕过了辽东镇与山海关,从宣府镇开始攻打劫掠,一度是攻进了蓟镇防区,虽然还没有影响到兴州,但兴州百姓们皆已是人心惶惶……

    就在人心慌乱之际,乡间突然传出谣言,说是已经有小股鞑子进入了兴州境内、正在到处烧杀抢掠,附近各乡百姓死伤惨重,大家就更为恐慌了,所有人都是紧紧绷着心弦,随时准备躲避战乱……”

    说到这里,史老丈的表情间满是愤恨,又说道:“突然有一天,大伙看到远方燃起了烽火狼烟,大人您也知道,烽火狼烟唯有发现敌情之际才会燃起,看到烽火狼烟就意味着附近出现了鞑子,与此同时,各种恐怖谣言更是满天飞,把人吓得要死……

    老汉的父母家人就被谣言给吓到了,当即就收拾家当躲进了县城,但进入县城之后,一切吃穿用度皆是需要向人购买,县城内的粮价与物价也就不断哄抬,根本买不起,老汉的家族虽然拥有近百亩自耕田,但为了供养老汉读书,也就毫无余财积蓄,无奈之下只好向乡绅借了一笔高利贷……嘿嘿,仅仅是在县城之中躲避了六七天时间,就欠下了五两银子的高利债!

    更可气的是,事后证明,当时看到的那股烽火狼烟,根本就是误报!鞑子至始至终都没有攻进兴州,当时也只有兴州境内出现了烽火狼烟,所以老汉的家族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欠下了一笔巨债!

    按理说,这五两银子,以老汉当时的家境,只要宽限一年时间,倒也可以还上,但等到老汉与家人好不容易返回乡里之后,乡绅却是逼着老汉父母立刻还债,但短时间内如何可以还上?于是乡绅就把老汉父亲告到了县衙,县衙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抓走了老汉父亲,家里为了打赢官司、救出老汉父亲,只好是再次借钱举债,想要打通关节……”

    说到这里,史老丈惨然一笑,总结道:“就这样短短两三年之间,老汉家族就已是山穷水尽了……自家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近百亩自耕田,也全部被抵了债务,彻底失去了田地,也就沦为了别人家的雇农长工,只能仰人鼻息活着……”

    赵俊臣听完之后,也是连连摇头叹息,好似是心有戚戚。

    但实际上,史老丈的这般经历,在赵俊臣眼中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自从听说这位史老丈曾经出身于自耕农之家、但如今已是沦为雇农长工之后,赵俊臣就已经大致猜出了史老丈的人生经历,具体原因不是家人生病、需要医治,就是被人下套、遭受迫害。

    总而言之,就是没有任何容错空间,一旦是遇到任何意外,就一定会欠下债务,而一旦是欠下了债务,就必然会失去一切。

    类似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了。

    赵俊臣叹息摇头之后,又突然问道:“史老丈,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族境遇,从一开始就是被人设套陷害了?”

    “设套?陷害?”史老丈的反应很有趣,他微微一愣之后,竟是瞬间就想明白了赵俊臣的暗示,黝黑粗糙的脸庞上,表情即是愤怒又是慌乱,却依然是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吧……怎、怎么可能?”

    很显然,在史老丈的内心深处,早已是隐约间猜出了事情真相,但他却完全不敢承认这个真相。

    毕竟,一旦是承认了真相,就会产生仇恨,但史老丈并没有报仇能力,就只能把仇恨憋在心里、把自己活活憋死气死。

    所以,史老丈宁愿相信这一切事情只是因为自家时运不济。

    但赵俊臣则是很无情的拆穿了史老丈的自欺欺人。

    “十有八九,就是被人下套陷害了!”赵俊臣冷静分析道:“老丈你仔细想一想,普通乡民根本就没有能力离开乡间,也收不到任何外部消息,老丈的乡里为何会突然传出鞑子正在附近烧杀抢掠的谣言?嘿!有能力制造这般谣言之人,就只有那些消息灵通的缙绅了,也唯有缙绅们所传播的谣言,才会迅速引发反响!

    还有,老丈的家乡附近燃起了烽火狼烟之后,为何周围各县没有燃起烽火响应?必然是被人提前打过招呼了,所以后续也没有引发任何追责!再有,县城内的粮价与物价为何提前高涨?不用说,一定是早有准备!还有,乡绅们当时到处放贷,他们又为何拥有那般多的余银?是不是也是早有准备?就更别说官府与乡绅们的暗中配合,不仅是没有及时澄清谣言,反而是积极协助乡绅们到处追讨债务了!”

    赵俊臣一口气指出了多处疑点!

    百姓们并不总是愚昧,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可靠信息来源,自然是只能盲信于公众人物的一面之词,也就会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智者与蠢货的区别,往往就是源于信息的不对称,人们总是用“见多识广”形容智者、用“孤陋寡闻”形容蠢货,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一旦是失去了信息优势,智者未必还可以保持睿智,一旦是拥有了更多的可靠信息渠道,蠢货也可以轻易拆穿智者的心中算计,甚至还能把所谓的“智者”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现在,赵俊臣就是想要把真相告知于百姓们。

    或者说,是把一部分真相告知于百姓们!

    ……

    ……

    ……

    ……

    听到赵俊臣所提出的一系列疑点之后,史老丈沉默不语,聚在两人周围的流民们则是议论纷纷。

    赵俊臣叹息道:“任何一场风波,无论是外族入侵,还是内部民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自然是灭顶之灾,但在缙绅豪族眼里,只要还能保证自身无忧,那就是兼并土地、扩张财富的大好机会……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缙绅们规避风险与抵抗风险的能力更强!

    他们往往可以提前获知消息,在风波发生之前就已经躲进了相对安全的城墙之内,甚至还可以提前转移财富,而寻常百姓就只有事到临头之际才能后知后觉;

    他们往往与官府关系密切,在风波爆发之际受到官府的重点保护,风波结束之后官府也会优先为他们追讨损失,而寻常百姓的安危与损失却不会受到官府的重视;

    他们往往拥有更为深厚的底蕴与积蓄,可以支持他们在风波平息之前衣食无忧,风波平息之后也是犹有余力,趁机兼并土地,而寻常百姓则只会倾家荡产、活路全无;

    他们还要比寻常百姓更为团结,相互联姻、结合利益,也愿意紧密配合、分工协作的落实既定计划……而寻常百姓在绝多大数时候,就只是一盘散沙罢了……

    所以,只要不是倾巢之下绝无完卵的弥天大祸,缙绅们也乐于看到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场天灾人祸,发生了天灾人祸之后,百姓们为了渡过眼前难关,就只能变卖家产、说不定还需要卖儿卖女,而缙绅们就可以趁机廉价收购大量的田产与人口,代价也许只有寻常时候的十分之一,甚至是趁乱强夺,利用各种手段攫取百姓们的辛苦积蓄……”

    说到这里,赵俊臣遗憾摇头道:“而史老丈的经历,就很明显是缙绅们的联手布局,一部分缙绅负责传播谣言,一部分缙绅负责收买驻军,一部分缙绅负责哄抬物价,一部分缙绅负责串联官府……嘿,看似布局复杂、投入不小,但仅仅是哄抬物价这一环节就足够他们回本了,就更别说是事后利用各种手段强取豪夺百姓家业了!

    史老丈,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经过三十年前的那场风波之后,兴州境内与你情况相似的自耕农户,大多是像你一般,让缙绅们趁机夺走了一切,对不对?而你们辛苦开垦的土地,最终也皆是被缙绅、官员、以及驻军武官给瓜分了,对不对?”

    闻言之后,史老丈面色苍白、身体不住颤抖着,显然是心情极为激动。

    下一刻,史老丈勐地跪在赵俊臣的面前,连连叩首之后大声哭喊道:“大人,您权高位重,一定要为老汉做主啊!”

    与此同时,站在周围旁听的数百流民之中,与史老丈有着类似经历的百姓不在少数,这个时候也皆是反应了过来,纷纷扑到赵俊臣面前,恳求赵俊臣为他们主持公道。

    看到流民们的群情激愤、纷纷涌到赵俊臣的附近,人数也是越聚越多,原本只有两三百人聚在赵俊臣的附近,但片刻之间就变成了五六百人,赵俊臣麾下的禁军护卫们皆是紧张无比,连忙是抽出兵器、用身体挡在赵俊臣的身前。

    但赵俊臣并没有任何慌乱,依然是态度亲切、毫无架子,还挥手阻止了禁军护卫们的紧张反应,依然是与百姓们保持着近距离接触。

    然而,听到百姓们请求自己主持公道的呼声之后,赵俊臣的回应则是非常无情。

    与此同时,赵俊臣的自称,也悄然间从“晚辈”与“我”,变成了“本阁”,似乎是想要强调自己的身份尊贵、权势庞大。

    “看样子,大伙之中有很多人皆是遇到了类似情况,因为各种变故而被缙绅们夺走了家产,本阁深表同情,也愿意为你们主持公道,但……”

    说到这里,赵俊臣再次遗憾摇头:“实在是无处下手啊!就以史老丈的经历为例,缙绅们夺走他的家业,乃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早已是时过境迁,人证物证皆是无法寻到,但若是没有确凿证据,本阁也就没有理由站出来为大家主持公道……实际上,别说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哪怕是三五年之前的事情,就已经很难取证了。”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并非没有意愿与能力为百姓们做主,而是没有证据与理由为百姓们做主。

    随后,赵俊臣似是劝慰、似是提醒,总结道:“所以,过去的事情就只能过去了,大家还是专注于眼前与未来吧。”

    史老丈不愧是读书识字的,听到这里当即就反应了过来,急声问道:“大人,您说您只是寻不到理由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又说民间每次经历一场风波,都是缙绅们趁机兼并土地的大好机会,而兴州境内如今就在闹民乱,我们这些百姓也是为了躲避这场民乱而沦为难民的,逃离家乡之际皆是丢弃了大量家当……

    所以,您觉得,兴州境内的这场民变,是不是也是缙绅们故意挑动起来的?是他们故技重施、想要趁机洗劫我们百姓辛苦积攒的家当?还有,若是最终查实,发现就是缙绅们故意挑起了这场民变,是不是意味着……阁臣您就可以站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了?而老汉三十年前被缙绅们夺走的家业,也就有机会索要回来了?”

    听到史老丈的连连询问,周围的许多流民皆是眼睛一亮,也纷纷是情绪激动、积极响应。

    与此同时,赵俊臣的目光深处,则是闪过了一丝笑意。

    *

    百姓们见识不高,他们从前在缙绅们的挑拨之下,一直是无比仇视农务改革政策,但他们并不清楚赵俊臣与农务改革政策之间的关系,只知道赵俊臣是一位权高位重的大人物,而赵俊臣也故意向他们隐瞒了这一点。

    但百姓们并不愚笨,他们同样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知道什么事情对自己好、什么事情对自己不好。

    所以,赵俊臣完全不必向百姓们耐心说明农务改革的深意与好处,也完全不必向百姓们详细解释兴州民变的幕后真相——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很复杂,百姓们也未必听得懂。

    他只需是让百姓们想明白一件事情就行了。

    那就是——只要百姓们把这场民变的所有责任皆是推到兴州缙绅身上,赵俊臣就有理由出面调查缙绅们的恶行,他们就可以在这场风波之中保住家业,甚至还有机会顺藤摸瓜,索要他们多年之前就被缙绅们所夺走的家产!

    当百姓们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事实真相就已经无关紧要了,农务改革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柳子岷究竟是好官还是坏官,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重要的是,只要把所有过错皆是推到缙绅的身上,百姓们就可以拿到好处!

    所以,一部分反应较快、心思活络的百姓,当即就已经心中认定,认为缙绅们毫无疑问就是兴州民变的幕后黑手,想要趁机洗劫百姓财富,这就是真相!

    利益决定立场,立场决定想法,不仅政客如此、商贾如此,百姓亦是如此。

    *

    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之后,赵俊臣又摆出一副对兴州民变毫无了解的模样,追问道:“史老丈认为兴州民变与缙绅挑动有关?本阁还没有进入兴州境内,并不了解详情,只听说是百姓们不满意朝廷的新农政,所以才会聚众闹事……既然你们怀疑这场民变乃是出于缙绅们的故意挑动,那本阁且问你们,兴州百姓为何是不满朝廷的新农政?是谁在向百姓们宣扬新农政的坏处?”

    “就是那些缙绅!”

    “对!就是缙绅们在说官府的新农政不好,会逼死我等百姓!”

    “全是那些缙绅的一面之词!”

    听到百姓们的纷纷回应之后,赵俊臣又问道:“本阁还听说,造成兴州民变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兴州官府逼着百姓们毁掉已经种好的农苗,要让所有土地皆是改种番薯、玉米等物……又是谁出面强迫你们毁掉农苗的?是那个主持农政的兴州同知柳子岷吗?”

    “不是,咱们百姓至始至终也没有见过那个柳子岷!”

    “全是本地缙绅与官府役吏出面,强迫我们毁掉农苗,还说他们也是受那位柳大人所迫!”

    “我们不识字,就连官府政令也是缙绅们读给我们听的!”

    赵俊臣微微皱眉,再次问道:“那……民变爆发之后,缙绅们是否也像是以往一般,提前转移了财产,还提前躲进了安全的城墙之内?好似是早就料定了这场民乱的出现?”

    “对啊!大人您这样一说,咱们也反应过来了!那些缙绅就是提前准备好了!”

    “就像从前一样,老爷们早就躲进了县城里!”

    “小人为了逃避民乱,无奈贱卖了家里的四十亩良田,现在想想就是让他们给骗了!”

    闻言之后,赵俊臣的眉头越皱越紧,沉吟着轻轻点头道:“若是各位所言属实,那缙绅们的种种行径,确实是充满了可疑之处!”

    “该死的地主缙绅!”

    “就是他们暗中搞鬼!他们不得好死!”

    “求大人您一定要为我们百姓主持公道啊!”

    百姓们在利益驱使之下,原本就已经倾向于把兴州民变的全部责任皆是推到各地缙绅身上,如今又听到赵俊臣有理有据的连续指出疑点之后,就愈发是坚信不疑了。

    于是,百姓们的情绪愈发激动,纷纷是再次请求赵俊臣出面主持公道,严惩兴州境内的缙绅势力。

    见自己已经成功挑起了百姓们对于兴州缙绅的仇视,赵俊臣终于是满意点头,扬声道:“本阁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本阁当然愿意站出来为大家主持公道!但为了以正视听、取信世人,各位想要保住家业、夺回家产,最佳手段还是通过正常渠道向官府申述!

    待各位返回故土之后,就可以尽量收集疑点、联系本土乡亲,一同前往官府告状!声势越大越好!大家不必有后顾之忧,只要你们把事情闹大,本阁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插手此事、严查缙绅们的恶行,到时候不仅可以帮助你们在这场民乱之中保住现在的家业,说不定还能为你们取回曾经被缙绅们所夺走的家产!本阁说到做到!”

    听到赵俊臣的这一番保证之后,周围流民们的眼睛皆是亮了!

    他们都知道赵俊臣权高位重,连山海关都要给面子,所以拥有了赵俊臣的撑腰之后,他们自然是不怕得罪缙绅,也不怕把事情闹大!

    ……

    ……

    ……

    ……

    赵俊臣与史老丈以及一众流民之间的这场谈话,看似是闹出了不小动静。

    但实际上,受客观条件所限,在千余兴州流民之中,只有两三百人站在附近旁听了这场谈话。

    所以赵俊臣说出了自己的承诺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流民中间,耐心等待这场谈话的反响逐渐发酵。

    没有任何意外,这场谈话迅速就传遍了全体流民,也迅速就引发了强烈反响。

    在这个时代,底层百姓就算是没有遭受过地主缙绅的强取豪夺,也一定是遭受过地主缙绅的欺辱压迫,皆是心底暗藏恨意,只是这股恨意平时完全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但现在,赵俊臣不仅是让一部分流民们看到了与缙绅为敌的好处,还顺利点燃了他们的心中恨意。

    人是群体动物,总是会轻易受到群体情绪的影响,活在信息茧房之中。

    于是,流民们很快就满脑子只剩下这件事情了,经过了相互间的交流与讨论之后,也愈发是对赵俊臣的说法坚信不疑。

    毕竟,流民们皆是底层百姓出身,在阶级矛盾之下,他们的立场天然就会仇视缙绅阶层,所以即便是赵俊臣的种种说法存在刻意夸大、偏向误导之处,他们也依然愿意相信。

    一部分流民在家乡境内还拥有几十亩田产,听信了赵俊臣的这套说辞之后,自然是担心自己的家业会被缙绅地主们趁机抢走;

    一部分流民也像是史老丈一般曾经属于自耕农户,却因为各种天灾人祸而被家乡缙绅夺走了家业,听说赵俊臣愿意为他们夺回家产之后,更加是激动万分;

    还有一部分流民倒是与缙绅豪族没有利益纠葛,但思及自己平日里所受的欺辱压迫,这个时候当然也乐意看到缙绅地主遇到霉头。

    更何况,赵俊臣是一位大人物,大人物是不会说谎的。

    赵俊臣说了,百姓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全是因为缙绅地主们的欺压与构陷,那就必然不会有假;

    赵俊臣又说了,他愿意站出来为百姓们主持公道、与兴州境内的缙绅为敌,流民们自然就拥有了底气与胆子;

    赵俊臣还说了,他愿意出面保护百姓们的现有家业,也愿意为百姓们夺回他们曾经失去的田产,所以那些还拥有少量自耕田的流民们、以及那些曾经拥有过自耕田的流民们,就更是会义无反顾的支持赵俊臣了。

    永远不要低估这个时代的农民对于自耕田的执念!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行程之中,不断有流民代表争先求见赵俊臣,向赵俊臣申诉冤屈、举报家乡缙绅的各种恶行,希望赵俊臣同样能为他们主持公道。

    只是短短一天时间,赵俊臣就已经收集到了兴州缙绅的大量作恶证据。

    赵俊臣则是屡次出言叮嘱,希望流民们返回兴州故土之后一定不能擅自行动,而是首先收集疑点、联系更多乡亲、然后再通过正轨渠道向官府申述。

    与此同时,虽然不断有流民代表跑到赵俊臣面前申冤,但令人意外的是,赵俊臣麾下队伍的行动速度,竟然还加快了许多。

    很显然,因为赵俊臣的表态承诺,流民们或者是想要夺回家产、或者是想要保住家业、再或者只是想要亲眼看到缙绅倒霉,所有人皆是急切想要返回家乡,迸发出了惊人动力。

    *

    因为行程速度的加快,又过了一天多时间之后,赵俊臣提前赶至了兴州境内。

    与赵俊臣同行的千余流民,皆是来自于兴州东部的各乡各庄,所以赵俊臣率队赶至兴州境内之后,就已经与流民们的各自家乡相距不远了。

    于是,赵俊臣就立刻开始着手安排流民们的返乡事宜,还从麾下分派出了三百禁军护卫,随着流民们一同返乡,名义上是为了护送与监视,但实际上是想要给流民们撑腰壮胆。

    经过这般操作之后,赵俊臣麾下队伍的人数规模大幅缩减,只剩下了两百余人,行程速度也就进一步加快了,继续向着兴州府城的位置奔去。

    又过了近两个时辰的行程之后,赶在天色渐暗之前,赵俊臣终于赶到了兴州府城驿站附近。

    然后,赵俊臣就远远望到,一支规模庞大的迎接队伍,早已经在前方等候自己多时了。

    这支迎接队伍的为首之人,乃是一名身穿总兵将袍、面黑无须的矮壮老者,这位老者其貌不扬,但赵俊臣远远就能感受到此人举手抬足之间的强大气场,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很显然,这位老者就是与梁辅臣齐名的德庆皇帝东宫旧人、蓟镇总兵张肃了。

    张肃身后跟着二十余位文武官员与缙绅代表,赵俊臣还在其中看到了许庆彦与柳子岷的身影。

    思及张肃此人的资历、地位、与作风,赵俊臣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是迎了上去。

    随着双方队伍迅速拉近距离,张肃则是一马当先的赶到了赵俊臣面前,声音平静的拱手道:“卑职蓟镇总兵张肃,见过赵阁臣!”

    张肃多年前受寒中风,留下了面瘫的后遗症,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所以赵俊臣就无法根据张肃的表情变化来推测他的想法与立场。

    赵俊臣也是不动神色,微笑着拱手还礼道:“张总兵,许久未见,一切还好?”

    张肃依然是声音平静,缓缓道:“老夫一切尚好!最近这几年军务繁忙,再加上陛下他担心老夫与周首辅相见之后场面难堪,就一直没有同意老夫返京叙职,所以老夫上次与赵阁臣相见,还是三年之前,对吧?记得赵阁臣当时还只是一位户部侍郎而已,就已经让人暗暗惊叹年轻了,却没想到再次相见之际,你竟然已是一位阁臣了!”

    按理说,张肃身为蓟镇总兵,地位是远远不及赵俊臣的,但此人一向是以德庆皇帝的东宫旧人自居,平日里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他与赵俊臣相见之后,也是一副老气横秋、倚老卖老的架势,就好似自己能与赵俊臣平起平坐一般。

    赵俊臣倒是清楚张肃的性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还想要谦逊几句进行回应。

    然而,不等赵俊臣说话,张肃已是突然间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老夫与内阁次辅、三边总督梁辅臣同样是东宫旧人出身,相互间关系不错,也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梁次辅他与赵阁臣一同在陕甘境内击败了蒙古联军、又合力收复了河套旧地,对赵阁臣印象极为深刻,所以老夫就通过梁次辅的书信,也听说了赵阁臣的许多事情,梁次辅对赵阁臣评价极高、简直是赞不绝口啊……

    嘿嘿!不过是几年时间未见,没想到赵阁臣的心智提升竟是这般显着,手段也是这般高绝,胆魄之大更是令人震惊!简直还要更胜于周首辅当年了!”

    说话之际,张肃依然是面部瘫痪、毫无表情变化,但赵俊臣却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目光之中所迸发的那股冷意。

    很显然,因为梁辅臣与张肃之间的关系极佳,所以梁辅臣就通过书信往来,向张肃讲诉了许多机密之事。

    而这些机密之中,有那么一部分内容必然是对赵俊臣极为不利的。

    譬如说,梁辅臣怀疑赵俊臣曾经安排人手假扮马匪绑架监禁自己的事情!

    若是寻常之人,梁辅臣顾忌着自身形象与声誉,自然是不会自曝丑事,但梁辅臣与张肃乃是相交几十年的旧友,自然是不怕丢脸,也不会故意隐瞒。

    而张肃这个时候明面上是夸赞赵俊臣成长迅速、手段高绝,但实际上则是意有所指,暗藏着想要为梁辅臣报仇雪耻的威胁之意。

    尤其是张肃把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放在一起相互比较,这种威胁之意就更为明显了。

    要知道,张肃当年就因为德庆皇帝随口抱怨了几句周尚景势大难治,就立刻派出刺客想要暗杀周尚景,若不是德庆皇帝及时阻拦,周尚景说不定早就死于非命了,而张肃把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相互比较,显然是也把赵俊臣视作一个威胁了。

    听懂了张肃的威胁之意后,赵俊臣当即是心中一沉。

    在蓟镇防区之内,就以张肃权势最大,而且这个人做事果断、深受圣卷,一旦成为对手就必然是一个强敌。

    赵俊臣刚刚进入兴州境内,还未施展自身计划,就已经受到了张肃的强烈敌视,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赵俊臣不由是心中急转,不断推演着局势变化,却发现自己若是无法争取到张肃一定程度的支持,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控制兴州局势。

    所以,赵俊臣一定要想出办法,尽快化解张肃的敌意才行。

    想要迅速化解张肃的心中敌意,并不是一件易事,但也并非是无迹可寻。

    张肃这个人的最大特点,并不是他的果断与傲慢,而是他对德庆皇帝的愚忠!

    所以,赵俊臣只需是让张肃看明白,自己的做法有利于德庆皇帝,就还有机会争取到张肃的配合与支持。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就已经有了对策。

    只见赵俊臣面不改色的稍稍自谦了几句之后,就突然间表情一冷,扬声道:“兴州同知柳子岷何在?”

    随着赵俊臣的出声询问,躲在队伍之中的柳子岷当即是身体一颤、表情大变,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是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路小跑到赵俊臣面前,躬身垂头道:“下官柳子岷,拜见赵阁臣!”

    柳子岷知道自己完全搞砸了兴州境内的农务新政,也明白自己给赵俊臣招惹了多大的麻烦,更是清楚自己究竟引发了一场多么浩大的庙堂风波,所以他这个时候完全不敢抬头看向赵俊臣。

    事实上,听到赵俊臣突然间出声召唤柳子岷之后,在场的众位文武官员就皆是面现幸灾乐祸之色,就等着赵俊臣大声训斥柳子岷了,也能看出柳子岷在兴州官场的人缘究竟有多差。

    但赵俊臣的随后表态,却是让柳子岷、张肃、以及在场的众位文武官员,皆是目瞪口呆、大吃一惊!

    ……

    PS:晚上有事,也许没时间码字,所以熬夜写出一章提前发布,以确保虫子近期的连续更新记录不会中断。

    如果今晚可以提前做完事情,那就双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