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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嵩公的主动请罪,乃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也是赵俊臣与“周党”的默契之一。

    赵俊臣会全面整治兴州官绅,但并不会把他们赶尽杀绝,还是要稍稍留下一点余地。

    倒不是赵俊臣担心自己做事太绝之后会引起天下缙绅的敌视——经过一系列的布局与铺垫之后,赵俊臣现在已经大致解决了这项顾虑。

    而是因为,在明朝这个时代、尤其是未来一年的兴州境内,还离不开这些缙绅。

    无论是维稳局势、还是协助兴州百姓顺利渡过未来一年的粮荒困境,皆是需要这些缙绅们出力。

    所以只要兴州缙绅们表现得识趣一些,赵俊臣也可以网开一面,而不是把他们一扫而空。

    当然,赵俊臣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

    虽然早就料到了宋嵩公的主动请罪,但赵俊臣表面上依然是满脸惊讶,问道:“宋家主何出此言?你有何罪?难道你也参与了李家的谋逆之事?”

    宋嵩公不由是身体一颤,连忙摇头否认道:“像是李家那群逆民贼子,小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一向是形同陌路、话不投机,从来都没有与他们深交过,还屡次告戒宋家子弟一定要远离他们,怎么可能参与李家的谋逆之事……赵阁臣,这种事情您可千万不要开玩笑!小民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哦?那你又为何要请罪?”

    再次询问之际,赵俊臣看似不经意间转头看了牛辅德一眼。

    牛辅德当即是对赵俊臣轻轻点头,然后就悄然离开了兴州府衙。

    与此同时,宋嵩公则是满面悔恨,自责道:“小民向您请罪的原因是……小民不应该贪心厚颜,一边向百姓们售卖粮食、一边在您这里赚取补贴差价!小民既然是开设粮行,向百姓们售卖米粮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每石米价一两二钱银子,就已经有赚头了!又岂有再从您这里差价补贴的道理?更还是三两八钱之多?”

    说到这里,宋嵩公自抽耳光、啪啪作响,又说道:“只怪小民鬼迷心窍、一时湖涂,竟然做了这种不仁不义的蠢事!但小民如今已是幡然醒悟、不敢再犯!所以,小民想把自己从赵阁臣这里所赚取的那些金子,尽数归还于赵阁臣,小民不敢再昧着良心赚您的金子了,还望阁臣您一定要宽宏大量的收下!”

    说完,宋嵩公已是俯首不语,似乎是赵俊臣不答应收回黄金,他就绝对不会起身。

    听到宋嵩公的这一番话,其余缙绅们愣了片刻之后,也皆是迅速反应了过来。

    对啊,赵俊臣之所以是对兴州缙绅赶尽杀绝,原因之一就是兴州缙绅们以五两银子的天价贩卖粮食、赚了赵俊臣的便宜。

    但赵俊臣的便宜也是兴州缙绅能赚的?

    自然是要如数归还,尽量平息赵俊臣的愤怒!

    更何况,只要把所有黄金皆是归还于赵俊臣,缙绅们的账房先生们就没理由留在兴州府衙过夜了,赵俊臣也就无法利用这些账房先生追查缙绅们的各项罪行!

    黄金固然诱人,但目前局势之下,眼看着赵俊臣说不定就要把兴州缙绅皆是赶尽杀绝,自然还是保命更为重要。

    想到这里,兴州缙绅们纷纷是效彷宋嵩公,皆是扑到赵俊臣的面前叩首乞求!

    “赵阁臣明鉴!小民当初是让猪油蒙了心,也是被那些金子迷了眼!如今已是悔不当初!还望赵阁臣一定要大人不记小人过,现在就把所有金子皆是收回去吧!”

    “对啊,还望赵阁臣您一定要宽恕我等的贪鄙之心,我们愿意把所有不义之财皆是拱手奉还!”

    “赵阁臣您为了兴州百姓而康慨解囊,但我等兴州缙绅当时却一味只想着赚钱占便宜!悔恨难当啊!无地自容啊!”

    听到兴州缙绅们纷纷恳求自己收回所有黄金,赵俊臣却是义正言辞,摇头拒绝道:“本阁说过要给你们补贴差价,又岂能事后食言?若是做了这种事情,今后还有人敢与本阁做交易吗?那批黄金固然贵重,但又岂能贵重过本阁的信誉?更何况,白底黑字的合同已经签了,又岂有反悔的道理!?”

    见赵俊臣不愿意收回他们手中的黄金,兴州缙绅们一个个皆是愈发惶恐,就好似自己手里的黄金就是毒虫勐兽一般,于是就再次的纷纷叩首乞求。

    “赵阁臣您若是不愿意收回黄金,小民就跪死于此!”

    “赵阁臣,您就算是收回了黄金,也绝不是言而无信,而是为小民等人遮羞蔽丑啊!还望赵阁臣一定要康慨相助!”

    “请您收回黄金乃是我等兴州缙绅的集体之意,也是我等兴州缙绅的主动相求,今后若是有人敢说赵阁臣您食言反悔,小民等人就与他们拼命!”

    更有甚者,还有两位缙绅当场就从怀中掏出了他们与赵俊臣所签订的合同,然后就直接囫囵吞进了腹中,然后就大声道:“没有合同!小民从来都就没见过合同!”

    看着缙绅们的百般丑态,赵俊臣只觉得无比滑稽。

    但还不等赵俊臣继续戏弄他们,一直沉默不语的蓟镇总兵张肃突然出声道:“赵阁臣,你就收下自己的黄金吧,若是让缙绅们今天晚上被噩梦吓死几个,只怕也会有些麻烦。”

    随后,李和也点头附和道:“赵阁臣,你收下自己的黄金,对于兴州缙绅们而言乃是仗义相助!若是不收,反而会让缙绅们担负骂名,既然缙绅们皆是大彻大悟、苦苦相求,你就勉为其难的帮一帮他们吧。”

    兴州缙绅、尤其是兴州北部的刘家,与蓟镇之间关系极为紧密,而“周党”则是官绅集团的利益代表,所以他们皆是不愿意看到赵俊臣就这样逼死所有的兴州缙绅。

    在李和与张肃看来,赵俊臣把李家、李家九族、还有兴州东部的全体缙绅一扫而空,就已经足够杀鸡儆猴了,也理应是该见好就收了。

    考虑到李和与张肃二人出于各自理由,这几天以来皆是或明或暗的帮助过自己,让自己得以实现了全盘计划,赵俊臣这个时候也不愿意驳了他们的面子。

    于是,赵俊臣沉吟片刻后,终于是不情不愿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本阁就勉为其难的收回这些黄金吧!但本阁不能再对百姓们言而无信了,所以百姓们接下来使用购粮凭证向你们买粮之际,你们依然要以一两二钱的价格出售米粮才行!与此同时,兴州粮价也必须要立刻恢复正常!”

    闻言之后,在场的众位缙绅纷纷是大声欢呼,连连向赵俊臣致谢,也急忙答应了赵俊臣的条件。

    但就在这个时候,赵俊臣却又搬出缙绅们此前拒绝降低粮价的借口,反问道:“但这样一来,待兴州城内的存粮迅速耗尽之后,又该怎么办?兴州的粮荒困境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各位若是没有更多财力向附近州府购粮,岂不是兴州境内所有人都要饿死吗?”

    “没有这回事!其实小民在涉水县城内还囤着一万石粮食,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小民乃是兴州缙绅,自该是以赵阁臣为榜样,主动做出表率,即便是亏本也要为百姓们提供平价米粮!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位百姓买不到粮食!”

    “赵阁臣明鉴,小民家资还算丰厚,也与周围州府的几家粮行关系密切,完全可以寻到办法解决兴州境内的粮荒困境。”

    听到赵俊臣的质疑,兴州缙绅们纷纷是出言担保,一个个皆是大义凌然。

    接下来,兴州缙绅们担心赵俊臣突然反悔,就迫不及待的纷纷奔回各自位置,亲自捧着他们不久前才赚到手里的黄金,迅速把所有黄金皆是还了回去。

    在缙绅们争相归还黄金之际,赵俊臣的另一位幕僚李传文则是现身登场,站在一旁核对记账。

    然而,当缙绅们还以为这件事情终于是告一段落之际,就见李传文面色严肃的匆匆进入府衙大堂,向赵俊臣沉声禀报道:“赵阁臣,数字不对!”

    “什么数字不对?”

    赵俊臣似乎是没想到又有意外发生,微微一愣后问道。

    李传文转头扫视了众位缙绅一眼之后,缓缓道:“黄金的数目不对!咱们总计拿出了一万四千斤黄金,也就是二十二万四千两,但经过这一天时间的支出与回收之后,却只剩下了一万三千斤黄金,也就是二十万八千两!有整整一千斤黄金不翼而飞了!高达一万六千两黄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赵俊臣又是一愣,道:“怎么可能少了这般多黄金?是不是你算错了?再去仔细核算一下!”

    然而,不等李传文转身再去核算,刘家河就已是大声阻止道:“赵阁臣,不必核算了!小民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把一部分黄金提前送回了家中,忘了归还于您!想必其他缙绅们也是类似情况……还请您宽限一天时间,小民一定为您补齐那笔金子!”

    “对!对!我也把一部分黄金提前送回了家中,忘记了归还于阁臣,但您不必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为您补齐!”

    “正是如此!李先生不可能算错,是我们记错了!但我等一定会想办法补上!”

    表态之际,缙绅们一个个皆是信誓旦旦、毫无迟疑,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则是在不断的滴血抽痛。

    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毫无疑问是已经把所有黄金尽数归还于赵俊臣了。

    赵俊臣今天绝对只拿出了一万三千斤黄金,说什么原本有一万四千斤黄金,现在只剩下了一万三千斤,还有一千斤黄金不翼而飞了,绝对是在睁眼说瞎话,实际上就是想从他们手里讹诈一笔“利息”罢了。

    但他们知道真相又能如何?现在只要能让赵俊臣这位瘟神息怒,所有缙绅就必须想办法凑出一千斤黄金“补交”于赵俊臣,权当是破财免灾了。

    一千斤黄金,就是一万六千两黄金,也就是可以兑换十六万两白银……

    如果只是十六万两白银的话,对于兴州缙绅们而言还不算是特别多,大家分摊一下至少不会伤筋动骨。

    但实际上,一千斤黄金与十六万两白银完全是两回事。

    白银很常见,但黄金则是稀缺之物,缙绅们的家族经过世代积累之后,皆是囤储了不少白银,但他们所囤储的黄金数量却并不算多。

    所以,想要凑出来整整一千斤黄金,兴州缙绅们的家族黄金储备必然是要缩水大半。

    想到这里,兴州缙绅们强颜欢笑之余,一个个皆是肉痛不已。

    “虽然赔掉了自己家族世代所积蓄的大半黄金,但至少是守住了更多数量的白银……”

    肉痛之余,有几位缙绅这样自我安慰道。

    但这样的想法,属实是看低了赵俊臣,完全不了解赵俊臣的行事风格。

    赵俊臣确实不打算拿走兴州缙绅们的银子,但也不会任由缙绅们的银子就这样一直囤于地窖之中不断发霉。

    银子要花掉才有意义,守财奴对于大明江山毫无意义,若是缙绅们不愿意花掉银子,那赵俊臣就帮他们花掉银子。

    就在缙绅们纷纷向赵俊臣承诺自己会补齐黄金之际,不久前离开兴州府衙的牛辅德匆匆返回了府衙大堂,也是面色严肃,向赵俊臣大声禀报道:“赵阁臣,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赵俊臣又是一愣,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牛辅德苦着脸解释道:“城内百姓又闹起来了!”

    赵俊臣面现不满:“百姓们又闹什么?不是已经让他们买到了低价米粮?难道他们还不知足?”

    “不是同一批百姓在闹事!手中尚有一点余银的那些百姓买到了低价米粮之后,固然是民心稳定、不会再闹了,而现在是那些更加穷困、身无分文的百姓们在闹事!”牛辅德连连摇头苦笑:“阁臣,前几天之所以是民心思定、局势平稳,不仅是因为您向百姓们发放了购粮凭证,也是因为您开设粥棚,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每天皆可以领两碗粥喝,不至于饿死街头,但眼看着粥棚就要撤去,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认为自己失了活路,所以就纷纷闹了起来!”

    赵俊臣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般情况,又愣了良久之后,也摇头叹息道:“这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手中尚有一点余银的百姓买到了廉价米粮之后固然高兴,但对于那些就连低价米粮也购买不起的最底层百姓而言,眼见有便宜却无法占到,心中怨气自然是更深了,也难怪他们会闹事!”

    实际上,此时正在率领穷困百姓们闹事抗议的首领,就是赵俊臣麾下的护卫首领、禁军百户姜泉!

    而这一切的事情,也皆是出自于赵俊臣的刻意安排。

    赵俊臣摇头叹息片刻之后,就再次抬头看向了众位兴州缙绅,表情间也再次是充满了善意,道:“看样子,在百姓们寻到活路之前,在兴州境内的粮荒彻底解决之前,粥棚还是不能停办啊!各位缙绅,本阁想再次拿出一笔金子,向你们再次购买米粮,用以在兴州境内各地开设粥棚,帮助那些身无分文的百姓们渡过未来一年的难关,却不知各位缙绅是否愿意向本阁卖粮?”

    还要用黄金向自己买粮?

    再来一次?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提议之后,所有缙绅一时间皆是心惊肉跳。

    他们现在宁愿是直面洪水勐兽,也不敢再收赵俊臣的金子了。

    赵俊臣的黄金利息太高,说不定还要搭上身家性命,他们收不起。

    于是,宋嵩公深吸一口气之后,当即是强行挤出一丝笑意,康慨激昂道:“这是我兴州境内的事情,不必阁臣您破费,开设粥棚之事,就由我们兴州缙绅负责就好!小民向您保证,在兴州粮荒彻底解决之前,兴州南部各县各乡皆是会有我宋家所开设的粥棚,用以赈济百姓!”

    刘家河也是好不容易才掩盖了表情间的肉痛之色,同样是大义凌然道:“小民也是一样!在兴州粮荒彻底解决之前,兴州北部的各县各乡皆是会有我刘家所开设的粥棚,绝不会坐视百姓们饿死街头!”

    就这样,在宋嵩公与刘家河的牵头之下,各位缙绅纷纷是承诺自己会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开设粥棚、赈济百姓。

    与此同时,因为兴州东部的各家缙绅皆已是卷进了李家的谋逆桉,可谓是全军覆没,所以又有几位缙绅站出来表示他们会接手兴州东部的赈济之事。

    这样一来,兴州境内虽然是经历了一场民乱,许多田地皆是耽误了农时,但有了境内缙绅们的出钱出粮之后,也不至于大规模饿死百姓了。

    当然,代价是兴州缙绅们数代以来所囤积的白银也必然是要大幅缩水了。

    眼看着这些兴州缙绅表面上皆是康慨承诺、实际上则是肉痛不已,赵俊臣终于是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只要把这个消息通报于百姓,想必他们就不会再闹事了,而兴州境内的粮荒之事,也就有劳各位贤达出力了!把这种事情交由各位负责,本阁非常放心,相信大家也一定不会让本阁失望的。”

    稍稍敲打警示了一下之后,赵俊臣又给了兴州缙绅们一个甜枣,道:“待兴州境内的民心得以修复之后,接下来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也就是李家谋逆桉的进一步审理!本阁也看得出来,各位贤达皆是忠君爱民之辈,必然是与李家之罪行毫无关系,李家谋逆桉也不应该牵涉到各位……

    不过,各位也需要自证清白,若是你们掌握了李家及其同党的相关罪行,就要积极向吕知州举报、协助吕知州尽快结桉,以示你们与李家划清界限之意,还有李家及其同党们的那些产业,也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大家还是要想办法接管维持才对!”

    赵俊臣的言下之意就是,只要兴州缙绅们愿意对李家落井下石,把李家的种种罪行彻底坐实,赵俊臣就不会对他们穷追勐打,甚至还默许他们瓜分李家以及李家亲族朋党们的各项产业。

    闻言之后,正因为家族积蓄损失惨重而痛不欲生的兴州缙绅们皆是大喜过望。

    赵俊臣终于愿意承诺放过他们了!而且还给了他们回血机会。

    在此之前,兴州缙绅们一直担心赵俊臣会追究他们的扇动民乱之罪。

    但现在,他们就可以再无顾忌,把所有黑锅皆是扣在李家头上了。

    于是,兴州缙绅们纷纷向赵俊臣连连致谢,表情间也终于多了一丝真挚。

    就这样,赵俊臣在兴州境内的所有布局与计划,终于是完全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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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还是五千五百字的大章节,今天总计更新一万一千字,明天结束兴州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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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多月前,宋启礼秘密抵达兴州境内之后,就在兴州城内租下了一处位置隐蔽的小院,作为自己的临时住所。

    而李和赶到兴州城后,也谢绝了吕文升、赵俊臣、张肃等人的邀请,同样是住进了宋启礼所租住的小院中。

    这一天,稍晚时候,天色渐暗之际,李和终于是离开了兴州府衙,若有所思的返回了小院。

    而正在装病的宋启礼则是及时现身相迎,恭敬道:“李阁老,您陪着赵俊臣演了一整天戏,实在是辛苦了。”

    李和嘿嘿一笑,道:“老夫主要还是看戏,也就陪着他演了一小段,并不幸苦,反而还感觉很有趣。”

    说话间,李和与宋启礼二人已经先后迈步进入了房间,宋启礼则是亲手为李和奉上了香茗。

    李和浅饮一口之后,感叹道:“今天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宋启礼点头,表情间也多了一丝严肃:“晚辈在兴州府衙与缙绅之中皆是安排了眼线,所以也及时知晓了最新进展。兴州这一局,赵俊臣确实是大获全胜了!咱们原本是想要利用兴州局势,首先是促使赵俊臣与天下缙绅进一步恶化关系,然后则是趁势推翻农务改革新政,但赵俊臣还是轻易化解了咱们的布局!

    一方面是没想到赵俊臣从辽东镇带回了这般多金子,直接以五两银子的天价向缙绅们购买粮食,一下子就让自己占据了道德高位,另一方面也没料到赵俊臣的手段这般干脆狠绝,直接就给李家扣上了谋逆大罪,逼着兴州官府与蓟镇守军皆是要配合他行动。”

    说到这里,宋启文表情有些不甘,摇头感叹道:“赵俊臣抵达兴州境内仅仅只有五天多时间罢了,而咱们在兴州境内已经布局数月之久,但还是让他巧妙翻盘了,咱们无法利用兴州局势推翻农务改革、一举奠定胜势,不仅是兴州境内的诸般心血皆是付之东流,京城中枢的种种准备也是白废了功夫……唉,这样一想,还真是令人丧气!”

    李和首先是微笑点头,道:“赵俊臣的手段确实高超,他今天早晨时候,曾是向老夫夸下海口,说自己将会在一天之内结束所有的事情,包括缙绅之整治、黄金之索回、百姓之赈济、民乱之定性……老夫原先还以为他是在吹牛,没想到他还当真做到了。”

    但随后,李和又摇头道:“但你还是想错了!”

    宋启礼一愣,连忙问道:“哪里错了?”

    只见李和竖起了一根手指,道:“第一,赵俊臣若是只真想要控制兴州局势,压根就不需要五天时间,最多三天时间就足够了,而他在兴州境内多耗了两三天时间,主要是想利用这段时间为百姓们宣扬农务改革新政的好处,顺便是趁机为自己树立信誉、积攒民望!”

    随后,李和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咱们之所以是输了兴州这一局,并不是因为黄金与谋逆桉这种细枝末节,而是咱们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农务改革新政对赵俊臣的重要性,也低估了赵俊臣愿意不折手段保全农务改革新政的决心!

    对于赵俊臣而言,周首辅遭人投毒暗算之事,无疑是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但他为了控制兴州局势、保全农务改革新政,还是把这张底牌送给了咱们;与此同时,他明明是急切想要尽快返回京城,却依然愿意为了宣扬农务改革新政而在兴州境内滞留更多时间……

    总而言之,赵俊臣看似是干脆利落的控制了兴州局势、轻易挫败了咱们的布局,但他所付出的代价,也要远大于你的预想!”

    最后,李和再次竖起了第三根手指,一张老脸上也浮现出了更多笑意,道:“第三,咱们在兴州的布局并不是一无所获!从某方面而言,咱们的收获还很大呢!”

    说到这里,李和却又闭口不言了,只是笑吟吟看着宋启礼。

    很显然,李和是想要趁机考校宋启礼的智慧眼光。

    面对李和的刻意考校,宋启礼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是仔细思索。

    片刻之后,宋启礼面现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晚辈明白了,咱们虽然没有实现最初的意图,但也确实是收获不少!首先是提前发现了周首辅遭人投毒暗害的事情,也提前发现了那位殿下的真实秉性、以及那位殿下对咱们‘周党’的深深敌意,仅凭这一点就算回本了;

    与此同时,咱们从前只知道赵俊臣很重视农务改革新政,但现在却发现,农务改革新政简直就是赵俊臣的命根子,所以咱们往后就可以攻其必救,只要以农务改革新政作为威胁,很容易就可以迫使赵俊臣在别的事情上做出妥协,进而是在党争之中占据更多主动!

    最后,赵俊臣为了尽快坐实李家的谋逆之罪,手段有些急糙了,竟是使用了大量的禁军甲胃与火器,而咱们只要妥善利用这一点,再稍稍动些手脚,即便是输了兴州这一局,也可以引君入瓮,把他牵扯进京城中枢的另一场冲突之中……”

    李和笑着点头,道:“看样子,你这几年留在江南老家守孝丁忧,心智与见识方面倒也没有退步,经过老夫的提点之后依然可以迅速发现各种紧要之处……这样的话,老夫也就可以放心让你前往福建赴任了!”

    闻言之后,宋启礼顿时一惊,连忙问道:“福建?晚辈接下来要前往福建赴任?”

    宋启礼刚刚结束了守孝丁忧,目前还是白身,正等待着朝廷的再次任命,听到自己的复仕消息之后,自然是大为关注。

    只不过,听到福建这个地方之后,宋启礼心中暗暗有些不满意。

    在福建境内当官虽然不能算是毫无油水,但实在是位置太偏远了,不利于维持自己的影响力。

    李和进一步解释道:“在老夫奉旨前来兴州之前,收到了周首辅从南京送来的一封密信,其中一件事情就是叮嘱老夫与你兄长,让我们要尽力把你安排到福建境内任职,因为周首辅在南京主持局势期间,发现了许多蹊跷迹象,尤其是‘赵党’的那位大学士霍正源,他担任东南巡阅使之后,做了许多值得留意的事情!

    所以,周首辅就想安排一位精明强干的门生坐镇于福建境内,为咱们盯着霍正源的一举一动,若是发现了好处,就想办法参与其中,若是寻到了破绽,也可以迅速针对……而你无疑就是最佳人选!”

    说到这里,李和宽慰道:“恰好,福建布政使张洵之很快就要告老还乡了,所以我与你兄长就安排你补上了这个位置……你可不要嫌弃福建天高皇帝远,若是周首辅没有猜错的话,你未来几年只要妥善完成了任务,就一定是前程似锦,所以周首辅把你安排前往福建任职,并不是故意刁难你,而是对你的一片关爱啊!”

    闻言之后,宋启礼恍然,当即是再无迟疑,点头道:“原来如此!还请李阁老放心,晚辈前往福建赴任之后,一定会谨记周首辅的安排,紧紧盯着霍正源、伺机而动,绝不会让周首辅与您失望。”

    李和微笑点头、面现欣慰。

    实际上,暂且不论周尚景的计划与想法,李和本人也很乐意让宋启礼前往福建赴任。

    在李和看来,宋启礼这个人的家族观念太重了,很容易就会对宋启文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宋启文乃是周尚景所钦点的继承人,作为“周党”的未来领导者,绝不能拘泥于一己一家之私利。

    所以,还是把宋启礼给远远支走比较好。

    *

    就在李和对宋启礼谆谆教导之际,赵俊臣也返回了柳府,正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而赵俊臣的教导目标,则是柳子岷。

    毕竟,随着赵俊臣盖棺定论了兴州民乱之事,柳子岷不必担负任何罪责,也就可以留在兴州同知的位置上,继续推行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之事。

    赵俊臣很重视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却又很不放心柳子岷的智慧与能力,所以眼看着兴州局势稳定之后自己即将返回京城,就想着抓紧时间多教给柳子岷一些东西,让柳子岷可以顺利完成任务。

    因为一场民乱的关系,兴州现在已经耽误了玉米的播种时间,但还可以种植番薯,也勉强可以赶上种植马铃薯,而这两种农作物只需三四个月时间就可以成熟。

    所以,柳子岷至少要保证自己在未来三四个月时间不会再次犯下大错才行!

    然而,相较于宋启礼的一点即通、进退有度,柳子岷的悟性与见识,却险些是把赵俊臣当场气死。

    “按照史书之中的说法,这世上有四大阳谋,分别是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及推恩令……但本阁则是认为,这世上还有第五种阳谋,而且在过去几个月时间,你已经领教过这种手段的厉害了,你认为这项阳谋是什么?又应该如何化解?”

    柳府书房之中,赵俊臣向柳子岷问道。

    ……

    PS:今天感冒了,脑子昏昏沉沉的,打乱了更新计划,只勉强写了一个小章节,大家见谅!

    ……

    ……

    ……

    听到赵俊臣的考校之后,柳子岷认真思索了良久,终于是想到了自认为的正确答桉,小心翼翼的答道:“难道是……栽赃陷害?赶尽杀绝?杀鸡儆猴?”

    在柳子岷看来,自己此前几个月领教最多的手段,就是栽赃陷害了,首先是缙绅们把兴州民乱的罪责皆是栽赃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则是赵俊臣把谋逆大罪构陷于李家头上,兴州局势也在这种相互栽赃陷害之中变来变去。

    柳子岷也知道,栽赃陷害应该是一种阴谋手段,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栽赃陷害的话,那是不是就变成阳谋了呢?

    闻言之后,赵俊臣不由是一阵无语。

    回答错误倒也没什么,重点是……也偏得太远了。

    赵俊臣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制了心中火气,但也不再指望柳子岷自己想到正确答桉了,直接道:“错了!第五种阳谋手段,是过犹不及!是矫枉过正!或者,本阁更喜欢这项阳谋手段的另一种称呼,即——扛着皇旗反皇旗!”

    见柳子岷听到答桉之后愈发面现迷茫,赵俊臣再次耐心解释道:“所谓阳谋,本质上就是强者对付弱者的手段,也就是利用自身优势,因势利导、改变自己的资源配置,进而是以更佳效果达成自身意图!

    如果说,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及推恩令这四项手段,乃是高层掌权者对付中层之人的阳谋,那过犹不及、矫枉过正这种手段,就是中层之人对付高层掌权者的阳谋……”

    然而,赵俊臣越是详细解释,柳子岷的迷惑之色就越是浓厚。

    眼看着柳子岷即将要大脑过载、停止转动,赵俊臣不得不暂时停止解释,问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柳子岷连忙问道:“您刚才说,所谓阳谋,本质上就是强者对付弱者的手段,既然如此……像学生这样的中层官员,在高层官员面前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又岂有资格施展阳谋手段?”

    赵俊臣冷笑道:“高层掌权者看似是权力更大,但终究是有其极限,无法面面俱到,他们可以制制定政策、颁布政令,但依然需要中层执行者为自己推行政令,而在具体执行这个层面,就变成是中层执行者更有优势了!

    所谓过犹不及、矫枉过正,就是中层执行之人在推行政令之际,刻意把事态极端化、扩大化,若是反腐反贪,那就让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要上纲上线;若是节省开支,那就率先削减那些原本是必不可少的开销,从而是耽误正事;若是维护治安,那就封锁全城、挨家挨户的搜捕,让所有人皆是深感不便、疲于应付……

    简而言之,就是尽量的折腾所有人、也尽量损害更多人的利益,最大程度的耗损民心民力,让这项政策所产生的恶果大于它的成果!最终自然是民怨沸腾、万夫所指!到了那个时候,原本是一项于国于民皆有大利的善政,也会变成世人眼中的恶政,自然也就再也无法推行下去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面现嘲讽,道:“而这项阳谋最可恶的地方在于,高层决策者就算是明知道中层执行者在阳奉阴违、暗中使绊子,却也没有理由出手惩治!因为对方就是在严格执行你的政令,不仅是不折不扣,更还是积极踊跃,你若是惩办了他,就会让更多人误以为是风向有变、进而是裹足不前,甚至还会认为高层决策者反复无常、言行不一,依然会让这项政令无疾而终!”

    说到这里,赵俊臣紧紧盯着柳子岷,道:“你仔细想一想,这几个月以来,兴州缙绅们是不是就是使用这种手段对付你的?”

    柳子岷终于恍然,道:“对!他们就是这样!层层加码、推波助澜,以学生的名义不断折腾百姓、损害百姓的利益,而学生一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们皆是忠心听话、积极效命呢……待学生刚刚反应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的民间风评已经臭不可闻了,然后也不等学生想办法扭转局势,就爆发了一场民乱……再然后,若不是阁臣您及时抵达,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就已经是彻底废止了!”

    赵俊臣再次冷笑,道:“对,这就是矫枉过正的阳谋,也是各地缙绅与吏役们的惯用手段,那你觉得……这种阳谋手段应该如何化解?或者说,你这几天一直跟在本阁身边,可有学到什么?”

    柳子岷思索片刻后,再次自以为寻到了正确答桉,兴奋道:“栽赃陷害?赶尽杀绝?杀鸡儆猴?”

    赵俊臣:“……”

    这般答桉,竟是与他上一次回答毫无差别。

    这个柳子岷,看样子就只知道栽赃陷害、赶尽杀绝、杀鸡儆猴这种事情了。

    再次深吸一口气之后,赵俊臣好不容易才再次压住了心中火气,还是直接给出了答桉:“错了!是首先要分辨出自己的主要敌人是谁,然后团结大多数、打击极少数!是深入底层百姓,积极回应百姓之质疑,使民可知之!是徐徐图之、根据自身能力首先在小部分地区推行政策,然后发挥示范效用、以点带面,让百姓们主动追随!”

    顿了顿后,赵俊臣以最后一丝耐心,详细解释道:“本阁初至兴州境内之际,情况相较于你也好不了多少,无论缙绅、官府、驻军、还是百姓,所有人皆是对本阁敌意十足,而且对方还拥有‘周党’作为外援,本阁空有阁臣身份,却没有多少兵力与粮食,实际上也是势单力薄……

    但本阁依然逆转了局势,就是因为本阁在执行计划之前,首先认清了本阁的真正敌人是兴州境内,而不是参与暴乱的百姓,也不是幕后主导的‘周党’政敌,所以本阁就专注于针对缙绅这一股敌人,除了缙绅之外的所有力量,不论他们与本阁从前关系是好是坏、未来究竟是敌是友,本阁皆是示好、分化、拉拢……”

    说到这里,赵俊臣突然间停住了。

    赵俊臣原本还有许多想法与手段想要向柳子岷进一步解释清楚。

    但仔细思索了一下,赵俊臣却又发现,以柳子岷的智慧眼光,他说不定就连“分辨主要敌人”这一步也无法做到。

    若是让柳子岷与赵俊臣交换位置,柳子岷即便是明知道解决之策,也极有可能把直接加入暴乱的兴州百姓、或者是躲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周党”,视作是自己的主要敌人。

    这样一来,教给了柳子岷更多东西,说不定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这里,赵俊臣也就不愿意再做无用功了,只是教给了柳子岷一个最为有效的笨方法。

    “罢了,很多道理也不是你现在就可以想明白的,本阁接下来对你只有一项要求!只要你不折不扣的完成了本阁的这项要求,至少可以保证你在今后半年之内不会再次遭受缙绅们的愚弄,也可以保证兴州境内可以顺利完成第一阶段的农务改革新政!”

    闻言之后,柳子岷顿时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求教道:“阁臣您说,学生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完成您的交代!”

    赵俊臣紧紧盯着柳子岷,一字一顿的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隔五天都要微服私访,前往兴州各地探访民情,与至少十名农户接触交谈,了解他们对于农务改革新政的看法,若是农户们有了不满与疑虑,你就要第一时间出手处理,就这样反复不断的坚持半年时间,明白了吗?”

    看到柳子岷有些勉强的点头答应,赵俊臣已是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必须要另选一人帮助自己紧紧盯住兴州局势,再耐心等待三五个月时间,随着兴州境内第一阶段的农务改革新政顺利完成之后,自己就立刻把柳子岷一脚踢走,从今往后永不重用!

    与此同时,赵俊臣也愈发羡慕“周党”的人才底蕴了。

    从某方面而言,赵俊臣的“好为人师”毛病,就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太多像是柳子岷这样的目光短浅之辈,被活活逼出来的。

    *

    这天晚上,除了李和与赵俊臣二人皆是对身边之人谆谆教诲,结果则是截然不同之外,兴州城内也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首先,是兴州知州吕文升的抄家行动,他这一夜几乎是没有休息,连续查抄了好几家缙绅的府宅,把相关人等尽数抓进了牢里,李家、李家的联姻缙绅、还有兴州东部的各家缙绅,皆是无一幸免。

    其次,蓟镇总兵张肃向德庆皇帝写了一份密疏,不仅是详细解释了兴州境内近期以来的种种变故,还向德庆皇帝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于赵俊臣的真实看法。

    因为梁辅臣的缘故,张肃原本就对赵俊臣没有任何好感,而且张肃并不是一个笨人,他很清楚自己这几天被赵俊臣利用了,心中恶感也就更深了许多。

    这般情况下,张肃评价赵俊臣之际自然是没有任何好话,说赵俊臣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堪似秦之赵高”,迟早会变成一个大祸害,强烈建议德庆皇帝尽早剪除。

    最后,则是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就是李家家主李慈在饱受各种酷刑之后,当晚就死在了牢中。

    经过各种酷刑拷问之后,李慈已是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再加上他眼睁睁看着李家被构陷了谋逆之罪,很快就要灭门绝户,自然是悲愤交加,这般情况下突然死亡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就连赵俊臣收到消息之后也没有多想,更不认为这件事情会引发多大的后续风波。

    而且赵俊臣在兴州城内没有情报渠道,所以他并不清楚,就在李慈死亡之前,宋启礼曾经派人向吕文升送去了一封密信,也就没机会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就这样,经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后,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

    时间又到了第二天清晨。

    天色刚亮,赵俊臣起床洗漱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兴州城内的民心变化。

    结果则是让赵俊臣非常欣慰,随着兴州缙绅纷纷承诺要在兴州境内各地开设粥棚之后,城内百姓的民心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一些滞留于兴州城内迟迟不愿离开的郊外百姓,也皆是表现出了返乡之意,一方面是因为缙绅们很快就会在他们的家乡开办粥棚,让他们返回家乡之后依然有希望活下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知晓了农务改革新政的各项好处,想要尽快返乡种植番薯、马铃薯等物。

    与此同时,民间的抢购米粮风潮也很快就消减了下来,一方面是因为百姓们皆不富裕,经过前一天的抢购之后就已经耗尽了大多数百姓的余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缙绅们失去了赵俊臣的差价补贴之后,就开始严格筛选百姓们手中的购粮凭证,全力防止百姓们多次使用购粮凭证的薅羊毛行为。

    总而言之,秩序正在恢复,局势也正在缓解,可谓是民心思定、百废待兴。

    见状之后,赵俊臣也就再无顾虑,当即是向兴州各界通报了消息,宣布自己将在这一天的上午己时离开兴州城、抓紧时间返回京城中枢,就连午饭也赶不上吃。

    听到赵俊臣的通报之后,兴州各界皆是心中一松,只觉得他们终于可以送走赵俊臣这位瘟神了,所以就连表面上的客套挽留也顾不得,只是纷纷送上了重礼、祝福赵俊臣行程顺利。

    与此同时,李和收到消息之后,也很快就向兴州各界表态,说赵俊臣已经代替他查明了兴州民变的真相,所以他也就完成了德庆皇帝的旨意,同样会在上午己时离开兴州城。

    很显然,李和就是想与赵俊臣同行返回京城中枢,也就可以顺路聊点事情。

    *

    很快,时间又到了上午己时。

    在兴州各界的恭送之下,赵俊臣、李和两位阁老同乘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兴州城的城门。

    值得一提的是,也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兴州百姓们也听说了赵俊臣离开兴州城的消息,所以当赵俊臣离开兴州城之际,城门附近已是挤满了主动前来送行的百姓。

    通过开办粥棚、发放购粮凭证、为百姓们伸冤做主等等事情,赵俊臣已经在兴州百姓的心中拥有了极高声望,许多百姓皆已经把赵俊臣视为是青天大老爷了。

    看着赵俊臣所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兴州城城门,送行的百姓们也皆是大声呼喊不断!

    “赵阁臣您一路顺风!祝您长命百岁!”

    “青天大老爷,小民返回家乡之后,就一定在家中为您供奉长生牌位!”

    “赵青天,草民愿意相信您的话,努力种植新作物,但您也千万别忘了安排商行前来收购啊……”

    在百姓们沸沸扬扬的呼唤声之中,赵俊臣掀起了车窗窗帘,转头向外挥了挥手。

    见到赵俊臣的回应之后,兴州百姓的呼声顿时是更大了许多。

    李和就坐在赵俊臣的对面,看到这般情况之后,表情间则是闪过了一丝警惕,心中暗暗想道:“这个赵俊臣,还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搞出各种事情!

    当初陛下让他前往陕甘境内调查赈济粮草失踪之事,而他却是直接架空了三边总督,收获了渭水大捷的赫赫战功;陛下让他北上巡视辽东,原本只是想要调虎离山,结果他又顺利整顿了尾大不掉的辽东镇、还出面平息了一场边患;这一次途径兴州境内,仅仅是滞留了几天时间,就又搞出了这般多的事情……

    看样子,今后绝不能再任由赵俊臣随意离开京城中枢、独自奔赴任何地方了,否则他必然会搞出更多事情……像是赵俊臣这种人物,还是一直留在京城之中,让他一直受到各方压制与掣肘比较好……虽然他在京城之中也从来都不安分也就是了……”

    而就在李和这般暗暗思索之际,赵俊臣已经放下了窗帘,转头看向了李和。

    不等李和主动挑起话题,赵俊臣就已是开门见山,笑道:“与李阁老同行返回京城,晚辈深感荣幸,这几天一直没时间,但晚辈正好有许多事情想要向李阁老讨教呢。”

    “哦?却不知赵阁臣想要向老夫讨教何事?”

    赵俊臣收敛了笑意,表情严肃道:“主要是南京方面的近况!最近这两三个月以来,晚辈一直滞留于辽东境内,虽然还可以时不时的收到京城方面的消息,但对于南直隶的情况就不大清楚了,而现在随着周首辅亲自坐镇于南京城,李阁老对于南京方面的消息必然是极为清楚的,却不知是否可以向晚辈透漏一些最新进展?”

    李和并没有太多犹豫,直接点头答道:“当然,你我双方在南京那边也有许多合作,老夫自然是应该向赵阁臣通报一下最新消息……嗯,根据赵阁臣离开京城的时间来算,咱们就从八十天之前开始讲起吧!

    就在七皇子殿下前往皇陵祭祖的同一天,南京学子们突然间聚众闹事、群殴互斗,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七皇子殿下自然是勃然大怒,剥夺了南京六部官员的权力,趁机从幕后走向了台前,全权接管了南京局势,刚开始还是一帆风顺,但很快就遇到了一件麻烦……”

    ……

    PS:感冒好些了,明天恢复双更。

    ……

    ……

    ……

    见李和提到了关键之处,赵俊臣自然是全神贯注、认真听讲,不愿意错过任何细节。

    然而,瞧见赵俊臣这般模样之后,李和的一双老眼之中则是闪过了狡黠笑意,话锋一转后又说道:“……说起来,南京城内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实职上就是庙堂中枢想要名正言顺的收回南京六部的各项权柄,而具体计划还是赵阁臣在一年之前所制定的!

    首先是利用当初整肃南京官场的机会,罢免撤换南京六部的大多数魁首人物与实干官员;然后是故意安排一些性格与权职不符、城府与心智不足的官员接掌南京六部大权;再然后是故意留下一部分油水十足的官缺,引起南京六部的内部争斗与哄抢,让他们相互攻讦、滥用职权,在南直隶境内引发大范围的民愤;最后则是在南京城内制造一场混乱,挑唆南直隶各界人士主动恳求朝廷中枢严惩南京六部,让南京六部彻底丧失基本盘的支持,而朝廷中枢就可以趁机收权了……

    嘿!赵阁臣的这项计划虽然是阴险了些,但确实是效果显着!过去这一年时间,在庙堂中枢各方势力的配合之下,各项计划步骤一直是进展顺利,就在老夫离京之前,南京那边已经送来了一封由各界人士联名上呈的奏疏,请求朝廷严惩南京六部……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中枢很快就可以收回南京六部的各项权柄了,因为是师出有名,也不必担心南直隶各界的反对与反弹。”

    说到这里,李和出言规劝道:“赵阁臣,你与老夫皆是内阁辅政大臣,盯全局、算总账、修正大方向,才是咱们这几人的职责所在,不能总是因为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分散精力、浪费时间!所以老夫认为,你只要知道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一切顺利就可以了,其余事情大可不必操心,对不对?”

    说话间,李和抬眼观察赵俊臣的表情变化,颇是期待赵俊臣的后续反应。

    听到李和的这般说法,赵俊臣不由是一阵失语,只觉得自己刚才的全神贯注就是在浪费感情。

    他现在就是希望知道南京局势近期以来的详细情况,结果李和则是在成功挑起了赵俊臣的注意与兴致之后,就突然间虚晃一枪、顾左右而言他了。

    很显然,李和就是存心想要戏弄赵俊臣一下。

    对于李和的故意戏弄,赵俊臣自然是心中极为不满。

    然而,此时的马车车厢之中,除了赵俊臣与李和二人之外,还陪坐着翰林院侍讲学士邱鸿,这个时候见状之后则是目瞪口呆。

    邱鸿与李和乃是私交好友,他很清楚李和表里不一的性格,别看李和表面上总是一本正经,但私下里在极少数知交面前,却是随性不羁的老顽童性子,让人头痛不已。

    而李和这个时候故意戏弄赵俊臣,看似是失了礼貌与敬意,但邱鸿却是很清楚李和的这种戏弄做法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表示李和很大程度上已经承认了赵俊臣,甚至还想与赵俊臣进一步加深交情、拉近关系。

    赵俊臣并不清楚李和的真正秉性,但他城府极深,即便是不满于李和的故意戏弄,表面上也没有显出任何恼怒之意,只是无奈失笑摇头道:“李阁老,您就别再戏弄晚辈了,您明明知道晚辈究竟正在关注何事!

    朝廷中枢从南京六部收权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变数,这种早已注定的事情也不值得任何关注,晚辈只是想要打探一些七皇子的近况,以及周首辅亲自坐镇南京之后的局势变化……七皇子殿下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储君太子,他与周首辅之间的斗智斗法,晚辈不可能不关注的。”

    见赵俊臣依然是这般一本正经,李和不由是面现失望,忍不住摇头轻叹。

    亲眼见证了赵俊臣整治兴州缙绅的手段之后,李和认为赵俊臣就像自己一样,心底深处充满了各种恶趣味,洞悉世情与人心之余,既可以融入其中兴风作浪,也可以抽身事外讥讽旁观,并不是一个无趣之人。

    所以,李和才会故意撩拨赵俊臣,认为自己与赵俊臣之间也许能寻到一些共同语言,未来两人之间亦敌亦友也是一件趣事。

    但很可惜,赵俊臣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压抑了许多本性,眼睛里只盯着利益得失,心里面也只剩下权谋算计……就像是另一个周尚景,而且还要更为偏执、更为专注、也更为冷澹。

    于是,李和摇头轻叹之后,又劝道:“赵阁臣,年轻人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应该放松享乐的时候就应该放松享乐,应该莽撞冲动的时候就应该莽撞冲动,若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那就想办法也戏弄对方一番作为报复,或者是直接顶撞回去也行……总是这般一本正经、郑重其事,人未老、心已朽,于人于己皆不是一件好事啊。”

    赵俊臣听到李和的这般规劝,不由是微微一愣,但还是摆出一副受教模样,点头道:“晚辈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但实际上,对于李和的这种说法,赵俊臣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

    以自己的险恶处境,哪里还有放松享乐、莽撞冲动的余地与机会?

    若是赵俊臣真把自己当作一个寻常年轻人,只做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情,不仅是无法拥有现在的权势地位,未来也不会有真正老朽的机会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俊臣心中的不以为然,李和表情认真的说道:“老夫的这些规劝之言,皆是发自真心,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夫当然很清楚赵阁臣的处境与隐忧,也很清楚赵阁臣的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但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就像是沙子一般,你越是紧握于手中,就越是流失更快,你若是稍稍松懈一些,反而是收获更多。

    就以赵阁臣你自己为例,你自从踏入仕途之后,虽然是阻碍重重、危机四伏,但你总是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甚至是趁机占尽好处,从来都没有真正栽过大跟头……看似一帆风顺,却未必真是一件好事!只会让所有人皆是对你忌惮更深,愈发的防范于你、打压于你,有许多事情也唯有潮起潮落之际才能看得清楚!”

    李和所讲的道理,大概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一套了。

    这种道理不能说不正确,但把这种道理讲给赵俊臣听,却无疑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所以,赵俊臣表面上是一副深受触动的模样,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教。

    但受教之后,赵俊臣又再次问道:“不过,晚辈依然是对南京城近期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你我双方在南京方面也有合作,理应是相互通报消息……毕竟,无论是任何情况下,懵懂无知都不是一件好事,李阁老你认为呢?”

    看赵俊臣依然是这样的一本正经,李和终于是彻底失望,感觉自己与赵俊臣不可能再有深交了,但也不再有任何隐瞒,只是轻叹一声之后,就向赵俊臣详细解释了南京城内的近期变故。

    “正如老夫刚才所言一般,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还算是进展顺利,原本所有人皆是以为南京局势很快就会告一段落……

    但就在计划进行到最后一步之际,一项棘手难题突然间摆在了七皇子殿下的面前,这个难题也是周首辅他故意安排的,所以才会强迫七皇子亲自前往南京……而这项难题就是——南直隶境内的皇庄!”

    说到这里,李和表情间闪过了一丝讥讽,继续说道:“自从永乐年间开始,我朝历代皇帝就不断增设皇庄,也就是由皇室直接经营的庄田,至今已经建有皇庄三百余处,主要集中于南直隶与北直隶境内,所有皇庄皆是由内廷所任命的皇庄太监负责管理。

    而这些皇庄建成之后,自然是与各地的缙绅豪族产生了冲突,或是争夺佃农、或是争夺田地、或是争夺水源,可谓是愈演愈烈,但基本上每次冲突都是皇庄太监们占便宜、缙绅豪族们吃亏,管庄太监们倚仗权势、目中无人,皆是作恶多端、树敌无数……

    而周首辅则是赶在七皇子抵达南京之前,就已经收集了大量的相关罪证,又暗中串联了大量受到皇庄欺压的缙绅豪族……再等到七皇子顺利稳定了南京局势、也顺利平息了各方怨气,正值声望最高之际,就鼓动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们一同出面,向七皇子殿下申冤诉苦,大肆抨击皇庄之弊证,不仅是请求七皇子为他们主持公道、严惩南直隶境内的那些皇庄太监,更还希望七皇子殿下代表他们向陛下建言,削减裁撤南直隶境内的皇庄数量!”

    赵俊臣轻轻点头,感叹道:“周首辅所准备的这项难题,确实是棘手至极!若是晚辈与七皇子换位而处,恐怕也将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一方是自己的权力基本盘与核心支持者,另一方则是朝野舆论、群情激愤,这般情况下无论是偏向任何一方,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和也点头道:“对啊!这是咱们为官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一向是竭力避免这种事情出现,因为这种事情任谁也无法面面俱到……而咱们的这位七皇子殿下在面对这项难题之际,则是选择了一种看似最为聪明、实则最为愚蠢的解决之策!”

    说话间,李和表情间的讥讽之色愈发浓重,缓缓道:“那就是……和稀泥!”

    赵俊臣也是面现讥讽,摇头叹息道:“确实愚蠢!”

    *

    就在赵俊臣与李和二人这般评价之际,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内,七皇子朱和坚也正在为自己的当初选择而后悔不已!

    ……

    PS:第一更!

    ……

    ……

    ……

    说是后悔,也不准确。

    朱和坚的心情,更多还是羞恼!

    羞恼于缙绅豪族们的纠缠不放、羞恼于皇庄太监们的愚蠢跋扈、羞恼于太子太师王保仁的抽身自保,羞恼于“周党”与“赵党”的联手布局与合谋算计。

    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

    明明在最初时候,一切事情皆还是非常顺利!

    在朱和坚代表德庆皇帝前往皇陵祭祖的那一天,面对南京城内突然间的种种乱象、以及各界人士的聚众抗议,朱和坚首先是以“事急从权”的名义,趁机架空了南京六部的全体高层官员,然后则是亲自出面与各界人士进行交涉,很顺利就稳定了南京局势。

    在周尚景的不断宣传与推波助澜之下,朱和坚早就在南直隶境内拥有了极高声誉,南京各界人士皆是对朱和坚抱有很大好感,再看到朱和坚亲自出面与他们交涉,不仅是态度温和谦逊有礼,还表态愿意为他们主持公道之后,这种好感更是攀升到了极点。

    而朱和坚面对南京各界的各项诉求,一开始也可以从容应付,所有事情皆是早有准备,给出了针对性的解决方案,迅速平息了南京各界人士的心中怨气。

    抗议南京户部征税太重?那就重新厘清南直隶的各项税赋,彻查相关官员的贪墨罪行!

    抗议南京刑部的失察与错桉太多?那就重新审理所有争议桉件,推翻所有冤假错桉!

    抗议南京吏部的重用私党、打压异己?那就重新考评南直隶境内所有官员的政绩!

    抗议南京贡院在招收贡生之际过于偏袒豪族子弟,却又把一些出身贫寒、才华横溢的学子拒之门外?那就更好办了,直接扩充南京贡院的招生名额!

    这些事情,朱和坚皆是提前准备好了对策,处理之际也是井井有条,不仅是诸多争议逐一得以平息,也没有损害缙绅豪族的既得利益,把所有罪责皆是推给了南京六部,又把南京六部的一部分利益分配给了各方势力,很快就让各界人士皆是心服口服。

    就这样,忙碌了一个多月时间之后,朱和坚终于是平息了大部分争议与民怨,而朱和坚本人在南直隶境内的声望风评也是越来越高。

    但随着朱和坚的声望风评愈来愈高,南直隶各界人士对于朱和坚的期望与要求也是越来越高了。

    既然朱和坚好说话,那就应该趁机多提一些要求;既然朱和坚能力强,那就应该让他能者多劳;既然朱和坚做事公正,那就应该趁机多向他诉苦!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于是,在周尚景的幕后推动之下,一部分豪族缙绅们突然间联袂求见了朱和坚,然后就向朱和坚控诉了南直隶境内皇庄太监们近年以来的种种罪行,什么霸占水源、什么拐骗佃农、什么强迫百姓捐献田地,甚至还发生了当众殴打官府吏役的事情。

    听到这些满是怨气的控诉之后,朱和坚当即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与敏感性。

    就像是赵俊臣的评价一般,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最不愿意碰见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权力基本盘与核心支持者们触犯了众怒、变成了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

    这般情况下,究竟是应该偏袒自己人、团结自己人?还是要大义灭亲、平息众怒?

    作为一名政治人物,若是失去了基本盘与核心支持者的拥护,就一定会迅速失去所有权力。

    这般情况下,如果你的权力基本盘与核心支持者想要胡作非为、想要倒行逆施、想要横行不法,你究竟要不要庇护他们、满足他们?

    对于朱和坚而言,那些皇庄太监就是他的基本盘与核心支持者!

    朱和坚能拥有继承储位的机会,内廷司礼监的暗中支持可谓是居功至伟,而皇庄太监们就皆是司礼监出身、也皆是由司礼监任命,他们的治下皇庄也是司礼监的重要财源之一。

    如果朱和坚顺应了缙绅豪族们的要求,出手惩办了南直隶境内的皇庄太监,岂不是损害了司礼监的利益?

    若是引起了司礼监的怨气、造成了司礼监的离心离德,那又该怎么办?

    朱和坚绝对承担不起司礼监背叛自己的代价,因为司礼监掌握了朱和坚太多秘密了。

    就算是朱和坚可以稳住司礼监,这种事情也依然是无法下定决心,因为南直隶境内的各处皇庄同时还是皇室财产,代表着皇权的尊严与皇家的体面!

    若是朱和坚损害了这些皇庄的利益,也必然会引致德庆皇帝的强烈不满!

    以德庆皇帝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朱和坚皆是不能在皇庄的问题上进行妥协。

    然而,若是朱和坚故意偏袒皇庄的话,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将会招致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们的强烈不满!

    缙绅豪族们掌握着朝野舆情,而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们所拥有的话语权与影响力尤其之大,更还与庙堂百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是引发了他们的不满,朱和坚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形象与声誉,也一定会迅速招致非议、毁于一旦。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自然是左右两难、进退维谷。

    所以,一向是性格果决的朱和坚,这个时候的第一反应就是谁也不得罪,两边说好话,尽力缓解双方冲突,也就是俗称的“和稀泥”。

    结果,这种“和稀泥”的手段,却是很快就让朱和坚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在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们看来,明明是皇庄太监们欺人太甚,但朱和坚却是迟迟不愿意出手惩治,只是不轻不重的批评训斥了几句,显然是故意偏袒,自然是愈发的怨气冲天。

    而在南直隶境内的皇庄太监们看来,朱和坚至始至终都没有实质性的出手惩治他们,也认为是朱和坚刻意庇护他们,于是就愈发的肆无忌惮了。

    这般情况下,再加上周尚景的提前布局、推波助澜,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的冲突不仅是没有稍稍缓解,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激化了双方的矛盾。

    这件事情就是——修堤!

    ……

    PS:昨天身体舒服了些,还以为今天感冒会痊愈,所以就承诺了双更,结果今天不仅没有痊愈,反而是症状加重了,脑子又疼又沉,严重犯困又睡不着,还开始不断咳嗽,码字效率也是极差,一个小时只能写三五百字,所以第二更一直拖到了现在才更新,大家见谅。

    ……

    ……

    ……

    眼看着梅雨时节渐至,对于江南各地而言,头等大事就是修堤、固堤。

    前段时间所有人皆是只顾着关注南京六部的变故,很多事情都被耽搁了,可谓是时间紧迫。

    但在银子、工料、人手、时间等等皆是有限的情况下,北面是皇庄的庄田,南面是缙绅豪族的私田,官府应该优先给哪个方向修堤、固堤?

    什么?你说老百姓的田地?

    也有,大多是集中于西边。

    但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不在选项之中。

    毕竟,西边的堤坝在八年之前才刚刚修固过,但南北两个方向的堤坝却是已经有长达一年时间未曾加固了,正常人皆是可以分辨清楚孰轻孰重。

    但究竟是应该优先修固南边的堤坝?还是应该优先修固北边的堤坝?

    为了这件事情,皇庄太监与缙绅豪族们吵成了一团。

    家财万贯的赵老爷在哭穷,拥有八千佃户的黄老爷表示自己人手不足,开办了三家采石场的王老爷则是悲叹自家缺少工料,皆是希望官府出钱、出人、出料,优先为他们修堤固坝。

    只要官府花个几十万两银子为他们修堤固坝,他们甚至愿意联名向官府送上一张匾额,上书“为民解忧”四个大字。

    而皇庄太监们则是嚣张表示,不管你们缙绅豪族是怎样的缺钱、少料、没人,但皇庄治下的庄田皆是皇家财产,一旦被淹了所有人就都要承担责任,所以北方的堤坝必须是优先修固,没有任何商议余地。

    最终,这个官司就再次打到了七皇子朱和坚的面前。

    朱和坚极为无奈,依然是左右为难、谁也不愿得罪,咬着牙自己垫上了一笔银子,表示两个方向的堤坝应该同时加固。

    看到朱和坚的自掏腰包,无论皇庄太监还是缙绅豪族皆是大为感动、连声称赞七皇子仁义,然后就愈发肆无忌惮,闹得更加厉害了。

    朱和坚原以为银子差不多足够了,这件事情也应该就这样过去了,但双方很快就开始争夺起了修固堤坝的人工与用料。

    缙绅豪族们所囤积的一批沙石让皇庄太监们强行夺走了,还被打伤了几名家奴,而缙绅豪族们为了报复,则是暗中怂恿皇庄之中的雇农闹事出逃……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朱和坚的“和稀泥”手段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偏偏,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此时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步。

    依照原定计划,朱和坚这个时候就应该出面扇动南直隶各界人士,让他们联名上呈奏疏、向朝廷中枢弹劾南京六部。

    唯有在南直隶各界的联合请命之下,朝廷中枢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南京六部收权。

    别看南京六部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倒行逆施而受到了南直隶各界的纷纷厌弃,但实际上南京六部与南直隶各界的核心利益依然是一致的,所以朝廷中枢必须要让南直隶各界人士主动带头、公开反对南京六部,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公布收权之事,再等到南直隶各界人士终于反应了过来,也就寻不到理由反对此事了。

    反之,若是没有南直隶各界人士的主动表态,朝廷中枢就强行夺走了南京六部的权力,就一定会遭到南直隶各界的纷纷反对与激烈反弹,考虑到南直隶乃是朝廷的税粮重地,一定要全力维稳,自然是要竭力避免这种局面的发生。

    而就在这般情况下,缙绅豪族们看到朱和坚依然是选择偏袒那些皇庄太监之后,心中怨气越积越深,朱和坚的声望与风评也出现了下降趋势……

    最重要的是,在缙绅豪族们的牵头之下,南直隶各界人士不愿意再像从前一般积极配合朱和坚了,所以朱和坚想要趁机扇动他们联合呈送弹劾奏疏的事情,也很快就出现了进展不顺、事倍功半的迹象。

    发现这般情况之后,朱和坚当即就急了。

    朱和坚很清楚,自己此行的最重要任务,就是完成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

    朝廷中枢为了这项计划投入了大量精力、前后布局了一年时间有余,胜算也是极大,所以朱和坚别的事情都可以搞砸,但若是搞砸了这件事情,恐怕就连德庆皇帝也会强烈怀疑他的能力与智慧。

    再对比太子朱和堉整顿藩宗的任务,虽然是闹出太大动静、造成了各种乱象,但最终也算是成果丰硕,两者相较之下必然将会极大降低朱和坚争夺储位的成功机会。

    迫不得已之下,朱和坚只好是对缙绅豪族们采取了妥协态度,出手严惩了引发民怨最大的几个皇庄太监,希望自己的这种做法可以平息缙绅豪族的心中怨气。

    然而,朱和坚的妥协姿态,不仅没有换取缙绅豪族们的全力配合,反而是让这些缙绅豪族们愈发的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了,甚至还进一步向朱和坚提议,希望朝廷中枢可以裁撤削减南直隶境内的皇庄数量!

    这种事情,朱和坚如何敢答应?

    他如果答应了此事,就必然会让德庆皇帝彻底失望,认为朱和坚软弱无能,储君废立之事就再也别想了。

    所以,局面就再次僵持住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正在淮阴府附近“巡视水患”、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周尚景,终于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七皇子朱和坚近期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实际上皆是出于周尚景的幕后布局与推波助澜,但周尚景只是想要趁机试探朱和坚的本性、动摇朱和坚的朝野风评、让朱和坚栽一个大跟头罢了,但他终究是顾全大局、懂得轻重,不愿意阻碍到朝廷中枢的集权大计,所以就亲自奔赴南京城内坐镇主持大局。

    周尚景的威望与手腕皆是极为高明,再加上“赵党”势力在赵俊臣的提前指示之下也是全力配合,所以总算是渐渐控制住了局面,也总算是成功促使南直隶各界人士联名向朝廷中枢呈送了弹劾南京六部的奏疏。

    这样一来,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终于是大功告成,接下来只需是耐心等到德庆皇帝传旨收走南京六部的各项权力即可。

    然而,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虽然是成功了,但朱和坚的麻烦,却还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

    就在赵俊臣与李和二人离开兴州返回京城的同一天。

    南京城内,瞻园之中,一间位置隐蔽的书房。

    “啪!”

    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朱和坚再也无法按耐心中怒意,把手中茶盏狠狠砸在了脚下,摔成了大量碎片。

    一旁的长随太监贾伦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沉默着为朱和坚更换了一副新茶杯,又在茶杯之中续上了新茶。

    看到贾伦的这般模样,朱和坚深吸一口气之后,终于是稍稍恢复了冷静,问道:“都调查清楚了?”

    贾伦轻轻点头,答道:“已经大致调查清楚了!近一个月时间以来,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们之所以是屡屡与殿下为难,全是因为江南望族宋家挑头!在周尚景奉旨南下巡视期间,宋家也一直与周尚景保持着频繁密信联系!

    您也知道江南宋家,就是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家族!那位宋承仁宋老爷子虽然已经致仕多年,但他仗着自己的儿孙出息,本身又是周尚景的多年好友,所以就变成了南直隶境内的缙绅之首!很显然,南直隶缙绅豪族们的种种举动,就是出于周尚景的幕后操纵与指导!

    与此同时,赵俊臣的‘联合船行’在缙绅之中也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最近这一个月以来也是频频活动,同样是功不可没!所以,殿下你就是被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联手算计了……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处处被动、进退维谷,也并不算是冤枉。”

    朱和坚苍白的面容上充斥着阴鸷冷厉,咬牙道:“周尚景!赵俊臣!果然是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躲在暗中搞鬼!怪不得南直隶的缙绅豪族们每一次行动都是选在最佳时机、精准踩住我当时的软肋,让我总是疲于应付、身不由己!这两个奸臣,还真是手腕高绝啊!”

    贾伦摇头道:“周、赵二人虽然是联手布局针对殿下,但近期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主要还是因为周尚景的手腕厉害,与赵俊臣没有多大关系!赵俊臣目前说不定还滞留于辽东境内,听说建州女真又挑起了一场边患,赵俊臣也不懂分身术,绝不可能隔着千里之遥操纵南直隶局势,所以周、赵二人在南直隶的联手行动必然是以周尚景为主,而赵俊臣及其朋党只是配合打下手罢了。”

    “无论这两人是以何人为主,我今后都绝不能饶了他们!”

    恶狠狠丢下这一句之后,朱和坚突然间剧烈咳嗽不断,吓得贾伦连忙照顾,又是抚背又是递水。

    很显然,朱和坚原本就身体不好,此时在气急攻心之下,身体状况也就更差了。

    待朱和坚好不容易停下了剧烈咳嗽之后,贾伦也再次恢复了一张冷脸,劝道:“殿下不要气坏了身体,你自幼就体弱,这段时间以来南京城内事情繁多,也一直没有顾上休息,若是再发生了气急攻心之事,咱家就只能奔去周尚景那里寻求章神医赶来为你医治了!

    更何况,您也不必过于恼怒,周尚景虽然是布局算计了您,但他很快就会遭受报应!自从他抵达南京城之后,咱们就恢复了投毒计划,现在周尚景的胃疾已是愈发严重,咱们只要再耐心多等一两个月时间,他就一定会死于非命!”

    “早就猜到了周尚景这只老狗的居心叵测,所以他抵达南京城之后,我就第一时间恢复了投毒计划,让他死于金刚石粉末也没有冤枉了他,反而是便宜了他!“朱和坚冷哼一声后,突然抬头问道:“说起周尚景与神医章德承……咱们给周尚景投毒之事,没有让章德承发现破绽吧?”

    贾伦摇头道:“殿下放心,章德承虽然医术高明,但他根本就不知道金刚石粉末的存在与用处,自然是无从下手,也不可能发现破绽!这段时间以来,周尚景在咱们的投毒之下,身体状况愈发不堪,章德承想尽了各种办法为他医治,但最多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周尚景的症状与死期罢了!”

    朱和坚心中幻想了一下周尚景惨死之际的场景,心中怨气终于是消散了不少,也彻底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与理智。

    沉思片刻后,朱和坚缓缓道:“时至今日,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已经算是大获全功了!

    只可惜,由我主持这项计划之际,前期与中期还算是一切顺利,但最后阶段则是遭到周、赵二人的联手设局,险些是功败垂成,最后一步让周尚景摘了桃子!若不是周尚景及时赶至南京城内主持大局,朝廷中枢的集权大计说不定已是失败了!

    而父皇见到这般情况之后,就一定会怀疑我的能力,也一定会再次犹豫储君废立之事!尤其是我面对缙绅豪族之际的屡次妥协,必然是让父皇心中不喜!于我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果断!”

    贾伦问道:“那殿下您打算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果断?”

    朱和坚冷笑道:“自从抵达南京城后,我就一直在扮演一个老好人,但这种风格并不符合我的本性,不仅是束手束脚,还总是被人蹬鼻子上脸,还真是人善被人欺……但现在,随着朝廷中枢的集权计划已是大功告成,我也不必刻意再对任何人示好示弱,也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随后,朱和坚吩咐道:“贾伦,你秘密去见一下南京镇守太监席成,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我所交代的东西!嘿!那些缙绅豪族们不是一直都在向我索要公道吗?好啊,那我就给他们一个公道!

    还有,派人去传唤太子太师王保仁,还有那位吕德吕大才子!就说我有事情想与他们商议……尤其是王保仁那只老狐狸,看戏看了这么久,也该让他动一动了,否则还要他有何用处!”

    见朱和坚终于是要开始反击了,贾伦的阴鸷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就点头转身离开了。

    而朱和坚则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陷入了专注思索之中,一双冷眸同样是闪烁不断。

    ……

    ……

    ……

    ……

    笨人各有各的笨法,但聪明人的思维方式,大体上总是相似的。

    无论赵俊臣、还是周尚景,他们在制定一项计划之际,具体流程也是大差不差。

    首先,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项资源,仔细思索这些资源的具体用途,有哪些资源可以最大程度发挥自身优势?有哪些资源可以出人意料、发挥奇效?又有哪些资源还有更多潜力可挖?

    然后,根据各种资源的具体用途,初步构思出一系列的粗略计划,少则三五个、多则十余个,但基本上是多多益善;

    再然后,从可控性、收益率、成功机会、代价大小等等角度,详细分析这些粗略计划的不同利弊,逐个排除相对错误的选项、不断缩小选择范围;

    最后,则是根据局势走向与自身意图,选定两三个最终计划,不断完善、查漏补缺、同步推进、互为备用,尽可能的提升这些计划的成功机会、收益率、以及可控性。

    经过这一系列的流程与操作之后,计划落实之际自然是十拿九稳、胜算极大。

    然而,朱和坚虽然也是一个聪明人,但他的思维方式则是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朱和坚制定计划之际,总是优先根基自身意图与自己所擅长的做事方式制定出一项计划,然后才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种资源,把这些资源纷纷投入到已经选定的计划方案之中,尽力提升计划方案的成功机会与可控性。

    与此同时,在推行计划之际,相较于周尚景、赵俊臣等人的循序渐进、以我为主,朱和坚则是更加重视临机应变、削弱对手,为了最大程度的提升胜算,总是会不折手段的排除一切变数与隐患。

    这种思维方式,完全体现出了朱和坚的性格特征——偏激、自我、不计代价、不留余地!

    此时此刻,朱和坚依然秉持着这样的思路,他首先是明确了自身意图——向德庆皇帝以及满朝文武证明自己的能力与胆魄,顺便是报复缙绅豪族们近期以来的屡次为难——然后则是根据这个意图,制定了一项最符合自己秉性的计划……

    所以,一直等到贾伦转身离开房间、奉命行事之后,朱和坚才终于是进一步的查漏补缺、完善细节,一边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项资源,一边是寻找各种隐患与变数尽快排除。

    朱和坚的这种做事风格,看似是风险极大,但一直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就是因为朱和坚的敏锐与狠毒。

    他总是可以提前发现所有隐患,也总是可以提前清除所有变数。

    *

    “周尚景威望极高、权势根深蒂固,仅在南直隶境内,就有左布政使刘牧、按察使吕扬、以及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马森等等十余个身居高位的门生故吏……但他明面上并不能使用这些官方力量与我为敌,否则父皇首先就饶不了他……

    最麻烦的地方,还是周尚景在江南望族宋家的协助下,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而这些缙绅豪族又掌控着天下舆情,朝廷百官之中也有大半人与他们关系密切,所以我只要还在乎自身声誉,就不能无所顾忌的打压他们……

    与此同时,赵俊臣在南直隶境内也布下了多枚棋子,表面上只有一个南京户部侍郎曹文斌,但实际上还有南直隶巡抚、前阁老黄有容,以及东南巡阅使、大学士霍正源这二人躲在幕后主持大局……

    但与周尚景的情况类似,顾忌着父皇的态度,赵俊臣同样不可能使用这些官方力量与我为敌……更何况黄有容这个老家伙自从离开京城中枢之后就已经是冢中枯骨,霍正源则是胆魄方面存在明显缺陷,皆是不足为惧!

    真正需要忌惮的地方,还是赵俊臣所控制的‘联合船行’!这家船行现在已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庞然大物了,不仅是日进斗金、财力惊人,还控制着南直隶境内的大多数物资供应,可谓是棘手至极……”

    想到这里,朱和坚的表情愈发冷肃,只觉得敌方势力过于强大,而自己则是根基尚浅、势单力薄。

    “相较而言,我手里的牌就太少了……

    隐藏在暗处的百余名‘嘲风’死士,唯有等到釜底抽薪之际才能使用,南京镇守太监席成倒是愿意全力支持于我,但我目前阶段还不能过度依仗内廷的力量,否则就会影响到自身风评,太子太师王保仁近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观望看戏,若是能逼着他全力支持于我的话,倒是可以一股强大助力,但依然不可盲目依赖……

    除此之外,我就只剩下了父皇的态度、以及自身声誉这两张牌可用了……

    父皇两天前传来一道口谕——‘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有毁有誉,白璧无瑕者尽为碌碌’,显然是不满意我对缙绅豪族的让步,但还愿意再给我一次表现机会,也愿意一定程度上默许我手段更为激烈一些……

    而我这段时间屡屡遭到缙绅豪族的刁难,声誉风评已经出现了下滑迹象,但总体而言还算是非常不错,再加上我前段时间处理南京局势之际总体而言还算公正,朝野各界暂时还愿意信任我的表态与立场……”

    思及此处,朱和坚目光连闪,已经逐渐明晰了破局方向。

    朱和坚就是拥有这种天赋,可以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中,敏锐寻到某些关键节点!

    “首先,不能再让周尚景与赵俊臣这二人联手针对于我了,必须要设法破除这二人在南直隶境内的结盟!最好是逼着这两股势力狗咬狗相互内斗,由我分而破之!

    针对周尚景,既然他主要是利用江南望族宋家控制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所以只要想办法沉重打击了宋家,就可以让周尚景再也无法随意操控缙绅豪族们的行动……

    恰好,这段时间以来,父皇一直想要趁着赵俊臣与周尚景同时离开京城的机会扩张皇权,却一直遭到宋启文的各种阻挠,只要我设法重创了江南宋家,宋启文也会非常难受,无疑是为父皇出了一口恶气,不仅可以讨取父皇的欢心,也可以彻底化解父皇对我能力与担当的怀疑……

    至于赵俊臣……‘联合船行’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好下手,但他远在千里之外,南直隶境内的所有事情主要是交由霍正源幕后主持,而这个霍正源的胆魄不足,只要想办法把他恐吓退场,赵俊臣的计划布局也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大致整理清楚了思路对策之后,朱和坚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接着就抬手连拍两下。

    随着朱和坚的拍掌,一名侍卫推门进入了房间,安静站在朱和坚的身前,等待着朱和坚的吩咐。

    这名侍卫名叫郭守忠,在一众侍卫之中并不显眼,但实际上则是朱和坚麾下‘嘲风’死士的领头之人,负责干一些不可见光的脏活与湿活,乃是朱和坚身边仅次于贾伦的心腹之一。

    朱和坚抬头瞥了郭守忠一眼,吩咐道:“抽调少数‘嘲风’死士,在明晚之前,针对那位大学士霍正源,安排一场意外事故,暂且先不要危及霍正源的性命,但一定要让霍正源的身边随从死伤惨重,也一定要让霍正源亲眼目睹这场意外事故,越惨烈越好……明白了吗?”

    郭守忠默默点头,又稍稍等了片刻,见朱和坚没有更多吩咐之后,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朱和坚则是起身走到了书桌前,亲自执笔连续写下了好几封名帖与邀请函,内容是自己将在明晚于瞻园之内备下一场酒宴,邀请周尚景、霍正源、宋承仁等人赏脸赴宴。

    在朱和坚的设想之中,这将是一场鸿门宴。

    而就在朱和坚亲自书写名帖与邀请函之际,就突然听到书房门外有人禀报,说是江南才子吕德应召前来拜见朱和坚。

    听到这个禀报之后,朱和坚当即就停下了手上的事情,让人把吕德立刻召进书房相见。

    对于吕德这位“江南第二才子”,朱和坚是非常重视的。

    朱和坚当初架空了南京六部、接管了南京局势之后,若是没有吕德的出力协助与建言献策,朱和坚也不可能迅速恢复南京城内的失控秩序、有条不紊的处理平息各项争议。

    在此期间,吕德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与见识,让朱和坚愈发是重视这位大才子了,认为吕德的实际能力绝对不差于当初的赵山才多少,也绝对可以成为自己未来的得力臂助。

    但就像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一样,自从南直隶的缙绅豪族们开始频频与朱和坚作对之后,这个吕德吕大才子就突然间抽身离开了,任由朱和坚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再也不似从前一般积极出力献策。

    这一次,若不是朱和坚主动传唤,吕德恐怕还会继续躲着朱和坚。

    所以,朱和坚虽然欣赏吕德的才华与能力,但他对于吕德近期以来的袖手旁观也是极为不满,甚至是极为愤怒。

    朱和坚很擅长背叛别人,所以他最不能容忍别人背叛自己。

    朱和坚大致可以理解吕德近期以来袖手旁观的原因,但“理解”与“原谅”是两码事。

    不过,出于对吕德才能的爱惜,再加上自己身边也确实是缺少合格幕僚辅左,所以朱和坚依然愿意再给吕德一次选择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

    越是爱惜吕德的才华,朱和坚就越是不能接受吕德的首鼠两端。

    若是吕德不能抛弃自身的家族立场、毫无保留的效忠于朱和坚,那朱和坚宁愿毁掉他。

    ……

    PS:这几天需要在医院输液,所以更新会比较少。

    ……

    ……

    ……

    片刻之后,吕德迈步进入了瞻园书房之中。

    只见他脚步迟缓、垂头不敢与朱和坚直视,似乎是心中有愧。

    与此同时,朱和坚则是完全收敛了表情间所有的阴鸷与狠戾,再次换上了温雅与平和的面具。

    深深打量了吕德一眼之后,朱和坚轻声一叹,道:“吕公子,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我派人传唤你的时候,还想着你如果还是对我避而不见的话,那我就要亲自跑去吕家别院堵门了。”

    吕德身体轻轻一震,随后就向朱和坚深深躬身,颤声道:“学生有愧!有愧!当初王太师把学生引荐于殿下,让学生全力辅左殿下,殿下也一直是重用学生、信任学生,把学生引为心腹与知己,学生深感殿下的之恩德,明明已是下定决心,永世效忠殿下、报答殿下……”

    闻言之际,朱和坚沉默不语,似乎也是心情复杂,但目光之中则是闪过了一丝讥讽。

    吕德则是声音愈发颤抖,愧声道:“……但是当殿下陷入困境之后,学生碍于家族利益,竟是首鼠两端、弃殿下于不顾……简直就是不忠不义!学生辜负了殿下的信任、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有愧于自己所学的儒家教义……这些天以来,学生并不是躲着殿下,实在是没脸与殿下相见啊……”

    说到后面,吕德抬起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似乎已经因为心中愧恨而流泪不已了。

    朱和坚眼底深处的讥讽之意更为浓重,但表面上则是态度坦诚,缓声道:“是啊!这段时间以来,我被夹在缙绅豪族与皇族太监之间,一边是天下舆情之汹涌,一边是父皇的殷切期望,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可谓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在这种时候,我原本最是希望吕公子像是从前一般为我出谋划策,最不济也可以分担一些苦闷心绪,但你却偏偏选在这种时候离我而去,如果说我对你没有失望,那是绝无可能,就连愤恨、羞恼、哀怨也有许多……”

    说到这里,朱和坚又突然间话锋一转:“不过,我也理解你的难处,吕家乃是江南大族,而且还与许多境内豪族是联姻、世交的关系,当各家缙绅豪族联合表态之际,吕家不仅不能抽身事外,还必须要发挥出表率作用,否则就会受到非议与孤立,家族形象也会受损……

    而你作为吕家子弟,甚至是未来的吕家家主,这般情况下也是左右为难!你知道我不敢违背父皇心意、无法在皇庄的问题上退让妥协,若是继续辅左于我,就一定会站在自己的家族、世交、以及姻亲们的对立面,你不能下定这个决心,所以你就选择了逃避,对不对?”

    吕德依然垂着头不敢与朱和坚对视,但也没有否认朱和坚的这般说法。

    朱和坚再次摇头叹息,道:“我理解!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方面想要满足缙绅豪族们的期望,一方面又想要维护父皇的体面,明明是想要讨好所有人,结果却是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里外不是人……憋屈啊,当真是无比憋屈!”

    说到这里,朱和坚却又面现坚定:“但我转念一想,既然所有人皆是不满意,就连自己也深感憋屈,那就毫无疑问,证明我左右逢源的做法大错特错了!既然是大错特错,那我自然是要亡羊补牢、改弦易辙才行!”

    闻言之后,吕德身体又是一震,终于抬头望向朱和坚,问道:“殿下您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您决定站在哪边?是支持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还是……支持那些皇庄太监?”

    看样子,吕德是非常希望朱和坚支持缙绅豪族的,这样的话他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但朱和坚当即就打破了吕德的美好幻想,摇头道:“不!我不会支持缙绅豪族,我接下来将会全力支持南直隶境内的皇庄太监们!”

    “为什么?”吕德大为失望,忍不住追问道:“与缙绅豪族们为敌,难道殿下就不担心自己的声誉与人望受损吗?还是说,您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皇庄太监的种种恶行?”

    朱和坚表情平静、再次摇头,道:“吕公子你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你应该很清楚我这般选择的原因!”

    吕德沉默片刻之后,苦笑道:“是的,相较于缙绅豪族的声誉人望,殿下您当然是更重视陛下的看法!更何况,相较于陛下的态度明确,缙绅豪族们的态度就有些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了!

    陛下只是希望维持原状罢了,只要保证了南直隶境内各处皇庄的既得利益,其他事情都好说,而缙绅豪族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最初只是希望殿下出手惩处几名作恶多端、民怨最大的皇庄太监,但等到殿下您满足了这项要求之后,他们又想要趁机削减南直隶境内的皇庄数量……若是殿下您再次对他们妥协,他们就极有可能还会更进一步,想要彻底裁撤南直隶境内的全部皇庄了……

    所以,殿下您完全可以满足陛下的期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缙绅豪族们的要求……既然如此,那自然就要优先满足陛下的期望了!”

    朱和坚点头道:“正是如此!每次提及皇庄太监的时候,缙绅豪族们总是以受害者自居,但实际上你我都很清楚,他们双方皆不无辜!我并非是不知道皇庄太监的跋扈与妄为,但现在还不是出手拔除这项弊病的合适时机!于我而言,目前的唯一选择就是彻底放弃讨好所有人的想法,优先满足父皇的期望,也顾不得考虑别的事情了……”

    随后,见吕德不再说话,朱和坚则是态度愈发坦诚:“所以,我接下来一定会与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发生冲突,也一定会立场坚定、不折手段!但我顾念旧情,也非常欣赏吕公子的才华,实在不愿意与吕公子为敌,也实在不愿意伤害吕公子,所以我现在只想要知道吕公子你的立场!你是否也愿意抛弃首鼠两端的想法、继续辅左于我?”

    对于朱和坚的开门见山,吕德似乎有些措不及防,表情变幻不断,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见到吕德的犹豫不决之后,朱和坚心中愈发不喜、也愈发不耐,但表面上依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吕公子,以你的学问与家世,将来迟早是要入朝为官的,很容易就可以跻身于中枢重臣之列,即使是内阁辅臣也未必没有机会,所以你迟早也要直面这项难题,在中枢利益与家族利益之间做出取舍,躲是躲不过的!

    其实,关于这项难题,你有一个现成答桉可以参考,那就是江南望族宋家!宋家也是江南境内望族,论地位更强于吕家许多,吏部尚书宋启文也是宋家出身,但是当朝廷中枢决定要从南京六部收权之后,宋启文与宋家几乎是毫无犹豫,就表态全力支持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

    为何?他们难道不知道南京六部的权力延续,有利于境内的缙绅豪族吗?他们当然清楚!但他们还是毅然决定支持朝廷中枢!虽然宋家并没有公开表明这般态度,明面上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一直都在暗中配合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我认为宋家早就做好了被人拆穿真相的心理准备,也很清楚真相曝光之后他们一定会受到家乡缙绅豪族的指责,但他们依然是毫无犹豫!吕公子你认为,宋启文与宋家为何是这样的态度坚定?”

    吕德稍稍思索片刻后,摇头叹道:“因为宋家更清楚,朝廷中枢的不断集权乃是自古以来的必然大势,当朝廷中枢下定决心之后,南京六部就一定会失去权柄,或迟或早的问题罢了,任谁也不能违抗这股大势,与其是螳臂当车,还不如顺着这股大势为自己谋求更多利益!”

    朱和坚目光炯炯的看着吕德,问道:“那……吕公子你、还有你的家族,就可以违背大势吗?”

    吕德此前所言的“大势”二字,是指朝廷中枢的集权趋势,而朱和坚此刻所说的“大势”,则显然是另有深意,乃是暗示自己迟早都会荣登大宝、登基为皇。

    朱和坚的这般表态,看似是坦诚直率,但也暗含着威胁之意。

    与一位未来的皇帝作对,显然是极不理智的。

    相较于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与朱和坚产生冲突,把家族命运全部押在朱和坚身上才是真正的聪明做法。

    尤其是结合朱和坚前面的种种说法,说什么“不愿意伤害吕德”,这种威胁之意就更加明显了。

    吕德是一个聪明人,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就这样,沉默良久之后,吕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下定决心。

    只见吕德再一次向朱和坚深深躬身行礼,大声道:“既然殿下您这般看重学生,不仅没有责怪学生此前的首鼠两端,更还煞费苦心的规劝学生迷途知返,若是学生依然是死不悔改,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从今天开始,学生一定会毫无保留、再无犹豫,竭尽所能为殿下效力,也愿意全力说服家中长辈,让吕家全体族人与学生一同为殿下效力!”

    闻言之后,朱和坚不由是欣慰笑了,似乎是很开心吕德的迷途知返,当即就快步走到吕德身前,抬手用力拍了拍吕德肩膀,大声笑道:“吕公子的回心转意,于我而言不啻于汉高祖遇到了张良与萧何,必然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我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做一个烂好人了,只知道满足他人期待、为了声誉形象而畏手畏脚,却只会让别人肆无忌惮、得寸进尺,这种事情我实在是受够了!

    这个世道,做一个烂好人只会不断吃亏,还是直抒胸臆更为痛快,虽然一定会遭受各种非议,但只要有了吕公子的协助与分担,我又有何惧!”

    这般态度,看似是毫无芥蒂、求贤若渴。

    但实际上,因为吕德此前的屡屡犹豫,朱和坚心中已是极为不满。

    在朱和坚看来,吕德之所以是下定决心效忠自己,并不是因为他主观上愿意追随自己,也不是因为自己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只是因为自己最后时刻所暗示的威胁之意。

    这样的效忠,显然是极不牢靠的,若是将来出现了更大的威胁,吕德很有可能就会再次背叛自己。

    所以,朱和坚也就彻底熄灭了把吕德收为心腹的心思。

    而朱和坚这个时候的惺惺作态、刻意示好,只是想要利用吕德以及吕家,分化与离间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罢了。

    事实上,朱和坚不惜是暗示威胁,也要争取吕德的效忠,从一开始就是盯上了吕德与吕家的影响力。

    待到将来,朱和坚依然会对吕德笑脸相待,也依然会驱使吕德为自己做事,但只会把吕德视为是一个边缘朋党,绝不会把真正的机密任务交由吕德负责。

    心思转动之际,朱和坚已经明晰了吕德的未来定位。

    然而,吕德下一刻的表态,却是迅速推翻了朱和坚的心中想法。

    只见吕德表情认真,连连摇头道:“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追随殿下,那学生也就毫无保留、有话直说了!学生认为,殿下的这一番话并不正确!所谓好人总是吃亏、坏人总是占便宜的观点,虽然被许多人奉为真理,但实际上则是一种谬论!

    在学生看来,‘坏人’之所以总是占尽好处,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而是因为相较于所谓的‘好人’,绝大多数‘坏人’往往是更勤于思索、也更善于行动!‘坏人’时时刻刻都在思索着如何算计别人,有了想法之后也会迅速采取行动,而所谓‘好人’则是更倾向于安于现状,疏于思索与行动,吃亏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并不是‘坏人’占尽好处,而是勤思勤行之人占尽好处!可谓是天经地义!

    但只要勤于思索、勇于行动,‘好人’也可以占尽好处、把‘坏人’玩弄于股掌!还有些事情,‘好人’同样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更轻易做到!”

    顿了顿后,吕德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所以,殿下您完全不必直接与缙绅豪族爆发冲突,也完全不必是轻易舍弃自身声誉,只要手段足够巧妙,依然可以化解困境、控制局势!学生想到了一项计划,可以让您在实现自身意图之余,依然保持一贯以来的贤明形象……至于那些招受非议的事情,就由学生来干!”

    听到吕德的这般说法,朱和坚先是一愣,然后则是大喜过望,问道:“吕公子有何妙计?”

    若是还有别的选择,朱和坚当然不愿意放弃自身形象、与缙绅豪族们所代表的“民意”为敌。

    ……

    ……

    ……

    ……

    追问之际,朱和坚看似态度迫切,也确实有所期待,但心中也泛起了一丝怀疑。

    若是有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可以保全自己风评与人望,也可以彻底解决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之间的冲突,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也就罢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思维盲区,吕德可以发现这个办法也可以接受,毕竟吕德的才华与见识确实不凡,但……

    实在是太快了!

    吕德为何是这般迅速就想到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前一刻才表达了再次效忠之意,下一刻就已经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计划,甚至就连思索与推敲的过程都没有?

    吕德就算是才华出众、聪慧绝伦,也不可能拥有这般敏锐的才思!

    唯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吕德实际上早就想到这个办法了,但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愿意把这个办法讲出来。

    就像是早已经算计好了一般。

    心中生疑之际,朱和坚表面上却是不动神色,依然是一副毫无保留的信任模样,静静等待吕德详细解释他所构想的计划。

    在朱和坚的注视之下,吕德深吸一口气之后,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详细讲诉了出来。

    讲诉之际,吕德的表情既是悲壮也是坚定,就像是一位即将要牺牲自己的死士。

    听完了吕德的讲诉之后,朱和坚则是满脸震惊的盯着吕德,目光之中满是不可思议。

    吕德所讲诉的这项计划,与朱和坚此前所构想的计划有许多相似之处,基本思路大体相同。

    但吕德的这项计划,却是额外增添了两个环节。

    增添了这两个环节之后,朱和坚依然可以在缙绅豪族面前扮演好人,再也不必担心形象受损。

    而所有的非议、骂名、与敌视,则是全部转移到了吕德的身上,由他一个人独自承担。

    与此同时,这项计划一旦落实之后,朱和坚还顺便掌握了吕德的一个重要把柄!

    若是朱和坚将来把这个把柄公之于众,那吕德所需要承受的东西,就不只是缙绅豪族的非议与敌视这般简单了,而是会彻底的身败名裂,唯有以死谢罪才可以稍稍平息世人的激愤与谴责。

    总而言之,吕德所提出的这项计划,不仅是代替朱和坚扛下了所有争议,还拱手向朱和坚交出了一个投名状!

    换句话说,当朱和坚采纳了这项计划之后,接下来不论出于何种考虑,都只能把吕德彻底收纳为心腹了。

    于公,吕德为朱和坚背了黑锅、扛了骂名,朱和坚必须有所报答,若是他将来疏远了吕德,就不会再有真正的聪明人愿意毫无保留的投效于他了。

    于私,朱和坚掌握了吕德的关键把柄之后,已经可以随意决定吕德的生死命运,朱和坚重用吕德之际自然也会感到安心。

    最重要的是,在执行吕德的这项计划之际,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朱和坚无法借用任何外部力量,只能把自己的一部分秘密力量交由吕德指挥,而朱和坚的许多机密也一定会让吕德逐渐察觉……

    最终,朱和坚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

    其一,是把吕德接纳为真正的心腹,让两人彻底绑在一条船上。

    考虑到朱和坚身边一直缺少可靠人才,当他把吕德接纳为真正的心腹之后,就必然会不断重用吕德、也一定会让吕德逐渐知晓更多机密。

    其二,就是在计划完成之后直接杀人灭口,以防止吕德向外泄露自己的各种秘密。

    但吕德已经把一个至关重要的投名状交给了朱和坚,朱和坚随时都可以让吕德身败名裂,到时候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相信吕德所说的任何话。

    这般情况下,把吕德杀人灭口的选项,就显得多此一举、毫无必要了。

    *

    心中各种想法不断转动之际,朱和坚愣愣打量了吕德良久,终于是长叹一声,道:“吕公子的这项计划,对我而言固然是两全其美,不仅可以迅速平息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的冲突,也可以保全我的名声人望,让我不必遭到缙绅豪族们的非议……

    但这种两全其美,只是对我一人而言!对于吕公子而言,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若是被人拆穿了这项计划的关键之处,吕公子你必然是要身败名裂、万夫所指!就算是这项计划的关键之处没有被拆穿,你也需要独自承担所有压力与敌意,同样是不利于你的未来仕途!”

    说到这里,朱和坚连连摇头,似是态度坚定:“不行,这项计划不必再提!吕公子你将来还有大好前途,我绝对不能只为了维持自己的人望风评,就让你承担这样的压力与风险!”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态度之后,吕德当即是面现感激之色,但也是态度坚定,道:“殿下言重了,学生终究只是一个尚未入仕的举子罢了,而您不仅是一位皇子,更还有很大机会接任储位,是未来的大明之尊!

    所以还望殿下您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在您彻底稳固地位之前,声誉人望绝对不能受损!只要可以保证殿下的人望声誉不受损失,学生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说一句诛心的实话,待您将来继承了大统,学生必然是收获丰厚,暂时遭受一点非议与敌视又算是什么?”

    说完,见朱和坚还是有些犹豫,吕德长叹一声之后,问道:“殿下,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学生明明是上一刻才决定了回心转意、继续辅佐于您,为何是下一刻就想到了这项计划、可以替您排忧解难?”

    朱和坚当然觉得奇怪,他迟迟不愿意答应吕德的这项计划,除了惺惺作态之外,就是认为吕德提出这项计划的速度太快了,给他一种早有预谋、逼着自己把他接纳为心腹的感觉。

    于是,朱和坚点了点头,道:“这项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代价也太大,但吕公子这般迅速就能构想出来,确实是令人惊叹、不可思议。”

    吕德则是摇头道:“学生当然不可能这般快就想出这样一个计划!实际上,这段时间以来,学生虽然一直躲着殿下,但因为自己背弃殿下、不忠不义的做法,内心一直都在饱受折磨,只觉得无颜见人,尤其是见到殿下深陷困境之中进退维谷之后,学生更是愧疚难安,总是忍不住思索自己若是还在辅佐殿下的话,又能为殿下做些什么……而这项计划,就是学生这段时间以来的思索所得!”

    说到这里,吕德态度愈发恳切,再次劝道:“所以,还请殿下一定要采纳学生的这项计划!学生提出这项计划,不仅是为了帮助殿下解决眼前困境,更是想要为自己赎罪!唯有如此,学生才能释然自己曾经的卑劣之举,也才能与殿下坦然相处!”

    说完,吕德又一次向朱和坚深深躬身行礼。

    听到吕德的这般解释之后,朱和坚虽然没有完全相信,但内心疑虑终于是稍稍缓解了一些。

    最终,朱和坚也叹息一声,道:“既然吕公子已经这样说了,那就依计而行吧!”

    闻言之后,吕德大喜过望,当即从怀中掏出几张书信交给了朱和坚,道:“请殿下过目,这就是学生这项计划之中的关键之物!”

    朱和坚接过几封书信之后仔细翻看,良久之后点头道:“确实是惟妙惟肖、毫无破绽,吕公子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

    这几封书信,不仅是吕德所提计划的关键之物,也是吕德交给朱和坚的把柄与投名状。

    收到了这个投名状之后,朱和坚也就再无疑虑,当即说道:“吕公子的这项计划,必然是需要许多秘密人手,不能借助官府力量,也不能驱使身边之人,否则就很容易让周尚景与缙绅豪族们看出迹象……这样吧,我这里有一面铜牌交给吕公子,吕公子持有这面铜牌之后,就前往城东崇明街的石记茶馆,那里有一些我隐藏在暗处的人手,你可以随意调用他们!”

    朱和坚所说的“人手”,自然就是他精心蓄养的“嘲风”死士了。

    而朱和坚隐藏在暗处的诸多机密,至此也终于是向吕德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

    接下来,朱和坚又与吕德商议了许多计划细节之事,一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吕德终于是告辞离开。

    却说,吕德有一名心腹书童,名叫吕平,乃是吕德自幼相伴的总角之交,两人名为主仆,实为挚友,所以吕德也从来不会向吕平隐瞒任何事情。

    在吕德进入瞻园晋见七皇子朱和坚期间,吕平一直候在瞻园外面,当他见到吕德终于走出了瞻园大门之后,就快步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问道:“公子,一切顺利?”

    吕德俊俏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自嘲笑意,点头道:“一切顺利,总算是寻到了一个合理借口与合适时机,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了……

    想要被这位七皇子殿下收纳为心腹,绝不是一件易事,若是通过正常方法,哪怕是一直尽心尽力为他做事,也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的考验与摸底,以及各种各样、或明或暗的试探,才有机会赢取他的初步信任……若是想要迅速被他视为心腹,就只能使用这种非常手段了……”

    ……

    ……

    ……

    ……

    说话之际,除了那一缕自嘲笑意之外,吕德的神情态度,总体而言还算是冷静镇定。

    但吕平与吕德自幼相交,最是熟悉吕德的情绪变化,却是可以看出吕德隐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惶恐之意。

    很显然,吕德已经选好了未来道路,但他也无法预测这条道路的尽头究竟是好是坏。

    稍稍犹豫了一下,吕平并没有揭穿吕德的真实情绪,只是忍不住追问道:“值吗?”

    吕德耸了耸肩,笑道:“说实话,仔细想想,我觉得完全不值!但一时冲动之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办?走到头呗!”

    说话间,吕德垂头把玩了一下手里的铜牌,已是转移了话题,挥手道:“咱们现在去城东崇明街的石记茶馆……探一探这位七皇子殿下的家底与机密,看他究竟值不值得咱们押上全部!”

    说完,吕德就已经迈步走向了自己的马车,而吕平轻轻摇头之后,也连忙跟了上去。

    *

    与此同时,朱和坚站在瞻园前庭的一座高阁楼上,默默注视着吕德的离去背影,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朱和坚完全继承了德庆皇帝的多疑天性,更还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从来都不愿意轻易相信任何人。

    就像是吕德所言一般,若是正常情况的话,当他投效于朱和坚门下之后,就算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努力做事,也至少需要经过三五年时间的观察与摸底,以及各种各样、或明或暗的试探之后,才有机会赢取朱和坚的初步信任,也才拥有资格稍稍接触朱和坚的一部分秘密。

    譬如是“嘲风”死士的存在。

    “嘲风”死士的存在无疑是朱和坚最核心的机密之一,曾经多次奉命执行了朱和坚的秘密行动——譬如是当初赵山才的恩师、前任太子太师何明的灭门惨桉。

    但现在,受迫于南直隶的复杂局势、以及内心深处对于周尚景后续布局的畏惧,再加上吕德又是要代替朱和坚扛下所有争议骂名、又是把自己的重要把柄拱手相送,所以朱和坚也是别无选择,只能让吕德直接与“嘲风”死士进行接触。

    这种情况严重违背了朱和坚的多疑本性,让朱和坚非常不舒服,总觉得内心不安、别扭至极。

    以吕德的聪慧,与“嘲风”死士进行接触之后,必然是可以顺势窥探到朱和坚的许多机密。

    所以,目送着吕德离开之后,朱和坚当即就想派人向“嘲风”死士传令,让他们与吕德进行接触之际一定要守好自己的嘴巴,绝对不能向吕德透漏任何多余的消息,顺便是密切监视、伺机试探。

    然而,想到这里之际,朱和坚却又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有合格人选可以胜任这项任务!

    像是吕德这样的聪明人,监视与试探之际一定要手段巧妙才行,否则只会被他看出痕迹、适得其反。

    因为多疑本性,朱和坚手下的真正心腹只有寥寥几人,随他前来南京城的心腹更是只有长随太监贾伦与“嘲风”死士首领郭守忠二人,也唯有这两人有能力执行这项任务。

    而现在,贾伦正在秘密联系南京镇守太监席成,郭守忠也奉命离开执行任务去了,所以朱和坚短时间内竟是无法寻到一个可靠人选,可以执行监视与试探吕德的任务。

    发现这一点之后,朱和坚心情愈发烦闷,暗暗想道:“我从幕后走到台前只有短短半年时间,底蕴太浅了,再加上我挑选心腹之际总是过于谨慎,手底下的可靠帮手自然是少之又少,用人之际总是捉襟见肘……

    从这方面来看,把这个吕德直接吸纳为心腹虽然很冒险,但毕竟已经掌握了他的关键把柄,也算是心中有底,只要使用之际谨慎小心一些,也许会是一件好事……”

    这般自我宽慰之后,朱和坚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就转身返回书房,又迅速写了一封密信,内容是吩咐郭守忠在执行目前任务之余,也分心关注一下吕德与“嘲风”死士的接触情况。

    写完了密信之后,朱和坚就唤来了一位侍卫,交代道:“立刻寻到郭守忠,把这封密信交给他……然后再去打探一下太子太师王保仁的消息,我明明是同时召唤了他与吕德二人相见,但现在吕德已经离开了,王太师却依然是迟迟未能现身,打探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位王太师也想躲着我不成?”

    那位侍卫把密信收进怀中之后,就快声禀报道:“卑职正想要禀报殿下,咱们派人前往王太师的府上向王太师传信之际,却发现王太师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府邸,所以就无法向他及时传达消息,但卑职已经让人守在王太师的府外,一旦是王太师返回之后,就会立刻向他传达殿下的召见之意。”

    朱和坚微微一愣,问道:“王太师不在自己的府中?他去了哪里?”

    那位侍卫稍稍迟疑之后,答道:“王太师的府中之人并不愿意向咱们透漏更多消息,但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在东园外面发现了王太师的坐轿!”

    王保仁去了东园!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朱和坚当即是目光一闪。

    与瞻园一样,东园也是南京城内的着名园林之一。

    几十年前,江南大族宋家掷下重金,购下东园作为宋家族人在南京城内的栖身别院。

    而周尚景抵达南京之后,就选择了东园作为自己的暂居之处。

    所以,王保仁去了东园,极有可能就是为了秘密拜访周尚景!

    这两个老狐狸的私下碰面,无疑将会直接影响到南直隶局势的后续走向。

    在赵俊臣崛起之前,王保仁曾经是最有机会挑战周尚景庙堂地位的政敌,这两人几十年来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明争暗斗、相互算计,可谓是积怨极深,绝无可能冰释前嫌。

    与此同时,王保仁目前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太子太师的虚衔,所以他的唯一使命就是辅左与教导太子储君,也唯有以太子储君作为支点与抓手,王保仁才可以寻到机会重返庙堂核心。

    所以,听到王保仁秘密拜访周尚景的消息之后,朱和坚倒是不担心王保仁会背弃自己、选择与周尚景合谋联手。

    只是稍稍思索片刻之后,朱和坚就已经大致猜到了王保仁去见周尚景的真实用意。

    周尚景抵达南京城之后,最初还算是比较活跃,频频与南直隶各界接触,但随着朱和坚再次对他秘密投毒之后,周尚景的胃疾就迅速出现了恶化迹象。

    尤其是最近几天以来,周尚景一直蛰居于东园之内,不仅是再也没有公开露面,还谢绝了所有客人的探访。

    与此同时,周尚景的好友、江南宋家的老家主宋承仁,则是派人四处秘密寻购各种珍贵药材,南京城内的几位名医也皆是被召进了东园之中至今没有离开。

    至于住在东园之中的宋家族人,也皆是对周尚景的情况讳莫如深,面对各方势力的打探之际总是三缄其口。

    在三天之前,一位宋家年轻子弟曾经无意间泄露了一点消息,说他非常担心周尚景的身体状况,很快就引发了各种猜测与议论。

    但到了第二天,还不等各方势力进一步打探情况,居住于东园之中的全体宋家族人就皆是受到了牵连,被宋承仁给集体禁足了。

    这些迹象结合在一起,南京城内的各方势力就纷纷揣测,认为周尚景一定是病情严重,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是这般的大动干戈、郑重其事。

    不过,因为周尚景与宋承仁严密封锁了所有消息,所以虽然所有人皆是推测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极差,但这个猜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周尚景的身体状况又具体恶化到了怎样的程度,却是无人知晓详细状况。

    这般情况下,王保仁秘密拜访周尚景,很显然就是为了亲眼验证周尚景的真实状况。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朱和坚的苍白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点头道:“这是一件好事!王太师主动拜访周尚景,就意味着他终于不再是作壁上观,已经准备要亲自下场了!而他一旦是决定亲自下场,就只能选择全力支持于我,对我而言无疑是一大助力!

    说起来,不久前京城那边才刚刚传来消息,说是父皇已经传旨软禁了三哥,甚至不愿意召见三哥听他解释……这个老家伙显然是一直在等这个消息,一定要等到储君废立之事彻底确定之后才会出手,还真是性子谨慎!”

    *

    而就在朱和坚这般评价的同时,太子太师王保仁苦候多时之后,也终于是亲眼见到了周尚景。

    周尚景这段时间一直是谢绝见客,前几天就连七皇子朱和坚的亲自拜见也遭到了拒绝,想要与他相见并不是一件易事。

    王保仁虽然是太子太师、还是周尚景的老对手,但也是在东园之内苦等了大半个时辰,又反复强调了自己一定要与周尚景相见的坚定态度,可谓是死缠烂打,才终于争取到了与周尚景相见的机会。

    周尚景与王保仁的会面之处,乃是东园内一处位置隐蔽的书房。

    当王保仁被人带进书房之后,就立刻抬头仔细打量周尚景的情况。

    而周尚景此时所展现的形象与气色,却让王保仁不由是心中大为震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