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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看到柳子岷一路小跑到自己面前,垂头不敢看自己一眼,赵俊臣愈发是目光冷峻,恨不得当场就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柳子岷的头上。

    直接抽死才解气!

    但就这样冷冷注视片刻之后,赵俊臣突然间翻身下马,抬手拍了拍柳子岷的肩头,又勉强挤出了一张笑脸,语气欣慰的称赞道:“子岷,你这段时间干的不错!返回京城之后,本阁会亲自向陛下为你请功!”

    随着赵俊臣话声落下,所有人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赵俊臣竟然公开称赞柳子岷干得不错?他哪里干的不错了?是因为他遭到了兴州境内各方势力的愚弄?还是因为他逼反了兴州百姓?

    完全是睁着眼说瞎话!

    就在柳子岷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赵阁臣的时候,一名文官突然站出来拱手道:“下官兴州知州吕文升,见过赵阁臣!但下官并不敢认同阁臣的说法!下官认为,柳同知罔顾民意、强推酷政,如今已是万夫所指,可谓是罪大恶极,又岂能算是干得不错?

    赵阁臣您初到兴州,可能还不了解情况,自从柳子岷担任了兴州同知之后,就一直负责推行农务新政,但他手段过激、罔顾实际,竟是逼反了本地百姓,酿成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民乱,先后有八九千人加入了暴动、上万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还有上千流民涌进了京城中枢,影响极为恶劣!

    一直等到半个月之前,在张总兵的亲自率军镇压之下,这场民乱才终于是告一段落!但后续影响依然延续至今,民心依然尚未稳定,还耽误了兴州今年的农耕播种,赵阁臣您进入兴州境内之后,也应该看到了沿途的狼藉景象,是何等的触目惊心!而这一切就全是柳子岷的责任!”

    随着吕文升的带头反对,几位兴州境内的地方官员也皆是壮起了胆子,纷纷表达了相同态度,把兴州民乱的黑锅完全扣在了柳子岷的头上,同时又暗示赵俊臣的农务改革乃是一项恶政、酷政!

    与此同时,张肃也点头冷声道:“兴州距离京城只有百余里之遥,勉强也算是天子脚下,竟是爆发了这般规模的民乱,让圣上颜面难堪,所以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

    赵俊臣扭头瞥了一眼吕文升,目光之中再次闪过了一丝冷意。

    *

    从某方面而言,柳子岷使用过激手段、强行推动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也是缘于赵俊臣曾经的当面授意。

    明朝缺田缺粮,但毕竟是地域辽阔,并不缺乏土地,拥有大量的荒地与山地,也一向是积极鼓励百姓开垦新田,承诺农户们开垦新田之后就可以免征粮税五到十年之久。

    然而,开垦新田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不仅是开垦过程极为辛苦,新田开垦之初也一定是极为贫瘠,绝对是入不敷出,需要持续耕作多年,才可以逐渐改善土质。

    所以,即便是中华百姓一向善于吃苦耐劳,但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宁愿给地主家当雇农、做长工,也不愿意主动开垦新田。

    但兴州的情况则是例外,因为境内缙绅势力强大,习惯于敲骨榨髓,许多农户不堪压迫,只好是放手一搏,选择一些贫瘠山地,努力开荒垦种新田,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如此一来,兴州境内就出现了大片的贫瘠田地与山间田地,非常适合推行赵俊臣的农务改革新政。

    再加上兴州与京城相距不远,一旦是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政策产生了较佳效果,就可以迅速在京城中枢造成影响,也就有助于赵俊臣进一步推行与深化自己的农务改革计划。

    正是出于这般考虑,赵俊臣就把柳子岷安排为兴州同知,让他负责推行兴州境内的新农政,也反复向柳子岷强调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柳子岷固然是一个卑劣小人,但他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听话,他为了讨好赵俊臣,总是会不折不扣的积极执行赵俊臣的任何指示。

    做出这般安排之际,虽然明知道柳子岷经验不足,但赵俊臣一度也很安心,原因就是这位兴州知州吕文升。

    吕文升曾经是前任首辅沉常茂的朋党,自从沉常茂失势垮台之后,他就失去了后台靠山,性格也是愈发低调与软弱,办事之际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谓是四平八稳。

    赵俊臣一度认为,吕文升与柳子岷二人乃是绝配——以吕文升的软弱性格,自然是不敢掣肘柳子岷大刀阔斧的推行农务改革新政,而吕文升的持稳作风,也可以帮着柳子岷查漏补缺、防微杜渐。

    为了进一步争取到吕文升的配合,赵俊臣还专门派人向他打过招呼,也一度有意把他召为朋党。

    但现在,赵俊臣却已经知道,兴州局势之所以是迅速糜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吕文升的暗中作祟。

    根据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吕文升实际上早就秘密投靠了“周党”!

    就是因为吕文升的暗中协助、牵线搭桥,让“周党”势力迅速串联起了兴州境内的各地缙绅,不断的推波助澜、层层加码、操纵舆情,所以才酿成了这一场兴州民乱!

    这样一来,赵俊臣原本就恨极了此人,再看到吕文升率先出面反驳自己之后,心中的怒恨之意也就愈发强烈。

    *

    吕文升注意到赵俊臣的目光冷意之后,也不由是暗自心惊、垂头不敢对视,但依然坚持重复道:“总而言之,下官坚持认为,柳同知他罔顾民意,强推酷政,如今已是万夫所指,可谓是罪大恶极,必须要追责问罪,还望阁臣明鉴!”

    赵俊臣则是冷哼道:“罔顾民意?强推酷政?万夫所指?罪大恶极?实际上本阁很清楚兴州境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本阁完全无法赞成吕知州的这般评价!

    本阁之所以是称赞柳子岷做得不错,乃是因为他是一位纯臣!即便是不受百姓所理解,哪怕是担负骂名,却依然是毫不动摇的坚定推行朝廷政令!这不是一位纯臣,又是什么?既然是一位纯臣,那就理应受到朝廷嘉奖!”

    所谓“政治”,实际上就是语言表达的艺术。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表诉,效果也是截然不同!

    “屡战屡败”的将领,自然是无能庸碌,理应是军法惩治,但“屡败屡战”的将领,那就是忠勇坚定,反而会变成全军表率!

    而现在,赵俊臣也同样展现了语言的艺术。

    “罔顾民意”与“不被百姓所理解”是一个意思,“万夫所指”与“担负骂名”是一个意思,“强推酷政”与“毫不动摇的坚定推行朝廷政令”也是一个意思。

    但最终评价,则是从“罪大恶极”变成了“一位纯臣”!

    事实上,赵俊臣也恨极了柳子岷,恨不得当场就用马鞭抽死他,但政治这种事情有时候就是这般无奈。

    柳子岷现在身处于风口浪尖,赵俊臣若是放弃了庇护柳子岷,就会让朝中政敌寻到更多理由抨击农务改革新政!

    所以,无论柳子岷犯下了多大的过错,但只要他的过错是因为推行农务改革新政所引致,赵俊臣就一定要全力庇护于他!没有任何退让余地!

    另一边,听到赵俊臣的颠倒黑白之后,众位文武官员皆是目瞪口呆。

    而柳子岷更是浑身一震,顿时是双目泪涌。

    对啊,自己没错!不折手段的推行朝廷政策又有什么错?朝廷政策岂会出错?

    错的是百姓无知!错的是同僚与下级不配合!错的是张肃、吕文升这些高层官员没有给予自己更大的支持力度!

    然而,不等柳子岷出言感激赵俊臣的理解,赵俊臣又再次说话了。

    赵俊臣不仅要公开袒护柳子岷,更还要全力反击、逼死吕文升!

    于是,赵俊臣声音愈发冷肃,道:“吕知州还说要对柳子岷追责问罪!哈,在本阁看来,别人或许还有资格指责柳子岷犯了错误,但唯独你没有!因为你才是真正应该被追责问罪的人!你刚才说了,柳子岷身为兴州同知,他的职责是在兴州境内推行农务改革新政,他也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了自身职责!但你呢?你身为兴州知州,又担负着怎样的职责?”

    在赵俊臣毫不留情、态度激烈的冷声训斥之下,吕文升的面色渐渐苍白,只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事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卷进“赵党”与“周党”的党争倾轧之中!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吕文升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就想要为自己出言辩护。

    赵俊臣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当即就自问自答道:“你的责任,是保境安民!是维稳地方!是代天子牧民!那本阁且问你,现在兴州局势是否平稳?百姓是否安定?秩序是否稳固?所以,兴州境内的这场民乱,究竟是他柳子岷的责任?还是你吕文升的责任?”

    赵俊臣并不指望吕文升的回答,随后又转头看向了那位真正可以决定兴州局势的人,也就是蓟镇总兵张肃,问道:“张总兵,难道你也认为,像是柳子岷这样不折不扣的坚定落实朝廷政策、忠实履行陛下旨意的官员,应该被追责问罪吗?那是不是意味着,往后只要百姓们暂时还无法认同与理解,官员们就不应该落实朝廷政策、也不必是履行陛下旨意?”

    询问张肃之际,赵俊臣的语气大为缓和。

    但赵俊臣的这般询问,却立刻就让张肃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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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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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根据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兴州境内的这场民乱之所以是迅速闹大,也与蓟镇总兵张肃有着极大关系。

    在兴州民乱爆发之初,张肃竟是毫无反应,迟迟没有派兵镇压,所以这场民乱才会越闹越大。

    若是张肃反应迅速一些,在民乱爆发之初就及时出手、掐灭星星之火,这场民乱根本就闹不出太大动静,也不会招致朝廷中枢的过多关注,更不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变故。

    蓟镇守军固然是远远不如辽东边军与陕甘边军一般作战经验丰富,内部也没有辽东铁骑、关宁铁骑这样的当世强军,但在九大边镇之中,蓟镇的装备与兵源皆是最好,张肃本人也是一位勤于练兵的将领,镇压几千乱民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开始,赵俊臣收到兴州民变的消息之后,并没有直接把“周党”认定为幕后主使,反而还一直暗中怀疑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的立场,也正是因为张肃的缘故。

    张肃与周尚景二人结有旧怨,赵俊臣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二人会携手合作针对自己。

    但现在,赵俊臣已经明白过来了,张肃之所以是在兴州民乱之初无动于衷,完全是因为梁辅臣的缘故,所以才会坐视这场民变越闹越大,就是想要趁机为赵俊臣添堵添乱,帮着梁辅臣雪耻报仇。

    简而言之,张肃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深远考虑,完全是出于一时冲动与一己私怨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赵俊臣自然是心中不屑。

    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肩负着守卫京畿、制衡边镇之重任,却全凭一时冲动与一己私怨做决定,张肃的这般表现完全是不合格的。

    所以,在赵俊臣看来,张肃就算再是如何忠诚、再是如何果断、再是如何机警,也一定是不难对付。

    相较于梁辅臣,张肃要差远了,也怪不得同样是东宫旧人出身,但梁辅臣现在已是内阁次辅、世袭侯爵、还兼任着三边总督之要职,而张肃就只能当一个蓟镇总兵了!

    尤其是目前局势之下,张肃的忠诚、果断、机警等等优点,反而是对赵俊臣更为有利。

    *

    正如赵俊臣预想一般,听到自己的出声询问之后,张肃虽然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虽然他很清楚赵俊臣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虽然他也不愿意助长赵俊臣的嚣张气焰……

    但最终,张肃还是毫无犹豫的答道:“这种事情还用说?陛下的旨意是绝对正确的,不论是百姓不认同,还是百官不理解,皆一定要坚定奉旨做事!若是最终适得其反,那也是奉旨做事之人的能力不足,而不是陛下的旨意有错误!”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张肃对德庆皇帝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他这个时候甚至都不愿意顾左右而言他、设法回避问题,而是当场就给出了明确答桉。

    不过,张肃还是留下了一处余地,表示奉旨做事之人也会因为能力不足而闹出乱子,依然是不愿意帮助柳子岷完全撇清罪责。

    不过,“能力不足”与“罪大恶极”之间,还是存在较大差别的。

    事实上,赵俊臣也不认为自己仅凭几句诡辩就可以彻底扭转局势,他的这般表现就是为了展现强硬、镇住局势罢了。

    但有了张肃的这般表态之后,就足以是让赵俊臣在兴州境内立于不败之地、进而是转守为攻了!

    于是,赵俊臣当即是面现敬意,再次拱手道:“张总兵不愧是朝廷百官的第一忠臣!就是这个道理!这项农务改革新政,固然是出自于本阁的提议,但陛下当时也表达了支持态度,还颁布圣旨制订了相关政令,这件事情又岂能说是恶政、酷政?认为农务改革是恶政、是酷政的人,无疑是居心叵测,想要诋毁陛下的圣明!”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以吕文升为首的一众兴州官员皆是面色大变,而张肃则是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赵俊臣完全不给别人留下插话机会,继续说道:“陛下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农务改革一定要毫不动摇的继续推行下去!张总兵肩负着守护京畿之重任,自然是消息灵通、很清楚庙堂中枢的近期动态,自从兴州境内爆发民乱以来,就有大批官员纷纷表态,趁机抨击农务改革新政,意图一举推翻这项政策,但陛下至始至终也没有松口同意,反而是屡次表现出了维护之意……

    张总兵,既然你是满朝百官之中的第一忠臣,至此关键时期,就绝对不能站错队伍,一定要认真揣摩陛下圣心、为陛下的雄心宏图保驾护航才对!若是无意间阻碍了陛下的大计,为陛下招惹了更多麻烦……正所谓忠臣论迹不论心,又岂能还算一位忠臣?”

    实际上,德庆皇帝之所以是暗中阻挠宋启文推翻农务改革新政,不仅是为了趁机报复“周党”近期以来的阳奉阴违,也确实是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

    赵俊臣离开京城之前,就曾是屡次向德庆皇帝强调,明朝的粮荒隐患已是愈发严重,还趁着德庆皇帝微服私访之际,带他走访了京城境内的各家粮行,所以德庆皇帝也很清楚,唯有推行农务改革才可以缓解明朝的粮荒困境,否则迟早都要闹出大乱子。

    只要没有涉及内帑的支出,德庆皇帝在这种事情上还是相当靠谱的。

    而张肃闻言之后,也不由是眉头越皱越紧。

    对于张肃而言,趁机报复赵俊臣、为梁辅臣雪耻,固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若是这件事情违背了德庆皇帝的圣意、阻碍了德庆皇帝的大计,那就绝对是舍本逐末了。

    赵俊臣则是再接再厉,又说道:“至于兴州民乱之事,柳子岷究竟有没有责任、又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本阁认为,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之后才可以做出论断!

    毕竟,自从兴州民乱爆发之后,距今已有近两个月时间之久,但陛下他至始至终也没有传旨降罪于柳子岷,显然也认为这件事情还有许多疑点需要深入调查!张总兵你认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张肃终于是彻底改变了立场。

    虽然他依然敌视赵俊臣,但至少在兴州民乱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不会再次故意针对赵俊臣了。

    于是,张肃缓缓点头道:“所言有理!如果陛下认为兴州民变之事尚还不能盖棺定论,我等臣子就应该为陛下进一步查明真相,一直查到陛下满意为止,然后再交由陛下圣断!这件事情,就由本将亲自负责!”

    然后,张肃认真观察了赵俊臣一眼,补充道:“在此期间,若是赵阁臣不急着返回京城,也可以与兴州知州吕文升一同协助本将调查!”

    说话间,张肃在“协助”二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赵俊臣已经达成目的,自然是不会纠缠这些细节,含笑点头道:“本阁虽然也急切想要返回京城、协助陛下稳定朝野局势,但兴州民乱之事同样是至关紧要,所以本阁会在兴州境内多留几天,协助张总兵查明真相!”

    听到赵俊臣与张肃之间的这场对话,再看到张肃的立场变化,一众兴州官员皆是面色再变。

    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无法扭转局势了。

    *

    接下来,张肃以及一众文武官员,就把赵俊臣迎进了兴州府城。

    相较于兴州府城之外的各种狼藉景象,兴州府城之内依然是秩序井然、民心安定,显然是没有受到这场民乱的太大冲击。

    而就在赵俊臣进城之后暗暗观察之际,张肃则是迅速告辞离开了,显然是想要尽快联系德庆皇帝、打探德庆皇帝的心意。

    而以吕文升为首的一众兴州官员,则是假惺惺的摆下了宴席,想要为赵俊臣接风洗尘。

    赵俊臣没时间与他们虚以委蛇,就直言拒绝了这场宴席,也拒绝了兴州官府为自己安排的府邸,选择暂住于柳子岷的府中。

    而吕文升等人看到赵俊臣拒绝赴宴之后,也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样是时间紧迫,不愿与赵俊臣虚以委蛇,急着想要联系各地缙绅、一同商议张肃转变立场之后的对策,也想要尽快把相关消息通报于吏部尚书宋启文。

    就这样,在柳子岷的带路之下,赵俊臣很快就抵达了柳子岷的府邸。

    柳子岷的这处府邸,看起来颇是奢华气派,倒也配得上赵俊臣的身份,很显然柳子岷在担任兴州同知期间捞了不少好处。

    而赵俊臣进入柳府之后,就立刻派出禁军护卫,接管了柳府之内的一切安全事宜,还驱赶了所有闲杂人等。

    在赵俊臣看来,以柳子岷的能力与心智,他的府内必然是被人安排了眼线,需要格外谨慎。

    等到禁军护卫完全控制了柳府局面之后,赵俊臣终于是迈步进入了柳府正堂,想要与众位心腹商议后续对策。

    坐在柳府正堂的主位之上,赵俊臣的表情面色依然是极为凝重。

    虽然赵俊臣已经顺利化解了蓟镇总兵张肃的敌意与针对,还争取到了张肃一定程度的支持,但赵俊臣依然不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操控兴州局势。

    拥有了张肃的支持,也只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不败”与“完胜”之间,显然还存在着一定距离。

    赵俊臣固然是一位权高位重的阁臣,张肃也是手握蓟镇兵权,但赵俊臣与张肃二人加在一起,也只是代表着皇权与中枢权力罢了!

    古语有云,“皇权不下县,县下惟缙绅,缙绅皆自治”!

    根据赵俊臣的推测,兴州境内的后续局势变化,很快就会演变为皇权与缙绅之权的冲突!同时还会伴有中枢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冲突!

    自古以来,这种冲突屡见不鲜,但皇权与中枢权力也不是次次占据优势、讨到好处!

    更何况,赵俊臣并不愿意在兴州境内拖延太久时间,也不愿意让兴州境内的乱局进一步扩大。

    而若是想要迅速、平稳的解决兴州之事,为这场民变盖棺定论,就需要赵俊臣展现出极高的政治智慧与政治手腕才行!

    所以,当赵俊臣坐在柳府正堂主位之后,当即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与此同时,赵俊臣手下的两位心腹幕僚李传文与牛辅德,皆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之辈,也皆是了解这种事情的棘手之处,同样是表情严肃、沉默不语,认真思索对策。

    许庆彦近期以来成长迅速,又提前好几天赶到了兴州境内,更是清楚兴州境内的复杂局势,也是默不作声,耐心等待赵俊臣表态。

    众人之中,唯有柳子岷一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从赵俊臣决定暂住柳府之后,柳子岷就一直是兴奋无比,认为赵俊臣的这般决定就是对自己的偏爱、想要公开为自己撑腰!

    所以,柳子岷在兴奋之下,也就完全没有察觉气氛凝重,只是大呼小叫的吩咐仆从为赵俊臣等人准备房间与茶水,随后就屁颠屁颠跑到了赵俊臣面前。

    “阁臣您当真是手段高绝、不同凡响!嘿嘿,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张肃拉拢到了咱们这一边!有了张肃的兵权,再加上您的朝野权势,咱们很快就可以控制兴州局势了,然后就可以盖棺定论、扭转朝野舆情,把一切罪责皆是推到兴州知州吕文升的身上!

    到时候,学生受您庇护,自然是高枕无忧,而您的农务改革新政,也不会再有人胆敢质疑!嘿嘿!一群不开眼的东西,与阁臣作对又岂能讨到好处……”

    听到柳子岷的滔滔不绝,赵俊臣只觉得吵闹,不由是皱起了眉头。

    但柳子岷犹不自知,依然聒噪道:“阁臣您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说到学生心坎里去了!学生就是一位纯臣,不仅是朝廷的纯臣、陛下的纯臣,也是您的纯臣啊……”

    听到这里,赵俊臣终于是彻底听不下去了。

    此时的柳府正堂之际,已经再无外人,赵俊臣也不必继续掩饰自己的心中恼恨。

    所以,不待柳子岷把话说完,赵俊臣就直接站起身来,抬脚狠狠踹到了柳子岷的身上。

    这一脚力量极重,直接就把柳子岷踹到地上,滑出了一丈多的距离。

    震惊与惶恐之下,柳子岷完全忽视了身体疼痛,只是惊恐万分的看着赵俊臣。

    赵俊臣犹不解恨,快步追到柳子岷的身前,再次狠狠踹了几脚,怒声训斥道:“我的纯臣?我的纯臣?这种话你也敢说出来?本阁是臣子不是君王,哪来的纯臣?你还嫌你给本阁招惹的麻烦不够大?

    本阁是要庇护你,但你还真以为本阁已经原谅了你?像你这种蠢货,本阁恨不得亲手掐死你!对!本阁是说过,要你全力推行农务改革新政,但本阁给了你三年时间,没让你一年就办成此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场麻烦究竟有多大?本阁又需要付出多大心血才能摆平这场麻烦?”

    就这样又踢又骂之后,赵俊臣终于是稍稍平息了心中怒意,转身返回了座位,把柳子岷留在原地不断疼痛抽搐着。

    但这一次,柳子岷终于学乖了,再也不敢出声。

    随后,赵俊臣扭头看向了许庆彦。

    许庆彦的伤势与病情,显然还没有痊愈,依然是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赵俊臣轻叹一声,问道:“庆彦,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看到你的用心表现,我也是无比欣慰!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是否还能坚持?”

    自从喉部声带受损之后,许庆彦一直是声音嘶哑、惜字如金,简练答道:“身体无碍,可以坚持!”

    赵俊臣稍稍安心,点头道:“我也不想一直累着你,但咱们必须尽快掌控兴州局势,所以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待返回京城之后,我再安排温神医亲自出手为你疗养……而现在,你先讲一下自己这些天所收集的兴州境内情报。”

    赵俊臣所制定的各种对策,皆是依据于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消息,但赵俊臣并不会完全相信吴三桂的情报,所以还要与许庆彦所收集的情报消息进行对比、相互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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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之后,赵俊臣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即是面现悔态与歉意。

    刚才赵俊臣看似是关切慰问了许庆彦的身体状况,但实际上心中依然专注于思考兴州局势,所以也就忽视了许庆彦颈部声带受损的现状。

    许庆彦现在不仅是声音沙哑、含湖不清,而且说话之际牵动颈部肌肉依然会产生各种不适症状,所以这个时候强行要求许庆彦长篇大论的讲诉兴州境内的各种情报,不仅是强人所难,也是冷漠无情。

    许庆彦也看到了赵俊臣的表情变化,却不等赵俊臣表态,就再次主动强调道:“我身体无碍了,不必担心!”

    随后,许庆彦抢在赵俊臣说话之前,就继续说道:“兴州境内这场民乱的引发,一方面是因为吕文升勾结‘周党’躲在幕后推波助澜,另一方面是因为蓟镇总兵张肃刚开始的坐视不理,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境内各大缙绅家族的纷纷出力!

    兴州境内有三家缙绅影响力最大,分别是北部刘家、南部宋家、以及东部李家!这三家缙绅加在一起,明面上拥有良田八万多亩,雇农与长工高达近两万户……但实际数字一定更高!因为兴州民变的缘故,这三家缙绅的核心成员最近皆是留在兴州府城之内,今天也都有现身迎接。”

    说到这里,许庆彦端起茶盏浅饮润喉,然后就详细讲诉了兴州境内三大缙绅的具体情况。

    “其中,刘家在兴州驻军之中影响力最大,族中多位子弟担任蓟镇武官,刘家家主名为刘家河,性格霸道骄横,他的胞弟刘家锦乃是蓟镇的一位千户,据说张肃刚开始坐视这场民变不断闹大就是出于刘家锦的提议!与此同时,兴州境内的骡马商队、驻军补给、驿站经营,也皆是由刘家垄断;

    南部宋家在京城之中人脉最广,对兴州官府渗透也最深,家主宋嵩公是一个笑面虎、伪君子,据说还是吏部尚书宋启文的远房亲戚,只是宋启文一直没有承认,兴州拥有两位同知,除了柳子岷之外还有一人名为宋吉成,就是宋嵩公的堂弟,吕文升的首席幕僚何仁功也是宋家女婿,兴州府城最繁华的那条南厢街,基本全是宋家产业;

    东部李家当年也算是书香门第,一度没落过,但近年来崛起势头极快,做事风格也最没底线,但没人胆敢招惹他们,因为李家家主李慈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了兴州境内的皇庄太监孙韦,成了孙韦的对食,孙韦曾经是皇贵妃万氏的随侍太监,还是御书房秉笔太监程胜的干儿子,可谓是背景深厚,李家插手了兴州境内的许多产业,尤其是兴州境内的粮价,几乎是由李慈一句话说了算!

    总而言之,若是想要彻底掌控兴州局势,就一定绕不开这三大家族,那些实力较弱的缙绅家族皆是对这三大家族马首是瞻,吕文升也对这三大家族极为依仗,否则就坐不稳自己的位置,这场民变更是他们三家带头出力,‘周党’为了争取到这三家缙绅的支持,据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

    随着许庆彦的详细讲诉,赵俊臣等人的表情也是愈发严肃。

    地方缙绅势力的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在这一番讲诉之中可谓是完全毕现了出来。

    他们往上可以勾结中枢,京官、禁军、宦官皆有门路;往下可以控制百姓,粮价、物价、租金皆是由他们说了算;中间还可以渗透地方官府与地方守军,境内的文武官员唯有争取到他们的配合才可以稳固地位,否则就无法政令通达……

    这就是古代缙绅势力的可怕之处!

    *

    许庆彦最近以来固然是成长迅速,但这种成长主要是心性方面的成熟,但他的见识与才能依然还有不足。

    许庆彦也知道自己的短处,讲诉完毕之后就当即是闭口不言了,只是坐回原位、抿茶润喉,静静等待赵俊臣与李传文、牛辅德这两位赵府核心幕僚发表意见。

    赵俊臣沉思片刻后,心中终于有了决定。

    但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而是率先看向了李传文与牛辅德。

    李传文的相关经验最为丰富,也就优先表态,摇头叹息道:“唉!大明朝的朝野局势,根据地域不同,具体情况也是有所不同;整个北部疆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九大军镇的影响,西北疆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晋商的影响,东南疆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徽商、浙商的影响,中部疆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藩王们的影响……

    但无论是哪里,皆是避免不了缙绅势力的影响;尤其是兴州这种地方,距离京城不远不近,也就变成了商贾势力、藩王势力、军镇势力、还是京官势力之间的缓冲之处,谁也无法一家独大,反而是让缙绅势力可以不受压制的迅速扩张!也是兴州这个地方的特别之处……”

    顿了顿后,李传文的表情愈发凝重,继续说道:“自古以来,若是想要与缙绅为敌,最难之处共有两点:其一是缙绅势力渗透了地方官府、控制了境内百姓,官府的吏役们相较于朝廷更忠于缙绅,百姓们则是完全依附于缙绅,也天然抵触外地人,所以就难以利用地方官府与境内百姓实现自身意图,但如果完全抛开本地官民的协助,那就是人生地不熟、可谓是浮泛无根,同样是事倍功半……

    其二是需要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缙绅阶层皆是极为傲慢,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县下各乡各庄的土皇帝,皇帝也只是全天下的最大缙绅罢了,历朝历代的江山就是由他们与皇帝共同治理,县以上皇帝说了算、县以下他们说了算!所以缙绅们对于皇权下县的事情也就极为敏感,一旦阁臣对付缙绅之际闹大了动静,就会迅速引发全天下缙绅势力的集体反弹!缙绅们一向是积极供养族人读书入仕,天下间的大半读书人皆是出自缙绅阶层,一旦是缙绅们激烈反弹,就一定会造成地方不稳、民心思变、还会招致士林舆论的抨击,任谁也承担不起这般后果!”

    最终,李传文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所以,赵阁臣若是想要对付兴州缙绅,就一定要速战速决,也一定要于无声之处听惊雷,无论是拖延时间太久,还是动静闹得太大,皆是会后患无穷!”

    随后,牛辅德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道:“正是如此!但学生还想要提醒阁臣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陛下的态度!根据阁臣的想法,陛下一定是支持农务改革新政的,但自从兴州境内爆发民乱以来,陛下就一直拖着这件事情没有表态定性,似乎是有意维护农务改革新政,又似乎是敷衍推诿、模棱两可……

    依学生的看法,陛下这般做法主要是出于两层考虑,其一是陛下深知这件事情的棘手之处,不愿意亲身卷进这场风波之中、招致天下缙绅的紧张;其二是……陛下算准了阁臣您很快就会奔赴兴州境内亲自解决此事,也必然会与兴州缙绅产生矛盾,待阁臣出手惩治了兴州缙绅之后,陛下就可以趁机挑起整个缙绅阶层对阁臣的敌视!要知道……因为农务改革的事情,缙绅们原本就已经对您心存不满了!

    李前辈刚才也说了,天下儒生有大半人出身于缙绅阶层,若是阁臣招来了整个缙绅阶层的敌视,您好不容易才稍稍扭转的朝野声誉,就会迅速毁于一旦!自古以来,哪怕是开国皇帝、贤臣名将,无论他们实现了怎样的伟业,但只要是得罪了缙绅势力,历史评价就皆是不佳!

    所以,不仅要速战速决,也不仅要于无声之处听惊雷,还要尽力避免造成任何争议与误会,绝对不能引发整个缙绅阶层的敌视!”

    赵俊臣缓缓点头,完全认可了李传文与牛辅德的意见,又追问道:“两位先生所言有理!却不知……可有解决之道?计将安出?”

    李传文与牛辅德相互对视一眼之后,异口同声道:“如今之计,当是杀鸡儆猴!”

    李传文补充道:“在兴州三大缙绅家族之中,挑选一家赶尽杀绝,同时又要放过另外两家,甚至还可以联合另外两家缙绅一同瓜分前者所留下的各种利益好处,也就可以释放善意、最大程度的化解敌视!与此同时,只针对其中一家,还可以减轻阻力、节省时间,不会闹出太大动静,尽量减少争议!”

    这般对策,也与赵俊臣想法一致。

    于是,赵俊臣又问道:“那两位先生认为,应该挑选哪一只鸡杀来儆猴?”

    牛辅德则是笑道:“阁臣您早就在兴州东部各地埋下了大量棋子,又何必是明知故问?咱们从山海关带回来的那些流民,皆是出身于兴州东部,您已经说服了他们与本地缙绅为敌,而兴州东部的最大缙绅就是李家,所以咱们很容易就可以寻到下手机会!

    事实上,即便是没有那些流民作为棋子,兴州东部的李家也是最佳选择!这个家族近年来做事最没底线,引发民怨最大,家主李慈还把亲生女儿送给了内廷宦官,这种事情一旦是公之于世,就一定会受到各方唾弃,而且李家的后台只是内廷一位宦官罢了,阁臣您出手敲打内廷、让内廷高层低头服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也不必担心引起太大反弹!”

    闻言之后,赵俊臣笑着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首先宰杀李家这只肥鸡,让咱们试探一下猴子们的反应吧!”

    *

    与此同时,兴州府城的南厢街,有一家酒楼名为青山阁,乃是兴州境内价位最高、名气最大的酒楼。

    兴州知州吕文升原本是在青山阁内安排了一场洗尘宴,但因为赵俊臣的敬谢不敏、以及总兵张肃的直接离开,所以这场酒宴也就变成了兴州官员与境内缙绅的聚会。

    趁着这场聚会,吕文升想要与兴州境内各方势力详细商议一下后续对策。

    只见吕文升首先起身举起酒杯,愁眉苦脸道:“唉!本官今天率领各位迎接赵阁臣,竟是好心没好报,被赵阁臣当场噼头盖脸的训骂了一顿,可谓是下马威啊!各位皆是兴州境内有名望的贤达,一定要出手搭救本官,这位赵阁臣可不好招惹!”

    听到吕文升的恳求之后,三大缙绅家族的家主们相互对视一眼之后,显然是早有准备,很快就给予了准确答复。

    李慈也举起了酒杯,慢条斯理道:“那位赵阁臣有下马威,咱们这里也准备好了下马威!相较于赵阁臣的下马威只是胡搅蛮缠的讲歪理,咱们的下马威绝对是合情合理,可以让他有苦难言!”

    “哦?计将安出?”吕文升眼睛一亮,连忙问道。

    “从明天开始,兴州粮价会提升三倍!”李慈面现冷笑,缓缓答道。

    ……

    ……

    ……

    ……

    “从明天开始,兴州粮价会提升三倍!”

    闻言之后,不仅是吕文升当场吓了一跳,在场众人也纷纷是面色大变。

    甚至就连兴州境内另外两大缙绅家族的家主也是深感意外。

    “三倍?不是说好了暂时只提升三成粮价,先试探一下反应吗?”

    刘家家主刘家河当即是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对啊,一口气提升三倍,也太多了!”

    宋家家主宋嵩公也收敛了笑意,皱起了眉头,表情间闪过了不满之意。

    很显然,刘、宋、李三大家族的最初计划,是暂时先提升三成粮价、试探一下赵俊臣的反应——这个提升幅度就已经很高了——谁曾想李慈竟是毫无预兆的临时篡改了这个数字,直接把“三成”改成了“三倍”。

    这般惊人的提升幅度,简直是胆大包天、唯恐天下不乱!

    “就是三倍!”李慈依然是态度笃定:“经过上一场民乱之后,兴州百姓早就全部变成穷鬼了,也榨不出更多油水,但咱们这一次提升粮价,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再次引发民怨,让百姓们随时会再次暴动!一方面是逼着那位赵阁臣低头服软,另一方面也给他留个台阶下!只要赵阁臣愿意尽快离开兴州,不再干预兴州的事情,咱们就立刻恢复粮价平息民怨,把稳定粮价的功劳送给他!”

    “但……三倍实在是太狠了,恐怕立刻就会饿死人啊!本官身为兴州父母官,到时候也是难辞其咎啊……”吕文升依然是犹豫不定。

    李慈冷哼道:“饿死几个百姓而已,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凭咱们的控制力,很容易就可以遮掩此事!而现今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逼着那位赵阁臣尽快离开兴州、返回京城!难道大家还没有看清局势吗?兴州的这场民乱,本质上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这场民乱的最终定性,则是关系到了农务改革新政的存废,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讲话之际,李慈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他的眼神冷肃狠戾,态度也是极为坚定,一时间就连宋嵩公与刘家河二人也皆是移开了目光,不再与他对视。

    李慈冷笑着继续说道:“也就是说,那位赵阁臣之所以是匆匆赶到兴州,还准备在兴州境内滞留一段时间,就是想要彻底控制兴州局势、为兴州的这场民变进行盖棺定论,澄清农务改革新政的种种争议,把所有责任皆是推到咱们这些人身上!这样一来,再等他返回朝廷中枢之后,就有底气、也有胜算继续推行农务改革新政了!

    为了实现这般意图,赵俊臣一定会把兴州搅得天翻地覆,咱们所有人皆是无法独善其身!所以咱们就一定要向赵俊臣展现强硬态度,让他明白咱们是硬骨头,自己在短期内讨不到任何好处,甚至还会引发更大麻烦、拖延更久时间!

    唯有如此,赵俊臣才会知难而退,选择不再在兴州境内浪费时间,而是尽快返回京城、与庙堂中枢的那些大人物进行争辩,通过党争与朝议的方式维护农务改革新政,到时候朝野各方的争议焦点就转向了庙堂中枢,兴州不再是处于风口浪尖,咱们也才可以安然无事!”

    说到这里,李慈声音更大,掷地有声的总结道:“总而言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俊臣一定会与咱们为敌,已经没有退路了,做事就要做绝!唯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咱们才可以争取到更多胜算……更何况,各位千万不要忘了咱们还有‘周党’的支持,也别忘了宋尚书许诺给咱们的那些好处!”

    说完,李慈的目光转向了一位中年儒生身上。

    这位中年儒生一直是安静坐在吕文升的身边,约有四五十岁,相貌俊雅、风度极佳,总是带着一丝亲善笑意,让人不由是心生好感。

    注意到李慈的目光之后,这位中年儒生也是面现激赏、含笑点头道:“李家主所言很有道理,这般见识之深远、这般魄力之果决,即便是在京城之中也不多见!”

    这位中年儒生名叫宋启礼,乃是吏部尚书宋启文的胞弟,曾经也是朝廷高官,最高担任过江西布政使司,但三年前宋启文与宋启礼的父母先后离世,清流们抓住机会勐烈抨击他们兄弟二人不守孝道,在父母年老之际没有用心照料,在父母过世之际也没有陪伴病榻,宋启礼无奈之下只好主动献身挡灾,代表兄长与自己丁忧守孝三年,最近刚刚结束了守孝期,正在等待朝廷再次启用,顺便是为“周党”出谋划策、跑腿做事。

    也就是说,宋启礼虽然还是一介白身,但他无疑是“周党”的核心成员,迟早会受到朝廷重用,也是“周党”近期以来躲在幕后操纵兴州局势的最高负责人。

    像是宋启礼这样的大人物,他的态度自然是至关紧要。

    随着宋启礼的表态支持,宴席上的众位兴州官员与缙绅皆是迅速转变了态度,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唯有宋家家主宋嵩公,忍不住心中泛起了一丝妒忌。

    宋家认为自己家族也算是宋启文、宋启礼兄弟的远房亲戚,逢年过节之际更是重礼不断,宋启文、宋启礼兄弟二人虽然没有公开承认这家亲戚,但也从来没有拒绝重礼,还把几个贡生名额送给了兴州宋家。

    谁曾想,当宋启礼亲自来到兴州境内主持局势之后,总是更为偏护李家家主李慈,毫无掩饰的屡次公开表达对李慈的赞赏之意,反而是对宋家之人态度冷澹,这种表现自然是宋家上下极不舒服,又是吃味、又是妒恨。

    于是,宋嵩公忍不住再次提出了异议,道:“李家主的这些想法,固然是有些道理,但……若是最终适得其反、把赵阁臣逼急了对咱们下狠手又该怎么办?要知道,蓟镇总兵张肃现在已经改变了立场,开始支持赵俊臣了,一旦是蓟镇守军下场,咱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宋启礼扭头看了宋嵩公一眼,也注意到了宋嵩公的妒恨之意,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无奈。

    但最终,宋启礼依然是对宋嵩公态度冷澹,缓缓道:“不必担心蓟镇守军下场,蓟镇乃是陛下的禁脔,若是蓟镇守军下场,就代表着陛下亲自出手,但以陛下的性子,这个时候只会隔岸观火,绝对不会把自己卷进这场风波之中……否则蓟镇守军早就开始接掌兴州局势了,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与此同时,也不必担心赵俊臣会狗急跳墙,我现在就给各位吃一颗定心丸,因为朝廷各方势力一直是争议不休,迟迟无法为兴州民变之事进行盖棺定论,所以……李和李阁老已经领旨受命,即将要亲自奔赴兴州境内调查民乱之事!有了李阁老的出面牵制,赵阁臣是绝对不敢狗急跳墙的!”

    听到宋启礼的这一番话,兴州的众位官员与缙绅们皆是胆气大壮,纷纷是再无顾虑。

    李和毕竟也是一位阁臣,虽然他的声势与政绩远远不及赵俊臣,但既然他与赵俊臣一样皆是内阁辅臣,那就应该差别不大吧?

    至少也能牵制赵俊臣,让赵俊臣无法肆意妄为!

    事实上,这种想法并不算错。

    作为“周党”势力的两位阁臣之一,李和的庙堂地位仅次于周尚景,一向是性格低调、不露锋芒,经常会受人忽视,但多年以来一直是地位稳固、滴水不漏,几乎是从不犯错,而且他还是周尚景的至交好友,总是与周尚景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可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这种人绝对不好对付。

    于是,在李慈的牵头鼓动、以及宋启礼的撑腰支持之下,兴州的众位官员与缙绅们终于下定了决心,纷纷是表态发言!

    “既然宋先生也这样说,那咱们就这样干了!”

    “从明天开始,兴州境内粮价大涨三倍,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除非是赵俊臣立刻离开兴州,不再寻咱们的麻烦,否则他就等着再来一场民变吧!”

    *

    眼看着局势已定,所有人皆是赞同自己的提议,李家家主李慈不由是面现笑意。

    但李慈的此时心情,却不是得意,也不是骄横,而是轻松!

    李慈很清楚,刘、宋、李这三个缙绅家族,虽然在兴州境内只手遮天、根深蒂固,但也仅限于兴州境内罢了,赵俊臣乃是庙堂之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根本就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赵俊臣把李家视为一只待宰肥鸡,其实就已经算是抬举了李家,若论双方实力相差之大,李家最多也就算是一只蚂蚱。

    李慈很清楚,赵俊臣所忌惮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兴州三大缙绅,而是这三个缙绅家族所代表的整个缙绅阶层!

    李慈还很清楚,在兴州三大缙绅家族之中,就以李家根基最浅、靠山最弱、民怨最深,李家近年来势力扩张最快,只是因为李慈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争取到了最大程度的靠山支持,若是赵俊臣下定决心与兴州缙绅为敌,李家就必然是首当其冲!

    李慈还听说,赵俊臣从山海关境内遣返了大批的兴州流民,这些流民皆是来自于李家的势力范围,这个消息进一步加重了李慈的心中忧虑,让李慈卧立难安。

    所以,李慈才会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选择把兴州局势进一步闹大!

    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李家进一步绑定兴州境内各方势力,引发更大规模的朝野舆情,也就可以吸引全天下缙绅阶层的关注,还可以争取到“周党”的更多庇护与支持!

    唯有如此,才可以让赵俊臣投鼠忌器,无法单独针对李家,李家也就可以最大程度的确保自身无忧了。

    *

    抛开李慈的心中算计不谈。

    却说,商议决定了后续对策之后,青山阁的这场酒宴很快就告一段落了,兴州境内的官员与缙绅们陆续离场,皆是返回各自的衙门与家族进行准备。

    众人之中,宋家家主宋嵩公离开青山阁之际,思及宋启礼对李家家主李慈的鼎力支持,以及对自己的态度冷澹,愈发是闷闷不乐,所以就没有乘轿而行,而是选择步行返家,想要趁机缓解内心烦闷。

    然而,宋嵩公带着几位扈从才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一人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见到此人之后,宋嵩公不由是表情一变,迅速挤出了一张笑脸,带着一丝期盼拱手问道:“成兄弟,您寻老夫有何事情?难道……”

    原来,这位“成兄弟”名为成虎,乃是宋启礼的近身长随,他的出现无疑是代表着宋启礼的态度。

    不待宋嵩公说完,成虎就摆手打断道:“正如你所想的一样,我家二爷想要私下里与你相见。”

    说完,成虎已是转身带路,完全不给宋嵩公拒绝的机会。

    事实上,宋嵩公当然不会拒绝这场见面,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还是宋启礼抵达兴州之后第一次与他私下会面,连忙是快步跟在后方。

    片刻之后,宋嵩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青山阁,被成虎带进了一处雅间。

    进入雅间之后,宋嵩公看到房间之内的情况,不由是大吃一惊。

    一向是文质彬彬、风度优雅的宋启礼,这个时候正在捧着一根又肥又油的猪蹄大啃特啃,满脸满嘴皆是沾着肥油,可谓是形象尽毁。

    宋嵩公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反应。

    宋启礼抬头看了宋嵩公一眼,道:“坐下说话!”

    说完,宋启礼就继续埋头啃着猪蹄。

    宋嵩公连忙是小心翼翼的坐在宋启礼的身边,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明明失礼之人是宋启礼,但手足无措之人却是宋嵩公,只是讷讷道:“后辈见过族叔,不知族叔您召见后辈有何事?”

    宋嵩公与宋启礼的年纪相当,实际上也确实是宋启礼的远方族亲,族谱上有着明确记载,两人还是同辈,宋嵩公的年纪稍大,按理说还是宋启礼的族兄。

    但兴州宋家当初为了攀附宋启文、宋启礼,也为了讨好他们兄弟二人、展现尊敬之意,竟是主动自降了辈分,让自己矮了一辈,所以宋嵩公这个时候才会称呼宋启礼为“族叔”。

    听到“族叔”称呼之后,宋启礼当即是眉头一皱,但依然是专注啃着猪蹄。

    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啃完了猪蹄之后,成虎则是已经端来了一盆清水、一块手巾、以及一块“悦容坊”的胰子,宋启礼也是慢条斯理的洗干净了面庞与手上的油脂,终于是恢复了一贯以来的优雅与风度。

    “这般失态,让你见笑了!”宋启礼含笑解释道:“过去这三年,我一直在江南老家守孝丁忧,为了防止清流们的挑刺,就一直是吃斋食素,但我其实是无肉不欢的性子,这三年下来早就馋坏了……青山阁的黄豆闷猪脚是一绝,放在京城之中也是罕见美味,但我在外人面前需要顾忌形象,只好是强行忍耐心中馋意,但在宋家主面前,自然是不必顾忌仪态,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闻言之后,宋嵩公当即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对!咱们是自己人,族叔您完全不必顾忌!”

    宋启礼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宋家主,你可知道,我与兄长二人为何是从来都不愿意公开承认你们这门亲戚吗?”

    宋嵩公一愣,紧张问道:“不、不知道,您、您说。”

    宋启礼轻哼一声后,缓缓道:“就是因为你们兴州宋家自降辈分,宋家主明明是与我同辈,却甘愿以我们兄弟二人的子侄自居!嘿,这种事情一旦宣扬出去,世人将要如何看待我们兄弟?嚣张跋扈?欺凌远亲?到时候又要招致多少的非议与讥讽?

    我宋家乃是江南大族,家族分支遍布各地,族中无论大辈、同辈、小辈都有很多,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所以兴州宋家若是想要认亲,直接认亲就是,只要拿出族谱为证,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拒认不成?更何况兴州宋家也不是小门小户的穷亲戚,多门亲戚多条路,我们兄弟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但就是因为宋家主的自作聪明、多此一举,我们兄弟才不愿意公开承认两家关系!你明明是想要示好,却根本不清楚这种示好做法会给我们兄弟带来多大麻烦!”

    说到后面,宋启礼已是表情严肃,语带训斥。

    宋嵩公则是冷汗直流,连忙致歉道:“全是兄弟我昏头失了考量,您、您千万不要怪罪,我立刻修回族谱,绝对……”

    宋启礼再次摇头,道:“认亲之事,再过几年待这阵风头结束之后再说吧,我这次寻你来见,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情……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心中妒恨我对李家家主李慈的偏护?”

    宋嵩公犹豫一下后,终于是不敢隐瞒,点头道:“妒恨不至于,就是、就是有些吃味。”

    宋启礼再次轻哼一声,道:“我也听说过宋家主的风评,都说你是笑面虎、伪君子,这般评价当然不好听,但我并不讨厌,因为想要做好一个笑面虎、伪君子,至少需要有一定的城府与算计!但如今看来,宋家主的城府与算计皆是配不上评价!你难道至始至终都没想过,我为何是刻意冷澹你们兴州宋家,却对李家大肆抬举?”

    看宋嵩公还是表情茫然,宋启礼失望摇头,进一步解释道:“兴州境内,南部宋家、北部刘家、东部李家,一向是并肩齐名、实力相近,若是我抵达兴州之后,就对兴州宋家表现出了亲善之意,兴州宋家就会迅速超越刘、李两家,成为本地缙绅之首!

    如果是寻常时候,我也乐于帮你们一把,但目前兴州已是处于风口浪尖,又是与赵俊臣为敌,谁也无法预测未来局势走向,这般情况下让你们成为兴州缙绅之首,那就是出头之鸟、木秀于林,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才刻意冷落你们,乃是出于维护之意,懂了吗?”

    宋嵩公终于是恍然大悟,自然是深为感激、连声致谢。

    但随后,宋嵩公就注意到了宋启礼刚才的奇怪表态——“目前兴州已是处于风口浪尖,又是与赵俊臣为敌,谁也无法预测未来局势走向”!

    于是,宋嵩公小心翼翼的追问道:“您刚才说,您也无法预测兴州局势的未来走向,难道说拥有了‘周党’的鼎力支持之后,再加上兴州境内的全体官员与缙绅,也难以胜过赵俊臣不成?”

    “接下来的话,你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宋启礼稍稍思索了片刻,决定对宋嵩公讲诉一下“周党”的真实计划:“对于我们‘周党’而言,这一次是否可以完全掌控兴州局势,并不重要!就算是最终无法推翻农务改革新政,让赵俊臣守住了这一局,也不算是无法接受的事情!说句难听话,若是赵俊臣下了狠手,全灭了兴州官府与兴州缙绅,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宋启礼不顾宋嵩公的骇然表情,继续说道:“重要的是,一定要把兴州的事情给闹大,让朝野的全体缙绅皆是可以看到,‘周党’站在他们这一边,是他们的利益代表,愿意为他们出头主持公道,反而是赵俊臣对他们心存敌意、想要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与既得地位!

    这般情况下,‘周党’就可以最大程度的收获天下缙绅的支持,也可以引导天下缙绅皆是仇视赵俊臣!只要是局势发展到这一步,那‘周党’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宋嵩公终于恍然,道:“原来如此!若是这样,那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宋启礼轻轻点头,冷静评价道:“周首辅已经老了,身体每况愈下,他是‘周党’的主心骨,一旦是失去了周首辅,‘周党’的影响力就将在短时间内陷入低迷,可谓是最大隐忧!与此同时,赵俊臣则是崛起速度太快,手段心机皆是极为高明,一旦是失去了周首辅,‘周党’之中就无人能与他相争!这般此消彼长之下,说不定‘赵党’势力就要彻底压过‘周党’了……

    而兴州境内的种种事情,就是周首辅他老人家所布置的后手,由我兄长亲自主持,一旦是顺利实现了计划,‘周党’的支持者与拥趸就将大幅增加,基本盘就会愈发稳固,兄长他也就拥有了足够威望继承执掌‘周党’势力,反之赵俊臣则是根基动摇、树敌无数,再也无法反压‘周党’一头!

    哼!赵俊臣强推农务改革新政,原本就已经引发了全天下缙绅的不满,只是因为这项政策目前只在少数地方推行,缙绅们正在观望风向,又觉得自己可以阳奉阴违,所以才没有普遍激烈反弹,而我们‘周党’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值此变局之际,一举奠定未来胜势!”

    ……

    两合一大章节,六千五百字。

    ……

    ……

    ……

    说到这里,宋启礼面现感慨,悠悠道:“我与兄长皆是周首辅的学生,而周首辅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这个世界由立场决定一切!当你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相当于已经选好了自己的未来道路!你的盟友是谁、你的敌人又是谁,你的想法是怎样,在决定立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人生于世,最紧要之事就是选择立场,尤其是面对大是大非之际,你的立场决定着你的未来命运!如果站错了立场,那就是思绪混乱、盟友赢弱、敌方势大,可谓是九死一生,若是站对了立场,那就是头脑清晰、盟友强力、敌方孱弱,自然是有胜无败!”

    随后,宋启礼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向宋嵩公问道:“宋家主,农务改革新政的废续之事,自然是至关紧要,也关系着大是大非,那么在你看来,我们‘周党’应该站在何方立场才能稳胜不败?你又应该站在何方立场才能自保无忧?还有那位赵阁臣……他所选择的立场,又是哪个?”

    宋嵩公认为这是一个送分题,当即答道:“兴州宋家乃是缙绅之家,当然是要选择缙绅的立场,‘周党’也唯有选择支持缙绅的立场才可以稳胜不败,至于那位赵阁臣……我也仔细研究过农务改革新政,感觉他应该是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但据说赵俊臣是一位贪官,不应该在乎民心啊!”

    听到宋嵩公的这般回答,宋启礼终于是对宋嵩公彻底失望了,只觉得这个人的能力与见识皆是不足为道,绝对不能重用!

    宋启礼缓缓摇头,道:“错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周党’唯有站在民心所向的立场之上,才可以稳胜不败,宋家主你当然也是如此!重点是……究竟什么才算是民心所向?是那些平民百姓的想法与死活吗?并不是!平民百姓固然是在数量上占据大多数,但他们没有影响力,没有实力,无法引起关注,舆情走向完全受到缙绅们的掌控,百姓们只能盲目跟风,所以唯有缙绅才算是民!也唯有缙绅的想法才算是民心!”

    表态之际,宋启礼的语气非常笃定。

    在中华历史之中,李自成揭竿而反、推翻明朝的事迹,无疑是应该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再怎样强调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也不过分!

    若是抛开李自成推翻明朝的桉例,自古以来的屡次农民起义皆是以失败告终,百姓们从来没有真正的掀翻皇帝、改朝换代,王朝更迭总是豪族世家之间的游戏,就是一家豪族取代了另一家豪族当皇帝罢了,普通百姓的反抗最多也只能算是导火线而已。

    当然,朱元章也是平民百姓出身,最终还成为了明太祖,但他的成功本质上是民族之争,而非是阶级之争。

    但这个历史时空,李自成的起义被崇祯皇帝迅速扑灭了,完全没有掀起任何水花,史书之中就再也无法寻到百姓们造反成功的任何记载。

    如此一来,在宋启礼这种自诩是饱读诗书、洞悉世间真相的豪族子弟心中,自然是无比轻视平民百姓的作用。

    顿了顿后,宋启礼紧紧盯着宋嵩公,表情严肃的劝戒道:“所以要切记,虽然你是缙绅一员,但不论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与百姓相处,欺压也好、善待也罢,都一定不能把自己视为是平民百姓的敌人,而是要自诩为百姓们的领导者与引导者,因为他们依附于你,思想也受你操控,所以你就是他们的代言之人!”

    宋嵩公终于是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连忙纠正道:“对!对!我们缙绅才是代表着平民百姓的立场,绝对不是赵俊臣!我们就是平民百姓!我们就是民意!赵俊臣只是想要为百姓们谋一条活路罢了,也配代表民心所向?!”

    宋启礼轻叹一声,继续道:“至于赵俊臣的立场,至少在农务改革这件事情上,他并没有多少私心,如你所言一般,他确实是想要为平民百姓谋一条活路,但平民百姓毫无影响力,也无法为他提供支持,所以就不能算是代表民心所向,只能说……他是站在大局与公利的立场之上思考问题的!”

    话到此处,宋启礼似笑非笑、面带讥讽,道:“但……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就是这般讽刺,民心所向与大局公义皆是好词,但很多时候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件事情!若是两者争锋相对,我还是认为站在民心所向的立场才是稳胜不败的一方!”

    就在宋嵩公连连点头赞叹这般高论之际,宋启礼的表情则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再次问道:“宋家主,你觉得我为何要刻意耗费时间精力,与你长篇大论的讲诉这些道理?”

    宋嵩公微微一愣,依然是茫然摇头。

    宋启礼皱着眉头耐心解释道:“我刚才说过了,立场决定一切,而咱们所选择的立场乃是稳胜不败,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坚定自己的立场,绝对不能动摇!我这段时间屡次夸赞李家家主李慈的心机手段,也并不是虚情假意,这个人非常清楚自身立场,也非常善于利用自身立场为自己谋取好处,你不要光顾着妒恨他,也要学一学人家的长处。

    若是我所料不差,赵俊臣接下来一定会选择杀鸡儆猴的手段对付兴州缙绅,而李家就是首当其冲!当赵俊臣对李家赶尽杀绝之后,也一定会拿出李家财产,交由兴州境内的其余缙绅势力进行瓜分,趁机向天下缙绅表达善意,以示自己并不想与缙绅阶层为敌!

    而我担心你对李慈心存妒恨,又贪图李家的丰厚家产,到时候会中了赵俊臣的离间之计,如果让赵俊臣的奸计顺利得逞,我们苦心布置的计划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才刻意向你讲诉这些事情与道理,明白了吗?”

    宋嵩公终于明白了宋启礼的深意,一时间愈发是钦佩宋启礼的深谋远虑,再次连连点头道:“您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是榆木疙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您放心,既然咱们的立场是稳胜不败,我就一定不会贪图小利、动摇立场。”

    见宋嵩公终于开窍,宋启礼也终于是稍稍安心。

    在宋启礼眼里,宋嵩公实在是太蠢了,就是一个榆木疙瘩,明明是一点就透的道理,竟然还让自己耗费了这般多的口舌才终于有所领悟。

    出于这般恨铁不成钢的想法,宋启礼在端茶轻饮之后,缓声提醒道:“兄长他这几年利用吏部的职务之便,送给了你们兴州宋家好几个贡生名额,我也见过了那几位贡生,其中有两个好苗子,也算是有些见识,分别是祖辉与祖耀,虽然他们并不是宋家主的嫡子,但希望宋家主平日里更多重用他们做事,也更多重视他们的意见……群策群力嘛!当他们在兴州宋家执掌实权之后,咱们两家的关系也就可以更进一步了!”

    这一次,宋嵩公倒是立刻听懂了宋启礼的言下之意,知道宋启礼看不上自己的才智,不由是极为尴尬。

    再加上宋启礼随后就不再讲话,只是自顾自的一味饮茶,宋嵩公就愈发是觉得尴尬,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

    看着宋嵩公的离去背影,宋启礼轻哼一声,然后继续浅饮香茗。

    先是啃食了一个大猪蹄子,然后又与宋嵩公长篇大论浪费了不少口水,宋启礼这个时候自然是急需茶水解渴解腻。

    就这样,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宋启礼终于是尽了茶兴,就起身领着长随成虎离开了雅间,准备返回自己的住所休息。

    然而,当宋启礼离开雅间之后正准备下楼之际,却突然发现隔壁雅间开着房门,雅间之内也坐着一人,就像是自己刚才一般正在埋头啃着一只猪蹄,可谓是津津有味。

    看到这般情况,宋启礼当即是心中大惊!

    在兴州境内的各方势力结束了宴席之后,宋启礼就包场了青山阁的整个二楼,按理说隔壁雅间不应该出现任何客人才对!

    宋启礼一向是信奉“事以密成”的原则,再加上他此次坐镇兴州所行之事乃是涉及机密,刚才召见宋嵩公也是为了密谈,所以身边就只带着一名长随成虎,完全不清楚隔壁雅间究竟是何时出现了另一位食客,更不清楚这位食客刚才有没有听到自己与宋嵩公之间的谈话内容。

    为了以防万一,宋启礼当即是扭头看向成虎示意,让成虎去询问这位食客的身份来历。

    但不等成虎迈步进入雅间,这位食客已经主动抬头,向宋启礼发出了邀请:“宋先生,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何不趁机一叙?”

    也像是宋启礼刚才一般,这位食客在啃食猪蹄之际沾了满脸的油渍,但宋启礼依然是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身份。

    赫然是刚刚才进入兴州府城不久的赵俊臣!

    赵俊臣为何会现身于此?

    是巧合?还是故意等着自己?

    如果是故意等着自己,那赵俊臣又为何会提前知晓自己身在兴州的事情?甚至还可以准确知晓自己的行迹位置?

    最重要的是,赵俊臣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刚才与宋嵩公的那场谈话?

    思及此处,宋启礼的思绪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没想到赵阁臣在这里,好巧!多年未见,确实想念,当然要趁机一叙!”

    说完,宋启礼就迈步进入了房间,略显局促的坐在了赵俊臣的身旁。

    而赵俊臣则是依然埋头啃着猪蹄,也依然是津津有味,完全不顾仪态。

    宋启礼突然觉得,这般情景很有即视感,只不过自顾自啃食猪蹄之人从自己变成了赵俊臣,而忐忑等待前者表态之人则是从宋嵩公变成了自己。

    宋启礼选择刻意在宋嵩公面前啃食猪蹄,是为了迅速拉近关系、平息宋嵩公的心中怨气,而赵俊臣选择刻意在宋启礼面前啃食猪蹄,却明显是存着示威之意。

    与此同时,宋启礼也在心中暗暗宽慰自己,认为赵俊臣也许并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讲话内容。

    毕竟,宋启礼刚才讲话之际虽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也没有刻意抬高声音,赵俊臣身在隔壁雅间最多也就是听到了只言片语罢了,绝不可能听清全部内容,也绝无可能仅凭只言片语就推测出“周党”的全盘计划。

    就在宋启礼自我宽慰之际,赵俊臣也是三下五除二的啃完了猪蹄。

    几乎是与此同时,许庆彦像是不久前的成虎一般,为赵俊臣端来了清水、胰子、与手巾,赵俊臣同样是慢条斯理的擦洗干净了面庞与手上的油渍。

    再然后,赵俊臣终于是开口讲话了。

    而赵俊臣的话语内容,当即就让宋启礼心中一凉、如坠冰窟。

    “像是宋先生一样,本阁也是无肉不欢的性子,只是不似宋先生一般善于品味,但品尝了这家酒楼的黄豆炖猪脚之后,却必须要承认宋先生的评价,哪怕是在京城之中,这一道菜也算是罕见美味了!”

    很显然,赵俊臣全程旁听了宋启礼与宋嵩公之间的密谈内容!简直是一字不落!

    发现这一点之后,宋启礼愈发是心中震惊与慌乱。

    自己这个时候究竟应该如何反应?

    总不能出言抨击赵俊臣的偷听之举不是君子所为吧?

    *

    原来,赵俊臣根据吴三桂所提供的情报,早就知晓了宋启礼亲自坐镇兴州主持局势的事情。

    待赵俊臣直言拒绝了吕文升的接风宴之后,却发现兴州境内的官员与缙绅们依然选择前往青山阁聚宴议事,就派人秘密监视、观察动静。

    兴州境内的官员与缙绅们乃是一边吃宴一边谈事,自然是耗费时间更多,等到赵俊臣与幕僚们商议好了具体对策之后,这场酒宴依然是远远没有结束。

    赵俊臣收到消息之后,推测宋启礼一定也有赴宴现身,所以就亲自前来了青山阁,原本是想等到酒宴结束之后派人拦下宋启礼、趁机与宋启礼相见,然后再根据见面之际的具体情况,以决定自己究竟是应该与他谈判交涉,还是应该向他示威警告。

    谁曾想,待这场酒宴结束之后,赵俊臣却发现宋启礼很快就悄然返回了青山阁、还包场了青山阁的整个二楼,又派出了身边长随,似乎还有另一场秘密会晤即将发生。

    于是,趁着成虎离开青山阁召见宋家家主宋嵩公之际,赵俊臣就让人与青山阁秘密交涉,半是利诱半是威胁的借用了宋启礼隔壁的雅间。

    这个时代的酒楼上层,不同包间之间皆是木质隔板,原本就无法隔绝声音,再加上酒楼之内还有杯盏等物可以作为听筒使用,所以赵俊臣就不顾形象的蹲在墙角、贴着耳朵,全程偷听了宋启礼与宋嵩公之间的谈话。

    再然后,也就有了如今的这场碰面。

    *

    注意到宋启礼正在全力掩饰内心惊慌之意,赵俊臣依然是态度温和,笑道:“既然你我二人皆是喜好美食,往后就应该多多接触交流才对!若是宋先生还知晓更多美食,也可以尽数推荐于本阁,本阁极是信任宋先生的品味与见识!嘿!宋先生乃是当世大才,别说是美食这种小道了,对于‘民心所向’这四个字的理解,也同样是让本阁自愧不如啊!”

    看着赵俊臣悠然自得、好似是可以随意拿捏自己的姿态,宋启礼反而是激起了心中傲气,也迅速平息了心中的慌乱情绪。

    “周党”与“赵党”之间,围绕农务改革新政所展开的这场倾轧,明眼人皆是看得明白,双方已是敌我分明,不必是遮遮掩掩!

    “周党”针对赵俊臣的布局计划,也是一如既往的阳谋手段,只要赵俊臣还想要维护农务改革新政,就一定会与天下缙绅为敌,只要赵俊臣还会与天下缙绅为敌,“周党”的计划布局就一定会实现,而且以赵俊臣的眼光见识,也一定可以看明白这一点,同样是没必要刻意掩饰!

    这样一想,宋启礼欣慰发现,自己与宋嵩公的谈话内容就算是被赵俊臣尽数偷听去了也无所谓,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也就是捅破了最后那一层窗户纸罢了。

    思及此处,宋启礼的心情也就愈发平静了,当即是毫不退让的微笑答道:“说是大才不敢当,但若是阁臣喜好美食一道,鄙人也愿意为阁臣推荐几道佳肴……至于别的事情,当然也可以相互交流心得,鄙人荣幸之至!”

    看到宋启礼迅速恢复了冷静与自矜,赵俊臣不由是面现激赏,但下一刻已是表情严肃,缓缓道:“好!既然如此,本阁想与‘周党’做个交易,这一局你们接下来就不要下场插手了,本阁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农务改革新政,但也不愿意与天下缙绅为敌,希望你们可以尽力配合。”

    “哦?若是交易的话,阁臣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但您是否拥有足够的价码,可以说服我们半途而废?”

    宋启礼并不介意与赵俊臣交涉与交易,至少可以趁机试探赵俊臣的底线。

    更何况,这世上一切东西皆是标着价码,只要赵俊臣的开价足够高,任何事情都可以谈。

    “周尚景的性命,够吗?”

    赵俊臣再次抛出了一颗惊雷。

    ……

    ……

    ……

    ……

    闻言之后,宋启礼陡然变色!

    赵俊臣的原本意思是,七皇子朱和坚正在暗中谋害周尚景,而自己则有办法搭救周尚景的性命。

    但宋启礼似乎误会了赵俊臣的意思。

    只见宋启礼表情严肃的郑重警告道:“赵阁臣,这世上有一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尝试的!否则即便是侥幸成功了,自己也一定跟着陪葬,绝对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宋启礼依然觉得自己的警告不够重,又前倾身体紧紧盯着赵俊臣、加重语气再次警告道:“若是周首辅受人所害,我‘周党’全体成员必然是与他不死不休!还望赵阁臣慎思慎行,千万不要害人害己,搞得天下大乱!”

    很显然,宋启礼就是误会了赵俊臣,还以为赵俊臣想要对周尚景不利,所以才拿出周尚景的性命作为报酬,实际上就是暗示自己随时都可以出手害死周尚景的意思。

    赵俊臣这个人一向是不折手段,也难怪宋启礼会胡思乱想。

    看到宋启礼的激烈反应,赵俊臣才发现自己在“周党”成员心中的形象竟是这般狠毒与恶劣,不由是无奈摇头,但又觉得自己也是自作自受。

    自嘲一笑之后,赵俊臣耐心解释道:“宋先生误会了!并不是本阁想对周首辅不利,而是本阁无意中发现,有某个小人想要暗中谋害周首辅……而且他现在已经快要得逞了!但本阁却有办法保住周首辅的性命!”

    宋启礼表情再次一变,立刻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阁臣是否可以稍稍透漏一二?否则鄙人实在是不敢轻信!”

    赵俊臣表情沉重,叹息道:“宋先生,最近这半年多时间以来,周首辅的身体状态急转直下,主要是犯了严重胃疾,但宋先生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世上所有犯了胃病的患者,几乎全是源于两种情况,或是作息与饮食不规律、或是城府太浅脾气急躁,但周首辅一向是生活规律、善于养生,也一向是稳如泰山、不急不躁,为何也会犯了胃病?更何况,一般患者就算了犯了胃病,胃病也只会逐步加重,又有谁像是周首辅一般,在短短半年间就严重到这般程度的?”

    听到赵俊臣所提及的疑点,宋启礼的表情变幻不定,也察觉到了不合常理之处。

    沉默片刻后,宋启礼冷声问道:“阁臣是说,有人对周首辅投毒了?”

    “有这样一种罕为人知的神秘毒物,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依附于内脏之中不断磨损肠胃,受害者死亡之际症状就与犯了严重胃病完全一样……”

    就这样,赵俊臣详细解释了金刚石粉末害人之际的运作原理。

    当然,赵俊臣只是讲诉了相关原理,并没有说出金刚石粉末的具体特征,甚至就连金刚石粉末的名字也没有透漏给宋启礼。

    看到宋启礼的表情愈发严肃,但依然是面带三分狐疑,赵俊臣又说道:“为了展现诚意,本阁还可以再向宋先生透露一项机密!宋先生乃是江南望族出身,一定是听说过那位江南才子赵山才吧?本阁可以明确告知于你,他就是死于这种神秘毒物,宋先生可以打探一下赵山才死亡之前的种种症状,是否与周首辅完全一致!”

    宋启礼当然知道赵山才,他在江南老家守孝期间还曾经一度想要把赵山才拉进“周党”,只可惜双方见面之后话不投机,但听到赵山才的死讯之后,宋启礼依然是惋惜了好一段时间,也听说了赵山才“病死”之前的某些症状。

    所以,听到这里之后,宋启礼已经大致相信了赵俊臣的这般说法。

    宋启礼不仅是周尚景的朋党,也是周尚景的门生,此时不由是有些慌乱,忍不住急声追问道:“究竟是何人投毒谋害周首辅?”

    这一次,赵俊臣则是含笑不语,没有回答。

    看着赵俊臣的含笑不语,宋启礼当即就明白了意思。

    究竟是谁在暗中投毒谋害周首辅、此人的具体下毒手段是什么、周尚景的中毒症状又应该如何化解……这些答桉皆是关系重大,也是赵俊臣所开出的价码,自然不会无偿提供。

    于是,宋启礼再次恢复了冷静,开始认真思索这场交易的利弊与可行性。

    思索之际,宋启礼的表情变幻连连,时而咬牙、时而挣扎、时而痛苦、时而坚决。

    最终,宋启礼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是做出了艰难决定。

    只见宋启礼动作僵硬的摇头道:“若是赵阁臣愿意出手搭救周首辅,我等‘周党’上下一定会感念恩德,将来也一定会寻找机会报答!但这场交易,恕我不能同意!”

    说到这里,宋启礼已是面无表情,道:“说一句不忠不孝、令人不齿的实话,周首辅已经是古稀之年,也不剩多少阳寿了!若是赵阁臣所言为真,那他现在又遭小人投毒暗害、饱受胃病折磨,就算是顺利渡过这场难关,也依然是元气大伤、寿数将终,所以……相较于拯救周首辅、让他老人家再多活个一年半载,还是趁机争取‘民心所向’,让我们这些后辈一举奠定未来胜势更为划算!”

    然后,宋启礼似是想要说服赵俊臣,又似是想要说服自己,强调道:“我很清楚周首辅他老人家的性子,若是他亲自现身与赵阁臣谈这场交易,也一定是这般决定!”

    赵俊臣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问道:“目前周首辅已经离京南下,‘周党’官员皆以宋先生的兄长、吏部尚书宋启文为首!若是不出意外,宋尚书应该就是周首辅所指定的继承人了……所以,在擅自拒绝这场交易之前,宋先生难道就不需要率先征询一下自己兄长的意思吗?还有李和李阁老?”

    宋启礼依然是态度坚定,摇头道:“不必征询,我很了解我家兄长,他固然是比我更为敬重周首辅,但为了顾全‘周党’大局,他也一定会做出相同决定!更何况……兴州局势即将再次剧变,时间上也来不及询问了!若是将来招致非议,也可以由我一人承担后果!”

    听到宋启礼的这般回复,赵俊臣不由是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情绪,并不是因为宋启礼对于周尚景的无情抛弃——所谓的师生情谊、再造之恩、内心敬意,在实际利益面前总是不值一提——赵俊臣是失望于宋启礼的短视。

    又或者说,宋启礼只是表面上恢复了冷静,但实际上已是心乱如麻,所以就没有想到更深一层的利弊。

    轻轻摇头之后,赵俊臣缓缓道:“宋先生先不要只顾着拒绝这场交易,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说不定我还可以提出更高的价码呢?”

    宋启礼又是一愣:“哦?赵阁臣还有更多筹码可以交易?”

    赵俊臣面现冷笑:“若是再加上你的兄长、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前程地位,这般价码足够了吗?”

    闻言之后,宋启礼又是一愣。

    但他是一个聪明人,听到提点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赵俊臣的真正意思,当即是再次的面色大变。

    *

    这个世界上,优势与劣势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完成转换。

    若是一味依赖自身的现有优势,等到大环境发生变化之际,曾经所依赖的优势往往就会变成今后无法摆脱的劣势。

    类似例子,自古以来遍目皆是。

    人类起源于非洲,原始时期依靠游猎生存,而一部分黑色人种的身体素质更强,自然是占尽了优势,其余人种无法与他们竞争,只好是纷纷迁徙远方、离开非洲大陆,但那些黑色人种过于依赖身体优势了,只依靠这项优势就足以保证部族延续,所以当其余人种迁徙远方之后发现了新世界,纷纷进入了农耕文明、乃至于蒸汽文明之际,那些黑色人种却依然活在游猎文明阶段,迟迟不能提升。

    中华文明不仅善于耕种,也拥有更强大的组织力,中华境内的可耕种土地面积仅有欧洲一半,却可以养活数倍于欧洲的人口,而极为强大的组织力也有助于中华文明顺利渡过各种天灾人祸,即便是清朝末期中华文明最为衰弱之际,依然可以迅速扑灭大规模鼠疫……所以这两项优势一度是让中华文明长盛不衰。

    但中华文明也过于依赖这两项优势了,所以当欧洲文明因为内部资源生产不足而开启了大航海时代、又因为总是无法控制黑死病的泛滥而推动了文艺复兴与现代医学之际,中华文明却依然是固步自封,守着既有土地与祖宗之法自得自乐。

    类似例子,还有玛雅文明登峰造极的石器技术、二战后英法两国的殖民体系、苏联的政治体制,乃至于冷战后灯塔国的金融霸权等等。

    各种文明皆是因为自身优势而兴盛一时,却又因为过于依赖这种优势,等到大环境版本发生变化之后,曾经所依赖的优势反而是变成了尾大不掉的拖累,最终也就由盛而衰了。

    大环境总是会发生变化,自身优势又总是令人欲罢不能,所以这般情况也算是人类文明无法避免的一项诅咒了。

    不仅文明与国家是这样,党派势力也是如此。

    “周党”曾经的最大优势之一,就是周尚景的存在!

    就算是抛开周尚景的智慧与手腕,只凭周尚景的自身威望,就可以让他如臂使指的驾驭“周党”这个庞然大物,周党的核心成员皆是信任他、服从他、乃至于依赖他、崇拜他,这种优势让“周党”总是可以团结一心、步调一致。

    而现在,周尚景寿元将尽,即将要退场离开,“周党”正处于大环境即将变化之际,曾经的优势也就陡然间变成了“周党”的致命弱点。

    就是因为周尚景的威望过高,所以一旦是让人知道,宋启礼曾经对周尚景见死不救的话,就算宋启礼到时候再是如何强调这件事情与自家兄长宋启文毫无关系,宋启文也一定会招致“周党”绝大多数成员的质疑与批判!

    这般情况下,宋启文是否还有资格继承周尚景的政治遗产、成为“周党”的新一代领头人?

    所以,从某方面而言,周尚景的存在已经从“周党”的依仗与优势,变成了“周党”尾大不掉的拖累,宋启礼现在就算是不想救他,也必须要救!

    *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宋启礼又一次表情大变。

    赵俊臣则是自信满满,似乎已经稳操胜券,缓缓道:“以宋先生的聪慧才智,只需是稍稍冷静思索一下,就会明白……本阁所提出的这两个价码,实际上就是一回事!

    拯救了周首辅的性命,就相当于拯救了你家兄长的前程地位,放弃了周首辅的性命,就相当于放弃了你家兄长的继承机会!就算你事后再是如何信誓旦旦的表示,是自己擅自决定对周首辅见死不救的,但所有人依然会质疑你兄长的忠孝!而这种质疑一旦出现,你家兄长就再无机会继承周首辅的政治遗泽了!

    嘿,宋先生不愿意请示自己的兄长,显然是想要独自背负骂名,这般兄弟情深固然是令人感动,但这个骂名太重了,你一个人承担不起!”

    宋启礼深吸一口冷气,看向赵俊臣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他突然发现,当赵俊臣提出这项交易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拒绝余地!

    “周党”在兴州境内的各种布局,关系着“周党”未来胜势之奠定,固然是至关紧要,但赵俊臣的这项交易则是关系着“周党”势力的传承与延续,同样是关系重大!

    只要宋启礼拒绝了这项交易,赵俊臣事后就一定会推波助澜、造谣生事,而宋启文也就再无资格继承周尚景的政治遗产。

    宋启礼可以狠心抛弃周尚景,却必须要顾及自家兄长的前程地位、名誉风评。

    除非是周尚景突然间站出来公开表态自己甘愿赴死,绝对不会怪罪宋启礼的无情抛弃,否则这件事情就是无解!

    但周尚景如今远在南直隶境内,自然是不可能立刻现身表态。

    眼看着宋启礼再次的面色变幻不定,赵俊臣终于是表情不耐,催促道:“若是本阁没有猜错的话,‘周党’在兴州境内的布局很快就会发动,宋先生必然是赶不上与京城中枢的同党们商议对策,只能是临机决断、自作主张了!但还望宋先生早做决定,若是迟迟没有决定,等到兴州局势再次发生变化之际,这桩交易就再也没得谈了!”

    然而,在赵俊臣的催促之下,宋启礼依然是迟迟不语。

    赵俊臣摇了摇头,当即就要起身离开,似乎是不愿意留在这里耽误时间。

    眼见赵俊臣就要离场,宋启礼终于下定了决心,连忙起身挽留。

    只见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声道:“赵阁臣与我等‘周党’官员一向是相处融洽、合作默契,携手辅左陛下治理大明江山,相互间不仅是同僚、也是同仁!可谓是情谊深厚!如今赵阁臣遇到了麻烦,我等‘周党’官员出于各种考量没有出手相助也就罢了,但也绝对不会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还望阁臣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周党’再也不会插手兴州局势!”

    闻言之后,赵俊臣当即是停下了离开脚步,也换上了一张情深义重的面具。

    “不仅是同僚,也是同仁!情谊深厚!这些话说得好!对于本阁而言,周首辅不仅是一位可敬长辈,还是一位多次教诲自己、提携自己的恩师,如今发现有小人意欲谋害他老人家,我赵俊臣当然是不会见死不救!宋先生放心,本阁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解毒之法,一旦是完成准备之后,就会立刻交给宋先生!”

    就这样,在一片情深义重的氛围之中,赵俊臣与宋启礼二人终于达成了交易。

    与此同时,双方也相互留了后手。

    ……

    Ps:开始准备存稿,所以今天提前更新。

    ……

    ……

    ……

    赵俊臣的后手是,他并没有把解毒之法立即交给宋启礼,显然是担心宋启礼毁约不认账。

    “周党”的信誉一向还算不错,但面对庞大利益之际,“信誉”二字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与此同时,赵俊臣只是承诺自己会帮助周尚景解毒,却没有承诺会向“周党”透漏更多消息,不论是投毒之人的具体身份,还是投毒之人所使用的具体手段。

    反正宋启礼一定会答应这项交易,所以赵俊臣自然是不愿意付出更多筹码。

    如果“周党”还想要知晓更多消息,那就需要他们拿出更多利益交换。

    而宋启礼的后手则是,他只是承诺从今往后不再插手兴州境内局势,但“周党”从前留在兴州境内的各种布局却不会撤除。

    事实上,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之后,可谓是箭在弦上,也已经来不及撤除了。

    总而言之,“周党”只是决定不再推波助澜、也不再给缙绅们全力撑腰,但赵俊臣能否可以顺利摆平兴州局势,还是要看赵俊臣自己的手段。

    与此同时,宋启礼也绝对不会出手协助赵俊臣摆平兴州局势,否则“周党”就会变成缙绅阶层的叛徒,说不定损失更大。

    赵俊臣与宋启礼皆是聪明人,他们皆是看出了对方所留下的后手,也皆是清楚对方的心理底线,所以就皆是没有趁机提出更多要求,于是就在心照不宣之下,迅速达成了默契。

    目前状态下,双方虽然达成了交易,但还不是进一步交涉的时机,再加上宋启礼急着想要把相关消息通知于兄长宋启文,于是很快就起身告辞、匆匆离开了。

    *

    看着宋启礼的离去背影,赵俊臣满意点头,喃喃自语道:“这个宋启礼,有想法、有见识、有决断、有担当,确实是一个人才!而像是这般人才,在‘周党’之中还有不少,周尚景显然是一位好老师,教出了不少好学生,可谓是底蕴深厚……

    随着周尚景已是寿元将尽,我也必须要提前准备了,等到周尚景老死病亡之后,说不定就有机会逐步兼并‘周党’势力……或者说,是与‘周党’势力融为一体!否则,‘周党’的诸多人才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喃喃自语之际,赵俊臣的表情之间并没有显现出多少期盼与贪婪之色,反而是顾虑重重。

    “周党”本质上就是官绅势力的代言人,所以“周党”的人才辈出并不仅仅是因为周尚景的慧眼识人、教导有方,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才,原本就是出身于拥有丰厚教育资源的缙绅阶级。

    而这般性质之下,“周党”也具有非常明显的阶级局限性,那就是传统保守,总是妄图维持现状、墨守既得利益,不愿意冒险尝试新鲜事物,所以他们才会利用兴州布局,妄图推翻赵俊臣的农务改革新政。

    所以赵俊臣虽然也贪心“周党”的人才与影响力,意欲静待周尚景过世之后逐步兼并“周党”,但赵俊臣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像是周尚景一般轻松驾驭‘周党’这个庞然大物。

    说不定,待赵俊臣逐步兼并了‘周党’之后,反而会受到更多的内部掣肘。

    相较而言,“赵党”则是贪官与商贾的利益结合体,虽然也与缙绅阶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在利益考量方面更为激进大胆,又在赵俊臣的不断引导之下,愿意冒险尝试全新的经营方式,也愿意为了更多利益而放弃一些旧有利益,不似“周党”一般守旧,所以赵俊臣只需要不断做大蛋糕、为朋党们寻到新的利益增长点,反而是很容易驾驭。

    又是贪心、又是忌惮,这般复杂思绪之下,赵俊臣缓缓摇头,自嘲道:“想太远了,还是先想办法掌控兴州局势再说吧!”

    说完,赵俊臣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却发现已经是天色渐暗,于是也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之后,就带着许庆彦迅速离开了青山阁。

    离开青山阁之际,看着许庆彦安静跟在自己身后不言不语,这种沉稳表现固然也算是一种成长,但赵俊臣反而是有些不适应。

    于是,赵俊臣主动挑起了话题,一边走一边笑道:“一整天的相互算计、勾心斗角,真是太累了……但也算是成果丰硕,不仅是顺利说服蓟镇总兵张肃改变了立场,还强迫‘周党’势力不再插手针对,所以咱们已是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注于对付兴州境内的官绅势力了!”

    许庆彦轻轻点头,声音沙哑的提醒道:“不要轻敌,缙绅也不好对付。”

    “我当然不会轻敌,但兴州官绅失去了外援之后,咱们确实是轻松了许多!”

    这般谈笑之际,赵俊臣带着许庆彦登上了马车,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赵俊臣认为自己并没有轻敌,但他还是严重低估了兴州缙绅的狂妄自大、肆无忌惮!

    事实上,赵俊臣至始至终都不清楚兴州缙绅们的下一步计划。

    柳子岷实在是太无能了,他在兴州境内任职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却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收买相关人员成为自己的眼线,所以赵俊臣在兴州境内几乎没有任何情报能力。

    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从吴三桂那里得到了大量情报,赵俊臣在兴州境内简直就与睁眼瞎无异了。

    宋启礼虽然与赵俊臣达成了交易,但他依然是刻意隐瞒了兴州缙绅们想要大幅提升粮价的消息,显然是想要看赵俊臣手忙脚乱的闹笑话。

    而赵俊臣可以轻松窃听宋启礼与宋嵩公的谈话,是因为宋启礼身边只跟着一名长随,戒备方面存在许多漏洞。

    但兴州官绅们昨天傍晚相聚于青山阁内商议对策之际,所有人皆是带着大批随从,把青山阁围得水泼不进,可谓是戒备森严,所以赵俊臣自然是寻不到窃听机会,也就没有收集到多少有用情报。

    再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柳子岷急匆匆拜见赵俊臣、把兴州境内的最新粮价禀报于赵俊臣之后,赵俊臣自然是猝不及防、大为震惊,还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再说一遍!粮价涨了多少?”

    听到赵俊臣的厉声质问,柳子岷苦着脸答道:“涨了近三倍!仅是一夜之间,兴州城内的粮价就足足提升了近三倍之多!一石米价昨天还是一两五钱左右,但今天一早就变成了高达五两银子,而且这种提升幅度已经迅速蔓延到了兴州境内的各县各乡!”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兴州缙绅疯了吗?兴州位于在京城附近,一石米卖出一两五钱就已经偏高了,考虑到兴州刚刚结束了一场民乱,还算是可以接受……但五两银子?五两银子?!”

    赵俊臣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震怒之意,狠狠砸碎了手中茶盏,原本算是俊秀儒雅的五官面庞,也变得扭曲狰狞!

    不仅是震怒于兴州缙绅给自己所准备的这个下马威,更是震怒于兴州缙绅的猖狂大胆、丧心病狂!

    在历朝历代之中,明朝的粮价一向是非常合理稳定的。

    明初时期米价极低,每石米价只有二钱五分银子,一两银子就可以购买四石米。

    这样的极低粮价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唯有明成祖朱棣率军征讨蒙古期间略有提升,但征讨行动结束之后依然是迅速恢复了正常价位,即使是边陲地区,一石米价最多也就是半两银子。

    一直延续到弘治时期,由于明孝宗朱右樘能力平庸,文治武功皆是毫无建树,每石米价也逐渐提升到了半两银子到一两银子之间。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朱右樘登基之后无论文治武功皆是毫无亮眼之处,民间粮价亦是屡创新高,但因为他“宽厚仁慈”、“广开言路”、“知错能改”,所以那些掌握着笔杆子的文人们对他评价极高,说他开创了“弘治中兴”,但这场“中兴”显然只是官绅们的中兴,与寻常百姓毫无关系。

    又等到明武宗朱厚照登基之后,这位被文人们视为是“抑制文臣”、“重用宦官”、“奢华纵欲”的荒唐皇帝,不仅是军事上御驾亲征取得了应州大捷,又顺利平息了宁王之乱,在位期间民间粮价亦是不断降低,一石米价普遍维持在四钱银子左右,边陲之地最高也就是八钱银子,江南产粮之地更是低于三钱银子,只可惜他得罪了文官势力,所以就变成了史书上的荒淫皇帝。

    再等到嘉靖皇帝继位以后,一直到崇祯皇帝中期,明朝每石米价普遍是维持在六到七钱左右。

    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之中,这般粮价一直持续到崇祯皇帝末期才终于是彻底崩溃,一部分地区的粮价迅速提升了几十倍,于是就有了李自成的揭竿而反。

    (注:以上统计皆是出自《明实录》)

    而明朝的这种粮价水平,即使是在历朝历代之中,也唯有唐初时期的开元盛世可以暂时更胜一筹。

    但唐朝时期的米价远不如明朝一般稳定,等到开元盛世结束之后,每石米价就迅速攀升到了一两银子以上,再等到唐末时期,每石米价更是普遍高达三两银子以上,远胜于崇祯末期。

    与此同时,汉朝时期每石米价的波动范围是三钱银子到一两五钱银子之间,北宋时期每石米价的波动范围是六钱银子到一两八钱之间,南宋时期每石米价的波动范围是一两八钱到三两六钱之间,清朝前期的每石米价波动范围是一两银子到二两银子之间,清朝中后期每石米价更是普遍高达四两银子以上!

    相较之下,明朝时期的米价之低、波动之小,绝对是堪称异类了。

    而且这般粮价还是明朝时期境外流入了大量白银,银子不断贬值之后的价格!

    可以说,明朝皇帝与高层们在稳定民间粮价方面绝对是耗费了极大心血的。

    而在这个历史时空之中,因为明朝并没有亡于崇祯,境内人口不断增涨,境外白银也是不断流入,再加上小冰河时期的延迟发生,所以粮价也就不可避免的逐渐提升,一石米价现在已是普遍达到一两银子以上。

    再到去年夏秋之际,又因为陕甘战事的爆发,再加上俸米折银之策的推波助澜,米价在最高之际一度攀升到了每石二两银子。

    而每石米价二两银子的高位波动,就已经是赵俊臣所能接受的极限数字了!

    根据赵俊臣的估算,民间米价一旦是长期维持在每石二两银子以上,百姓们就会彻底失去活路,必然是要揭竿而反。

    而兴州城内的最新粮价,竟是一口气蹿升到了一石米价五两银子之巨!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哪怕只是短期波动,也足以是逼着百姓们造反了!

    所以也难怪赵俊臣会是如此震怒了!

    *

    看到赵俊臣的狰狞面容,柳子岷胆战心惊,完全不敢回应。

    但李传文、牛辅德这两位核心幕僚却是深知赵俊臣的秉性,明白赵俊臣这个时候虽然是大为震怒,但依然愿意听劝,绝不会随意迁怒他人,所以就纷纷出言劝告。

    “还望赵阁臣息怒,千万不要气坏了身体,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尽量冷静下来寻找对策啊。”

    “一石米五两银子的高价,绝对会造成民心动荡,百姓们的怨气也将是迅速积升,很容易就会再一次引发民乱,还望阁臣早做应对!”

    听到李传文与牛辅德的劝戒之后,赵俊臣心中怒意依然是丝毫不减,但终于是稍稍恢复了冷静,怒极而笑道:“这些个劣缙恶绅,显然是忘记了本阁是凭借何般本事在庙堂上屹立不倒的!好!既然他们想要与本阁针锋相对,那本阁就陪着他们玩这场游戏!只希望他们最后还能玩得起!”

    说完,赵俊臣就再次看向柳子岷,问道:“目前兴州府城内的局势如何?百姓们是怎样的状态?”

    柳子岷连忙答道:“百姓们已经彻底乱了,可谓是人心惶惶,还有许多百姓聚集在各大粮行附近不断抗议,蓟镇总兵张肃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也立刻派出蓟镇守军到处巡视,随时准备镇压暴乱,还封锁了城门……”

    赵俊臣闻言之后冷笑不断,也不与幕僚们详细商议,就迅速颁布了一系列的指示。

    “许庆彦,我给你一封手令,你立刻动身离开兴州府城,前往兴州东部各庄各乡,联系那些从山海关遣返的兴州百姓,鼓动他们尽快行动起来!还有,再催促一下后队马车,让他们尽快赶到兴州府城!”

    “柳子岷,你即刻返回兴州府衙,给我盯着最新消息,一旦局势再次发生变化,就立刻禀报本阁!”

    “姜泉何在?你挑选一百名性子机灵的禁军将士,皆是换上民间服饰,前往兴州城内各大粮行附近,混入聚众抗议的百姓之中,进一步推动百姓们的怒气,若是遇到官府镇压,你们也要率先出头、带领百姓们全力对抗!但绝对不要暴露身份!”

    “牛先生,你拿着我的名帖,代我传唤蓟镇总兵张肃、兴州知州吕文升、以及兴州境内三大缙绅家族的家主前来这里相见!他们也许会避而不见,但本阁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解决!”

    “李先生,由你代笔,为本阁写一份公告……”

    就这样,赵俊臣迅速展开了自己的反击!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而赵俊臣这样的权臣一怒之后,则是意味着有些人很快就要倒霉了,一定会付出惨重代价!

    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

    PS:今天还是提前更新,继续攒存稿。

    ╮( ̄﹏ ̄)╭具体解释一下,春节前三天,虫子需要陪伴家人外出游玩,未必有时间码字,所以才会存稿,是为了保证自己不断更,并不是想要蓄力爆更……但初五之后会尽量努力一下。

    ……

    ……

    ……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蓟镇总兵张肃、兴州知州吕文升、刘家家族刘家河、宋家家主宋嵩公、李家家主李慈等人,纷纷赶来了柳子岷的府邸、想要与赵俊臣相见。

    面对兴州城内的目前局势,这些人的心情各有不同,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忧心仲仲、或是惴惴不安、或是幸灾乐祸。

    但现身登场之际,所有人皆是一脸肃容,就好似他们都是顾全大局、忧国忧民的朝野贤良一般。

    然而,赵俊臣却是一个奸邪小人,最喜欢欺辱贤良,明明是他主动传唤了这几人前来柳府相见,但待众人匆匆赶到柳府外面之后,却又把他们拒之门外,并没有立即相见,而是让他们就这样候在柳府外面,只召唤了蓟镇总兵张肃一人率先进入府中谈话。

    见到张肃之后,赵俊臣顾不上客套,开门见山道:“张总兵,你必然已经知晓消息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兴州城内各大粮行皆是粮价暴涨,一口气攀升到了一石米价五两银子!如今已是民怨再起,百姓们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暴动!”

    张肃沉着脸点头道:“本将自然是听说了消息,已经紧急从兴州附近调兵支援,也控制了兴州城门,派出将士们戴甲持兵,在城内各处巡视,随时准备镇压暴动!”

    赵俊臣表情严肃、连连摇头道:“堵不如疏!百姓们一旦是失去了活路,只凭几队兵士根本吓不住他们!反正迟早都要饿死,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张肃无奈反问道:“那赵阁臣认为应该如何?”

    赵俊臣厉声道:“本阁认为,张总兵应该当机立断,迅速派出军队查抄各大粮行,控制城内所有粮仓,彻查与严惩所有奸商劣绅,代管兴州境内的所有粮食贸易,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兴州境内粮价!”

    然而,张肃则是毫无犹豫的摇头拒绝道:“蓟镇与辽东镇不同,也比不上陕甘三边,在蓟镇防区之内,军镇之权并不能压制文臣之权!更何况,蓟镇肩负着守备京畿之重任,乃是九边之表率,除非是陛下亲自下旨,否则就绝对不能擅自出兵干预地方民政,此计绝不可行!”

    听到张肃的直接拒绝之后,赵俊臣心中早有预料,但依然是遗憾摇头。

    在赵俊臣看来,由蓟镇直接派兵控制局势就是目前的最佳对策。

    但很可惜,就像是张肃所言一般,在蓟镇防区之内,军镇权力并不能压制文官之权,所以张肃做事之际就有很多顾忌。

    事实上,在九边军镇之中,也唯有辽东镇一家拥有压制境内文官的能力。

    但赵俊臣原本就是姑且一试,并没有抱着太大期望,早就猜到了蓟镇不会同意这个“上策”。

    古代谋士试图操纵实权者之际,总是会列出“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确实是效果最佳,但可行性最差,“下策”最容易执行,但一定会引致灾难性后果,所以实权者往往就只能选择“中策”了。

    赵俊臣现在也是如法炮制,立刻搬出了“下策”试图恐吓张肃。

    “难道……张总兵还想再一次的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若是这样的话,很快就会再次引发民乱!只是短短两个月时间,兴州境内就连续两次爆发民乱,这种事情必然是会记入史册的,也一定会影响到陛下的后世风评!到时候陛下他不仅是颜面无存,也必然会恼羞成怒……张总兵,你可以承担这般后果吗?”

    张肃皱起了眉头,反问道:“那阁臣说应该怎么办?本将立刻派出快马奔赴京城、向陛下请旨,应该也来得及?”

    “恐怕是来不及!民心已经彻底乱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传来民变的消息!”赵俊臣摇了摇头,终于是搬出了“中策”,道:“这样吧,张总兵把兴州城内的库存军粮借给本阁一半,让本阁利用这部分军粮稍稍稳定一下城内民心,争取更多缓冲时间,然后再想别的办法解决高涨粮价,如何?”

    见张肃还是有些犹豫,赵俊臣再次劝道:“本阁知道,让张总兵擅自挪用军粮,同样是不合规矩,但张总兵乃是陛下之心腹,这件事情又是为了稳定民心,而且本阁返回京城之后很快就会为张总兵补上亏空,所以陛下绝对是不会怪罪张总兵的,说不定还会嘉奖张总兵的顾全大局、临机决断!若是引来朝野非议,也由本阁一力承担!”

    张肃皱眉道:“蓟镇在兴州城内,确实还有一部分军粮库存,但这些军粮只够兴州守军四千余人消耗三个月,而兴州城内的百姓数量则是高达近十万人,不仅包括了从前就住在城内的百姓,还有大量涌进城中躲避民乱的城外百姓!又因为粮价高涨,百姓们必然是争相抢购,所以别说是借给阁臣一半军粮了,就算是把全部军粮皆是借给阁臣,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消耗!”

    赵俊臣面现冷笑,道:“没关系,最多只需是缓冲两天时间就好!等到两天时间之后,本阁自然是有办法压低粮价、稳定民心!”

    张肃稍稍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没有进一步询问赵俊臣的后续计划。

    只要不知道赵俊臣的后续计划,那就算是赵俊臣事后把天捅破窟窿,张肃也不必承担更多责任。

    沉吟良久之后,张肃终于是点头同意,却又补充道:“但赵阁臣你要与本将立下字据才行!”

    很显然,张肃担心赵俊臣事后翻脸不认人,或者是不愿意补上蓟镇的军粮亏空,或者是不愿意站出来为张肃分担责任。

    赵俊臣发现,自己在明朝高层文武官员的眼中,还真是形象恶劣、毫无信誉可言。

    再次自嘲一笑之后,赵俊臣又转头向李传文点头示意。

    只见李传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直接交给了张肃。

    张肃低头一看,却发现这张字条正是自己想要的字据,内容与刚才的商议结果几乎是分毫不差。

    “赵俊臣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张肃似是赞叹、似是警惕的评价道。

    *

    与张肃达成协议之后,赵俊臣终于是召见了吕文升、李慈、宋嵩公、刘家河四人。

    待所有人皆是到齐之后,赵俊臣依然冷着脸,也没有邀请他们几人落座,让他们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兴师问罪道:“本阁收到消息,兴州境内的米价一夜间涨了三倍,一石米高达五两银子,简直就是天价!简直是想要逼着百姓造反!

    吕文升、刘家河、宋嵩公、李慈!你们四人或是治理地方、或是拥田万亩、或是开设粮行……兴州粮价就是由你们几人一言而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你们无法给本阁一个合理解释,本阁一定治你们官商勾结、欺行霸市、鼓动民乱之罪!”

    说话间,赵俊臣的目光咄咄逼人、无比冷肃。

    面对赵俊臣的厉声质问与冰冷目光,吕文升愈发是惴惴不安,但他也提前准备好了对策与说辞。

    吕文升稍稍犹豫之后,起身解释道:“望赵阁臣明鉴,兴州米价之所以是迅速攀升,确实是与我等官绅脱不开关系,但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您也知道,兴州刚刚结束了一场民乱,城内涌进了大量流民,而且百姓们依然是惶恐不安,纷纷购粮囤积,但兴州境内存粮数量有限,如今已是供不应求了,好几处粮仓皆已见底,再无余粮卖给百姓,就只能是提价限购了。”

    宋嵩公昨晚受到宋启礼的提点之后,此时也是表现积极,率先附和道:“对啊,赵阁臣,我们也不是神仙,无法凭空变出粮食,粮食不足就只能提价限购,不仅是迫不得已,也是天经地义,更是未雨绸缪!

    如今只是初夏时节,距离秋收还有很久时间,而且兴州境内的农田因为一场民乱而荒废了一半数量,今年秋收必然是产粮不足,我等缙绅也是损失惨重,所以兴州境内的缺粮困境至少还会持续一年时间之久!

    为了顾全大局、图谋长远,就绝不能任由百姓们廉价买粮了,唯有大幅提升米价,才可以限制百姓们购粮囤积,我等缙绅也才可以凑到足够银子从兴州境外继续购买粮食,让兴州渡过未来一年的粮荒困境!否则,再过一两个月时间,就不是一石米售价五两银子这种事情了,而是一颗粮食也不会再有了!”

    刘家河偷偷观察了一眼蓟镇总兵张肃一眼,试探道:“自从民乱爆发以来,为了稳定民心、平息局势,我等缙绅又是捐军饷、又是开粮仓、还到处派人维持秩序,为蓟镇将士带路指认乱民,不仅是出了大力气,也付出了极大代价,几乎是赔光了本钱,现在提升粮价也全是为了百姓们考虑,阁臣您说我们官商勾结、欺行霸市、鼓动民乱,不仅是冤枉了我们,也实在是令人心寒!”

    注意到刘家河的试探目光,张肃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本将可以在短时间内平息民乱,缙绅们确实是出了力气。”

    刘家与蓟镇关系密切,多年以来一直是积极赞助蓟镇军需,所以张肃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卖给刘家一点面子。

    见张肃表态支持了刘家河的观点,几位兴州官绅皆是心中暗喜。

    果然就如宋启礼所料一般,张肃即便是转变了立场,也一定会留有余地,只会在一部分事情上给予赵俊臣一定程度的支持,而不会在所有事情上皆是毫无保留的支持赵俊臣。

    只要张肃支持赵俊臣之际有所保留,就绝对不会派出蓟镇守军下场,兴州官绅们短时间内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你赵俊臣既不能调动军队,官府力量也是对你阳奉阴违,百姓们则是要依附于我们缙绅,这般情况下你赵俊臣就算是阁臣之尊,也依然是势单力薄,又要如何与我等缙绅为敌?

    这般心态之下,吕文升、刘家河、宋嵩公三人皆是情绪安定了许多。

    而李慈也终于迈步向前表态,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赵阁臣,兴州境内的粮荒隐患,目前已是极为严峻,我们宋、刘、李三大家族虽然是辛苦坚持,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早已是后继乏力、山穷水尽,所以才有今日的粮价高涨!鄙人认为,若是想让兴州百姓有米可购、有粮可吃,唯一可行之策就是把兴州境内的所有缙绅、商贾、地主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携手团结、共度难关!但若是想要团结兴州境内的各方势力,引导他们纷纷出力,唯一可行之策就是由朝廷中枢带头出粮,发挥表率作用!”

    说到这里,李慈用一种母庸置疑的语气,意有所指的总结道:“所以,鄙人建议,赵阁臣应该尽快离开兴州、返回京城,请求朝廷中枢出面为兴州援助一批粮食!鄙人相信,只要朝廷带头援助兴州,不论是具体拿出了多少粮食,都一定会让兴州各界受到号召、踊跃出力!鄙人也敢保证,只要阁臣承诺启程返京,兴州粮价一定会应声而跌,迅速恢复至正常价格,甚至还会再低一二钱!”

    说完,李慈已是跪在赵俊臣面前,大声叩首道:“恳请赵阁臣为我兴州百姓做主,尽快返京寻援,我等兴州各界必将是树碑立传、永记恩德!”

    随着李慈的话声落下,吕文升、宋嵩公、刘家河三人也纷纷叩首,齐声泣求道:“恳请赵阁臣为我兴州百姓做主,尽快返城寻援,我等兴州各界必将是树碑立传、永记恩德!”

    总而言之,兴州官绅们的言下之意是,只要赵俊臣立刻离开兴州,不再找他们的麻烦,兴州粮价就会立刻恢复正常,而且兴州官绅们还愿意把平复粮价的所有功劳皆是归于赵俊臣。

    至于兴州境内米价高涨的事情,他们不仅完全撇清了自身责任,甚至还有脸向赵俊臣诉苦请功!

    看着官绅们的义正言辞的狡辩,赵俊臣再次怒极而笑,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们。

    但最终,顾忌于缙绅阶层与张肃的反应,赵俊臣还是决定暂时隐忍,只是抬手向李传文一招。

    李传文见状之后,当即就把一份刚刚写好的公告交到了赵俊臣的手上。

    ……

    祝大家新春快乐!

    ……

    ……

    ……

    众目之下,赵俊臣稍稍检查了几眼手中的公告内容,就再次向李传文招手示意。

    李传文与赵俊臣极为默契,很清楚赵俊臣正在索要何物,又迅速取来了一套笔墨放在了赵俊臣的手边。

    而赵俊臣则是执笔沾墨,当众在这份公告上面又临时添加了一段文字。

    落笔之后,赵俊臣就把这份公告再次交给了李传文。

    而就在众人皆是心中好奇之际,赵俊臣终于是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抬头扫视了众位兴州缙绅一眼,目光之中却已经再无任何一丝愤恨之意,就好似自己正在观察几具尸体一般。

    随后,赵俊臣语气平静,缓缓道::“既然兴州官员与缙绅们皆有苦衷,对粮价高涨之事也已是束手无策,那……能者多劳,就由本阁全面接手此事,各位应该没意见吧?”

    闻言之后,兴州几位官绅相互对视一眼,一时间皆是无法寻到合理借口拒绝这项提议。

    与此同时,他们心中也皆是冷笑不断。

    自古以来,想要控制粮价唯有两种方法可行,或者是查封粮行、控制粮仓、严惩奸商,或者是官方直接下场,大量抛售平价粮食。

    但对于赵俊臣而言,这两种办法则是皆不可行。

    前者是因为蓟镇守军不愿意大动干戈、兴州官府也是阳奉阴违,所以赵俊臣也就无法使用官府暴力掌控局势;

    后者是因为兴州境内随时有可能再次爆发民乱,可谓是时间紧迫,即便是赵俊臣贵为阁老、掌控户部、有权力调用国库各大粮仓,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绝无可以在短时间内把大量粮食运进兴州境内——简而言之,就是赵俊臣绝不可能赶在民乱爆发之前控制兴州粮价。

    想到这里,兴州官绅们皆是认为赵俊臣就是在虚张声势、垂死挣扎,于是就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在他们看来,赵俊臣接下来只剩下两个选择,或者是眼睁睁看着民乱再次爆发,让农务改革新政招受更多争议;或者是赶在民乱爆发之前向兴州官绅们低头服软,请求兴州官绅们及时出手降低粮价。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赵俊臣皆是要满盘皆输。

    对于兴州官绅的心中想法,赵俊臣也是洞若观火,同样是冷笑不止:“既然各位皆是同意……李先生,把本阁所准备的那份公告念给大家听一下吧!”

    李传文当即是举起了赵俊臣修改之后的公告,扬声念道:“公告全体兴州百姓:内阁辅臣、东阁大学士、新成伯赵俊臣途经兴州巡视,只见境内民心未定、粮价屡创新高,官绅束手无策,即决定接管兴州粮政!颁布政令有五:

    其一,从明日起,兴州城内南厢街、中英街、久寿胡同附近同时开设粥棚三处,城内百姓每天早晚皆可前往粥棚,无偿领取米粥一碗;

    其二,百姓在粥棚领取米粥之际,还可以同时收取购粮凭证一张,再于三天时间之后,拥有凭证之百姓可以在各大粮行购买粗米一份,价格不高于每石一两二钱,每人最多可以购米半石;

    其三,自公告颁布起,百姓凡是参与聚众生事、扰乱秩序之人,不仅依法惩治,亦将取消其凭证购粮之资格;

    其四,兴州知州府衙从明日起开设临时粮行一处,往后五天之内所有百姓皆可前往该处临时粮行购买米粮,数量不限,米价保持每石一两五钱不变;

    其五,从明日起,赵阁臣将亲自坐镇于兴州同知厅,兴州百姓之中凡有冤情者,皆可前往兴州同知厅申述!”

    因为是公示百姓的缘故,这份公告的内容直截了当、浅显易懂,所有人皆是听得明白。

    随着李传文把公告内容逐一念完,吕文升、李慈、宋嵩公、刘家河四人顿时是纷纷面色大变,就连张肃也忍不住向赵俊臣投入了敬佩目光。

    他们原本皆是认为,赵俊臣在兴州境内只拥有一个内阁辅臣的虚名,实际上则是没兵、没粮、没权、没人脉,绝对是做不成任何事情、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但所有人皆是万万没想到,面对这般劣势之下,赵俊臣仅是凭着自身地位、准备了一份公告,还真就可以玩出各种花样!

    *

    这份公告的五条内容,每一条都是设计精巧、深意十足!

    公告第一条内容是开设粥棚,每天两碗粥并不算多,但也可以确保兴州城内百姓们暂时不会饿死,而百姓们只要不会饿死,就基本上不会选择铤而走险,也就可以稍稍稳定民心;

    重点是开设粥棚的具体位置,分别是南厢街、中英街、久寿胡同,其中南厢街乃是兴州城内最繁华的商业街道,三大缙绅家族皆是在那里购置了大量的房产与商铺,中英街则是兴州各大衙门的驻地,至于久寿胡同,那就更为敏感了,附近遍布着豪宅大府,兴州境内的缙绅家族皆是居住于周围。

    也就是说,当赵俊臣选择了这三处位置开设粥棚之后,兴州官绅们就必然是心存顾忌、不敢随意捣乱,甚至还要全力协助赵俊臣维持粥棚附近的秩序,否则他们就将是首当其冲、损失最重!而且一旦是发生了意外变故,赵俊臣还可以把所有责任皆是推到官绅们的头上。

    公告第二条内容是向百姓们颁发购米凭证。

    在这个时代,这种预售手段也算是开创先河了。

    百姓们只需是耐心等待三天,就可以利用购粮凭证低价买米,每石米价直接降低了三钱银子,这般差价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绝对是诱惑十足,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百姓们最近几天抢购粮食的盲动。

    再结合第三条公告,更是彻底平息了未来三天时间的民乱危机,百姓们为了确保自己三天时间之后还有资格低价买米,就不会随意受到缙绅们的蛊惑与引诱,让缙绅们无法随意扰乱民心,也就无法裹挟所谓“民意”胁迫赵俊臣让步。

    第四条内容是在兴州知府衙门附近暂设一处临时粮行,时限长达五天,百姓们随时可以前往临时粮行以昨日米价购买米粮,这般做法也就进一步打消了百姓们的心中疑虑,让百姓们明白官府还有存粮,也愿意把存粮卖给百姓,所以就算是三天时间之后购粮凭证不能兑现,他们依然还有前往临时粮行购买平价粮食的后路。

    与此同时,把临时粮行设在兴州知府衙门,也是想让兴州知州吕文升以及兴州吏役们皆是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阻碍赵俊臣做别的事情了。

    至于这份公告的第五条内容,那就更加敏感了。

    在前面几条公告的推动下,兴州百姓们随后三天时间一定皆是忙着排队领取米粥与购粮凭证,也皆是没有空闲时间,这般情况下若是还有百姓愿意主动放弃领取米粥与购粮凭证的机会前往兴州同知厅向赵俊臣申冤,那就绝对是蒙受了极大冤屈。

    再考虑到兴州境内的具体情况,百姓们若是遇到了极大冤屈需要申述,就十有八九是与缙绅势力有关系,所以赵俊臣就可以趁机收集缙绅们的各种罪行罪证。

    而且很显然,这一条内容乃是赵俊臣刚才临时添加上去的,也是赵俊臣面对兴州官绅们的施压逼迫之际,所选择的回应方式。

    总而言之,这份公告一旦是颁布于民间,不仅是可以立竿见影的稳定民心、维持秩序,还可以让兴州境内的官绅势力顾此失彼、忙于应付、忌惮重重,百姓们也将是民心思定,忙于排队领取之事,各方势力都会被赵俊臣牵着鼻子走。

    当然,这份公告也带来了一大隐忧,那就是赵俊臣在三天时间之后必须拿出足够多的钱粮支持百姓们低价买粮,否则一旦是百姓们手中的购粮凭证无法兑现,赵俊臣就将彻底失信于民,一旦是百姓们群情激愤之下再次酿成了一场民乱,赵俊臣也将会成为这场民乱的直接负责人。

    可以说,赵俊臣颁布了这份公告之后,就相当于是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缘处,换来了未来三天时间做事之际的百无禁忌,可谓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

    想明白了赵俊臣这份公告的种种深意之后,兴州官绅们自然是感受到了赵俊臣的决心,也终于是领教了赵俊臣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明手段,不由是纷纷变色。

    虽然他们依然不认为赵俊臣只用三天时间就可以彻底解决兴州境内的粮荒困境,但也皆是心中暗惊,更是担心赵俊臣会趁着未来三天的平稳局势搞出更大的事情。

    于是,官绅们纷纷出声提出了异议。

    “赵阁臣的购粮凭证之策,固然是可以在未来三天时间之内稳定民心,但若是您事后无法拿出足够多的钱粮满足百姓们的购粮需求,又该要怎么办?”

    “赵阁臣明鉴,南厢街、中英街、久寿胡同三处皆是兴州城内的紧要之处,把粥棚开设于这三个地方,只怕是不妥当吧?”

    “请问赵阁臣,您接下来又是要开设粥棚,又是要在兴州府衙以昨日米价向百姓们售卖粮食,却不知您要从何处变出粮食?我等缙绅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再无余力捐赠米粮……”

    听到众人的各种异议,赵俊臣显然是早有准备,表情不耐的逐一答道:“三天时间之后,若是百姓们的购粮凭证无法兑现,一切后果皆是由本阁一人承担,这份公告是以本阁的名义颁布,绝不会牵连到各位身上……”

    “兴州守军已经封锁了兴州城的全部城门,禁绝了百姓们随意进出,本阁无法在城外开设粥棚,而城内适合开设粥棚的开阔之地,就只剩下了南厢街、中英街、久寿胡同三处……还是说,各位只是嘴上说说自己如何忠君忧民,实际上就连自己家门口开设一处粥棚也不愿意?”

    “至于本阁如何拿出粮食开设粥棚、贩卖平价粮食,各位也不必担心,本阁并没有指望过你们捐粮捐银,已经向张总兵借用了一部分军粮,足以是应付后续三天时间的消耗!”

    就这样,赵俊臣迅速堵住了所有人的质疑。

    而就在兴州缙绅们绞尽脑汁想要继续阻挠之际,赵俊臣已是抬手一挥,态度专横道:“刚才已经说过了,既然各位皆是对兴州粮价高涨之事束手无策,那就由本阁亲自出面解决此事,所以各位就不必再有异议了,否则就是存心挑动民乱,只需是根据本阁的公告内容,各自返回准备就是!”

    说完,赵俊臣不待众人反应,就转头向李传文吩咐道:“李先生,把这份公告抄写三十份,立刻张贴于兴州城内各处,公告张贴之处皆是要留下一个识字的禁军护卫,负责向百姓们详细解释公告内容,务必要让所有百姓皆是理解公告内容!”

    *

    就这样,赵俊臣态度专横的直接决定了所有事情,兴州官绅们反对无效之后,就皆是忧心忡忡的离开了柳府。

    张肃依然是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离开柳府之后也没有与兴州官绅们进一步交流,当即就在一众亲兵的拥簇之下骑着战马返回了蓟镇驻地。

    而几位官绅相互对视一眼之后,均是看出了对方的心中不安之意。

    李慈率先表态,向众人打气道:“各位不必担心,赵俊臣的这份公告确实有些巧妙之处,但实际上就是饮鸩止渴罢了,只要他三天之后拿不出足够数量的米粮,就一定会身败名裂,到时候就再也顾不上针对咱们了!”

    刘家河也点头道:“兴州守军的后勤补给,我刘家一直都有参与,很清楚军库之中的存粮数量……即便是张总兵把一半存粮借给赵俊臣,也最多只能坚持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之后,赵俊臣绝不可能拿出更多粮食!就算他掌控户部国库,短短三天时间之内也根本来不及调运。”

    宋嵩公犹豫一下之后,则是建议道:“要不……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再去拜访一下宋启礼宋先生,探寻一下他的建议?”

    闻言之后,吕文升连连点头,道:“对,咱们应该尽快拜访宋先生,本官总觉得赵俊臣的这份公告另有所图,以宋先生的才智眼光,一定是可以发现蛛丝马迹,经过宋先生的提点之后,咱们也可以提前准备!”

    就这样,几位兴州官绅立刻行动了起来,纷纷乘坐马车与轿子奔去了宋启礼在兴州城内的临时住所。

    但当他们赶到宋启礼的临时住所、表明了求见之意后,则是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坏消息。

    宋启礼毫无预兆的生病了,据说还是重病,所以无法与他们相见,也就无法为他们指点迷津、出谋划策。

    听到这般消息之后,几位兴州官绅已是隐隐察觉到了局势不妙。

    而就在兴州官绅们在宋启礼这里吃了闭门羹之际,兴州城内又陆续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自然是赵俊臣所颁布的那份公告。

    在禁军护卫们的积极解释之下,百姓们皆是迅速理解了公告内容,兴州城内的人心惶惶也很快就出现了扭转之势,百姓们或是盼着明天领取免费米粥、或是急着想要使用购粮凭证低价买粮、或是蒙受冤屈想要寻找赵俊臣主持公道,总之皆是有了盼头与希望,再次爆发民乱的苗头也总算是暂时压住了。

    其二,就在赵俊臣派人到处张贴公告之际,姜泉则是在赵俊臣的指示之下,带着一批禁军护卫假扮为寻常百姓,不断的推动民怨、激化矛盾,终于是酿成了一场小规模风波。

    在姜泉与禁军护卫们的带头之下,一部分百姓开始冲击粮行,想要直接抢夺粮行之中的粮食,但很快就受到了蓟镇守军的镇压,就连姜泉本人也因为不能暴露身份的缘故,而被蓟镇守军抓进了牢房。

    若不是赵俊臣的公告及时发挥了作用,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会变成下一次民变的导火索。

    赵俊臣则是早有预料,当即就向张肃送去了一封书信、趁机提出了一项建议,那就是为了防止百姓们再次冲击各大粮行与粮仓,蓟镇守军理应是派兵“保护”。

    名义上是“保护”,但实际上则是“封锁”——在蓟镇守军的“保护”之下,兴州官绅们就无法擅自挪走与隐藏他们的粮食了。

    这一次,张肃并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同意了赵俊臣的提议,毕竟这种事情乃是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毛病。

    其三,则是一队马车悄然间进入了兴州城内。

    蓟镇守军如今已经封锁了兴州城,这队马车理应是无法随意进城的,但这队马车却是属于赵俊臣麾下队伍的一部分,当初赵俊臣急着赶往兴州府城,这队马车则是运载着大量重物速度缓慢,所以就落在了后方,但他们拥有赵俊臣的手令,进城之际自然是畅通无阻。

    相较于前两件事情所造成的各方瞩目,第三件事情则是悄无声息,没有引发任何关注。

    但这队马车的押运之物,却很快就会成为赵俊臣与兴州官绅争锋相对之际的胜负关键!

    ……

    ……

    ……

    ……

    就在赵俊臣颁布公告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了兴州城内。

    在蓟镇守军已经封锁了兴州城门的情况下,这辆马车可以顺利进入兴州城内,自然也是来历不凡。

    但这辆马车的外观却是朴实无华、行迹也是低调隐蔽,驶进城内之后没有任何人现身相迎,马车主人也只带着三名随从。

    一名随从兼任马夫与车夫,另一名随从兼任护卫与仆役,皆是坐在马车车厢之外,最后一位随从则是一名中年儒生,与这辆马车的主人一同坐在车厢之中,相伴闲聊打发时间,同时也兼职文书与幕僚等事。

    这样的轻车简从、低调作派,自然是任谁也不会想到,这辆马车的主人,赫然就是首辅周尚景的密友与政治同盟、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当朝内阁辅臣李和!

    同样是身为内阁辅臣,赵俊臣出行之际一向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有数以百计的护卫、随从、以及幕僚相随,相较之下李和就只有一辆马车、三名随从,可谓是天差地远。

    然而,李和这位阁老虽然作风低调,却绝不简单。

    若是赵俊臣知晓了李和已经抵达兴州城的消息,若是赵俊臣还没有与“周党”顺利达成交易,这个时候必然是会如临大敌。

    在赵俊臣看来,李和此人最为强大之处,就在于他的低调与内敛,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来形容李和,最是恰当不过。

    “周党”之势大,主要是因为掌控了两个关键衙门,其一是考核官员功过的吏部,其二是养才储望的翰林院,这两个衙门合在一起,就可以为“周党”源源不断的选拔人才。

    其中,吏部的重点在于“拔”,由宋启文负责;而翰林院的重点在于“选”,则是由李和掌控,可谓是缺一不可。

    两者之中,吏部看似权力更大,但实际上则是掌控翰林院的难度更高。

    自唐以来,翰林们的政治权力时高时低,但始终是社会地位最高的士人群体,入选翰林院又被称为“点翰林”,对于天下士子而言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

    历届科举之中,唯有排名前列的一甲、二甲进士有资格进入翰林院历练,而拥有了翰林院的资历之后,升迁速度也要远远高于寻常官员,不论是封疆大吏、还是内阁辅政,皆是大有希望。

    “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这种升迁方式不仅是科举时代士大夫们的人生理想,也是儒家学说中“达则兼济天下”的直接表现。

    然而,翰林院虽然是清贵之极,但对于掌权者而言却是一桩令人头痛不已的大麻烦。

    翰林院内集合了当世的各道精英人才,文学、经术、医卜、僧道、琴棋书画等等皆有囊括,所以翰林们不仅一个个皆是眼高于顶之辈,而且他们所信奉的理念往往也是截然不同,仅仅是儒家一门学说就可以分为几十个不同流派。

    所以,翰林院也聚集了历代以来的各种理念冲突,不同理念之间绝对是势如水火,皆是把对方斥为异端邪说,翰林们平日里专注于辩经论道、互喷口水,刚才还是儒家士子群起围攻僧道之说,下一刻儒家内部的孔子派与孟子派就会突然间发生内讧,情绪激动之际相互撸起袖子拳脚相加也是常事。

    而且翰林们还拥有议政之权,但他们并没有相关的施政经验,又大多是好高骛远、自命不凡的性子,明明就是发表了一些天真可笑、自以为是的政见,但当他们发现朝廷并没有采纳自己的金玉良言之后,就一定会愤愤不平、心存怨怼,只觉得怀才不遇,然后就是阴阳怪气的抨击朝廷。

    这一系列的麻烦,再加上文人们一贯以来的矫情性格,想要顺利掌管翰林院的难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自从李和担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以来,翰林院却一直是稳稳当当,从来都没有闹出过大乱子,翰林院的各种麻烦与矛盾在他的管理之下总是化之于无形,这般手段绝非是常人能及。

    近些年来,德庆皇帝一直都想要从“周党”手中夺回吏部之权,却从来没有试图夺取翰林院,就是因为德庆皇帝心中非常清楚,除了李和之外无人可以驾驭这个麻烦衙门。

    与此同时,“周党”在周尚景的领导之下,朝野风评一向是毁誉参半,进入翰林院的历届天子门生之中,就有不少人对“周党”心存敌视,立志想要扳倒“周党”,但当他们结束了翰林院的历练、担任实职之际,却常常是突然间摇身一变、成为了“周党”势力的新晋一员。

    这般一百八十度的立场转换,李和必然是功不可没。

    可以说,若是只论洞悉人心、管教文人、处事之道,即便是周尚景也无法压过李和一头,若是论学术文章、士林地位、朝野风评,他还要更胜于周尚景一筹。

    对于这样一位人物,赵俊臣自然是不敢怠慢。

    只可惜,赵俊臣在兴州境内并没有多少情报来源,所以并不清楚李和的出现。

    *

    当马车缓缓驶入兴州城门之际,李和抬手掀起了车厢窗帘,扭身观察着车厢外的兴州局势。

    经过短暂观察之后,李和不由是愣住了。

    “据本阁所知,兴州刚刚结束了一场民乱,大批城外百姓争先涌进城内,再加上赵俊臣正与本地官绅争锋相对,按理说兴州城内现在应该是人满为患、秩序混乱才对……但为何城门附近竟是没有多少百姓聚集?秩序也是这般井然?”

    听到李和的喃喃自语之后,旁边的中年儒生却是抬手一指城门附近的某处位置,道:“阁老您看,那里乃是官府张贴公告之处,有许多百姓正在附近聚集议论,也许可以解答您的疑惑。”

    “还是仲瑾目光敏锐,不似本阁一般老眼昏花!”李和点了点头,扬声道:“停车,老夫要亲自前去观摩一下公告内容。”

    原来,这位中年儒生名为邱鸿,字仲瑾,乃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此人虽然聪慧博学,却不喜实务,所以就一直留在翰林院任职,与李和关系极好,经常是一同坐而论道,偶尔还会建言几句,李和曾经多次想要推荐他担任实职,却皆是遭到了拒绝。

    待马车停下,李和也不需要别人搀扶,就迅速翻身下了马车,然后就快步向着公告栏位置走去。

    相较而言,邱鸿尚是中年,下车之际却是动作缓慢、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李和的脚步,气喘吁吁的打趣道:“我这人好逸恶劳,不似您一般总是挑灯夜读,自然是眼睛好些,但身体与手脚反而是远不及您……唉,您也是六十耳顺的年纪了,相较于周首辅也差不了几岁,为何还像是小伙子一般,刚才看您下马车的动作,我是真担心您闪了老腰……”

    听邱鸿提及了周尚景,李和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担忧。

    因为宋启礼的通报消息,李和已经知道了周尚景遭人投毒暗害的事情,也知道了“周党”与赵俊臣之间所达成的交易,所以他现在颇是担心周尚景的身体状况。

    但邱鸿只是“周党”的编外人员,所以李和并没有向他透漏更多消息,这个时候也是得意笑道:“老夫天生体健,这点腿脚又算是什么,若不是已经贵为阁老,总是被人盯着需要顾忌形象,老夫还可以再纳几房妾室呢……”

    “咳!您慎言,注意身份!”

    邱鸿连忙出声阻止,又忍不住摇头苦笑。

    在邱鸿眼中,这位李阁老绝对是表里不一,平日里在外人面前总是端着架子,举止儒雅、内敛克制,堪称是文人之表率,但私下里在少数几位至交好友面前,却是老顽童一般的性子,绝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曾有一次,周尚景突然间拜访李和,当时邱鸿正陪着李和对弈,所以也有幸旁听了这两位“周党”领袖之间的交谈内容,周尚景明明是想与李和谈论正事,但李和却是突然间话锋一转,大声夸耀自己的老根不倒,还向周尚景推荐了许多健阳之术,结果即便是以周尚景的处变不惊、城府深沉,也不由是表情尴尬、无所适从,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当时的情景,邱鸿至今回想起来也依然觉得荒唐。

    这般暗思之际,李和与邱鸿二人已经挤到了官府公告栏的周围,仔细阅读公告内容。

    李和视力不大好,所以主要是邱鸿轻读、李和倾听。

    听完了公告上的五条内容之后,李和突然间面现怒意,抨击道:“这个赵俊臣,不是好人!”

    邱鸿一愣,疑惑道:“您为何要这样说?我看这五项政令皆是极佳的对症之策!您不是奇怪兴州城内为何没有百姓拥挤、秩序失控吗?显然就是这五项政令的效果!

    这五项政令颁布之后,百姓就有了希望与盼头,也皆是忙于排队领取米粥与凭证,自然是可以迅速稳定局势,咱们在城门周围看不到太多百姓,也应该是百姓们纷纷赶往几处粥棚附近了……

    只是,这几项政令对于赵阁臣而言也是破釜沉舟之策,若是他事后无法寻到足够数量的钱粮帮助百姓们购买低价米食,只怕是立刻就要身败名裂,确实是赌性太大、有失考虑……”

    李和摇头道:“赵俊臣到时候一定可以从容应付此事,你完全不必担心!老夫说赵俊臣不是好人,乃是因为别的原因。”

    邱鸿一愣,追问道:“您已经猜到了赵阁臣的具体对策?那又为何评价赵俊臣不是好人?”

    李和嘿嘿一笑,道:“老夫并不清楚赵俊臣的具体对策,但老夫却很清楚赵俊臣究竟是凭借何般手段在庙堂上屹立不倒的!那就是钱粮周转之术!兴州缙绅们想以操控粮价的办法对付赵俊臣,无疑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自取其辱!

    仲瑾,老夫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尽量广结善缘、多交朋友,让自己的朋友做他所擅长的事情,你自己也随之水涨船高,若是局势所迫、必须与人为敌,也一定不要在敌人所擅长的领域与他为敌,这种事情就好似在泥潭里与大猪摔跤一般,大猪善于此道,也乐此不疲,你永远都不可能是赢家……

    老夫知道,你一向是厌恶庙堂上的勾心斗角,所以才不愿意离开翰林院出任实缺,但你只要时刻谨记这个道理,就会发现庙堂上的各种事情也没那么困难,你看老夫与你性格相近,不也是稳如泰山吗?”

    见李和再次劝说自己离开翰林院,邱鸿无奈摇头,直接转移了话题,再次追问道:“但您为何要说赵俊臣不是好人?”

    李和愤愤不平道:“因为赵俊臣他显然是窃用了老夫管教翰林院的手段!你看他所颁布的这五条政令,看似是为了平息民愤、稳定局势,但实际上是为了驱使兴州城内的各方势力皆是忙碌起来,让百姓们忙于排队领取,让缙绅们投鼠忌器忙于维持秩序,让蓟镇守军忙于防备民乱、让兴州官府忙于售卖粮食、发放凭证,但世人皆是精力有限,一旦是忙碌起来就顾不上别的事情了,·赵俊臣这般情况下自然是再无后顾之忧,就可以百无禁忌的做事了!”

    邱鸿恍然:“怪不得您在翰林院动不动就要修书、训学、辩经,原来如此……不过,赵俊臣虽然是使用了类似手段,但也不能说他是窃用了您的手段吧?”

    李和轻哼道:“老夫先用的,那就是老夫的手段!”

    很显然,李和又犯了老顽童性子,邱鸿无奈摇头,也不再纠缠,只是询问道:“咱们现在已经见识了赵俊臣的手段,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是首先去拜访蓟镇总兵张肃、向他传达陛下旨意?还是首先联系宋启礼,与他商议兴州局势?”

    思索片刻后,李和摇了摇头,道:“都不去,咱们首先去兴州同知厅,赵俊臣应该正在那边为百姓们申述冤屈、主持公道,老夫想要再看一看他的手段。”

    李和所信奉的政治哲学,就是广结善缘、协助朋友立功建业,然后自己也会水涨船高,在这般政治哲学之下,他在“周党”内部一向是地位超然,既是“周党”的核心成员、仅次于周尚景的领袖人物,却又游离于“周党”权力体系之外,极少会干涉“周党”的具体事务。

    所以,李和并不希望自己与宋启礼尽快相见,主要是不愿意卷入“周党”的继承人风波之中。

    李和已经隐约察觉到,在目前局势之下,宋启礼绝对是暗藏私心的,为了自家兄长宋启文可以顺利继承周尚景的政治遗产,他必然是不折手段,但李和并不愿意掺合此事。

    当初在邱鸿面前,李和与周尚景大肆谈论老根不倒、健阳之术,实际上就是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推辞手段罢了,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参与“周党”的具体事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