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硬了!
嘴太硬!
骨头也太硬!
这一句什么“不知道”, 女修早就听腻了。
她名为梁听雨, 如今已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三十年前开始为夜航船效力, 如今乃是堂中三大祭酒之一。
昨日,她受命抓了左流来审问。
可威逼利诱的法子用了一打,也依旧没有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眼前这个家伙,哪里像是什么小流氓?
便是她酷刑审问过最铁血的修士, 也没他有骨气!
“好, 好,好, 你到底还是不肯说!”
问到现在, 梁听雨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也不想再多与左流费什么唇舌, 直接将手高高抬起,就要朝着那囚禁的牢笼拍去。
“你就尽管不说好了,看看是你骨头硬, 还是这囚牢硬!”
五指绷紧,浑厚的灵力便在五指之间流转,乃是一种特殊的触发囚牢上某种阵法封印的手法。
黑铁的牢笼,也似隐隐感觉到其存在,开始嗡鸣颤抖起来。
可就在她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
“轰……”
一声低沉的震响,隐隐然伴着一股奇异的低吼!
整个石室突然就跟着震动起来, 更有细碎的石块并着石屑, 密密麻麻地从头顶掉落下来!
梁听雨顿时大惊!
夜航船的地牢, 乃是特殊的幽无之石所制,寻常法宝不能破。更不用说,如今她审问左流的这间石室,位于整个地牢的最深处!
即便是修为高达入世的修士,也不一定就能穿越重重阵法来到这里,更不用说撼动石室了!
出事了!
她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浑身也立刻紧绷,当下哪里还顾得上用残酷手段审讯左流?一个闪身,就直接出了石室,现身在外面甬道上。
“是前面吗?”
“快,去前面看看!”
这附近就有几个看守的修士,此刻也是大惊失色,乱成了一团,急匆匆就要朝着前方冲去。
幽深黑暗的甬道内,不见了半点光明。一股浓重深沉的黑气,从甬道上方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甬道都填满。
窒息,压抑。
那是一种强大到让人跪拜的力量!
梁听雨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原本绘制在甬道左侧的蜈蚣画影,此刻竟然已经往外凸出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埋在蚕茧,即将破裂。
藏身在其中的凶兽,隐隐然就要挣扎而出!
身为夜航船的祭酒,她哪里可能不清楚这东西的存在?可堂主不是说,“祂”将会一直处于沉睡之中吗?
现在这是……
什么情况?!
“敌袭!敌袭——”
根本还没等梁听雨想个明白,前面甬道中段,便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可还没等喊完,就已戛然而止!
“噗嗤!”
一蓬鲜血,猛地从颈间抛洒开去。
一柄身白刃黑的长剑,穿刺而过,锋锐且激荡的剑气,刹那间将这夜航船修士的意识绞碎!
剑锋过处,徒留尸首一具!
白寅一张俊秀的面容上,此刻已完全为诧异与凝重覆盖,尽管解决了一个对手,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甚至隐隐然有一种事情完全失控的预感。
破阵的步骤和方法,都是崖山研究出来的。
他今日一路潜行进来,破解每一个阵法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更不用说,已经下到了地牢之中,每一个阵法都是杀阵,他绝不敢掉以轻心。
刚才已经破解到第十九座阵法,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可周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动静,接着整个甬道便是一暗,像是照明石的光芒都被吞没了一般,不露出半点。
恐怖骇人的气息,已立刻将他包围!
“藏影灯”虽有隐匿身形之效,却无法在此般重重重压之下运转,于是瞬间破碎,逼迫他露出了身形来。
这才有夜航船的修士发现了他,有了这一场短暂至极的交手!
毫无疑问,他赢了。
但此时此刻的白寅,完全高兴不起来。行迹败露,就意味着他几乎立刻要为整个夜航船所围攻!
而且,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
破阵的步骤,到底哪里出错了?
“该死!”
白寅终究没忍住,低声诅咒起来,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慢,直接仗剑而起,一道疯狂的剑光便朝着正前方劈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剑气呼啸!
数名从甬道深处追来的修士,立刻为剑气劈翻在地,竟不得进寸步。但仅仅是眨眼,便有一道金光刺破黑暗,朝着白寅扔来。
“哪里走!”
是一名女修的声音,此时此刻显得森然而阴郁,充满了杀机!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使得一手鸳鸯钺,修为更是元婴后期,绝不是个简单女修!
白寅知道,事情已经棘手起来了。
他挥剑便朝着那一道金光挡去,一时之间,进退不能。
一场险象环生的大战,眼看着就要在这狭窄的甬道间展开。
只是……
就在白寅身后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插手帮忙的意思。
她置身于高处,让清风贴合着甬道的上方,俯视着下方,可将战况尽收眼底,但她的目光,却偏偏朝着更深处望去。
眼前这白衣修士的剑法固然犀利,角度固然刁钻,抉择也固然果断,可她见了也不过就是在心里赞叹一声罢了。
说到底,这一位她也不认得。
变故忽生的时候,见愁就在这修士的身后。
只是她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更不知道有什么挽救之法,便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了。
但……
这也许正是她的机会!
浑水时候,最宜摸鱼!
她的乘风身法,可是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束缚与攻击啊!前面一个四指修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成为了争斗的焦点。
这时候,会有人猜到,还有人在暗处伺机而动吗?
不会的。
即便是见愁自己,也不一定能在这惊变突生的瞬间考虑周全,想到这一点上去。
所以眼见着一名脸上带疤的黑衣女修从甬道的深处扑了出来,与白寅战到一起,她毫不犹豫——
不退反进!
竟然精准地从众人交战时乱溅的掌力、灵气与剑气之中,钻了过去!
“打吧打吧,就这样打下去!天昏地暗都没关系!”
能多拖一刻,她就多出一刻去救左流;他们若是干脆互相拼杀,同归于尽……嗯,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见愁心里念叨着,也不回望一眼,悄然往前去。
不远处便是那第十九座阵法了。
那四指白衣修士,便是破解到阵法末尾的时候,不知犯了什么差错,一下触动了阵法,所以引来这整条甬道弥漫的黑气。
这种邪肆的气息……
其实隐约类同当初傅朝生这般的蜉蝣大妖给她的感觉,但又过于凶戾,仿佛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子,让人不舒服极了。
见愁只觉得距离阵法越近,这种不适就越严重。
但她思索了片刻,依旧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阵法前,开始小心地观察,试图从中寻找出正确的破解之法。
一开始,她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从阵法的外围,慢慢看到阵法的核心,感觉到了这一座阵法令人心颤的庞杂。
光是这阵法的结构与排布,只怕就要记满十个玉简!
这可不是好解的啊。
见愁思索着,又要去看第二遍。可就在她即将收回落在阵法核心的目光,转而继续观察外围的时候,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不……
这怎么可能?
见愁眸底顿时涌现出无尽的不解与惊讶——
这一座阵法,那里还需要破解?
这根本就是一座已经被破解的阵法!完全可以畅通无阻!
可是不对啊。
刚才就前面那个四指修士破解过阵法,而且还出了差错,引起了周遭变化,中间再没有其他人动过。
这阵法,现在怎么可能是被破解的状态?
除非……
见愁闪念间,背脊骨上,已有一股寒气猛地窜了上来!
除非那四指修士破阵的手法根本没有问题,阵法的确被他解开了,只是因为周遭的忽然出现的变化,他错以为自己解错了阵!
这一刻,见愁心电急转,整个人停留在这阵法之前,却忽然不敢再进半步!
一个更恐怖的疑问,慢慢爬上了她心头:
如果,这周遭如墨的黑气冲涌,并非因为错解阵法而生。那么,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眼皮跳起来,头皮也跟着发麻。
见愁脑海中顿时闪过了千变万化,进入夜航船以来的种种细节,都飞速划滑过,最终只留下了那始终让她觉得诡异的雕像——
极其类似蜈蚣的雕像!
念头闪过的一刹,她豁然回首,带着十分心惊的视线,直直落在了甬道左侧——那原本绘制在墙上的无目蜈蚣图画!
霎时间,一口凉气倒吸!
原本只是扁平的、贴附在墙面上的图画,此刻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生动的“浮雕”。
整个长满了如刀戈一般长脚的虫身,简直像是要挣脱墙面!
俨然一只即将复活的凶兽!
活的!
这东西绝对是活的!!!
这一瞬间,见愁甚至想都没有多想一下,也完全不考虑自己与这“怪物”对战的可能性。
毫不犹豫——
跑!
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呼啦!
遁形于清风之中,速度快到极致!
手诀掐动之间,她眨眼便从乱战堆中飞驰而过,朝着来是甬道的入口处奔逃而去。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逃窜的这一瞬间,墙面上的“浮雕”也好似察觉到了她的行为。
“咔嚓咔嚓!”
四下里,破裂之声骤起。
原本光滑平整的左侧墙面上,竟然出现了无数龟裂!
更浓烈、更粘稠的黑气,携裹着那种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的感觉,恍若来自荒古的凶戾,从无数忽然出现的裂缝之中涌出!
仿佛被困在墙面上的“浮雕蜈蚣”,仿佛又朝着外面凸出了一大截!
几乎是八分的身体,已经完全露在外面了!
只是表面依旧有黑色的幽无之石覆盖,但龟裂的痕迹太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同碎片一般剥落,放出里面的怪物!
不仅是活的!
而且还有意识!
见愁心里冰寒的一片,已经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比当初与秦广王对战的生死危机更甚!
跑!
跑!
跑!
根本生不出任何对战之心,她浑身的灵力刹那间运转至极限,催动着乘风道印,在保持隐匿的同时,疯狂飞驰!
眨眼间,已划过一道刮面的寒风,从白寅身侧扫过!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不仅是刚才过去的那一阵风不对,更是刚才那令人忍不住恶寒的破碎之声……
这声音,从他左侧传来!
白寅骇然之间,回头一看,这时候才发现了那身形几乎已经完全从墙内显现出来的“蜈蚣”!
这不是雕像上那东西吗?
什么时候出现的?!
干!
这一瞬间,纵是他十足文雅人一个,也完全忍不住爆粗的冲动!
这夜航船, 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狰狞之态,几欲破墙而出;
凶戾之气,近乎扑面而来!
一系列的疑问出现在白寅的脑海, 但更多的是那心底的恶寒。危险的感觉,一重一重地攀升!
这绝不是救人的时候,而是逃命的时候!
白寅牙关一咬,当下再不敢恋战,原本已经斩出的一剑“丹青画骨”,骤然一折,呈回旋状扫荡开去。
竟是瞬间变成了一式“泼墨山水”!
黑白夹杂的剑气,好似一缸打翻的墨水, 浓淡相间, 盘成一个半圆, 立时将前来的梁听雨荡开!
梁听雨雨何曾料到他突然强行变招?一时不慎, 已经被这丹青剑剑锋扫到了左臂,划出一道血线,逼退了三分。
但她目中却露出了十足的惊色:“这剑法!”
这剑法?
白寅自然听见了, 但这会儿已经完全无法去考虑身份暴露的问题了。眼下, 保命要紧!
对方退的这三分, 就是他的机会!
这一瞬间,他双目精光一闪, 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墙壁!
“叮!”
一声脆响, 坚韧的剑尖点在墙壁上, 眨眼有反弹之力产生。白寅立刻借力而起, 好似飞蛇出洞一般,转向入口处电驰而去!
来时对环境不熟悉,小心为上,且有重重的阵法困锁,所以处处小心,极为缓慢;但逃命的时候,哪里需要顾念那么多?
此处虽深,但距离入口处也顶多百丈。
一个瞬移,足够了!
在摆脱梁听雨的下一刻,白寅脑海中已经有了脱身之法,毫不犹豫就想沉下心神来去感受周围的空间之力,瞬移逃跑。
可在他探出灵识去感知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个恐怖的变化——
感觉不到!
竟然感觉不到!
平时轻易就可以感知的、规则变化的空间之力,在这一刻,就好似被疾风骤雨侵袭的湖面,立刻变成了无数的破碎的波光……
彼此之间,找不到半点拼合的规律!
是那些墙体中涌出的黑气!
它们充斥满整条幽暗的甬道,也带来了一股一股浪潮似的力量波动。这种力量,是白寅从未接触过的。
不是剑气,不是掌力,甚至不带有半点天地灵气应有的感觉!
它寂灭,它虚无。
它霸道,它浑厚。
它古老,它残暴!
好似蛰伏在黑暗中,也伴随黑暗而生的主宰,伴随着墙壁浮雕的不断突出,翻滚涌动,嘶吼咆哮!
“噼啪噼啪!”
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更深了,那阻挡着浮雕里“蜈蚣”的墙体,似乎又薄了几分,脆了几分。明明是纯黑,此刻却仿佛透明。
白寅甚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壁幽无之石下面,那一片片深黑色的、泛着冷光的鳞甲!
庞大的身躯,浓重的阴影。
无数密密麻麻的“蜈蚣腿”却有着螳螂的险恶,锋锐似刀戟!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
不知它有多长,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这样庞大又陌生的力量之下,瞬移是绝对不能用了。
白寅情急之下,只能凭着自己毕生所学,将浑身灵力鼓荡至极点,近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轰!”
一声巨响!
就在白寅的身侧!
最后一层束缚着那仿若蜈蚣巨怪的墙壁,在此刻完全破裂开来,碎石乱溅如雨,被包裹在幽无之石下的可怖躯壳,终于展露在了此刻甬道中所有人的眼前!
不管是地牢中看守的夜航船修士,还是后方正朝着白寅疾驰而来的梁听雨;不管是此刻已经露出了行迹的白寅,还是尚未被发现的见愁……
都看见了。
就在眼前!
所有人的眼前!
因为它太长了,以至于不管他们此刻位于甬道的哪一个位置,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躯壳。
明明是蜈蚣的身躯,却有着蛇类的鳞甲。
深黑色的色泽,一片覆盖着一片,每一枚甲片上,都带着那种邪戾又寂灭的气息,仿佛可以吸走世上所有的光亮!
又仿佛……
要还这光明世界以长夜!
一股盖世的凶邪之气,立时冲天而起!
跑在白寅前方的见愁,自然也在同时注意到了这变化。此时此刻,提前发现异常,也提前逃跑的她,距离入口处仅有五丈。
五丈,平时一个闪念就可以通过的距离。
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那样遥远!
“吼——”
低沉的嘶吼,看似缓慢,却有摧毁人神智的力量。一道强横绝世的气息,随着这一声嘶吼,从甬道的深处袭来,刹那间锁定了见愁!
仿佛毒到喉间,剑抵眉心!
何等危险的感觉?
只一瞬间,冷汗已经湿透她后背,只因为一个突如其来却确切无比的认知:这东西,竟是冲着她来的!
“咔咔咔!”
狭窄的甬道,墙体不断崩碎,原本镶嵌在墙壁之中的虫躯已然在这一声嘶吼之后,“活”了过来。
甬道的深处,是是它的头颅;甬道的入口,则是它的尾巴。
见愁就站在距离入口仅有五丈的地方,看不到黑暗深处的头颅,却能看清楚眼前这朝着她扫来的巨尾!
迅猛如一条黑龙!
那两根长长的、扎在其尾部的尾刺,就好似两根长矛,从无尽黑暗的高处投落,要刺穿她的胸膛,挖出那滚滚跳动的一颗心!
凶戾!
残暴!
毫无保留的杀意!
这一瞬间,见愁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被这一股气息困锁,囚禁,仿佛这狭窄的甬道,甚至这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等待死亡,大脑中空白一片。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
巨大的危机面前,时间都似乎静止,于是先前那种隐约的古怪的感觉,被急速地放大,放大,扩散到见愁每一点意识之中,最终勾出了先前一闪而过的灵光——
傅朝生。
那只蜉蝣……
似眼前凶物这灯强横绝世的邪戾气息,她本不该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可偏偏,这样的气息,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傅朝生的存在……
呼吸之间,一步登天!
仿佛其生,便与天等高,与地同广,与万物共寿。实力诡谲,偶现邪气,令人捉摸不透……
眼前这凶物,会否是与傅朝生一般的存在呢?
长矛般的尾刺,转瞬即近。
那尖锐且凶恶的轮廓,在见愁眼瞳的倒影之中,逐渐放大,那一点没有任何反光的深黑,也逐渐放大。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于是侵袭了她整个脑海。
眼前的两根尾刺,看起来是深黑,但并未因为其本色是黑,而是因为虚无,因为没有光明。
就仿佛,它诞生于光明出现之前。
于是落在她眼中,成了所谓的“黑”。
这一刻,侵袭而来的,除了铺天盖地的恶意与凶悍,竟还有浩瀚无垠。仿佛能通过这两根长长的尾刺,触摸到什么更遥远、更遥远的存在。
比如,她曾借宙目所见,那宇宙荒古的起源……
但下一刻,双目中猛然袭来的刺痛,立刻将这种幻觉摧毁一空!
痛!
宛如被两柄尖刀扎入眼眶。
那两根尾刺,分明距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可她就连注视它们都做不到。仿佛,连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它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她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种极端让人不舒服的认知,伴随着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瞬间将见愁唤醒。唤醒了她一切的意识,唤醒了她短暂沉睡的战意,也唤醒了她在生死危局下超乎寻常的反应力!
见愁尚且不知自己与这凶物有何渊源,更不知对方为何立刻就要朝自己下手,并且目标如此明确。
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一丈的距离!
在这尾刺恐怖的速度之下,又能留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连弹指之间都算不上!鬼斧不在她手,风雷翼开启将久,她可以使用的反击手段,如此贫乏……
但,已无路可退!
不管对手留给她的是一日,一时辰,一刻,还是眼前这短暂的一弹指,她要做的事,永远只有一件……
那就是,还击!
闭目——
光华敛去,眼角血痕;
屏息——
心若平湖,波澜不起;
止步——
破空风声,呼啸耳畔;
拔刀——
功法招式,尽数遗忘!
二尺尖刀,刀面光似寒潭,弯月似的刀柄镶嵌在刀刃上,有一种粗糙之感,这让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巧不工”。
见愁纤细的五指,就紧紧扣在刀柄上。
一如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得到它的时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我心有刀,名曰割鹿!
不曾习练过任何刀法,此刻更没有完整去运转任何一种功法的时间。
她所能做到的,不过就是拔刀而出,挥刀向前,将此刻冲涌在自己身体里一切即将爆炸的力量,尽数灌注入此刀之中,此心之中!
在这两根巨矛尾刺袭来的瞬间,在这生与死即将分割的瞬间!
“嗤。”
隐隐间,仿佛有一声不屑的轻嗤,从甬道的深处响起,一如毒蛇吐信时的嘶鸣,藏着高高在上的嘲讽与深埋的仇恨!
它,或者祂,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可,那又如何呢?
见愁听在耳中,感觉着那扑面而来的、寂灭万乘的气息,人却无比平静。平静地,挥出了那一刀,朴实无华的一刀,又拔地倚天的一刀!
我有此心——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谁为蝼蚁,谁为神祇?
这不是华丽到惊艳的一刀, 也不是强到毁灭的一刀,更不是可以阻挡祂攻击的一刀,但它绝对是见愁修行以来最高水准的一刀!
超越了她应有的实力,超越了她固有的认知, 甚至……
超越了她本身的存在!
是全新的一刀,也是全心的一刀!
二尺雪亮的刀光,一半是轻灵干净的灵力,一半却是晦涩幽暗的魂力!
前者, 在广袤的十九洲大地上,比比皆是,随处可见;后者,却属于一个如今鲜有修士足迹可以抵达的疆域。
这是两种本该互斥的力量。
可在这危急的一刻, 在这不假思索的一刻, 它们却近乎完美地灌注到了同一柄法器之中, 又近乎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仿佛折服在了某种力量之下, 甘愿为其驱使,赴死!
在这狭窄的甬道中, 没有一个修士认得这种力量,没有一个修士明了,更没有一个修士知道它是如何出现!
见愁依旧藏身在风中, 即便她挥出了这一刀, “乘风”的状态依旧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在所有人眼中, 她所处之处, 只是一片被黑气包裹的虚空。
虚空前方, 便是袭来的“蜈蚣”尾刺;虚空后方,则是白寅一枚飘摇的身影,正高高举起长剑,奔驰的剑光在虚空中描绘出一幅飞瀑直下的墨画图卷,朝着前方尾刺倾泻而去。
可就在他剑光尚未抵达的刹那,那虚空,那在他视野与感知中什么都不存在的虚空里,竟然迸射出了如此峭拔的刀光!
明明是一片混沌,可在他感知中,竟有一种无尽光明的色彩。
仿佛,可照亮苍穹!
那种感觉,就像是目睹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悬空的汪洋大海!
神乎其技,难以置信!
“怎——”
这一刻的白寅,诧异的声音已经几近嘶哑,几乎就要惊声尖叫起来,但眨眼就卡在了喉咙中。
先前在身边刮过的那怪异的一阵风,立时出现在他脑海中。
于是,前后一切都被联系了起来。
好家伙!
原来这一阵风里藏着高手!
原来这个人就在自己身前五丈处!
原来前面这形似蜈蚣的邪戾怪物所攻击的,其实不是他!
想明白这一切的白寅,差点恨得咬碎一口齐整的牙:这明摆着是有人踩在自己背后捡漏,说不准要暗算他一把,还一直没有被发现啊。
尾刺、这隐匿者、白寅自己,三者本就在同一条直线上。
在他这位置,只见这凶物的尾刺向前而来,便以为是袭击自己,但看此刻刀光陡现,几与这凶物针锋相对……
猜也知道,这凶物的目标,分明是这持刀的隐匿者!
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脱逃!
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因着那凶物尾刺来势汹汹,白寅在刀光出现之前已经判断自己身处于危局之中,早已迅疾仗剑而起,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此刻力行五脏,灵至元婴,招式已老,可不像之前与梁听雨对战时一般好收回了!
亏大了!
这把是亏大了!
白寅心里疼得滴血,此刻非但无法脱逃,反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着“银河倒悬”的一剑,以一往无前之势,跟在那峭拔又混沌的刀光之后,向凶兽尾刺而去!
在旁人看来,这刀光与剑光相连,已成一片,时机是如此巧妙。就仿佛这出刀与出剑之人,是早就约好的一般,有默契的配合。
后方被甬道中变化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梁听雨,此刻更觉骇然。
一个疑似崖山白寅的修士,她自问尚且能敌;可在白寅背后竟然还有一人,若非这夜航船讳莫如深的“祂”出现,只怕还不会暴露行迹。
况且,还有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刀!
此人,又是何等修为?
这个左流……
难道还真的能引来崖山昆吾那个层次的高手?
梁听雨心中惊疑不定,可出于某种忌惮,她并不敢上前去,只是双目灼灼地望着前方那即将碰撞到一起的攻击——
与反击!
刀光在前,剑光在后!
此时此刻,就连见愁自己察觉了,都是微微一怔。但略略一想自己此刻隐匿的状态,再一考虑三者所处的方位,便立刻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当下,只暗道一声:“来得正好!”
她是不知道自己背后那一位是不是恨她发狂,也完全不在乎。她只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一道与她一同袭向眼前这凶悍存在的攻击,都是她迫切需要的,都是她的帮助!
因为,只有被其气机锁定的她,才能体会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
即便这是她最迅疾的反应,即便这是她完全超越了极限的反击,即便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刀……
可在挥出的瞬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还不够!
这样的一刀,要阻挡眼前这两根看似简单的尾刺,完全不够!
即便是加上后面白寅的这一剑,也不过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且还是岌岌可危的一线……
见愁清楚,这甬道之中百丈余的所在,显然也很清楚。
那一声高高在上的嗤笑,已经消散,但那种轻蔑与不屑,却没有半分改变。甚至,因这一道剑光的加入,变得更浓重起来。
因为,祂的强横,已经超越了蝼蚁所能理解的极限。
长矛一般的尾刺,迅疾如电,又飘飘摇摇,晃着虚无的光影。
仿佛来自静默的深渊,仿佛来自长夜的源头,仿佛已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仿佛,不管是拔升的刀光,还是璀璨的剑光,都无法撼动这绵延自荒古的力量!
它让弱者生不出抵抗之心,它将势如破竹,无可抵挡!
胜负,将见分晓!
可就在这一个让人无法眨眼的瞬间,竟有另一道惊人的剑气,腾空而起!从见愁前方五丈处,也就是甬道的入口处,疾奔过来!
在间不容发之际,与先前的刀光剑光一起,斩向尾刺!
剑光青碧,剑气浩荡!
狭窄的甬道,在剑气飞掠之时,竟好似随之开阔了起来。
撞过来的,仿佛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座苍松翠柏挂白云的茅舍,一条夕照昏昏无人打扰的田垄,一片幽暗寂静的深山老林……
剑气席卷的瞬间,仿佛还有隐士的行吟:
行到水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晦涩中,藏有真意;浩荡中,贴近自然。
无欲无求,随心随性。
一叶小舟随水逝,从此江海寄余生。
这是?!
见愁大惊之时,不由抬眸,朝着那为黑气所遮挡覆盖的甬道入口处看去,除却剑气里夹杂的那几线青碧的剑光,再看不见他物他人的影子。
她后方的白寅,无疑也是吃惊不小。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骇然之感重上三分!
今日今夜,地牢甬道,除却那个隐匿行迹出刀在前的神秘人之外,竟然还悄无声息地跟了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
白寅的目光,从那剑气中夹杂的几线青碧光芒之上掠过,心底几乎立刻有了答案: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
在夜航船发现昆吾的人,不管是谁,对崖山来说,可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两道俊逸的长眉,立刻皱了起来。
但他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受到分毫的影响,反而借了此剑气袭来的赫赫威势,加速了自己手中剑的速度!
“轰!”
一道混沌的刀光,两道一黑白一青碧的剑气,虽是在不同的时间发出,却近乎奇迹般地在同一时间,撞上了那两根狰狞的尾刺!
见愁相信,换了十九洲上任何一个入世期修士,都不可能在这配合近乎完美的三击围攻之下全身而退。即便是返虚期的修士见了,只怕也会微微色变。
可此时此刻,她的对手,或者说他们的对手,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激荡开的刀光和剑气,将周遭甬道墙壁的幽无之石,绞成一地碎石;暴乱的灵气中,穿梭着见愁那不属于十九洲大地的幽暗魂力,让力量更为爆炸……
但粗壮的虫躯,依旧带着万分的凶悍袭来!
三人合击如此恐怖的力量,也不过只是让那两根狰狞尾刺,比原先稍稍慢下来一线!
不过……
一线,足矣!
“走!”
一声断喝,自地牢甬道入口处响起,随即便那见一片星图一般的阵图展开,独属于阵法的波纹重新荡漾!
见愁与白寅,虽一个在暗一个明,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可此刻却都同时明白了机会所在!
趁着三人合击给这凶悍邪物造成的片刻迟缓,毫不犹豫,电射而出!
庞大的虫躯如山岳倾倒,狰狞的尾刺如长矛挺进!
嗖嗖!
只听得两声迅疾的响动,一阵风伴着一道雪白飘逸的身影,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围而出,猛地朝阵法中一窜,已没了半点影子!
先前一直旁观的梁听雨,本就没想到会有除白寅之外的第二个人出现,更不用说这忽然出现的第三人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了。
在眼见白寅脱逃的瞬间,她的疯狂与冷静,终于同时回归!
“追——格杀勿论!”
肃杀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之下,在重重屋宇之间传递。
这一刻,整个夜航船,倾巢而出!
夜色最深处的大殿影壁上,三道身影先后跃出!
最前面的一道身影,完全隐匿在虚空中,随后便为一团青碧的光芒所包裹,片刻后直接消失在了影壁前。
无疑,已瞬移离开!
紧随其后的,恰是见愁。
她人在风中,严格来说并未露出半点身形,只是因为先前不得不反击那形似蜈蚣的凶兽,所以实际已露了些许痕迹。
出来之后,她依旧在疾驰之中,却并未急着瞬移离开,而是回头朝着殿中那雕像看去!
深黑色的雕像巨大,张舞的百足如刀戟一般排开,没有双目的头颅,抵着大殿高处阴影最深的部分。
来时,它看上去不过有些阴森诡异。
可此时此刻,竟有一道又一道拉成长线的金色符文浮现在其表面,不断流淌,犹如鼓动在体表的血脉,又仿佛一张捆缚的大网,一条条柔韧的绳索。
雕像本身没有动静。
但见愁在望着它的时候,竟然觉得它好似在痛苦地挣扎,愤怒地嘶吼,怨恨地咆哮!
白寅这时才从甬道中出来,虽也见着这雕像不对劲,但念及今夜险象环生,又有追兵在后,不敢有半分妄为之心。
当下,他既没有去追隐者剑王却,也不去寻那出刀的神秘隐匿者,出来后直接一个瞬移!
竟是也挑了一个方向,奔逃而走!
即便王却出手是相助,可他无法判断昆吾在左流这件事上的态度,也就不必去追;至于那出刀的神秘人,猜也知道只怕不是个心机简单之辈,包藏祸心的可能极大,更没必要停下来问问二人是否还能交个朋友。
所以,白寅脱身而走,极为洒脱,没有半点犹豫。
于是,原本第二个出来的见愁,成了此刻留在大殿上的最后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此刻停留,但心底那种强烈的不安和预感,却催促着她,一遍一遍地观察着这雕像,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海中。
直到那雕像背后的影壁上,再次荡漾起波纹,见愁才一个转身,隐匿于风中,果断地投向半空,正南方向!
营救左流之事,因今夜的突变暂时搁浅。
她须得回到客店,再回头理清楚今夜发生的一切,再寻解决之法。
*
这时候,残夜已近尽头。
澜河上的波涛依旧冰冷,携裹着涛声的江风穿过了乌鸦渡口泊着的每一艘船,拂过每一根没有挂帆的、空荡荡的桅杆。
渡口上空百丈高的乌云中,正有一名英伟男修,身着华贵紫袍,腰系玉带,按着斜插腰间的一口宝剑,悄无声息地朝着夜航船的方向靠近。
不是旁人,正是昔年与剑皇曲正风并称“东西一剑”的西一剑——
紫衣剑侯,薛无救!
他如今修为虽不及曲正风,可也已经是入世期。即便只在初期,在明日星海也绝对够用。今夜兴起,便待来探探夜航船的虚实,也看看左流的情况。
毕竟,对夜航船的底牌,他还是很好奇的。
心里这样想着,薛无救双眸一眯,便准备停下来,在此处查看一下下方的情况。可还没等他将御空疾驰的身形停下,前方竟已有一股异常的妖风,朝着他席卷而来!
是风?
不!
不对!
这风里好像藏着人!
毕竟修为要高出一个大境界,元婴后期修为都毫无所觉的隐匿手段,到了他这里,即便不能清晰感知,却也有冥冥中的直觉!
来明日星海也有这许多年了,薛无救应对过种种的突发情况。
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腰间一拍,“啪”地一声后,宝剑应声而出,立时腾起一道飘摇的剑光,朝着风中掠去!
“宵小之辈,胆敢偷袭!”
偷袭?
隐匿在风中的,还能是谁?自是才从夜航船中疯狂逃窜而出的见愁了!
听见对方这一句话,她心底简直惊怒万分:惊的是这人修为之高,自己隐匿风中,不曾发现他,反倒被他发现;怒的是此人二话不说,竟直接拔剑动手!
见愁身后本就有追兵,只要被人拖延上一时半刻,如此近的距离,几乎立刻就会被夜航船那些人发现!
人,包括那脸上带疤的女修,她都不怕。
可万一是那大殿中的雕像蹦出来,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见愁耽搁不得。
速速逃命,才是要紧!
可这种时候,怎么偏偏让她撞见这么个人?!
电光石火间,完全注意不到对方的长相,只能看见这一道匹练似的冰冷剑光,硬生生将她藏身的风撕裂,朝着她脖颈递来!
这是一招夺命的招数啊!
一个不小心,等待她的就是身首异处!
刹那间的惊变,险些让见愁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这短暂急促的攻击,甚至可以说是精准的偷袭,留给她的反应时间,竟比片刻前对峙那地牢中的凶戾存在时的更少!
仓促间,只来得及提刀一挡!
“当!”
携裹着剑气的剑刃重重的敲击在秋水似明亮的刀刃上,见愁手腕吃力,顺势化刚为柔地一扭,已提着割鹿刀旋转一圈,攀着对方剑刃朝对方横削而去!
与此同时,空着的左掌高高抬起,亦朝着对方拍去!
“铮!”
刀锋刮着剑刃削去的声音,犹如龙吟一般清澈,却偏偏激得薛无救心头大震。
好迅疾的反应!
好灵敏的手腕!
刀锋与刀劲齐齐上逼,竟迫得他不得不撤剑而回。若不撤剑,只怕他一剑还未削下对方的脑袋,他的手臂就要先落地了!
绝对是个曾在刀口上舔血,历经过生死关的家伙!
薛无救心中一下有了判断,一时竟起了战意,持剑的五指一捏,周身气势顿时节节攀升,便欲与这风中的神秘对手战上一场。
他大笑一声,颇带几分豪气地开口:“道友休走,且与某——”
话音未落,甚至连意图都未及表露!
那密布着乌云的夜空中,忽然就显现出了一只黑魆魆的三丈大手,犹如拍苍蝇一般,不由分说,便朝薛无救劈头盖脸地拍下!
一记番天印!
“轰!”
狂猛的灵力四散乱炸,即便是以薛无救这般的修为,也在猝不及防间被拍了个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一时间,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
待薛无救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那一道妖风,那一个藏身其中的神秘修士?!
有的,只是乌压压一片浮在半空中的夜航船追兵,还有那个抄着鸳鸯钺、凌立于他身前五丈处的死人脸……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近年来最得夜航船堂主器重的女修,近年来手段最狠辣的女修,也是近年来明日星海不少人都看好的女修。
“还当是哪个宵小之辈擅闯,搅得我夜航船天翻地覆呢。没想到,是薛剑侯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左脸上长长的伤疤,让梁听雨看上去格外冷硬,唇角似勾非勾,则是无言的讥诮。
她的目光,落在半空中薛无救的身上;薛无救也将她话中那“薛剑侯”三个字听得很清楚。
只是,擅闯?
还搅得夜航船天翻地覆?
薛无救看了看看似在笑实则面色难看至极的梁听雨,又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如临大敌一般的众多夜航船修士,简直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围上来打他!
这……
脑海中瞬时闪过的,是自己来时撞见的那一道妖风,还有藏身于妖风中的那个神秘修士。
“……”
真的是喉头老血一哽啊!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一瞬间,薛无救简直眼前一黑,双目飙泪,险些就从半空中一脚踩空栽倒下去!
你爷爷的!
刚才与那神秘修士的瞬间交手,已是出乎他意料,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如今竟然还被几乎整个夜航船的修士围堵在渡口!
可是天地奇冤啊!
他今日确为左流的事情而来,却还根本没来得及踏进夜航船一步,更别说搞什么破坏了!
背锅了。
本侯这是给人背锅了啊。
薛无救嘴角抽搐,这时候特别想哭着问对面梁听雨一句:仙子,我说我是刚来的,你信不?
*
天无星月。
明日星海,永不见星海。
对见愁来说,这是一个惊险诡谲,又充满了疑惑与不安的夜晚。
在砸出一记突如其来的翻天印之后,她便迅速甩开了那个“狭路相逢”的紫衣男修,尔后在碎仙城绕了一段路,才回到了客店。
只是盘坐下来整理思考之时,那无尽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深了一层。
夜探夜航船,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还撞见了三个似乎与自己有相同目的的人:
第一个,是白袍四指修士,极有可能与昆吾或者王却本人有些渊源;
第二个,只怕便是王却了。见愁了解隐者剑意,虽其表现不大相同,但意境没错。比对一下其人修为与性情,还有逗留明日星海的原因,该是八i九不离十。
第三个,当然是那个紫衣男修,剑法绝对精妙,修为至少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也就是至少入世!
左流啊左流。
这家伙的行情,简直好到令人发指!
见愁越想越觉得头疼,又忆及夜航船地牢中那奇诡异常且对自己杀机浓烈的存在,还有那耸立在大殿中的雕像,试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一番。
可除了“傅朝生”三个字外,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事态之复杂,已经超出了她如今所能处理的范畴。
在思索一番之后,她还是发了一封雷信回崖山,这一回寄给掌门郑邀,尽述自己所知之事,希望至少能在白银楼悬价之前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或者帮助。
毕竟……
以如今夜航船地牢的情况来推测,劫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她救左流的希望,便多半落在两日后白银楼的悬价上了。
“剩下的就是等回信,再探听探听最近的消息。”
望着窗外渐渐开始亮起来的天空,见愁想起了久久没有复信的扶道山人,难免觉得有些纳闷,但她这一位师尊修为不高本事却通天,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有事的,只怕是我自己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自从脱出夜航船那甬道之后就覆盖在心头的阴云,却没有散开半分。
那凶戾邪气的存在,那阴森可怖的雕像,还有那似血脉又似囚牢一般的金色符文……
是什么来历,她不清楚。
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却是再清楚不过。
“夜航船……”
见愁低低地念了一声,眉头紧锁,却慢慢地将自己手掌摊开。眨眼间,二尺割鹿刀便握在掌中。
那甚至超出她自己理解范畴的一刀,又不断在眼前回闪……
而对薛无救来说,这是一个倒霉至极,又稀里糊涂的夜晚。
事没办成不说,还在乌鸦渡口大战群雄三百回合,死活不承认擅闯夜航船要劫左流的是自己,丢尽了“紫衣剑侯”的脸面,只怕也在明日星海留下了一桩悬案。
他是叹着气回到解醒山庄的。
这时已是清晨。
澜河的支流汇入干流,饮雪亭周遭一片白雾茫茫。山庄就修建在离岸不远的小山上,本是一钓叟歇脚的地方,后来钓叟走了,曲正风来了,便慢慢扩建成了如今这座山庄。
碧树绕白墙,长廊抱平湖。
湖石错落,缀满庭阶;假山重叠,偶引游鱼。
许多来过山庄的修士都评价:除了名字起得费解了一些,这是个很有尘世烟火气的地方,适合消遣。
但很显然……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曲正风都不会是一个可能会喜欢消遣的人。所以一大早在湖边回廊下撞见他,对薛无救来说,实在是件见怪不怪的事情。
“听说你昨夜干了件大事?”
依旧是不回头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但这一次的曲正风,坐在湖边,并未为了濯洗双手。
他在磨剑。
一块长长方方的、深黑色的磨刀石,上面搁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不管是铸造的工艺还是其本身的材质,都未有半分出奇之处。
也许唯一出奇的,是磨剑这件事本身吧。
人人都知道,明日星海的新剑皇拥有两口好剑。
一口名为“海光”。
采西海海底千丈处的千年海玉制成;通体暗蓝,唯有在灌注灵力后才会呈现出海水一般通透的湛蓝,宛如苍穹,宛如宝石;其剑取“海”之意,寓纳百川。
一口名为“崖山”。
为崖山先辈所留,或传为崖山山脉所生,乃崖山命剑。其威天莫能挡,人不可测。
任何人,但凡拥有了这二剑中的任何一剑,都不会再去追寻第二把剑。
可曲正风却在磨剑。
磨一把凡铁所制的、平平无奇的凡剑。
修长有力的手指,压在剑身上,一下一下地磨着,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听上去仿佛风穿过林间。
曲正风专注地看着,也不时往剑上浇水,冲洗掉磨出来的污迹,让剑刃一片雪亮。
“剑皇陛下的消息,果真最灵通不过了。又是智林叟那个大嘴巴告诉你的吧?”
早该习惯了的。
薛无救说着,摇了摇头,站到了曲正风身边来看,只道:“昨日本准备夜探夜航船,看看情况,没想到半道上碰到个持刀的的神秘修士,我看那持刀的架势,倒颇有点崖山的架势。且那掌法,极为凶悍……”
“若是翻天印,以你的眼力应当识得。”听见他回答,曲正风磨剑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依旧如初,“况我崖……”
声音顿住了。
磨剑的动作,也忽然顿了一下。
薛无救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于是曲正风又淡淡地、若无其事地续了下去,磨了下去:“况崖山用剑的多,用斧的少,用刀的找不着。”
“说得倒是,我琢磨着也不大可能是她,毕竟身法奇诡,感觉着没差我多远了。若真是,这进境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薛无救说着,也就自然地不提这话茬儿了,只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封请柬来,递了过去。
“给你的,要看看吗?”
“嗤……嗤……”
剑刃的一侧,从磨刀石细腻的表面经过,眨眼便出了一层雪亮的光。
曲正风拿起来,对着清晨的天光看了看,便笑了一声:“夜航船的请帖,有什么看头吗?”
这是薛无救跟夜航船打完之后,由梁听雨交给他的,让他转交曲正风。
正如曲正风不需要看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内容一样,薛无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这时候,他依旧翻开来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道:“两日后左流悬价白银楼,请你做客去呢。我看夜航船敢跟你作对,说不准真有什么底牌。这一趟,是鸿门宴也说不定呢。你去吗?”
鸿门宴?
曲正风举着那凡剑,看了看这经过打磨过变得锋锐的剑刃,微微眯缝了眼,若有所思:“在这星海,还有人请我赴宴么……”
薛无救懒洋洋地倚靠在廊柱上,闻言饶有兴味地一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磨剑数十载了,也该试试了吧?”
十年磨一剑。
薛无救的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错的,只不过……
曲正风起身来,持着这一口已经磨好的普通铁剑,款步穿过了红叶遍地的庭院,只留下一句尾音缥缈的话:“我的剑,不是为他们磨的。”
那是为谁磨的?
薛无救很想要问,但话要出口的时候,又咽了回去,只是注视着曲正风那穿着一身织金黑袍的昂藏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间。
背后,一道裹着妖娆红裙的身影,悄然出现,银色的蝶翼花纹爬满裙摆。
薛无救耸了耸肩:“红蝶,你是妖,修为也高。你懂他在说什么吗?”
“磨剑嘛……”
雪白的手指一勾自己手软的发梢,红裙的女妖慢慢看了看天空,唇边却是浮现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
“就是磨剑喽。”
“……”
所以有时候,薛无救也是很想翻白眼的,但想了想红蝶的来历与身份,他极有风度地忍了。
“罢了,我还是打听打听白银楼的事情好了。万一他到时候又想去呢?”
“刷!”
“刷!”
“刷!”
……
手腕连转, 二尺割鹿刀也在半空中划过了不同的圆弧, 带起一道又一道犀利的光华, 可再没有任何一道,堪与当日夜航船中那一道刀光媲美。
从那一夜探过夜航船回到客店后, 已经过去了近两日,而在这段时间里, 见愁大部分的时间, 都用来思考那一刀了。
那……
超越了她的极限,近乎于顿悟的一刀。
只是思考和研究的结果,很多时候是不能如人意的。
见愁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近两日的时间中挥出过多少刀, 更不知道头脑中经过了多少番的演算, 可割鹿刀击出的刀光, 原来是什么样, 现在还是什么样。
顶多是因为她运用刀法更加纯熟, 刀光比最开始更圆润一些。
“果真是顿悟之机,稍纵即逝, 失去便不可再来吗……”
手腕一转,又是一道刀光。
见愁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锁着眉叹了口气, 目光却缓缓停落在了刀刃上,寒光闪烁的刀刃……
身为当时挥出那一刀的人,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当时的力量运转轨迹——
这特殊至极的一刀, 其实并非由十九洲常见的天地灵气激发和组成。它同时混杂了两种力量:十九洲的天地灵气, 极域的地力阴华。
彼时彼刻, 她只有那么一点时间,挥出这一刀,做出这反击。
所以那个时候,也就没有去考虑什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是否能相融,一同使用又会有什么变化,只是灌注,只是挥刀。
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去思考。
十九洲的修士,入世以前,皆算是修“身”,入世之后,才是修心。而所谓“神魂境界”的提升,则伴随着修炼的整个过程,尤其是修炼到后期。
极域的修士,金身以前,皆算是修“神魂”,金身之后,才是修“身”。其后,便会慢慢进入身魂同修的阶段,达到通天境界。
对十九洲的修士而言,天地灵气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存于“身”中;对极域的修士而言,地力阴华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身于“魂”中。
一定程度上分析,这是“地”与“人”造成的。
十九洲与极域,乃是不同的两界。
十九洲上多修士,满载着天地灵气,却几乎不存在哪怕一缕地力阴华;极域上多鬼魂,地力阴华遍布十万恶土,相反,天地灵气则消失无踪。
所以,十九洲修士修天地灵气,极域鬼修修地力阴华,都是极为正常的事。
但偏偏……
这里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见愁自己。
因一人台错误的传送,她以活人之身被投入极域,又得雾中仙相助,分离了身魂,以魂魄吸收了地力阴华,甚至达到了“玉涅”境界。
不久后,她离开极域,又重新身魂合一。
这时身体回归,她可以重新开始驱使天地灵气,但魂修时凝聚的魂力,也并未消散。相反,它们相辅相成,不仅让她恢复了旧日修为,甚至还更上层楼。
也就是说,魂力依赖于“神魂”存在,并不因身体的回归而消散。
十九洲上的修士之所以无法成为“魂修”,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身体,而在于十九洲根本没有地力阴华。
一个十九洲的修士,到了极域后若没天地灵气的供应,实力必定大打折扣;反之,极域修士若到十九洲,亦然。
所以,在回到十九洲后,见愁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藏于神魂中的魂力的存在。
直到当夜那一刀……
在当时那个奇妙的境界里,她自然而然就导出了神魂中的魂力,让它轻而易举地与灵力融合到了一起,由此聚成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见愁回想起来,只觉这一股力量,与极域释天造化阵外那些深灰的东西很像。
不是天地灵气,也不是地力阴华,而是“混沌”。
按理说,只要她能重现这个过程,让二者的力量在她身体之中融合,就应该可以重现当时的那一刀。
可试验了这么多次,甚至几乎耗光了她神魂中的魂力,也再未成功过一次。
顶多也就是刚试图融合的时候,有那一股隐隐约约的混沌气息出来,好像能成功。但再往下一点点,立刻就会失败崩毁。
“十九洲的魂力,可不那么好补充啊……”
坐在这里,见愁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充自己因为修炼和多次试验耗去的灵力,因为周遭都是天地灵气,可消耗掉的魂力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前几天的时候,她还并未意识到魂力会给自己的修炼带来什么,但在那一刀之后,她知道了。
所以,每消耗一点魂力,都让她感觉到肉疼。
十九洲可没有地力阴华,她唯一能补充魂力、赖以修炼的,不过是极域鼎争后遗留在她储物袋中的那些“玄玉”。
但见愁并不觉得它们的数量足够自己修炼。
所以,思来想去,虽有万般的不甘和不舍,她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宣告暂时放弃:“灵力与魂力结合的方法是对的,但约莫还有什么关键的细节没有把握到。不如回头想清楚了,再慢慢尝试……”
手腕再转,二尺割鹿刀便消失在划动的圆弧中。
见愁抬眸遗忘,窗外的天空已然开始明亮。这就意味着,最近三日以来最引人关注的白银楼悬价,即将开始。
但是……
崖山的回信,始终没有来。
不管是给师尊扶道山人,还是给掌门郑邀,雷信发出之后,都像是石沉大海。甚至她后来有尝试给旧日的朋友们发雷信,也都没有半点回音。
在见愁看来,即便不知道左流的身份,崖山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袖手旁观,更不可能对她回来这件事无动于衷。
朋友们就更不用说了。
除非是没看到,或者是根本没办法回复。
“是因为修补魂魄吗……”
见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下实在觉得有些头疼。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她自然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也不敢确定。
毕竟,这种事不曾有过先例。
十九洲修士互通消息,凭借的是“神识印记”。
神者,神魂;识者,灵识。只要有对方的神识印记,就可以送信给对方;而对方的神识若与印记符合,就可以读信。
见愁有旧日朋友们的神识印记,因此可以送信;旧日的朋友们有见愁的神识印记,因而也应该可以回信。
但如果,她的神识印记已经改变了呢?
在极域的时候,她曾在旧宅中偶得了逆魂丹的单方,并且炼丹修补过自己的魂魄。
虽然因为转生池水不足,丹药不够,最终依旧有一丝裂痕没有补好,留有缺憾,但毕竟已经不同于先前了。
也就是说,她此刻的神识印记,与六十年之前,应该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可以发出雷信,却无法收到回信,就成了一件可以解释的事情。
但……
“如果这样,这一次的事情,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强援?”
左流的事情,可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三天,绝对算得上暗流汹涌的三天。从《智林叟日新》每天披露的消息来看,三天中,有不少人和势力都对左流感兴趣极了,频繁侵入夜航船在乌鸦渡口的总舵,但没有一个人成功。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是“紫衣剑侯”薛无救了。
夜探乌鸦渡被人抓包不说,还死鸭子嘴硬说之前闯入的不是自己,最终大打了一架之后,无功折返。
因其与剑皇曲正风关系非凡,现在星海不知多少人在猜测曲正风是不是要插手此事。
身为当日的亲历者,见愁自然猜到这“紫衣剑侯”只怕是为自己背了黑锅,但毕竟没有太深的交集,所以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感想。
她满脑子想的,如今只剩下白银楼了。
夜航船的守卫之森严,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既然没有一个人能提前将左流劫出,那么左流最终的“归属”,自然就只能在今日的白银楼悬价之中决出,拼的是真正的“财力”与“实力”。
看看白银楼悬价的规则:
一、价高者得;
二、出价者必须在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出擂者不超过三人。
见愁眼下就一个人,还无法联系师门与故友,可算是孤军奋战,孤立无援了。
“要钱钱不够,要人人没有,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们或许不能回信,但未必没有行动……”
说不准,就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机会呢?
眼下的窘境虽有些令人尴尬,但她也不是随便就放弃的性子。
当下掐算好了时间,她在房中略略收拾了一下,又看过了今日的《智林叟日新》,便推门循着旧路上了小船,一路穿波逐流靠岸,出了客店。
都不用走出去多远,见愁就轻易感受到了今日涌动在星海的热烈气氛。
碎仙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而且看道中修士们行走的方向,也无一不是朝着西面去。
西面,就是夜航船的方向。
白银楼乃是夜航船专为了销货所设立,可以说由他们一手造就,所以自然靠近乌鸦渡口,只不过是在碎仙城更繁华一些的地段上。
见愁甚至都不用辨认方向,只一面听着众人的议论,一面跟着人流行走,没多一会儿,就已经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座庞大的高楼。
宽阔的街道上,铺着雪白的平砖。
两侧的建筑一座比一座气派,但没有任何一座能跟眼前这悬挂着“白银楼”三个字牌匾的高楼相比。
百丈高的楼身,整体竟由半透明的银石砌成,雕鹤篆竹,俨然一巍峨的水晶之宫!
外面的大门,早已开启迎客。
许多修士,有的正朝着门内走,有的则聚集在楼外说话,或清雅美人,或妖娆艳女,或乖巧童子,或俊逸青年,或锤锤老者……
“你也来了啊?”
“哈哈今天这种热闹,就算没资格进去,也得在楼外听听最新的消息啊,怎么能错过?”
“听说了没?夜航船胆子可真大,还给剑皇陛下发了请帖呢。”
“嚯!真的假的?找死呢吧这是!”
“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夜航船估摸着是料定了人不会搭理他吧?”
“他们有什么好关注的,沈腰才是重点啊!”
“什么意思?”
“不会吧?这你们都不知道啊?昨天的消息,说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已经到了星海,说不准今天也要来白银楼呢。我就等着一睹她风采了!”
……
依旧是议论声不绝于耳。
见愁就站在人群里,倒也暂时没急着进去,想听听他们议论的东西。但没想到,才驻足了片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哎呀,看来今日出门,竟是出对了。仙子,别来无恙?”
仙子?
这是在跟谁打招呼?
见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瞬间,顿时有一种被闪瞎了的错觉:
不知何时,身后竟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七八名修为至少在元婴境界的女修,或是一袭长裙,或是一身道袍,有的凛然清冷,有的娇俏妖娆,但无一例外,都簇拥在一名身着银蓝长袍的俊美男修身边,朝着她走来。
万红丛中一点绿,莫过于此了。
白银楼下,无数的修士,顿时朝着这边看过来。
澹台修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素来给人以神秘之感的暗银瞳孔里,此刻却是盛满了惊喜,满脸的笑容。
他款步来到见愁身前,有万分的风度。
“本不过是来白银楼凑个热闹,却没料想能与仙子再遇,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我去, 这不是澹台修吗?”
“他来凑什么热闹啊?”
“又把这些女修带来了, 真是……羡慕死我了。”
“这个女修又是他什么人啊?不会是……”
“呸,人渣玩意儿!”
……
白银楼前,本就聚集了一批来看热闹的三教九流。似澹台修这般的“特殊人物”, 在明日星海更是格外出名, 格外“有趣儿”,认识他的不少,知道他的就更多了。
此刻他一现身, 周遭议论,顿时沸腾。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也落在了他身后那些跟随的女修们身上, 面露鄙夷者有之,目现艳羡者有之。
眨眼间, 他所在之处, 就已成为飓风的中心。
只不过,这对澹台修来说, 都是小菜一碟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他浑然不在意, 那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暗银色瞳孔, 也只是注视着眼前的见愁,笑得贵气又优雅:“仙子不会不记得在下了吧?”
“……”
这个人……
见愁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初入星海时被搭讪的一幕一幕, 自然也想起来眼前这人的名与姓, 嘴角便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澹台修, 明日星海“贵公子”。
传说中的炉鼎体质, 因此拥有“佳丽三千”。智林叟在《日新》之中,将其描绘成一个举手投足皆是风度的雅人,但观其人生经历,可绝非什么善类。
她与此人,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但说“不记得”,那自然是夸张了一些。事实上她不仅记得,甚至还因为最近几天看《智林叟日新》总看到他的消息,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
听得对方此问,见愁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她看了看周遭人群,又看了看他身后诸多的女修一眼。这些女修都跟着澹台修,此刻正注视着她,有的好奇,有的审视,也有的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她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见愁默然无语地收回了目光,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只回了澹台修一笑:“虽只与澹台公子一面之缘,然大名远播,怎敢不记得?”
“哈哈哈,仙子取笑了。”澹台修闻言,竟不由抚掌而笑,“当日一面之缘,在下便觉与仙子实在投缘。只可惜萍水相逢,苦无结识之机,实在扼腕。未料今日能见,却是缘分。仙子也为那个什么左流而来?”
左流……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摇了摇头道:“我乃无名之辈,今日来不过是听闻有此盛事,所以来白银楼看看热闹罢了。”
“哦,这样么……”
澹台修右手抬起,轻轻一撑自己完美的下颌,貌似思索了片刻,便朝见愁笑起来。
“那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荣幸,能邀仙子同行,共入白银楼,一观风云?”
邀她同行?
见愁微微一怔,心思却在瞬间转动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回答。
反倒是澹台修,似乎生怕见愁不答应,又补了两句:“在下在星海也算有些年头了,若仙子这般的人物早在星海,没道理会寂寂无闻。想来仙子应该是初来乍到,对星海还不熟悉,所以在下才毛遂自荐,还望仙子不要介意……”
介意?
怎么可能会介意?
这一刻,见愁心里简直都要笑出声来了: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意外之喜”,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智林叟日新》里提到过,澹台修此人对美貌的女修似乎格外有好感。但她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澹台修“目标”的一天,自然更不会想到对方这“癖好”竟会为她带来方便了。
诚如澹台修所言,她初来乍到,对明日星海的确不够了解。
今日这件事就更不用说了,中间牵扯到多方的利益,比明面上单纯的“悬价”复杂了不知多少倍。
澹台修名声如何暂且不论,单论消息,绝对胜过自己百倍。
若真有这么个东道主,肯带着她进白银楼,可不是正好?
至于进去之后如何,是不是会有什么安危的问题,见愁却不很担心。她来白银楼,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就已经很冒风险了,剩下的只管见机行事。
只片刻间,一切利害关系,都在心中梳理完毕。
见愁当然没有拒绝澹台修的理由,她只是垂眸,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便笑道:“……这个,既然澹台公子都这般说了,盛情难却,那便有劳了。”
她答应了!
澹台修心里,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但转瞬便被惊喜取代:“哈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时辰不早,咱们也先进去吧。”
说罢,他一摆手,头前带路。
见愁自不反驳,抬步便跟上。但很快,她就发现原本跟着澹台修的那一群女修,竟都没有跟上来,反而翻身御器,眨眼化作流光而去。
“她们……”
见愁不由有些惊讶。
澹台修却没什么反应,只解释道:“仙子该也听闻过,我体质特殊。先前这些姐姐,与我关系匪浅,本就是一路护送我过来的。不过如今已经到了白银楼,此处三十六重阵法重重相叠,砌楼银石更是凡器难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愿尝试,可算安全无虞。所以,她们这才离去。”
姐姐……
这称呼。
见愁听了,险些没呛得跌下去,但看澹台修满面的坦然,浑似没事人一般,更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实在不方便再打听什么。
正所谓人多眼杂,眼下见愁还是想低调点行事的。
所以,她强忍住了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只随着澹台修一路往前走去,很快便到了白银楼的门口。
高大古朴的门口,就修建在眼前。
两侧飞起的檐角,伸向无垠的天际。穿过这一座门,便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通向尽头的白银楼。
门楼便是外面街道与白银楼的分界线了。
只是要进楼,还要再往里面走。
此刻早就有一群身着浅绿水袖长裙的低阶女修侍立在门楼两侧,前面更有一身着长衫的中年修士,一身稳重。
此人一张脸看起来微胖,给人一种敦厚的味道,但因为眼睛过小,又让人觉得市侩精明。见着澹台修走过来,他便精神一震,连忙迎了上来。
“澹台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罢了吧。”
澹台修似认得此人,直接就摆了摆手,挑眉一笑。
“白银楼悬价久未出奇货,今日忽然要悬一个左流,只怕又是要搅风搅雨了。大总管,请柬都发到我这里了,我怎能不来呢?”
“您说笑了。”
澹台修这话说得其实很客气,但这中年修士听了,头上却莫名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甚至有些局促起来。
“您今日能来,白银楼蓬荜生辉,最高处的位置都给您备好了,还请您随我来。”
一双暗银色的瞳孔里。顿时多了几分并不掩饰的轻嘲。
澹台修注视着眼前这中年修士,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车熟路,似乎对这白银楼很熟一般,也没管对方的引路,直接往前走去。
口中,却是在对见愁说话。
“这白银楼,我来过很多次了。”
“此楼修建于三百余年前,本是斗战之场。仙子应该也知道,明日星海三教九流俱有,时常有人爱较个高下,或者看人打架。所以便有了此处,以供往来修士相斗,也提供位置给感兴趣的修士观看,以此得利。”
“不过夜航船来了后,便改了白银楼,将斗战之场变成了悬价之场。”
见愁看了一眼,那白银楼的大总管只管走路,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很忌惮澹台修一般。
看上去,澹台修与白银楼之间,似乎有点什么。
她不好妄加揣测,只顺着澹台修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看的时候,就觉得此楼银雪似的一片。如今离得越近,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
楼身的银石,被天光照着,流淌着光华,幻彩一般。
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放在明日星海大地上的一颗明珠,亮极了,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只是……
“它很漂亮吧?”
到得楼前之时,澹台修驻足,叹息一般问了见愁一句。
见愁竟一时默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昔日多宝道人周钧隐约跟她提到的那些话:抓人囚禁,悬价银楼,售为奴仆,制成傀儡……
“的确很漂亮……”
只是这样的漂亮背后,藏着多少血腥与污秽呢?
想起来,竟有些令人反胃。
见愁不声不响地垂了眼帘,遮掩了自己的一切情绪。
澹台修也并未察觉,他的目光还落在这楼上,暗银色的瞳孔里,却流淌着一点隐约的回忆。
悬价悬价……
想曾经,他也是被悬价的那个呢。
“白银楼……”
口中呢喃一声,澹台修看了旁边那个中年修士一眼,只见对方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这才满意地笑了一声,与见愁入内。
白银楼里面的装饰,与过于璀璨的外部相比,终于显得古朴有韵味儿了一些。
底层大堂内立着十八根雪白的圆柱,每一根下面都有着一座传送阵,此刻只有少量的修士被绿裙女修们引着进入阵法,随即消失不见。
中年修士先前便说过,给澹台修安排的地方在最顶层。此刻,他摸出了一枚特制的青玉阵法秘符,走向了最右侧的一根圆柱,请澹台修与见愁入内后,便启动了阵法。
片刻轻微的晕眩过后,一条安静的走廊,便出现在了眼前。
木地板铺在脚下,泛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左手边每隔两丈便开着一扇雕窗,一眼望过去,竟是浮云悠悠,天空净蓝;右手边则是一间又一间隔开的屋子,以八卦五行定名,“艮山”“兑泽”“坎水”“离火”……
“这是……”
见愁隐约觉得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白银楼的高处,只是并不知到底在多少层。
中年修士连忙回道:“白银楼悬价,按例都会将楼中隔岸高台升至最高处,来客则在上三层接待。此次为澹台公子安排的,便是顶层的离火间。本次悬价的清单手札,业已送到屋内,片刻后便会有人前来伺候,二位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向他们提。”
“好了,这里就不劳大总管费心了,滚吧。”
澹台修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声音里却还带着笑意。
那中年修士又是一抖,面上更是青黑难看,但最终还是悻悻地告退,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见愁打量了一番,心里自有一番思量。
澹台修转眸见她这般模样,眼底有微光明灭,只有些疑惑地问道:“仙子不好奇我跟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好奇。不过……”见愁声音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其实我更好奇澹台公子为何对我青眼有加,还盛情相邀。”
澹台修一听便没忍住,打量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多了几分奇异的暗昧:“仙子不曾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见愁不解。
“哈哈哈……”
澹台修顿时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望着见愁半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没必要说。
“其实没什么,在下不过觉得与仙子投缘,实在是一眼见着便很喜欢罢了。”
“……”
不必说,这一句话是假话了。
只是见愁觉得,澹台修这人似乎也有些意思,不像有恶意,便没去深究,只跟着一笑:“便当阁下这一句是真话好了。”
“当然是真话。”
澹台修笑得越发厉害,只顺着走廊往前,离火位还在前面。只是他念头一转,又忽然想起来。
“说起来,仙子上次还未告知名姓。不知此次,在下可否得闻?”
又问名姓啊。
见愁往前迈的脚步,略顿了一顿。此时此刻,“见愁”这二字,只怕是不能说出去的,恐惹祸端。
只是,要不要糊弄个名字出来呢?
她心念正转动着,正待要将那行走江湖的假名“无愁”拉出来应付,谁料刚一抬首,前方便有一道深灰色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苍色长袍,悠然闲适。
走在这白银楼最顶层的长廊上,却好似信步行走于山野,从姿态到神韵,皆有一股孤隐之意。
这一瞬间,见愁的脚步停下了。
前方走过来是王却,他显然是更早一些看见了见愁,略微有些意外,一时也怔了片刻。但待瞧见她身边站着的澹台修时,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
“天下无处不相逢,又见着道友了。”
见愁顾忌着王却的身份,没有先打招呼,王却倒是随性自然,没在乎那么多,主动向她颔首致意。
澹台修在旁边,在瞧见王却,感受到他修为的瞬间,瞳孔已是一缩。
但随即来的,却是惊讶。
他身边站着的见愁,好像与此人认识?
澹台修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
见愁心下却是微沉。
在这里遇见王却,算不上什么特别坏的消息,可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只是对方打招呼,她自也不无礼,也微笑回道:“看来左流之事,的确牵动八方。此次王道友都来了,贵派多半十拿九稳了。”
称一声“王道友”,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王却。
道一句“贵派”,不会有人知道她说的是昆吾。
王却自然听得出见愁话中的克制与玄机,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不舒服:我在暗,人在明。这女修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对这女修,却几乎一无所知……
“道友说笑了,此次就连东南蛮荒妖魔道与西南世家都有不少能人异士赶赴,王某来不过凑个热闹,既无所图,自也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说法。反倒是道友……”
王却声音略略一停,目光从澹台修身上扫过,又落回见愁身上,微微一笑。
“前几日在下问询道友尊姓大名,道友只说过几日,自会知晓。看光景,该是今日了。”
“……”
那话,她的确说过。
这一刻,见愁默然抬首,视线相对,便瞧见了王却那一双通达眼睛下面藏着的奇异的慧光。
今日么?
今日,左流悬价白银楼;
今日, 明日星海群雄汇聚;
今日, 一场盛宴便在眼前;
……
今日, 她要想办法救出一个“准”崖山门下。
一切都是“今日”。
王却说这话,到底是对她的身份有了判断, 还是对她此行的目的有了察觉呢?见愁无法参透。
她想起的,只有那一道剑气!
当日夜探夜航船地牢, 那一道自幽暗处腾跃而起,浩荡席卷, 令人惊艳至极的剑气!
隐者剑,王却。
拥有这样强横的实力,且背后又有昆吾作为支撑, 今日还出现在了白银楼,天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又藏了怎样的祸心……
或许是偏见,或许是顾虑, 也或许是懒得说话。
见愁最终都没有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回答, 只是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什么时候, 可只有天知道。”
模棱两可的回答,可以说相当不负责。
但王却听了,却是半点介意都没有,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表情, 当下只对见愁略一拱手, 告了辞:“那在下便拭目以待了。”
“不送了。”
见愁可客客气气地道别, 回了一礼,站在原地目送着,只看王却脚步如来时一般悠闲,踱过了大半条走廊,消失在了另一边拐角的尽头。
先前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澹台修,自然也看着。
只是直到这个时候,他那两道俊眉才慢慢地拧了起来,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却变得奇异了许多:“此人修为不俗也就罢了,周身这气质,未免也太独特了一些……”
见愁挑眉,无话。
澹台修却笑起来:“不过这般的人物也不能得知仙子芳名,看来在下也暂时不必费力气问询了。不如期待一下,说不准今天就知道了呢?”
“澹台公子……”见愁顿时有些无奈起来,不得不解释,“按理说公子盛情相邀,我该告知公子名姓。但今日确有几分不便之处,公子诚心以待,我也不想随意起个假名假姓糊弄,还请见谅了。”
“哈哈,无妨,无妨!”
其实澹台修本来的确有些介意的,但回头一想自己接近见愁的目的也并不那么单纯,乃是看中了对方的体质,所以半斤八两,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连忙摆了摆手:“名姓都是小事了,还是今天一起看热闹要紧,仙子请进。”
说话间,他已经直接走到了离火间的门前,轻轻一推。
两扇门上早就绘制有阵法,与底楼大堂的传送阵相通,能感应到澹台修的气息,所以眨眼便朝着两侧打开。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便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精致的云水墨画屏隔断了内外两间,高大的玉瓶中插着的乃是明日星海独有的小叶星竹,绕过画屏便可见两侧墙上悬挂着山水画轴,靠外则是开着的窗,垂着几卷竹帘。
窗前置一圆桌,一应灵茶已备,更有一只错金云纹博山炉搁在上头,沉水香烟袅袅而上。
澹台修入内,走到了窗前竹帘前面,扒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
“白云楼格局特殊,你看,这一间便是贴着‘回’字型的内侧的,周围,包括下面的两层,便是接待今日来客的地方。最底下这高台,就是用以展示的‘隔岸台’了。”
“取的是‘隔岸观火’之意吗?”
见愁打量了打量这周围,也走了上来,站在澹台修身边,通过他扒开的这一条竹帘缝隙,朝外看去。
果如他所言。
白银楼百丈高,统共九十九层。此刻可以升降的隔岸高台,已经上升到了第九十七层的底部,被周遭的高楼环绕,就像是一座突兀的山峰,又像是一座不与周围高楼相连的孤岛。
从见愁所处的窗前,到那高台,约莫有十丈余的空隙,有如鸿沟。
“应该是那个意思吧。”
毕竟当初这里是一个供人争斗的地方,看客们不参与争斗,自然就是“隔岸观火”了。
澹台修望着那隔岸台,也望着其深灰色表面那些斑驳的刀剑痕迹,还有一些陈旧的、褪色到几乎快看不见的褐色。
“这里,曾经可是个刀光剑影、鲜血横流的地方呢……”
“现在不也是吗?”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
澹台修一怔,接着便失笑,回眸看她,目中深意流转:“我忽然不相信,仙子只是来看看热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愁很想说自己也没觉得他会相信,但话出口却没有那么直白:“今日白银楼必定群雄汇聚,区区不过无名小卒,即便有凑这热闹的心,只怕也没那个力……”
这是实话。
但澹台修不信。
“仙子这话可就……”
他一转身,便想要对见愁说什么。
可没想到,话还没说到一半,窗外下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朗笑:“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闲山真人吗?您也来啦!”
“哎哟,明峰道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下方一道声音也跟着笑起来,回道。
见愁顿时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顺着竹帘那条小缝朝外面看去,只见第九十八层南北两面各有一间待客雅间窗前的竹帘被卷了起来,南面站了个老道,右边则坐了个长髯老头,正相互拱手见礼。
很显然,这两人认识,并且都没想都能在这里碰到对方。
“哼,闲山真人,明峰老鬼……”
澹台修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两道眉却皱了起来,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轻蔑之意。
“这两个老家伙,也不过就是元婴初期的修为,行将就木了,眼下还敢来这等的是非之地……哪里够看?”
不够看?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竟莫名从澹台修这话中嗅出了一股山雨欲来味道,仿佛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澹台公子的意思是,他们还不够格参与今日的‘悬价’吗?”
“他们够不够格,可不由我说了算。”
澹台修摇头,但扒着竹帘的袖长手指,却慢慢地放下了,那一双暗银色的神秘瞳孔中,却闪过了几分思量。
“这得要看看,今日到底都有谁会来了。”
见愁的心思还是很敏锐的,眨眼就从澹台修看似正常的话语中,听出了玄机所在:“看来,这白银楼悬价,是有大人物要来?”
“……你还不知道?”澹台修听她这般说,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许多,随即却笑出声来,“果真是如我先前所料,仙子对星海的一些事情,的确不熟。”
这……
见愁隐约觉得自己恐怕又是闹了什么笑话,但这时也不窘迫,甚至十分坦然:“还请澹台公子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还请仙子看这个。”
澹台修只觉得自己如今扮演的这个角色,既能和见愁搭上话,又能帮上忙,实在是俘获美人芳心最好的角色,因此爽快地没有卖半点关子。
他随手一翻,掌中便已经摊放着一张玉折了。
“这是……”见愁顿时讶然,“智林叟日新?”
“不错。”
澹台修随意地翻开,便将折子递给了见愁。
“若论这天下的消息,智林叟敢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外面的事情不知,但至少中域的事情,他了如指掌。似今日白银楼悬价这等大事,他是必定会跟随而来的,夜航船发了多少请柬出去他都清楚。届时谁来了,名单必定出现在上面。”
“……”
见愁顿时无言,目光在折子上一扫,立刻就发现了右下角一个原本什么字也没有的位置,出现了“白银楼悬价风云录”几个字。
开什么玩笑……
今早她离开天地逆旅客店的时候,还特意看过了《智林叟日新》以确保自己没漏掉任何有用的消息。
可哪里想到,这会儿这折子竟然有了变化!
不必说,一定是智林叟干的好事!
当年的左三千小会,不就是这样吗?为了保证买了玉折子的人能第一时间得到有关一人台之争的消息,智林叟都是得知了某个信息之后,立刻对排名进行修改。
求的就是准,就是快!
“原来如此……”
见愁心里叹了一声,已经约略明白了澹台修方才那话的意思,手上只朝着“风云录”几个字一点。
“刷!”
那一瞬间,就好似洪水开了闸。
一片璀璨的光芒闪耀出来,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的名字,当头一行便是——“夜航船请柬名录”!
扫尘斋,虚云长老;
五行八卦楼,褚木生;
雨剑山庄,素剑真人;
……
一个又一个的名号,排了老长,见愁甚至在里面看见了沈腰的名字,那个东南蛮荒中第一个以女修身份成为妖魔三道潼关驿大司马的女修。
只不过,这些名字,有的亮了起来,有的却还灰暗的一片。
澹台修在旁解释:“夜航船邀请的名单都在这里了,不请自来的则暂不知晓。名字亮了的是来了的,灰暗的是还没到的。端看这个,你就知道今日的戏,会有多好……”
亮了的,是来了的;
灰暗的,是还没到的。
戏会很好吗?
见愁看着这长长的、亮起来大半的名单,心底那本来就已经有些浓重的忧虑更深了一层,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这样多的人,且都有各自的来头。
她如今一个人,单枪匹马,要怎么才能在这样的重围之中解救出左流来?
忧虑。
发现曲正风的名字。
灰暗。
片刻后亮起。
“啊?”
澹台修怔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她看了曲正风名字这反应, 他还以为她要多问上两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话题。
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
但澹台修也没往深了去想, 因为见愁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 有些特别,让他眼底那幽暗的神光, 忽地闪了闪。
“唔,这个……如果我说, 我是因为左流有业火红莲,想买此人会去修炼,仙子信吗?”
“修炼……”
买回去修炼?
见愁乍一听,竟没听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来, 正想问“什么修炼”, 可还没等话出口,脑子里便猛地一激灵,一下反应过来了——
等等, 修炼?
澹台修的“修炼”?!
这一瞬间, 她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澹台修啊!
他的体质, 他的修为, 明日星海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竟然跟她说是要买左流回去“修炼”?!
见愁本以为自己好歹是个元婴期老怪了, 经历过生死, 见过了大风大浪,以后遇到什么都应该是镇定自若模样。
可万万没想到……
竟一朝败在这轻飘飘的一句“买回去修炼”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兴许也是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惊世骇俗,澹台修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遮掩住了声音里那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咳,那个,仙子?”
“……”
见愁听见声音,终于略略回神,有些僵硬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意识与理智才慢慢地回到了她身上。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澹台修立刻有些惊讶起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料到见愁的回答,毕竟看她先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是信以为真。
见愁对澹台修并不了解。
其实她并没有判断的依据,只是单纯地无法想象一个一身混混习气的左流跟这一位男女通吃的澹台修搅和在一起的场面。
如果要编理由……
“澹台公子体质特殊,想修炼,要什么人应该都不会缺。业火红莲虽是千年不遇的至宝,但若要提升人修为,多半需入丹药。如此其力,便进入服食者经脉血肉中。即便是修炼,怕也无法从中得到太多益处。”
“哈哈哈,仙子实在是料事如神啊!”
澹台修听完,便笑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了桌前。
这圆桌上,除却茶具与香炉之外,其实还放着另一样东西。
一枚深青色的玉简。
四角绘制着精致的银色云纹,中间则是古拙的“白银”二篆字,约莫两指宽,一指长。看形制便知道,这玉简应该就是今日白银楼将要悬架之物的“清单”了。
澹台修伸出手去,就将这玉简拿了起来,放在手中把玩,
“业火红莲之力,我固然觊觎,只是如今那左流已修炼至元婴,必定将红莲吸收殆尽了。若要重获其力,非要将此人吸干不可。我可没那个胆子呢……”
“没那个胆子?”见愁诧异。
澹台修眼底露出几分深意来,却没有再回答见愁的问题了,只是依旧站在窗前,声音里透着几分悠然:“仙子不好奇我为什么来了吗?”
“澹台公子肯说?”
见愁微微挑眉,镇定自若。
“呵。”
澹台修一笑,只勾着那一枚玉简,轻轻一转,依旧透过竹帘那极其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上三层。
“悬价在即,来的大人物可有很多呢。人一多,总有那么几个是我的仇家……”
明亮的天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
茶具整洁,香炉古旧,袅袅的烟气飞起,薄薄的一片,朝着窗外飞去。但澹台修的声音,其实比这轻烟更难琢磨。
见愁就站在后面望着他,又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手中,那一枚绘着银纹的玉简。
*
“啪。”
一声清脆的响,深青色的玉简在沾着灰尘的干燥地面上撞了两下,恰恰好钻过面前囚笼的缝隙,落在了左流搭着的腿边。
他睁开眼来,便瞧见了立在前方的一道人影。
这是在白银楼隔岸台的下方,一个极其幽暗的空间,但前方挂着一盏精致的银灯。
灯光将眼前这人的身影拉得长了,投落在地面上,正正好折叠到囚笼跟前儿。左流看不清对方的五官面容,但这一段日子以来,他对来人已经十分熟悉了。
梁听雨。
她双手环抱着,背对着那一盏银灯,注视着囚笼里左流有些颓唐的姿态,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嘲:“悬价的名录已经出来了,再过小半个时辰,盛宴就要开始,你倒是悠闲。”
他就在这里坐着,能不闲吗?
左流头靠在一侧的囚笼栅栏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见梁听雨这话,更是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我又不用忙着去查当日闯地牢人的身份,当然闲了。梁祭酒这两天可真是忙坏了吧?”
“……”
这王八羔子!
梁听雨听见他这话,眼角都克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一时恨得咬牙切齿,竟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她的确是忙坏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
最深处的地牢,竟像是大街上的菜市场一样任人出入,而她还没能留下其中任何一人来,岂能不背锅?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眼前这个满身痞子混混习气的家伙身上!
“若不是你还有些用处,现在我早就两刀剁了你喂狗!”
话里的杀机和厌恶,半点都不隐藏。
梁听雨也不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双眸之中已经是一片冷酷之意:“现在我不跟你计较。你自己该知道,悬价结束,便是你的死期!”
“死期么?”
左流终于动了一动,伸手将地面上的玉简捡了起来,随意一看,便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早知道你们抓我去悬价,必定别有目的。只是我左流说到底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臭流氓、脏混混,你们竟然敢标十万灵石的底价……”
十万灵石!
左流发誓,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灵石都没有这数的十分之一!这一笔数,大到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脑子里,都没有个清晰的概念。
夜航船是疯了吗?
“就是抢钱都没这么夸张的,贵派对我这种小人物,未免也太高看了吧?”
左流摇着头,只觉得夜航船上下脑子都有毛病。
梁听雨见了,只是冷笑:“高看不高看,过两个时辰就见分晓。只不过,你心里很挣扎吧?”
“……”
左流抬头来看她,没有说话。
梁听雨却仿佛已洞悉了他的心思,照旧挺直着脊背,逆光立在左流眼前,微微一挑眉:“毕竟,如果我是你,也十分希望有人会来救我,但又不希望他们落入凶险的陷阱呢……”
“啪!”
持握在手中的深青色玉简,瞬间被指尖陡然爆发的力量捏碎,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
左流坐在阴暗处,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起,原本混不吝的目光,却陡然变得凶狠了起来。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像是一头困兽。”
梁听雨看着他这模样,终于觉得先前被他讥讽的那一股憋屈得到了舒缓,心下解气,又隐隐带着一种嗜血的期待。
“现在,就等等看,有没有人来救你,来了又会是谁……”
来了,又会是谁?
左流的拳头慢慢攥得紧了,却感觉喉咙里有一股血腥气往上冒,只目视着前方的梁听雨,头脑中却冒出了另一名女修的身影。
更从容,也更傲骨……
“那个女修, 会来吗?”
身处于白银楼大门前, 代表扫尘斋一命先生前来的多宝道人周钧,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名女修的身影, 神思不由有些恍惚, 于是这么轻轻呢喃了一声。
今天的他,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绿道袍, 手持着雪白的拂尘, 看上去着实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站在此地, 却依旧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谁让他只有金丹期呢?
周钧自己想起来, 也是忍不住苦笑。
白银楼这一场盛会, 想也知道, 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他, 是连收到请柬的资格都没有的。但怎奈他如今为药王一命先生效命?
明日星海三大巨擘, 一命先生可算是里面“人缘”最好的, 没有人想得罪。
他痴迷炼丹炼药,对各类天材地宝也有十分的兴趣。甲子之前那业火红莲出世的时候,他便有心要拿到手中。谁料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横插一脚,失之交臂,扼腕叹息不已。
如今白银楼又忽然爆出这小子的消息, 岂不代表着一命先生心心念念的业火红莲也有了着落?
虽然希望有些渺茫, 但他又怎可错过?
如此, 才专程派了周钧前来, 若有机会, 便要拿下左流, 或者说拿下业火红莲。
按理说,周钧不过一命先生办事,心里应该很轻松。
可真等到了白银楼下,看着周遭涌动的人潮,听着四面鼎沸的人声,他心里反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几日前在东海的所见所闻。
那名女修啊。
覆盖海面上百里的劫云,疾驰而来、剑意飞掠的黑色长剑,还有那处变不惊、不卑不亢的洒然姿态,更不用说——
她在瞧见夜航船那一艘大船时的反应。
“掐着时辰算算,当时那一艘大船,十有八i九是押送左流的船。她见了这船,却骤然色变,以至于纵身相追,回来还问我夜航船的消息……”
这中间,要说没点什么联系,鬼才信!
只是周钧半点不敢往深了想。
左流是什么人?
虽无门无派,可在左三千小会之中大放异彩,有关系到青峰庵一事的隐情,更不用说还会牵扯到崖山昆吾两大巨擘的身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在左三千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么,一个十分关注左流、甚至追问夜航船消息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不敢想,不敢想啊。
周钧一念及此,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回首四望之时,只觉得周围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变得奇诡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今天的白银楼,怕是要出大事啊……”
这时辰的白银楼,已成为整个星海注目的所在。
红日已自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将渐渐炽烈的日光,披在如水晶宫一般剔透璀璨的楼身上。
门楼前,则是无数渴望入内偏又没有资格入内的修士。
进去不能,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只好站在外面,打量着一名又一名通过门楼的大人物们——
就算进不去,看看有谁去了,不也挺好吗?
“这是半个星海的顶层人物都来了吧,好厉害!”
“是啊,没想到,一个左流竟然能引来这么多人,我刚才都看到扫尘斋的人了,这是连药王前辈都要插手的意思啊!”
“哈哈,我看不是左流吸引力大,而是他背后的秘密吸引力大才对。”
“是啊。”
“可也不对啊,你们分析来分析去,都说是跟崖山昆吾关系很大。但我看了这半天,连一个崖山昆吾的修士都没看到。别是假的吧?”
“我也没看到,这不应该啊。”
“笑死人了,崖山昆吾是什么存在?来了人还能让你知道?”
……
周钧已经捏好了自己手中的请柬,便要迈步入楼,听得旁边这一声嘲讽的大笑,心里面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忍不住地脚步一停,就要回头望去。
可没想到,这时候他身后有人,一回头一停步,竟差点撞上!
“哎哟——”
周钧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两步。
“失礼失礼了!”
“呵,无妨的。”
那险些被周钧撞到的修士笑了一声,倒很随和模样,并不介意。
周钧抬头一打量,才发现这人生得极好。
眉星目朗,一身雪白长袍,上头绘着淡漠的山水,描着仙鹤与古松,自有一派幽雅的意境,站着就好似一幅丹青画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人半掩在袖中的左手,竟缺了一指,只余四指。
虽与此人素不相识,但周钧不知怎么就心生几分叹惋来。
好似眼前这人,合该完美无缺一般。
“阁下要入内吗?”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周钧听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看着对方走神了一会儿,连忙醒转过来,一感觉对方的修为,顿时更为心惊,赶紧答道:“前辈客气,晚辈方才晃神了,您先请,您先请。”
对方闻言,微微一挑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平和地道了声谢,便径自从周钧身边走过,往白银楼中去了。
“今天真真是大人物遍地走,随便撞到个人都是修为看不透的高手……这号人,星海有吗?”
周钧站在原地,望着对方背影半天,终是一摸鼻子,忍不住苦笑。
若不是奉了一命先生之命,他才不想来蹚今天这趟浑水呢!
只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进了。
周钧平复了一下心境,就想好歹先进了白银楼,看看今日的悬价清单再说。可今天的老天爷,似乎专要跟他开玩笑,吓他一吓——
还没一脚跨进门,把请柬递出去呢,背后人群中便忽然爆出了一阵盈天喧嚣的惊叹!
“我的老天啊!”
“潼关驿,是潼关驿的人!”
“居然真的来了,这么夸张,没搞错吧?”
“沈腰,是大司马沈腰啊!”
“三生有幸,竟让我有机会一睹其芳容……”
“是沈腰!”
“沈腰来了!”
……
沈腰,这名字一出来,周钧当下就迈不动脚了,心里面一激灵的同时,内心之中却无法克制地生出万千的好奇与期待来。
沈腰,说的可是沈腰啊!
近年来,十九洲统共也没出几个大人物。
除却一些传奇到令人咋舌,只可远观的强横之辈,便要属东南蛮荒这一位横空出世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最为惊艳!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更没有人知道她古怪的修为到底习自何人……
有关于她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但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修,偏偏在妖魔三道争抢潼关驿的大会上,一举击败了所有对手,包括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成功登上了“大司马”的宝座!
潼关驿大司马,这是何等令人垂涎的一个称号?
拥有这个名号,一定意义上,便算是拥有了统御妖魔三道的资格!
可以说,沈腰可能不是妖魔三道修为最高的人,但绝对是如今妖魔三道最大权在握的人!
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周钧想着,心里面都火热了起来,回首一望——
只见天空澄蓝,万里无云,纯净至极。此时此刻,却忽有一道幻彩霓虹自天际飞来,轻如一瓣鸿羽,飘飘摇摇地坠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勾起了周围一阵几欲陶醉的惊叹。
那是何等倾城的容颜?
那是何等曼妙的姿态?
幻彩的虹光,在她落地的瞬间,化作流光溢彩的缕金绣纹,服帖地归拢到散开的裙摆上。
宽大的袖袍,伴随着纤白的手掌回收,垂在身侧。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是完美无缺的五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雍容中,更添却几分柔美。
那一瞬间,整个白银楼前,都是安静的。
每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完全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现身的女修身上移开。
她就像是一朵浓艳的牡丹,犹带着初晨的露水,动人到极致。
不是绝世的尤物,却令人怦然心动。
纵是天大的修为,在此刻亦于事无补。
周钧近乎茫然地看着,甚至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身侧拂过了一阵细细的香风。
竟是这女修唇畔含笑,款步而来。
只不过,并非朝着他,而是朝着白银楼门楼边一个角落。
“薛剑侯,许久未见,有礼了。”
一嗓子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伴着她脸上的微笑,在场中所有人看来,都无一处不符合“如沐春风”四字。
只不过……
这笑容与姿态,落到这个被打招呼的人眼中,感觉可就不那么好了。
角落里站着的,正是紫衣剑侯薛无救。
与往常一般的一身紫袍,照旧抱剑而立,只是此时此刻,他平日总松散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隐隐然之间透出一种极深极隐晦的忌惮。
“沈大司马客气了,真没想到白银楼竟有本事能请动你,实在是令人意外。”
他今日暂时没进白银楼,只是因为在等人。
毕竟曲正风从头到尾没明确回答过他来是不来,所以他在外面等等看,顺便看看都有谁来了,也无伤大雅。
可谁想到,曲正风没等来,倒先等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薛无救话听起来正常,但里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却并不怎么掩饰。
沈腰星亮的明眸里,顿时划过了一丝了然的幽光,纤指一抬,掩唇浅笑:“薛剑侯此言差矣,我还以为您很清楚,我自东南蛮荒远道而来,非为白银楼。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拜访剑皇陛下?”
拜访剑皇!
此言一出,四面立时都是一片倒吸凉气之声:“不会吧?难道今天剑皇大人也要来?”
薛无救眉头都皱了起来,不动声色扫了周遭人群一眼,才又把目光放回了沈腰的脸上,貌似十分抱歉地一笑:“剑皇今日不来,怕是要让沈大司马失望了。”
“哦?”
竟然不来么……
沈腰有些意外,怔然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不无失望地叹了一声:“那算是今日无缘了,不过毕竟来日方长。还请薛剑侯回头转告,沈腰改日将拜访解醒山庄,有要事相商,还望剑皇陛下拨冗一见。”
有要事相商?
扯淡。
东南蛮荒在南域,明日星海却在中域,两地虽有交集,却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如今统御妖魔三道的沈腰,跟明日星海三大巨擘之一的新剑皇,能有什么事商议?
薛无救可不记得曲正风有提到过半个字。
只是他毕竟不是曲正风本人,转告一句也无大碍,当下亦和气地回道:“自当转告,还请沈大司马放心。”
“有劳薛剑侯了,那便改日再会。”
沈腰得了薛无救的回答,便微微一笑,袅娜地欠身一礼,算是与他暂时别过,自带着身后四个修为不俗的蓝衣侍从,进了白银楼门口,款款地去了。
待得她雍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不少失望的叹惋之声,显然都是觉得还没看够。
但也有不少人的注意力,就此转移到了薛无救的身上。
谁都知道,紫衣剑侯薛无救与新剑皇关系匪浅。
如今薛无救在这里,口中却说剑皇曲正风今日不会来?那……薛无救来这里干什么呢?
其实薛无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一则是为了与夜航船之间的旧怨,看看对方要玩什么把戏;二则是为了左流,毕竟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疑云重重,至今都没有什么明白的说法。
遭遇沈腰……
算是十足的意外了。
薛无救想不到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眼见着沈腰已经入内,且悬价的时辰将至,左右也没等到曲正风的影子,便干脆地一转身,也往里去了。
请柬递过,自有人将他引到早已经安排好的顶层“艮山”一间。
“薛剑侯请。”
大管事照旧将人引到门外,而后悄然退走。
薛无救“嗯”了一声,对白银楼的规矩也有所耳闻,并未在意,便推门而入。
最顶上这三楼皆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名字,其内的装潢,也大抵与其名相合。
“艮山”一间内,桌上摆着的是依势的盆栽古松,两侧陈列着一块块色彩形态各异的奇石,窗前更飘来一阵奇绝的幽香,闻之令人心神倾倒。
只是窗前每一卷竹帘,此刻都紧紧地垂着。
外面的光线被遮挡,屋内便昏暗至极,薛无救一眼乔建国,只看得见几盆花模糊的轮廓,倒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他返身将门合上,便要行至窗前,将这竹帘卷起。
没想到,才往窗前走了三步,前方浓重的阴影中,竟忽然传来了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
“什么人!”
薛无救大惊不已,何曾想过白银楼安排的这房间内,竟会有其他人?而且他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察觉!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当下眉头一皱,薛无救的神情已经凛然到了极点,手指往剑上一按,眼见着就要拔剑出鞘。
然而,接下来那阴影中传出来的声音,却让他顿时愕然。
“你来得,可算不上很早。”
“你……”
这声音!
并没有任何笑意,只给人一种平直之感,可偏偏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尤其是这声线……
薛无救与他可是多年的挚交了,如何能听不出是他来?
当下真是又惊又怒又不明白:想问一句“你不是不来吗”,但一眨眼又想到了更关键的点上,忍不住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可是白银楼啊!
更不用说今日要悬价左流,里里外外早已经被围成了铁桶一个,更不用说周遭还有重重大阵守护。
他若是递请帖起来的,明日星海只怕早就炸开锅了!
可若不是递请帖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
声音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终于从窗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中剥离了出来,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切都是晦暗的,唯有衣袍上隐约的织金绣纹,在黑暗里闪烁着流光。
“你在外面,遇到沈腰了?”
薛无救顿时无言。
他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已臻化境,就卡在那突破入世的最后一步而已,但却没有想到,已超然高绝到这般境地,连外面发生的事也一清二楚。
“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怎么,你跟沈腰……”
“她的来历,甚是古怪。我如今只染指了明日星海,还未对妖魔三道有任何打算,如今却不是我找她,而是她找我。”
“啪嗒”,手指一翻,有清脆的响声。
薛无救看过去,只看见他指间掐着一枚指长的、绘着银纹的深青色玉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白银楼提供给所有来客的“悬价名录”。
“这女人有谋算?”
“等过两日,应该就清楚了。”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笑了一声,可没有半点的惶惑,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沉稳与从容。
“今时今日,你我还是收收心,观一观白银楼这一场大戏……”
大戏?
薛无救心念一动,抬了眼眸起来看他,便见他身形一动,竟是转了过来。于是,那为浓重阴影遮挡的熟悉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只手,朝着他递了过来。
指间夹着的,是那一枚玉简;声音里含着的,却是一种让人分不清是寒还是热的笑意。
“悬价的名录,你不想看看吗?”
*
看看?
见愁望着这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手掌,也望着他指间夹着的这枚玉简,却是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澹台修不由笑她:“我看仙子对此次悬价也是很感兴趣的,真的不想知道,这个左流此次定价几何吗?”
定价几何……
见愁顿时无奈了起来:她本是为了左流而来,无奈如今囊中羞涩,又不如她家小貂那般有敛尽天下钱财的本事。就算左流的底价再低,回头众人一叫价就上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机会?
只是澹台修都这样表达善意了,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澹台公子。”
当下,她也没遮掩,道了一声谢,便将玉简接过来一看。灵识轻悄悄探入,一切记载在玉简上的信息,便悉数迸入脑海。
梧桐钩,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每一件拍品,都有着不凡的来历。
甚至还有十羽孔雀胆这样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神物,更不用说这闻名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了!
纵是见愁并不十分熟知十九洲上种种奇珍异宝,在此刻看了这名录,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若非她好歹还算见过世面,只怕早已眼红。
当下,是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跳过了这些名字,灵识直接朝着最末扫去,于是,“压轴悬价”四个字,便跃入了见愁心神之中。
那一瞬间,饶是见愁定力惊人,也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
“十、十万?!”
压轴悬价,左流!
底价——
十万灵石!
她是在做梦吗?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手中玉简半天,明明身处白银楼中,却恍惚坠入五里云雾,只觉脚底下都轻飘飘一片。
“这……”
夜航船怎么不出去抢呢!
见愁虽从来没有打理过崖山一应琐事,但曾听诸位长老和师弟闲聊过,也大略知道一个门派的灵石开支。
十万,十万是什么概念?
中域左三千一个百人左右的中等门派,一年的灵石开销也不过万余,十万灵石足够花上小十年了!
而且这还是左流的“底价”,上不封顶!
原本还想着砸锅卖铁,也许还有机会救出左流,但如今……
见愁心里发苦,忍不住想叹气:若是昔日那个小混混左流,知道自己如今这身价,不知是不是会得意地笑起来呢?
可她啊,如今只觉得一颗心都幽幽地沉了下去。
只是当着澹台修的面,还不好有什么太过的情绪波动,只能扯了扯嘴角,涩然道:“这定价,未免也太高了吧?真的会有人为了一个左流,出到这个数吗……”
她有些怀疑。
澹台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摇了摇手指:“仙子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来的大人物不少,说不准还有崖山昆吾的来暗插一脚,所以出得起这个数的,可不在少数。更不用说,还有区区在下我啊。”
“澹台公子?”
见愁微有诧异,为之一怔。
她本是暂时没反应过来,但这神态落到澹台修的眼中,便成了一种对他的怀疑,当下佯作不满,抱怨起来:“仙子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在下啊。要知道,这明日星海,少有几个人敢跟在下比财力呢!”
“……”
这么有钱?
见愁狭长的眼尾微微地一挑,一双潋滟的眼眸底下,便亮起了一点幽微的暗光。
澹台修并未察觉这一点记不起眼的变化,只在眼角眉梢上挂上一点春风般的得意,踱步至窗前,朝着外头另一扇窗前一指。
“仙子知道,对面是谁吗?”
那一扇窗前垂着竹帘,见愁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摇了摇头:“并不知晓。”
“对面是妖魔三道之一的傀派少主沈问醒,傀派擅制傀儡,沈问醒制血仆与活死人,更是个中翘楚。似左流这等的极品傀儡材料,他定势在必得。”
澹台修说着,唇边的笑意,已然变冷。
“此人与我素有大仇。今日我来,一半为左流,一半为他。”
“哦?”见愁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澹台公子要与此人一争?”
“争,如何不争?”
澹台修手指叩击着窗棂,面上一片肃杀,声音却越发悠然。
“我澹台修什么都没有,就是钱不少。仙子知道吗?我最擅长的事除了双修,其实还有一件——仙子,你听说过‘哄抬人价’吗?”
哄抬人价?
见愁一愕,只觉得这词儿新颖到了极点,但内中藏着的意思,也阴险到了极点。可她偏偏……
竟有一种忍不住叫好的冲动!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样的好事,竟也被自己给撞上了?
见愁的心思,早在澹台修说他有钱的时候就活络了起来,此刻望着澹台修,就好像昔日看着牙齿缝里藏乾坤的小貂,看着海面上才露出一角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她轻轻握紧了手指,笑道:“这词生僻,往日却不曾听过。”
“那不急,仙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修那暗银色的瞳孔里,闪过了几分笑意,回眸看见愁时,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一下真诚了许多,但一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
于是,难得有几分纳闷。
但很快,随着外面一记穿破云霄的黄钟之声传来,这几分纳闷,也就被他抛之于脑后——
“当!”
沉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起来,回荡在白银楼这接天的高处。
隔岸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长髯白发的红脸老者,待得钟声一落,便朗笑着开了口:“诸位今日大驾光临,诚令敝楼蓬荜生辉。有劳大伙儿久候,老朽愧煞。目今时辰已到,白银楼悬价马上开始!”
(天津)
这老者年纪很大, 但声音却中气十足。不管置身于这白银楼上三层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周遭原有的细碎言语声, 都在此刻消失一空。
三层楼内, 无数人都停了下来, 将目光投向了那被白银楼环抱在中心的隔岸台。
灰白的高台,通体石质, 已经有多年老旧的痕迹。
大约是因为旧日此台乃为修士们比试斗殴之用, 所以其上留下有不少刀斧劈砍的斑驳痕迹,甚至还有大片地方沾染着模糊的黑褐色, 像是陈年的血污。
那老者便昂首挺胸,站在这高台的正中央,转着身子,朝着四面拱手。
这姿态,看上去半点没有一个商人的市侩与讨好,反而自有一股傲气,并不因为自己站在台上主持今日的悬价, 便自觉低人一等。
“此人名为震道人,自打修炼之初,便痴迷于炼器之道, 以至于荒废了本身的修炼,不仅炼器一事无成,修为也无寸进。虽先后拜入三个门派,最终却都被逐出。”
澹台修混迹星海也有不短的时日了, 对这些人的生平都了如指掌。
“还是几十年前,白银楼发现他的本事,强行用丹药提升了他的修为,才让他成功炼制出了一件中品灵宝,从此声名鹊起。”
见愁顿时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崖山之时,曾听曲正风给自己说过十九洲上诸多法器的分级:法宝,灵宝,玄宝。三个大等级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品。
偏偏炼器又是与阵法、炼丹二者并称为最耗神之道……
能炼制出一件中品灵宝?
这意味着什么,见愁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中品灵宝,可是完全能匹配元婴期修士修为的存在。能炼制出一件,也就有极大的机会炼制出第二件,第三件……
如此一来,凡元婴期修士,如何不趋之若鹜?
要知道,在这十九洲上,可不是任何一个宗门都能与崖山一般,拥有近乎无尽的武库,不是每一位修士,都能有幸拥有符合其修为的法器。
“这么说,这一位震道人,还算是星海的名流了。”
见愁说着,也挪步到了窗前,只一眼,就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隔岸台上这一位震道人的修为:元婴中期,且气息虚浮,目中神光微散,并不与同等修为修士一般沉凝。
看来,的确是服用丹药提升的境界。
“名流?嗤,勉强吧。”
澹台修可半点没把震道人放在眼底,只翘起一边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
“本身天赋有限,用丹药提升修为也有极限。白银楼为了得到一个炼器宗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已经坏了他修炼的根底。只怕震道人此生修为都不可能再有寸进。炼器之道,到底也关乎修为。他这辈子,也就卡在中品灵宝这一层了。”
这话里对白银楼隐隐的敌意,已经越发明显了。
见愁听着,不由转头多看了澹台修一眼。但澹台西的目光,始终落在下方,眼底有流转的光彩闪烁而过,似乎是期待着下面来一场好戏。
“不过嘛,好歹是个炼器宗师了,他来主持这悬价,大家都要给个面子的,你看。”
他伸手一指。
见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这震道人拱手给大家见礼的时候,下面两层雅间的窗前,已经有不少人冒头出来,纷纷拱手还礼,甚至还有人高声笑起来跟震道人问好。
的确是很捧场很给面子的,毕竟是炼器宗师。
不过她也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白银楼此次待客,一共开放了有三楼。但在震道人见礼的时候,最顶层的这一楼,竟未有任何一人出面作任何表示。
看来,这白银楼排的位置,还是有点规律的。
见愁心中微微一动,倒是有些好奇这些能对一个炼器宗师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于是在接下来,格外地留意。
那震道人如今的确算是白银楼的人了,但也多亏了白银楼,他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
所以他受命来主持今日的悬价,并未有任何的怨言。
拱手让过一圈礼后,他便一整衣袖,扬声道:“今日悬价的名录,已悉数呈至列位贵客手边,想必列位皆已看过。悬价品统共三十六件,件件都是珍品。第一件拍品,便是上品灵宝——梧桐钩!”
“啪啪!”
震道人说到这里,轻轻一击掌,清脆的掌声,伴随着一阵灵力的波动传开。
原本一片平坦的隔岸台,顿时应声而变。
“刷拉”一阵柔和的白光,在震道人身前亮起,看其线条与形状,竟然是一座隐藏的传送阵。
白光过后,一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曼妙佳人,便手捧着白玉宝匣,出现在台上。
明日星海的风气,明显比别的地方开化很多,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地,此种场合了。
轻纱似的长裙,让这女修柔软的身段若隐若现,自有一段勾人姿态。
只可惜,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白玉宝匣上。
震道人走上前去,颇带着几分郑重地伸手出去,便将匣子打开。
那一瞬间,天青色的光芒,从白玉匣中,倾泻而出,化作鸾凤的虚影。众人隐隐然之间,竟好似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鸾凤清鸣!
待得声尽光散,一只精制细巧的青玉钩终于现出了形状。
半尺长,婴儿手指粗细。
看上去并无一般“钩”类武器所有的阴冷与险恶,其钩身上篆刻着凤栖梧图纹,整体形制上更似佛家的如意,反而给人一种平和祥瑞之感。
“我想,梧桐钩的大名,大家都有所耳闻。”
“此钩成于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之手,乃是其在炼制传说中那柄天明斧前小试牛刀之作。但仅仅如此,已有上品灵宝巅峰之气。”
“后来此钩辗转赠给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曾斩西海群妖,尽收佛气,其品质又增一层。”
震道人也不碰这梧桐钩,只任由这白银楼内无数的灵识从四面八方探来,查看着这梧桐钩的品质与真假,口中却如数家珍,将此灵宝的种种尽述而出。
见愁素来是个不缺法器的人。
即便如今鬼斧遗落在极域,暂不得归,她手中也还有一柄不语上人所赠的割鹿刀,甚至还有谢不臣的人皇剑。这几件,只怕每件都是不下于中品灵宝的利器。
所以,对于眼下这件梧桐钩,她其实兴致缺缺。
只不过,在听见震道人话中“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和“天明斧”这些字眼之时,见愁的双眼,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几分意想不到的惊讶,浮现在了她瞳孔之中。
北域阳宗,浮空子,还有他炼制的天明斧……
她可是还记得的,当初扶道山人为她论述鬼斧的来历时,就曾提到其旧主,也是炼制它的能人,本是阴宗的叛徒,后来加入了阳宗,最终才炼制出了鬼斧。
而鬼斧,在阴阳界战斩灭万鬼之前,曾有过另一个没有半点戾气的名字——
天明斧!
这梧桐钩,竟是鬼斧的旧主所炼制?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见愁其实有几分意动,也起了想要将这梧桐钩收入囊中的心思。
但是很快,激烈的叫价,让她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梧桐钩诸多渊源述尽之后,伴随着震道人一句“底价三千灵石开始悬价”,白银楼中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四千!”
“五千!”
“五千五百灵石!”
“哈哈,此物可是稀罕,便是到了入世期的修为也用得,我志在必得,六千!”
“六千五!”
……
一声连着一声,几乎都没有什么停顿。
谁都知道,白银楼今日的重头戏虽是左流,但前面拿出来的都不会是次品。尤其是第一件物品,好歹是有些分量的。
北域阳宗浮空子大师所制,西海禅宗一尘大和尚用过的东西,更添上一层光环。
众人也都不是不识货的蠢人,有心者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悬价才刚一开始,局面就变得火爆起来。
随着叫价的次数越来越多,梧桐钩的价格也越往上涨,叫价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落定在了一万六千灵石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线上。
“哈哈哈,恭喜这位道友,一万六千灵石,梧桐钩归您了!”
震道人的声音高亢了不少,显然也是觉得这第一件悬价品的价格很让人满意,于是在没有别人加价之后,一锤定音,落定了其归属。
站在隔岸台上那一名女子,则款款地从台上飘下,朝着方才叫价的那个雅间走去。看模样,应该是要将梧桐钩当场交付。
见愁见状,心里不由有几分惋惜。
往日修炼随心,自一来天地灵气,少有用到这么多灵石的时候,所以从不觉得在修界这东西有多重要,如今捉襟见肘了才发现:不管在哪里,“钱”总是很紧要的……
还好,今日悬价之物里,似梧桐钩这般让她心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她还能保持勉强的平静与冷静,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观察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梧桐钩之后,便是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
一件接着一件。
踏月丹乃是能强行提升金丹期修士一个小阶修为的神丹,对于天赋有限或者处于瓶颈难有寸进的修士来说,可谓救命灵药,最终以一万八千灵石的高价售出;
子母照影镜则类似于传讯珠,只不过相比起只有声音的传讯珠,用子母照影镜互通消息,还能看见对方那边的情况,在某些时候会派上独特的用场,因而也以一万四千灵石的喜人价格售出;
还有十羽孔雀胆,乃是炼丹炼药的珍奇材料。
拍下它的,自然是代表药王一命先生来的多宝道人周钧了,在他站到窗边来叫价的时候,见愁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只是十羽孔雀胆虽珍贵,最终成交的价格却并不很高,仅有一万。
究其原因,是周钧过早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明日星海,有大把的人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他代表谁而来,况且这又是件炼药所需之物,谁还能不卖一命先生一分薄面呢?
因而周钧出价之后,也没人跟价,十羽孔雀胆便这样“低价”售出了。
“八千!”
“一万!”
“一万三千灵石!”
……
喊价还在继续,三十六件珍品,不多时就已经出去了三十四件,先前见愁关注过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则被放到了第二的位置。
要知道,今日白银楼悬价最大的噱头就是左流,所以左流是压轴。
但《九转天魔心法》仅凭一残卷,就能力压先前诸多珍品,排在仅次于左流的位置上,足可见其珍贵。
震道人对此物,更是半点不吝惜溢美之词。
“《九转天魔心法》的大名,就更不用老朽多言了。”
“老朽知道,今日在场的贵宾中,恰巧有几位来自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对《九转天魔心法》的来龙去脉,必定知道得比我更清楚。甚至可以说——”
“《九转天魔心法》之于妖魔三道,不异于《九曲河图》之于十九洲!”
“此等珍品,本是无价之宝。如今虽为残卷,于一些人而言,该毫无价值;但若落到有心人手中,或恐有千万般的妙用。”
“我白银楼自问没有为此残卷定价的本事,所以,这一《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今日将不设底价!”
“一切,全凭诸位出价,价高者得!”
不设底价!
场中顿时一阵耸动,即便隔着老远,见愁都能感觉到四面忽然起来的热烈气息,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只是这样的气氛,持续了才没多久,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
站在见愁身边的澹台修,顿时轻蔑地一笑:“不设底价,不知道的还以为白银楼有多慷慨,多敢玩呢。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见愁闻言,初时不明,但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一本放在桌上的《智林叟日新》,念头一闪,一下就猜到了什么。
她没接话,只将玉折拾起,翻到白银楼发放请帖名录那一页,便全明白了。
于是,跟着一笑:“真是好算计啊。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竟然都收到了白银楼的邀请。而且,眼下傀派少主沈问醒已经来了,那一位传说中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如今也已在楼中……”
既然《九转天魔心法》对妖魔三道来说,相当于《九曲河图》之于整个十九洲,那想也知道,妖魔三道应该对这残卷十分重视。
即便自己可能研究不出什么来,也不能让对手拿到啊!
所以,只要有妖魔三道的修士在此,这《九转天魔心法》的价格便绝不会低!
事实,也果如见愁所料。
场中的嘈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人果断地出了价:“一万!”
“一万五千灵石!”
“我出一万八!”
“一万九千灵石!”
“两万!”
“两万三!”
……
一声接着一声,局面顿时变得激烈起来。
其中顶上第二层雅间里的素剑真人已经三次叫价,眼见着价格越走越高,终于来了火气,直接将窗前竹帘一掀,站了出来,一嗓子吼出来:“三万灵石!我老头子可放话在这里了,你们都别跟我争!”
三万!
直接就从两万三飙到了三万?
不少人都被这价格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先前几个还跟素剑真人争夺喊价的声音,都一下哑了下去。
太高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九转天魔心法》虽珍贵,但如今白银楼这就是一残卷,还不知道“残”到什么地步,拿到手又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要为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东西,砸进去三万灵石,实在是超出了一般人承受的底线。
所以,先前还激烈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全场一片安静。
素剑真人腰悬长剑,环顾四面,再没听见一个人敢跟自己这价,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朝着四面拱手:“哈哈,承蒙列位相让了,素剑感激不——”
“嗤!”
一声嗤笑,在其话音未落之时,突兀地横插了进来。虽轻,却偏偏诡异地清晰到了极点,撞进每个人耳中。
这一瞬间,素剑真人的话,竟被生生打断!
好强的修为!
好凌厉的气势!
素剑真人可不是什么庸才,说话的时候也是提着一口气的,没那么容易被打断。除非打断之人的修为远在素剑之上!
“今日的白银楼,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离火间中的见愁,在心中暗暗地念了一声,双目却变得明亮了起来:很显然,一场好戏就在眼前。
场中的素剑真人,也是半点没料到竟有人会打断自己。
初时怔忡,甚至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可待反应过来之后,便横生出满腔的愤怒,冷了脸寒声道:“尊驾何人,有何赐教!”
方才那一声嗤笑,来得太短也太急,众人暂时还无法分辨到底从何处出来。
但在素剑真人这一声发问之后,见愁他们这雅间对面一扇窗的竹帘,却轻悄悄地卷了起来。
一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青年,无声地出现在窗前。
藏青,是一种很沉的颜色。
穿在此人身上,就更显出一种无言的压抑。尤其是,配着这青年左脸上那一张遮挡了半面的银色面具之时。
薄唇勾起,是一分显而易见的讥诮。
这青年抬眸望向了下方一层的素剑真人,声音里是恒久的冷漠与嘲讽:“赐教没有,只不过,区区三万灵石,便想将我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收入囊中,未免太痴人说梦!”
“你!”
素剑真人哪里想到对方口中竟有如此辛辣之言,三万灵石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区区”?!
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青年却还未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是在窗前站定了,一声轻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出五万灵石。”
“……”
如果说,先前的三万已经让人望而却步,如今这五万,便算是让人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自称是妖魔道的人,还有如此的财力,一掷千金,更不用说这脸上标志一般的银色面具……
不少人都已经猜出了这青年的身份。
而恰好位于其对面的见愁,也几乎立刻想起了方才澹台修手指的方向和说出来的话——
妖魔三道,傀派少主,沈问醒!
在辨认出对方身份的的瞬间,她便下意识地朝着澹台修看去。
果然,此时此刻的澹台修,隔着竹帘注视着沈问醒,唇边已经浮现出一分古怪的笑容。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傀派财大气粗,靠着那些制作人傀的肮脏勾当,不知赚了多少的昧心钱。此时此刻,沈问醒一定以为自己出的这五万天价,没有人敢再跟吧?
可惜了……
澹台修手一抬,便拉长了声音开口:“我出——”
“我出六万。”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前面一道是澹台修,后面一道却是个含着笑意的女声,话里则从容而平稳,听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
见愁一怔,澹台修也愣住了。
他瞳孔骤然缩紧了一些,几分明显的惊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但随后略一思索,竟又眯眼笑了起来。
“看来是用不着我来哄抬价格了,有意思。”
澹台修应该是猜到了这跟价之人是谁。
见愁心中,比照着之前查阅过的请柬名录,心底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但白银楼中不少人,反应却没有这么快,神思也没有那么敏捷,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谁也没想到,在价格抬升至五万之后,竟然还有人跟价。
而且,还一跟就涨了一万!
别说是跟不起价看戏的这些修士了,就是站在隔岸台上的震道人都不由露出了几分骇然的神情。
立在窗前的沈问醒,此刻面色更是猛地一沉,刀锋一般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了起来,径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处投去。
声音,却似从牙缝中磨出来。
“沈、腰!”
“轰!”
此二字一出,白银楼中顿时炸开了一片!
沈腰?
能让沈问醒这般喊出名字来的人还有几个?不就是新任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吗!
乖乖,难怪出得起价啊。
这是妖魔三道的人自己掐起来的节奏啊!
不少人都瞬间明白了过来,但更多的人,却是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沈腰,不由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朝着那边投了过去,希图能一睹沈腰其人。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露面的意思。
依旧是先前的那一道嗓音:“潼关驿一别后,久未见沈少主了。不想今日有缘,竟在此间偶遇,先前不知少主在此,未曾拜会,失礼了。”
平和,柔美。
仿佛浸润着露水,散发着香息,光是听着,就令人有沉醉其间的冲动。更不用说这字句间显露的高位者的风度……
只不过,再有风度的话,落在沈问醒的耳中,都成了刺耳的讥讽。
他那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隐隐已有扭曲之态:“潼关驿今日铁了心,要与我争这《九转天魔心法》吗?”
“少主误会了,我并无与您相争之意,只不过觉得少主所言极是:《九转天魔心法》对我妖魔三道而言,十分紧要,如今在白银楼悬价,已经是辱没了它,我身为如今的潼关驿大司马,又怎么忍心让它因价低而为天下修士看轻呢?”
天下最冠冕堂皇的话,只怕莫过于这一番了!
就是见愁听了,都不由得要暗叫一声“大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银楼中其余人闻得,更是听出了其中暗藏着的辛辣讽刺和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之意!
寻常人都听得出来,沈问醒又如何能听不出来?
他的面色,已然铁青到了极点,原本放松的身体也瞬间紧绷起来,仿佛一张张满的弓,随时会弹射出伤人的利箭!
“这心法残卷,我志在必得!”
“哦?”
窗后那微微扬起的声线里,终于藏了一分笑意。
显然,说话的人在听了沈问醒这一句“志在必得”之后,莫名变得高兴了不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听闻之人,心底微寒。
“原来是我误解了。”
“早先听人说,沈少主不远千里,跋涉而来,是看中了左流已服食业火红莲后的‘红莲之体’,要将其做成顶尖的血仆人傀,乃是‘志在必得’。”
“如今又说要对《九转天魔心法》志在必得……”
她声音一顿,笑意加深:“看来,傀派底蕴深厚,财大气粗,此话不假了。”
“……”
沈问醒的表情,在对方话音落地之后,忽然僵硬了那么一瞬间,连带着周身运转的气息,都有片刻的停滞。
尽管沈腰没有现身,但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她脸上那虚伪又成竹在胸的笑容了。
志在必得……
潼关驿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今天是奔着左流来的。
可今天左流悬价的底价,已经标到了可怖的“十万”,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他执意要得《九转天魔心法》,只怕要与沈腰有一场恶斗。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足够的本钱,对左流“志在必得”?
沈问醒一时只觉得心里面憋了一口气,有心要不顾一切狠狠打沈腰的脸,但理智偏偏又强迫他将这一口气给忍下来。
心内,一时暴怒如焚!
只是站在窗前,他却真的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竟没再接一句话!
——包括跟价!
白银楼,又一次陷入了诡异又紧绷的寂静。
艮山间内。
桌上摆着一只玲珑的素白酒壶,并着两只小酒盏。
薛无救就坐在桌旁,端着酒盏,怎么也喝不下去,看着场中的情况,终是没忍住,叹了一声:“傀派这位,虽是个狠角色,可到底还是差了沈腰一截儿,被拿住七寸了。”
端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也看着外面。
但在听了这话之后,却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转,便勾住了酒盏,用那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边缘,由着新焙的绿蚁酒在盏中晃荡。
然后,缓缓饮尽,并未言语。
薛无救有些迟疑:“这《九转天魔心法》,可有妖魔三道万法根本之说。据传三大老魔能有如今的成就,便是因为当年曾得了这心法中的一卷,钻研多年而有所成。我们是不是……”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空了的酒盏,被轻轻搁回了桌案,发出“啪嗒”地微弱响声,伴着他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合辙之感。
薛无救顿时就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震道人那一句话,想起了这些年来发生在眼前这人身上重重的腥风血雨,也想起了那腥风血雨真正根源……
是啊。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区区一《九转天魔心法》的残卷而已,何曾入得此人之眼?他手中握着的,可是曾搅动过一个时代风云的《九曲河图》啊。
薛无救想起这当中的差距,终于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也不说话了。
外间里,也同样没有半点声音。
自沈腰跟价六万灵石之后,仿佛所有人都熄了争夺之心。就连先前趾高气昂的沈问醒,也在沈腰三言两语之下闭上了嘴。
最后的结果,不言自明。
“六万灵石,再无第二人跟价!”
震道人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强忍着激荡的心怀,满面红光地踏前了一步,朗声宣布了结果。
“恭喜沈大司马,拍得《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一锤定音,再无悬念。
不少先前参与悬价之人,都在此刻发出了遗憾叹惋之声,显然是对自己要此等珍品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离火间内,却是一片安静。
这局面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澹台修一开始的预料,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见愁,忽然道:“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不简单啊……”
不简单么?
只言片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轻而易举就掐住了沈问醒的软肋,将“蛇打七寸”这一个词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见愁甚至猜想,她其实知道沈问醒财力几何,也知道今日会有何人争夺左流。
虽未见其人,但只闻其声,便知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了。
阔别十九洲六十载……
这莽苍大地上,终究还是出了点厉害角色的。
见愁不着边际地想着,望着斜前方那一卷竹帘后隐约窈窕的模糊身影,还是笑了一笑,难掩心中的欣赏与赞叹:“一代人杰,女中枭雄矣!”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2章 来自崖山的出价
女中, 枭雄?
这样的一个用词, 实在有些特殊,透着一种别样的意味儿。
澹台修有些没有想到。
他不由得回过头来, 打量见愁:眼前的女修,看上去从容且恬淡,依旧与先前一般,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觉,甚至因为那由衷的欣赏与赞叹,更添几许难言的夺目。
只不过……
欣赏, 赞叹?
沈腰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女人, 更不用说此刻已经展露出了自己的手段与獠牙。他自问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与地位, 都无法保持心内的平静。
那么, 她怎么就能以这样一种姿态来评价沈腰?
第一次,澹台西忽然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了眼前这尚且不知名姓的女修的身份和性情,一时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看不穿, 想不透。
看似普普通通,实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极端的神秘感。
一时间,他有些难以收回目光,神情中也带了几分恍惚的探究。
见愁回眸, 便瞧见此番形状,一猜便知道自己这态度似乎的确过于平静了些,但要掩饰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
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她微微抿唇:“澹台公子不这样觉得吗?”
“倒也不是。”
澹台修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 见她这样自然, 半点没有心虚,反而越发地好奇和迷惑起来。心里的直觉已经在告诉他,这女修绝不简单。
“似沈腰这般厉害的修为与手段,的确当得起这两句评价。可惜,竟没一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来历,委实神秘了些。”
这一点,见愁也听说过。
东南蛮荒本就是个群魔乱舞之地。
信奉邪魔道的人,各有各的来历和故事,各自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如沈腰一般成名便在潼关驿,且还半点根底没泄露的,压根儿没有一个。
她仿佛是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
神秘,强大,且有老练的手段。
见愁其实隐隐然有一种预感——十九洲说大很大,但说小也很小。她跟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沈腰”,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是敌,是友?
一切都还不清楚。
如今么……
她眼帘垂下来,遮掩了目中倾泻而出的精芒,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归有一日是能知道的。比起沈腰,我更好奇的是其他几位……”
“其他几位?”澹台修不解。
见愁一指放在桌上摊开的《智林叟日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或明或暗的名字:“不知道澹台公子有没有注意到,方才三十多件珍宝的争夺中,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大部分人已经出过了价,说过了话。唯独五个雅间例外——”
“嗯?”
澹台修一下感兴趣起来,心底微微一动,也就意识到了见愁想要说什么,于是走了过来,站到了桌旁,低头向那摊开的折子上看去。
“这我之前倒是没注意,五个雅间?”
“对,五个。除开澹台公子您自己这雅间不算的话,还有其余的三个。其中两个雅间在顶层,一个雅间在我们下一层。”
见愁点了点头,顺手将折子推了过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澹台公子说,白银楼请柬发了出去,如今来了的人名字都亮着。并且,澹台公子认得的人,应该蛮多吧?”
嘶!
真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完见愁这话,澹台修已是忍不住刮目相看了:如此缜密周到的心思……
“你是想让我辨认,看看这几个没出价的雅间里,到底都是谁?”
“澹台公子料事如神,的确如此。”见愁恭维了一句,“虽则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左流而来,但对前面的东西都不感兴趣的人,必是对左流志在必得。这些人,都算是公子的对手吧?”
其实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毕竟澹台修想与那个傀派少主沈问醒作对,且还对左流有些兴趣。
她说的也不算不对。
眼下前面三十多件珍品已经结束了争夺。
得到心仪之物的修士们,大多喜笑颜开,也有一些认识的开始串门相互道贺;场中的气氛,也因为先前交锋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和傀派少主沈问醒,热度犹在,尚未冷却……
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雅间,依旧像没人一般,静悄悄的。
在这样热闹的白银楼中,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又十分地突兀。
澹台修回想了一下,细看见愁推过来的这一份名录:“我认得人,的确不少,方才出价之人各自是什么身份,大约也有数。除我之外,还有三个人的话……”
话说到这里,他眼神已猛地一凝,精光毕现!
见愁眉梢顿时随之一跳:有结果了?
还真是有了。
澹台修伸手一指:“你看这里,这三个。”
“清鸣山庄,故纸居士;逍遥谷,莫远辰;还有……”
见愁看了过去,便将这名字念了出来,只是念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却终是没忍住,心惊了一把。
“解醒山庄,薛无救?!”
不就是前两天在夜航船外面,为她背了黑锅的那个“紫衣剑侯”吗?
她没记错的话……
“此人,似乎是……”
“不错!”
澹台修先前也是忘了看这份名录,如今看了,才算跟着见愁一起惊心动魄了一把。此时此刻,他面上已经挂上了几分古怪的笑容。
“白银楼请剑皇,剑皇没来;可与剑皇交好的紫衣剑侯却来了,而且至今还没动静……”
他是自己要来的,还是代表着曲正风来的?
来,又是想要干什么呢?
这一瞬间,见愁竟难以捕捉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至今不知道曲正风叛出崖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对崖山存有那么一点旧情分,更不清楚这个紫衣剑侯薛无救,到底为何到来,又会对她今天的目标产生什么影响。
见愁想不透。
眼下距离白银楼压轴悬价开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慢慢思考了。
索性干脆不想,直接发问:“薛无救是名声在外,身份也敏感。但剩下的这两位呢?”
剩下这两位?
澹台修的目光移到了这两个名字上,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冷意,竟道:“这两个人,就更有鬼了。”
“有鬼?”见愁心一跳,讶异,“这二人有什么问题吗?”
“仙子不知,清鸣山庄的故纸居士与逍遥谷的莫远辰,一个如今虽有元婴期的修为,但多年难进寸步,眼看着就要到寿数,所以他死命地闭关,希图能在寿数尽时突破。这样惜命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左流浪费时间来白银楼?”
澹台修一面说话,一面摇头,又用手指敲了敲后面“莫远辰”三个字。
“剩下的这个,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逍遥谷,是个行遍四方的浪荡子。明日星海之中,倒没有太多与此人相关的传闻。按理说,不像是会理会白银楼这请柬的人。”
竟然这般?倒是有些意外。
见愁略一思索,便嘀咕了一句:“似乎不该来的来了,不会来的也来了……”
“是啊,只不过……”
他可不会认为事情会有这么简单。虽然不知道智林叟这名录是怎么制成的,但猜也知道多半与请柬的特殊性脱不开关系。这样以来,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谁知道,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是人,是鬼?
这话没说完,怕还藏着点深意。
见愁下意识地皱了眉头,思索片刻,正待要抬头细问。
可没想到,也是时间凑了巧,白银楼中先前响起过的黄钟之声,再次响彻!
“当——”
每一次钟声敲响,都代表着下一件珍品即将登上隔岸台。
而这一次,显得格外不同一些。
钟声响起的刹那,先前还热热闹闹的白银楼,好似被一场大风吹卷而过,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青天白日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森冷。
水晶宫似的白银楼,将陈旧的、灰黑色的隔岸台围拢,犹如一圈华丽的堡垒,而窗前的每一个人,都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隔岸台。
宽阔的高台上,先前纤柔细弱的美人们,已经悄然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列披着斗篷的黑袍修士,大大的兜帽扶了起来,将他们的面容都隐藏在阴影中。
严肃,沉冷。
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中,如此的形容与打扮,竟让所有人感觉到了几分阴森。
上方的见愁一看,瞳孔便猛地缩了一下。
夜探过夜航船的她,不会认不出来:此刻隔岸台上出现的这些修士,正是当夜地牢之中的那些修士!
从衣饰到气息,莫不一致!
先前下去不知处理什么事的震道人,也再次走了上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看起来似乎热情了许多。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整张脸都紧绷着,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毕竟,前面所有,都可以说是添头,最后这场才是正菜,紧张在所难免。
“又让诸位久等了。”
震道人再次站到了隔岸台的最中央,朝着四面拱手。
“前面三十余件珍品,各自已有合适的归宿。不过,老朽也知道,在座的列位,今天会来到这里,为的其实都是这最后的一件——压轴悬价!”
四面无声。
澹台修已转身望着隔岸台,侧立于桌案旁的见愁亦用手指,悄然扣紧了桌案的边缘,注视着正在说话的震道人。
“白银楼素来有白银楼的规矩,压轴悬价,想必诸位早有耳闻。”
“悬价之物,经本楼鉴定,必定在某一方面拥有极高的价值,所以有悬价的底价,并且每一次压轴悬价,都会制定独特的规则。”
“本次悬价,底价十万!”
十万。
纵使众人其实早都看过悬价名录上标注的数目,此刻亲耳听到,也依旧难掩那种震撼与无言之感。
光是这底价,早不知将多少普通修士拦在了门外。
场中,依旧没有人接话。
震道人环顾四面,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知道,来到这里的都是大人物。而他们,此时此刻都注视着他一个人。
只不过,该说的,依旧要说。
“除此之外,本楼此次悬价的独特规则,也已制定完成。”
“本次悬价,主要采取守擂制。白银楼为守擂一方,从夜航船派出三位修士;出价最高者,可以派出不超过三位修士挑战,全胜者即可得到悬价之物。”
“如若挑战失败,出价次者将会获得挑战机会;再不胜,则本次压轴悬价流拍。”
震道人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正常宣布规则。
但他这话一出来,尤其是“守擂制”一出来的时候,整个白银楼中,立刻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什么?”
“不会吧,白银楼疯了吧?还有这样的规则?”
“竟然只是得到一个挑战的机会……”
“这难度实在太高了,明摆着不是我等能参与进去的范畴啊。”
“谁说不是呢……”
……
先前还安静的白银楼,眨眼又吵吵闹闹一片,许多修士并不像见愁一样在五行八卦楼花了大价钱买消息,这会儿听了规则,全都感到了意外,甚至无法理解。
这里面,也包括澹台修。
听见十万,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没关系,爷有钱。
可是……
守擂?
还要派出三个修士击败夜航船派出来的修士?!
开什么玩笑?
这是悬价还是打架?
不早说有这种规则,他今日刚来的时候,因为在白银楼外遇到了见愁,早把他那一群仙女魔女姐姐们赶回去了啊!
要灵石,我灵石贼多啊。
要人?
天,我他娘现在上哪儿给你找去?!
澹台修简直傻了眼,站在窗前,想起自己要与沈问醒作对的计划,差点气出病来,一瞬间已是面沉如水。
旁边的见愁见状,却是有些意外。
澹台修这样子,看起来竟是对这规则半点不知啊。难道是先前并未去五行八卦楼打听过?
“澹台公子之前并不知道有这规则吗?”
澹台修面色依旧难看:“我自负对白银楼了解深厚,悬价的规则虽每次都在变,但总归脱不出那几样。却没料想他们今日会定出这般的规则来!”
还真的是不知道!
见愁一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但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在她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念头,就忽然冒了出来。
澹台修并未提前得知白银楼此次的规则,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准备并不如他自己计划中的那么充足。
钱,她相信澹台修有;
但另一个方面,只怕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这不是天赐的良机吗?
见愁缺什么?
缺钱!
澹台西缺什么?
缺人!
而他们的目标,都是左流。如果说……
这一瞬间,见愁原本平静的心底,生出了几许波澜,继续滚烫,只是她打量了打量澹台修如今冰封的面容,终究强行将这提议的冲动暂时压制了下来。
不,暂时还不能提议。
她只清楚自己的实力与战力,但澹台修的底细她还不清楚,更不用说夜航船要派出来的三个元婴期老怪了。
如果连对手的实力都不清楚,就这样急急地暴露自己目的,焉知会否出事?
等。
还要再等。
见愁暗暗告诫着自己,收敛起了脸上因为看到机会而露出的些许破绽,不动声色道:“白银楼最后这擂台的规则,着实有些蹊跷,说不准还有什么变化,澹台公子也不必心急,不如看看再说。”
这一句话,平静而且温和,仿佛带着点镇定人心的力量。
澹台修听了,琢磨着那“蹊跷”二字,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能无奈地摇头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倒也有点解决的办法的。不过你说得对,还是先看看再说。”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了。
场中这最新公布的离奇规则而起的骚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
震道人仿佛也能对众人的心情想法感同身受,宣布完了之后,就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语。
直到周遭的声音小了下来,他才郑重其事地重新开口,并且,第一句话,就成功地让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为之一空。
“本次悬价,非物,乃为一人——姓左,名流!”
“此人来自左三千,曾在左三千小会上一战成名。”
“六十年前,我明日星海承天之运,得业火红莲降世,引得群雄相争。可谁能想到,最终竟被此人捷足先登!凭借着业火红莲之力,此人也一举突破至元婴,我白银楼折损了数名修士,才将之擒获。”
“如今,经楼中修士查探,其体内尚有大半红莲之力未经炼化,可为人所用。”
“哗!”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又是一阵悚然。
也就是说,左流仅仅炼化了业火红莲小半的力量,就直接飙升了一个大阶的修为!那么剩下的大半,又能让他提升到什么境界?
不少明白轻重的人一想,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变得火热起来。
震道人对众人这般反应,自然满意。
只不过,他也很清楚,左流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只是剩下的那些部分,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知道的,自然清楚;不知道的,也不算白银楼本次的目标。
所以,震道人没有多话,直接道:“想必最后这一件压轴悬价之‘物’,大家等待已久,老朽就不想废话多卖关子了。现在,就请夜航船三位守擂修士,带左流出来,与众位一观!”
无数人精神立刻为之一震。
他们今天会在白银楼,可大都为着左流这个“噱头”啊!明日星海沸沸扬扬地吵了这许多天,可一直都只闻左流之名,未见左流其人。
现在,可算是要一睹真容了。
耐得住性子的修士,还能勉强安然地坐在窗后观望;耐不住多少性子的,已经毫不犹豫站到了窗边,甚至伸长了脖子朝着外面探看。
依旧是隔岸台,依旧是击掌三声,依旧是先前那一座法阵。
只是这一次,冲涌出来的光芒,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仿佛一层血雾,将隔岸台笼罩。
片刻后,三道冷肃沉黑的身影,伴着一只黑铁囚笼,同时出现。
一身利落劲装的梁听雨,右手抄着一把鸳鸯钺,左手则挂着一段黑铁锁链,面无表情地站在最中间。
在她左边,是个秃头和尚。
身形魁梧,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老粗的一串佛珠,皮肤黝黑的右手持着一根齐眉高的铜皮铁棍,凶相毕露,没有半点慈悲相地立着。
在她右边,则是个干瘦青年。
宽敞的黑袍一盖,不仅没有遮住那一身嶙峋的瘦骨,反而显出一种伛偻的骷髅姿态;过于瘦削的面颊,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森,浑浊的眼底也没有半点亮光。
但偏偏,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竟异常地修长纤细,骨肉匀停,完全不同于其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三人一出现,场中见多识广之人,就已经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梁听雨作为夜航船新近上位的祭酒,自不用说,狠人一个;剩下的这两个,在明日星海可也是鼎鼎大名的凶徒啊!
秃头和尚,据闻出身北域禅宗势力范围内的某佛寺,人称“恶僧善行”,“恶僧”是称号,“善行”则是其原本的法号,不可谓不讽刺;
骷髅青年,则凭借一手玩镖的好本事,闻名星海,姓冷名光,性情残暴而好杀。
所谓的三位守擂修士,难道就是这三人?
不少原本对左流尚且有些想法之人,在辨认出这三人身份的一瞬间,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但有更多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说,这一刻他们更关注的,并非是这看似陪衬一般出现的三人,而是位于三人身后那一只一人多高的囚笼!
天光下,隔岸台上,一座深黑色的囚笼。
被囚禁于其中的青年,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旧袍,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已经覆盖了不少脏污。
甚至,还能隐隐看见前不久被擒时留下的伤痕与干涸的血迹。
他浑然无所谓一般,背靠着囚笼一侧,箕踞而坐,一张脸却抬起来,目光慢慢地掠过了整个白银楼的上三层。
有的开着窗,有的依旧垂着竹帘;
有的窗前有人正在看他,也有的窗前瞧不见半个人影,但那种审视货物一般的目光,却透过竹帘,深深地烙印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左流其实麻木极了。
他一扇窗一扇窗地看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看到什么,还是不想要看到什么……
一扇窗,又一扇窗。
目光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回到原点。
什么也没有。
这一瞬间,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光芒熄灭了,犹如死灰;但同时,神态中却偏偏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样细微的神态,是如此地矛盾,又如此地不起眼。
在场之人,几乎没有一个注意到,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读懂。
但身处于离火间的见愁,在隔着竹帘,触碰到他眼神的刹那,感觉到了一股从四肢百骸之中涌上的揪心!
真的是他……
当日在东海附近偶遇夜航船大船时,她竟真的没有看错!
一模一样的囚笼,一模一样的身影。
可是,当初的那个好歹也算意气风发的左流,哪里去了?竟成了眼前这样颓丧模样,行尸走肉一般……
或许是个表面上插科打诨的家伙,可见愁永远无法忘记,在接过她递去的崖山令时,他眼底那忽然璀璨的华光……
崖山门下。
这四个字,就这样慢慢地从见愁的心底浮了出来,绵绵密密地扎着。
方才,他眼底的光亮,是在希冀着什么?
方才,他神态中的安心,又是在为什么庆幸?
不知觉间,她已经缓步走到了窗前,就这样定定凝视着下方那囚笼中的身影,将拢在袖中的手掌掐得生疼,也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心底,陡然间充斥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见愁压之不下。
但与此相反的,却是场中的气氛。
在经过最初那一瞬的凝滞之后,转瞬间便冲破了高点——此刻左流的修为已经被禁锢,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查探到他此刻的修为,还有他眉心祖窍里那一团尚未炼化的业火红莲之力!
甲子闭关,金丹化婴!
尚且只是这业火红莲之力的小半,这左流,简直走了狗屎运了!
无数人又是眼红又是嫉妒,更生出了无尽的贪婪之心来,连带着看着左流的目光,都变得充满了敌意与不善。
离火间斜对面,傀派少主沈问醒的一颗心,更是瞬间炽热了起来。
因为戴着半张面具,外人窥看不到他此刻具体的神态,但那陡然明亮的双眼,却将他志在必得的野心,昭示得一干二净!
震道人在下面打量了一圈,见着沈问醒这目光,心里便有了数。
眼下这气氛,根本用不着他再花力气去调动,所以直接就站了出来,宣布悬价开始:“按规矩,底价十万灵石,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万!现在,对本次悬价之物有兴趣的同道们,可以开始出价了!”
这一刻,见愁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呼吸都为之一紧!
她根本不怀疑场中下一刻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价声——这样的场面,在先前已经见得太多太多了。
但诡异的情况,偏偏发生了。
震道人这话出口之后,竟没有一个人叫价!
每个人,都在相互打量,迟疑,揣测。
十万绝不是个小数目。
方才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也才不过喊出了“六万”,如今一个身怀红莲之力的左流,虽的确令人垂涎,但真要狠下来出价,还是要点魄力的。
更不用说,还要考虑考虑旁边那三个守擂的。
就算出得起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本事解决掉这三人。
整个白银楼,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极限的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静止不动。
这场面,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但是很快,一声犹带着几分兴奋与激动的大笑,便打破了僵局:“稀奇稀奇,真是稀奇,竟然没有人出价!看来,这左流,注定归我沈某人了!”
沈问醒!
还是他!
众人都知道,他先前曾在《九转天魔心法》之争中出过价,可算是阔绰至极。如今,敢说出这样的话,绝对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而沈问醒下一句话,也的确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傀派出价二十万灵石!”
“想必大家都能猜到,今日我来白银楼,不为别的,的的确确单单因为这个身有业火红莲的左流。”
“傀派在妖魔三道,略有几分名声,还望诸位朋友,给个薄面。”
“二十万,绝非我傀派极限,谁若要竞价,我沈问醒奉陪到底!”
好大的口气!
好强硬的态度!
但这个出价,也是实打实地敲得人心跳加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明沈问醒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嚣张至极,甚至惹人生厌。可在这一刻,竟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吱声儿!
就连站在见愁身侧的澹台修,也一语不发。
只是捏紧了拳头,面上阴晴不定,却紧抿着嘴唇,似乎在考虑什么。
这样的发展,大大出乎了震道人的意料,他等了一会儿,依旧没人跟价,便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咳,沈少主出价二十万灵石!列位同道,还有人要跟价吗?”
“……”
依旧一片的静默,先前曾与沈问醒争《九转天魔心法》的沈腰,这时也没有半点跟价的意思。
沈问醒顿时就大笑了起来。
不枉他刚才放弃了《九转天魔心法》,看来沈腰这臭婆娘到底还算识趣,没准备跟自己争左流。
这样一来,剩下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心中得意极了。
虽带着面具,但那半张露出来的阴冷面容上,也不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竟直接不客气地喊道:“震道人,还在等什么?如今出价的只有我一个,还不宣布悬价的结果吗?!”
震道人的面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
他的地位的确不如沈问醒,但毕竟是炼器宗师,且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对方直呼其名的态度,未免也太趾高气昂了一些!
但白银楼的规则就摆在这里,他只好跟着强笑。
“要知道,本次悬价,出价最高的不一定就能获得拍品,出价次者也有机会,真的没有同道要再出价了吗?”
不甘心地再次喊过一嗓子,周围依旧一片安静,震道人终于放弃了。
“既然如此,那我宣布——”
在他拉长的声音里,澹台修的目光明灭不定,见愁的眉头已经皱得死紧,沈腰的唇边则挂上了莫名的微笑……
艮山间内,薛无救发出了一声难言的叹息,并且看向了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
这一刻,沈问醒双目已经泛红,脸上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但也是在这一刻,一道温雅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
“且慢!”
算不上急,也说不上缓,隐隐约约间有一种舒缓之感,分明是横□□来打断,极为突兀的一句话,可听上去竟极其自然!
所有人顿时一愣。
震道人也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来,循声望去:那声音,是从顶上这三层第二层的一扇窗中传来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雅间里,应该是清鸣山庄那位闭关已久的故纸居士。
只不过,在他瞧见窗前那一道人影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
奇怪。
印象中那一位故纸居士,有这么年轻吗?还是修炼已有所成,修过了驻颜术呢?
没错。
出现在窗前的,竟不是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而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绘着淡墨山水的雪白长袍,赋予他一种独到的文雅与沉稳,仿佛吸收了水之灵,山之势。
剑眉星目,气质卓然!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生迷惑:这人是谁?明日星海有这一号人物吗?
唯独离火间中的见愁,霎时间瞳孔剧缩!
这不是当日她夜谈夜航船时遇到的那个四指修士,又是何人?!
这人,竟光明正大地站了出来?
见愁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忌惮,只觉得今日事态的发展离奇极了。
另一头的沈问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着悬价结果将出,忽然来了这么个人打断,想也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脸上的笑容,连带着好心情,眨眼消失一空。
语气,重新变得阴沉冰冷。
“这位朋友,‘且慢’二字,可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喊的。”
“还请沈少主放心,如此简单的道理,自不用您来教。”
那白袍修士站在窗前,朗朗然地一笑,面对着身份极高、性格暴戾的沈问醒,竟浑然没有半点惧色,言语间甚至还透着一种颇不在意。
“只不过,少主区区二十万灵石,便想葬送我左三千一天才修士的性命,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痴人说梦?!
若说先前这人说话前还是“颇不在意”,待得这四个字一出,已经是完全不掩饰的轻蔑与冷笑了!
无数人简直都被他这话给吓住了,沈问醒更是陡然间杀意炽盛!
但那白袍修士,却依旧视若未见。
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风度翩然,只上前一步,向着周围一众修士拱手,露出一个纯善且貌似没有半点威胁的笑容——
“诸位有礼。在下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白寅,奉命前来,出价百万。左流小友于我崖山而言,事关重大,还望星海共妖魔道诸位道友,能给我崖山一个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