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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郭守忠不仅是七皇子朱和坚的心腹近卫、“嘲风”组织的负责人,也是这场“意外事故”的幕后策划者。

    混乱爆发之际,郭守忠就站在不远处的安全位置,冷眼旁观了这场灾难的全部过程。

    最终,郭守忠表情间再次闪过了一丝忌惮,有些勉强的摇头评价道:“这活……还真是干得漂亮!”

    郭守忠只是向蒋枭传达了朱和坚的指示,吩咐蒋枭制造一场意外,既要让霍正源的身边之人死伤惨重,又不能威胁到霍正源本人的性命,更还要让霍正源亲眼目睹身边人的死伤惨状,把霍正源彻底吓破胆。

    但执行任务之际的具体手段,则是全部交由蒋枭自行决定,郭守忠并不会插手干涉。

    这项任务其实并不容易完成,若是想要霍正源的身边之人受伤惨重,又要让霍正源亲眼目睹,就很容易牵连到霍正源本人,一不小心就会顺带害死霍正源;若是一定要保全霍正源的性命,就很难让霍正源身边之人死伤惨重,也很难让霍正源近距离亲眼目睹惨状。

    就更别说,还有不能暴露形迹、不能留下证据等等的更多要求了。

    郭守忠们心自问,就算是自己亲自出手策划,想要完成这项任务也不是一件易事。

    但蒋枭依然是迅速寻到了具体办法,妥善完成了这项任务。

    他首先是寻来了一辆拉货骡车,为拉车的骡子投喂了疯药,让骡子突然间失控发狂,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但蒋枭并不打算利用这头发狂的骡子造成霍正源身边之人的死伤,因为他很难控制这辆骡车精准制造杀伤、也无法保证霍正源的安危,他只是想利用这辆失控骡车制造一场混乱。

    趁着混乱之际,“嘲风”死士就可以隐匿形迹,秘密潜伏于霍正源等人的附近,然后则是趁机把江正与霍正源的几位随从皆是绊倒于地,让这些人在混乱之中无法起身,顺便还可以趁乱把霍正源本人推挤到较为安全的位置。

    最后则是利用百姓们的慌乱情绪,顺势引发一场践踏事故!

    混乱与恐慌之下,所有人皆是自顾不暇,自然是无人留意“嘲风”死士的这些小动作。

    除了“嘲风”死士之外,附近路人也皆是参与了这场践踏事故,所有人皆是需要承担责任,也皆是会出于本能、竭力撇清自身关系、不惜说谎也要证明自己的无辜,也就一定会向官府提供各种伪证,主动协助“嘲风”组织混淆事实真相。

    与此同时,骡车之内也提前放置了火油与干草等物,稍稍动些手脚就可以迅速燃起大火,焚毁全部物证!

    这样一来,就算是事后有人想要调查真相,也根本无法寻到任何物证,人证供词也一定是相互矛盾、不可尽信,而真正制造了这场“意外事故”的“嘲风”死士们,则是趁着乱局未定之际,就已经提前离开事故现场了,就好似他们从来都没有现身过一般。

    最终,蒋枭不仅是顺利完成了朱和坚的指示,一边是造成了霍正源身边之人的死伤惨重,一边又在保证霍正源性命的前提下,让霍正源亲眼目睹了惨状,同时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证据,彻底隐瞒了幕后真相。

    除了大量无辜路人受到牵连、死伤惨重之外,蒋枭的这项计划几乎是没有任何缺点。

    但不论是朱和坚、还是蒋枭,又或是郭守忠,皆是不会在乎这些死伤惨重的无辜路人。

    所以,郭守忠虽然不喜欢蒋枭的行事作风,认为蒋枭做事之际总是动静太大,但也不得不承认,蒋枭就是一个犯罪天才,完美执行了朱和坚所交代的任务。

    也难怪七皇子朱和坚可以一直容忍蒋枭的行事作风。

    这个人做事之际实在是太稳了,既是凶戾残忍,也是心思缜密,很善于把真相隐藏于乱象迷雾之中。

    从某方面而言,蒋枭与朱和坚简直就是绝配!

    心中泛起这般想法之后,郭守忠虽然很满意蒋枭的手段,但心底深处反而是愈发排斥蒋枭了,认为这个蒋枭虽然无法现身于明面,却还是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

    但郭守忠很快就摇头压下了心中异念,不敢继续深思,也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霍正源原本就是缺乏胆魄,当他亲眼目睹了这场灾难之后,就一定会吓得肝胆俱裂,再也不敢随意行事,很容易就会妥协让步,然后七皇子殿下也很容易就可以排除‘赵党’在南直隶境内的隐患与影响,接下来就只需是专注于对付周尚景与那些缙绅豪族就行了……

    与此同时,霍正源乃是朝廷大学士,若是让他死于非命或者身受重伤,就一定会引发朝廷中枢的关注与严查,但现在霍正源依然是安然无恙,仅仅是他身边几名随从死伤惨重,看起来又是一场意外,不能算是一件大事,也不会引起朝廷中枢的关注,很容易就可以降低这场事故的影响……”

    想到这里,郭守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也加快了离开之际的脚步。

    他需要尽快向朱和坚禀报任务进展,接受朱和坚的嘉奖。

    *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皆是拥有自己的想法与立场,即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有可能会扇动蝴蝶翅膀,改变局势走向。

    简而言之,任何人皆是变数,任谁也无法掌控一切。

    不仅是机关算尽、不折手段的朱和坚无法掌控一切,即便是权谋超群、算计无双的周尚景,也无法掌控一切。

    任何一项看似是理所当然的计划,都有可能会因为某个小人物的无意间举动,而产生不可预估的后果。

    但相较于朱和坚,周尚景更为高明的一点就是,他愿意正视这些变数的影响,也提前发现了江正这个变数的存在。

    在周尚景看来,江正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年轻人,与霍正源性格互补,很有可能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对霍正源造成影响、改变霍正源的想法与立场。

    然而,周尚景也无法推算清楚,江正这个变数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至于七皇子朱和坚,他总是会无视小人物的存在。

    譬如江正,即便是赵俊臣的幕僚、大儒杨洵的弟子,在朱和坚眼中依然只是一个小人物,可谓是微不足道。

    所以,朱和坚也就无法想到,自己所交代的这场意外事故,不仅是没有让南直隶境内的“赵党”势力迅速离场,反而是坚定了霍正源亲自下场主导局势走向的决心!

    朱和坚原本是想要利用这一场“意外事故”恐吓霍正源,动摇霍正源的决心与意志,让霍正源再也不敢擅自行动。

    最开始的时候,朱和坚确定已经实现了这般意图。

    看到江正与几位随从的死伤惨重,霍正源当场就被吓破了胆,他是一个聪明人,也猜到了这场“意外事故”也许就是有人暗算自己,但他并不打算反击,只想着自保之事,然后就是尽快向赵俊臣通报消息,让赵俊臣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

    但是,当霍正源听到江正昏死之前对自己的再次规劝之后,又思及江正临危之际全力救护自己的做法,一向是缺乏胆魄的他,也不由是受到了感染与触动,逐渐的下定了决心、也坚定了立场!

    蹲在原地愣愣看着江正昏死之后的虚弱模样,就这样表情变幻许久之后,霍正源突然间站起身来,表情坚定了扫视了附近局势一眼。

    因为霍正源的公开表明身份,此时已经有许多百姓赶到周围想要出力协助。

    与此同时,霍正源手下唯一一位侥幸没有受到重伤、名为霍长乐的随从,也慌忙奔到了霍正源的身旁,关切询问霍正源的身体情况。

    霍正源深吸一口气之后,大声宣布道:“本官乃是朝廷大学士、东南巡阅使霍正源!百姓们听令,皆是留在原地不可离开,等待官府之人赶来调查!

    你们都是这场事故的人证,有义务向官府提供口证,若是你们不愿意配合官府调查,那就是庇护罪犯,事后一旦是受人举报,就以庇护之罪论处!

    但大家且放心,本官以自己声誉保证,官府调查之后绝对不会刁难你们,只要你们配合官府调查,每个人皆是可以从本官这里领取十两银子的赏银!”

    有许多百姓原本是想要及时离开现场,但他们听到霍正源的这般保证之后,却还是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但也有许多百姓反而是悄然间加快了离开脚步。

    毕竟,这个时代的百姓,对于官府信誉几乎是毫无信心的。

    霍正源很清楚,自己受限于人手不足,不可能控制所有百姓皆是留在原地等待官府盘问。

    霍正源也非常清楚,若是这场“意外事故”并不只是一场意外的话,真正的幕后之人必然是早已经离开了现场。

    但霍正源依然是想要尽量留下一些人证,尽可能的调查清楚真相。

    随后,霍正源又把那个侥幸没有受伤的随从、霍长乐拽到自己身边,语气严肃的低声吩咐道:“长乐,本官身边之人现在已是死伤惨重,只有你一人侥幸没有受到太大波及,所以你接下来任务很多很重,但务必要尽数操办妥当!”

    霍长乐连忙点头答道:“请老爷吩咐差遣!”

    “你首先赶往东园,代表本官向周首辅与宋承仁他们传话,让他们派来东园之内的所有名医赶至此处救治伤员,若是周首辅还是想要把所有名医皆是强行留在东园之内,你就告诉他们,‘赵党’接下来将会自行做事,再也不会配合‘周党’的任何行动!

    然后不论周首辅是何回应,你都要直接抽身离开,不必留在东园等候消息,再赶去咱们在南京城内的临时住宅,向留在那里的霍远福、霍远寿二人通报消息,让霍远福立刻赶来这里与本官汇合、听候本官差遣,而霍远寿则是手持本官名帖,立刻离开南京城赶去苏州巡抚衙门,向黄阁老通报消息!

    让霍远寿顺便是告诉黄阁老,本官心意已决,一定会执行上次与他商议的那项计划,如果他还是犹豫不定、不愿配合,就会影响他与‘赵党’的后续合作,‘赵党’也就不会支持他留任南直隶巡抚!再交代霍远寿,当他抵达苏州之后,还要召集咱们留在苏州城内的全部人手,让所有人立刻赶来南京城与本官汇合!

    交代了霍远寿与霍远福之后,你依然是不能闲着,还要尽快联系‘联合船行’在南京城的大掌柜钱来,告诉那位钱大掌柜,让他今晚千万不要睡下,待本官处理了这里的事情之后,就会连夜造访、与他商议一件大事!”

    听到霍正源郑重其事的连续吩咐之后,那名随从自然是不敢怠慢,重复了一遍命令内容确保无误之后,就立刻转身奔行,迅速离开了霍正源身边。

    而霍正源则是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也再次垂头深深打量了一眼已经身受重伤、正在昏死的江正一眼,表情也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霍正源并不是一位有恩必报的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纯粹小人。

    若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有些东西他还是会尽力坚守一下。

    ……

    ps:第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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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随着朱和坚正式出手,开始尝试着操控南直隶局势,很快就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与后续影响。

    其中之一,就是霍正源的心态转变。

    无论黄有容、赵俊臣、又或是周尚景,对霍正源皆是有着类似评价,那就是此人智谋超群、绝顶聪明,只可惜胆魄太弱。

    若是胆魄稍强一些,霍正源定然是可以拥有更高成就。

    霍正源也知道自己的缺点,但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舒适区,总是习惯于做一个幕僚或者执行者,不愿意肩负责任、不愿意承担压力、更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

    但霍正源并不认为自己是胆魄不足,他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总是想要等到万无一失、稳胜不败之际再出手。

    然而,只要抱有这般想法,你就会发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准备充分,你的计划永远也还有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然后就是瞻前顾后、自缚手脚、裹足不前。

    唯有被迫走到台前,亲自尝试一下、也实际验证一下,你才可以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准备好,也才可以知道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大、极限在哪里。

    而这一次,在朱和坚与江正二人的共同逼迫之下,霍正源终于是愿意迈出关键一步,也终于是要彻底展现自己一直受到各方称道的智慧谋略了。

    但霍正源并不打算完全执行江正所提出的那项计划。

    江正固然是一位非常杰出的青年才俊,但他的优点并不是体现于机关算计之上,所以在霍正源眼中,江正所提出的这项计划还有许多需要改善的地方。

    简而言之,江正的那项计划,重点是想要背刺周尚景、趁机遏制缙绅商贾们专注于兼并土地的恶劣风气。

    而霍正源则是认为,江正的这项计划只需是稍稍修改一下,就可以同时让七皇子朱和坚更狠更重的摔进周尚景所布置的陷阱之中,进一步降低朱和坚接任储位的机会。

    就像是江正一样,霍正源也无法特别理解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为何要刻意针对七皇子朱和坚,他心中隐隐有些推测,但还没有得到证实。

    霍正源只是认为,自己今天所遭遇的这场“意外事故”,周尚景与朱和坚皆是有所嫌疑,他们二人皆是拥有相关动机,也皆是拥有相关能力。

    但这个幕后主使隐藏太深,行事手段也非常巧妙,霍正源并无信心自己可以顺利查明真相、揪出真凶。

    既然如此,霍正源索性就不再是耗费精力、专注于调查幕后真凶了,既然周尚景与朱和坚二人皆有嫌疑,那就皆是需要承受霍正源的出手报复。

    只需是扩大报复范围,就一定可以让幕后真凶承担代价。

    宁杀错,不放过!

    也许就连霍正源本人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态转变究竟有多么惊人。

    若是从前的霍正源,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出这种想法的。

    *

    秦淮河岸的这场意外事故,原本只是一件小事。

    但因为这场意外事故险些波及到霍正源,所以很快就传遍了南京各界,引起了各方关注。

    霍正源滞留于南京期间,一直是隐藏形迹、幕后遥控,但经过两个多月时间的长期滞留之后,南京各界高层依然是或多或少的知道了霍正源的存在。

    在此之前,因为霍正源一直都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南京各界就皆是刻意避着霍正源,配合霍正源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会主动造访、自讨无趣。

    但此时听说霍正源主动公开身份之后,南京各界就皆是猜到,以霍正源为首的南直隶境内“赵党”势力很快就要下场行动了。

    一时间,各方势力皆是行动了起来,或者是亲自动身、或者是派出使者,纷纷赶去秦淮河岸与霍正源接触,想要趁机试探霍正源的心中想法。

    而这场意外事故的消息传到东园之际,周尚景与宋承仁的谈话依然没有结束,周尚景依然是拉着老友不断闲聊,就是不愿意休息。

    这般情况下,当周尚景与宋承仁二人收到了相关消息之后,也皆是表情大变、深为震惊。

    宋承仁忍不住起身追问道:“当真是一场意外事故?可有查明那辆失控货车的车主身份?有没有寻到事故原因?”

    负责禀报消息的宋家之人名为宋继诚,乃是宋承仁的孙辈,也是宋家年轻一代的杰出人物。

    听到宋承仁的追问之后,宋继诚摇头道:“事发太突然,也赶不上收集更为详尽的消息,若不是霍正源的随从匆匆赶来东园通报消息,咱们宋家恐怕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收到情报,但听说那辆失控货车与拉货的骡子皆是突然间起火焚烧殆尽,恐怕是难以查清幕后真相。”

    宋承仁表情愈发严肃,转头看向周尚景,道:“看似是一场意外事故,但偏偏是让霍正源的身边之人死伤惨重,显然是有人故意针对!这般狠毒不留余地,却又谨慎不留痕迹的手段……很像是那位殿下的风格啊!”

    周尚景则是若有所思、似笑非笑,道:“看样子,无论是这位七皇子,还是那位霍大学士,皆是转变了作风……七皇子不愿意继续扮演好人了,霍正源也终于展现出了担当……这南京城的局势,也越来越有趣了。”

    宋承仁微微一愣,他倒是可以感受到朱和坚的作风转变,也大致可以推测到朱和坚转变作风的原因,但他却不明白周尚景为何要说霍正源也转变了作风、展现出了担当。

    难道就是因为霍正源态度强硬的要求东园宋家立刻派出各位名医赶往现场抢救伤员?

    但这种表态,也许只是因为霍正源受惊之后的一时冲动,也许霍正源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了,若是仅凭这一点就说明霍正源转变了作风、展现了担当,未免是有些牵强。

    看到宋承仁的疑惑态度,周尚景微微一笑,解释道:“老夫说霍正源改变了作风、展现了担当,并不仅仅是因为霍正源态度强硬的要求咱们派出各位名医赶往现场抢救伤员,更是因为霍正源当众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你以为霍正源这段时间为何要一直隐瞒身份?就是因为他知道老夫与赵俊臣想要联手针对七皇子,所以他不敢明着卷入此事,担心陛下事后惩治于他!而现在,霍正源主动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就代表他已经不再顾忌这些事情了!

    嘿,老夫不久前才说过,江正极有可能会是一个变数,却没想到这个变数竟然这般快就影响到了霍正源!不过,老夫也忍不住有些期待,一个拥有担当与魄力的霍正源,究竟可以发挥出怎样的作用!只是可惜了江正这个年轻人,说不定就要英年早逝了……”

    宋承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征询道:“那……咱们要不要把东园内的众位名医派往事故现场抢救那些伤员?尤其是章神医,要不要让他亲自出面?”

    周尚景缓缓点头,道:“当然要让众位名医赶往事故现场抢救伤员,章神医也派过去,否则无论老夫还是你们宋家,接下来就一定会遭受各方指责,被认为是冷漠无情。见死不救,而且‘赵党’与章神医事后也皆是会迁怒咱们,咱们没必要承担这般骂名!

    不过,把名医们派去现场抢救伤员之后,要盯紧他们、不能让他们泄露更多消息,如果那些伤员还有活命机会,就把伤员们尽数带回东园之内进一步诊治,老夫的真实身体状况还不能泄露出去,而且霍正源身边之人皆是受了重伤,把他们带回东园之后,咱们还可以趁机试探一下霍正源的后续计划。”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一双老眼微眯,又补充道:“还有,派人紧紧盯着‘联合船行’与黄有容的动态……老夫有预感,霍正源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了!而他若是想要采取行动,就一定离不开‘联合船行’与黄有容的支持!尤其是咱们安插于‘联合船行’的那几个内应,他们无论是发现任何异常情况,都要立刻通报消息、不可耽搁!”

    宋承仁点了点头,也终于是趁机告辞了周尚景,带着宋继诚迅速离开了书房,想要亲自操办周尚景的吩咐,也想让周尚景抓紧时间休息。

    看着宋承仁的离去背影,周尚景则是浮现出了一丝饶有兴趣的期待表情,轻声自语道:“所谓御下之术,关键之处就是妥善处理自己与手下聪明人之间的关系!

    对于上位者而言,手下聪明人既可以拥有主见、也可以掌握实权,但一定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不能任由他长时间脱离掌控;也可以让手下聪明人掌握实权、长期远离自己,但这个聪明人绝对不可以主见太强;若是一位聪明人不仅是极有主见,也一定要长期远离自己控制,那就绝对不可以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独当一面……简而言之,就是不能让一个有担当、有主见、也有实权的智者长期远离自己!

    若是霍正源经此一事之后,当真是激起了担当与魄力,接下来又将是长期滞留于东南各省独当一面、手握远洋大权……对于赵俊臣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是否还可以轻松驾驭霍正源?看样子,往后这几年时间,在宋启礼担任福建布政使期间,可以让他与霍正源多多联系一下……”

    *

    就在周尚景收到了相关消息,正在暗暗推演着后续局势变化之际,郭守忠也返回了瞻园之中,想要向朱和坚禀报任务进展。

    与此同时,太子太师王保仁告辞了周尚景之后,也同样赶到了瞻园与朱和坚相见,正在与朱和坚商议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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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当王保仁抵达瞻园之后,七皇子朱和坚也是态度隆重的亲自出园相迎。

    为了争取到王保仁的全力支持,朱和坚自然是要给足王保仁面子。

    但王保仁想要得到的东西,却不仅仅是“面子”这般简单。

    相互客套问候几句之后,朱和坚就带着王保仁前往瞻园书房密谈。

    王保仁落座之后,直接就越俎代庖,挥退了书房内的所有侍从,然后就含笑打量了朱和坚一眼,问道:“七皇子殿下最近从幕后走向台前,不仅是受到了各方的关注与追捧,同时也受到了各方的算计与针对……这种树大招风的滋味,并不好受吧?”

    见王保仁这般开门见山,朱和坚也是苦笑摇头:“何止是不好受?简直就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晚辈也不瞒您,晚辈从前位于幕后,一直旁观着太子三哥他做事之际总是处处碰壁、进退失据,其实是心中有些不以为然的,只觉得太子三哥他太鲁莽了,只需是稍稍圆滑一些,就可以避免不少麻烦……但现在才发现,你一旦是站在了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就是各种麻烦主动找你,根本没有任何躲避余地!”

    说到这里,朱和坚满是诚意的看向王保仁,恳求道:“说实话,晚辈现在已是焦头烂额,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朝廷中枢还没有颁布旨意、正式从南京六部收回权柄,所以晚辈还需要继续留在南京城内坐镇,对于境内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之间的矛盾也就无法坐视不理!

    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棘手了,晚辈似乎只剩下了两个选择,或者是继续保持中立和稀泥、然后就是让自己里外不是人,又或者是偏袒其中一方,然后就会遭受另一方的敌视与怨怼,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所以,晚辈早就盼着王太师您的指点迷津了!若是没有王太师的鼎力相助,晚辈必然是力不从心,也必然没有能力处理这般复杂局面的!”

    朱和坚完全没有指责王保仁前段时间以来的作壁上观,反而是一味的诉苦与示弱,强调自己离不开王保仁的支持,好似是毫无主见一般。

    实际上,朱和坚的这般表态共有三层意思。

    其一是强调王保仁对自己的重要性、以讨取王保仁的欢心与好感,其二是希望王保仁有恃无恐、趁机向自己提出条件,让双方可以顺势达成交易,其三是暗示王保仁这位太子太师没有履行责任,任由自己这个未来的储君太子陷入了困境。

    王保仁当然是听懂了朱和坚的暗示,也当即是做出了回应,趁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只见王保仁表情严肃的轻轻点头之后,缓声说道:“就在两天之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已经软禁了太子殿下,而且是把太子殿下软禁于宗人府,而不是太子东宫,也一直不愿意召见太子殿下听他解释……很显然,储君废立之事已是势在必行,殿下您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的太子储君!至于老夫……身为太子太师,自然是应该对殿下鼎力相助!”

    说到这里,王保仁突然间话锋一转,又说道:“说起来,在唐以前,太子太师、太子太保、太子太傅这三个官职,一向是合称为‘太子三师’,也是真正与储君太子有着师生关系的,皇帝委任太子太师之际,太子储君也需要在百官见证之下,当众向太子太师行拜师之礼……但自唐以后,太子太师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虚职,虽然还有辅佐太子的职责,却也只剩下辅佐之责,双方不再是真正的师生关系,就难免是有些关系疏远了……”

    很显然,王保仁的这一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乃是意有所指。

    他的言下之意,是想让朱和坚当众向自己行拜师之礼,让自己与朱和坚成为真正的师生关系。

    在这个时代,三纲五常乃是人们所奉行的至高正理,弟子稍有违抗师命就已经是大逆不道,若是还有敌视恩师、与恩师翻脸的行径,就更是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所以,王保仁就是想要趁机彻底敲定他与朱和坚的师生关系,让天下人皆是知晓自己就是朱和坚的恩师。

    这般情况下,就算朱和坚像是周尚景所描述一般,是一个狠辣无情、手段阴毒、心性偏激之辈,也绝对不敢随意把王保仁视为弃子,更是不敢随意对王保仁翻脸无情,双方利益也将会永久性的绑定在一起。

    别说朱和坚现在只是有机会接任储位了,就算是他将来顺利继承了大统,有了这层师生关系的名义,也绝对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故意针对王保仁。

    王保仁自认为有能力驾驭朱和坚,也并不是夸大其词,他已经提前准备了好几项手段,而趁机敲定师生关系、绑定双方利益,就是王保仁的手段之一。

    听明白了王保仁的条件之后,朱和坚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心中迅速考虑着利弊得失。

    其实,彻底落实双方的师生关系,也是朱和坚为王保仁所准备的条件之一。

    但朱和坚现在还不清楚,王保仁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这样做!

    若是王保仁可以协助他顺利渡过眼前困境,也可以让他顺利接任储位,朱和坚倒是乐意拜师,但王保仁现在还没有展现出相关能力,所以朱和坚就想要试探一下王保仁,看他究竟还有哪些底牌。

    想到这里,朱和坚正想要说些什么,就突然听到了书房外响起了郭守忠的声音。

    “殿下,卑职有重要事情需要向您禀报。”

    朱和坚微微一愣,但很快就猜到,一定是自己交代给郭守忠的任务已经有了结果。

    稍稍思索片刻,朱和坚就召唤道:“进来禀报吧……王太师正在这里,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你直接禀报就好。”

    朱和坚相信郭守忠一定是已经妥善完成了自己所交代的任务,霍正源现在一定是已经亲眼目睹了自己身边之人的死伤惨重,被吓得肝胆俱裂。

    虽然有些惊讶于郭守忠竟是这般迅速就完成了任务,但郭守忠近年以来已经屡次完成了类似任务,绝不会有任何意外。

    而霍正源险些发生意外的事情,王保仁迟早也会收到消息,所以朱和坚并不打算向王保仁隐瞒此事,反而是趁机向王保仁展现自己毫无保留的诚意,也可以拖延一下时间、让自己趁机整理一下思路。

    与此同时,朱和坚也了解郭守忠的谨慎,相信郭守忠一定是非常清楚自己在王保仁面前究竟可以说些什么,又究竟不可以说些什么。

    果然,听到朱和坚的召唤之后,郭守忠当即是推门而入,眼角余光稍稍扫过了王保仁之后,就轻声禀报道:“殿下,刚刚收到消息,秦淮河岸的夫子庙附近,不久前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故,因为一辆拉货骡车的突然间失控冲撞路人,引起了附近百姓的恐慌,而百姓们争相躲避之际,又引起了一场践踏事故,前后造成了三十余位百姓死伤。”

    朱和坚当即是眉头一皱,道:“立刻责令南京官府,让他们调查事故原因,也督促他们尽快抢救伤员、全力安抚百姓。”

    说完,朱和坚就冲着郭守忠挥了挥手,似乎是认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郭守忠并没有离开,继续禀报道:“殿下,这件事情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但……东南巡阅使、大学士霍正源当时正好在附近一处酒楼用餐,也就遭到了此事波及……”

    朱和坚不由是表情一变,立刻转头问道:“霍大学士没有受伤吧?”

    郭守忠答道:“殿下放心,霍大学士并没有受伤,但他的几位随从却是死伤惨重。”

    朱和坚好似是稍稍安心,点头道:“既然霍大学士无碍,那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我明天会抽出时间召见霍大学士,亲自安抚于他、为他压惊。”

    随后,朱和坚再次挥手,郭守忠这一次并没有再次停留,躬身一礼之后,就直接转身离开了书房。

    另一边,听到朱和坚与郭守忠的这场对话之后,王保仁则是双目精光闪烁不断。

    若是与周尚景相见交谈之前,王保仁也许还愿意相信,郭守忠刚才所禀报的事情就纯粹只是一场意外罢了。

    但经过周尚景的警示之后,王保仁又是一个聪明人,就当即是心中泛起狐疑,忍不住暗暗揣测朱和坚在这件事情上的作用。

    待郭守忠离开书房之后,王保仁也不等朱和坚回应自己此前所暗示的条件,就突然间再次话锋一转,笑吟吟问道:“对了,老夫与七皇子殿下相见之前,曾是前往东园拜访了周首辅……难道七皇子殿下就不好奇,老夫与周首辅的见面经过吗?”

    朱和坚一愣,不明白王保仁为何是不待自己主动询问,就率先提到了这件事情,但他也确实是心中好奇王保仁与周尚景二人的会面经过,自己也不必是直接回应王保仁的条件。

    于是,朱和坚连连点头,问道:“晚辈正想要询问王太师,却不知周首辅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现在南京各界皆是传言他老人家病情严重,晚辈这几天数次拜访也皆是吃了闭门羹,正因为这件事情而心中焦急呢。”

    王保仁则是似笑非笑,道:“周首辅的身体状态,确实就像是传言一般已经十分严重,而老夫与周尚景见面之后,则是主要交流了各自对于七皇子殿下的看法……但周首辅对于殿下的评价,还真是让老夫出乎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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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

    ……

    ……

    闻言之后,朱和坚目光一闪:“哦?周首辅是如何评价晚辈的?”

    王保仁也不隐瞒,当即就把周尚景此前对于朱和坚的所有评价详细转述了一遍。

    说到“翻脸无情”、“城府深沉”、“阴毒狠辣”、“偏激妄为”等等词汇之际,更是加重了语气。

    转述之际,王保仁的态度看似随意,但他的双目紧紧盯着朱和坚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化。

    闻言之后,朱和坚自然是表情大变,既有些震惊、又有些委屈、更还有些愤怒。

    “周首辅竟然是这样看待晚辈的?仅是凭借一些捕风捉影、经不起推敲的事情,就对晚辈如此恶意揣测……着实是令人不忿!晚辈的清誉,岂能是随意任人抹黑?不行!晚辈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呈报于父皇!就算他是周首辅,晚辈也要弹劾他!”

    说完,朱和坚已是霍然起身,快步走向书桌位置,就想要书写奏疏弹劾周尚景,似乎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完全不在乎德庆皇帝会受到周尚景的影响而猜忌自己。

    实际上,朱和坚也确实不担心这件事情会引起德庆皇帝的猜忌。

    首先是朱和坚一向做事谨慎,且又不留余地,即便是周尚景也没有寻到任何确凿证据,仅仅凭着一些揣测之言完全不足以说服德庆皇帝;其次是德庆皇帝原本就不会完全信任周尚景的说辞,周尚景从前误导欺瞒德庆皇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则是因为,即便是德庆皇帝心中生疑,也只会安排东、西二厂进行调查验证,而朱和坚则是有信心暗中操纵东、西二厂的调查结果。

    至于德庆皇帝秘密重建的大内行厂,实力底蕴皆是远远不足,目前还不足以威胁到朱和坚。

    而最重要的是,朱和坚相信……王保仁一定会阻止自己弹劾周尚景。

    另一边,王保仁并没有从朱和坚的表情变化上看出任何破绽,再看到朱和坚的反应激烈之后,也果然是出言劝阻。

    “还望七皇子殿下慎行!你若是就这样直接弹劾周尚景,是绝无可能影响他一丝一毫的,反而是让老夫坐蜡了!”

    说话间,王保仁起身来到书桌旁,出手合上了朱和坚刚才已经打开的空白奏疏。

    随后,王保仁态度亲近的拍了拍朱和坚的肩膀,劝道:“毕竟,周尚景与老夫之间的这场谈话,并没有第三人旁听作证,你就算是以此弹劾周尚景,周尚景只要是拒不承认,就任谁也拿他没办法,反而是要引起各种不必要的麻烦!不仅是周尚景一定会倒打一耙,指责老夫挑拨生事,而且陛下说不定也要受到周尚景这般言论的影响,毕竟你也知道,陛下的性情……实在是过于谨慎了一些。”

    受到王保仁的阻止之后,朱和坚的表情挣扎,但最终还是顺坡下驴、见好就收,愤愤掷笔道:“难道就任由周尚景随意污蔑抹黑晚辈吗?”

    王保仁摇头笑道:“清者自清,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这一点污蔑?当你站在万众瞩目之地,就一定会受到各方的针对与算计,也一定会受到各种小人的泼脏水,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你迟早都需要习惯。”

    朱和坚叹息一声,却依然是愤愤不平。

    王保仁并不会因为朱和坚的逼真表演就轻易相信朱和坚的清白无辜——周尚景为了顺利欺瞒王保仁,也是耗费心思使用了真真假假、虚实变换的手段——但王保仁也不在乎朱和坚究竟是否清白无辜。

    相较于周尚景,王保仁是一个更为纯粹的权力动物,只要朱和坚可以帮助他实现夙愿、位极人臣,哪怕是发现朱和坚实际上并不是老朱家的血脉,他也会假装完全不知道真相。

    看到朱和坚的愤慨不甘之后,王保仁则是再次配合,劝道:“更何况,周尚景已是命不久矣,殿下又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作甚?”

    朱和坚目光深处再次闪过一缕精光,问道:“依您的看法,周首辅当真已是病入膏肓了?”

    王保仁点了点头:“十有八九!有些迹象是绝不可能作假的!老夫与周尚景相见之际,他首先是利用补药强撑身体状态、假装自己并无大碍,但很快就露出了马脚,不仅是身体亏虚、双眼无光,更还渗出了涔涔虚汗……老夫也略懂医术,至少可以分辨清楚热汗与虚汗的区别,以药物手段虽然可以伪造流汗现象,但只会是热汗,而不是虚汗。”

    闻言之后,朱和坚稍稍安心,他现在已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周尚景死于胃疾之际的痛苦模样了。

    王保仁则是再次话归正题,道:“现在咱们已经知道,周尚景之所以是故意设局刁难殿下,就是因为他误会了殿下的真实秉性,明明就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却自以为是大公无私、图谋长远……当真是令人嗤笑!

    但人总是越来越固执,周尚景老而不死是为贼,就更加是固执至极了,咱们自然是难以扭转他的心中偏见……所以,面对周尚景所布置的这处陷阱,殿下终究还是要想办法闯过去,唯有闯过这道难关,殿下未来才可以顺利坐稳储位。”

    关于周尚景对朱和坚的种种揣测,王保仁皆是评价为捕风捉影,显然是刻意向朱和坚示好。

    但与此同时,王保仁又故意误用了“空穴来风”一词。

    “空穴来风”这个成语,原本是用以比喻消息传言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意思,但总有人学问不精,从字面意思错误理解这个成语,还以为这个成语是指消息传言毫无根据之意。

    以王保仁的学问才识,自然是不可能错误理解这个成语,所以他就是故意误用此词,暗示自己也在暗中怀疑朱和坚的真实秉性,但他依然会支持朱和坚……前提是朱和坚给予自己足够多的好处与承诺。

    朱和坚当然是听懂了王保仁的暗示,也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王保仁的错误用词,反而是面现感激,道:“王太师您没有受到周尚景的挑拨离间,依然愿意信任晚辈,自然是最好不过!正所谓‘日久见人心’,王太师您将来还会与晚辈长久相伴,自然有机会明白晚辈的真正秉性!

    待周尚景这个老贼病死之后,内阁首辅的位置就会空悬,以晚辈的看法,在满朝百官之中,也唯有王太师您这样老成谋国的柱石之臣才有能力稳定朝局,所以晚辈返回京城之后,一定会全力向父皇举荐王太师,不仅是让王太师再次入阁辅政,还要推举王太师成为内阁辅臣之首!”

    朱和坚向王保仁承诺了两件事情,一是“长久相伴”,二是“内阁首辅”。

    但王保仁并不相信这些无法立即兑现的承诺,只是转身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漫不经心的点头笑道:“若是可以与七皇子长久相伴,也可以为朝廷江山出一份力,老夫自然是求之不得。”

    说完,王保仁就开始自顾自的斟茶轻饮了。

    很显然,王保仁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除非是朱和坚愿意拿出某些可以立即兑现的好处,否则王保仁就不会进一步出手支持朱和坚,也不会向朱和坚展示自己的底牌。

    而王保仁究竟是想要哪些好处,刚才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就是想让他们二人彻底坐实师生关系,彻底绑定两人之间的利益。

    朱和坚原本是想等到王保仁展示底牌与能力之后,再对王保仁承诺拜师之事的。

    但现在局势已经很清楚了,周尚景已经明说了自己已经布置好了一处陷阱,就等着朱和坚主动跳进去,而且还想要争取王保仁的支持与配合,王保仁则是立场暧昧、待价而沽,若是朱和坚不能尽快把王保仁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反而是让周尚景拉拢了王保仁,那朱和坚就更无把握顺利渡过眼前难关了。

    想到这里,朱和坚目光深处闪过了一丝羞怒,只觉得这些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

    但他依然是当机立断,迅速有了决定。

    只见朱和坚低头从书桌上翻出了一封奏疏,又快步走到王保仁的面前、把这封奏疏奉到了王保仁面前,请示道:“其实,这封奏疏,晚辈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也一直想要呈送朝廷中枢交由父皇圣断,但因为这封奏疏的内容与王太师有关系,就想要征询王太师的意见,而最近这些天一直都没有机会与王太师相见详谈,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还请王太师审阅指教。”

    看到朱和坚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这封奏疏,王保仁目光一闪,很快就接过奏疏打开翻阅。

    这封奏疏的内容,乃是朱和坚呈请德庆皇帝,表示自己近年来贪玩分心,学问上几乎是毫无建树,又仰慕王保仁的学识与人品,从王保仁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希望德庆皇帝可以允许自己长期追随王保仁学习儒家经义,让王保仁为自己传道授业解惑,还暗示自己一旦是接任储位之后,就会在朝会上当众向王保仁行拜师之礼。

    看到这些内容之后,王保仁不由是笑了。

    只要德庆皇帝同意了这份奏疏,王保仁就可以真正成为朱和坚的授业恩师——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

    王保仁现在也是太子太师,名义上也是储君太子的老师,但也只是一个名义罢了,绝不会有任何人把他真正视为是储君太子的授业老师。

    就以明初为例,朱元璋的太子是朱标,太子太师是当时的文臣之首李善长,而朱标实际上的授业恩师则是宋濂。

    等到李善长与宋濂二人皆是因为胡惟庸案而受到牵连之后,朱标可以坐视李善长被株连九族,甚至还可以亲自主持抓捕审问之事,完全没有任何顾忌,但他却一定要力保宋濂,即便是与朱元璋争锋相对、爆发冲突也是在所不惜。

    这般区别,就是因为李善长只是名义上的老师,与朱标没有任何恩义感情,所以朱标就算是袖手旁观、落井下石,也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但宋濂则是实际上的老师,真正传授了朱标学问,所以朱标就必须是全力搭救,若是不救宋濂,他的人望就会毁于一旦。

    而现在,有了这封奏疏之后,王保仁就可以彻底落实自己与朱和坚的师生关系,双方利益就会彻底绑定在一起。

    看到王保仁面现微笑之后,朱和坚轻声问道:“王太师您看这封奏疏是否合适?若是合适,晚辈现在就派人把它送往朝廷中枢,交由父皇过目。”

    王保仁略带矜持的点了点头,道:“唉,相较于周尚景、李和、程远道他们几人,老夫的学问实际上是略有不如的……让老夫从今往后为殿下传道授业解惑,实在是深感压力啊。”

    朱和坚连忙道:“哪里的话,您与另外几位阁老只是专精之处不同罢了,又岂能说是学问不及他们?晚辈可以追随王太师学习,乃是毕生之荣幸!”

    王保仁微微一笑,再次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把这封奏疏送往京城中枢吧,待七皇子殿下正式接任储位之后,咱们二人就可以正式公开师生关系了。”

    表态之际,王保仁已经在心中编造完成了好几个故事,内容皆是他与朱和坚之间的师生感情有多么深厚,以及他对朱和坚的敦敦教诲、让朱和坚有多么受益匪浅等等。

    在王保仁的暗中推动之下,这些故事很快就会传遍民间、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样一来,在天下人眼中,王保仁与朱和坚就将会彻底绑定,若是将来朱和坚敢与王保仁翻脸,就一定会声望尽丧、风评尽毁。

    朱和坚并没有立刻察觉到王保仁的这些小心思,但他同样是毫不在乎,只是立刻就改换了称呼,道:“既然老师您也觉得这份奏疏不必修改,那学生现在就把它送往京城。”

    说完,朱和坚就再次召来了心腹近卫郭守忠,当着王保仁面前直接向郭守忠传令,让郭守忠立刻寻人连夜把自己的拜师奏疏送往朝廷中枢。

    待郭守忠领命离开之后,王保仁与朱和坚相处之际,气氛已是愈发亲近了许多。

    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王保仁才终于是心满意足,也终于是愿意推心置腹的为朱和坚出谋划策、指点迷津,顺便是向朱和坚展现了自己的一部分底牌。

    *

    “殿下,你不必站着,坐在老夫身边,咱们仔细商议一下后续对策!周尚景已经向老夫公开表示,要专门布局针对于你,他的布局可不好对付,咱们必须要慎重对付才行。”

    见王保仁终于要出手协助自己,朱和坚也终于是稍稍化解了心中不满之意,点头之后就恭敬坐在一旁,请教道:“还请老师赐教!”

    王保仁深深打量了朱和坚一眼之后,缓缓道:“当年何明担任太子太师之际,却不只是一个虚职,乃是真正传授过太子学问的,听说殿下你从前也随在太子身边,向何明学习过一段时间?”

    朱和坚叹息一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何太师当年专注于教导太子三哥,而学生不是储君,自然是不受重视,一旦是传授紧要内容之际,他就会故意支开学生,所以学生并没有继承何太师多少真传,仅是偶尔旁听了只言片语,自行推演领悟……

    仔细想想也是可笑,学生明明是把何太师所擅长的帝王心术学问奉若圭臬,但何太师却是对学生不屑一顾,而何太师虽然是对太子三哥寄以厚望,但太子三哥偏偏是对何太师的那套学问嗤之以鼻,吵着闹着要求父皇为他换一位老师。”

    王保仁摇了摇头,道:“难怪!若是殿下你学到了何明三五成真传,这段时间就不该是这般的进退失据了!你从幕后走到台前时间太短,不仅是还不习惯自己受到万众瞩目,也不懂得上位者站在明处主持大局之际的具体对策,行事手段只适合于暗处施展,用于明处之后自然就要事与愿违了!”

    ……

    今天只有一更。

    ……

    ……

    ……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评价,朱和坚倒是没有生气。

    经过这段时间的经历,他也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朱和坚从前就是一只藏身于沟渠之中的老鼠,现在则是变成了有机会统治山林的一头幼虎,他正处于努力适应的阶段。

    自从站在明处之后,朱和坚既要维护自身形象,又被太多人紧紧盯着,还需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所以就总是束手手脚,再也不似从前一般得心应手,也认为自己必须改变一下行事作风了。

    朱和坚的初步想法是,自己绝不能再被朝野各方视为是一个烂好人了,应该尽量展现出更多决断。

    但具体应该如何做,朱和坚还没有仔细思索清楚。

    朱和坚从前一直没有机会学习相关知识,何明一直不愿意教他,德庆皇帝则是没有时间教他。

    王保仁的见识手段虽然不及周尚景,也未必强过赵俊臣,但在百官之中也算是拔尖之列,所以朱和坚倒也乐意听一下王保仁的意见,总强过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

    所以,朱和坚态度愈发谦逊,再次道:“请老师教诲。”

    王保仁也端起了老师的架子,端起茶杯再次浅饮一口之后,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如今坐镇于南京城内主持大局,未来更是一位半君半臣的储君,注定是需要处理各方势力的不同诉求!

    这些诉求未必合理,也未必对自己有利,甚至是相互矛盾,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使用帝王心术的手段了……老夫不似何明与陛下一般深谙此道,但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在老夫看来,所谓帝王心术,重点不外乎就是三点!”

    说到这里,王保仁并没有直接给予答桉,反而是侧目看向朱和坚,想让朱和坚独自思索、给出答桉。

    朱和坚认真思索片刻后,总结着德庆皇帝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迟疑着答道:“派系制衡?赏罚分配?名正言顺?”

    听到朱和坚的回答之后,王保仁非常满意朱和坚的悟性,但最终则是摇头否认了朱和坚的答桉。

    “殿下的想法,也不能算错,但还是不够深入!而老夫的答桉是——保持超然、公私分明、独占大义!”

    又给了朱和坚一段时间深入思索之后,王保仁就详细解释道:“所谓保持超然,其实就是派系制衡的前提条件!殿下是否仔细想过,庙堂之中为何就以‘周党,、‘赵党,这两大派系风头最盛?陛下明明是天下至尊,为何是极少在庙堂之中拉拢一部分文官收纳为心腹,与‘周党,、‘赵党,分庭抗礼?就算是拉拢了少数几位文官作为心腹,也皆是孤臣罢了,完全不能称党论派?”

    朱和坚再次思索片刻之后,终于是面现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父皇他的这般做法,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超然地位!…

    若是他刻意拉拢一部分文臣收为心腹,又任由这些文臣结为一党,那自己也一定会卷进庙堂党争之中,不仅是决策之际需要考虑更多因素,譬如是照顾自己人的利益,若是心腹文臣犯了错,还需要亲自出手想办法收拾烂摊子,更是会损害到自己的威望公信!

    所以父皇一向是极少拉拢文臣纳为心腹,他的心腹几乎皆是集中于兵部与京营,也只是为了协助自己控制兵权罢了,却从来都不会亲自下场参与党争……这种做法,就是为了避免麻烦、保持威望、让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决策者与主导者!唯有如此,父皇才可以游刃有余的制衡朝堂各大派系!”

    王保仁点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唯有地位超然,表面上与各大派系皆是没有任何利益干系,朝廷各大派系才会纷纷有求于你、盼着你支持他们!再然后,你说话才有份量,也才可以受到各方信服!最后就可以游刃有余的制衡各方,当你略略偏向左边,那就是左边占据上风,你稍稍倾向右边,那就是右边扳回一城……所谓稳坐钓鱼台,不外如是!”

    顿了顿后,王保仁又说道:“所谓保持超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要随意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即便是和稀泥的态度,也不可随意表现出来……

    遇到各方势力相互攻讦、激烈冲突之际,你既然已是稳坐钓鱼台,那就任由他们相互争斗下去就好,只要局势尚未出现失控迹象,就绝对不要轻易下场表态!

    即便你心中已经有所偏向,也应该等到局势即将明朗之际再表明态度,若是自己所支持的那一方势力势力已经占据上风,那你的表态就是一锤定音!若是自己所支持的那一方势力正在落于下风,那你的表态也可以帮助他们挽回劣势……“

    说到这里,王保仁皱起了眉头,批评道:“而殿下你现在之所以是进退失据、陷入困境,就是因为你丢掉了自己的超然地位,面对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之间的这场冲突,不仅是让缙绅豪族们看破了你实际上有求于他们,也让皇庄太监们深信你会偏袒他们,又不等到局势明朗之际,就直接表明了想要和稀泥的态度……

    这样一来,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就皆是有恃无恐,认为你偏向他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你的说话也就失去了份量,所有人只会逼着你支持他们,而不是求着你支持他们!接下来自然就是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之后,朱和坚沉思良久之后,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老师所言有理,学生受教了!”

    表态之际,朱和坚称呼“老师”之际,倒也多了一丝真心诚意。

    当然,也就是一丝罢了。

    王保仁曾经也是一位庙堂权臣,他的经验与见识正是朱和坚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以朱和坚的聪慧与敏锐,恐怕很快就可以彻底贯通掌握王保仁的经验见识……到了那个时候,朱和坚是否还会保留这一丝诚意,就是另一件事情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已是屡见不鲜。

    王保仁很满意朱和坚对自己的尊敬,含笑点头之后,又说道:“再说公私分明……这是赏罚分配的前提条件!所谓赏罚之事,主要是依循于朝廷法规,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般情况下,应该如何赏、又应该如何罚,再又应该如何利用赏罚之事驾驭百官,那就是一门高深学问了!

    以老夫的看法,明面上自然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遵循朝廷法规做事就好!但有些时候,有些人需要惩戒与警告,但明面上寻不到理由,这种时候就要动些脑筋、绕些弯子,譬如是安排他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接下来只需是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责罚于他了;

    又有些时候,有些人需要拉拢与安抚,想要主动送给他一些好处,也应该寻找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无功即赏,也一定要在私下里进行,若是公开做出了这种事情,那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绝大多数人皆是会心中不服,你也就失去了威望与公信!”

    说到这里,王保仁再次皱起了眉头,也再次批判道:“而殿下你在处理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的冲突之际,也同样犯下了这样的错误!当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争抢各种资源为自己修固水坝之际,你竟然主动拿出一笔银子补给了他们……

    但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功劳,你就主动送给他们好处,而且还是公开给好处、双方皆是给好处,这种做法不仅是无法换来他们的感恩戴德,反而只会让他们认为自己理应得到更多!就算想要送给他们好处,也应该是私下给予,让他们误以为只有自己从殿下这里拿到好处,那还可以拉近一下双方关系!

    总而言之,赏罚之事的关键在于公私分明!有些事情适合公开做,有些事情适合寻个理由去做,又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做,若是选错了时机场合,你就算是赏赐再厚、惩罚再重,也完全无法达成效果,反而是事与愿违!”

    朱和坚表情凝重的点头受教,把王保仁的这些教导牢牢记在了心中。

    王保仁摇头一叹之后,又说道:“还有最后一点,那就是独占大义!这也是你犯错最为严重之处!何为独占大义?就是善恶对错的解释之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理应是由你自己来解释与阐述!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道理,这些道理又往往是相互冲突、彼此矛盾!人性本善是道理,人性本恶也是道理;宁死不屈是道理,能屈能伸也是道理;弃恶从善、既往不咎是道理,除恶务尽、矫枉过正也是道理………

    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寻到对自己有利的道理,做事之际也一定可以名正言顺,但重点是要独占解释之权,而不是把相关权力交给别人!否则,你就失去了审断之权,只能依照别人的规则与道理做事!也唯有是独占大义,由自己来垄断善恶对错的解释之权,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审断各方对错!

    而最近这段时间,殿下你面对豪族缙绅与皇庄太监之际,就是拱手把相关权力让给了他们,豪族缙绅说皇庄太监与民争利,你没有反驳,皇庄太监说皇家田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也没有插嘴,任由别人占据道德高位对自己指手画脚……自然就会让自己的处境愈发不利了!”

    朱和坚不得不承认,像是周尚景、王保仁这些老狐狸,确实是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

    至少对于官场规则的理解,王保仁就要比自己更为深刻许多。

    这还只是王保仁罢了,若是周尚景的话,他对于官场规则的理解恐怕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思及此处,朱和坚摇头苦笑,道:“学生原本还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的应对手段至少还算是合格,只是因为自己烂好人的形象,所以就总是让人蹬鼻子上脸……但现在听到王太师的指点迷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还有许多啊……”

    王保仁则是劝慰道:“殿下只是还年轻,也还不习惯站在明面主持大局,相关见识经验有所欠缺也是理所当然!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很多聪明人,但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生而知之,老夫的这些见识与经验,也是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殿下你只要虚心学习,相信很快就可以深谙此道。”

    闻言之后,朱和坚则是眉头愈发紧蹙,表情也是愈发不甘:“说起来,那位赵阁臣……相较于学生的年纪差不了几岁,但他就总是顺风顺水、得心应手,几乎就没有栽过跟头,也极少会陷入困境……难道是学生的天资不及他吗?”

    王保仁则是面现冷笑,道:“那位赵阁臣的见识与智慧,也未必强于殿下多少,而他在官场上总是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乃是因为他拥有一门独家绝技,那就是他总是可以寻到更多利益好处,然后就可以分配这些利益好处,或者是拉拢朋党壮大自身势力,或者是缓解矛盾变敌为友……这种手段,老夫学不来,殿下学不来,周尚景也学不来!

    就以南直隶境内的近期冲突为例,若是七皇子突然间发现了数万倾无主良田,然后把这些无主良田分配给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那你就一定会同时受到双方的全力拥戴,也可以迅速缓和双方矛盾,又岂会陷入困境、进退维谷?

    但这也是赵俊臣的隐患之处,若是有一天,他的这般手段失去了效果,无法及时寻到更多利益好处分配给各方势力,那他是否还可以像是从前一般顺风顺水?”…

    说到这里,王保仁表情稍稍一滞,又有些无奈的摇头道:“不过,赵俊臣也是一个聪明人,老夫看他近期以来所展现的种种手段,无论见识还是手腕皆是成长迅速,所以当他无法寻到更多利益进行分配的时候,恐怕也已经根基稳固、底蕴深厚了……所以,七皇子你将来一定留心防范此人,若是任由他成长下去,至少也是下一个周尚景!”

    朱和坚表情凝重的点头同意。

    但下一刻,朱和坚已经迅速转移了话题,道:“但赵俊臣只是远忧,周尚景才是近患!学生刚才听到王太师的教诲之后,只觉得受益匪浅!但现在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此前错处,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却不知,老师您对于学生的目前困境,又是否可以指点迷津、为学生排忧解难?”

    王保仁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当然有办法!老夫在南直隶境内经营多年,虽然因为朝廷整顿南京六部的事情而遭受了沉重打击,但也留下了一些家底与底牌!”

    说话间,王保仁面现遗憾,摇头道:“其实,因为殿下前段时间已是连续犯错的缘故,老夫原本是想要建议殿下,索性是全力支持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出手严惩那些皇庄太监的……

    老夫也知道,那些缙绅豪族欲壑难填、得寸进尺,你若是严惩了皇庄太监,他们就想要削减境内皇庄数量,你若是削减了境内皇庄数量,他们就想要裁撤境内所有皇庄,永远也无法满足他们,更还会招来陛下的强烈不满、以及内廷司礼监的记恨!

    但殿下你并不会一直留在南直隶,很快就要返回京城,也就不需要一直满足缙绅豪族的得寸进尺,只需是暂时缓解眼前困境、拖延时间就好,还可以与周尚景争夺影响力!而且殿下得罪了缙绅豪族之后,他们就会一直记仇下去,但引起了陛下与司礼监的不满之后,反而还有机会换取谅解……”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朱和坚不由是暗暗皱眉。

    朱和坚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现在看似是向王保仁寻求意见,但实际上在向王保仁请教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也已经制订了相关计划,很快就会出手惩治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

    相较于南直隶境内的这些缙绅豪族,朱和坚还是更为重视德庆皇帝的想法,也更为忌惮司礼监与自己离心。

    所以,朱和坚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王保仁的这项提议。

    但幸好,也不等朱和坚出言反驳,王保仁就已是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与周尚景见面之后,老夫已经改变了这般想法!周尚景这个人,看似是豁达随和,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老顽固,当他对殿下心存偏见之后,就一定会不遗余力、不折手段的与殿下为敌,就算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也一定会留下后手,绝对不会任由殿下顺利继承大统!”

    说到这里,王保仁表情愈发严肃,道:“这般情况下,殿下反而是应该坚定支持皇庄太监,主动引起缙绅豪族们的敌视更好!道理也很简单,殿下你是否可以顺利继承大统,全要看陛下的心意,所以你就绝对不能引起陛下的猜疑!

    而周尚景一向就是江南缙绅的庙堂代言人,所以殿下与那些缙绅豪族为敌之后,将来再遇到周尚景与‘周党,的刻意针对,你就可以向陛下诉苦,说自己就是为了维护南直隶境内皇庄的利益,得罪了南直隶的缙绅豪族,所以才招致了周尚景与‘周党,的敌视,然后就可以收获陛下的怜悯与支持,让陛下主动出手维护,也就有最大机会挡下周尚景与‘周党,的后续针对!

    与此同时,若是周尚景再次向外散播谣言、不断抹黑殿下,有了这层缘故之后,也可以全部归咎于殿下你得罪了缙绅豪族的缘故,预防陛下受到周尚景的谣言影响、进而是猜忌殿下!虽然这种做法一定会引起南直隶缙绅豪族的敌视,但只要殿下将来可以顺利继承大统,处境截然不同,也很容易就可以补救此事!”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之后,朱和坚不由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之后又问道:“但……学生应该如何对付南直隶的那些缙绅豪族?”

    王保仁则是冷冷一笑:“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一向是以宋家为首!所以,打蛇就要打七寸!”

    ……

    上一章涉及大内行厂的内容描述有误,已经修改,感谢大家提醒!

    ……

    ……

    ……

    接下来,王保仁向朱和坚展示了自己的底牌。

    这些年来,王保仁一直是心心念念的想要东山再起,而他总结了自己上一次败给周尚景的经验教训之后,认为自己的败因之一就是根基不扎实、定位不清晰。

    “周党”本质上就是天下缙绅阶层、尤其是江南缙绅集团的朝堂代言人,所以只要这大明江山的缙绅阶层没有消亡,那“周党”就是稳如泰山,最多也就是换一种形态存在罢了。

    周尚景本人则文臣表率、臣权象征,所以只要明朝皇帝还需要百官辅左自己,而周尚景的权力根基就同样是不容动摇。

    而王保仁当年仅仅是凭借自己所拉拢的一批党羽门生,就想与周尚景针锋相对、争权夺势,自然就是有败无胜。

    所以,王保仁被流放于南京六部这些年,一直在积极结交江南缙绅豪族,想要取代周尚景,成为江南缙绅集团的新代言人。

    只可惜,因为江南宋家与宋承仁的存在,总是暗中阻挠王保仁的如意算盘、协助周尚景不断巩固影响力,所以王保仁的撬墙角行动自然是进展不大。

    但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之后,王保仁终究还是收买了少数几个江南缙绅,也收集了江南缙绅的许多机密与把柄。

    时至今日,王保仁已经不再指望自己可以取代周尚景成为江南缙绅集团的新代言人了,反而是把自己位极人臣的希望绑定在了朱和坚身上,所以他就想要以自己所收买的那几位江南缙绅作为内应,再结合自己所掌握的那些机密把柄,胁迫江南缙绅们让步妥协,帮助朱和坚渡过眼前难关。

    这些机密与把柄能被王保仁视作是底牌之一,自然是非同小可。

    当王保仁把这张底牌透漏给朱和坚之后,朱和坚也是大喜过望!

    这一天时间以来,为了对付周尚景的布局,朱和坚不甘于束手待毙,已经独自制订了一系列的计划作为应对之策。

    再等到朱和坚与吕德相见之后,吕德再次投效朱和坚之际,也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可以帮助朱和坚渡过眼前难关。

    而此时此刻,王保仁同样是提供了一项全新计划,对朱和坚而言亦是助益极大。

    所以,就在短短一天时间之内,朱和坚已是前后寻到了三项计划,用以抗衡周尚景的布局针对。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必然,这三项计划皆是有可取之处,而且计划方向也是相对一致,可以相辅相成、同步推进!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更何况,周尚景终究不是诸葛亮再世,朱和坚、吕德、王保仁三人更不是寻常的愚昧臭皮匠!

    这样一来,朱和坚自然是信心大增,认为自己把这三项计划融合于一体之后,接下来就算是无法彻底赢下这一局,至少也可以顺利解决困境、渡过难关!

    大喜过望之余,朱和坚对待王保仁的态度愈发恭敬了,不断以“老师”相称,让王保仁极为受用。

    但也只是表面恭敬罢了,朱和坚完全不打算向王保仁透漏自己与吕德的另外两项计划安排,让王保仁误以为朱和坚现在就指望着自己出手相助。

    *

    周尚景当然不是诸葛亮,他虽然已是屹立于明朝文臣之顶峰,但也没有那种算无遗策、未卜先知的本事。

    事实上,就在各方势力纷纷展开行动的第二天,南直隶境内就陆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而这两件事情,也皆是让周尚景始料未及。

    第一件事是,这一天的下午申时,李和所派出的第一批信使,经过好几天时间的星夜兼程之后,终于是乘船赶到了南京城内,向周尚景连续通报了好几件事情。

    譬如是宋启礼为了换取解毒之法、拯救周尚景的性命,已经与赵俊臣达成交易,承诺“周党”接下来不再出手干涉兴州局势变化。

    又譬如是,在“周党”不再插手之后,赵俊臣似乎已经寻到办法可以彻底掌控兴州局势,所以周尚景在兴州境内的苦心布局,也许很快就要功亏一篑。

    而最重要的一项消息则是,李和抵达兴州城后,已经提前向赵俊臣讨要了解毒之法,可以彻底解决周尚景的胃疾毒源,而且这个方法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就是大量喝油罢了!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周尚景又是大喜过望、又是惋惜无奈。

    大喜过望是因为自己的致命胃疾终于寻到了根治希望,惋惜无奈是因为自己在兴州境内的苦心布局已是全盘落空了,可谓是白忙活了一场。

    但总体而言,还是大喜过望的情绪更为强烈。

    只要还有选择,周尚景也希望自己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

    依然是东园之内的那间僻静书房之中,周尚景终究是城府深沉,善于控制情绪,收到消息之后很快掩饰了表情变化,反而是摇头叹息道:“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夫得到了解毒之策,也许还可以再多苟活一段时间,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代价则是兴州布局的功亏一篑……

    从某方面而言,兴州布局之所以是全盘落空,老夫也应该承担一定责任,就因为老夫出于谨慎考量,不仅是欺骗了南京各界,也对京城中枢的拥趸们隐瞒了真相,以至于李和、宋启文、宋启礼他们皆是误以为老夫已经危在旦夕,就乱了阵脚、失了方寸,为了挽救老夫性命,竟然直接放弃了兴州局势的控制……

    唉,老夫之所以是向他们隐瞒真相,并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担心他们身边被七皇子安插了眼线,毕竟咱们也不清楚这位七皇子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实力与底牌,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老夫的谨慎,反而是破坏了自己蓄谋已久的兴州布局……”

    说到这里,周尚景皱起了眉头:“兴州布局极为关键,不仅是可以让咱们趁机从赵俊臣手里夺走农政改革之权,还可以让赵俊臣彻底与天下缙绅交恶,而赵俊臣与天下缙绅交恶之后,就一定会逐渐失去人望、举步维艰,将来再想要对付他也就更容易了,结果竟是因为老夫的缘故而全盘落空……随着赵俊臣在辽东境内再立奇功,咱们今后还想要压制他就更为困难了!”

    与此同时,宋承仁收到相关消息之后,却是完全没有掩饰情绪,直接展现出了自己的惊喜心情。

    宋承仁与周尚景交情极深,自然是希望周尚景尽量保住性命。

    更何况,宋承仁虽然是宋启文的父亲,也对宋启文寄以厚望,但他坚持认为现在还不是宋启文接班周尚景的最佳时机。

    若是想让宋启文顺利接掌“周党”,至少也应该首先把宋启文抬进内阁吧?而宋启文进入内阁之后,又该由谁坐镇于吏部衙门?

    在这些问题得以顺利解决之前,“周党”还离不开周尚景的主持大局!即便是想让宋启文接班“周党”,也离不开周尚景的保驾护航,否则“周党”就只会变成一个失去周尚景的残缺“周党”,而不是变成一个由宋启文所主导的全新“宋党”。

    此时,见周尚景闻知自己有救之后,不仅是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是开始检讨自己过于谨慎的失误,更多失望于兴州布局的落空,宋承仁不由是又气又笑。

    然后,宋承仁不愿意再听周尚景的总结得失,起身跺脚道:“你这个人啊,昨天还感慨说自己城府太深、算计太多,所以就一直没有几人愿意与你结交为友,但我看你也不愿意改正这个毛病!已经是现在这种时候了,你难道就不应该多高兴一点?相较于你的性命,兴州布局又算什么?只要你还能继续活着,早晚也可以再次寻到机会对付赵俊臣!”

    说完,宋承仁已是转身匆匆奔出书房,一边疾走一边说道:“我现在就去传唤章神医,让他根据赵俊臣的这个解毒之法,为你量身制定一套诊治方案,李和与启礼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解毒之法,咱们可不能浪费时间……”

    话未说完,宋承仁已经离开了书房,迅速消失在走廊远处。

    看着宋承仁的腿脚依然是灵活有力,周尚景不由是有些羡慕,老脸上也多了一丝轻松笑意。

    但很快,周尚景就收敛了这一次笑意,表情也再次严肃了起来,喃喃自语道:“也许,兴州布局之失败,从一开始就是必然……

    赵俊臣、朱和坚,这两个年轻人,皆是棘手隐患,老夫若是亲自坐镇于南京、专注于对付朱和坚,就一定是顾不上插手兴州方向的局势变化,自然就会让赵俊臣寻到机会逆转局势,若是老夫专注于兴州局势、全力对付赵俊臣,也许就会让朱和坚伺机翻盘……

    唉!随着老夫的精力愈发不济,再也无法面面俱到,对于这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情况,还真是有点束手无策……”

    说话间,周尚景再次陷入了沉思。

    周尚景在南直隶境内的布局安排,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来制定的,自然是考虑到了自己随时都会撒手人寰的最坏情况。

    但现在,随着自己的胃病有望根治,或许还可以再多活命一段时间,所以周尚景认为自己的后续计划也应该稍稍修正一下。

    宋承仁的腿脚确实是极为灵活有力,完全不像是一位已经六十耳顺的老者,还不等周尚景仔细考虑清楚,宋承仁就已经拉着章德承赶回了书房之中,然后就把赵俊臣所告知的解毒之法详细转述给了章德承。

    “喝油?大量喝油?”

    听到这个解毒方法之后,章德承的表情变幻不定,皱着眉头专注思索不断。

    见到章德承的这般表情变化之后,宋承仁连忙问道:“怎么?这个解毒之法有问题?难道赵俊臣用了假办法诓骗了我们?他有这个胆子?”

    章德承原本就是城府不深之人,此时专注于思考医学问题,更是把谨言慎行的美德完全抛在了脑后,一边思索一边摇头道:“不是,这个办法也许真有效果……喝油可以呕吐与排泄肠胃之中所附着的细小异物!若是赵阁臣认定这个办法可以为周首辅解毒的话,那就意味着……周首辅的胃疾起因并不是寻常的药石毒物,而是肠胃之中粘黏着大量无法消化与排泄的细小异物……

    但这种细小异物究竟是什么,依然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赵阁臣远在千里之外,又为何是可以提前发现周首辅的真正病因?说起来……周首辅的胃疾初犯之际,赵阁臣就好似开玩笑一般提到过这种喝油治病之法,但老夫认为赵阁臣不懂医术,赵阁臣也说这种办法只是他偶然间听说的土办法,所以老夫就没有把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赵阁臣竟是深信这种手段可以为周首辅解毒……”

    听到章德承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周尚景则是目光一闪,表情也是愈发严肃。

    按照章德承的说法,早在周尚景的胃疾初犯之际,赵俊臣就已经猜到了周尚景的胃疾原因乃是被人暗中投毒,而且赵俊臣十有八九也是早就知道,暗中投毒之人就是七皇子朱和坚!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早就掌握了解毒之法……

    这是不是意味着……赵俊臣一直都在默许与坐视朱和坚到处投毒害人?

    又或者,朱和坚之所以是屡屡投毒害人,就是出于赵俊臣的暗中诱导?然后赵俊臣就可以借刀杀人,利用朱和坚为自己除掉某些阻碍?

    若是这些推测为真的话,那是不是就同样意味着——若论狠毒与无情,看似克制有底线的赵俊臣,实际上则是完全不逊于朱和坚?而赵俊臣的阴险与卑劣之处,更还要远远胜过朱和坚?

    想到这里,周尚景老眼微微眯起,但下一刻就已是恢复了脸上笑意,缓缓道:“章神医你乃是赵阁臣的门客,大可不必为了这些疑问而纠结不止,待你与赵阁臣再次相见之后,自然就可以当面向他询问清楚!至于现在,还是专注于为老夫诊好胃疾吧……嘿,老夫现在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就愈发的不敢轻易离世了!”

    一个朱和坚、一个赵俊臣……

    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将来有可能会成为皇权与臣权之代表,周尚景就有一种天崩地裂的危机感。

    所以,周尚景也就愈发惜命,认为自己必须要尽量多活一段时间。

    周尚景有种预感,自己若是不能尽快拔除这两个隐患,再等到德庆皇帝退位之后,大明江山也许很快就要彻底倾覆了。

    另一边,听到周尚景的提醒之后,章德承终于是回过神来,也终于是不再纠结心中疑惑,点头道:“既然赵阁臣深信喝油的方法有效,那咱们就尝试一下……周首辅一向是饮食清澹,也许就是胃疾加速恶化的原因之一,但利用喝油之法排出肠胃异物,同样会损伤肠胃,所以还需要配合其他药物手段……”

    *

    而就在周尚景愈发惜命、再也不敢轻易离世之际。

    与此同时的苏州城内,又发生了另外一件让周尚景始料未及的事情。

    却说,昨天傍晚时候,因为霍正源的吩咐,他的随从霍远寿连夜离开了南京城,匆匆奔往了南直隶巡抚衙门所在的苏州城。

    然后,霍远寿就见到了南直隶巡抚、前阁老黄有容,向他通报了霍正源昨天傍晚险些遇险的消息,也转达了霍正源态度强硬的要求,希望黄有容接下来可以全力配合自己的计划行事。

    黄有容从前还是内阁阁老、“黄党”魁首之际,霍正源就是他门下的心腹干将,所以黄有容比任何人都要更为熟悉霍正源的性格特点。

    当黄有容听到霍正源的强行要求、以及几乎是毫无掩饰的威胁之后,也当即就意识到了霍正源的心性转变,不由是大为震惊。

    “黄党”当初就是一个纯粹的贪官集团,霍正源在黄有容门下做事之际也一直是心虚理亏,任何时候都是小心翼翼,不敢被人抓住话柄,这也是霍正源一直以来总是胆魄不足的原因之一。

    而等到霍正源转投于赵俊臣门下之后,“赵党”表面上也是一个贪官集团,但在赵俊臣的巧妙引导之下,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庙堂之中的激进改革派,各项主张皆是大刀阔斧的改革之事,也皆是于国于民大有益处的治世良策,“赵党”成员虽然也经常是贪赃受贿,但同时又都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说什么他们才是真正为朝廷、为百姓做实事的人。

    就好似他们只要办了几件实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一般。

    这样一来,耳濡目染之下,霍正源的性格也就逐渐发生了转变。

    自从霍正源被任命为东南巡阅使、南下与黄有容再次相见之后,黄有容就已经感受到了这般变化。

    黄有容原本还以为,霍正源目前正处于量变阶段,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不断积累才会出现质变。

    却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因为一场意外,就让霍正源直接迎来了性格上的质变!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黄有容不由是心情复杂,也通过霍正源的变化,愈发感受到了自己与赵俊臣之间的截然不同。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外如是。

    而最终,经过慎重考虑之后,黄有容还是爽快答应了霍正源的提议,表示南直隶巡抚衙门接下来将会全力配合霍正源的后续计划。

    黄有容原本已经彻底垮台失势,然后又是因为赵俊臣的举荐才受到朝廷起复、担任了南直隶巡抚,现在也是凭着“赵党”支持才可以坐稳位置,所以当霍正源以“赵党”的后续支持作为威胁之后,黄有容就知道自己并没有更多选择,只能是全力配合霍正源行事。

    而霍远寿从黄有容这里得到了准确答复之后,依然是不敢耽搁时间,又急忙寻到了霍正源留在苏州城内的几位幕僚。

    在霍正源秘密潜伏于南京期间,这几位幕僚皆是被他留在苏州城内,专注于处理远洋船队的组建之事。

    这几位幕僚分别是欧阳博、钱伯道、以及郭敏,原本皆是出自赵俊臣的门下,但因为赵俊臣极为重视远洋之事,就把这几人借给了霍正源,一方面是协助霍正源做事,一方面是顺便盯着霍正源,防止霍正源尾大不掉。

    其中,欧阳博在赵府之内的众位幕僚之中,地位仅次于李传文与牛辅德二人,一向是经验老道、精明干练、足智多谋,现在也被霍正源视为是得力臂助。

    钱伯道则是赵府老人,一向是深受信任,精善于算账之术,从前一向是负责北直隶境内的‘悦容坊’生意,如今则是协助霍正源管理着与远洋计划有关的惊人物资;

    至于最后一位幕僚,则是来历最为特殊,乃是前少傅郭汤之胞弟、曾经“四通商行”的大东家郭敏!

    当初赵俊臣出手整治了郭汤之后,原本是想要对郭家赶尽杀绝,而郭敏在走投无路之下,就以自己的生意秘诀为代价,投效于赵俊臣的门下,还把自己的唯一嫡子送给了赵俊臣作为人质,换取了赵俊臣的高抬贵手。

    而郭汤跟随霍正源南下之后,则是担负着一项就连霍正源也不知晓的秘密任务,那就是代表赵俊臣与南洋海盗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取得联系。

    却说,当霍远寿寻到了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向他们通报了霍正源险些遇险的事情、以及霍正源敦促他们尽快赶往南京汇合的消息之后,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自然是大为震惊,也皆是不敢怠慢,连忙是收拾行囊,准备立刻奔赴南京城与霍正源汇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却是突然发现,他们竟是找不到郭敏了!

    ……

    ……

    ……

    ……

    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对于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而言,他们虽然是赵俊臣的府中幕僚,但如今受命辅佐于霍正源,那霍正源就是他们的临时幕主。

    这般情况下,霍正源遇袭就是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

    更何况,江正乃是他们素未谋面的同僚,现在更是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他们理应是第一时间赶去探望、表达关切。

    所以,即便是没有霍正源的吩咐,他们也会立即抛下手头的一切事宜,直接奔赴南京。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竟是寻不到第三位幕僚郭敏了。

    当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收到消息之际,时间已是下午申时,考虑到苏州与南京相距不远,若是他们立即出发、连夜赶路,那就可以赶在明早之前抵达南京,与霍正源尽快汇合。

    反之,若是因为等待郭敏而耽误了时间,那他们也许就不能赶在傍晚之前离开苏州,抵达南京的时间也将会拖延到明天下午。

    这样一来,里外里就是相差了大半天时间。

    局势紧迫之下,这些时间足以是耽误许多大事,也足以是决定许多大事。

    所以,发现自己等人寻不到郭敏的踪迹之后,欧阳博与钱伯道皆是心急如焚。

    “这个郭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平日里神神秘秘也就算了,平常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净看他在眼前晃荡,但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反而是寻不见他了!他若是有事需要离开,为何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咱们究竟要去何处寻他?”

    欧阳博心情急躁之下,有些失去了冷静,评价郭敏之际也就有些不客气。

    欧阳博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干练,所以脾气也急,最是看不惯别人拖延与耽误。

    另一边,钱伯道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关于郭敏的此时去向,鄙人倒也大致可以猜到一些……”

    欧阳博一愣之后,连忙追问道:“哦?郭敏究竟身在何处?你为何不早说?咱们现在就派人去寻他!”

    钱伯道的表情则是愈发尴尬,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欧阳先生你也知道,鄙人受赵阁臣之命,负责辅佐霍大学士处理一切账目收支之事,而那位郭先生自从抵达苏州之后,就一直是神神秘秘的,从鄙人这里屡次支走大笔钱财,却从来不愿意解释自己为何要支走大笔钱财……再考虑到他兄长郭汤与赵阁臣有旧仇,他本人则是投靠赵俊臣不久,所以鄙人有些不放心,就曾是在他又一次支走了大笔银子之后,偷偷跟踪了他的行踪……”

    听到钱伯道的刻意解释之后,欧阳博当即是眉头再次紧皱,看向钱伯道的目光也是格外严厉。

    钱伯道的这种做法,说好听点是谨慎忠心,说难听点就是猜忌同事、监视同事,可谓是性质严重。

    欧阳博大致可以猜到钱伯道的心中想法,此人乃是赵府之中的老账房了,在赵俊臣扩大幕僚团队之前,此人就是赵府之中地位仅次于苏西卿的西席与掌帐,也一向是自诩为忠心耿耿的老资格。

    所以,钱伯道大概是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赵俊臣监视郭敏这个可疑份子,所以才会自作主张的跟踪监视。

    欧阳博完全没有顾忌钱伯道的老资历,当即是厉声指责道:“糊涂!你难道以为霍大学士与我就不知道郭敏的行事神秘?但为何我们二人就从来没有暗中监视他?因为霍大学士与我皆是清楚,郭敏是受赵阁臣指派了秘密任务,赵阁臣也愿意相信他,那咱们就应该信任赵阁臣的判断,不可以随意猜忌他,更不可以随意跟踪他!

    否则,说不定就会影响到郭敏的秘密任务,甚至还可能泄露赵阁臣的秘密计划!钱先生,我知道你是赵府的老资历,也一向是对赵阁臣忠心耿耿!但类似于这种事情,还望你往后再也不要自作主张了!关于你这一次的表现,我会向霍大学士与郭敏二人隐瞒,以防他们对你心存偏见,但也会如实禀报于赵阁臣,交由赵阁臣评断!”

    听到欧阳博的这般指责,钱伯道苦笑点头,不敢再有任何反驳。

    而欧阳博稍稍一顿之后,又问道:“那……你认为郭敏现在正在何处?”

    钱伯道答道:“我两次暗中跟踪于他,发现他每次都会绕着圈子前往城东一家名叫‘海宇商会’的店铺,那家店铺我也亲自进入看过,店内所售之物皆是西洋的稀罕特产……若是不出意外,郭敏现在还是去了那里!也唯有前往那家店铺的时候,郭敏才会刻意隐瞒行踪。”

    欧阳博目光一闪,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立刻派人动身,也绕几个圈子,秘密赶往那家‘海宇商会’,尽快联系郭敏,向他通报消息,让他尽快赶回来与咱们一同奔赴南京。”

    钱伯道一愣,问道:“咱们就这样直接联系他,难道不就怕影响他的秘密任务了?”

    欧阳博瞥了钱伯道一眼,表情也是愈发不满,解释道:“当你跟踪他发现了‘海宇商会’这个地方之后,他的秘密任务就已经出现了失败与泄露的风险!所以,咱们派人直接联系他,就是想要让他明白,‘海宇商会’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提醒他尽快放弃这个地方,防止被更多人发现痕迹,也提醒他今后应该愈发谨慎的隐蔽行踪,不能再让人随意跟踪!”

    钱伯道恍然,连忙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为了弥补过错,钱伯道此时表现格外积极,立刻就起身行动了起来。

    看着钱伯道的离去背影,欧阳博忍不住缓缓摇头,也趁机寻来了纸笔,开始向赵俊臣写信通报消息。

    *

    就正如钱伯道的猜测一般,郭敏此时正在“海宇商会”店内的一处隐蔽房间之中,与“海宇商会”的大掌柜左丘慈进行接触。

    这个左丘慈面貌怪异,五官轮廓极深、鼻子又挺又大、头发与胡须黑短粗卷、眼睛则是呈灰色,乃是一位中荷混血儿。

    至于“海宇商会”大掌柜的身份,也只是这个左丘慈在明朝境内的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南洋某支著名海盗船队的重要头目,在南洋各路海盗之中人脉广阔,还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保持着密切关系。

    而郭敏在投效赵俊臣之前,也曾经是此人在明朝境内的商业合作伙伴。

    三个多月时间之前,郭敏奉命代表赵俊臣与左丘慈进行接触,向左丘慈提出了一场大交易。

    这场大交易极为重要,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南洋的未来局势,所以左丘慈不敢擅自做主,就出海奔赴南洋联系各路海盗、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是前两天才刚刚从海外归来。

    郭敏得知了左丘慈归来的消息之后,就迅速赶来这里与左丘慈相见了。

    两人相见之后,左丘慈依然是态度豪放,一边是哈哈大笑,一边是热情拥抱了郭敏,让郭敏极不适应。

    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左丘慈的拥抱之后,郭敏就迅速退步拉远了距离,开门见山的问道:“左丘大掌柜,距离你我二人上次相见已有百日之久,却不知你这段时间行程是否顺利?还有咱们之间的那场交易,你的幕后老板是否同意合作?”

    左丘慈很清楚郭敏不喜欢拥抱贴脸的海外礼节,但他每次见到郭敏之后依然会强行这样做,就是为了让郭敏感觉不适应,然后就可以在谈判之际占据上风。

    见郭敏直奔主题之后,左丘慈看似粗豪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狡狯之色,嘿嘿笑道:“坐下谈话!咱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很多,坐下谈话!”

    说完,左丘慈就拖来了一张椅子,按着郭敏坐在椅子上,而自己则是坐在了郭敏的身侧,双方距离太近,依然是让郭敏深感不适应。

    左丘慈再次嘿嘿一笑后,道:“郭老板好大手笔!这段时间以来,鄙人不在明朝境内,但郭老板也不等合作达成,就数次前来这里联系,投掷重金收买我们这些海外之人袭击了明朝商贾的远洋舰队,让明朝商贾们皆是损失惨重,也就变相加速了那位霍大学士组建远洋舰队的进程……看样子,郭老板很心急啊!”

    郭敏眉头一皱,他也是商场老手,自然是明白谈判合作之际总是心急一方更吃亏。

    所以,郭敏当即就摇头否认了左丘慈的说法,缓缓道:“心急……不至于!只是我闲着也是闲着,又随时可以支配大笔钱财,所以就想在合作之前,稍稍测试一下你们的实力罢了!若是你们的实力不像是传说中一般强大,那咱们也没必要合作下去,对不对?”

    左丘慈反问道:“那……郭老板认为,我们的实力如何?是否值得长期合作?”

    郭敏点了点头,道:“实力确实不错,至少是妥善完成了任务!我这段时间先后五次收买你们袭击明朝商贾的远洋船只,而你们最终成功了三次……考虑到茫茫大海上搜索船舰不易,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左丘慈并不介意郭敏这般似褒似贬的评价,反而是底气十足的说道:“实际上,我们的实力远要比郭老板想象中更为强大!还望郭老板知晓,当鄙人把赵阁臣想要秘密合作的消息通报于南洋各方之后,不仅是已经有二十余家实力强大的南洋海盗表态愿意合作,更还直接惊动了一位大人物。”

    “哦?是哪位大人物?”

    左丘慈表情郑重的答道:“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吕特总督!他对与赵阁臣合作的事情很感兴趣,甚至还想要亲自约见赵阁臣、当面详谈合作事宜!郭老板你也许不知道这位吕特总督的能耐,他麾下拥有超过一百五十艘商船、四十艘战舰、五万名雇员、以及一万名佣兵军队……与这位吕特总督相比,不论是我们这些南洋海盗,那是那个台湾郑家,就是这个罢了……”

    谈及这位吕特总督之际,左丘慈满脸敬意、一直竖着大拇指,再提及台湾郑家之后,左丘慈则是表情不屑,又竖起了小半截小指。

    说到这里,左丘慈更是狐假虎威、得意洋洋,炫耀道:“所以,只要你们赵阁臣表现出足够诚意、得到了吕特总督的全力支持,他将来在南洋境内的任何行动,就皆将是事半功倍、轻而易举!”

    说到“诚意”二字,左丘慈加重了语气。

    很显然,那位吕特总督也向赵俊臣提出了一系列的条件!

    闻言之后,郭敏不由是心中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这般顺利就联系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

    但随后,郭敏又摇头冷笑道:“一百五十艘商船、四十艘战舰、五万名雇员、以及一万名佣兵军队……确实是不容小觑,但说他是什么大人物,就过于夸张了吧?

    我们赵阁臣当初指挥陕甘战事,随意就可以调动几十万兵马,也一举消灭了十余万强敌,而且赵阁臣还掌控着明朝国库,经手上千万两银子的收支,稍稍动些心思,就可以影响到明朝境内上万万百姓的生计……如果这位吕特总督也算是大人物,那我家赵阁臣又算是什么?是我汉族的天上神仙?还是你们所信奉的耶稣上帝?”

    这世上的所有交易谈判,本质上就与在菜市场买菜没有任何区别,讨价还价之际总是需要贬低一下对方。

    左丘慈也不介意郭敏贬低吕特总督、抬高赵俊臣,但听到郭敏竟然把赵俊臣比作耶稣上帝之后,则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很显然,左丘慈虽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但也是一位渴望救赎的上帝信徒——在西方文化之中,这两者并不冲突。

    于是,左丘慈冷笑一声后,道:“在明朝疆土,自然是那位赵阁臣实力更强,但南洋……就是由吕特总督说了算!那位赵阁臣在明朝疆土之中再是如何权势滔天,对于南洋各国也是鞭长莫及,只能仰仗吕特总督的鼻息。”

    若是平常时候,郭敏已经被左丘慈这套说辞给唬住了,但经过赵俊臣的提点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那个看似强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真正底细。

    简而言之,外强中干罢了。

    所以,郭敏同样是冷笑不断,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再是如何强盛,也还是需要依托于荷兰本国的国力,一旦是荷兰国开始逐渐衰落,这个东印度公司也就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罢了!

    而据我所知,荷兰国近年来可不仅仅是逐渐衰落这般简单,因为输掉了荷法战争与英荷海战,它的势力范围正受到英法二国迅速蚕食,甚至还有亡国之忧!这般情况下,东印度公司又可以强盛多久?也许再过几年,英法二国就会把触角伸向南洋,而荷兰国已经在西洋本土败给了他们二国,难道就能守住南洋?”

    其实,郭敏也完全不懂西洋各国的局势变化,他甚至无法分辨清楚荷兰、英吉利、法兰西这些国家的区别,他此时只是重复赵俊臣教给自己的那些内容。

    但郭敏很清楚,自己的这般表态一定可以唬住左丘慈。

    顿了顿后,郭敏再次冷笑道:“所以,我们赵阁臣的强大,乃是稳如泰山、长久无忧的强大!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强大,则是朝不保夕、隐患重重的强大!所以,赵阁臣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合作,不仅是互有所求,更还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有求于我们赵阁臣更多!

    我还想提醒左丘大掌柜,我家赵阁臣的选择余地远远大于你们,既可以选择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可以选择台湾郑家,还可以投掷重金拉拢一批海盗单干,甚至……可以想办法联系英法二国,邀请他们提前进入南洋!

    而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却不似赵阁臣一般有选择余地,也不似赵阁臣一般可以耐心等待!在失去荷兰本土的支持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如果还想在英法二国的觊觎之下守住南洋势力范围,就只能依仗明朝的支持、尤其是赵阁臣的支持!那位吕特总督必然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积极回应赵阁臣的合作提议,对不对?”

    郭敏的这一番话,显然也是夸大其词,比如说赵俊臣的明朝官场地位,就绝对不是稳如泰山。

    但左丘慈乃是化外之民,就算是汉语再是如何熟练,也不会清楚赵俊臣的实际情况。

    而且郭敏虽然不理解西洋各国局势,但他很清楚人性!在郭敏看来,在荷兰本国迅速衰落之际,像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像是左丘明这样接受荷兰东印度公司庇护的海盗们,现在一定是惶惶不安、无所适从,而自己只需是直接挑明这一点,就可以在谈判期间彻底占据上风。

    这也是赵俊臣传授给郭敏的谈判策略。

    果然,听到郭敏直击要害的分析之后,左丘明就不由是气势落入了下风,表情变幻不定、沉默良久不语。

    而郭敏则是老神在在的笑道:“罢了,争议这些事情也没有任何意义,咱们还是继续商议合作之事吧!对了,你刚才说,只要赵阁臣表现出足够诚意、就可以获取那位吕特总督的全力支持,却不知……那位吕特总督想要怎样的诚意?”

    左丘慈稍稍思索片刻后,答道:“赵阁臣主要是提出了三项合作内容,其一是劫掠所有明朝商贾的远洋船只,除了东南巡阅使衙门所组建的那支远洋舰队之外,不再与任何明朝商贾合作生意;其二是希望我们在南洋各国大量收购粮食运往明朝境内;其三则是想要秘密购买一批先进的船舰与枪炮……

    而这三项合作,吕特总督皆已是点头同意了!只要赵阁臣给足了价钱,无论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我们这些南洋海盗,皆是愿意积极配合赵阁臣!但……吕特总督与鄙人的一些海盗同盟,也提出了三项条件,希望赵阁臣可以配合。”

    实际上,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南洋海盗们总计提出了十几项条件,但因为郭敏的直击要害,左丘慈不敢咄咄逼人,就擅自删除了那些过于苛刻、又无关紧要的条件,只保留了三项最核心的条件。

    郭敏眉头一皱,问道:“哦?是哪三项条件?”

    左丘慈满是诚意的答道:“这三项条件,说起来都不算过分,对于赵阁臣而言更是轻而易举!首先是南洋海盗们所提出的条件……

    其实在南洋海盗之中,也存在大批汉人,曾经皆是明朝子民,但他们或者是犯了事遭到官府通缉,或者是失了土地无法维持生计,所以就铤而走险前往南洋沦为海盗……而他们希望赵阁臣可以寻找一个合适时机,安排他们返回家乡故土,尤其是那些遭受官府通缉之人,希望赵阁臣可以想办法赦免他们的罪行。”

    左丘慈也知道,这项条件对于赵俊臣而言固然是一件小事,但郭敏并没有资格代表赵俊臣答应,所以就自顾自的提出了后两项条件,道:“另外两个条件,则是吕特总督提出来的,一是希望赵阁臣可以允许荷兰东印度公司进入明朝境内进行贸易,尤其是金银兑换的生意,不能再让葡萄牙垄断了,二是希望赵阁臣可以把一部分明朝流民送往南洋,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雇员与雇佣兵……”

    就像是左丘慈的预想一般,郭敏没有资格决定这些事情,还需要询问赵俊臣的意见。

    于是,郭敏摇头道:“这三项条件皆不是小事,我需要询问赵阁臣之后才可以给你答复。”

    左丘慈早有预料,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就突然听到房间外面有人禀报道:“左慈大掌柜,咱们店里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有紧急消息想要向郭老板禀报!”

    闻言之后,刚才还是老神在在、气势占据上风的郭敏,顿时是表情大变!

    自己前来“海宇商行”与左丘慈相见的事情乃是机密,也自以为行踪隐蔽,为何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已经泄露了赵俊臣的秘密计划,郭敏不由是面色苍白。

    ……

    ……

    ……

    ……

    在左丘慈看来,赵俊臣所提出的这场合作虽然很重要,但风险并不算大。

    受限于思维惯性,左丘慈并不认为私下购买军火是一件多么紧要的事情。

    而郭敏却是极为清楚,赵俊臣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南洋各路海盗的这场合作,究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风险。

    从南洋各国购买米粮运入明朝境内固然是一件好事,而勾结南洋海盗劫掠明朝商贾的远洋船舰的事情虽然会引起一场风波,却还有辩解与推诿的机会,毕竟明朝商贾们的远洋生意也违背了朝廷法令,实际上就是走私罢了。

    关键是私下里向荷兰东印度公司购买军火的事情,一旦是被曝光了出去……

    赵俊臣倒是未必会遇到多大麻烦,但郭敏与整个郭氏家族,却一定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是因为,赵俊臣早就准备好了预防措施,而这个预防措施就是郭敏亲笔所写的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表面上是写给他的兄长郭汤,但实际上则是出自赵俊臣的授意,写完之后也并不打算真把这封密信交给郭汤,而是留在了赵俊臣的手中。

    这封密信的内容是——郭敏表示自己已经成功骗取了赵俊臣的信任,接下来将会趁着为赵俊臣跑腿做事的机会,伺机栽赃陷害赵俊臣,譬如是赵俊臣要求他从南洋各国购买粮食、缓解明朝境内的粮荒危机,而郭敏则是想要欺上瞒下,以赵俊臣的名义向境外势力购买大量枪炮,然后就可以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也就可以为兄长郭汤报仇了云云。

    郭敏乃是郭汤之弟,而郭汤与赵俊臣则是曾经结下大仇,郭敏又负责代表赵俊臣与南洋势力秘密联系,所以郭敏栽赃陷害赵俊臣的事情,可谓是逻辑通顺,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能力、更还有这封密信作为直接证据。

    与此同时,郭敏却是寻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向荷兰东印度公司购买军火的事情,乃是出于赵俊臣的授意。

    这样一来,若是向境外势力购买军火的事情遭到泄露,赵俊臣就可以立刻杀掉郭敏灭口,然后则是抛出这封密信,设法撇清自身罪责,把所有黑锅皆是扣在郭家兄弟头上。

    到了那个时候,暂且不论赵俊臣将会遇到怎样的麻烦,但郭家一定是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这就是赵俊臣敢于信任与重用郭敏的真正原因!

    *

    此时,听说有人前来“海宇商会”寻见自己,郭敏还以为自己的秘密任务已经被别人发现了,脑海之中当即是浮现出了自己被人灭口、族人们则是纷纷受到诛连斩首的场景,不由是大为惊慌。

    另一边,看到郭敏突然间的面色苍白,左丘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不由是心中一动。

    随后,郭敏就出言请求左丘慈相助,让自己可以躲在隐蔽之处,暗中观察一下那位前来“海宇商会”寻见自己的访客。

    左丘慈当即是笑吟吟答应了郭敏的请求,把他带到了一处隐蔽位置,让郭敏可以清晰看到那位访客的样貌。

    亲眼看到这位访客的样貌之后,郭敏又是心中一惊,但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此人乃是钱伯道的身边帮手,名叫纪驰,虽然能力与心智皆是寻常,但也是赵府之中的一位老资历,不需要特别担心此人的忠心。

    虽然郭敏并不清楚纪驰为何会知晓自己的行踪,也猜不到纪驰的具体来意,但自己只是被赵府之人发现了踪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还有补救机会。

    于是,郭敏也不再隐藏形迹,迅速现身与纪驰相见,向纪驰询问了紧急寻见自己的理由。

    而纪驰则是看了一眼紧紧跟在郭敏身边的左丘慈,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向郭敏打了一个眼色。

    很显然,纪驰有紧急机密之事需要通报郭敏,不适合让左丘慈这个外人旁听。

    于是,郭敏就毫不客气的要求左丘慈走到远处,自己则是与纪驰低声交谈,随后也就得知了霍正源险些遇险、江正重伤濒死、欧阳博与钱伯道二人要求自己尽快汇合赶往南京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郭敏自然是大为震惊。

    局势紧急之下,郭敏不敢耽搁时间,就让纪驰留在原处,自己则是转身去见了左丘慈,告辞道:“左丘大掌柜,咱们的这场交易,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详细磋商,但我这边突然间遇到了一件急事,需要立刻离开苏州几天……所以,左丘大掌柜是否可以稍等几天时间,待我返回苏州之后再继续商议合作细节?”

    就在郭敏这般提议之际,“海宇商会”的一个伙计则是快步走到左丘慈身旁,向左丘慈低声禀报了几句。

    听到这位伙计的禀报之后,左丘慈脸上再次闪过了奸猾之色,向郭敏点头回应道:“原来是霍大学士在南京那边险些受到刺杀,这种事情确实是极为紧要,郭老板也理应是尽快赶往南京处理此事!既然如此,鄙人自然是不敢纠缠,郭老板放心离开就好,鄙人将会一直留在这里、耐心等待与郭老板再次相见详谈!”

    左丘慈的这般表态,再结合店内伙计刚才向他低声禀报的情况,很显然是通过某种隐蔽手段,窃听到了郭敏与纪驰的谈话内容。

    而且,左丘慈完全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无耻窃听行径。

    郭敏顿时是面色冷肃,紧紧盯着左丘慈,质问道:“左丘大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公开窃听我郭某人的谈话,是在蔑视于我吗?还是说,你不想继续这场合作了?”

    左丘慈则是一改刚才的谨慎与克制,有恃无恐道:“郭老板哪里的话,鄙人当然是想要与你、与那位赵阁臣达成合作!郭老板也别怪鄙人窃听你的谈话,这家店内所发生的任何事情,皆是会受到监听,就是一种收集情报的习惯罢了,并不是刻意针对郭老板。”

    说到这里,左丘慈笑意更浓,道:“郭老板从前也是生意人,自然是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以各种机密情报最值钱!譬如是你我二人此前谈判之际,就是因为郭老板知晓了荷兰国败于法兰西与英吉利的情报,所以才可以在谈判期间占据上风,对不对?而鄙人则是并不了解郭老板与那位赵阁臣的具体情况,所以就落入了下风……

    但刚才,鄙人看到郭老板的慌乱表现之后,就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郭老板你明显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这场交易的存在,然后鄙人就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们汉人向来是大一统国家,皇帝的权力远大于西洋各国,所以汉人官员也不似西洋官员一般拥有自主之权,可以擅自购买军火,这种事情一旦是让人发现了,汉人官员就要被皇帝砍头,对不对?”

    闻言之后,郭敏皱紧了眉头,直接回应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会与你联系,因为咱们二人之间合作已久,我原本也愿意相信你的信誉,但现在看来,这场合作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省得让你趁机要挟!我接来下就会禀报赵阁臣,让他想办法联系那个英吉利与法兰西,与他们进行交易就好!”

    左丘慈连忙摇头道:“不!不!鄙人向来是有信誉的,只要客户提出要求、付出报酬,鄙人就一定会履行承诺!但鄙人刚才所提出的那三项条件,只是针对于正常生意,如果这场生意还需要严格保密的话,那鄙人就应该提出更多条件,作为我们保守机密的报酬!”

    左丘慈的这般反应,其实早就在赵俊臣的预料之中,也早就准备好了预案。

    所以,郭敏也是毫无犹豫,立刻回应道:“可以!我们汉人虽然不似你们西洋一般重商,但也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说法!你可以随意提出任何条件,但究竟要不要答应这些条件,则是由赵阁臣决定!若是最终谈不拢,那就不必再谈!

    但我还是应该再次提醒于你,千万不要幻想利用这件事情要挟赵阁臣!因为你们根本就无法把相关消息传到京城中枢,而且在我大明君臣眼里,你只是一个化外之民罢了,那个荷兰总督也只是一个蛮夷而已,皆是毫无信誉可言,所以朝廷根本不会相信你们的任何说辞,赵阁臣也有无数办法证明清白……到了最后,也只会是由你们自己承担一切代价!”

    说完,郭敏就要转身离开,不愿意继续理会左丘慈。

    看到郭敏竟然是软硬不吃,左丘慈表情微微一变之后,就立刻再次放软了身段,连连向郭敏低头致歉。

    但郭敏依然是不愿意搭理左丘慈,直接就带着纪驰迅速离开了“海宇商会”。

    根据赵俊臣的交代,这场合作一定要保证隐蔽与可靠,若是无法保证隐蔽与可靠,那就直接取消合作。

    所以,郭敏这个时候也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反而是因为自己不必再承担相关风险而深感轻松。

    *

    看着郭敏迅速离开的背影,左丘慈表情变幻不定,心中更是有些急切与后悔。

    他刚才只顾着想在谈判之中扳回一城、占据上风、捞取更多好处,但现在则是发现,自己咄咄逼人的做法显然是事与愿违,极有可能会直接搅黄这桩生意。

    那位吕特总督极为重视这桩生意,若是让左丘慈不经意间搅黄了这桩生意,就一定会受到严厉惩罚。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左丘慈就在“海宇商会”店内不断踱步,思索着挽救之策。

    左丘慈固然是一个精明之人,但终究就是一个海盗罢了,见识上并不高明。

    所以,左丘慈思索良久之后,终于是想到了一个看似可以向郭敏展现诚意的办法,转头对店内伙计吩咐道:“把胡枭唤来见我!”

    听到左丘慈的吩咐,店内伙计表情微变,随后就快步离开了“海宇商会”。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之后,店内伙计就带着一位黝黑矮小的中年汉子进入了店内。

    这位中年汉子,显然就是左丘慈所提到的“胡枭”了。

    胡枭看到左丘慈之后,则是表情不满的连声抱怨道:“左丘头目,何事寻我相见?我正与兄弟们赌钱呢!”

    左丘慈则是态度亲昵的勾住胡枭的肩膀,问道:“胡兄弟,我听说你当初就是为了躲避汉人官府的追捕,所以才潜逃到了南洋、成为了南洋海盗?”

    闻言之后,胡枭不仅没有丝毫羞愧与惊乱,反而是面带得意道:“就是这样!我当年与七位结拜兄弟纵横山东、南直隶、湖广三省,先后犯下了十几桩大案,手里的人命也有好几十条!

    嘿!我与那七位结拜兄弟不愿意牵连家人,所以就舍弃了原先名字,只保留了姓氏,皆是改名为‘枭’,很快就闯出了‘混世八枭’的威名!你可以打听一下,即便是现在,明朝百姓听到我们‘混世八枭’的名号,也依然可以小儿止啼!”

    说到这里,胡枭又面现伤感,摇头道:“只可惜,风头太盛了,就被官府给盯上了,六扇门连续追捕了我们好几年时间……最终,除了我之外,另外七位兄弟陆续落网遭难!因为我们威名太大,我那七位兄弟皆是被押往京城天牢,不待秋后就公开问斩,我没能力劫法场救出他们,只好是一个人辗转逃往南洋、沦为了海盗……”

    听到胡枭的这般感慨,似乎是正在怀念自己的七位结拜兄弟,而左丘慈则是心中冷笑不断。

    他确实向人打探过“混世八枭”的事迹,自然是很清楚胡枭与他那七位兄弟的赫赫恶名。

    但左丘慈更加清楚,胡枭的那七位同名兄弟当年之所以是纷纷落网,就是因为胡枭的主动出卖!

    胡枭故意把另外七枭的情报泄露给了官府,而自己则是趁着官府全力抓捕另外七人之际,伺机逃去了海外,以另外七人的性命为代价,保住了自己的逍遥快活。

    不过,左丘慈并没有直接揭短,他所在的海盗团伙之中,几乎皆是胡枭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包括他自己也是这般性情。

    左丘慈很快就收敛了心中的鄙夷之意,反而是愈发亲热道:“胡兄弟,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来出力帮忙!你与你手下的那几位兄弟皆是汉人出身,对汉人疆土的情况最为熟悉,也不似我一般相貌有异,容易引起关注,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带人秘密前往南京,帮我监视那个郭敏郭老板,若是那位郭老板遇到了麻烦,你也要顺手帮他一下……

    最重要的是,那位郭老板的后台、汉人朝廷的霍大学士,在昨天傍晚时候曾经遭人暗杀,险些是死于非命,而你最好是想办法寻到这场暗杀的幕后真凶……让那位郭老板欠下咱们一个人情,事后对大家都有好处!”

    胡枭稍稍犹豫一下之后,挥手道:“既然是左慈头目的吩咐,那我就率领兄弟们前往南京为那位郭老板保驾护航,让他尽量欠下咱们人情!……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我会尽力为之!左丘头目你也知道,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汉人官府说不定还通缉着我呢,我也不敢随意引发关注!”

    左丘慈连连点头道:“行!你尽力就行!”

    胡枭嘿嘿一笑,就转身离开了“海宇商会”,准备带着他手下的亡命徒们奔赴南京了。

    而随着胡枭带着一批亡命之徒抵达南京,却是迅速就引发了一连串任谁也无法预测的连锁反应!

    至于这些连锁反应对于各方势力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同样是任谁也说不清楚!

    ……

    ……

    ……

    ……

    竹林通幽之处,一间雅致小舍之中,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正站在朦胧光影之间,为两位束发青年传道授业。

    老者风度儒雅、睿智豁达,举手抬足之间尽显洞悉世事的智者风范;

    而两位青年的身材相貌各有不同,却皆是气质不凡,一人超尘脱俗、态度亲切,但又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另一人举止高雅、气质沉稳,令人忍不住想要信服与追随。

    “我们这一流派,精善于帝王心术,但这门学问极为敏感,乃是需要把自己代入帝王视角思考问题,往上揣摩皇帝心思、向下驾驭百官行为,所以也很容易同时遭受皇帝与百官的猜疑与排挤、以及敌对势力的嫉恨与暗算!而且越是锋芒毕露、展现能力,这种猜疑、排挤、以及嫉恨暗算,就越是强烈……

    坦常、子毓,你们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立足于世?是以展现才能、实现抱负为先?还是以装愚守拙、保全自身为先?”

    那位气质超尘的青年毫无犹豫,当即答道:“自当是以展现才能、实现抱负为先!若是不能尽情展现才能、全力实现抱负,学生为何还要追随老师学习这门学问?岂不是因噎废食?至于那些猜疑、排挤、以及嫉恨暗算,皆是可以寻到方法解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学生认为,我们这一派的儒生,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寻到一位像是刘玄德一般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对自己深信不疑的明主,全力全意辅左于他,借助这位明主实现自身抱负,然后再待大功告成之后急流勇退,避免后续的利益争端,正所谓‘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两位先贤就皆是吾辈楷模。”

    听到这般回答之后,老者不由是笑了,追问道:“若是你没有寻到一位值得自己辅左的明主呢?”

    气质超尘的青年再次答道:“那就大隐隐于朝,以装愚守拙、保全自身为先!”

    老者摇头点评道:“虽然有一些想当然的稚气,但这种稚气倒也不坏!不过,你需要留意一点,那就是你绝对不能只是寻找一位明主辅左,更还应该寻找一位有担当、有决断的雄主!明主只会在平常时候信任于你,但雄主则是可以在关键时刻庇护于你,让你免遭嫉恨暗算,可以无所顾忌的尽情施展自身所学……坦常,你善于谋人、却不善谋己,所以这一点对你尤为重要!”

    字为“坦常”的青年思索片刻后,点头受教道:“学生谨记于心。”

    但下一刻,他又摇头一叹,道:“只可惜,绝大多数时候,明主与雄主不可兼得啊!”

    老者微笑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

    随后,老者又转头看向另一位青年,问道:“子毓,你的想法呢?”

    面对老者的询问,字为“子毓”的青年则是表情茫然,良久不语。

    最终,他迟疑不定道:“学生也希望自己可以展现才能、实现抱负,但又不愿意成为众失之的、遭人嫉恨与猜疑;不过,若是一味隐藏锋芒、装愚守拙,不仅是浪费了一生所学,还会受人轻视,同样不是学生所愿……

    所以,学生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如果非要选择其中一项的话,学生恐怕会以保全自身为先……相较于无法实现抱负的遗憾,学生还是更为排斥那些不可预知的危险与麻烦!”

    听到这般回答之后,老者不由是摇头一叹,表情有些惋惜,甚至还蕴藏着一丝愧疚。

    沉默片刻之后,老者点评道:“其实,在为师的想法之中,这个问题有许多正确答桉,无论是以展现才能、实现抱负为先,还是以装愚守拙、保全自身为先,皆是不能算错,只是源于个人秉性不同、所以最终选择有别罢了,然而……唯独是你这种举棋不定、自相矛盾的回答是错误的!”

    再次摇头一叹之后,老者自责道:“当年你偷偷寻到为师,希望拜在为师门下,为师看你不仅是天资极高,秉性也是极佳,所以就没有多想,稍稍考验之后就直接收你为徒了……但如今想来,为师收你为徒,实际上就是害了你!

    你乃是吕家子弟,可谓是家学渊源,你叔祖父明德先生的才学,也丝毫不逊于为师,但吕家之家道传承于阳明心学,讲的是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为圣贤,乃是持身养德、劝人向善的学问,而为师的这门学问,却是充满了揣测人心、利益算计,认为世人皆是逐利,也理应是抛利为饵,可谓是大相径庭、不可兼容!

    你同时传承了这两门理念截然相反的学问,自然就会陷入矛盾之中不可自拔,你的天资禀赋极高,完全不逊于坦常,但学问进度却是明显不及坦常,面临抉择之际也总是举棋不定……唉!这样看来,为师不仅是没有为你传道解惑,反而是成为了你的道路阻碍,实在惭愧!”

    闻言之后,字为“子毓”的青年低头沉默,另一位字为“坦常”的青年也是惋惜轻叹。

    老者深深打量了“子毓”一眼,也提醒道:“子毓,为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助你摆脱困境,但为师必须提醒你,在你将来面临抉择之际,若是不能彻底理清头绪、坚定决心,就绝对不可以押上一切,让自己身陷险境!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否则,老夫非常担心,这种举棋不定、自相矛盾的心态,迟早会害了你!”

    子毓再次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学生明白了!今后无论是做任何事情,学生都会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绝不会随意让自己身陷险境!”

    听到“子毓”的承诺之后,老者终于是表情稍安。

    而下一刻,无论是林间小舍,还是那位谆谆教导弟子的睿智老者,又或是正在关切望着自己的同窗,皆是变得模湖不清,然后就化作无数道斑驳光影,迅速消散无形。

    *

    “公子!公子?醒醒!醒醒!”

    在心腹伴当吕平的呼唤下,吕德缓缓睁开双眼,从小憩之中渐渐苏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吕德略有茫然的环顾四周打量,似乎想要寻找梦境之中的那位老者与同窗,却发现此时已是深夜,而自己则是位于郊外野地,躲藏于一处避风位置,身体倚靠着一块石头。

    看到吕德的惺忪模样,吕平皱眉数落道:“荒郊野外的,公子岂能睡在这里?若是我没有及时唤醒你,你恐怕就要感染风寒了!

    又过了片刻之后,吕德终于是彻底清醒了过来,摇头苦笑道:“原本只是想要闭目休息一下,没想到竟是直接睡了过去……还做了一场噩梦。”

    吕平一愣,问道:“什么噩梦?”

    吕德自嘲道:“有两个不肖弟子,先后皆是违背了恩师的叮嘱与教诲,恩师早就看穿了他们的不足之处,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可谓是自取灭亡……真是可笑!”

    古人取表字之际,基本上是遵循着三种原则,或者是“同义相通”、或者是“反义相对”、再或者是“含义相顺”。

    而赵山才的表字是“坦常”,乃是由恩师何明所授,就是遵循了“反义相对”的原则,“山才”的意思是像高山一般的出众才华,而“坦常”的意思则是命运平坦、与常人无异。

    至于吕德,他的表字是“子毓”,乃是由叔祖父吕思瑞所授,则是遵循了“含义相顺”的原则,“毓”是孕育的意思,结合吕德的名字,就是积蓄德行之意。

    至于吕德梦境之中所出现的那位老者,自然就是前太子太师何明了。

    何明在世之际曾经屡次叮嘱赵山才,让他出师之后最好是寻找一位有担当、有能力的雄主辅左,可以庇护于他、为他挡下外部风险,只可惜赵山才最终还是选择辅左太子朱和堉。

    朱和堉固然是秉性不错,也愿意毫无保留的信任赵山才,经过成长之后或许可以成为一位明主,但他并无能力庇护赵山才,也无能力为赵山才挡下危险,所以赵山才很快就遭到暗算、死于非命了。

    至于吕德……他也不认为自己时至今日还有后路可退,将来就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想到这里,吕德缓缓摇头,表情间愈发是充满了自嘲之意。

    接下来,吕德也不打算向吕平详细解释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扶着身后石头站起身来,抬头向着远处望去。

    此时此刻,时间已是深夜,而吕德则是身在南京城以东的郊外野间。

    在吕德的视野范围内,一群沉默寡言、气质冷厉的壮汉,正聚集在一道堤坝之上,不断的挥舞铁铲,竟是想要趁着夜色掘毁这道堤坝!

    这群壮汉,正是朱和坚交给吕德指挥调用的一部分“嘲风”死士。

    而这些“嘲风”死士正在全力掘毁的这道堤坝,下游不远处就是南直隶境内的皇庄庄田。

    如今正值梅雨时间,河面也正在迅速抬升,一旦是这道堤坝被掘毁,就必将是引发一场规模不小的洪涝,迅速摧毁下游皇庄的所有耕田!

    这也是吕德向朱和坚所提出的计划一环,即秘密毁掉某处皇庄的上游堤坝,让皇庄遭受洪水灾害,彻底颗粒无收,再把掘毁堤坝的嫌疑指向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趁机扭转缙绅豪族所掌控的舆情走向!

    其实,南直隶境内的皇庄太监们固然皆是行事跋扈、作恶多端之辈,但缙绅豪族在这方面也绝对是伯仲之间,无论是欺压百姓、还是侵占良田,他们双方皆不清白。

    但因为缙绅豪族们掌控着朝野舆情,所以就让皇庄太监们吸引了全部民怨,缙绅豪族们则是把自己扮作了无辜受害者,这般情况下朱和坚若是偏袒皇庄太监,自然就会损害自身风评。

    所以,唯有让皇庄太监们同样成为受害者,彻底搅混局势,而缙绅豪族们则是身陷嫌疑之中,朱和坚才可以拥有正当理由支持皇庄太监、打压缙绅豪族,却不必担心自身风评受损太大。

    吕德所提出的这项计划,与朱和坚可谓是不谋而合,再加上吕德不仅是极为熟悉南京辖境的耕地分布、地势地貌,还可以利用城外的吕家别院隐藏人员行踪,所以朱和坚就把这项任务交由吕德负责,还交给了吕德一面铜牌,让吕德可以直接调动一部分“嘲风”死士。

    而吕德利用这面铜牌与“嘲风”死士接触之后,就让他们隐瞒行迹、分批离开了南京城,又趁着夜色聚集于此,然后就指派“嘲风”死士们开始掘毁堤坝。

    此时,看着“嘲风”死士们正在奋力挖掘堤坝,所有人皆是热火朝天的不断挥舞铁锹,却又皆是沉默无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吕德不由是眼中闪过了一丝忌惮。

    这批死士的行事干练与训练有素,皆是要远远超出吕德的想象,而朱和坚拥有这样一批死士为他暗中效力,也难怪是从来都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仔细观察了片刻之后,吕德问道:“挖掘进度如何了?还有多久可以决堤引发洪灾?”

    吕平答道:“现在已经掘出了三处裂口,堤坝正在不断受到河水冲击,那三处裂口也正在不断扩大,所以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堤坝就会彻底坍塌!”

    吕德闻言之后不由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月亮位置,惊讶问道:“进度竟然这般之快?我应该只是小憩了半个时辰罢了!原以为还要等到寅时之后才可以彻底掘毁堤坝,但按照现在这般进度,也许丑时三刻左右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吕平快声解释道:“就在公子你躲到这里休息之后不久,眼看着挖掘堤坝的进展不顺,我正想要询问公子的意见,却有一位疤面汉子突然间现身,此人显然是威望极重,只是抱着胳膊冷着脸站在一旁监工,所有人就皆是不敢惜力,纷纷是全力挖掘,所以进度一下子就加快了。”

    说到这里,吕平表情间浮现出了一丝惊惧,又说道:“那个疤面汉子除了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但他看向我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被饿狼勐虎盯着一般,忍不住就要双股打颤……那个疤面汉子绝对不是普通人。”

    吕德沉吟片刻之后,挥手道:“走!咱们去见一见那位疤面汉子。”

    说完,吕德就率先向着堤坝方向走去,而吕平依然是心有余季,却也只好是不情不愿的随在后面。

    片刻之后,吕德就看到了正在抱臂监工的那位疤面汉子。

    正如吕德评价一般,这个疤面汉子看似寻常,但你一旦是靠近他,心底深处就会逐渐升起一股出于本能的危机感与惊悚感,即便是镇定如吕德也不由是暗暗心惊。

    但吕德依然是表情平静的站在了疤面汉子身边,近距离观察了一会儿堤坝上的挖掘进展之后,就转头向疤面汉子问道:“阁下高姓大名?看你也是七皇子的手下,但为何此前一直没有现身?又一直等到现在才出现?”

    疤面汉子也扭头看了吕德一眼。

    这种眼神……就像是一名屠夫正在持刀打量着待宰家畜,思索着应该从何处下刀一般。

    但下一刻,疤面汉子已是面现笑意,解释道:“我叫蒋枭,也是‘嘲风’一员,还是‘嘲风’创建之初的元老,吕公子奉命调动‘嘲风’之人做事之际,我正在执行另一项任务,所以就一直没有机会与吕公子相见,又一直等到昨天傍晚,我终于是彻底完结了上一项任务,然后就连夜赶来帮忙了。”

    说完,蒋枭抬手指向堤坝之上的忙碌众人,道:“他们皆是‘嘲风’成员,其中有近半数人乃是我亲自挑选进入‘嘲风’的,也几乎皆是接受过我的操练,所以由我亲自出面盯着,他们就不敢偷懒。”

    “嘲风……”吕德喃喃自语道:“龙生九子之第三子,为鳞虫之长、平生好险又好望,常以其形状作为殿角装饰!好名字!寓意深远,真是好名字!”

    在此之前,出于避嫌考虑,吕德虽然指挥着“嘲风”死士们做事,却一直是深谙本份,完全没有向“嘲风”死士们打探过任何多余的消息。

    直到此时,在蒋枭的主动提及之下,吕德才终于是知晓了“嘲风”这个组织名字。

    而蒋枭故意向吕德泄露“嘲风”组织的情报,显然是想要趁机试探,也一直都在暗暗观察着吕德的表情变化。

    在蒋枭的试探之下,吕德则是沉吟良久不语。

    事实上,相较于“嘲风”这个名字,吕德其实对于“蒋xiao”这个名字更感兴趣。

    宵?逍?潇?还是枭?

    思索片刻后,吕德索性是开门见山,问道:“这个‘嘲风’组织,组建时间有多久了?”

    吕德认为,自己这个时候理应是表现出一些好奇,否则就过犹不及了。

    *

    而就在吕德与蒋枭二人相互试探之际,往东十余里距离的官道之上,正有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的迅速奔往南京位置。

    前面一队人马是以欧阳博、郭敏、钱伯道这三位赵府幕僚为首,他们收到霍正源险些遇险的消息之后,就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了苏州城,一直是连夜赶路,想要尽快抵达南京与霍正源汇合。

    至于后面一队人马,则是以胡枭为首,暗中追踪着欧阳博、郭敏等人的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

    ……

    ……

    ……

    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既是巧合,也是必然。

    当各方势力纷纷在同一区域展开行动之际,这些行动就会有很大概率相互撞在一起。

    *

    古时无论军队还是百姓,连夜赶路都是大忌,但欧阳博、钱伯道、郭敏三人为了尽快与霍正源汇合,却也顾不上这种事情了,不仅是连夜赶路,更还是快马加鞭,希望能赶在明早南京城打开城门之际抵达。

    幸好是南直隶境内的官道修缮得不错,既宽敞又笔直,而且也算是坚实平坦,可以让马车自由跑动,所以一开始也是行程顺利。

    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进入了南京辖区范围之后,行程速度就突然间缓慢了下来。

    欧阳博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当即是掀开车厢帘子,向车夫问道:“怎么回事?为何突然间速度变慢了?”

    车夫连忙答道:“不知为何,道路突然间变得泥泞起了起来……西北方向不断涌出水势,蔓延到了官道上,大概是梅雨时节吧,昨天才下过一场雨。”

    欧阳博却是性子机敏,当即就摇头道:“不可能!若是下雨,苏州境内也在下雨,地势还更低一些,为何就不似这里一般泥泞?”

    说完,欧阳博努力借着月色向着远处观望,果然发现西北方向不断涌出水流蔓延于官道附近,而且水势还有逐渐扩大之势。

    “西北方向难道又下暴雨了?看天色不像啊……”

    欧阳博喃喃自语道。

    车厢内,坐在一旁的郭敏问道:“要不要派人去西北边探查一下?我也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钱伯道则是摇头道:“别分心,咱们的当务之际是赶去南京城与霍大学士汇合。”

    欧阳博思索片刻后,吩咐道:“咱们不要停留,还是继续全力赶路,尽快奔赴南京,但同时也安排两个性子伶俐的人,沿着水势蔓延方向调查一下情况……水势这般之大,别是一场洪涝就好!南直隶境内的局势已经足够复杂了,若是这个时候再突然间爆发一场洪灾,只怕是……”

    随着欧阳博的吩咐,就有两名护卫随从脱离了队伍、离开了官道,奔向了西北方向。

    而在他们的西北方向,相隔十余里之外,也正是“嘲风”死士们正在全力掘毁的堤坝位置!

    *

    与此同时,远远缀着前方队伍的胡枭及其手下的十余名海盗亡命徒,也发现了前方队伍的情况。

    “胡老大,前方队伍有两人脱离了队伍,也离开了官道,似乎是去了西北方向,但距离太远、夜色太沉,咱们看不清具体情况,也不知道那两个脱离队伍的人究竟是谁……怎么办?咱们要不要也分出人手跟踪那两人?”

    一名亡命徒向胡枭询问道。

    胡枭则是表情凝重、眉头紧皱。

    他也发现了道路过于泥泞的异常,但视野范围之内的夜空完全看不到乌云,显然是附近区域并没有下雨,所以究竟是何处地方涌出了大量水势蔓延到了官道?

    最重要的是,也不知为何,胡枭内心深处有一股危机感正在逐渐涌现,就好似有危险正在逼近自己,又好似是自己正在茫然无知的主动向着危险靠近。

    这种危机感没有任何缘由,就是出自本能预感,但胡枭一向是对自己的预感深信不疑,因为这种预感已经帮助他躲过好几次危机了。

    思索片刻后,胡枭吩咐道:“高大眼!你性子最机警,眼睛也好,由你去盯着那两个脱离队伍的人,看他们究竟想要去干什么……我提醒你,务必要保证自己行踪隐蔽,宁可是跟丢他们也不要暴露自己……我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就是说不上来……”

    听到胡枭的吩咐之后,一名矮个子、小眼睛的亡命徒当即是答应了一声,然后也脱离了队伍,迅速消失在了官道西北方向。

    这个“高大眼”,明明就是一个矮个子、小眼睛,却偏偏有“高大眼”这个匪号,乃是因为这个人其实是南洋海盗之中的一位“瞭头”。

    所谓“瞭头”,就是海船航行之际站在桅杆顶处瞭望海况的人员,需要第一时间发现海况变化与附近海船,所以就只有那种视力极佳、性格机敏、又能长时间保持专注之人才有资格担当。

    所以,把单独追踪的任务交由这个高大眼负责,胡枭也可以稍稍安心。

    *

    而就在欧阳博、胡枭等人纷纷察觉到异常之际,西北方向的堤坝附近,吕德与蒋枭的相互试探还在继续。

    “这个‘嘲风’组织,组建时间有多久了?”

    听到吕德的打探,蒋枭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六七年前加入‘嘲风’的时候,这个组织的规模还很小……”

    六七年前!

    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吕德的表情不断变幻着。

    在六七年前,朝野陆续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时候,现在的太子朱和堉刚刚坐稳储位,但已经明确表现出了对于前太子太师何明的排斥与不喜,所以何明很快就向德庆皇帝请辞归乡,前往应天书院教书授课去了。

    何明传授给太子朱和堉的那些帝王心术,固然是不符合朱和堉当时的心性,但何明的个人魅力极高,按理说朱和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那般排斥,必然是私下里受人挑拨的缘故。

    简而言之,就是有人希望朱和堉可以继续保持“单纯”与“善良”,不希望朱和堉从何明身上学到更多东西。

    那时候,德庆皇帝也正在考虑册封七皇子朱和坚成为一位藩王,让他远离京城中枢、前往封地坐镇,而朱和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突然间变得愈发体弱多病了。

    再加上朱和堉与朱和坚兄弟情深,多次向德庆皇帝求情,所以才让朱和坚这位大龄皇子至今也没有受到册封、一直滞留于京城中枢。

    还是那段时间,在山东、湖广、南直隶三省纵横多年的著名悍匪“混世八枭”陆续落网,除了八枭之首的胡枭不知所踪之外,其余七枭皆是被押往京城,被官府当众伏诛问斩!

    心中不断思索之余,吕德再次转头打量着身边这位嘴巴像是裤腰带一般松、简直就是知无不答的蒋枭,又问出了另一个敏感问题:“阁下名为蒋xiao,却不知是哪个字?潇洒的潇?春宵的宵?还是笙箫的箫?”

    蒋枭依然是毫无防范一般,微笑着直接答道:“都不是,是枭首的枭、枭雄的枭!”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测,但吕德依然是万万没有想到,蒋枭竟是这般直接就回答了自己的询问。

    吕德忍不住又是表情一变,缓缓问道:“看阁下的年纪,应该是不惑之年了吧?却不知阁下在加入‘嘲风’之前是做什么的?”

    蒋枭缓缓道:“当兵的!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是辽东镇的夜不收,也算是战功不俗,亲手击杀过两个鞑子,还担任过总旗官,曾经也很有机会加入辽东铁骑,只可惜……有一次建州女真来犯,眼看着鞑子就要冲击城门,我就带人迅速锁闭了城门,也把一部分想要进城躲避的辽东百姓挡在了城外,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鞑子屠尽!

    这种事情原本也没什么,不仅是司空见惯,也算是顾全大局,百姓如草芥一般低贱,辽东百姓尤其不值钱,谁也不在意他们的生死,但那一次被鞑子所残害的辽东百姓之中,有几人很有背景,于是我就背了黑锅,又有人妒恨我从前太出风头,所以也是落井下石……

    但我不甘心束手待毙,所以就趁夜屠尽了所有落井下石的小人,其中还包括一位辽东百户,然后就逃出了辽东防区!吕公子你也知道,朝廷几大边镇这些年来早就是逃兵无数了,所以我逃离了辽东镇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几个境遇相似之人,彼此意气相投,所以就结拜为了兄弟,再然后就是落草为寇了。”

    蒋枭的这一番详细介绍,简直就是在直说自己就是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一了。

    据吕德所知,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中,就有五人拥有边镇军户背景。

    因为蒋枭的回答过于直接,一时间反而是让吕德有些不知所措了,甚至是不敢再次追问下去了。

    吕德有些担心,自己若是再问下去,蒋枭就会直接向自己抖出一些自己目前还不应该知道的绝密消息。

    而蒋枭看到吕德的表情变化之后,却是态度愈发客气,道:“吕公子你还想要知道什么,就继续问我……我一定是知无不答、毫不隐瞒。”

    吕德立刻摇头,道:“没什么想要再问的,就是闲聊打发时间罢了……阁下过于坦白,我反而是不敢与你深谈下去了。”

    蒋枭耸了耸肩,似笑非笑道:“但我却还没有尽了谈性!既然吕公子不愿意再问我,那就由我来询问吕公子如何?我对吕公子知无不答,所以吕公子也理应是对我坦诚相待,这很公平,对不对?”

    随后,蒋枭不待吕德回应,就直接问道:“却不知,吕公子你为何想要投效七皇子殿下?当然,七皇子他是未来储君,想要投效于他也很正常,但吕公子压在七皇子身上的筹码,也太多了吧?”

    蒋枭的询问态度,过于咄咄逼人了,让吕德不由是眉头紧皱、面现不满。

    但最终,吕德还是转头盯着蒋枭,缓缓答道:“为何要投效七皇子?你也说过了,七皇子乃是未来储君,在他身上投入再多本钱也绝对不会亏本!更何况,七皇子殿下乃是一位明主,辅佐于他也是我一向以来的心中所愿!”

    吕德在撒谎!

    听到吕德的回答之后,蒋枭立刻就断定了这一点!

    这些年来,蒋枭逐渐掌握到了一套推断他人情绪的判断方式。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种手段就是“微表情心理学”。

    肩头抖动大概率是说话时不自信、用手扶额大概率是为了掩饰内心羞愧、用手挠鼻子大概率是在说谎、不经意倾斜身体拉远双方距离也大概率是在说谎、惊讶表情维持超过一瞬大概率就是伪装……

    相关经验,蒋枭已经掌握了许多。

    总体而言,吕德还算是表现不错,很好的控制住了身体反应,没有抖动肩头、没有抬手挠鼻子、也没有移动身体拉远双方距离……

    但吕德终究是还年轻,又没有相关经验,所以他依然是暴露了两处破绽。

    其一是吕德回答问题时目光没有回避,与蒋枭直接对视,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问心无愧。

    但根据蒋枭所总结的经验,这种目光直视往往是意味着心中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答案,大概率就是在说谎!

    其二是吕德在具体回答问题之前,下意识的重复了蒋枭的询问。

    还是根据蒋枭所总结的经验,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吕德心虚之下,想要利用这种重复问题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时间整理情绪,也大概率是在说谎。

    所以,仅凭这两点,蒋枭就基本可以断定,吕德大概率是在撒谎!

    不过,也只是“基本”与“大概率”罢了。

    这种判断方式,十次可以灵验八九次,但终究还是有可能会出现一两次的失误。

    更何况,撒谎也有很多种原因,吕德就算不是真心想要投效七皇子,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另有所图、不安好心。

    所以,蒋枭就准备继续追问下去。

    再经过三五次问答之后,蒋枭就可以大致摸清楚吕德的真实立场了。

    然而,就在蒋枭想要继续追问之际,也就在吕德想要拒绝回答之际,突然有一位“嘲风”死士从远处奔来。

    奔到蒋枭面前之后,这个“嘲风”死士就快声禀报道:“枭爷,从东南方向的官道那边过来了两个人,正在直奔咱们这里,目前距离咱们只有三五里!虽然不知道这两人的具体来历,又为何是连夜行动,但应该是咱们挖掘堤坝所造成的几处裂口涌出了太多水势,这些水势已经蔓延到了远处官道附近,所以就让这两人发现了异常,于是就赶来查探情况了!”

    闻言之后,蒋枭当即是脸色一沉,挥手传令道:“立刻抓住他们!严刑拷问他们的来历与意图!咱们掘毁堤坝之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真相!”

    那名“嘲风”死士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迅速离开了。

    经过这件事情的打断,蒋枭也就没心思再次试探吕德了。

    在蒋枭看来,自己将来还有很长时间与很多机会可以继续试探吕德,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消除隐患,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是他们掘毁了堤坝。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

    赶来附近查探情况的那两人,自然是欧阳博、钱伯道、郭敏这三人的随行护卫,虽然也懂得一些武艺,却绝无可能是“嘲风”死士的对手。

    所以,当“嘲风”死士出手之后,很快就活捉了这两人,也很快就拷问出了他们的来历与意图,然后就立即把相关情报迅速禀报于蒋枭。

    然而,就连“嘲风”死士也没有发现,在他们行动之际,远处还潜伏着一名南洋海盗,把他们的种种行动皆是看在了眼里。

    *

    “霍正源的幕僚正在途径附近?还发现了异常?”

    听到消息之后,蒋枭若有所思。

    蒋枭还记得,七皇子朱和坚交给自己的上一项任务,就是尽量让霍正源的身边之人死伤惨重,也就可以让霍正源彻底吓破胆子。

    蒋枭却没想到,仅仅是一天多时间之后,自己竟然又遇到了霍正源的幕僚。

    通报消息的那位“嘲风”死士问道:“枭爷,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堤坝已经出现裂口,水势逐渐蔓延至官道附近、造成道路泥泞的缘故,霍正源的那些幕僚又是连夜行动,所以他们必定还没有走远,咱们要不要……”

    说话间,这位“嘲风”死士伸出手掌、狠狠向下一挥,显然是杀人灭口的意思。

    见这个“嘲风”死士在自己面前公开讨论杀人灭口的事情,吕德皱眉道:“杀人灭口就不必了吧?霍正源的那几个幕僚只是察觉到了一些异常而已,并没有发现更多真相,咱们只需是把那两个探子灭口就好!”

    另一边,蒋枭则是扭头看向“嘲风”死士们正在全力掘毁的堤坝。

    此时此刻,在“嘲风”死士的不断挖掘之下,那道堤坝已经出现了好几处裂口,又因为水压与水流冲击,这几处裂口还在迅速扩大,不断有碎石从裂口附近跌落。

    很显然,这道堤坝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坍陷,引发一场决堤与洪涝。

    看到这般情况之后,蒋枭冷笑道:“这道堤坝很快就会崩坍,然后就会释放出涛涛洪水……既然霍正源那几个幕僚还没有走远,就必定是要亲身经历这场洪灾了,即便咱们不动手,他们也未必有机会逃过此劫,咱们若是派人赶去灭口,反而是让行动之人也会受到洪水波及,说不定就要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不必派人动手,但敦促堤坝上的那些人,让他们加快动作,我要在一刻钟之内见到滚滚河水夺堤而出!”

    而就在蒋枭这般吩咐之际,那个匪号是“高大眼”的南洋海盗,也秘密追踪着“嘲风”死士,暗中潜伏到了附近。

    随后,高大眼就骇然看到了那道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会彻底坍塌的堤坝,以及那些正在全力掘毁堤坝的“嘲风”死士。

    一旦是河水决堤,下游二三十里范围之内,就皆是会迅速沦为汪洋水泽!

    高大眼心中大骇之余,自然是不敢停留,连忙是转身回奔,想要立刻把消息通知于胡枭。

    ……

    PS:上一章,写到蒋枭出场之际,虫子分心了,下意识开始思考江正这个角色的后续处理,结果写错了几处人名,把吕德写成了江正,现在已经修改,大家刷新一下就可以看到正确内容,非常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