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现在南京各界皆是传言,说是周尚景身体状况已是极差,甚至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这些传言可谓是有鼻子有眼,让所有人皆是深信不疑。
听到这些传言之后,王保仁的心情可谓是格外复杂,又是轻松、又是失落。
轻松是因为,如果周尚景就这样病死于南京城的话,王保仁认为自己就将是再无阻碍,很快就可以重返庙堂核心、位极人臣。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周党”的势力过于强大深厚,待周尚景病死之后,德庆皇帝就一定会出手肢解“周党”,但为了防止赵俊臣趁机获利,也为了稳定庙堂局势,德庆皇帝到时候也一定会重用王保仁、扶持王保仁。
与此同时,王保仁也不认为赵俊臣对于自己而言是一个威胁,赵俊臣的心智与手段固然皆是不俗,但相较于周尚景的无懈可击、底蕴深厚,赵俊臣的破绽太多、底蕴也太浅,有太多办法可以针对了。
失落是因为,在周尚景病死之后,王保仁就再也没有机会正面打败周尚景了。
这些年来,王保仁与周尚景明争暗斗、相互算计,却总是败多胜少,就算是偶尔小胜一次,也很快就会被周尚景逆转翻盘。
所以就像是德庆皇帝一样,这件事情已经变成了王保仁的心病,他一直都想要以自己的手段与心智、无可置疑的正面胜过周尚景一次!
王保仁很清楚自己的复杂心情由何而来,但他依然是无法分辨清楚,在自己的复杂心情之中,究竟是轻松之意更多、还是失落之意更多。
但当王保仁在东园书房之中见到周尚景之后,他当即就明白了——自己此前绝对是轻松之意更多!
王保仁原本还以为,既然所有人皆是认定周尚景已经病入膏肓,而且各种迹象也皆是佐证了这一点,所以周尚景就算是还没有病入膏肓,也一定是行将就木了。
但王保仁亲眼见到周尚景之后,却骇然发现——被所有人皆是视为命不久矣的周尚景,这个时候正坐在一张茶桌旁与王保仁平静对视,只见他面带笑意、态度从容,虽然体型与面容相较于上次相见之际明显消瘦了一些,但依然是脸色红润、腰身挺拔、双目有神、精力充足!
这哪里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样子?
这样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分明是还可以再活十年时间!
亲眼见到周尚景的这般状况之后,王保仁当即是心中急转,不断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难道说,关于周尚景已经病入膏肓的各种谣言与迹象,皆是周尚景自己刻意传播推动的?
周尚景为何要故意传播与推动这些假消息?难道是示弱之计?
但周尚景接见自己之际,为何没有丝毫伪装?是为了表示诚意?又为何要表示诚意?
这般不断思索之际,王保仁心底深处还涌现出了一股莫大的失望感。
若是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依然良好,就意味着自己将来若是还想要重返庙堂核心、位极人臣,就依然需要突破周尚景的压制与阻碍,不可能像是预想一般轻松且迅速了。
这种失望感是如此强烈,也就让王保仁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此前听说了周尚景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内心情绪绝对是轻松大于失落,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多少信心可以胜过周尚景。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王保仁不由是摇头失笑,对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怯弱又是无奈又是不甘,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与坦然。
*
“最近坊间一直都有传言,说是周首辅身体状况不佳,我心中有些担忧,更有些关切,所以特来探望!如今见到周首辅依然精神矍铄,我也就安心了!”
说话间,王保仁冲着周尚景拱手示意,然后就自行拉开椅子坐在了茶桌旁边,与周尚景平静对视。
另一边,周尚景也一直都在仔细打量王保仁的表情神态,对于王保仁的心情变化与真实想法更是洞若观火。
见到王保仁这般快就恢复了平静之后,周尚景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欣赏。
但周尚景并没有直接回应王保仁的试探,而是亲自起身为王保仁斟了一杯香茗,把茶杯推倒了王保仁的面前,感叹着笑道:“你我二人上一次单独相见饮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吧?”
王保仁轻轻点头,道:“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回想起了依然是记忆犹新!当时我与周首辅争夺吏部大权、相互攻讦不断,最终还是棋差一招、以惨败收场,不仅彻底失去了吏部权力,也彻底失去了留在庙堂中枢的机会,被流放于南京六部养老……
待我凄凉离开京城之际,曾经的门人朋党皆已是树倒猢狲散,仅有寥寥几人到场相送,而就在我感慨着世态炎凉之际,却万万没有想到,周首辅竟是特意现身与我辞别,当时你也像是现在这般,为我斟茶、与我谈话,甚至还主动为我分析了当年那场党争的胜败关键!”
说到这里,王保仁端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又摇头感叹道:“当时的场景,可谓是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啊!”
周尚景也叹息一声,缓缓道:“老夫当年之所以是主动现身为王太师送行、与王太师深谈交心,其实是另有所图、不安好心。”
王保仁点了点头,笑道:“当然,我知道!你当时之所以是详细为我剖析了我在那场党争之中的几处败因,就是想让我深切明白,我的那场惨败并不冤枉,在你的阳谋逼迫之下,我当时不论是怎样选择,都无法改变结局!
换句话说,你就是想让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是你的对手,然后就可以彻底挫败我的野心与志气,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彻底颓丧,我前往南京城之后也就可以安心养老,不再幻想着东山再起、与你再决雌雄!然后你就可以彻底消除我这个隐患了!”
周尚景也笑了,道:“只可惜,老夫的攻心之策终究是失败了,王太师被流放于南京六部之后,不仅没有安心养老、一蹶不振,反而是逐渐整合了南京六部的势力,把南京官场的失意者们逐渐整合于一体,声势逐渐兴起,也就逐渐拥有了再次挑战老夫的底气!
所以,当初你被任命为太子太师,眼看着就要重返庙堂中枢,老夫就刻意推动局势,引诱赵俊臣提出了整顿南京六部、从南京六部收回权柄的计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对你釜底抽薪,一举覆灭你在南京六部的所蓄势力,让你长达十年时间的苦心经营尽数付之东流!”
王保仁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怨愤与痛苦,喃喃道:“这项计划一旦提出之后,你就可以联合陛下、赵俊臣、清流等等庙堂中枢各方势力一同针对于我,我自然是毫无反抗之力!嘿,联强欺弱、大势压人!又是你的阳谋!”
周尚景表情间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同情:“对,就是联强欺弱、大势压人!老夫利用这般手段,逼着王太师亲手肃清了你在南京六部的全部朋党心腹……说实话,对于这种手段,就连老夫也觉得过于残忍了!
原本还盼望着,再次受到这般重挫之后,你无论如何也应该一蹶不振了吧?却没想到,你不仅是再次扛住了这场打击,反而是愈挫愈勇、趁机向陛下换取了事情结束之后就可以重返中枢入阁辅政的承诺……唉,若是换位而处,老夫自问是绝对没有王太师这种坚定意志的,这是老夫最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你身上最棘手的地方!”
王保仁缓缓摇头,自嘲笑道:“意志坚定?只不过是畏死罢了!于我而言,一切皆是可以输掉,即便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重头再来也不算晚,但若是输掉了志气,就相当于曾经的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罢了……
在我看来,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早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只不过身体上又拖延了几十年时间,一直等到五六十岁才终于不再动弹、入土下葬罢了!但我不想当一具行尸走肉,所以我必须是越挫越勇、只能是冥顽不化!”
闻言之后,周尚景表情间再次闪过了一丝欣赏之意:“畏死……对啊!老夫也畏死!越老越畏!”
王保仁刻意向周尚景袒露心声,一方面是为了回应周尚景的诚意,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把话题转回到生老病死的事情上。
于是,王保仁趁机再次试探道:“哦?以周首辅的豁达与睿智,竟然也会畏死?近段时间以来,南京各界皆是传言周首辅病入膏肓,各种迹象也皆是加强了这般传言的可信度,应该就是源于周首辅的刻意推动吧?以周首辅的年纪,竟然是到处传播自己命不久矣的谣言,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难道就不担心谣言应验?”
周尚景缓缓摇头:“对王太师而言,一旦是丧失了意志,即便是身体还在苟延残喘,但人就已经算是死了……而老夫对于生死之事,则是另有看法!
在老夫看来,一个人的死亡标志,并不是他丧失了意志与初心,也不是他的尸身下葬入土,而是他苦心经营一生的成就与遗产,遭到了彻底的覆灭,他曾经的事迹与功业,也受到了彻底的遗忘,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王保仁闻言之后不由一愣,苦笑道:“周首辅在庙堂中枢屹立多年不倒,长达二十年间的位极人臣,为了维稳大明江山立下了无数的功劳与苦劳,朋党门生也是遍布天下,所以也唯有周首辅这样的人物,才会拥有这样的生死观念吧!而我则是早早就被周首辅流放于南京,功绩远远不够显赫,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遗产,自然是无法对这种观念感同身受了!”
周尚景叹息道:“是啊,老夫在庙堂中枢屹立多年,还是长达二十年的位极人臣……最初时候,老夫也没什么高尚志向,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尽可能的升官发财罢了!但随着老夫的权位越来越高,为大明江山所投入的精力与心思也是越来越多,就越发看重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说句僭越的话,在老夫眼中,大明江山不仅是陛下的祖业,也是老夫的终身心血所系!时至今日,老夫宁愿是周家衰落、‘周党’败亡,也不愿意看到大明江山出现任何隐患与动荡!”
周尚景的这一番话斩钉截铁、语气坚定,让王保仁不由是有些动容。
与此同时,王保仁也是心中奇怪,不知道周尚景为何要向自己讲诉这些东西。
暗暗思索之际,王保仁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周尚景的表情变化,却又突然间发现了一处奇怪迹象,不由是心中一动。
就在不久之前,王保仁初见周尚景之际,周尚景还是精神饱满、腰身挺拔、目光炯炯,完全不似身体有恙的样子。
但现在,仅仅是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周尚景的精神状态就已是迅速出现了萎靡迹象,腰身也逐渐佝偻无力,目光更是暗淡了许多,不似刚才一般炯炯有神。
最重要的是,房间之内明明是不算炎热,但周尚景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微汗丝,呼吸也粗重了许多。
这分明是元气严重亏损的模样。
难道说……周尚景此前所展现的精神矍铄、身体无恙的模样,才是真正的伪装?实际上周尚景的身体状况确实已是极差,只是与自己相见之前刻意服用了某种补药,所以才强撑起了身体与精神状态?
周尚景在自己面前强撑,显然是不想要示弱于人,但他明明是服用了补药,却依然是只能坚持片刻时间……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周尚景的实际身体状况比预想之中还要更差一些?
想到这里,王保仁目光闪烁不断。
而周尚景注意到王保仁的目光停留之处,又伸手摸了摸自己鬓角处的密密汗丝,似乎也知道自己就要快露馅了。
所以,周尚景苦笑一声之后,索性也就开门见山,道:“所以,为了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有些事情老夫必须要做!即便是与未来的储君太子为敌、引起了他的强烈敌视,于老夫个人而言后患无穷,也是在所不惜!”
……
……
……
……
作为周尚景的老对手,虽然相互算计之际总是败多胜少,但王保仁一直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周尚景。
在王保仁看来,周尚景从来不是一个大公无私之辈,他当然有顾全大局的公心,但私心也绝对不少,为官之道就是“公私兼顾”四字。
在稳定朝廷大局的前提下,周尚景总是尽量为自己与党羽们争取各种好处,在保证自己与党羽们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周尚景也总是会尽力为大明江山做些益事;即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私利而影响朝廷大局,也不会为了朝廷大局而损及自己的私心私利。
总而言之,周尚景最是善于平衡“公利”与“私利”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会让这两者相互冲突。
最近这几天,王保仁在闲暇之际,就曾是详细分析了周尚景对于农务改革新政的真实态度与处理手法,颇是惊叹于周尚景的高明手腕。
在周尚景看来,明朝境内的粮荒困境已是迫在眉睫,必须要迅速做出改变,所以农务改革新政乃是势在必行之事,但这项新政又损害了全天下缙绅的利益,极有可能会动摇自己的势力根基。
若是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必然是左右为难,只能在“公义”与“私利”之间做出取舍。
但周尚景又是如何处理这项难题的?
他首先是默许了农务改革新政的制定与推行,因为他必须要协助赵俊臣扭转明朝境内的粮荒困境,然后又在兴州境内布局,给赵俊臣设下了一处陷阱,设法破坏兴州境内的农政改革,因为他必须要给自己的支持者们一个交代、一个宣泄机会。
这种做法,看似是自相矛盾、左右互搏,但若是再结合潞州府境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可以大致推断出周尚景的真实企图了。
赵俊臣在推行农务改革新政之际,首先是选择了十处州府作为试点。
而这十处州府之中,又以山东来州、北直隶兴州,以及山西潞州这三处地方最为关键。
山东来州境内遍布大量盐碱地,耕田面积广阔,但绝大多数都是劣田,最适合农务改革新政的推广,而且还有“赵党”成员之一、山东布政使李立德亲自盯着此事。
所以,一旦是来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进展顺利、成果斐然,不仅是可以极大增强这项新政的说服力,也可以让李立德政绩显赫、青云直上,“赵党”也可以趁机再次扩张势力。
只可惜,因为“周党”成员之一、前任山东巡抚陆远安的阳奉阴违、极力阻挠,来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推广并不顺利,一度是毫无进展。
最终,赵俊臣虽然也暂时扳倒了陆远安,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来州境内的所有耕地已经种上了谷子、小麦等等旧作物,也就错过了推广农务改革新政的最佳时机。
至于北直隶境内的兴州,与京城相距较近,又是交通便利,同样有“赵党”成员、兴州同知柳子岷亲自督办此事。
一旦是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进展顺利、成果斐然,就可以迅速扩散农务改革新政的影响力,柳子岷也可以一跃成为庙堂之中的耀眼新星。
但周尚景则是在兴州境内推动了一场民变,险些就要搅黄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
若不是赵俊臣及时亲自赶到了兴州境内,若不是赵俊臣抽出底牌以周尚景的性命作为筹码与“周党”达成了交易,若不是赵俊臣恰好随身携带着大批黄金,兴州境内的农务改革说不定已经以失败告终了。
如果只看周尚景的这两步棋,恐怕所有人皆会认为,周尚景就是出于私心,想要阻挠农务改革新政的推行。
但实际上,周尚景对于潞州府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却是至始至终都没有添设任何阻碍,反而是暗中支持、大力协助!
这是因为,潞州知府孙淼乃是周尚景的门生,负责山西境内农政的山西布政使王淳也是“周党”成员之一。
虽然山西巡抚左兰山是“赵党”核心成员之一,但他不仅是上任时间太短,而且他曾经是内阁辅臣,已经不再有更进一步的晋升空间,所以就算是潞州府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推行顺利、成果斐然,左兰山与“赵党”也捞不到多少实际好处。
因为当年的灭蝗之事,潞州百姓皆是对赵俊臣印象极佳、深信不疑,赵俊臣去年奔赴陕甘三边、途径潞州之际,也亲自向潞州百姓宣扬了农务改革新政的种种好处,所以潞州境内的群众基础最好,推行农务改革的阻力也最小。
这般情况下,若是潞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最终失败了,那无论朝廷中枢还是民间百姓,就皆是不会责怪“周党”成员办事不利。
对于朝廷而言,既然各地的农务新政改革皆是最终失败了,就只能证明农务改革新政本身就不符合实际,自然是不会责怪主持潞州农政的几位“周党”成员。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愿意参与农务改革新政,完全是因为信任赵俊臣的缘故,与境内父母官毫无关系,所以他们到时候只会怨怼赵俊臣误导了自己,也不会迁怒于“周党”官员。
反之,一旦是潞州境内的农务改革新政推广顺利、成果显着,督办此事的“周党”官员就可以尽揽所有功劳与好处,甚至还可以趁势从赵俊臣手中夺走农务改革新政的主导权!
毕竟,由“赵党”成员亲自督办的农务改革新政皆是失败了,由“周党”成员所督办的农务改革新政则皆是大获成功,所以农务改革新政之事虽然是由你赵俊臣首先提议的,但理应是交由“周党”全面接管!
到时候,“周党”不仅是拥有了相关实权,也承担了相关责任,又收获了影响力、政绩、以及晋升渠道,再加上周尚景的暗中引导,自然就不会继续抗拒农务改革的事情,反而是会逐渐变成农务改革新政的支持者与推动者。
这样一来,周尚景不仅是可以彻底促成农务改革新政的全面推行,化解了“周党”势力的阻力,又借机把农政大权收进了囊中,说不定还可以趁势插手户部衙门,让“周党”势力食髓知味、占尽好处。
这就是周尚景“公私兼顾”的高明手腕,也是王保仁最敬佩周尚景的地方。
*
但此时,听到周尚景“在所不惜”的表态之后,再看到周尚景的坚定神色,王保仁却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周尚景了。
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让周尚景这样的态度决绝、义无反顾?竟是舍弃了他一贯以来“公私兼顾”的为官之道,宁愿是让自己陷入险地、后患无穷,也一定要放手一搏?
王保仁原本还以为,周尚景故意在南京城内布局刁难七皇子朱和坚,只是出于抗衡皇权扩张的考虑,但现在来看,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皇权与臣权,总是此消彼长,时而是皇权压过臣权、时而是臣权反制皇权,但总体而言谁也离不开谁、谁也消灭不了谁,周尚景作为臣权之代表,完全不必计较一时之胜负,也完全不必为了抵抗皇权一时之扩张而放弃私利、赌上一切。
所以,必然是周尚景敏锐察觉到了某件事情,这件事情一定是极为隐蔽,以至于王保仁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又一定是极为关键,足以影响到整个大明江山的兴衰存亡,所以才会让周尚景宁愿是承担风险、赌上一切。
再联想到周尚景刻意针对七皇子朱和坚的种种布局,王保仁骤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由是表情微变,隐约间已经想到了关键之处。
唯有未来的明朝皇帝,才有资格影响到整个大明江山的兴衰存亡!
难道,是周尚景对于七皇子朱和坚本人有什么非常不好的看法?
想到这里,虽然明知道书房之中再无他人,但王保仁还是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问道:“周首辅,您难道是怀疑七皇子殿下他……”
周尚景摇头轻叹:“王太师难道不觉得,咱们这位七皇子殿下与当年的隋炀帝杨广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吗?
杨广最初也不是隋朝储君,当时的隋朝储君乃是他的嫡兄杨勇,此人性格宽仁、直率坦诚,虽然也存在一些缺陷,但如果耐心调教一番,也依然有机会成为一代明君。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素质不错的储君,却是屡屡遭到隋文帝的责罚与厌恶,这里面自然是免不了杨广的背刺与陷害……
与此同时,杨广则是生活俭约朴素,恭敬对待朝臣,礼节极其谦卑,在隋朝诸位皇子之中风评最佳,逐渐成为了隋文帝最喜爱、最器重的皇子,然后他就夺走了嫡兄杨勇的储位、继承了隋朝大统……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王太师你也清楚,杨广曾经的所有俭约恭顺皆是伪装罢了,登基之后很快就原形毕露,不仅是好大喜功、骄奢Yin逸,更是倒行逆施、肆意妄为,所以隋朝很快就二世而亡了……”
王保仁眉头紧皱,道:“这样一说,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但仅凭这几处相似迹象就妄自恶意揣测的话,恐怕是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周尚景再次摇头:“当然不仅仅是妄自揣测、捕风捉影……王太师且看老夫近年来所收集的种种左证!”
说话间,周尚景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了王保仁。
王保仁表情凝重,连忙是低头翻看,只见到这本册子之中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名字,后面标注着他们的身份来历、有些是朝廷小吏、有些是民间商贾、有些是勋贵子弟,还有些是内廷宦官。
与此同时,这本册子之中还粗略记录着这些人曾经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事情所引发的后续影响。
仔细阅读了所有内容之后,王保仁很快就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只要仔细推敲一番,就发现这些人似乎皆是与七皇子朱和坚存在某种联系,而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则皆是对太子朱和堉造成了各种不利影响,或者是让朱和堉办砸了差事、或者是让朱和堉树立了更多的敌人、又或者是恶化了朱和堉的朝野风评……
最重要的是,自从七皇子朱和坚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接任储位的迹象愈发明显之后,这些人就无一例外,皆是在短时间内纷纷死于非命!
这世上绝对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所以,这些人极有可能就是朱和坚的手中棋子,但随着朱和坚即将要接替储位,为了抹除罪证痕迹、彻底洗白自己,就皆是被他杀人灭口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之后,王保仁不由是倒吸一口冷气,表情变幻不定、沉默良久不语。
在王保仁翻阅册子之际,周尚景则是气色愈发衰败,精神状态也是肉眼可见的逐渐萎靡,额头虚汗更是涔涔不断。
很显然,就像是王保仁所推测一般,周尚景的身体状况已是极为不堪,此前就是使用补药强撑状态想要诈唬他罢了。
但周尚景依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是服用了补药,却还是无法坚持稍长时间,很快就在王保仁面前露出了马脚。
这个时候,周尚景也索性是不再强撑掩饰了,缓缓道:“老夫的身体状况,王太师你也亲眼看到了,即便是与你相见之前特意服用了补药,也依然只能强撑短短片刻时间……嘿,连补药都不能稍稍撑起身体,恐怕是命不久矣了……
但老夫撒手人寰之前,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大明江山,若是把大明江山交给一位翻脸无情、城府深沉、阴毒狠辣、偏激妄为的皇帝,恐怕这大明江山很快就要受他葬送!所以,老夫才会义无反顾的设局针对这位七皇子殿下!”
听到周尚景的坦诚心意之后,王保仁再次动容,但犹豫良久之后,还是摇头道:“我大概可以理解周首辅的担忧……但周首辅的所有怀疑,只是源于一系列旁证,并没有任何确凿无疑的实证!仅凭这些说法,并不足以说服我与你一同猜疑七皇子,更不足以说服我与你联手针对七皇子!”
周尚景轻叹一声,劝道:“当然并不仅仅只有这些旁证!最近这大半年以来,老夫看似是在不断的故意刁难七皇子,但实际上老夫并不只是存心与他为敌,而是不断的推动局势变化,逼着这位七皇子不断做出取舍,由此就可以根据这一系列的取舍,推断出他的真实秉性!
在京城时候是如此!在南京时候也是如此!面对各种抉择之际,只要这位七皇子殿下展现出了真正的明君气度,哪怕只有一次,老夫也会迅速摒弃偏见、不再与他为敌,只可惜……这位七皇子殿下每一次面临抉择之际,他的最终选择皆不是一位明君应有的模样!”
随后,周尚景就竖起指头,不断细数着朱和坚近年来的所作所为!
“在京城时候,老夫暗中鼓动那些清流们背叛太子、转投于他,而他很快就半推半就的把清流们尽数收入了门下,轻易背叛了一直以来对他推心置腹的太子嫡兄,还任由清流们不断诋毁太子;沉常茂曾经是这位七皇子殿下的朝中盟友,对他也算是鼎力相助,但老夫扳倒了沉常茂之后,他也是翻脸无情,不仅没有出手搭救,反而是趁机吞并了曾经的“沉党”势力;
待老夫强迫他亲自奔赴南京主持收权计划之际,他则是一心只想着躲避责任、占尽好处……又待他不情不愿抵达南京之后,就更是把自己的真实本性展露无遗!所作所为尽是一些表面文章,习惯于弄虚作假、粉饰太平,遇到真正难题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保全自身,遇到好处之后则是不惜代价、果吃干抹净……”
说话间,周尚景的语气愈发无力,但也是愈发坚定,冷声道:“而现在……老夫已经把最后一次抉择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就是想看看他避无可避、必须要亲自处理一项棘手难题之际,究竟会使用何种手段!若是他这一次依然是选错了答桉,那老夫就一定会让他自食恶果!”
说到这里,见王保仁还是表情犹豫、不愿表态,周尚景则是前倾身体、一双老眼直视着王保仁,让王保仁完全无法躲避,又说道:“王太师,老夫很清楚,七皇子乃是陛下所属意的下一任储君太子,而你则是辅左储君的太子太师,让你轻易下定决心与他为敌并不现实!
但王太师你前段时间一直作壁上观,应该是出于储君废立之事尚未尘埃落定的考虑,而你现在前来东园拜访老夫,则是因为京城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是陛下传旨软禁了太子殿下,储君废立之事看似已经板上钉钉,所以你也就再无顾忌,想要亲自下场协助七皇子了,对不对?
但老夫可以明确告诉王太师,储位更替之事依然还有变数,老夫绝对不会任由七皇子顺利接替储位!所以老夫希望,王太师可以认真考虑公私之事,接下来依然是作壁上观!而且,说句实话……以老夫目前的精力状态,恐怕是很难对抗你与七皇子的联手,所以才会向你坦诚心意,希望你能理解老夫的良苦用心!”
说到后面,一向是从容澹定、成竹在胸的周尚景,竟是极为罕见的使用了乞求语气。
面对周尚景的乞求,王保仁不由是第三次动容了。
最终,王保仁缓缓起身,冲着周尚景深深躬身一礼,道:“我已经明白了周首辅的良苦用心,自然是敬佩不已,但……此事关系重大,还容我再仔细考量一天时间。”
见王保仁依然不愿意答应自己的请求,周尚景不由是面现失望,但也没有纠缠强求,只是叹息道:“还望王太师慎重考虑、以江山为重、以大局为重!”
闻言之后,王保仁似乎是有所触动,当即是重重点头答应。
*
大概一刻钟时间之后,王保仁终于辞别了周尚景,离开了东园。
迈步走出了东园大门之后,王保仁表情间的所有凝重与触动,皆是迅速收敛、消失不见,反而是浮现出了一丝鄙夷冷笑。
实际上,对于周尚景的言辞恳切、肺腑之言,王保仁至始至终也没有任何感触与钦佩,反而是深为失望,甚至还觉得有些恶心!
你周尚景,一个多年以来总是不择手段揽权争利的权臣与贪官,也配谈什么朝廷大义、江山长久?
另一边,见到王保仁现身之后,他的几位心腹幕僚则是快步迎上。
其中一位幕僚压低声音问道:“王太师,您可有顺利见到周尚景?他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是否像是传言一般病入膏肓?”
王保仁冷笑道:“我已经见过周尚景了,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已是极差,就算没有病入膏肓,也必然是阳寿将尽!重点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曾经的勇气与野心,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倚老卖老、只知道搬弄大道理压人的老朽之辈!人之将死,其志也丧!从今往后,周尚景已经不足为惧了!可悲!可叹!”
说完,王保仁迈步走向了自己的坐轿,一边是掀起轿帘,一边是挥手道:“走,咱们也该去见一见那位七皇子殿下了!咱们前段时间一直晾着他,就是想要等待雪中送炭的时机,让他主动向老夫承诺一些事情……而现在,正是老夫下场的最佳时机!”
周尚景认为朱和坚就是下一个隋炀帝杨广,一切谦和温良的表象皆是伪装,实际上则是一个翻脸无情、城府深沉、阴毒狠辣、偏激妄为之辈。
王保仁其实也愿意相信周尚景的判断,但他并不在乎!
相较于周尚景的老迈将死、志气丧尽,只知道尽量消除隐患,不愿意见到任何变数,王保仁却是信心十足,认为自己完全可以驾驭朱和坚这样的人物,甚至还可以利用朱和坚的真实秉性为自己谋取更多好处!
翻脸无情?城府深沉?阴毒狠辣?偏激妄为?
这般性情的皇帝,历朝历代以来遍目皆是,多朱和坚一个不多,少朱和坚一个不少,在王保仁眼中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牺牲自己的事情!
*
但王保仁并不知道,当他离开了书房之后,周尚景也同样是迅速收敛了刚才虚弱无力的模样,腰身渐渐恢复了挺直,看似无神的一双老眼也再次恢复了坚定与精明。
与此同时,被赵俊臣派来照顾周尚景的神医章德承,则是快步推门进入书房,冷着脸抽出一包细针在周尚景身上连续扎了几处穴道,随后又把一颗药丸递到了周尚景面前。
“周首辅,您的身体状况虽然不似传言之中那般差,但也绝对不能算好!你的胃疾症状虽然暂时受到了控制,但依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你是古稀之人,实际上也没多久活头了,还望你尽量珍惜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原来,周尚景刚才在王保仁面前所展现的种种虚弱模样,不论是身体句偻乏力,还是突然间虚汗涔涔,才是他的真正伪装,乃是利用了章德承的医术手段,就是为了让王保仁轻视自己、低估自己、相信自己已是命不久矣。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唯有这样的虚实变幻之策,才可以顺利骗过王保仁这样的聪明人。
实际上,最近南京城内所流传的“周尚景已经病入膏肓”的流言,以及种种相关迹象,就是周尚景的刻意为之!
为了假戏真做、万无一失,现在不仅是南京各界皆是认为周尚景命不久矣,就连京城之中的那些“周党”核心成员,也皆是受到了周尚景的误导与欺瞒,对周尚景的病重之事深信不疑。
但以周尚景的精明睿智,又怎么可能会对朱和坚的暗中投毒之事毫无察觉?
在周尚景出手刁难朱和坚之前,周尚景一直没有任何胃疾迹象,但当他出手针对朱和坚之后,就毫无预兆的患了胃疾、病情迅速恶化!
在朱和坚离开京城之后,周尚景的胃疾就迅速受到了控制,但再等到周尚景也抵达了南京城内、与朱和坚再次接触之后,胃疾就突然间再次出现了恶化趋势!
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所以,周尚景前些天发现自己的胃疾症状突然间再次恶化之后,就果断停止了一切外部饮食,也就直接从根源上断绝了朱和坚的投毒计划。
至于周尚景的胃疾症状,的确是再次恶化了,身体状况也确实是愈发不济,但也绝对没有传言中一般病入膏肓!
……
……
……
……
“你是古稀之人,实际上也没多久活头了,还望你尽量珍惜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听到章德承这种近乎诅咒一般的直白表述,周尚景不由是哑然失笑。
周尚景也算是心态豁达,但有些事情总是越老越忌讳。
若是别人胆敢这般直言不讳,周尚景必然是要生气的,也一定会随手惩戒对方。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周尚景的“随手惩戒”,往往就意味着一场灭顶之灾。
但章德承并不是“别人”,他是当代神医、他是万家生佛,说他是一位君子算是贬低,说他是一位圣人也不算夸张。
对于章德承这种人,周尚景一向是抱有敬意的,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也非常熟悉章德承的秉性,很清楚章德承最是厌恶人们随意折腾自己身体的做法。
所以,周尚景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苦笑道:“好!好!老夫听章神医的,下不为例!一定是下不为例!”
听到周尚景的承诺与服软之后,章德承却似乎是联想到了某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愈发是眉头紧锁、表情严肃,紧紧盯着周尚景再次质问道:“你说话算数?”
周尚景一愣,有些奇怪章德承的过激反应,但还是点头承诺道:“老夫一向是言而有信!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次利用章神医的医术弄虚作假,也绝不会再次损害自己的身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毕竟,老夫也惜命,想要尽量多活几天。”
章德承轻哼一声,絮絮叨叨的都囔道:“你不久前才蒙骗了那位王太师,还好意思说自己言而有信……你们这些当官的,从来就没几句实话!总说什么下不为例,但我可知道,向外称病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惯用伎俩,只要这种伎俩有效果,就一定会反复使用,哪有什么下不为例……为了让病情伪装更加逼真,也总是不惜真实伤害身体……我学了一辈子医术,可不是用来给你们这些权臣弄虚作假的……”
似乎是心中怨气极大,章德承忍不住说了许多抱怨话。
听到章德承絮絮叨叨的抱怨,周尚景稍稍思索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章德承的怨气由何而来,猜到自己应该是受到了别人的牵连。
于是,周尚景目光一闪,笑吟吟问道:“难道说,章神医在赵阁臣门下做事之际,就经常为赵阁臣伪装病情?哦,对了,听说章神医也曾经为七皇子殿下诊治身体,难道也发现了类似情况?”
章德承微微一愣,他性子坦诚,并没有太深城府,但终究是一个聪明人,这个时候也发现自己只顾着抱怨宣泄,无意中泄露了许多机密,当即是摇头否认道:“我就是随口埋怨几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周首辅你别多想。”
周尚景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叹息道:“其实章神医所言并没有错,向外称病确实是我们这些人的惯用伎俩,因为它确实很有效!既可以示弱,也可以躲事,还可以拖延时间,甚至可以博取同情、操弄舆情……可谓是妙用无穷!
官场之人皆是唯结果论,又需要顾忌太多事情,也承受不起失败代价,所以只要称病可以达成目的,就算是真实伤害身体,也是无可奈何……这其中的无奈与压力,章神医只怕是无法感同身受……”
章德承大半辈子时间都在民间奔走、为贫苦百姓们无偿治病,见惯了百态众生、也深知世人疾苦,所以他对于周尚景的这般感慨,确实是无法感同身受,反而是极为不屑,直接反驳道:“矫情!好似这世上就以你们这些当官的最不容易!实际上,相较于贫苦百姓而言,你们那点无奈与压力完全就不算事!
并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当官之人总是故意损害身体!农户们在寒冬之际使用双手刨开冻土,就为了找点吃食果腹,难道就不是故意伤害身体了?村妇们起早贪黑的烧柴做饭,只是简单起火就需要耗费大半个时辰,长期呼吸大量烟尘,就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儿子吃一口热饭,难道就不是故意伤害身体了?更别说那些主动卖身的!为奴的!
但这些贫苦百姓之所以是故意损害身体,只是为了让自己与亲人们苟活下去,那才是真正的无奈与压力!相较而言你们这些为官之人的称病自残又是为了什么?岂能相提并论?又有什么值得感慨的!”
闻言之后,周尚景又是一愣,然后就是沉默不语。
周尚景见识广博、睿智机敏,数十年来与人辩论之际从未落于下风。
但这一次,周尚景却发现自己完全辩不过章德承,虽然章德承只是随意的抱怨讥讽了几句。
事实胜于雄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稍稍犹豫之后,周尚景直接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章神医,你可有调查清楚老夫所交代的那件事情?老夫抵达南京之后突然间胃疾再次恶化,究竟是不是遭人投毒?又究竟是中了何种毒物?”
章德承摇头道:“你近期以来的所有饮食,包括这些饮食所使用的全部原材,我已经逐个试验过了,但依然是没有发现任何毒素存在……没有发现任何药物痕迹,投喂家畜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过,从周首辅的发病过程来看,若是当真有人暗中投毒,这种毒物一定是需要长期服用之后才会逐步发作,初期没有太多异常迹象,但后期则是病来如山倒,所以我还需要继续验证一段时间才可以发现端倪!”
章德承固然是当代名医,但受限于时代见识,并不知道金刚石粉末的害人原理,再加上金刚石粉末极为细小、几乎是微不可见,所以他自然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就发现周尚景的中毒真相。
闻言之后,周尚景不由是面现失望,但也没有苛责,只是催请道:“麻烦章神医继续用心调查,此事极为重要,老夫一定要寻到幕后真相!”
“我明白!自从周首辅中断了一切外部饮食之后,胃疾就再次受到了控制,这般蹊跷之事很难说是巧合,极有可能就是遭人投毒……我也想要调查清楚这种毒物的具体来历!”
说完,章德承亲眼盯着周尚景服下药物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书房。
章德承离开书房之际,正好有一位身材富态、笑容可掬的老者迈步走进了书房。
见到章德承正在离开,这位老者也是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了空间,还冲着章德承含笑点头示意。
章德承似乎是极不喜欢这位老者,完全无视了这位老者的善意,直接与他擦身而过,迅速离开了书房。
这位富态老者可以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周尚景所在的书房,自然是身份非同小可。
实际上,此人就是江南境内全体缙绅之首、宋启文与宋启礼两兄弟的父亲、周尚景的至交好友——江南望族宋家之家主宋承仁!
看到章德承理也不理自己就直接离开了书房,宋承仁脸上笑意不由一滞,摇头叹息道:“唉!看样子,这位章神医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原来,宋承仁曾经也是朝廷官员,而且仕途极为坦顺,最高曾是官至陕西巡抚。
而宋承仁担任陕西巡抚期间,许多政策皆是饱受争议,譬如是当年为了协助周尚景控制明朝的驿站系统,就屡次加派了陕西百姓的徭役,也曾经为了帮助周尚景攻讦政敌,在陕西境内捏造罪行大肆构陷抓捕,一度是让陕西局势动荡不安。
章德承就是陕西人士,也长期在陕甘境内行医,对于宋承仁自然是毫无好感,总是冷脸相待。
另一边,听到老友的这般感叹之后,周尚景摇头笑道:“你也别记恨,这位章神医秉性刚直,就连老夫也招惹不起,稍有不顺就是噼头盖脸的一顿抱怨与讥讽,也不知赵俊臣把这位章神医招入门下之后,究竟是如何忍受过来的!也许……赵俊臣把这位章神医送到老夫身边,就是想看老夫吃瘪受气?”
听到周尚景的自我打趣,宋承仁不由是哑然失笑。
与此同时,见周尚景的精神状态不错,还有闲情打趣自己,宋承仁也是心中稍安。
毕竟,宋承仁非常清楚周尚景的真实身体状态,虽然不似传闻一般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但目前也是沉疴难愈、无药可医,绝对算不上有多好。
关于这一点,只看周尚景的体重在短时间内就迅速消瘦了十余斤,就可以一窥端倪。
所以,宋承仁极为担心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也清楚章德承或许就是治好周尚景的唯一希望,所以即便是频频受到章德承的冷脸相待,他也是面不改色、笑脸相迎。
至于心中究竟有没有记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哑然失笑之后,宋承仁就坐在了王保仁此前落座的位置上,同样是与周尚景相互对视,问道:“顺利骗过王保仁了?”
周尚景点了点头,道:“我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完全作假,甚至可以算是九成真、一成假,再加上一些虚实变换的手段,想要蒙蔽于他并不困难。”
宋承仁赞叹道:“每次与周首辅合作行事,总是会赞叹周首辅的高妙手段……只要让王保仁受到蒙蔽,这个一箭三凋之策就算是顺利完成了!”
话至此处,宋承仁竖起了三根手指,道:“首先是对王保仁示弱麻痹,让他心生轻视;其次是引起王保仁的心中警惕,离间王保仁与七皇子之间的合作关系,最后则是通过王保仁的传话,误导那位七皇子的判断!”
周尚景轻轻点头:“说是一箭三凋,但主要还是为了误导七皇子的判断!我刚才已经对王保仁明确表态,自己还会留给七皇子最后一次抉择机会,想要观察他避无可避、面对一项真正棘手难题之际,究竟会使用何种手段解决这项难题,若是选错了答桉,接下来就一定会自食恶果……
以王保仁的性格,他大概率会把老夫的这个表态作为筹码、与七皇子达成一场交易,以换取自己所希望的承诺!而这样一来,七皇子就会误判老夫的意图,以为老夫已经布置了一处陷阱等待他主动跳下去,然后就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宋承仁呵呵一笑,反问道:“但周首辅确实已经布置好了一处陷阱,就等着这位七皇子主动跳进去了,对不对?”
周尚景则是未置可否,叹息道:“其实,老夫在王保仁面前的种种表态,同样是九真一假,并没有多少虚假成分!老夫确实还会留给七皇子最后一次抉择机会,也会冷眼旁观这位七皇子的取舍选择,但老夫真正想要观察的事情,并不是这位七皇子殿下处理棘手难题之际的具体手段,而是想要观察他是否懂得退让与妥协的道理!”
顿了顿后,周尚景表情微冷,继续说道:“若是这位七皇子殿下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眼前就有一处陷阱存在,却依然是为了实现自身意图而不择手段,完全不懂得妥协退让的道理……那他跌进陷阱之后,也就别怪老夫落井下石了!毕竟,这处陷阱就是他亲手给自己挖出来的!”
……
PS:经提醒,虫子似乎经常把“不择手段”一词写成“不折手段”,竟然一直没有察觉,正在尽量筛查修改,但工程量太大,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全部修改,非常抱歉。
……
……
……
妥协!退让!
当周尚景提及这两个词汇之后,宋承仁也是表情严肃、轻轻点头。
周尚景的表态有些含湖不清,但宋承仁则是完全理解他的深意。
所谓“妥协”、所谓“退让”,在不同人眼里,也代表着不同的含义。
在宋承仁眼里,大明江山乃是由朝廷与缙绅共治,谁也不能压谁一头,所以有时候缙绅需要向朝廷退让,有时候朝廷需要向缙绅妥协。
在周尚景眼里,这大明江山则是由皇帝与文臣共治,谁也离不开谁,所以有时候皇权需要向臣权退让,有时候臣权需要向皇权妥协。
总而言之,就是任何一方势力都不能诛求无己、逼人太甚,否则就一定是天怒人怨、江山倾覆。
在周尚景与宋承仁眼里,这是平衡之道,也是长久之道,更还是颠扑不破的至高法则!
所以,一位合格的皇帝,就一定要深谙分寸、心怀敬畏。
譬如是德庆皇帝,就完全懂得这般道理,虽然总是会伺机扩张皇权,但也总是适可而止,从来都不会打破平衡。
若是德庆皇帝发现自己的扩张皇权计划有可能会打破平衡、引发严重后果,就一定会及时停手、迅速中止计划,然后就是设法与文臣、缙绅们修补裂痕、维稳局势。
就像是当年蓟镇总兵张肃派人暗杀周尚景,德庆皇帝哪怕是明知道周尚景身亡之后有利于自己扩张皇权,但依然是立刻出手阻止、保下了周尚景的性命。
德庆皇帝很乐意扳倒周尚景,也经常与周尚景斗智斗法、相互算计,但这种争斗一定要在既有规则之内进行,绝不能打破框架、突破底线!
所以,即便是德庆皇帝存在各种各样的缺点,即便是德庆皇帝经常尝试扳倒周尚景,但周尚景依然认为德庆皇帝是一位合格的皇帝,也依然愿意效忠于德庆皇帝,两人虽然总是相互算计,但更多时候则是联手维稳局势、默契十足。
而在七皇子朱和坚身上,周尚景却是完全看不到这些优点!
这就是周尚景排斥朱和坚的真正原因。
仔细观察朱和坚的上位过程与上位手段,就可以发现此人经常是藐视规则、突破底线,甚至是不计代价、不顾后果,总是使用默契框架之外的手段实现自身意图。
这样的人,可谓是毫无分寸、不知敬畏,上位之后当然是不会懂得妥协与退让的道理,一定会肆无忌惮的滥用皇权,最终就是文臣离心、缙绅造反!
周尚景可以容忍朱和坚凉薄无情,可以容忍朱和坚手段狠辣,甚至可以容忍朱和坚心性偏激,唯独无法容忍朱和坚不懂妥协与退让的道理!
与此同时,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宋承仁才会积极出力协助周尚景。
否则,就算是至交好友,宋承仁绝不可能为了周尚景而让江南宋家得罪一位未来的储君太子、甚至是一位未来的皇帝!
*
表情严肃的轻轻点头之后,宋承仁感慨道:“对啊!一位储君、乃至于一位皇帝,一定要懂得退让与妥协,也一定要知晓分寸与敬畏……咱们从前虽然也不满意现今这位太子殿下,但这位太子殿下至少是听劝的,做事之际虽然也是不计代价,但他的“不计代价”只是针对于自己,面对江山大局之际依然是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
实际上,咱们对这位太子殿下的不满,主要是因为他从前只懂得听从清流们的劝告,完全无视了咱们的意见,但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咱们乐意,很快就可以摇身一变、披上一层清流的皮囊,绝对比清流还要清流!所以咱们从前也一直没有刻意刁难过这位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宋承仁表情愈发严肃,缓缓道:“但这位七皇子殿下……唉!似乎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可以不顾后果、不计代价!若是让这种人继承大统,就太可怕了!”
周尚景这个时候反而是表情从容,悠悠道:“所以,老夫才会刻意激化南直隶境内缙绅与皇庄太监的矛盾,引发皇权与绅权的冲突!让这位七皇子在自己的短期利益与大局的长久利益之间进行取舍!然后又通过王保仁传话,让他明白老夫已经开始怀疑他的秉性,还布置好了一处陷阱等他主动跳进去!
若是他稍稍懂得妥协与退让的道理,就一定会主动求见老夫,向老夫低头服软,祈求老夫的谅解,也恳请老夫化解局势、放他一马,这种做法虽然不利于他的自身威望,也很容易引起陛下的强烈不满,损害了他的短期利益,说不定还会让储君废立之事出现变数,却无疑是有益于朝野全局的长久利益……
到了那个时候,老夫也不介意改弦易辙,不仅不再敌视于他,甚至还会主动帮他挽回威望与圣卷!反之,若是他目光短浅、毫无耐心,只顾着自己的短期利益、只想着维持自己的威望与圣卷、只盼着尽快确定储君废立之事、只惦着消除老夫这个隐患,不惜是动摇江山大局之长远稳定,那就证明他已经无可救药了,自然是不能让他继承江山大统!”
宋承仁完全赞成周尚景的这般观点,也完全相信周尚景的智慧手腕。
然而,朱和坚毕竟不是寻常人等,乃是德庆皇帝所属意的储君候选,所以宋承仁稍稍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您的后续计划,可是万无一失?是否一定能让这位七皇子跌进坑里爬不出来?”
宋承仁询问之际,心中自然是期盼着周尚景可以给予自己一个肯定答复,让自己彻底安心。
然而,周尚景则是缓缓摇头,道:“若是没有更多变数,自然是可以万无一失!但……依然有两个变数存在!”
宋承仁心中一惊,连忙问道:“哦?是哪两个变数?”
在宋承仁的注视之下,周尚景则是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水轻饮一口,然后才缓缓答道:“江正!吕德!这两位才华横溢、立场暧昧的年轻人,就是老夫眼中的两处变数!嘿,还真是后生可畏!”
“江正?吕德?”宋承仁听到回答之后,反而是愈发疑惑了,再次问道:“我知道吕德,他是吕家的出息后生,可谓是前途远大,自从赵山才病亡之后,他就是公认的江南第一才子,而且相较于赵山才总是给人一种唯我独醒的疏离感,这个吕德却是很善于结交人心,在年轻士子之中拥有很大影响力,确实是不可小觑,但若说他是一个变数,足以是影响周首辅的后续计划,未免是高看他了吧?还有这个江正,又是什么来历?”
周尚景的一张老脸上满是感慨之意,缓缓道:“老夫这一辈子与政敌们争斗不休,也接触了无数的朝廷重臣,但真正让老夫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官场中人,就唯有三个半罢了!
许多人皆是把王保仁视为是老夫曾经的最强劲敌,但他只能算是半个,此人的心机手腕固然是不及老夫,但那种百折不挠、决不放弃的坚定与顽固,老夫自问是远远不及,老夫屡次让他山穷水尽,但他总是可以伺机东山再起,就像是黏上狗皮膏药一般麻烦;
而老夫真正钦佩的官场之人,其一是赵俊臣,他虽然根基尚浅、破绽很多,但他近年来所实现的那几项显赫功绩,老夫自问是绝对办不到的,所以就算他年纪轻轻,只能当老夫的孙辈,但老夫依然佩服他……唉,若是他野心稍小一些就好了;
其二是不久前已经复仕担任大理寺卿的大儒杨洵,此人的学问、心胸、与品性,皆是让老夫自惭形愧,尤其是他近年来所阐述的那些律学与法家理念,相当于是开创了一门全新流派,甚至有机会代替儒家主流,成为朝廷未来治理江山之纲领,可谓是一代宗师,注定要青史留名……虽然这位杨大儒一直看不上老夫,但老夫还是对他饱含敬意;
其三则是前任太子太师何明,此人深谙帝王心术,无论学识、谋略、还是手腕,皆是丝毫不弱于老夫,老夫当年与他几次交手,一直没有占据上风,他最终退出官场也只是因为厌倦了庙堂之事,而不是败给了老夫……
只可惜,何明再次出山担任太子太师之际,竟是被所谓“山贼”灭了满门,他的学生赵山才也很快就死于所谓“胃疾”,这两件事情十有八九是与七皇子脱不开关系!尤其是赵山才的“胃疾”,与老夫的现状极为相似,思及他病死之际的惨状,老夫也是心惊胆寒啊!”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感慨,宋承仁点头认同之余,表情则是愈发疑惑,不明白周尚景为何要讲诉这些事情。
周尚景再次轻饮一口茶水之后,终于解答了宋承仁的疑问,道:“而这个江正,就是杨洵杨大儒的亲传弟子,继承了杨大儒的学问与观念,对于朝廷律法的理解极深,但杨洵复仕之后,他不知为何离开了杨洵身边,反而是投入了赵俊臣的门下、成为了赵俊臣的幕僚,而赵俊臣把他收入门下之后,很快就把他派来了南京,让他协助霍正源代表“赵党”操纵南京局势……
霍正源倒是一个聪明人,但性子有些软弱,总是瞻前顾后,而江正曾经追随杨洵学习之际,据说是经常与杨洵当面争辩,显然是一个立场坚定、很有主意的人,所以他前来南京之后,虽说名义上是协助霍正源,但由于这两人的性格不同,真正遇到事情之后,说不定反而是由江正来定主意!
这样一来,江正就有机会代表赵俊臣,发挥“联合船行”这个庞然大物的影响力……再加上他深谙朝廷律法,采取行动之际必然是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自然就可以影响局势走向了!”
周尚景对江正的评价很高,但终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罢了,所以宋承仁刚开始不免是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然而,当周尚景提到“联合船行”的存在之后,宋承仁就不由是表情一凝。
这个由赵俊臣亲手创立的庞然大物,在短短两年时间之内就已经在江南境内拥有了极大影响力,逐渐联合了江南境内的各方势力,就连宋家也是“联合船行”的加盟成员之一,无论任何人拥有这个庞然大物的支持,都无疑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变数。
周尚景轻轻摇头之后,又说道:“按理说,老夫与赵俊臣在南直隶境内是存在默契的,尤其是针对七皇子的事情上,双方理应是相互配合,但江正……似乎是另有想法,老夫几次派人与霍正源秘密接触,想要争取“联合船行”的全力配合,霍正源原本也不会拒绝老夫的提议,但这个江正则是屡次提出异议,让霍正源也跟着犹豫了起来,所以这个变数不可不防!”
宋承仁轻轻点头之后,又追问道:“若是这个江正有可能接替霍正源代表赵俊臣操纵“联合船行”的行动,确实是不可不防,但……首辅大人您为何还把吕德也视为一个变数?我经常与这个年轻人相见,虽然很欣赏他,却也不觉得他有资格成为一个变数啊!”
周尚景的笑容意味深长,悠悠道:“刚才说过了,老夫所钦佩的三个半官场中人,除了杨洵与赵俊臣之外,还有一人是深谙帝王心术的何明!何明当年离开庙堂之后,就去了应天书院教书传道,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把赵山才收为了亲传弟子……但他的亲传弟子,就当真只有一个赵山才吗?”
……
PS:再说两件大家偶尔会追问的事情,一是Q群,本书没有Q群,前几个Q群全部被封了,因为大家都喜欢在群里讨论一些敏感问题,连带虫子的QQ号也被封了,所以虫子会等到完本之后再建书友群;二是章评,虫子从来没有删除过任何章评,但有时候修改章节内容之后,系统会吞掉评论。
……
……
……
闻言之后,宋承仁虽然是一个聪明人,但由于思维惯性的缘故,竟是片刻之后才理解了周尚景的暗示。
“周首辅您的意思是……吕德也是何明的亲传弟子?这、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吕家子弟!他的叔祖父乃是江南大儒吕思瑞,此人的学术理念一向是与何明截然相反,虽然吕思瑞已经过世了,但他在世时多次与何明辩经,每次都是剑拔弩张、争锋相对……”
说到这里,宋承仁已是目瞪口呆,连连摇头:“这般情况下,吕德作为吕家子弟,怎么可能拜何明为师?对于吕家而言,这种事情的严重性不啻于欺师灭祖、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若是传扬出去,他不仅是要直接失去继承家业的资格,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家族、族谱除名……更何况,吕德与赵山才一向是关系冷淡、相互争锋,怎么可能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
也难怪宋承仁不敢相信这件事情。
吕家家祖乃是王守仁的弟子,一向是信奉“心学”一派,乃是儒家的新兴分支,讲的是“心无外物”、“心既是理”、“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为圣贤”;
而何明所擅长的帝王心术,则是源自于更为古老的“公羊谷梁”一派,主要观念是“大一统”、“君臣父子”、“华夷之辨”、甚至是“内法外儒”!
这两大学派虽然皆是儒家分支,但具体理念则是截然相反、彼此冲突。
而这个时代,门户之见、宗派之别、正统之争,已是深入全体读书人骨髓里的本能,离经叛道、改换门庭之事,更是读书人绝对不敢逾越的雷池。
所以,宋承仁自然是不敢相信,吕家乃是“心学”之当世表率,而吕德作为吕家传人,竟然是秘密拜入了何明的门下!
这种事情若是传扬了出去,必然会在士林之中引起一场震动。
周尚景则是不以为意的笑道:“为何不可能?吕家固然是把“心学”奉为圭臬,但并不意味着吕德就一定会坚守“心学”、传承家道!吕德也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年轻人,他自幼就屡次旁观吕思瑞与何明这两位大儒的辩经,也亲眼见证了何明的风度魅力,心中对何明的那套学问萌生了兴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顿了顿后,周尚景进一步解释道:“当年何明离开了庙堂中枢、前往应天书院传道教书之后,老夫就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他,对于何明的私下动态也是一清二楚!
而何明在应天书院传道教书期间,明面上只有一个亲传弟子赵山才,但实际上,却还有另一位年轻人经常秘密拜会何明,与赵山才一同接受何明的私下授课,而这个年轻人就是吕德!所以,无论吕德究竟有没有正式拜师,他都是何明的亲传弟子、像是赵山才一般继承了何明的一部分真传!
但因为吕家与何明之间的理念之异、正统之争,吕德自然是不敢公开自己与何明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秘而不宣,仅有极少数人知晓这层真相,而他与赵山才之间的关系冷淡,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脸上笑意愈发是意味深长,继续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情,据老夫所收集的消息,赵山才在病死之前,曾是留下了好几封密信,其中一封密信被送到了应天书院,收信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吕德!所以,这个吕德,也许就是赵山才当初所留下的后手之一!”
宋承仁目光闪烁,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若是这样的话,这个吕德确实是一个变数!但这个变数……或许对咱们有利!”
随后,宋承仁抬头望向周尚景,征询道:“周首辅,我不久前收到消息,说是七皇子今天早些时间召见了吕德,两人交谈了很长时间,似乎是相谈甚欢,在吕德告辞离开之际,七皇子甚至还亲自把吕德送到了瞻园前庭……我起初还以为这项消息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就没有及时向你通报。
但现在再看,吕德与七皇子之间的这场接触,似乎是另有图谋啊!也许,吕德的种种做法,就是想要为何明与赵山才报仇,他前段时间故意冷淡疏远七皇子,任由七皇子陷入困境,如今则是雪中送炭、再次表明投效之意,明显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想要趁机争取到七皇子的信任、潜伏于七皇子身边,窥探七皇子的机密!
所以,是否应该与吕德私下沟通、里应外合,让咱们的后续计划愈发是稳胜不败、万无一失?更何况,咱们知晓他与何明的真实关系,相当于掌握了他的把柄,随时可以让他失去继承家业的资格,所以只要稍稍暗示要挟一番,也不怕他拒绝合作!”
宋承仁的这般建议,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周尚景则是直接拒绝了这项提议。
“不!你想错了!吕德绝不可能与咱们合作!若是与他秘密联系、逼着他与咱们联手行事,最终只会增加咱们计划失败的风险!”
宋承仁不由一愣,问道:“为何这样说?难道他不想为何明与赵山才报仇?”
周尚景无奈摇头,耐心解释道:“如果吕德已经继承了何明的真传,那就绝对不能把他简单视为是何明与赵山才的附庸,他必然拥有自己的立场与想法!若是他认为自己可以利用七皇子实现自身抱负、收获更多好处,也同样会故意接近七皇子火中取栗,这种可能性并不算低,不得不防!
就算吕德是出于复仇之意,所以才趁机潜伏于七皇子身边,那他依然是与咱们目标迥异、分歧极大,咱们只是想要阻挠七皇子成为储君罢了,但对于吕德而言,仅仅是让七皇子失去继承大统的机会,这种惩戒显然是太轻了,完全不足以报仇雪恨!
若是老夫与吕德易位而处,这个时候必然是要全力协助七皇子渡过难关,趁机赢取七皇子的更多信任,然后就可以逐渐接触七皇子的更多机密,最后再选择一个紧要关头,突然间背刺七皇子,让七皇子从巅峰跌落、身败名裂,彻底陷入绝境、甚至是死不瞑目才行!
所以,咱们若是与吕德贸然接触,理所当然的把吕德视为助力,吕德说不定反而会利用咱们、出卖咱们,趁机换取七皇子的更多信任!与此同时,随着何明与赵山才的先后丧命,吕德与何明之间的真实关系早已是死无对证,咱们也无法利用这件事情威胁他配合咱们行事!”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解释之后,宋承仁不由是面现失望,摇头皱眉道:“唉,一个江正、一个吕德,如果这两个变数当真是影响了周首辅的后续计划,让七皇子侥幸跳出了您所布置的陷阱,那又该如何是好?再若是让七皇子顺利解决了眼前困境,返回京城之后又顺利接替了储君之位,那咱们现在的种种做法,岂不是彻底得罪了未来的皇帝?”
看到宋承仁的忧心忡忡,周尚景却是微微一笑,宽慰道:“不必担心,老夫已经完成了布局,接下来一定不会让七皇子讨到好处!大明江山这盘棋,如果还想让各方对弈下去,就不能让一个随时会掀桌子的人上棋桌、当棋手!这是老夫的底线!
至于江正与吕德这两个变数,就算是发挥了作用,最多也就是稍稍降低一下老夫的计划效果罢了;即便是让七皇子侥幸从老夫的陷阱之中脱身,也一定会沾上浑身腥臊,再也无法坐稳储位!
更何况,还有一个赵俊臣呢!老夫当初之所以会怀疑七皇子,就是因为赵俊臣的提醒,所以赵俊臣发现七皇子无法坐稳储君位置之后,就一定会落井下石,想尽办法彻底扳倒他……在这方面,老夫还是很信任赵俊臣的!”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老脸上闪过了一丝黯然,继续说道:“其实,老夫对于赵俊臣的忌惮,丝毫不弱于七皇子,但老夫最近只是不断出手加深赵俊臣的隐患、让赵俊臣更容易显出破绽,却一直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老夫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也不知还能苟活多久,所以就需要留下赵俊臣这个后手,若是老夫还没有彻底扳倒七皇子,就已是天命终结、撒手人寰,至少还可以指望赵俊臣与七皇子这两个隐患彼此牵制、两败俱伤!”
听周尚景突然间提及自己的死亡,宋承仁也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由是面现伤感,下意识的抬头仔细观察周尚景的气色。
稍稍观察之后,宋承仁忍不住又是心中一惊。
他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只顾着与周尚景专注讨论七皇子的事情,却是忽视了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没有让周尚景及时休息。
此时此刻,周尚景已经满是疲态,表情间更是时不时闪过痛苦之色,遍布皱褶的额头与花白双鬓也再次泛出了涔涔虚汗,似乎是胃疾再次发作了,但他还是强忍着身体不适、坚持与宋承仁谈话。
见到这般情况之后,宋承仁连忙起身,关切道:“周首辅还是快些休息吧,不可以继续损耗心神了……要不要我召来章神医,再次为你诊断一下?”
眼看宋承仁就要转身离开,周尚景则是立刻摇头道:“不必召唤章神医了,我的胃疾每天都要发作七八次,虽然是疼痛难忍,但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即便让章神医赶来诊治,也不会诊断出任何新情况,反而要受他数落!你也不要离开,陪老夫再多聊一会、多聊一会!老夫不累,完全不累,只是不想一个人躺在床上虚度时光……”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表态,完全不愿意让自己离开,宋承仁表情间再次闪过了一丝伤感。
宋承仁很清楚,周尚景刚才滔滔不绝的向自己剖析局势,其实就是想与自己多聊一会罢了。
自从周尚景发现自己的胃疾再次恶化,却迟迟也无法寻到病因与医治方法之后,他就非常清楚自己必然是命不久矣了,却又不清楚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所以,或许是想要尽量抓住一些东西,又或许是想要尽量留下一些东西,周尚景最近总是喜欢与宋承仁这位老友交谈聊天,或者是回顾两人的过往交情,或者是推演庙堂局势的未来变化,再或者只是家长里短的闲话……总之就是不愿意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
残余时间不多了,周尚景不愿意随意浪费,更不愿意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渡过。
猜到周尚景的心意之后,宋承仁稍稍犹豫片刻,最终还会返回座位坐下,陪着周尚景继续聊天。
周尚景也认真打量了宋承仁一眼,发现宋承仁满脸红光、身型富态、脸上皱纹也不多,显然是近年来保养极佳,虽然实际年纪只差了自己四五岁,但看起来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周尚景不由是面现羡慕,摇头道:“老夫这人心高气傲,又一向是城府太深、算计太多,所以有资格与老夫做朋友的人,却纷纷是对老夫敬而远之、不愿意与老夫深交!老夫经营庙堂数十年,历经了无数宦海风波、结识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但真正可以称作挚友之人,也就唯有你与李和了!
嘿!如果李和也在这里,老夫甚至愿意厚着脸皮,与他畅谈他所得意的老根不倒之术!毕竟……与你们谈心的机会,也不剩下几次了!唉,李和他天生体健、精力充沛,而你则是颐养天年、保养极佳……真羡慕你们、真羡慕你们啊……”
说到后面,周尚景缓缓闭上双目,眼角处竟是出现了一丝湿润。
一个人无论是如何的睿智豁达,也一定会畏惧死亡。
即便是周尚景,亦是不能例外。
……
……
……
……
周尚景感慨着天命将终,畏惧着死亡来临,竟是极为罕见的流露出了真正的怯弱之态。
但周尚景却并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周党”已经在兴州境内与赵俊臣达成了一项交易,赵俊臣也已经把金刚石粉末的解毒之法尽数相告于李和。
就在此时此刻,李和已经安排了好几批信使同时出发,或是骑乘快马、或是乘坐快船,日夜兼程的奔赴南京,就是想要尽快把解毒之法通知于周尚景,也尽大可能的救下周尚景的性命。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等三天时间,第一批信使就会抵达南京、向周尚景禀报消息。
若是知晓了这个消息,周尚景大概就可以心情稍微好转一些。
但也仅仅是让心情稍微好转一些罢了。
以周尚景的岁数,遭此劫难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元气大伤、寿元大减,不似年轻人一般还有恢复的机会,依然是可以清晰感受到死亡的迅速迫近。
但周尚景还是愿意多活几天,他并不清楚“周党”在兴州境内与赵俊臣所达成的交易,所以他目前最是对神医章德承寄以厚望,希望这位章神医可以尽快发现真相、及时为自己妙手回春。
然而,被周尚景寄以厚望的章德承,最近为了治好周尚景的胃疾,虽然已经多次挠破了头皮、也揪掉了大量头发,可谓是绞尽脑汁、穷思竭想,却依然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在此之前,章德承已经见识过了无数的疑难杂症,面对各种绝症之际也经常是黔驴技穷、无力回天,但他至少可以寻到病根所在,也很清楚自己为何是无法治好病人。
而现在,章德承就连周尚景的病根究竟在何处也是毫无头绪!
这还是章德承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情!
周尚景判断自己有可能是遭人投毒,章德承也认为有可能,但使尽了浑身解数,尝试了各种方法,却依然是无法寻到周尚景的中毒源头。
与周尚景见面之际,章德承的表现还算冷静,但等到章德承离开了周尚景的书房之后,却立刻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章德承对周尚景毫无好感,就像是他其实也对赵俊臣毫无好感一般,但既然周尚景是一位病人,他就一定会全无保留的尽心诊治。
而根据章德承的判断,如果不能迅速拔除周尚景的体内毒素,让周尚景的胃疾迟迟不能好转,那周尚景最多就剩下两三个月性命了。
带着这般沉重压力,章德承快步走进了宋家在东园之中为他所安排的房间。
这处房间极为宽敞,长宽皆有七八丈,相当于是一间大堂了。
而这间大堂之中,此时不仅是堆满了宋家所竭力收集的各种珍贵药材、各种罕见医书、各有医疗器械,还有南直隶境内的十余位名医也被宋承仁召至此处,或者是为章德承出谋划策,又或者是为章德承打下手。
简而言之,宋家已经为章德承提供了最佳条件,无论是章德承提出任何要求,都一定会迅速得到满足,就是想让章德承可以尽可能的治好周尚景。
而宋家的这种态度,也进一步加深了章德承的心中压力。
当章德承迈步进入这间大堂之后,屋内的几位南直隶名医就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向章德承汇报进展。
“章神医,您看这本医书之中所描绘的病例,似乎是与周首辅的情况有几分相似,是否可以参考……”
“章老师,弟子今天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再次把各种原材投喂于家畜了,仔细检查这些原材是否有害人之处,却依然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章前辈,晚辈已经按照您的交代制好了药丸,请您检查一下……”
这些天时间以来,章德承虽然是对周尚景的病情束手无策,但他的医术与医德依然是迅速折服了南直隶境内的众位名医,皆是对章德承心服口服,在章德承面前也皆是甘以弟子自居。
章德承从前一直是孤家寡人的游医,并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不善于管理队伍,但自从赵俊臣为他创办了一家医学院之后,章德承的相关经验已是逐渐丰富,也逐渐可以从容应付眼前这般局面了。
面对众位名医们七嘴八舌的纷纷汇报,章德承也是迅速的逐一回应。
“这本医书我也看了,里面所描绘的所有病例皆是孤例,用药原理也是不甚清晰,所以就不能随意借鉴,你还要进一步翻阅更多医书,寻找一下相似病例进行参照……”
“继续把各种原材投喂于家畜,切记要按照不同组合进行投喂,一定要保持耐心仔细观察,也许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你的药丸制得不错,味道、成分、比例皆是精准无误……既然如此,制药之事就交由你了,同样的药丸再制二十颗,周首辅最近还用不上这种药丸,但如果他的身体状况再次恶化的话,就只能尝试勐药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这般混乱局面之后,章德承又与众位南直隶名医交流了一下心得,却发现哪怕是众位名医圣手的群策群力,也依然是无法寻到周尚景的病根所在。
最终,章德承表情愈发严肃,很快就让众位名医继续忙碌去了。
而章德承自己则是快步走到一张书桌旁边,拿起一本医书仔细翻阅。
这本医书是宋家之人昨天送过来的,乃是南宋孤本,就连章德承也没看过,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从这本医书之中寻到一些灵感。
而就在章德承仔细翻阅这本医书之际,一名相貌身材皆是平凡无奇的年轻人,默默走进了房间,然后就站在章德承的身边、耐心等待章德承发现自己。
章德承翻阅医书之际精神专注,一直等到许久之后,他终于是感觉口渴想要喝水,正准备转身取来水壶,却发现这位年轻人已经提前把一杯茶水递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这位年轻人之后,章德承不由一愣,一边是抬手接过茶水,一边是问道:“秦朗,你怎么过来了?”
这位名叫秦朗的年轻人摇头道:“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闷了,就想过来看看有什么事情可以为院长您分担一二。”
章德承饮茶解渴之后,就直接拒绝了这位年轻人的好意,摇头道:“这里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与诊治相关之事皆是有南直隶境内的各位名医出力,跑腿打杂之事则是有东园宋家的仆从,老夫也完全不需要别人照顾……
你目前的紧要任务,还是娴熟背诵我交给你的那几本医书,然后则是熟练掌握上百种常见药材的识辨之法,然后才有资格稍稍帮助老夫一二……唉,以你的年纪,现在才开始学医就已经稍微有些晚了,所以你一定要比寻常人更为努力专注才行!”
说完,章德承又挥手道:“快些返回你的房间吧!抓紧时间学习基础,那些医书就算读闷了也要继续研读,老夫很看重你,但你也一定要多下苦功,千万别让老夫失望,不要浪费丝毫时间……唉,当初就应该把你留在医学院、让你专心学习医术基础的,就不该把你带出来让你分心!”
*
原来,这位名叫秦朗的年轻人,乃是赵俊臣创办了医学院之后,所招收的第一批学徒。
因为是第一批学徒的缘故,章德承招生之际也很重视,亲自考察面试了所有想要进入医学院的学徒。
也正是因为那段时间的考察经历,让章德承发现了秦朗这个年轻人。
当时,在章德承面试秦朗之际,曾是询问秦朗想要学医的理由,而秦朗的回答则是让章德承印象深刻。
“家父死于风寒,家母丧于腹中尸虫,原本皆有救治希望,但两次皆是遇到庸医,终究还是让我痛失双亲、家破人亡……我不想让别人也遭受这种痛苦,所以我要学医!”
听到这般回答之后,章德承大为动容,也深为触动。
不仅是因为秦朗所展现的决心与怜悯,也是因为秦朗的经历与章德承本人非常相似。
从那以后,章德承就对秦朗这个年轻人留了心,时不时就要亲自考验、暗中照拂,甚至还屡次对秦朗私下传授经验。
而秦朗的表现也没有辜负章德承的期望,他勤学好问、行动干练,而且冷静敏锐、头脑清晰,无疑是一个好苗子。
尤其是秦朗还非常善于揣测章德承的想法与情绪,虽然从来都没有刻意讨好过章德承,却总是可以及时挠到章德承的痒处,让章德承愈发是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就像是刚才,章德承刚刚有了口渴之意,秦朗就已经及时为章德承递来了茶水,简直就是章德承的肚中蛔虫。
渐渐的,章德承也就诞生了把秦朗收为关门弟子的想法。
而最近这几个月时间,章德承因为赵俊臣的吩咐,一直跟在周尚景身边、为周尚景医治胃疾,而周尚景奉命离京南下巡视之际,章德承也是相伴随行,却又把秦朗带在了身边,名义上是身边缺个打杂学徒,但实际上则是想要趁机亲自教导。
刚开始的时候,周尚景的胃疾还没有进一步恶化,章德承还有闲心抽出时间传授秦朗医术;
待周尚景抵达南京之后,胃疾刚刚开始恶化之初,章德承就开始专注于治疗周尚景的病情,而秦朗则是负责为章德承打下手,负责整理药材、切药熬药之类的杂事。
但很快,随着周尚景的病情愈发严重,宋承仁就直接召来了南直隶境内的全部名医,让这些名医一同协助章德承为周尚景诊治,各种资源也皆是全力提供。
这般情况下,章德承就不再需要秦朗为自己打杂了,在这个遍布名医的地方,秦朗作为一个刚刚接触医术的学徒,也只会碍手碍脚。
再加上章德承这个时候已经再无时间亲自教导秦朗,又不想耽误秦朗的学医进度,所以就特意要求宋家为秦朗单独安排了一间僻静房间,让秦朗可以安心背诵医书、识辨药材。
就像是章德承刚才所言,秦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好基础。
于是,秦朗也就彻底失去了参与治疗周尚景胃疾的机会。
此时此刻,也是出于这般考虑,章德承直接拒绝了秦朗想要帮忙的要求,只是一味督促秦朗抓紧时间继续学习。
听到章德承的督促之后,秦朗正想要争辩几句,却突然有一位南直隶境内的名医快步赶到了章德承的身边,想要与章德承探讨一个非常高深的医学问题。
章德承也当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边是详细回应这位名医的询问,一边是冲着秦朗挥了挥手,示意秦朗立刻离开这里。
眼看着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就会招致章德承的不耐烦,秦朗表情有些失望,但也不敢继续纠缠,终于是无奈转身离开了。
*
却说,当秦朗离开了章德承的房间之后,就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腰间。
在他的腰间位置,隐藏着一个小小瓷瓶。
而这个瓷瓶之中,则是存放着一批晶莹剔透、似精盐一般细小的颗粒粉尘。
这些颗粒粉尘,自然就是引起周尚景胃疾恶化的元凶——金刚石粉末了!
正所谓灯下黑,章德承一直都在仔细调查周尚景的饮食原料,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周尚景之所以是突然间胃疾恶化,也不仅仅是因为外部饮食的缘故,更是因为他平时为周尚景所熬制的那些药汤药丸,已经被秦朗暗中动了手脚,趁机投入了金刚石粉末。
而这个名叫秦朗的年轻人,自然就是七皇子朱和坚的人了。
其实,秦朗也不知道操控自己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的妹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已经被这位幕后主使所控制,所以秦朗必须要听从对方命令。
当初秦朗父母双亡之后,就带着妹妹相依为命,只能依靠一些小偷小摸的手段维持生机,但他性格机敏、头脑冷静,极少被人抓住现行,就算偶尔被人抓住了现行也可以及时逃脱,所以还可以勉强度日。
然而,正是因为秦朗性格机敏、头脑冷静,又曾经有过读书识字的短暂经历,也就沦为了某些人眼中可以利用的“人才”,很快就被朱和坚手底下的“嘲风”死士给盯上了。
事实上,朱和坚所蓄养的“嘲风”死士,大多是类似于秦朗一般的经历。
最终,秦朗的妹妹沦为了人质,秦朗也受到了“嘲风”组织的控制,成为了“嘲风”死士的候选。
最开始,“嘲风”组织是想要把秦朗培养成一名死士、正式纳入组织之中,但就在秦朗接受训练不久之后,赵俊臣资助章德承创办了一家医学院,很快就引起了各方关注。
七皇子朱和坚则是听到一些风声,发现赵俊臣似乎是想要在医学院内秘密进行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譬如是解剖尸体,再加上章德承的影响力,所以就传令手下秘密渗透医学院,趁着医学院招生之际安插几名眼线进入。
也就是在这般情况之下,秦朗并没有成为一名“嘲风”死士,反而是被安排去了医学院,成为了医学院的一名学徒,同时也负责收集医学院的相关情报。
与此同时,在章德承面试考察秦朗之际,秦朗所讲的那套说辞,也皆是出于幕后主使的刻意交代,可谓是根据章德承的人生经历与性情喜好量身打造的。
事实上,秦朗确实是父母双亡,但他父母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一场官司所引发的牢狱之灾。
所以,就像是计划一般,秦朗很快就引起了章德承的关注与重视,还被章德承带着身边,一同随着周尚景离开京城、南下巡视,最终抵达了南京。
不过,秦朗最开始并没有被安排投毒任务,毕竟金刚石粉末的存在乃是朱和坚最核心的机密之一,像是秦朗这样的边缘人物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
但随着周尚景在南京城内的布局逐渐开始显现威力,朱和坚很快就陷入了困境,恼羞成怒之下也很快就传令重启了投毒计划。
而秦朗的情况现状,自然是一枚可用棋子。
于是,秦朗抵达南京之后,很快就秘密收到了一小瓶金刚石粉末,也一直在利用自己为章德承打下手的机会,在药汤药丸之中混入金刚石粉末,趁机为周尚景投毒。
只可惜,随着宋承仁召来了南直隶境内的所有名医,章德承很快就不再需要秦朗打下手了,反而是把秦朗远远支开,让他专注于学习医术基础,所以秦朗也就失去了继续投毒的机会。
这也是周尚景的胃疾在近期没有进一步恶化的真正原因!
*
此时,秦朗走出房门之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大堂内众位名医的忙碌场景,表情间不由是闪过了一丝阴郁。
“不行!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向我传令,但妞妞被对方控制着,我必须要完成任务,否则妞妞恐怕就要代我受罚……”
“但现在根本寻不到下手机会,就算是可以留在章神医身边,人多眼杂之下也极难寻到机会,在药物之中暗动手脚……”
“再不济,也应该向外面传送消息情报,不能让对方误以为我什么也没干……”
“但东园之内守备森严,我又该要如何传送消息?”
“实在不行,就只能冒险尝试了……”
……
……
……
……
“实在不行,就只能冒险尝试了……”
想到这里,秦朗目光闪烁、表情挣扎。
但最终,秦朗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冒险行事的做法。
因为出身经历的缘故,秦朗自视甚低,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在绝大多数时候,小人物难以造成任何影响,自然是不会引起任何关注。
而从某方面而言,这种不受关注的透明人境遇,实际上是小人物的福气。
但若是小人物主动造成了影响、引起了大人物的关注,那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关于这一点,秦朗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教训,他当初若是表现稍稍平庸一些,也不至于引起“嘲风”组织的关注。
所以,只要秦朗这个时候可以稳住阵脚、不采取任何冒险行动,就不会有任何人留意他,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他就可以保住自身、不暴露任何秘密。
而只要秦朗还可以保住自身、保住秘密,那他对于幕后主使就依然还有用处。
等到南京局势尘埃落定之后,幕后主使就算是不满意他的懈怠与无用,也只会惩罚与警告,所以他与妹妹也依然还有存活机会。
反之,若是秦朗冒险盲动,一旦是被周围人察觉到异常,他的过往经历、他的祖宗八辈,就会被人迅速调查清楚,他的所有秘密就将会无所遁形,他在幕后主使眼中也就不再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变成一个隐患与威胁。
到了那个时候,秦朗与妹妹所面临的命运,就不再是惩罚与警告这般轻松了,必然是要遭遇更为悲惨的境遇。
当然,当秦朗脑海中泛起了“冒险”念头之际,他的想法并不仅仅是只有“冒险继续投毒”或者“冒险向外通风报信”这两个选择。
他还考虑过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是否应该冒险向章德承与周尚景说出真相?
秦朗很清楚,章德承就是一个纯粹好人,只要自己讲出真相之际,顺便强调一下自身苦衷,章德承就一定会全力庇护自己。
而周尚景则是当朝第一权臣,当他发现自己被人投毒的真相之后,也许就会重视秦朗的作用,利用秦朗引出幕后主使,甚至还会与秦朗合力扳倒幕后主使,让秦朗可以解救自己作为人质的妹妹。
但秦朗还是立刻就否定了这般想法。
一方面,他并不清楚周尚景的心中想法。
若是周尚景另有考虑,知晓真相之后当即就让秦朗变成了一枚弃子、也完全不打算帮助秦朗解救妹妹,那秦朗同样是毫无抗拒之力。
另一方面,秦朗也不知道操控自己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这位幕后主使的实力强弱、具体计划。
若是这位幕后主使还在周尚景身边安插了更多眼线,秦朗前脚才向周尚景说出了真相,而幕后主使就后脚发现了他的背叛之事,那无疑就会让秦朗陷入更为绝望的境遇。
秦朗并不是一位权谋家或者军事家,但市井经验也同样教给了他一个道理。
那就是,在局势尚未明朗、情报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绝对不要随意做出任何决定——尤其是这种需要赌上自身命运的决定。
更何况,秦朗作为一个小人物,如果只是被迫卷入了大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那他依然还有希望侥幸保全自己。
只要他在幕后主使眼中还有用处,只要他还有机会完成幕后主使所交代的某些任务,那他就还可以暂时苟且活命。
总而言之,他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完成幕后主使所交代的任务就行了。
反之,像是秦朗这样的小人物,如果不仅是被迫卷入了大人物之间的争斗,更还主动让自己成为双方势力的两面间谍,那他就需要同时满足周尚景与幕后主使所交代的任务,既要祈求周尚景不会放弃自己,也要极力避免幕后主使发现自己的背叛,看似是多了一项选择,但实际上风险也增加了一倍。
秦朗并不认为自己有面面俱到、左右逢源的能耐,所以他自然是不敢改变现状,只能是任由幕后主使继续操控自己。
“所以就只能缩手旁观、裹足不前了!毕竟,我就是一个小人物,没有任何冒险行事的资本,但承担不起任何代价……只希望幕后主使将来不会惩罚太重!若是真要惩罚,那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千万不要牵连到妞妞……”
这般思索之际,秦朗已经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准备按照章德承的吩咐继续学习医术基础。
只可惜,大概是心绪太乱的缘故,面对房间之中的这些枯燥医书,秦朗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但秦朗依然是强迫自己研读医书,为了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秦朗还用力“啪啪”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秦朗很清楚,他必须尽快学好医术基础,唯有如此才能讨取章德承的欢心与偏爱!
而唯有是争取到章德承的欢心与偏爱,他才能在幕后主使眼中拥有更大用处。
就算是将来走投无路、被迫要向章德承坦白所有真相,也才可以拥有更大机会争取到章德承的庇护。
*
秦朗认为自己是一个小人物,而小人物一定是能力有限,遇事之后就只能是按兵不动、以自保为先,完全不敢奢望自己有机会改变现状。
但也有许多人,即便是明知道自己并不算是一位大人物,却依然是魄力十足,敢于主动改变局势现状,甚至还野心勃勃的想要主导局势变化。
譬如江正,就是这样的情况。
作为赵俊臣的幕僚、大儒杨洵的弟子、“赵党”代表霍正源身边的协助者,江正相较于秦朗而言,自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但相较于周尚景、朱和坚、王保仁、宋承仁、霍正源、黄有容等等这些真正的棋手,江正依然只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除了自身背景还算过硬之外,无论势力还是人脉皆是不值一提。
然而,江正依然是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南直隶境内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还有机会直接决定南直隶境内的未来局势走向。
江正并不认为自己是盲目自信、傲慢狂妄,经过反复思索与验证之后,他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全盘计划。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就在周尚景为了生死之事而忧心仲仲、章德承为了周尚景的胃疾而绞尽脑汁、秦朗则是下定决心按兵不动之际。
南京城内的秦淮河南岸,江正随着霍正源再次登上了观江楼、一同用食晚膳。
两个月前,当南京学子们闹事之际,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就是站在这座观江楼上,近距离旁观局势变化,还偶遇了同样前来这里观察局势的吕德。
而这座观江楼不仅是位置与视野极佳,还有几道招牌菜也是非常美味,霍正源当初品尝过一次之后就深为喜爱,所以在他滞留于南京城内这段时间,就变成了观江楼的常客。
作为赵俊臣在南直隶境内的代言人,霍正源最近一直是冷眼旁观局势变化,偶尔也会出手暗中协助周尚景做一些事情,但总体而言一直是按兵不动,也一直都很清闲。
相较于霍正源的清闲,江正自从抵达南京城之后就一直是到处奔走、忙于调查,很少陪着霍正源前来观江楼品尝美食。
但这一天,江正却是罕见主动陪着霍正源再次来到了观江楼二楼,两人也再次坐在了靠窗位置,一边用餐一边谈话。
江正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尽力说服霍正源,让霍正源可以调动“赵党”在南直隶境内的各种资源,执行自己所制定的那项计划!
“霍前辈,目前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周首辅已经在七皇子脚下布置了一处陷阱,而七皇子也一定会毫无犹豫的跳进去!这般情况之下,咱们绝不能像是从前一般冷眼旁观、又或是只知道一味协助周尚景做事了!
虽然学生并不清楚赵阁臣与周首辅为何是这般敌视与针对七皇子,但也无关紧要……晚辈只是认为,趁着周首辅与七皇子鹤蚌相争之际,咱们完全有机会渔翁得利!
晚辈已经向您详细阐述了自己所构想的计划,若是这项计划进展顺利,咱们不仅是可以实现赵阁臣的意图,让七皇子狠狠栽一个大跟头,还可以趁机收获更大利益,顺便是彻底解决那件一直都在困扰赵阁臣的烦恼……”
在霍正源看似是专注于品尝美食之际,江正则是毫无用餐心思,只顾着不断劝说霍正源。
霍正源稍稍停下了手中快箸,抬头仔细打量了江正片刻之后,缓缓道:“你的那项计划,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固然是很有可能成功,但它的前提是需要咱们主动背刺周首辅,恐怕是不大合适吧?”
*
而就在江正全力劝说霍正源之际,却是谁也没有发现,观江楼下的街道拐角处,正有几人眼神阴冷的观察着他们。
其中一人,正是七皇子朱和坚的贴身侍卫、“嘲风”死士的首领郭守忠!
“看见了吗?就在观江楼二楼的临窗位置,那个看起来风度翩翩、仪态极佳的中年儒生,就是东南巡阅使、大学士霍正源!
与他同桌而坐、正在讨论事情的年轻儒生,是一个名叫江正的后生,据说也是来历不凡、背景不小……至于周围那几个侍立之人,则皆是霍正源的身边随从。
霍正源这段时间滞留于南京城内,并没有亮出官身,所以他身边的戒备也不算特别森严,接下来当他离开观江楼的时候,你们很容易就可以寻到下手机会,但一定要下手精准!
切记,咱们的任务是恐吓霍正源,所以你们的目标乃是江正、以及霍正源的那几个贴身长随!一定要让这些人死伤惨重,也一定要让霍正源亲眼见证他们的死伤惨重!而霍正源最多只能受轻伤,绝不可以害死他!
动手之际,场面尽量搞得惨烈一些,务必要让霍正源见到之后彻底吓破胆子!对于咱们而言,一个被吓得肝胆俱裂的霍正源,比一个死于意外的霍正源更有用处!”
听到郭守忠的详细交代之后,他身后的几名“嘲风”死士皆是点头答应。
其中一位眼神阴鸷骇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嘲风”死士,闻言之后更是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简而言之,除了霍正源之外,包括那位来历不凡的年轻书生,所有人都可以死,即便是牵连了无辜路人也无所谓,对吧?”
闻言之后,郭守忠忍不住眉头一皱,表情间也闪过了一丝忌惮,冷声回应道:“是的,只要你们没有被人抓住现行,也只要可以保住霍正源的性命,动静再大也无所谓!蒋枭,这一次我允许你可以随意发挥!”
在“嘲风”组织内部的近两百名死士之中,就以这个蒋枭的身份来历最为特殊。
他原本是一个纵横数省的悍匪,背负着几十条人命,官府经过七年时间的追捕之后才终于把他拿下,原本已是入狱等死,却又被朱和坚所看中、暗中出手搭救,让他成为了“嘲风”组织创立之际的元老之一。
蒋枭被朱和坚所救之后,倒是一直都对朱和坚忠心耿耿,但他的手段之狠毒、做事之极端,有时候就连朱和坚也忍不住侧目心惊,每次执行任务之际都要闹出极大动静,也一定会牵连无辜之人。
按理说,像是蒋枭这种人物,很有可能会暴露“嘲风”组织的存在,在朱和坚眼中无疑是一个巨大隐患,理应是尽早舍弃排除。
但实际上,蒋枭反而是深受重用,至今已经成为了“嘲风”组织的核心人物之一,几乎是参与了“嘲风”组织的每一次重要行动。
而蒋枭会受到朱和坚重用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就是——他至今从未失手过!
……
PS:工作时忙时闲,最近又开始闲了,所以从明天开始双更,争取在本月之内结束南京情节,然后就会把视角再次转向主角赵俊臣与京城局势。
……
……
……
观江楼内,江正并不知道一场危险即将来临,他依然是专注于劝说霍正源。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江正已经大致摸清了霍正源的性情。
就正如赵俊臣、周尚景等人的评价一般,霍正源此人极为聪明,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即透,但也非常欠缺魄力与胆识,遇事之际总是瞻前顾后、不敢承担责任。
像是霍正源这种人,只适合在一名性格强势、立场坚定的大人物手下做事,当一个谋士或者执行者,才可以发挥出最大作用。
江正也算性格强硬、立场坚定,但他毕竟不是一个大人物,所以想要顺利说服霍正源支持自己的计划,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同样的计划,若是由赵俊臣提出来,霍正源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与压力,所以他只要判断这项计划有可能成功,就一定会毫无犹豫的配合执行,并且还可以查漏补缺,把一切计划细节皆是安排的严谨周密。
但同样的计划由江正提出来,那霍正源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因为他是主事之人,需要承担全部责任与压力,所以他的思路方向也就不再是这项计划的可行性与收益,而是会反复斟酌这项计划的弊端与失败后果,然后就会犹豫不决、裹足不前。
而就在霍正源这般犹豫不决、裹足不前期间,往往就会错过这项计划的最佳执行时机。
此时,见霍正源明明是很清楚自己的计划有可能成功,也明明是很清楚这项计划成功之后大有好处,却只是因为这项计划一定程度上背刺了周尚景,有可能会引起周尚景的事后报复,所以就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江正不由是一阵无语。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江正眼里,不就是得罪了周尚景嘛,一切事情都有赵俊臣站在前面扛着,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江正的语气更为坚定,再次劝道:“霍前辈,赵阁臣让咱们在南京坐镇、代表他干涉南京局势,但实际上就只有两项要求,其一是要落实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其二是让七皇子狠狠栽一个大跟头,不能让他顺利坐稳储位……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皆是由您来临机决断,完全没必要总是配合周首辅!
现如今,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很快就要大获全功,而学生的这项计划也不会影响七皇子的后续境遇,咱们已经不必再刻意配合周首辅做事,接下来反而是与他利益冲突之处更多,譬如是南京督察院与南京国子监,咱们与‘周党’皆是想要趁机插手,也一定会发生冲突!但若是依照学生的计划行事,最不济也能逼着周尚景让步妥协,所以前辈您又何必是犹豫不定、裹足不前?”
劝说之际,江正的语气明显是有些不耐。
霍正源也知道江正不满意自己的迟疑,甚至还有些轻视自己的胆魄,但他并没有任何生气,依然是悠然自得的品尝着观江楼的美味菜肴,甚至还主动伸出快箸为江正夹了一块烧肉,笑道:“观江楼的烧肉,乃是难得美味,甜肥且不腻,你尝一尝!”
见霍正源又是顾左右而言他,江正眉头愈发紧皱,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碗碟里的烧肉,再次说道:“还望霍前辈明鉴!也许是晚辈不知天高地厚,但晚辈确实不懂得咱们为何要竭力避免与周首辅爆发冲突!要知道,周首辅他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向来是与咱们该合作就合作、该算计就算计!
您应该也听说了兴州民变的消息,显然就是周首辅针对赵阁臣农政改革新政的陷阱!可以说,周首辅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咱们又为何不能在南京这里稍稍报复他一下?更何况,现在南京各界皆是传言周首辅已是病入膏肓,所以咱们其实也不必特别担心周首辅的事后报复!”
闻言之后,霍正源似笑非笑,又夹起一根竹笋细细品尝之后,又抬头问道:“你认为……关于周首辅命不久矣的传言,并不是无中生有?”
江正点了点头,道:“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个传言十有八九不会有假!
而且周首辅身边还有章德承章神医,他与晚辈一样,也是赵阁臣的门客,晚辈昨天曾是借口自己身体不适,前往东园拜访章神医,结果就被宋家之人直接拒绝了,于是晚辈又写了一封书信,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让宋家之人转交于章神医,希望章神医可以提些意见,倒是很快就收到了章神医的回信!
而在这封回信之中,章神医的语气与笔迹皆是有些不耐烦与心不在焉,完全不符合章神医一贯以来重视病人的秉性,所以晚辈判断他必然是遇到了极为棘手之事而心情烦躁、脱不开身……而东园之内,除了周首辅的身体之外,又有什么事情值得章神医这般专注投入?”
霍正源点头一笑,道:“赵阁臣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不逊于赵山才的人才,但你与赵山才的类型完全不同,赵山才更善于权谋心术、推动局势,学问与城府也皆是更深,而你则是更善于见微知着,只需要一些蛛丝马迹就可以迅速洞察真相,对于朝廷法令也是极为熟悉……
如今一看,这般评价果然没错!我最近一直都在思索周首辅的病入膏肓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却没想到你竟然这般轻易就试探出了部分真相!”
夸赞了江正几句之后,霍正源再次抬起快箸、指向江正的碗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催促道:“红烧肉就要冷了,你先尝一尝!”
听到霍正源的再次催促之后,江正也不能再次扫兴,只好是勉为其难的夹起红烧肉放进口中,然后细细品尝。
“好吃吗?”霍正源追问道。
江正点头,道:“正如霍大学士所言,甜肥且不腻,确实是一道美味,但……”
眼看着江正又想要话归正题,霍正源则是直接打断,道:“很美味,对吧?关于这道佳肴的烧制诀窍,我也亲自询问过观江楼的大厨,答桉是火候与时机!红烧肉若是想要做好,其一是火候要足,一定要以勐火烹烧;其二是放盐时机,稍早放盐容易使肉质发柴,稍后放盐则是不容易入味……”
说到这里,霍正源也终于是话归正题,道:“不仅是烧菜如此,制定一项计划、推行一项计划,时机与火候也同样是至关重要!一项计划理论上再是如何完美,若是时机与火候不对,也只会适得其反!
而现在,咱们的火候足够吗?又是否寻到了正确时机?咱们在南直隶境内,主要依仗着两股力量的支持,其一是‘联合船行’,其二是目前正在担任南直隶巡抚的黄阁老……
但咱们终究不是赵阁臣,无法如臂使指的操纵‘联合船行’这个庞然大物,‘联合船行’固然是实力雄厚,但它的加盟成员也是背景不同、来历庞杂,所以除非是咱们也拥有赵阁臣一般的威望与影响力,否则就很难控制‘联合船行’全力支持咱们;至于黄阁老……虽然已经成为了赵阁臣的盟友,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同样是不可能全力支持咱们!
所以,我这段时间看似是按兵不动,但实际上也并没有闲着,一直都在梳理‘联合船行’内部的复杂关系,也一直都在频频联络黄阁老、劝说他毫无保留的支持咱们!
而你的这项计划,可谓是关系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各方反弹,唯有是争取到了‘联合船行’与南直隶巡抚衙门的全力支持,我才会伺机出手推动这项计划!有些事情,若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那就还不如不做!”
霍正源的这般说法,看似是很有道理,但在江正看来,其实还是他魄力不足、不敢承担风险。
江正当即是再次摇头道:“霍前辈您是一位雅士,自然是更为关注一道菜肴的味道与口感,但晚辈却是一个毫无雅兴的俗人,所以晚辈只会关注一件事情,那就是晚辈肚饿之际是否可以及时寻到食物填饱肚子!若是饥肠辘辘之际,厨师不能及时端来食物为晚辈果腹,却只是专注于食物的口感与味道,那即便是这位厨师的菜肴再是如何美味,在晚辈眼里也是不合格的!”
霍正源闻言之后,再次深深打量了江正一眼,不由是轻轻摇头,对于江正屡次反驳自己的事情,心中也终于是泛起了一丝不满。
赵俊臣把江正派来南京,名义上是为了协助霍正源做事,但实际上也是想让霍正源趁机考查江正的立场与秉性。
而霍正源如今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江正也许是真心想要辅左赵俊臣,但他实在是太有主见了,绝不是一个老实安份的主儿,对于“权威”二字也没有多少敬畏,相较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执行者、按部就班的执行别人所安排的计划,他更喜欢亲自掌控一切、以自己的节奏与想法为主。
所以,赵俊臣把江正收为幕僚之后,就相当于手持一柄锋锐无比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而就在霍正源摇头叹息之际,江正则是继续说道:“事实上,若是把晚辈的这项计划类比为一道菜肴的话,那它的食客并不是前辈与晚辈二人,也不是南直隶境内的任何一方势力,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赵阁臣!这道菜肴是否美味合口,也唯有赵阁臣才有资格评断!
所以,晚辈制定这项计划之际,就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项计划的各种弊处与事后反弹,晚辈只会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赵阁臣亲自现身于南京的话,他是否会同意晚辈的这项计划!”
说到这里,江正的态度愈发坚定,缓缓道:“而晚辈的结论是……如果赵阁臣就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全力支持晚辈的这项计划!因为晚辈的这项计划,可以解决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情!霍前辈您乃是赵阁臣的心腹,比晚辈更为了解赵阁臣的性子,您应该知道晚辈所讲的困扰是指什么,也应该明白晚辈完全没有任何虚言!”
听到江正的这般表态,霍正源的表情也再次严肃了起来,缓缓道:“是啊,我也很清楚赵阁臣的心中困扰!其实,何止是赵阁臣,自从我担任东南巡阅使之后,也一直都在因为相同之事而心中困扰,那就是……我朝商贾们的保守与短视!”
……
1/2
……
……
……
大人物的心中困扰,绝对不会比小人物更为严重,但一定是数量更多、也更为复杂。
对于小人物而言,他们的困扰总结起来不外乎就是生计之事,但大人物的困扰则是源自于方方面面的利弊考量。
作为一个大人物,赵俊臣就面临着很多困扰,譬如是德庆皇帝的猜忌、譬如是周尚景的压制、譬如是农务改革新政的推行……
但霍正源却是非常清楚,江正此时所讲的“困扰”究竟是特指哪一个。
于是,霍正源也直接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明朝商贾们的保守与短视!
就以“联合船行”为例。
自从赵俊臣创办了“联合船行”之后,这个庞然大物就变成了一个聚宝盆,逐渐垄断了明朝境内的大部分河运生意,以“日进斗金”一词来形容它的盈利能力,也只能算是坐井观天、孤陋寡闻。
但这世上所有事情,皆是有利有弊,“联合船行”的存在也是如此。
自从赵俊臣拥有了“联合船行”之后,影响力与财力就皆是迅速提升,但他也很快就感受到了“联合船行”的严重弊处!
“联合船行”的实力强大,乃是因为徽浙商贾的纷纷加盟,而徽浙商贾们加盟了“联合船行”之后,也很快就皆是赚的钵满盆满。
但这个时代,商人们的内心观念总体而言还是偏于保守与短视,本质上就是一群兼职经商的地主老财罢了,所以当他们利用“联合船行”皆是赚取了大量银子之后,不仅是没有进一步的增加投资、扩充“联合船行”的规模,反而是把大部分收益皆是用于兼并土地的事情上了。
简而言之,对于徽浙商人而言,地主才是他们的本职,经商只是兼顾,赚取暴利之后就只想着购买更多房产与田产,认为这些实际可见、旱涝保收的财产才能算是真正的财富,而“联合船行”就算再是如何的利益惊人,也只是镜花水月,并不是长久之计。
这样一来,“联合船行”的存在就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隐忧。
商贾们皆是投掷重金大肆兼并土地之后,就造成了更多百姓流离失所,各地田产与房产的价格也皆是迅速攀升,这种情况不仅是不利于赵俊臣将来把农务改革新政推广于南方各省,更是极大强化了明朝境内爆发流民之乱的隐忧。
与此同时,也因为徽浙商贾们迟迟不愿意增大投资,让“联合船行”的规模无法迅速扩大,破旧商船也不能及时替换,所以“联合船行”的运费已经渐渐提升,扩张势头也已经出现了减缓趋势。
赵俊臣并不是神仙,对于这种情况也一直是束手无策,只能是深陷这项困扰之中。
毕竟,赵俊臣总不能强迫徽浙商贾们放弃兼并土地之事、也不能强行控制徽浙商贾们的收益使用方式,只能是寄望于“联合船行”的高收益可以逐渐扭转徽浙商贾们的保守心态。
但若是想要彻底扭转徽浙商贾们的保守心态,至少也需要二三十年、两三代人的时间,赵俊臣却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耐心苦等这般长时间,也不知道明朝是否还可以坚持这般长时间不出大乱子。
事实上,不仅是赵俊臣存在这般困扰,霍正源担任东南巡阅使、奉命推行赵俊臣的远洋计划之后,也很快就产生了相同困扰,他所组建的远洋船队经过最初的迅速扩张之后,很快就出现了停滞之势,所有人皆是不愿意冒险增加投入了。
而江正也就是针对这般情况,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经过这段时间的到处奔走与详细调查,江正对于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的具体情况已是极为了解,也非常清楚这些缙绅豪族们的种种罪行,譬如是大量瞒报田产数量、又譬如是祖宅规制有僭越之嫌等等。
作为赵俊臣的幕僚与代言人,江正虽然无法如臂使指的操纵“联合船行”,但“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也没有把江正视为敌人,许多事情皆是没有刻意隐瞒,再加上徽浙商贾与南直隶缙绅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就连宋家也是“联合船行”的加盟成员之一,所以江正很容易就调查到了这些事情。
而江正的具体计划就是,趁着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两虎相争、矛盾激化之际,把自己所收集到的各种罪行证据皆是秘密交给皇庄太监,让皇庄太监以这些罪行证据为借口,大肆攻讦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甚至是公开向朝廷中枢提出建议,全面彻查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的房产与田产的具体情况!
这般情况下,缙绅豪族们就一定会乱了阵脚,至少短时间内是不敢兼并土地、大肆购买房产与田产了。
又因为江南境内的缙绅与商贾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所以这项计划就相当于遏制了“联合船行”加盟商贾的兼并土地之风,强迫他们只能把更多收益用以投资各种商业活动,或者是现有的“联合船行”、又或者是霍正源正在组建的远洋船队。
即便是投资商铺、酒楼、匠铺等等,乃至于是赌场、青楼等等产业,也要远远胜过任由他们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与此同时,这项计划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逼迫周尚景向赵俊臣退让妥协,让“赵党”可以趁机插手南京督察院与南京国子监等等重要衙门。
毕竟,周尚景就是利用境内的缙绅豪族们向七皇子朱和坚施加压力的,若是攻防之势出现逆转,而周尚景就必须寻求“赵党”的全力配合才可以控制局势。
当然,江正并不会违背赵俊臣的指示,依然会让七皇子朱和坚狠狠栽一个大跟头,他根据朝廷之律令,也早就寻到了详细对策,可以及时控制局势走向。
总而言之,这项计划并不算是多么精妙,但因为江正极为熟悉明朝律法的缘故,这项计划推行之际却是师出有名、堂堂正正。
但这项计划的弊端也很明显。
其一是“赵党”在关键时候背刺了周尚景,以周尚景的眼光智慧必然是可以察觉真相,事后就算是无法寻到实证,也一定会出手报复。
其二是这项计划必须是秘密推行,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真相,否则就会引起南直隶境内缙绅豪族的集体敌视,还会让“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们离心离德,说不定还会让“赵党”彻底失去“联合船行”这个庞然大物作为臂助。
正是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霍正源才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支持江正的这项计划。
不过,当江正提到赵俊臣的态度之后,霍正源不由是逐渐改变了立场。
就像是江正所言一般,若是赵俊臣亲自现身于南京城的话,是一定会支持这项计划的。
*
就这样,在江正的苦劝之下,霍正源停下了手中筷箸,不再是只顾着专注于面前美食,表情也是变幻不定。
但最终,因为胆魄不足的性格缺陷,霍正源依然是无法彻底下定决心。
毕竟,这项计划的隐患实在是太严重了。
就这样沉思良久之后,霍正源长吁一口气,缓缓道:“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顾虑……这样吧,待我返回住所之后,就再次派出快马、向苏州巡抚衙门送去一封密信,劝说黄阁老全力支持咱们!
你虽然已经收集到了许多实证,但终究是时间太短、调查太浅,还是欠缺了份量,不足以决定局势走向,但若是争取到了黄阁老的全力支持,南直隶巡抚衙门就可以为咱们提供更多相关实证,也更容易控制局势!所以,只要黄阁老愿意支持你的这项计划,那我也会全力支持于你!”
闻言之后,江正心中暗暗一叹,认为霍正源的这般表态还是不愿意承担责任,反而是把所有责任皆是推给了前阁老黄有容,指望着由黄有容来做决定。
但江正也知道,既然他耗费了大量口舌之后,依然是无法说服霍正源下定决心,那就意味着自己再劝也没有了,若是继续纠缠逼迫,就只会让他与霍正源的关系彻底恶化。
于是,江正又提议道:“晚辈想要亲自奔赴苏州,当面劝说黄阁老,却不知霍前辈意下如何?否则,若是黄阁老那边也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随着南直隶境内局势逐渐明朗,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的冲突也逐渐缓解,晚辈的这项计划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反正南京与苏州也相距不远,骑乘快马只需一天时间就可以折返。”
霍正源自然是不会拒绝江正的这项提议,当即是点头同意。
就这样,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终于是暂时不再争论,但因为江正锋芒毕露的缘故,此前劝说之际态度过于强硬,不够委婉客气,还是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所以接下来两人用餐之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无言。
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是用餐完毕。
再然后,霍正源就带着江正与几位随从,迅速离开了观江楼,准备返回他们在南京城内的临时住所。
然而,还不等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登上他们的车轿,街道不远处已是异变骤起!
一辆运货马车,毫无预兆的突然失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撞向了霍正源等人的所在位置!
与此同时,隐隐间还能听到一道高声惊呼。
“快躲开!所有人躲开!马车上有火油!有火油!”
……
2/2
……
……
……
作为一名大儒,霍正源脑子转动很快,但手脚总是跟不上脑子,也没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魄。
看到一辆马车直冲冲向着自己等人撞来,霍正源顿时是大惊失色,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立刻躲避,但腿脚好似失了知觉,一时间竟是不听使唤!
霍正源想要呼叫护卫,但他滞留于南京期间故意隐藏了身份形迹,身边仅仅带着几名随从,其中只有两人懂得武艺,但这两人这个时候不仅是与霍正源相距较远,也没有随身携带兵器,危急之际也根本无力守护霍正源。
与此同时,江正却是截然不同,他不仅头脑清晰,也常年跟着杨洵在云贵境内多山之地到处奔走,身体素质相当不错,腿脚也是较为灵活,当即就要闪身躲到一旁,还有余力拉着霍正源一同躲避。
然而,秦淮河沿岸原本就是南京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段,而且南京城内商业繁华,宵禁之政也不是特别严格,如今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街道上依然是人流密集、熙熙攘攘。
发现这辆马车突然失控、又连续撞翻践踏了好几位路人之后,附近百姓也皆是慌乱不堪,纷纷是争相躲避逃窜、相互拥挤冲撞,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这般情况下,江正就算是想要拉着霍正源及时躲避,但也因为附近百姓们的混乱反应,不仅是被堵住了躲避空间,还不断受到百姓们的冲撞,自然是有些力不从心,一直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更何况,还有人躲在暗处使坏!
就在江正好不容易挤到一个位置,正想要拽着霍正源返回观江楼内躲避之际,突然有一个疤面壮汉趁着混乱局势闪身来到了江正身后,然后就是勐然间抬膝冲着江正腰间狠狠一击。
江正痛呼一声,整个下半身当即是麻木无力,也立刻就瘫倒于地。
霍正源被江正拉着衣袖,原本也会受到牵连、被拽倒于地,但那名疤面汉子又及时抬手推了霍正源后背一把,再加上江正也是下意识的再次奋力把霍正源拽向观江楼内,所以霍正源当即就跌跌撞撞的狼狈摔进了楼内。
而那名疤面汉子看到霍正源暂时安全之后,则是表情间闪过了一丝冷笑,又挥起臂膀大声呼喊道:“大家全都躲进街边店里!大家全都躲进街边店里!”
说完,疤面汉子已是率先跻身进入了观江楼内躲避乱象。
在他进入观江楼的同时,还不忘又冲着江正的后心位置狠狠踩了一脚,让原本已经就要挣扎起身的江正再次趴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那辆失控的拉货马车连续撞死撞伤了十余位路人之后,大概是因为货物之中有几罐火油的缘故,竟是突然间燃烧了起来,很快就把整个车厢烧成了一团火球。
这般情况下,一旦是沾上了这辆失控骡车,不仅会受到冲撞与践踏,说不定还要卷进火灾、被烧死烧伤!
百姓们见状之后,皆是愈发慌神,又听到这位疤面汉子的呼唤之后,终于是反应了过来,纷纷奔向了包括观江楼在内的街边店铺进行躲避。
然而,江正这个时候就瘫倒于观江楼的门口位置,所以当百姓们争相挤进观江楼之际,就意味着另一场灾难,那就是——践踏!
因为局面混乱的缘故,包括霍正源在内,所有人皆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霍正源摔进观江楼之后,因为自身安危暂时无忧,他终于是稍稍恢复了冷静,也终于恢复了对手脚的控制力,连忙是爬起身来向后望去。
然后他就看到——江正与自己的几名随从,这个时候皆是跌倒于地,正在遭受百姓们的不断践踏!
刚开始,江正与几名随从还有余力大声痛呼、挣扎着想要起身。
但很快,这几人就已是彻底瘫软于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失控局势终于是稳定了下来。
拉车的那头骡子发现身后货车起火,火势迅速蔓延到自己身上,出于本能就想要跳进秦淮河,利用河水灭火。
但因为它拉着一辆货车,却当场就被沿岸的铁链与石柱所组成的护栏给卡住了,所以它只能是半边身体悬在秦淮河上,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到自己身上,不断的高声哀鸣,整个秦淮河沿岸也很快就弥漫起了烧肉香味。
又随着这辆马车与拉车骡子先后受到灼烧,所有证据皆是被火势迅速焚尽,无论是这辆货车的主人身份,还是拉车骡子突然间发疯的原因,就皆是再也无法调查清楚了!
而好消息是,这辆骡车终于是不再到处冲撞路人了,百姓们也终于是稍稍稳定了情绪,也不再是相互拥挤践踏,也有人带头组织附近百姓,自发的控制局势、清点损失、救护死伤。
这场“意外事故”所造成的直接损失,无疑是极为惊人的,先后有二十余名路人遭到骡车的冲撞与践踏,又或是卷进了火势,不仅是其中两名路人当场丧命,还有另外五位路人受了重伤。
但相较于这场“意外事故”所造成的间接损失,这点直接损失简直是不值一提!
因为百姓们慌不择路的争相躲避、相互拥挤、以及奋力冲撞,也就引发了一场极为惨烈的践踏事故!
在这场践踏事故之中,有七名路人当场丧命,还有二十余人受了重伤,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而霍正源的几位随从,在“嘲风”死士们的趁乱暗中针对之下,更是成为了这场践踏事故的主要受害者!
霍正源的六名随从,有两人在这场践踏事故之中当场丧命,另有三人受了重伤,眼看着也是命不久矣,只有一人侥幸逃过此劫,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重点是,江正也被卷进了这场事故之中,遭到了大量踩踏!
霍正源原本并不喜欢江正,只觉得这个年轻人锋芒太盛、主见太正,对自己也不够尊敬。
但在霍正源的视角之下,他就是被江正救了一命,若不是江正及时把他推进了观江楼内,他也将会死伤于这场践踏事故之中!
更何况,江正还是赵俊臣的幕僚、大儒杨洵的得意门生!
所以,霍正源好不容易等到局势稍稍稳定之后,也顾不上关注几位随从的情况,就立刻奔到江正的身边,却发现江正身体蜷缩着,浑身都是鞋印,已是受了重伤,眼看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快来救人!快来救人!本官乃是当朝大学士!本官命令你们优先抢救此人!有重赏!本官有重赏!”
一时间,霍正源已经把自己的心中成见彻底抛于脑后,也完全顾不上自身风度,表情急切的大声呼唤周围百姓前来救人,一心只想着救下江正的性命。
然而,就在霍正源大声疾呼之际,看起来已是气息奄奄的江正,竟是突然间睁开眼睛,奋尽最后一丝余力,再次抓住霍正源的衣袖。
见江正突然间活了过来,霍正源顿时是大喜过望。
但还不等霍正源关切询问,江正就已是瞪着双眼、咬牙说道:“有、有人暗害!不、不能被动了!霍……霍前辈,要早、早下决心!”
说完,江正就松开了紧紧抓着霍正源衣袖的手掌,任由手臂跌落在地,整个人也彻底昏死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江正究竟能不能扛过此劫。
也许,江正这次昏死过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看着江正这个时候依然是敦促自己下定决心,霍正源不由是再次呆愣于原地,表情变幻不定。
……
PS:这是第一更,第二更恐怕要拖到凌晨之后了,大家可以明早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