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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静了。

    隔岸台上, 震道人险些摔了个趔趄;

    囚笼旁边,梁听雨陡然间握紧了手中的鸳鸯钺, 如临大敌;

    囚笼之中,原本无精打采的左流, 却是浑身一震, 终于重新将头抬了起来, 眼底忽有几分泪光涌动……

    崖山。

    多么简单,又多么耳熟的两个字?

    在鱼龙混杂、消息遍地跑的明日星海,你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见它,你对它似乎也很“了解”:从上古以来诸多史家的下载猫, 从种种功法典籍的名录里, 从南来北往修士的口中……

    于是你开始知晓——

    它源远流长,它底蕴深厚,某种程度上, 它甚至拥有着连昆吾都无法匹敌的声望!它的存在,仿若十九洲最中正的一条脊梁,也恍如十九洲万千宗门头顶上最巨大的一片阴影!

    真正的名门, 真正的巨擘!

    昔日不过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可当它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尽管只是一个人,一番话, 露出那么小小的冰山一角……

    可场中, 已有无数人感觉到了窒息, 仿佛连鲜血的流淌都要为之停滞。

    如此突兀地出现,如此直白的宣言,如此单枪匹马的胆气!

    尽管其实每个人都在心底猜想,崖山和昆吾,也许会用某种手段,涉足到今日白银楼左流悬价的争夺中。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猜到,竟是这样的发展!

    包括,同在此时此地的另一位崖山门下——

    见愁都快不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了,她此刻已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斜下方卓然而立的那一道白袍身影,脑海中却一片的混乱。

    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

    这货竟然是崖山门下?而且还是自己的师弟?

    开什么鬼玩笑……

    见愁嘴角都跟着抽了抽,只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她可没忘记自己与这四指修士的几次碰面:头一次是在那五行八卦楼中,当时便觉得对方不俗;后一次是在夜探夜航船的时候,她……

    当时的场面,眨眼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当时根本就没想过与自己同时夜探夜航船的会是什么好东西,更不用说是“同门友军”了。

    所以,在遇到危险的那一瞬间,她好像……

    直接卖了对方。

    虽然最后她也没能救出左流,但站在对方的角度,那一晚发生的种种变故,想必给对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如果对方没有假冒身份,这……

    可就尴尬大了。

    想明白这些的见愁,脸上的表情已经精彩至极地变换了几轮,最终竟有些微心虚,又有些无奈。

    对面的白寅,就站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一身白袍,这风度,的确与当初的曲正风,还有那一位自恋至极的四师弟沈咎,有几分奇妙的神似。

    崖山的名,可从来不是谁想冒就敢冒的。

    更何况,见愁别的不记得,对那两位云游在外一直无缘得见的师弟,还是有印象的。

    一位是五师弟白寅,修道约有五百年;

    一位是七师弟余知非,修道则仅三百五十年。

    所以,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她的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白袍四指修士,十有八i九真的是那一位游荡在外的五师弟白寅。

    出价百万,代表崖山而来。

    见愁的思绪,一下变得纷飞了起来,心头却又格外多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青峰庵隐界,一朝坠入极域。

    眨眼忽忽六十年已去,又因神识印记有改,无从与任何一位故人取得联系,更别说师门。如今骤见崖山门下之面,却在此情此景之下……

    上一刻,她还心悬一线,为沈问醒的出价而担心,思考着要如何说服澹台修与自己合作,一起拿下左流。

    这一刻,一切一切的担忧与困局,竟都不复存在了。

    纵使她未能联系到崖山,纵使崖山并不知她已归来,纵使此地实乃是崖山势力涉足最浅的明日星海……

    又如何?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崖山,永远是她,是所有崖山门下,最坚实的一睹后盾!

    心底,忽然便有一股脉脉的暖流淌了出来。

    见愁的唇边,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带着几许轻松的笑容,温和从容里,有一种沾着烟火气的暖意。

    只不过,场中其他人,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崖山”两个字,白寅说出来,是轻飘飘的,但落在众人的耳中,压在众人的心头,却沉得好似一座大山。

    有脑子的都清楚:此次白银楼悬价左流,根本不是业火红莲这件事那么简单。左流的存在,可关系到崖山那一位失踪大师姐的下落,而且还隐隐约约能牵动崖山昆吾两大巨擘之间暗流涌动过的关系。

    所以,他们早先猜测,崖山与昆吾,今日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也许是提前从夜航船手中抢人,也许是暗中派人来疏通,甚至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来施压……

    可没有一个人想过,会是这样的的方式。

    孤身一人!

    出价百万!

    还直接表明了自己崖山门下的身份,并且看似谦逊有礼地请求在场之人给个“薄面”。

    薄面?

    无数修士这会儿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颤,甚至脾气爆点的早就在心里把白寅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薄面你全家!

    出价百万不说,连崖山这种巨擘都搬出来了,还“薄”个鬼啊!

    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给这面子?!

    若不是顾忌着崖山威名太大,此人又声称自己乃是扶道山人那老神棍的弟子,众人早就扑上去三两口咬死他了!

    可偏偏他们不能。

    毕竟人家说的这话,跟先前傀派少主沈问醒说的话一般无二啊,只是出价高了点,面子大了点而已。

    无可置喙!

    崖山这一手,出得虽说出人意料,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阳谋啊!

    “不愧是崖山……”

    另一雅间内,沈腰凝视着白寅那卓然而立的身影,终是没有忍住,感慨了一声。那丰润的唇畔,终是溢出了一缕意味难明的微笑。

    “现在可有好戏看了。”

    出价百万,真假姑且不论,反正是不会有人再敢出来叫价了。

    原因很简单——

    这样数额巨大的灵石,对于妖魔三道来说,都称得上是“恐怖”了。为了一个左流,几乎倾尽整个宗门之力,是绝对划不来的。

    那么接下来……

    沈腰那婉约的秀眉一挑,眼底掠过灼灼的光华,竟然主动起了身,笑了一声道:“真是令人意外,竟然能在星海,得闻崖山之名,得见崖山门下风采。我潼关驿自问并无与崖山一争之力,与其螳臂当车,不如主动退出,便不再出价来凑这回热闹了。”

    白寅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头一个表明态度的,竟是沈腰。

    但他岂是寻常人?

    略略一想,也就知道这不过是句卖崖山面子的虚言:要出价,沈腰早就出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争左流的心思。

    只是他虽清楚,却也没有必要揭破。

    毕竟如今这场合,能给崖山几分面子,总好过不给——虽然,他并不在乎对方给是不给。

    所以,他只不动声色,回以一笑:“多谢沈司马理解,白寅承情了。”

    承情了就好说。

    沈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没再多言,只道祝他顺利,颔首敛衽还礼后,便重新坐了下来。

    有了她这个“表率”,场中哪里还有人看不清形势?

    除非此刻昆吾的人出现,再来横插一脚,不然哪里有人能高得过崖山这出价,驳得了崖山的面子?

    震道人也算是个有眼色的。

    眼见场中再没有人出身,也知道根本不会有人再出价了,索性满脸赔笑地走了出来,向着白寅拱手。

    “百万灵石这般的天价,想必不会有人再跟价了。恭喜您,现在只要您能赢得擂台之战,便可以带走左流了。不知,您这方,由谁出战?”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再次变得火热起来。

    出价固然激动人心,但白银楼这一次特意改变过的擂台战规则,才是真正的看点。尤其是,当获得挑战资格的一方,变成眼前这来自崖山的白寅之时!

    对崖山即将派出的阵容,他们可是十分期待!

    只不过……

    白寅听到震道人这一番话,却是心中无奈。

    崖山的势力,本就极少涉足明日星海。

    这些年来,因为某个人的原因,不仅没有继续深入,反而不断地朝着外面撤出力量。

    加之今时今日,已不方便再派太多人来星海,所以他找来的帮手,并非同门。

    而是……

    一个极为不靠谱的家伙,一个时辰前刚给自己发来了消息,说在碎仙城走迷路了,现在还没找到白银楼的位置!

    白寅还能说什么?

    他心里面是苦笑了一声,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竟直接飞身而起,翩然似鹤,直接落在了隔岸台上。

    “白某人这边出战的朋友,尚未赶到。所以,便先由在下,来领教领教吧。”

    “哗!”

    所有听闻此言之人,顿时炸开了锅。

    “不会吧?”

    “他是一个人?”

    “真他娘的够胆!”

    “难道想一挑三吗?”

    ……

    甭管先前是什么态度,现在都惊讶得不行,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猜测一定是出了事,也有的人对白寅的实力感到好奇。

    薛无救便是后者。

    艮山间内,他饶有兴味地伸手支着自己的下颌,盯着已落到场中的那一道身影,笑着问身旁人:“你这师弟外出游历的时候,才刚突破元婴,现在也元婴后期了。诶,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在你手底下,好像连一场都没赢过吧?”

    依旧是先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

    但这时候的曲正风,已经移步到了窗前。负手而立,织金的黑袍一衬,更显得身躯昂藏而挺拔。

    在望向场中白寅的那一刻,他久未生波澜的眼底,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紧抿的嘴唇,略略送了一线,竟是极为难得的一声笑:“难道你印象里,还有谁赢过我哪怕一场吗?

    “……”

    薛无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甚至有一种给自己两巴掌的冲动。因为,搜遍记忆,他才恍惚地想起:

    崖山那些个可怜的“师弟”们,从来都属于被“蹂躏”的一方。

    赢?

    那是不可能的!

    曲正风,当初可是崖山困兽场当之无愧的“不败梦魇”!

    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

    薛无救咬牙切齿,有心要找曲正风理论上两句,但一转过头来,才发现,对方说完了那一句话之后,已经重新归于了沉默,只是凝视着下方的隔岸台,神情竟有些恍惚。

    下方,白寅就站在隔岸台的正中。

    他前方,是囚禁着左流的牢笼和那三个来自夜航船的守擂修士,其中那个瘦如骷髅的青年,当先迈步走了出来。

    一张阴沉惨淡的面目,也不说话,很快就停在了白寅身前十尺之处。

    不必说,这就是第一战的对手了。

    白寅甚至还知道,对方叫“冷光”,嗜杀成性,手段残暴,且种种术法奇诡异常,非寻常人能捕捉。

    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没有半点的畏惧和紧张。

    高高的隔岸台,无限地接近着苍穹,抬头就能看见往晴空与白云。这样的感觉,何等地熟悉?

    像极了崖山灵照顶上,那一座被无名铁剑撑起的三十丈高台——

    一股汹涌的战意,忽然就这么升腾而起,填满整个胸臆。

    掌中丹青剑,已蓄势待发。

    白寅目视前方,想起这近百年游历的种种,只豪气万丈地一摆手:“久未拔剑,只怕是手生了些许,还望兄台不吝赐教!”



    拔剑——

    崖山, 拔剑派!

    在白寅此话出口的一瞬间, 所有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脑海中几乎齐齐冒出了这些字眼,同时忍不住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为左三千巨擘级的宗门, 崖山享誉十九洲已久。

    但是,但凡对崖山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 在提到崖山的时候,都不得不提到崖山门下弟子之中一个重要的派别, 那就是传说中的“拔剑派”!

    一言不合, 拔剑相向!

    没有什么问题, 是一场战斗解决不了的。

    他们永远是崖山最好战的一拨人, 也是崖山战力最强大的一拨人。仿佛不知道什么是退缩, 也从不畏惧, 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信条, 但也坚信着自己手中的剑。

    崖山的历代掌门,历代长老,少有几个不是拔剑派出身。

    就是如今颇受左三千诟病的中域执法长老扶道山人, 当年也是拔剑派出身。一把“无”剑,挑遍崖山, 虐遍昆吾,几乎全无敌手!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林叟, 曾与人玩笑:崖山门下, 十有七八都是“拔剑派”, 剩下的那“二三”, 只是还没跟你拔剑罢了。

    谁也不知道,白寅原本到底算那“七八”还是那“二三”。

    但在他口中这般轻描淡写地道出“拔剑”二字之时,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相信了:如此拔剑,唯有崖山!

    又一个拔剑派啊!

    活生生的,在眼前的“拔剑派”!

    这一刻,所有人都期待了起来:期待着看到传说中“拔剑派”的风采,期待着窥探到白寅实力几何,期待着一场……

    精彩的战斗!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灼然而有光彩的。

    离火间内的见愁,却一下有些恍惚。那“拔剑”二字,竟似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竟一下将她拉回了当初刚入门的时候,面临着来自剪烛派的刁难和挑衅……

    拔剑台上,悍然拔剑。

    那时候,她才刚突破筑基期,对一切懵懵懂懂;那时候,还没拥有任何一把剑,当然现在也没有;那时候,“拔剑”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其实还不很明白……

    如今么。

    见愁望着隔岸台上的白寅,唇边的笑弧,终于抑制不住地飘荡了开去,晕染出一片久违亲切的慨叹来。

    现在,就来看看这一位五师弟,算不算一位合格的“拔剑派”好了。

    “夺命镖冷光,向来是星海亡命之徒里一流的人物,如今竟也为夜航船效力了。真是有些令人意外……”

    一旁的澹台修,在看见崖山插手后也轻松了下来,还询问见愁。

    “仙子觉得,这个白寅,能赢吗?”

    白寅毕竟不是曲正风。

    他在外云游多年,也甚少参与崖山的一应事务,所以虽然修为不低,但并未与曲正风一般,早早就扬名十九洲。

    场中所有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修为,无法评判他的战力。

    但要说能不能赢?

    见愁自然想起了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所见:修为深厚,精于剑道,而且反应速度绝对的一流,要对战此刻台上的冷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微微地一笑,口中却道:“打架的事情,我不很精通,澹台公子可算是问错人了。”

    “哈哈,是吗?”澹台修却也不恼,笑了一声,也叹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他一个,至少应该能打两个的。”

    评价这么高吗?

    见愁眉梢一挑,也不发表什么更多的意见,只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澹台公子猜得是对还是不对了。”

    所有人,拭目以待。

    宽阔的隔岸台中央,已经空了出来。

    白银楼的震道人、夜航船祭酒梁听雨、恶僧善行三人,都已经退到了隔岸台的最边缘看着。一同被移到边缘的,还有困着左流的那黑铁囚笼。

    白寅掌剑,丰神俊朗,与枯瘦似骨的冷光相对而立,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的修为不算高,如今也就是元婴中期。但这些年一个人游历在外,历过了不知多少危险,加上早些年早崖山困兽场被完虐积累下来的惨痛教训,白寅的战力,绝对是高过一般的同级修士的。

    此刻他略略一扫,也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冷光的修为。

    这一位在星海凶名赫赫的“夺命镖”,从修为的境界上看,与他倒是一模一样,也是元婴中期。

    单单看这个的话,也许会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只不过……

    白寅微微眯了眯眼,掌剑的五指悄然握紧,在这一个蓄满势的刹那,瞬间拔剑!

    “铮——”

    丹青剑出鞘!

    “呼啦!”

    这一瞬间,竟然有成百上千道水痕墨气随剑而出,有如被狂风吹卷的绸缎,淹没了小半个隔岸台。

    不必说,又是名剑一口,绝非凡品!

    楼中无数人见之,心生震慑,无比艳羡;但此刻位于白寅对面的冷光,就没有功夫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冷光绰号“夺命镖”,是星海很有名的杀手。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害怕他。因为他虽然仅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却往往能够暗杀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人,最强的战绩,莫过于当年刺杀了一位出窍期的老怪。

    潜伏,阴毒如蛇,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这都是他的优点。

    所以,很多时候冷光喜欢称自己为“刺客”,一名绝佳的刺客。

    今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场合,四下都没有任何的遮挡,无疑,绝非利于他发挥的场合。

    但冷光不认为自己会输。

    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他的谨慎,足以逼疯每一个对手,即便对面是崖山门下。

    只可惜,今天这种自信,并没有能维持哪怕片刻!

    冷光的脸颊,已经瘦得好似骷髅,仿佛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以那一双嵌在眼眶里的眼睛,也就显得格外大,大得让人害怕。

    平日里,这一双眼底,总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但在此刻,却闪过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骇然!

    这拔剑!

    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体会他的感觉。

    没有拔剑之前,他眼前站的不过是一个气势沉凝且很强大的对手;但在对方拔剑之后,一切却都消失了。

    眼前的白寅,明明还站在那边,可当他的灵识却无法锁定对方的位置。

    一切都是虚无!

    仿佛,在剑出鞘的一瞬间,他已经化作了那千百道墨气!

    一个……

    无法锁定的敌人?

    不好!

    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瞬间,一种强大的危机感,瞬间袭来。多年刺客生涯养成习惯的警惕和经验,让他在这一刻,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下一刻,那千百道墨气,便化作了一条一条游龙,势如破竹一般朝着他原本落脚之地撞来!

    “轰!”

    墨气着地,仿若潮水来袭,雄豪至极。

    但转眼又云雾一般散去。

    待天朗气重清时,冷光抬眼一看:白寅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灵识的感知中,手持着那一柄剑身纯白满布玄黑色图纹的长剑,朝着他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笑的笑容。

    “剑名,丹青!”

    以剑为笔,画纸丹青,画我丹心!

    白寅无疑是个很有“文气”的人。

    剑因气而选,气因剑而生,彼此之间相辅相成,修炼至如今,其身上下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笔墨山水意境。

    他的剑,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笔墨,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之前长久的修炼岁月里,十九洲上几乎少有人听闻过他的名姓。但见愁相信,在今日白银楼一战之后,他的名字,必定为千千万万人传扬!

    只为了这样惊艳的人,这般惊艳的剑!

    相比起当日夜航船地牢内的小心谨慎,此刻隔岸台上的白寅,没有了当时面对神秘强敌和突发情况的狼狈,显得更为挥洒自如。

    剑尖一挑,是墨线绵延;剑刃一划,是墨气氤氲;长剑倒垂,则恍惚间九天的银河坠入凡尘,汇成画卷上一派淡墨的山水……

    冷光的攻击,自是奇异诡谲。

    他以“镖”闻名,尤其是手中似乎没有尽头的“金钱镖”,其形制大致与凡俗的铜钱一般,统共三十六枚,但色泽却是深红。当这样的金钱镖,被冷光握在手中的时候,就仿佛一条有生命的血线。

    金钱镖在场中穿梭,游弋,只带给人一种毒蛇一般冰冷刺骨之感。

    换了寻常人在他对面,此刻只怕是早已经后脑勺发冷,心惊胆战,疲于应付了。可此时此刻,他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白寅!

    那是何等游刃有余的感觉?

    一镖飞出,带着一点灵光,又悄无声息地靠近,但还未能近白寅的身,就会被一道游龙似的墨气击落,甚至顺着金钱镖的轨迹向着冷光反击!

    伺机而动的所谓“偷袭”,竟不能对白寅产生任何的影响!

    相反,白寅这丹青剑奇异的隐匿气息的特性,却屡屡让冷光无法捕捉对方的动作,并且有好几次差点被对方剑尖挑中。

    你来我往之间,已然是一场剑客与刺客的顶级较量!

    “叮!”

    “叮!”

    “轰隆!”

    ……

    交手之声,不绝于耳。

    白银楼中无数的修士,已经看得赞叹连连。

    冷光是个高手,他们再清楚不过。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崖山门下白寅,竟能与冷光势均力敌,甚至隐隐之间还有一种即将要盖过去的感觉。

    不愧是崖山啊!

    敢直接开价百万,终结这一场悬价的前半场环节,就不可能没有实力解决这后半场。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出价排在第二的沈问醒?

    “好强!”

    就是一开始就判断过了白寅实力的澹台修,在此刻也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显然,白寅的实力,还超出了他一开始的判断。

    见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澹台公子不都说了,觉得他能赢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打得这么轻松,却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澹台修摇了摇头,目光始终紧紧地锁在战局上,又道,“毕竟,冷光绝不是个好惹的善茬儿,也有不少人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澹台修双目却一下放大,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白银楼中也是一片一般无二的惊呼,甚至透过竹帘,能看见不少人在这一瞬间站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惊险至极的场面。

    见愁顿时为之一惊,向隔岸台上看去。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场中局势竟已生变!

    先前一直是白寅略占上风,眼见着冷光攻势渐渐颓下来,便稳步压上,一步步加重自己的攻势,企图以此击败冷光。

    但没想到,似乎是因为攻势过急,他左肋处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破绽!

    对旁人来说,这一点破绽什么也不算。

    但对于“不动则已,一动杀人”的冷光来说,如果发现不了这样的破绽,抓不住这样的机会,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可以说,这个破绽,可能是他本局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

    但冷光同时也很清楚:如果利用了对方的这个破绽,那么自己就将动用自己的必杀技对对方发动奇袭。同时,也会因为接近对方,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剑下,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个机会,他会放掉吗?

    如果是像平时那样,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的靠近,等待着猎物的上钩,冷光会更谨慎一些,一切有风险的事情都不会去做。

    但此刻,是瞬息万变的战斗!

    面对白寅这个强大的对手,他根本不知道,类似于这样一个极小的破绽,在之后的交战中是不是还会出现。

    也许还有,也许没有!

    以冷光对白寅实力的判断来看,他不觉得对方频繁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很大!

    该赌的时候,终究是要赌一把的!

    冷光毫无选择!

    他那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柔软的手掌,十根修长的手指都仿佛浸在月光里,如玉一般莹润。

    指法连掐,恰似乱蝶穿花,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但游弋在其指间的,竟是十枚隐隐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金钱镖!

    这分明是已经催动到了极致!

    一名“刺客”的必杀技,是绝不会留给人反应的时间的。

    几乎就在白寅注意到这一点刺眼金红光芒的同时,致命的攻击就已经朝着他袭来。十枚金钱镖,分别朝着他各路要害奔来!

    这绝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变化!

    白寅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每一点金红色光芒上附着着的毁灭力量。他毫不怀疑,一旦被这些气息沾上,自己经脉之中流转的灵气,会立刻受到阻断,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恢复。

    高手交战,打的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变化。

    而冷光的刺客,求的也是这微妙一瞬间的优势。只要能将白寅打断,哪怕是一息的时间,一切便可以宣布告终——

    以他的胜利告终!

    冷光知道,场中所有人也都看出了这一刻的险恶,白寅又如何会不知?

    可奇怪的是,此时此刻,面临这凶险的、近乎以命相搏的一击,他不仅连半点慌乱的姿态都没有,甚至神情中没有半点危急之态。

    绝对不对!

    这一瞬间,冷光的心中,忽然飞快地掠过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想法:被算计了!这个露出来的破绽,是对方故意卖给自己的!

    为的,就是引动自己的必杀技,让自己暴露在对方的剑下!

    可是……

    这样凶险,甚至孤注一掷的办法,一不小心就可能丢掉性命啊!

    这个来自崖山的修士,还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可以说身份高出此刻白银楼中大部分人一大截。

    为了救左流而打擂就算了,还能为此兵行险招甘冒性命危险?

    冷光实在有些不敢信。

    此刻箭已离弦,他也没有再让此箭回头的本事,还不如搏上一搏。就算是对面白寅想要算计他,他也要将计就计,利用好对方露出的这个破绽,一击必杀!

    “呼啦!”

    过快的速度,带来呼啸的风,眨眼就灌满了冷光那因为身体枯瘦而显得过于宽大的衣袍,整个人臃肿得好像一口麻袋。

    但这一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速度,更看不清那些镖的速度!

    咻咻咻!

    尖锐的鸣响,几乎就要刺破人的耳膜。

    但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叹息一般的“你输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止息了。

    仿若白山黑水化成的丹青长剑,扶摇地飞上了天空。

    剑尖上那最锋锐的一点,凝聚了一枚深黑色的墨点,有如被浓缩到了极致的旋涡,疯狂地旋转中,将墨气朝着下方挥洒。

    “嗡!”

    一座两丈五尺方圆的斗盘,几乎同时,在白寅的脚下亮起,光华璀璨!

    这一瞬间,无数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十九洲,斗盘体现着一个人的天赋,也体现着一个人的实力。白寅才元婴中期,竟然就已经拥有两丈五的都怕,可以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了,绝对远超一般的同境界修士。

    崖山门下,竟然这样可怕?

    无数人心中颤抖,但更令人震惊的,也不过才刚出现。

    斗盘既现,其上坤线便如经纬一般罗织起来,道子则星点似的散落在各个角落。

    在白寅的灵力催动下,斗盘旋转越快,隐隐然与头顶那旋转的墨点相和。一枚又一枚道子,接连亮起,在坤线的勾连下,竟然形成了一副画卷的图案!

    一枚,金色道印!

    “铮!”

    在这金色道印出现的刹那,原本扶摇指天的丹青长剑,竟然瞬间倒折而回,如同一支坠落的神笔,无巧不巧点在了道印之上。

    于是,整座斗盘,一下“活”了过来。

    无数雪白的灵光,从道印之中激发而出,比之潮涌一般的墨气,更多几分轻灵,自然而然地朝着上方升腾而去。

    雪白的灵光,漆黑的墨气。

    仿佛开天辟地时的清气与浊气一般,有着自己的流转轨迹。瞬息间,它们便在半空中汇聚到了一起。

    于是,近乎奇丽的一幕,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墨气一凝,灵光一勾。

    都不用笔划描摹,眨眼间竟然成了一幅横在半空中的浮世图卷——

    清秀的山水之间,远处是纵横的阡陌农田,近处则是几棵老树。

    树下,一童子斜坐于老牛背上,手中握着的不是赶牛的鞭子,而是一管牧笛。灵光墨气交织间,他竟然伸手,将牧笛靠在了唇边。

    这一刻,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所有人却仿佛听见了那悠扬的牧笛声。

    “啪!”

    “啪!”

    “啪!”

    “啪!”

    ……

    整整十枚金红色的金钱镖,眼见着就要触到白寅之身,只差那么一线了!可在牧童横吹牧笛的这一瞬间,竟像是为什么巨力所阻,不仅不能进分毫,反而碎成了齑粉!

    “噗!”

    修炼多年的本命法器被破,冷光几乎第一时间一口鲜血上涌,根本没有忍住,就喷了出来。

    隔岸台上,旧日斑驳的痕迹上,顿时又添了一抹新红。

    “……”

    整个白银楼中,静了有那么一个刹那,下一刻便猛地喧嚣了起来。

    “天,这是什么术法?”

    “不,不对,这是剑法,这是剑法!”

    “竟是以剑为笔写丹青啊,妙极,妙极!”

    “好厉害,好厉害……”

    ……

    有不少人曾想过,白寅既然敢出来,就应该有胜过对方的实力。但谁也没有想过,以出手迅速、算计深沉而闻名的冷光,竟然会这样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对方手下!

    太强了!

    而且不管是先前精妙的剑法,还是后来这凭空出现的水墨画卷,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议论声,如潮席卷。

    沈腰等人已经是目露异彩,显然觉得白寅的实力,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离火间内的见愁,就更是感慨莫名了。

    注视着场中那已经开始消散的画卷,澹台修悬起来的心这会儿才慢慢放了下去,松了口气道:“这剑,实在是太奇太妙了……”

    只是剑奇妙吗?

    见愁可不这样以为。

    曾被扶道山人称赞过“战斗天赋顶尖”的她,自然能看出方才一战诸多的玄奥之处。

    丹青剑固然奇妙,但归根到底不过是“器”。

    不是谁来都能用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是谁来,都可以在冷光这般强大周密的攻击之下游刃有余,甚至……

    还有这一战中那关键的一点“心机”。

    “我倒是觉得,此人很出色。”

    “他应该早对冷光有所了解,所以在前面的战斗中,一直穷尽各种手法压制着冷光,让冷光看到半分获胜的希望。这个时候,他再卖出方才那个破绽来,冷光才会上钩。因为若想要获胜,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胆大,心细,不仅是修为高深,谋划也不可谓不深。”

    想了想,见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出言夸赞了一番。

    这一番见解,自然是有些别出心裁。但只要细细一想,就会发现,她所言,才是真正切中了此战的要害。

    澹台修与众人都被最后这一手丹青剑的奇妙震慑,而忽略了这一整个战局的前后。

    闻得见愁此言,澹台修细思之下,竟不由有些骇然。

    这一次,不是对白寅,也不是对崖山,而是对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貌似平凡的见愁!

    这得是对战斗的理解有多深刻,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辨明这一切?

    今日星海,藏龙卧虎。

    眼前这女修,跟随着陌生的自己一道进入白银楼,甚至还在这里遇到了不知是敌是友的那个男修……

    想也知道,不该是什么池中之物。

    澹台修看了她两眼,终于还是略带着几分深意地一笑,一句没有多问,只将注意力转回了场中:“第一战对阵冷光,胜负已然见了分晓。下一场,也应该要开始了吧。”

    隔岸台上的交战,已经不需要进行下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算冷光强撑着继续打下去,也不过是个“输”字,最终说不定还会赔掉自己的性命。

    白寅出身崖山,更不是欺人太甚之辈。

    当下,只一个指诀一打,脚下万象斗盘一收,丹青剑便自动飞了回来,还于鞘中:“冷光道友,到此为止吧。你伤势不重,不过白某丹青剑气特殊,还请你两日之内万勿触碰笔墨,否则墨气勾连,将会加重伤势。”

    “……”

    本就枯瘦的冷光,面上去了一层血气之后,更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骷髅了。但他此刻没有回答白寅的话,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场边。

    那里,默立着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

    在她的身侧,是一脸凶相的恶僧善行,更后面一些,才是隐隐有些战战兢兢神色的震道人。

    方才这一场战斗,他们自然都看在眼中,对于眼下的局势也再明白不过。

    作为此刻隔岸台上地位最高的夜航船修士,梁听雨自然是那个执掌大局的人,尤其是此刻的擂台战。

    冷光的目光,无疑是在询问她要不要继续。

    梁听雨心知此局必败,且冷光的状况已经十分不佳,即便是强撑着打下去也不能消耗白寅多少实力,继续也没有意义。

    所以,她略一沉吟,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冷光这才朝着白寅一抱拳:“此战,冷光认输。”

    说罢,脚步隐隐有些踉跄地退到了场边,立刻就有白银楼这边的女修走过来,将他接了下去,想必是疗伤去了。

    “恭喜崖山白寅道友,获得了擂台第一战的胜利。”震道人终于看准了时间走出来,强笑着道贺,“现在即将轮到第二场,不知您要请谁出战?”

    请谁出战?

    白寅一怔,下意识地朝着身后望去:那是他方才所在的雅间的位置。但此时此刻,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更看不到半个人影……

    还是,没有人来……

    他忽然觉得,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唯有一声苦笑,朝着震道人一拱手,如实道:“本是请了朋友来的,不过先前他正在迷路中,如今迟迟未到,想必还没找到来白银楼的正路。所以,第二场,权由白某继续吧。”

    “嚯!”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话给“吓”到了!

    一是因为白寅吐露的“内情”。这他娘的什么朋友这么不靠谱,都是修士了,找个白银楼而已,怎么可能迷路?

    二是因为白寅接下来的选择。在对战过了冷光之后,竟然选择继续打第二场,难道真是疯了想一挑三?

    崖山修士,真的就这么强?

    众人心中都冒出这样的疑惑来,但与此同时,气氛却是更热烈了一层。不少人都开始在周围起哄,整个白银楼竟仿佛变成了闹市。

    震道人自然也没料到白寅竟然会这般回答。

    按着擂台对战的规则,只要对方派出的人在三个及以下,都没有问题。白寅当然也可以选择继续挑战,但是……

    这一次,他也将目光投向了梁听雨。

    梁听雨的眉头,已经死死地皱了起来。

    这般有些严峻的神态,让她脸上那一道疤又显得狰狞了些许,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意。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寅身上良久,才扭头对恶僧善行说了一句话。

    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

    但就在她身边的恶僧善行,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眼底异色一闪而过,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提着那一根沉重的齐眉铜棍,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当。”

    沉重的铜棍,杵落到地面上,发出同样沉重的声响。整个动作,带得他脖子上那一串老粗的佛珠,都跟着晃荡了两下。

    “老子来跟你过过招!”

    厚重粗哑的声音,从喉咙的深处滚出来,带着一种与其长相符合的凶恶和粗鄙,在第一时间内便让人心生反感。

    不少人都在听见这话的时候,悄悄皱了皱眉。

    白寅倒是没什么反应。

    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了。单单是这样不痛不痒的言语挑衅,已经很难让他有半分心境的变化。

    所以,纵使对着这般粗俗的秃头和尚,他也依旧彬彬有礼:“请。”

    新的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不同于头场刺客作风的冷光,恶僧善行的风格,更像是一个蛮横狂猛的强盗,一举一动都是大开大合。

    他只抬开一脚,往地上重重一跺,便在陈旧的巨石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看招!”

    人借了这一跺脚的反坐之力,立刻拔地而起,同时棍随人走,竟然毫不客气地一棍朝白寅敲去!

    这威势!

    配上善行的体型与外表,给了人一种十足的冲击感。

    白寅作为这一棍的目标所在,自然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实力。

    左三千的宗门,除却龙门之外,少有走力量和炼体路线的。即便是龙门,炼体之余也有种种精妙的术法。

    可以说,出身中域的修士,重“术”不重“力”。

    白寅的丹青剑,更是“术”中一流,所以修行之时,自然就有侧重。

    如今对手骤然改换了个风格,白寅应付起来,自然没有先前那般得心应手。毕竟,在用身法闪避的同时,还要注意招架,卸去对方的力量。

    所以一时之间,长剑对上长棍,竟是谁也没讨着好去。

    刷刷刷!

    恶僧善行一连十三棍挥出去,逼退了白寅。但眨眼白寅长剑一圈,一招白鹤亮翅,眨眼就绕至了善行身后,一剑朝着善行后颈刺去。

    这一刻,善行明明察觉到了危险,可竟然不闪不避,一口气提上来便是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哈!”

    顿时只见善行庞大的身躯上,忽然坟起数条虬结的肌肉,更有一道道金色的符文自四肢开始流转,转瞬汇聚到后颈!

    “当!”

    竟是一声金属碰撞的尖锐刺响!

    剑尖落下的那个瞬间,符文也汇聚完毕,正正好凝聚成一个不盈寸的金色符号,将锋锐的剑势挡住!

    丹青剑怎么说也是名剑一口,更不用说如今的持有者还是已经有元婴中期修为的白寅!

    竟然破之不开?

    白寅大为讶异,目光几经闪烁后,忽然变得凝重了几分:“金刚不坏佛体?”

    “嘿嘿,算你小子识货!”

    善行挡住了白寅这一招奇袭,顿时得意了几分,毫不犹豫一个返身杀了上来。蒲扇似粗大的手掌,用力的抡起长棍,就是一顿乱挥!

    “砰!”

    “砰!”

    “砰!”

    ……

    场中的局势,在短暂的惊险之后,再次重新陷入了胶着。

    白银楼中之人,一时只能看见棍影翻飞,剑气四舞,直从隔岸台的这一头打到了那一头,依旧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每一次交手,都是一次电光石火的碰撞!

    澹台修已经看得屏住了呼吸,抽得空了,才评价了一句:“这一场只怕势均力敌,胜负难分了。”

    胜负难分?

    见愁来看,却是未必。

    她抄手站在窗前,观察着白寅的每一次出招和抵挡,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这一场,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乐观。

    想必白寅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吧?

    一般而言,擂台战,越强的修士会越往后放。

    也就是说白寅此刻的对手善行,实力应该比先前的冷光更强横。但相比起对战冷光之时,白寅的状态却并不很好。

    似丹青剑方才那一手画卷神乎其技的术法,必定有极大的消耗。

    但第一二场却是连着的,站在白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场实打实的“车轮战”,不管是灵力还是精力,其实都是跟不上的。

    本来只是微小的差距,但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问题会越来越大。

    现在的白寅也很注意这个问题。

    见愁可以看得出,他每一次出招都很克制,并且在尽量控制自己少消耗灵力,同时不断借助身法的腾挪,寻找对方的破绽,以求一个一举击溃的突破口。

    只可惜,善行的“金刚不坏佛体”,让白寅发起的多次进攻都打了水漂。

    白寅应该是想要拖时间,就算赢不了,也要等那一位“迷路”的朋友来。

    也不知道到底这所谓的“援兵”是什么来头,见愁看着忍不住狐疑起来。

    听白寅对这人的称呼就可以判断,这来的援兵应该不是崖山修士。现在还不来,有这么不靠谱?

    再这么拖下去,情况可不是很妙了。

    而且……

    她最担心的还不在这里,而是站在一旁的梁听雨——刚才梁听雨对恶僧善行说话的那一幕,始终在她眼前回放。

    那般有异色的神态,实在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其实在谋划着什么,并且一定是针对白寅的。

    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是什么端倪来。

    场中的情况,已越发难解难分。

    这个隐约跟佛门有些干系的恶僧,身上的力气仿佛没有穷尽一般。明明已经这样与人缠斗了许久,却还未见分毫疲态。

    铜棍,一棍重过一棍。

    与之相对的,是白寅的剑势。

    轻灵的剑势若与这般的沉重刚猛相对,讨不了任何好处。所以白寅一改自己旧日的习惯,剑走偏锋,剑势凌厉,竟然暂时将善行压制住了。

    “哗!”

    情势的骤然转变,让整个白银楼都为之兴奋了起来。

    善行却没料想到这样的变故,反应不及,收棍而回时,竟被白寅一剑敲在手背上。任是他皮糙肉厚,这一时也感觉到了一种钻心的疼。

    “当!”

    剑刃撞击棍身,又是一阵锐响。

    但这一次,善行手中的长棍差点就脱手飞出,竟然没有握稳!

    这个白寅!

    他明明感觉对方刚才已经力有不逮,怎么忽然之间就?

    这一惊非同小可。

    善行一下就意识到,要对付白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先前梁听雨的那一句话,再次回响在了他耳边……

    崖山修士,白寅的弱点。

    下意识地,善行的目光,便朝着这隔岸台上飘了飘:闲杂人等都已经退走,除却交战之中的他与白寅之外,也就是中间放着的那一只囚禁着左流的黑铁牢笼,格外显眼了。

    先前还无精打采模样的左流,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战局,好像还看得很津津有味。

    这个家伙……

    只一瞬间,善行就下定了决心。

    “来,再打!”

    一声怒喝,全身的力量都被提了起来,他额头上青筋顿时爆出,让这一张本就满是横肉的脸,看起来更凶恶了几分。

    双手紧握,将齐眉高的铜棍高高举起。

    这一瞬间,竟有无数长棍的虚影自棍身之中闪烁而出,有如旋风一样环绕在长棍本体周围,一齐朝着白寅袭去!

    这样的一棍,一看就知道,乃是善行含怒的一棍。

    按着白寅这一战的打法,自然是要暂避其锋芒,待其势衰竭再迎头痛击而上。所以此刻的白寅,心无旁骛,脚下步伐飞掠,带得两丈五斗盘之中一串道印闪烁。

    刷啦!

    身形一晃,竟然在棍影笼罩之下,硬生生横挪出去三丈。眨眼之间,已经逃离了这一棍的攻击范围。

    但凡看见这一幕的修士,几乎都在心中叫好!

    何等灵敏的思维,何等迅疾的反应?

    只怕是换了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来,也不会做得比白寅更好了。

    然而,也是这一瞬间,同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见愁,却终于注意到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异常之处……

    位置!

    这位置!

    在善行敲出这一棍之前,善行本人、白寅、还有白寅后方一些的黑铁囚笼,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没有太多的偏移。

    但这一刻,白寅为了避让善行这一棍已经移开了身形!

    于是,原本与善行隔着一个白寅的左流,转瞬之间已经正正好暴露在了善行棍影笼罩之中!

    不对!

    这个善行的目的——

    “你干什么?!”

    隔岸台上,一声雷霆般的质问,陡然炸响。

    先前已经避让开的白寅,此刻已经发现了善行这一击的诡异之处,一时境怒交加至极。

    因为,善行这一棍,在他躲开之后,没有半点收起的意思!

    那一张凶恶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个算计的笑容,竟然手腕一转,略略调整方向——一棍,向着场中的囚笼挥去!

    左流!

    这一个瞬间,全场都愣住了。

    身处于囚笼之中的左流,更是一万个没有想到。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闪避,怎奈全身上下的经脉都被下了禁制,又有这黑铁囚笼困锁,根本空有一身元婴期的修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

    一时间,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铜棍,夺命降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死亡的威胁,瞬间笼罩在了头顶。左流的心底,才升起来的那一点希望,忽然就湮灭了,一转就变成了渐渐泛上来的绝望……

    避不开!

    逃不掉!

    唯有一死!

    他唇边那自嘲的笑容,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就要接受自己倒霉鬼的命运了。可没想到……

    “当!”

    铺天盖地的黑白剑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然撞了过来!然而仓促之间的应对,哪里又敌得过善行蓄谋已久的一棍?

    “噗嗤噗嗤!”

    无尽的剑影,只勉强支撑了瞬息,便被疯狂的棍影撕裂。转瞬间,无数剑气崩散,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残余的棍影。

    “砰!”

    威势赫赫的一棍,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持剑者的身上,仿佛要直接敲碎对方的胸腔。

    一时间,左流只看见眼前一道白影撞来。

    “砰咚”一声巨响,身染鲜血的白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狼狈地撞在了黑铁囚笼之上!

    囚笼上尖锐的利刺,瞬间扎入了他身体,钩出一条条刺目的血痕!

    竟然是……

    白寅!

    明明已经成功避开了善行那一棍的他,竟然为了救左流,毫不犹豫返身而回,还硬生生挡在了前面,吃下了善行这强横的一击!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跟他们想象之中的局面,完全不一样。

    左流再重要,说破了天,也不过就是崖山昆吾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怎么说,也不至于让身为崖山门下的白寅,搭上自己的面子,甚至性命吧?

    就是左流自己,这一时的感觉,也不知应该怎么形容。

    他注视着囚笼外那踉跄着翻身而起的白寅,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到了极点。准崖山门下的身份,他还未告诉任何人,也怕引来更多的麻烦。见愁师姐失踪,就更不会有人通报崖山了……

    白寅,为何还要这样,舍命相护?

    “白寅……师兄……”

    左流的声音,有些艰涩,开口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前方的白寅,此刻心中已经是一片的寒意。

    他听到了左流的声音,却没有给任何回应,只是强忍着重伤的剧痛,强迫着自己站直了身体,目视着面前的恶僧善行,怒意满腔!

    “夜航船这是何意?!”

    “哈哈哈,到底是梁祭酒料事如神,你果然中计,哈哈哈……”一击得手的善行,此刻已经得意得不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怎么样,被逼来吃老子这一棍的感觉,不好受吧?”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诡计,但也是一个白寅无法拒绝的诡计。

    在先前的一战之中,梁听雨便看见了白寅对左流的重视。否则,何必为这样一个小角色兵行险招,故意卖破绽以骗出冷光的破绽呢?

    所以,她在善行上场之前,就已经交代过了方法。

    打到一定的时候,直取左流,引白寅来挡。

    白寅若不来,他会真的一棍子敲下去,反正左流对夜航船来说不重要;若是白寅真的来挡,就正中下怀。

    届时的白寅,无论如何都处于被动,怎么算都吃亏。

    如此一来,胜负不就已经有了分晓了吗?

    这个计谋,算不上高明。

    观战的很多人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但心里同时也叹息到了极点:这就是传说中的投鼠忌器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也没想到,夜航船竟能这样无耻。

    即便明日星海是个亡命之徒汇聚的地方,但这样“脏”的心机与算计,也委实有些令人看不起,与白寅的高风亮节一比,就连他们也忍不住心生鄙夷了。

    但场中的善行,尚且不知旁人的想法。

    他看着狼狈的白寅,想起自己这一番成功的算计,想起自己竟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一名崖山门下,一时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全然的睥睨之感。

    “什么拔剑派不拔剑派,在老子棍下,统统都是废物!”长棍往地上一杵,善行讥讽了一声,笑得越发猖狂起来,状极轻蔑,“还崖山呢?呸,什么玩意儿!”

    “……”

    先前面对对手诸般挑衅都不曾色变的白寅,面上神情几乎立刻封冻了起来。

    “崖山”二字,乃是所有崖山门下的信仰!

    怎容得下眼前这卑劣小人一张臭嘴肆意诋毁?

    他僵硬的手指,骤然收紧,眼底的深处,也陡然冒出了一缕奇怪的血色。一种极致危险的感觉,瞬间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白寅伸手一翻,便要重新仗剑而起!

    可这一刻,竟有人比他更快!

    而且还不止一个!

    “刷!”

    “刷!”

    电光石火间,只见得一枚掌影伴与一道刀影,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前一后袭来,齐齐拍向方才口出狂言的恶僧善行!

    掌影虽先发,威势不轻,但若论速度与气势,竟略输后面的刀影一筹。

    后发先至!

    白寅甚至根本来不及再出手,只感觉那刀影似电光奔雷一般袭来,凌厉而且凶狠,悍然无匹,一刀背就直接拍在了恶僧善行的脸上!

    “啪!”

    响亮到极点的声音,让人怀疑善行整个硕大的脑袋都会被这一刀给拍碎!

    尚且沉浸在猖狂与喜悦之中的善行,哪里反应得过来?

    几乎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接着就暗了下来,整张脸皮都跟着麻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都被抽飞了起来!

    “轰!”

    因为身形已经被巨力抛起,善行幸运地躲过了那后至的一掌。但整个庞大如小山的身躯,却瞬间砸落在地。

    “砰!”

    尘土四溅!

    先前还耀武扬威,片刻后竟然直接被人一刀背拍脸,抽飞在地!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半点的反应时间,自然更不存在什么还手之力!

    太强了!

    太狠了!

    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白银楼内,无数人看着此刻满脸血肉模糊还躺在地上的善行,已经目瞪口呆。

    隔岸台上的白寅,更是一万个错愕。

    他明明才是距离善行最近的那个人,可这一道掌影与一道刀影,却比自己更快。这得是何等的修为?

    心惊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朝着最顶楼看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道攻击,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

    这一个瞬间,白银楼中,忽然安静极了。

    最高也最接近穹顶的那一层中,两个雅间,几乎是面对着面,窗前垂着的竹帘,都破损得不成样子。

    一者被过路的掌力碎成齑粉;

    一者被途经的刀气横削走了大半截。

    于是,那站在窗前的人,也就露出了他们的身形。

    一侧,是个身穿苍色长袍的修士。

    一掌打出的架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此时此刻看见对面,他是满脸的错愕;

    一侧,则是一男一女。

    男修华袍加身,尽管现在似乎一脸懵了的表情,但谁都认得他:贵公子澹台修。

    另一旁的女修,满面的霜寒尚未散去,眸底有杀机隐现,但在看见对面出手之人时,也是意外地一怔。

    这一刻,两个人的内心中,冒出了同样一个念头:

    竟然是他!

    竟然是她!

    王却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他只知道对面的见愁对昆吾似乎抱有一些敌意,却一直没有猜出对方的身份。如今对方展露出来的实力,实在让他有些忌惮。

    昆吾崖山自来齐名,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恶僧善行来辱骂崖山。

    王却听不下去,所以含怒出手。

    但对方呢?

    又是为了什么?

    隔着中间一整个宽阔的隔岸台,王却没有说话。

    但对面的见愁,却是认得他的。

    在经过了最初那一刻的惊讶与错愕之后,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猜到王却出手应该是带着几分善意的。

    只不过……

    又有什么紧要呢?

    “崖山事,崖山了。此事,就不劳王却道友插手了。”

    淡淡地说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到身边澹台修那震骇的表情,也没看到王却眼底那彻底的错愕,更没有看到同门师弟白寅脸上见鬼一样的表情。

    见愁只是从窗前,一跃而下,身形笔直,站到了隔岸台上!

    所有所有的视线,不管是震惊还是迟迟疑,这一刻,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某个雅间内,一只执着酒盏的手,指腹略带几分薄茧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几颤,带起了酒盏中一圈浅淡的涟漪……

    她。

    这就是红蝶所说的“惊喜”吗?

    这一刻的见愁,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在此之前见过她;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在这里,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她到底要干什么。

    白寅是茫然的。

    但此刻依旧被困锁在囚笼之中的左流,却彻底愣住了。

    早在看到那一柄飞来的刀影之时,他就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能动。一种难以形容过的酸涩,瞬间涌上了心头……

    割鹿刀。

    这是当年在青峰庵隐界,见愁大师姐得到的那一把刀!

    他不会认错!

    一种期待,在他心底疯狂地生长。

    然而伴随而来的,则是庞大的恐惧——他很害怕,有刀,人却不在。

    可这一切一切的恐惧,在看见见愁现身窗前,看见她飘然而下,落在隔岸台上的一瞬,都云烟一样消弭了。

    一甲子,六十载啊。

    危机环伺的白银楼,一个白寅师兄,舍命相救;一个见愁师姐,犯险而来。

    眼底,忽然有些发热。

    左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下一刻,一道镇定人心的目光便递了过来。

    见愁距离他不算近,但下来的第一刻,已然注意到了左流的异样,只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六十年的磨难,也让左流成长到了一个寻常修士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幸运。

    她不会为左流感到半分的伤悲,相反,愿为他喝彩。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想这些事情叙旧的时候。

    见愁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一旁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才慢慢地转回了恶僧善行的身上。

    她的一刀,是忍无可忍之下,含怒劈出去的。

    出了力气之外,没有什么巧妙的术法,更不含有特别毁天灭地的攻击。所以善行的伤势其实并不重。

    被拍到地上去的他,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麻木和眩晕之后,终于重新感觉到了那种刺骨钻心的疼痛,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被人偷袭!

    刀背抽脸!

    当着白银楼这么多人的面,落得如此狼狈境地,何等丢脸?!

    善行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已经滚上了一层灰尘,脸上的血污沾染到了一身僧袍上,更添几分狰狞。

    他提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持握着齐眉铜棍的手掌,已经握得死紧,手背之上的青筋与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般突出。

    “臭娘们儿!”

    刚才一拍之下,只觉得一张嘴里舌头和牙齿都要粘连到一块,满嘴都是鲜血。善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性情中最残暴的一面已经被激发了出来,一双眼已是血红一片。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来给你爷爷我送死不成!”

    张口“臭娘们儿”,闭口“你爷爷我”。

    见愁见过出言不逊的,但嘴贱到这程度,还真是少有。该说他是实力到了自然狂呢,还是根本没见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一双潋滟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于是那狭长的眼尾,也如同往常一样,斜斜地朝着上方拉长,独独增了三分奇特的冷艳。

    “问我吗?”

    见愁仿佛自语一般呢喃了一声,手上却轻轻地一招,于是那一柄落在隔岸台上的割鹿刀,便极有灵性地飞回了她掌中,被她握住。

    一转一翻之间,是起伏的杀机!

    “我么,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耳。今日——”

    “特来教你做人!”



    哗!

    什么情况呀?这竟然又冒出来个“崖山门下”?!

    而且这口气……

    狂!

    忒他娘的狂了啊!

    恶僧善行是什么人啊?

    刚来到明日星海的时候,人人都不过称他一声“秃和尚”, 可后来才知道这和尚杀起人来, 一点也不比真正的恶人差。甚至更狠, 更辣, 手段更残酷!

    在善行的眼底,是从来不存在“道理”二字的。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杀人如麻, 手段残酷。

    比起经常因为“做生意”而杀人的夺命镖冷光, 善行杀人则更让人害怕。因为他杀人, 看的全是那一刻的心情, 根本没有因由可查。

    因此,才得了这无常的一个“恶”字。

    可以说, 此人是“恶”到了骨子里!

    无数人恨之入骨,又惧之如虎。

    恶僧善心如今虽是元婴中期的修为, 但真实的战力却已经极其接近元婴后期。盖因其修炼的功法似与佛门有关, 较之别派功法更为厚重精深, 往往能在战斗时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可这个刚冒出来的女修呢?

    众人一看,简直都要惊呆了:不过区区元婴初期的修为啊, 谁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这样不要命地冲出来跟恶僧善行叫板?!

    “不是吧?”

    “元婴期可不是前面那些境界,每一小段的境界, 体现到实力方面的差距都是巨大的。就算她是崖山门下, 也没有这种狂法儿的吧?”

    “是啊, 她会不会是有些气昏头了?”

    “哈哈今天白银楼这一趟可算是没有白来, 我倒是要看看,她一弱女子,哪里来的本事能教恶僧做人!”

    “是啊,这女修也真是……呃?”

    “怎么了?”

    “……等等,女修?!”

    整个白银楼,在见愁这一句自报家门的“狂言”之后,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爆炸的沸腾。

    众人在看清她修为的瞬间,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质疑。

    只不过,在偶然提到“女修”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有脑袋比较灵光的人,忽然反应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修?

    女修?!

    崖山门下的女修?!

    “……崖、崖山门下,有几个女修?”

    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就从这少数几个意识到不对的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同一片冰流淌过,让他们整个脊背都跟着生出一股汗津津的凉意来。

    自打甲子之前,有了第一名女修之后,崖山后续也有不少女弟子入门。

    只是招收女弟子的时间,毕竟还不够长。所以崖山女修的数量,相比起男修来说,还远远不够看。

    修为上就更不用说了。

    在修炼岁月动辄以百年计的十九洲,新近入门的修士,修为再高能到哪里去?大多现在也不过才金丹期……

    而今站在隔岸台上这个女修,自称崖山门下,却有元婴初期的修为?

    这……

    有对中域左三千的事情了解比较透彻的修士,比如扫尘斋的多宝道人周钧,这会儿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道人,您这是怎么了?”

    雅间内,还有几个特来与扫尘斋套近乎的修士,一见周钧此番情状,都不由得关切起来。

    周钧但觉眼皮频跳,目光凝在场中见愁的身上,根本收不回来:“崖、崖山最近,有哪个女修,突破了元婴期吗?”

    “这可没有听说过。”

    几个人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于是,这一瞬间,坐于桌侧的周钧,小腿肚子一软,差点没吓得摔到桌子底下去! 面上,已经是一种难言的惊惧……

    神秘现身东海鬼门,劫云覆盖上百里;路遇夜航船大船,震怒色变,直追而去;今日再现白银楼,只为了旁人辱及崖山的一句话,只为了这个曾在左三千小会上大放异彩的左流……

    会是那个女修吗?

    那个,导致了崖山昆吾这六十年关系近乎封冻的女修……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但在这六十年里,有关她的唯一一则传说,却恰恰与修为有关:第四重天碑上,那个一瞬间登顶又一瞬间消失的名字!

    崖山,见愁!

    崖山近年来最出色的女修,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天才可与昆吾谢不臣比肩;左三千小会上一鸣惊人,踏天而去独登一人高台,一掌落下,翻覆了十九洲的昼与夜……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潜力。

    正如,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崖山的选择。

    只不过,一趟青峰庵隐界,无故失踪已有六十年。有关于修为与行踪的重重疑云,始终笼罩在她的身上,挥之不散……

    眼前这个肃立于隔岸台上,且自称无名小卒的女修,会是最终的答案吗?

    谁也不知道。

    在场之人虽大多来自星海,但譬如沈问醒、沈腰这种消息渠道广的,也不是没有。在见愁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的猜想。

    只是,谁也不敢确定!

    包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白寅。

    他是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见愁,但却在先前与崖山的通信之后听过同门师兄弟的描述,只觉与眼前的女修无比符合。

    只不过,差异的地方也极其明显。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天光下有一种冰寒的澄澈之感。

    但她手中持握的,并非得自崖山武库、又在左三千小会上因红日一斩一举扬名鬼斧,而是一柄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弯月尖刀。

    至于修为,他就更看不懂了。

    一头的雾水,白寅此刻的神态里,透着一种难得一见的疑惑与迷茫。

    见愁当然能察觉。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要答疑解惑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哪怕一眼。整个人,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对手身上。

    一双冰封的眼,将那一线惊人的杀机,悄然泄露。但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清浅的笑意……

    不仅不如临大敌,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蔑视!

    恶僧善行,素来以“恶”闻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太多或是惊恐或者仇恨的眼神,但眼前这女修所露出的神态,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好像……

    自己只是一只出言不逊的蝼蚁,惹了对方的不快,却并未被对方看在眼中——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屑与轻视。

    这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善行心中升腾而起。

    他狰狞着一张脸,注视着见愁许久,终于还是带着满脸的残忍,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好一个‘崖山门下,无名小卒’,还敢放狂言,要教老子做人!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谁教谁做人!”

    “看棍!”

    盛怒之下,善行连满脸的鲜血都没有去擦一下,直接一声爆喝,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跺,便借力腾起,高高举起了齐眉铜棍!

    “呼啦!”

    万千的棍影,再次围绕在了铜棍的周围,飞速地旋转,并且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一掌合握粗的铜棍上,更有无数闪烁着金色流光的符文亮起。

    隐约间,竟见得着几分佛门的庄严。

    是先前算计过白寅的那一棍!

    但威势比上一棍更加惊人,力道也比上一棍更加刚猛。这一层炽烈的金光,都隐藏着一种妖魔为之匍匐的霸道!

    众人一见,顿时大为骇然。

    本以为先前那一棍,已经算是恶僧善行修为的极致体现了。没有料到,在被这神秘女修一刀背抽飞之后,盛怒之下,竟更强一层!

    方才的白寅,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尚且需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女修,才不过元婴初期,又如何能抵挡?

    不少人都为之担心了起来,猜测见愁也会与白寅一般闪避。

    但下一刻,所有人便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动!

    她竟然没动,面对着这当头敲来的一棍,不闪不避,甚至还迎着对方场长棍的锋芒,仰面抬首!

    锋芒?

    威压?

    退避?

    统统不存在!

    在经历过了极域鼎争之中种种动辄涉及生死的争斗之后,见愁的心境比之当初,早高了不知多少。

    一甲子之前的她,都未必会退,如今又怎可能让上半步?!

    五指悄然扣紧,手腕轻轻一翻。

    依旧是割鹿刀!

    依旧是刀背!

    眉心中,一抹琉璃般的金光,悄然掠过。

    见愁非但没有退一步,反而持着割鹿刀,身化流光一道,直接朝着那万千的棍影而去,朝着那满布金色符文的眉棍而去,朝着杀机毕露的善行而去!

    善行哪里料想到她竟然不躲?

    一时便愣了一下,但接下来便是更为滔天的愤怒与狂喜。怒的是对方不知好歹,竟浑然无视自己的进攻;喜的是对方不躲不避,不是正正好要吃这重重的一棍吗?

    他眼底迸射出一团火光来,浑身的力量全更为凝练地灌注到了这一棍之中!

    呼啸!

    风声就在耳旁!

    两个人,位于隔岸台的两端,就好似两团急速的陨星,各自携裹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骇人威势,轰然撞上!

    “当!”

    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看不清楚。

    场中,只有这样钝重的一声巨响。

    周遭观战的修士,在此时,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甚至有曾见识过恶僧善行这一棍之威的人,已经不住摇头,为见愁惋惜不已:“不智,不智啊!”

    只不过,话音还未落地,周遭已经是一片哗然的惊呼!

    “什么!”

    “操!”

    “怎么可能——”

    “轰!”

    金光棍影,尽数湮灭;满布着金色符文的长棍,一瞬间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恶僧善行只觉得那劈砍到眉棍上的刀背上,竟然传来了千万钧的巨力!

    沛然难当!

    如同沧海,堪比山岳!

    竟然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只瞬间,他便觉虎口崩裂,一蓬鲜血自己自己手掌之上溅开。

    “砰!”

    烟尘四起!

    善行整个魁梧的身躯,竟难以抵挡这恐怖莫名的力量,霎时间如同一只装满了东西的破麻袋,狠狠摔到了地上!

    灰头土脸!

    从出棍到被劈飞,前后不过一个瞬息!甚至比之前见愁刀背“偷袭”抽飞善行那一次,更迅疾,更凶狠!

    眨眼之间,场中便只有见愁依旧立在原地。

    在场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了什么,差点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疯了!

    这他娘是疯了吧?!

    坐不住了。

    完全坐不住了。

    无数修士在这一刻豁然起身,看怪物一样看向了场中那依然还站立着的女修——

    割鹿刀依旧稳稳地握在她掌中,相比起恶僧善行那齐眉高的桶滚,这尺余的尖刀,看上去是如此地不起眼,如此地孱弱!

    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办法把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与这样的一把刀联系在一起!

    薛无救已经彻底愣在了窗前,隐约间想起了什么;王却的瞳孔亦骤然缩紧,为见愁这完全与修为不符合的力量所震慑;白寅更是目瞪口呆,脑海中,只有师兄弟们有关于那一位“大师姐”的一些话,不断回荡……

    场中,唯有见愁,依旧一脸的平静。

    就仿佛刚才做出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既没有超出她的能力,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硬要说有的话,也许是对手的实力吧。

    见愁看向了地上的善行。

    这一次,是她将力量灌注于割鹿刀中,可没有先前偷袭打脸时候那么轻松了。所以此刻的善行,已经一口血喷了出来,正用一种无比骇然也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不敢相信吗?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一双疏离的眸底,隐现出几分淡漠的金光,竟然直接轻轻地一松手,任由掌中割鹿刀垂直落地!

    “噗嗤!”

    刀尖如同戳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陷入了隔岸台坚硬的地面。

    无数人为之一惊。

    见愁却只抬了手指,轻轻一抚眉心,一枚金色的鳞片,由浅而深,悄然出现。随即,如同繁花盛开一般,浅淡的金鳞,朝着她额头脸颊,身体的各个部位,覆盖而去!

    “到底是我高估了——教你,何必用刀!”



    教你,何必用刀!

    这一瞬间, 几乎所有身处白银楼中的修士都愣住了:她的对手, 可是出身佛门禅宗,而今凶名赫赫的恶僧善行啊!

    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负, 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楼中, 自然又是一片哗然。

    可有见识的人, 在瞥见见愁眉心那一抹出露的金光之时, 便已经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激灵灵的冷气从脚底下冒出来……

    龙门!

    龙鳞道印!

    这声称自己来自崖山的女修, 竟然使出了龙门的不传秘法?!

    “不是吧……”

    艮山间内, 混杂着惊骇与赞叹的一声呻吟, 从薛无救微微张大的口中溢出,两只眼睛几乎已经瞪圆了, 注视着场中的见愁,只觉得自己脑仁都要跟着炸开。

    “老、老曲, 你看到了吗?”

    “……”

    怎么会没有看见呢?

    昔日被自己“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师妹”,而今就站在这像极了拔剑台的隔岸台上,任由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却始终岿然不动。

    强大。

    冷静。

    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让人不得不喜欢的自负。

    龙门的龙鳞道印……

    这一瞬间, 曲正风想起了黑风洞, 想起了《人器》, 想起了旧日的种种, 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微有些沉暗的双眸眯了眯, 手中的酒盏,转了两转,终于还是慢慢放下了。

    返身踱步,站到了窗前,他将目光投了下去——

    下方隔岸台上的恶僧善行,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在听见见愁这一句几乎视他如无物的话的时候,更是气得整张脸都绿了起来。

    然而见愁,始终平静。

    置身于万般的喧嚣中,她全副的心神都凝聚在眉心祖窍这一点上。

    指甲盖大小的第一枚金鳞出现,随后便朝着周围不断地扩散。细密的金鳞,有一种琉璃般剔透的质地,更包裹着淡淡的金光,迅速将她外表的肌肤覆盖。

    于是,最终连那一双沉黑的瞳孔,都染上一点神秘的暗金!

    淡漠疏离,且高高在上。

    风来时,墨发飘飞。

    这一刻的她,浑然似不染凡尘,周身都投射着一种奇诡非常的美,一时间竟恍若九天上的仙神!

    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强大!

    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出来,在这一身淡金龙鳞出现的瞬间,见愁周身的气势,得到了极为恐怖的拔升。

    爆炸的力量感!

    明明身形还是先前那般的纤弱,可举手投足间,已经散发着一种让所有目见之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硬碰硬!

    她这架势,竟分明是要跟出身禅宗且擅长炼体的善行来一场硬碰硬啊!疯狂,实在是太疯狂了!

    众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都不禁被她骇得目瞪口呆。

    就连善行本人,都没料到这个发展,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态。

    但接下来,便仿佛是看到了这世间最荒谬滑稽的场面一般,无法克制地大大笑了起来:“竟要与我拼炼体?”

    先前持握着齐眉棍的手上,还沾着淋漓的鲜血,看起来格外惨烈。但在这话出口的瞬间,善行整张脸上,所有的狼狈都被压了下去,只余下那能深深刻进人心底的阴冷与凶狠!

    自打进入星海之后,多久没有体味过这种耻辱的感觉了?

    久违的惨烈。

    被打脸,被轻视,被狠狠地教训!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禅宗戒律堂里,受罚时的不甘,被驱逐时的狼狈!

    可纵是如此,他也是那一代禅宗弟子中体修天赋最高、眉棍造诣最深的人!

    眼前这区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女修,唤出这一身中看不中用的龙鳞来,竟然妄图跟自己硬碰?!

    不自量力!

    “想找死,老子便送你一程!”

    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死紧,声音仿佛从牙缝里磨出来,善行抬起头来,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见愁,却偏偏发出了一声笑。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如同夜枭的声音一般,刺着人的耳膜,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见愁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面对着来自善行的挑衅,她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缓缓放低了自己的身体,让重心下沉,也让气势越发沉凝!

    战斗,一触即发!

    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上,先前才放出狠话的善行,竟然——

    一步后退!

    “砰!”

    重重的一步,立刻在隔岸台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什么?!”

    这可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场中顿时响起一片不解的惊呼之声。

    面对着见愁节节攀升的气势,既不提神聚气抵挡,也不重仗长棍迎击,反而退后?难道是自知不敌,准备认怂?

    不该啊!

    场中可没有多少修士拥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见愁就更不用说了。

    好歹也是多次经历过生死的人了,起起落落看过太多,自然不会见了对方这退后的举动,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步后退,必有玄机!

    几乎是在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同时,见愁便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善行变了!

    原本外放的暴戾恣睢,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燎原的大火,重新缩成了一点小小的火星,深深藏回了瞳孔的深处。

    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先前还一脸凶相毕露的善行,在这一刻,竟变得宝相庄严起来。魁梧的身躯,一时有了三分怒目金刚的凛然!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穷凶极恶之徒?

    看上去简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禅宗弟子!

    不过退上一步,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见愁。

    这一个刹那,她一下想起了昔日曾在杀红小界有过接触的小和尚了空,想起了极域十八层地狱中那些禅宗的僧人,也想起了来自雪域密宗的宗图!

    此刻的善行,与他们何其相似!

    一手持着长棍,另一手则拇指微屈,竖在身前。

    善行一脸的肃穆,竟然朝着见愁打了个稽首,但口中宣的并非佛号,而是那洪亮的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

    见愁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应该是禅宗某一门特殊的功法。只是实在也太过神妙了,竟能让人的气质在片刻间,发生如此翻覆的变化!

    想想,岂不暗合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句偈语的真意?

    只不过……

    似恶僧善行这样的人,能真正将这极有大智慧的一门功法融汇贯通吗?

    “传闻,禅宗的炼体功法,乃是十九洲公认的第一。连龙门赫赫有名的‘龙鳞道印’都要暂避锋芒……”

    凝视着对方那一双貌似仁善慈悲的眼,见愁心底一抹久违的兴奋终于冒了出来,将她身体里平静的血液点燃,也将那一双淡漠金色瞳孔点燃,一瞬间璀璨夺目!

    “今日,何不试上一试!”

    “砰!”

    身体出于直觉的反应,比念头更快!

    在话音尚未落地的瞬间,她整个人就已经化作了一蓬激射的金影,五指紧握,一拳轰出!

    白皙的肌肤为金鳞覆盖,凝聚着天上骄阳的光辉。

    力量在每一枚鳞片之间流流转,蕴蓄着惊雷之势,霸道而且刚猛,仿如要撕裂长空!

    拳头周遭一尺范围内,更围绕着一圈游弋的黑色风刃!

    黑风!

    竟然是十九洲极其罕见的黑风!

    善行一见,可是足足吃了一惊,心底立刻冒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来:龙门的龙鳞道印,他昔日不是没见过。可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了?

    他有心想要多看片刻,观察出个所以然来,但见愁这一拳如此凶险,当头轰来,又就是神仙也得要小心。哪里又给他留下哪怕片刻的思考时间?

    禅宗的种种功法,都在一个“定”字上。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自乱阵脚。更何况善行自负修为不输给见愁,更不相信见愁这一只鸡蛋能碰碎自己这块石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全无畏惧!

    《金刚不坏心法》就在脑海中旋转,精纯浑厚的佛力,顿时从他眉心倾泻而出,汇聚成了一道洪流!

    同样,凝于一掌!

    万千佛光,万千佛力,笼罩了整个隔岸台!

    所有人的面目,都在这样炽烈的光芒之中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这宽大粗厚的佛掌本身,还有……那浑无半点退怯之意的拳头,携裹着一圈诡异黑风的拳头!

    “轰!”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陨星,以一往无前之势,撞击在地面,一声几乎能将人耳膜震碎的炸响!

    拳掌相接——

    坚韧的金鳞,撞上了包裹着厚掌的万千佛光,有一瞬间的颤抖和暗淡。但紧接着,一股吞山填海般的巨力,便由内而外地涌了出来!

    “刷刷刷!”

    与此同时,那原本围绕在拳头周围的一道道黑色风刃,也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梭子一般飞速旋出!

    直向善行面门而去!

    何等奇诡的变化?

    何等凶险的一幕!

    善行瞳孔立时一缩,原本镇定的面色,也在瞬间大变,竟被这扑面而来的黑风,逼得猛然往后一仰头!

    “噗噗噗噗!”

    一道道黑风,径直从他眼前飞掠而去,倾斜向下,激射到了善行后方的地面上,一戳一个深深的窟窿!

    善行不用回头看都知道,背后那一片地面,已惨不忍睹。

    这可是白银楼的隔岸台啊!

    不说如今有阵法保护,单单这石头的材质,就已经足够坚硬,历经数百年都没有半点的风化痕迹。

    但在这风刃之下,竟也成了不堪一击的豆腐块!

    这该是怎样恐怖的攻击力?

    明明只是看起来不起眼的风刃而已!

    善行心下暗惊,实在无法理解,但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拳头!

    这女修的拳头,也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龙门的龙鳞道印,乃是防御与攻击并重。

    一般来说,外显的龙鳞道印能为修士抵御一部分攻击,但禅宗炼体功法冠绝十九洲,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其中,与“金刚不坏体”配合的“海阔天空”佛力,便可以轻而易举渗透龙鳞!

    届时,只要他轻轻一震,见愁这一只手,立刻就能血肉横飞!

    在与见愁拳掌相撞后的片刻,情况的发展也的确与善行初时设想的一致。中正平和的佛力,以一种对对方半点没有伤害的姿态,穿过了外层的龙鳞,一下深入了见愁血肉之中。

    可在这片刻之后,便像是撞进了一团泥淖!

    寸步难进!

    甚至,还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息,隐隐从对方身体之中传来……

    是先前见过的那些黑色风刃!

    就在见愁的体内!

    开什么玩笑!

    那样奇高的攻击力,几乎能视隔岸台的防御如无物,怎么可能安然存在于血肉之躯中?难道不会爆体而亡吗?

    这一刻,善行看着见愁,已经像是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但接触到他目光的见愁,只是回以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龙鳞道印?

    她会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颐养血气,熔炼血肉,锻骨为玉,锁珠为节,黑风纹骨,雷电淬体!

    早在甲子之前,她在某一门炼体功法上的境界,就已经达到了第六层大圆满。而今以元婴中期的修为施展出来,就更别提有多得心应手了。

    谁也不知道,一种空前强大的感觉,正在她体内膨胀!

    近乎完美的掌控力!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达到了最恐怖的协调。

    ——我身已如刀剑,本是人间利器。

    何须刀剑?何必刀剑!

    金芒璀璨的眼底,一缕深沉的杀机,伴随着那一点冰冷的笑意,终于溢散开去!

    见愁毫不犹豫,调动起自己体内的力量,让他们如同奔流的大河,顺着手臂经脉,向恶僧善行,向他这一只佛光笼罩的手掌,倾泻而去!

    “轰隆!”

    原本潮涌一般冲入见愁体内,意欲择人而噬的佛力,顷刻间已崩碎,化为乌有!

    “哔啵——”

    一声清脆的碎响!

    笼罩在善行厚掌之上纯粹的佛光,顿时被打了个粉碎!

    一股比先前善行注入的佛力更强大、也更凶狠的力量,立刻从二人拳掌相接之处,反扑而来!

    猝不及防!

    善行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来不及变化,大臂与肩膀上虬结的肌肉,在这巨力之下,立刻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原本紧紧包裹着他手臂的僧袍长袖,也完全承受不住这一股力道的冲击,“嘶啦”的一下,应声开裂,崩成一地破布!

    所有人只听得“砰”一声闷响!

    粗壮魁梧如怒目金刚般的善行,竟没能在这一波反扑的力量之中支撑片刻,简直像是一只被巨浪打翻的小船,一下就倒飞了出去!

    他人在半空之中,仓促之间连着翻滚了好几圈,才踉跄着在地上站稳!

    一条右臂没了长袖的遮挡,已经裸露了出来,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紫红色,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掌更是颤抖不已!

    佛门的金刚不坏体,竟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女修?

    天下还有这样霸道的炼体功法吗?

    这时候,善行看向见愁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全然的不敢置信:“人器?!”

    人器?

    什么人器?

    白银楼中,不少修士连他们交战时的深浅都没看出来,只觉得善行这一通亏吃得莫名其妙,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更为一头雾水了。

    只有极少数曾有过耳闻的修士,在听见之时,便眼皮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见愁也是微有诧异。

    但也仅仅是片刻,下一刻,她便笑出了声来,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温度:“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见儿!”

    只可惜,这一张嘴,实在太出言不逊!

    该教训,还得教训!

    见愁说完了那一句,便再没有跟善行废话的意思。收拳之后,动作丝毫不慢,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欺身而上,再次朝着善行攻去!

    进攻!

    进攻!

    进攻!

    一连串的进攻,拳脚并用,疾风骤雨一般,疯狂地砸了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的停顿!

    从刚才短暂的交手之中,她已经判断出了自己具有巨大的优势。这种时候,只需要进攻就能保持优势,并且持续到结束了。

    对于见愁来说,这一战堪称轻松。

    但对于被这丧心病狂攻击砸到的善行来说,一切就不那么轻松了,情势越发凶险,越发严峻。

    如果任由见愁进攻,自己只是防守,只怕不出一刻,就要躺倒在隔岸台上。

    唯一的机会,也是进攻!

    进攻还有获胜的希望,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失误,一切都可以扭转!

    “砰!”

    善行咬紧了牙关,在横棍挡掉见愁劈来的一掌之后,瞅准空隙,五指便屈成爪,朝着见愁袭去!

    竟是互攻!

    而且还是体修与体修之间的互攻,完完全全的硬碰硬!

    场中的局势,瞬间就变得惊险万分,也精彩万分起来。

    掌!

    拳!

    肘!

    腿!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相互较量的武器!过快的交手速度,楼中一些修为不够的修士,已经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善行的进攻刚猛无匹,见愁的还击则狠辣霸道。

    互不相让!

    腾挪翻转,果决狠辣!

    举手投足,携裹风雷!

    “砰!”

    “砰!”

    “砰!”

    ……

    只有那密集而恐怖的撞击声,震动着人的耳膜,刺激着人的神经,彰显着力量的美感!

    这一名自称“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的女修,完全刷新了所有人对于“元婴中期”这四个字的认知,也完全刷新了他们对于“体修”的认知。

    原来,女修炼体,竟也有这样惊人的美感,惊人的威力!

    不管是善行,还是围观之人,几乎都无法从她的攻击之间寻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每一次进攻,都精准直接,直攻要害!

    而且,她的战斗风格……

    近乎酷烈,甚至冷酷!

    极域鼎争那一场杀戮盛宴的洗礼,到底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的。让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亡命之徒,而不是出身名门的正派……

    不过,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从不在乎这些,崖山也从不在乎!

    密集的攻击如雨,没有一刻停歇。

    见愁的身影,时而在隔岸台边缘,时而挪移到中心,时而化作一道轻烟飘上,时而又如陨石一般坠落!

    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客尚且觉得看起来费力,身处于见愁一个人“围攻”之下的善行,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如果说,先前他还寄希望于见愁战斗经验不足,会在接连密集的进攻之下发生失误,以至于功败垂成。

    那么现在,在长达小半刻的对攻之后,他已经绝望地清醒了——

    不可能的。

    在眼前这个女修的身上,失误根本不存在!每一次进攻,她的计算都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逼得他左支右绌!

    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会输!

    “刷!”

    眼前又是一片璀璨的金芒闪过!

    是见愁那覆盖着金鳞的手掌,并指如刀,穿过了他幻化出来的千道佛手之影,直取他脖颈而来!

    如果是先前,善行只需要退身闪避,就能暂时化解掉这一次进攻。

    只不过……

    还要这样无休止地对攻下去,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最终输掉这一局吗?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纷繁的念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场边上飘了飘:那里,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依旧冷硬地抄着手站在那边,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着他……

    还有,他左前方十丈处的囚笼!

    输?

    怎么可能?!

    善行眼底,一抹阴狠之色,陡然掠过。

    在见愁这刀锋一般的手掌朝着他掠过来的时刻,他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闪避,硬生生吃了见愁一个手刀!

    “嗤拉!”

    手掌边缘锋锐的龙鳞,立刻擦着他脖颈过去,鲜血立刻四溅开来,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粗大的佛珠,也染得鲜红一片!

    “轰!”

    整个白银楼,立刻一片嘈杂。

    失误了!在这样长时间的对攻之下,善行竟然先失误了!这一局的胜负,可算是出现端倪了!

    无数人看见这一幕,都振奋不已。

    但身处于场中的见愁,却是忽然愣了一下:明明她感觉善行还有余力。这一记手刀虽然凌厉,却不过只是个起手,远远没有厉害到让此刻的善行避不开的地步。怎么会……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底惊闪而过!

    先前善行对战白寅时使出的卑鄙手段,一下完完整整地浮现在了心头,再转眸一看善行此刻目光所向,见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是要故技重施啊!

    旁边的白寅也一直在关注战局,在注意到善行神情变化的时候,也想到了这里去,当下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大呼了一声:“小心!”

    小心?

    善行听见,根本不在意!

    这时候意识到,已经迟了!

    他直接冷笑了一声,看都没有朝白寅的方向看上一眼,毫不犹豫脚下一跺,竟浑然不顾脖子上的伤势,借力腾跃而起!

    魁梧的身躯,立刻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久已未动的齐眉长棍举起,果然如同先前与白寅对战一般,再次向着左流的囚笼而去!

    太卑鄙,太无耻了!

    楼中先前还以为胜负已分的看客们,这一时全都愣住了,完全没有料到同样的手段,善行竟然还能使两次!

    上一场白寅就是吃了这一亏,而今见愁距离那囚笼可比当时的白寅更远!

    完了。

    不少人心里都莫名凉了一下。

    还巴巴贴在囚笼栅栏前的左流,正聚精会神看对战呢。旁人不知道见愁的身份,他还能不清楚吗?

    早在看见那一柄割鹿刀的时候,他心就已经完全放下去了,半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哪里想到,现在竟看见善行一个掉转头,又朝着自己来了!

    “娘了个去诶!”左流简直目瞪口呆,脱口便直接爆了一句粗,“不是吧?又来搞我?!”

    “……”

    这一瞬间,所有人听见这语速极快的一句话,都有些懵。

    不是因为左流忽然爆了粗口,忽然说话,而是因为——这货的口气,听上去怎么这么不在意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要来取他性命,以算计见愁投鼠忌器,是一件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根本不需要担心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就是善行都没有想到。

    齐眉长棍已经高高举起,疲惫身体里仅存的佛力,已经尽数灌注其中,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棍影来。

    可在这万千棍影笼罩之中,左流的脸上,竟没有半点惊慌。

    善行从半空中俯视下去,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个刹那,对上了他那一双染着无限怜悯与同情的眼神——

    像是,在看个傻子!

    心头忽然一悸,一种极端不妙的感觉,忽然袭上了善行心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个刹那,世界仿佛都是静止的。

    明朗的天光,照耀着四四方方的白银楼,恍如天上仙宫一般剔透。宽阔陈旧,满布着斑驳痕迹的隔岸台,就置身于楼中,却比周围低下来一线,如同一只平放的巨碗。

    可此时此刻,却有一股气,从这碗中腾起,直冲霄汉!

    携裹着无尽的怒意,与杀意!

    谁也不知道,那一道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隔岸台的金色虚影,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所有人只能看见,它在见愁立身之地凝聚而出,隐约间竟有些像是……

    一条腿?!

    它的出现,就仿佛是个巨大的旋涡。

    整个白银楼,甚至白银楼之外的灵气,都在这一瞬间,朝着它疯狂地汇聚,很快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也让它散发出的气息更为恐怖,更为磅礴!

    毁天灭地!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被这一股气机锁定,善行只感觉自己连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更不用说,从看到这金色虚影,到被这恐怖的攻击击中,前后不过一个闪念,哪里有他反应的时间?!

    “轰隆!”

    犹如万丈狂潮,轰然降落。

    身处于这冲击之下的善行,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刻,只如同一只孱弱的蝼蚁,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直接被撞得抛飞而起!

    血洒长空,划过一条艳丽又冰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破铜烂铁一般,竟砸在了顶楼一雅间的窗上!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顿时为之一惊。

    便是正好站在窗前的



    如此的轻描淡写,甚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仿佛自己刚才一腿扫开的, 不是什么闻名星海的穷凶极恶之徒, 而是一块破石头,一块毫无价值的朽木……

    根本不值得多看上哪怕一眼!

    “……”

    安静, 除了安静, 还是安静。√杂々志々虫√

    除了囚笼里左流望着恶僧善行掉落方向, 发出的假惺惺的“啧啧”惋惜之声,这一刻的白银楼,有如一座死寂的坟墓。

    在场所有的看客,都已经被这样出神入化的一腿给震惊了。看向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敬畏,甚而恐惧!

    就连贵为潼关驿大司马的沈腰, 此刻坐于窗前, 也只觉惊心动魄!

    “这一击……”

    微微颤抖的声线,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一双美眸里, 更是闪过了几分难言的惊疑不定。

    “怎么这么像……”

    但是怎么可能?

    随着上古今古之交, 不语上人得道飞升,传说中的“翻天印”便伴着青峰庵隐界的隐匿而消失无踪。

    十九洲上,再也看不到这能翻覆天地的一掌。

    即便是她,费尽心力,千辛万苦, 夺来了这“潼关驿大司马”的宝座, 统摄整个妖魔三道, 得到了阅遍所有典籍的机会,也不过只了解了“翻天印”的皮毛!

    可现在……

    她仅知的这一点皮毛,却与隔岸台上这女修施展的一击,有着惊人的吻合!

    自称崖山门下,却身负奇诡的炼体功法,还使用着龙门从不外传的“龙鳞道印”。现在,更是拿出了极似昔年不语上人翻天印的奇术!

    要知道,不语上人当年杀人无算,险些血洗星海!

    这女修的身份……

    有些隐隐的猜测,却又实在不敢确定。

    说不是崖山失踪的那一位,那左流忽然转变的态度,未免显得太过放心,太过熟稔;说是那一位,这修为也实在高得太离谱了。

    什么人六十年能有这样恐怖的突飞猛进?

    疑惑,在心底盘旋。

    两道蛾眉轻蹙,沈腰艳若桃李的面容上,无法自制地划过了一抹深深的忌惮,但目光始终无法从见愁的身上移开。

    “非为挚友,必吾生平劲敌矣……”

    一声叹息,却是一种由衷的欣赏与浓烈的战意,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预感,一种天机最神秘的暗示……

    雅间内的几名随侍,仿佛已经习惯了沈腰偶尔的呢喃,此时都未出声。

    场中,在过了初时那一片过度震惊导致的静寂之后,则终于开始有了点声音。一开始只是低低的一片,但很快就嘈杂了起来,甚至隐隐有种压不下去的趋势。

    “老子刚刚看到了什么?”

    “看瞎了,看瞎了!”

    “这他娘还是元婴中期?老子这么多年的修炼难道都修到野狗身上去了?”

    “怎么可能这么强?假的吧?”

    ……

    见愁方才那一击的可怕,越是修为精深的人,体会越深。

    只是体会是一回事,理解和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想不通——

    明明是恶僧善行算计在先,动手在先,甚至与左流之间的距离也是最近。相反,见愁距离左流很远,动手也在后!

    在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会安然无恙!

    要么救左流,要么牺牲自己,不会存在第二种可能。

    可他们看到了什么?

    根本动都没有动一步,站在原地一抬腿,就已经勾动了风雷之势,顷刻间让这一股恐怖的气息席卷整个白银楼!

    标准到令人窒息的“后发先至”!

    明明是如此磅礴的攻击,却偏生拥有令人绝望的速度!

    一个元婴中期修士啊,竟然就这样击败了一个元婴后期修士!

    而且观其神态,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分明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分明是手中还有底牌,留有余力而未尽全力啊!

    还承让?

    承让个娘西皮!

    只庆幸恶僧善行现在已经摔下了隔岸台,早已经被打得没了意识,不然听见见愁如此高贵冷艳的一句话,怕是侥幸没死都能被气死过去!

    崖山门下?

    但怎么用的是龙鳞道印?还有这刚才的一腿,攻击力奇高,但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从没听说崖山有过这一门奇术啊。

    这女修,到底他娘的什么来头啊?

    无数的猜测,无数的不解,在这一战之后的片刻间,席卷了每一个人。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见愁的身份,猜测见愁与左流之间的关系,猜测她拥有的底牌,也猜测着……

    下一战的结果!

    清风拂过,卷起了隔岸台上一片狼藉的灰尘。

    见愁收腿之后,便极其自然地肃立在了原地。方才那一柄被投落在地的割鹿刀,此刻正正好就在她脚边上,只需她轻轻一伸手,就会飞来。

    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刀上,而是轻轻移向了斜前方。

    一身黑色劲装的梁听雨,自始至终站在隔岸台这个角落里,不管战况有多激烈,都未曾移动一步。

    冷漠且安静,犹如黑夜里一场冷雨。

    眼角那一道有些狰狞的伤疤,破坏了她原本勉强清秀的一张脸,给人极不舒服之感。

    谁都知道,夜航船与白银楼之间的关系。

    今日这一场擂台,开得甚是古怪,但没有人怀疑过夜航船派出来这三人的实力。无论是夺命镖冷光,还是恶僧善行,放到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不过今日运气不好,撞上崖山的修士,已经一一落败。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了——

    梁听雨。

    近些年来,不曾听闻过她名字的人极少。毕竟她是夜航船新进上位的人里面风头最劲的一个,直接被提拔成了三大祭酒之一,地位仅次于掌管夜航船的那一位神秘的堂主。

    而且其修为,在元婴后期修士中,也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此人的两把鸳鸯钺,在星海的名气,可绝不低于杀手冷光的金钱镖,更不低于恶僧善行的齐眉棍!

    在见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同时,她的目光也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两名女修的视线,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见愁的一双眼,是平和而深邃的。

    梁听雨的眼底,却满布着沉沉的阴云,隐隐之间闪过几分怀疑,却又有些不敢确定。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的一幕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是你?”

    是你?

    这算是什么问题?

    梁听雨这平白无故的一句话,一下引得无数人深思:这两人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过节和旧怨?

    见愁闻言,不由眉梢一挑。

    前阵子夜闯夜航船,除了劈出那近乎顿悟的一刀之外,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痕迹,一直隐匿在风中,梁听雨没道理会认出自己。

    唯一的可能,是对方对自己的气息有隐隐的察觉,所以出言试探。

    这是在诈她呢……

    只不过,见愁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眼底多了一分玩味,她轻轻一招手,割鹿刀便听话地自动从地上拔了出来,落到她掌中。

    出口,只有意味深长的两个字:“是我。”

    是你?

    是我。

    完全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遮遮掩掩或者矢口否认,眼前这女修如此干净利落,承认得大大方方,甚至是堂堂正正!

    这一瞬间,梁听雨都不由得愣住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偏偏让她这个知情人品出了一股非凡的自信!

    那惊艳恍如神梦的一刀啊……

    仿佛能宰割天下,统御万界!

    自打那一日在地牢之中得见,便盘旋于脑海,几天几夜都难以忘却。甚至直到站在隔岸台上的此时此刻,她还能回味出那一刀留下的可怖阴影。

    那是能与那地牢墙壁之中的“祂”匹敌的一刀,绝非此刻的她能抵挡……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梁听雨的心底,忽然用上了万般的复杂。

    偌大的十九洲,她为了追求强大,无所不用其极,这里面就包括投靠夜航船,以得到那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

    但到了眼下,面对着眼前这个女修,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曾存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见愁的实力——

    此战,她必败无疑!

    甚至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就此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哪里是一场简单的擂台?

    简直是一场生死的对决!

    淡金色的鸳鸯钺上,流光浅浅,仿佛跟随主人的心意而变化。

    在见愁简单的两字回答之后,梁听雨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地收拢了五指,素来不近人情的一张冷面上,首次出现了几许钦佩。

    “此战乃死战。我梁听雨,不死无名辈刀下。”

    “轰!”

    此言一出,整个白银楼都差点炸开了锅!

    梁听雨好歹也是一方人物了,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一句话,竟然像是已经确信自己会败于对方之手了?!

    就是见愁,也不由诧异了片刻。

    她凝望着肃立于自己面前不远处的这名女修,目光在她眼角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惋惜的感觉来。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吧?

    只不过,天下修士,各有各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背道而驰,各自陌路,也就成了寻常事。

    手中割鹿刀轻轻一转,已经刀尖向下,刀柄朝上。

    见愁持刀之手,往身后一负,略略颔首,声音平淡:“崖山门下,见愁。”

    太平静了。∥杂×志×虫∥

    她这一句话, 说得实在很不起眼。没有过多的矫饰之词, 神态间又不见半分的骄矜与自负,浑然一副名门大派出身的气度与涵养。

    以至于,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叫见愁啊……”

    直到……

    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操, 她说她叫什么?!!”

    “不、不会吧?!”

    “见愁?!”

    犹如一颗恐怖的惊雷, 投入了幽暗的深海。在片刻近似于虚无的静默之后,终于彻彻底底地爆炸!

    那一瞬间, 所有曾听闻过这名字的修士,都觉得眼前发花, 耳畔轰鸣!

    梁听雨那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上, 首次出现了一种难掩的震骇;

    震道人张大的嘴巴已经足够塞下一个鸡蛋;

    沈腰一双美眸中亦出现了几分愕然,但随即便迸射出一种强烈的光彩;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 忽然想起了曲正风先前说“崖山门下没有用刀的”, 终于没能忍住, 爆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粗口;

    ……

    整个白银楼,在片刻的死寂之后, 立刻陷入了一种嘈杂甚而沸反盈天的骚乱!

    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场中左流那得意极了的笑声,显得如此清晰刺耳:“哈哈哈,一群傻货!让你们打老子的主意……”

    欠打!

    这姿态, 这声音, 这口气!

    太他娘的欠打了, 简直有种活生生的小人得志之感,让人恨不得跳下去一把掐死这货——可他们,终究没敢!

    为什么?

    之前恶僧善行的下场没看到吗?这小子这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大腿来了,靠山来了啊!

    娘西皮的,这“崖山门下见愁”,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女修吗?!

    如果是在十日前的星海,你提起这名字,大多数人多半都没听过,或者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知道是崖山几十年前一个天赋十分出众的女修就了不得了。

    毕竟,即便是加上“崖山”两字,这名字也很生僻。远远无法与“剑皇曲正风”“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夜航船祭酒”这样的名号相比。

    可在今时今日,此情此地!

    若是提起“见愁”你都不知道,那你来白银楼是打酱油来的吗?

    ——要知道,场中这个女修,才是今日一切风云事端真正的根由所在!

    自打白银楼抓到左流的消息传出后,谁还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是因为她的失踪,才有崖山与昆吾这六十年以来看得见的嫌隙;正是因为她与昆吾谢不臣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才有所有人对青峰庵隐界另一失踪之人左流如此的关注;正是因为事关她的行踪,今时今日的白银楼,才会聚集起这一场际会的风云!

    传说中的种种,终于在此刻,慢慢的与眼前切切实实的真人重叠起来,众人的意识,一时都有些恍惚。

    “崖山,见愁啊……”

    六十余年前,崖山那一名璀璨得令人惊艳的女修!

    虽是初初入门,却偏偏顶了大师姐的名号;

    紧随昆吾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第二重天碑第一”之后,以“十三日筑基,身负天盘”的超凡潜力,名扬中域;

    不久后的左三千小会,则力压群雄,从新辈诸多天才修士中脱颖而出,登顶一人台!

    不管是毫不留情对战剪烛派许蓝儿,还是空海鏖战千钧一发之际突破金丹,无一不使人眼前一亮。

    至于最后一战,另一端坐白骨王座的见愁惊现云海,就更是疑云重重,令人骇然且津津乐道了。

    可以说,在去青峰庵隐界之前,尽管她还只是个金丹期修士,但所有人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

    不管天赋还是心性,这个女修,绝对是崖山新一代修士第一人!

    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巨擘级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平白无故就失踪了,岂能不引起关注?

    更不用说,在其失踪之后不久,西海广场上第四重天碑上一时引起轰动,且令人费解的“异象”了。

    那时候,第三四重天碑上,一前一后,几乎推同时,亮起了“见愁”二字!

    并且第四重天碑上的名字亮起之后片刻,便消失无踪;而而第三重天碑,名字虽没消失,但眨眼就被原本的金丹期第一了空的名字压了上去。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以天碑的规则来推论,便是见愁在天碑变化的短暂时间内,修至了金丹巅峰,突破到元婴。并且在刚突破元婴的瞬间,战力便可以碾压十九洲所有同境界修士!

    如此,才能让两座天碑几乎同时亮起她的名字!

    尽管随后见愁的名字就从第四重天碑上消失了,多半意味着这种战力未能保持下去,但元婴初期就能横扫整个同境界的修士,还不够恐怖吗?

    而且,那时候她才修炼多久?

    不超过五年!

    寻常修士五年结丹都是天才了,五年元婴意味着什么?

    就是当年崖山扶道山人、昆吾横虚真人,甚至禅宗三僧之一的雪浪禅师,都没有这样的速度!

    堪称是丧心病狂了!

    是九重天碑出错?

    还是失踪这段时间有了什么奇遇?

    还有青峰庵隐界,作为素来与昆吾交好的崖山门下,她与昆吾那新一辈天骄谢不臣之间,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

    一切一切的疑云,在当时便引爆了一场热议,如今伴随着左流悬价消息的传出,自然又是重重猜测,只不过所有人都知之甚少,哪里又能猜出什么来?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见愁,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白银楼上方天光的照耀下,染上苍穹的颜色。

    周身那一层璀璨的淡金色龙鳞已经褪去,露出其下雪白的肌肤,配上那精致的五官,竟是一种难掩的风华。

    清风撩起了她的衣摆,却更显出她此刻的不动如山。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并在方才轻而易举地碾压了元婴后期的恶僧善行,此刻,面对近日来风头正劲的梁听雨,也凛然不惧!

    “谢师弟,和她?”

    层楼之上,一身墨绿长袍的王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低低地念了一声,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愁……

    这名字,于他而言可真不算是陌生了。旁人不知道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的一切,可身为横虚真人真传弟子的他,却多少略知一二。

    只不过,正是这“一二”,一下激起了王却少见的好奇。

    他想起之前天地逆旅客店之中的初遇,她平白问起谢师弟,还说认识吴端师兄,可言语间对昆吾却藏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

    纵是他这样淡泊的性子,都不由不得多在意了几分。

    而且……

    “六十年前,第四重天碑列名;六十年后,元婴中期……”

    一抚自己宽大的袖袍,王却眼底神光微微闪烁,忽然之间才记起来:如今的九重天碑第一,是他自己。

    不知,与见愁相比,孰强孰弱?

    要知道,眼前这女修,甲子之前就拥有碾压同辈修士的恐怖战力啊,那时候按理应该还在元婴初期。

    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的她,为什么反而不如往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见愁掌中那一把刀上,王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终究还是将心内所有的念头都压下,没有出声。

    场内,见愁对面的梁听雨,也是久久才回过神来。

    打量眼前女修的姿态仪容,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只复杂地一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有这般的实力,原来是崖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失敬了。”

    “无名小卒而已,谈不上什么敬不敬的。”

    见愁眉头微微皱了皱,她从不觉得自己很有名,也很少以崖山大师姐的位置自居自负,加之对梁听雨的印象并不很好,所以显得很是冷漠。

    “方才善行施诡诈计,暗算我同门,想来是梁祭酒先前指点之‘功’吧?”

    总算是要兴师问罪了吗?

    梁听雨叹了一声:“的确是我,看来今日之战,是不能善了了。”

    “你有数就好。”

    见愁并没跟她客气。

    她是个欣赏和仇怨分得很清楚的人。

    正如对谢不臣的欣赏并不影响她与此人之间的死仇,她对梁听雨那么一点点的欣赏,还不会让她丧失理智,以忽视她对左流的不择手段,因而放弃此战。

    话的意思,见愁说得很明白了。

    梁听雨也不是什么愚钝之辈,知道这一战见愁不可能手下留情,这一刻,她其实本应该惧怕的。可不知为什么,注视着见愁,注视着这比自己更出色也更强硬的女修,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战意。

    退,是半点也不能退了。

    那么……

    就让她来试试,这名传十九洲的崖山大师姐,是否浪得虚名!

    双臂一抬,梁听雨一对金色的鸳鸯钺已经抄在掌中,周身气势顿时一凝。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那一道旧疤看上去依旧丑陋,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拥有元婴后期修为的她,绝非庸才!

    “我不想死,所以必用尽全力——你虽强,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吗?”

    见愁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不巧。我刀——名曰割鹿!”

    “刷!”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见愁手中之刀,已经化作一道灰色的电光,直直朝着梁听雨而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一般,立刻贴上!

    说战就战,毫不含糊!

    所有人都还在想她的身份,想她刚刚报出来的这一柄刀的名字,谁料她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打?

    一时之间,多的是人反应不过来!

    这风格,太刚猛,也太霸道了!

    一旁的白寅,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有满腹担忧相劝的话没有说出口,现在也不用说了——原本因为对见愁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在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在考虑见愁连战两人是否可行的问题。

    毕竟他与善行交过手,知道对方厉害。

    见愁看起来虽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灵力和精力方面不可能没有损耗,在这种情况下对战梁听雨,天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此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更何况,用什么来阻止呢?

    白寅站在场边上,看着已经开始的凶险战局,一摸自己高挺的鼻梁,头一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如果他来了,兴许就不用大师姐亲自上了。

    只可惜,对方现在……

    也许还在迷路当中?

    *

    “阿嚏!”

    碎仙城澜河边的码头上,一名正鬼鬼祟祟猫在树后的少年,平白无故地打了一声喷嚏,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又前倾。

    于是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他怀里抱的半个大西瓜,一下就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啊,我的大西瓜!”

    他立刻惨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比心痛的神情,那模样不像是摔了个半拉西瓜,活像是丢了半条命!

    “搞什么啊?一定又是那个崖山的家伙在催我了,天哪,我这不都要找到地方了吗!”

    一身兽皮短褂,衬着他精干的身材,感觉十分有活力;脑袋后面拖着的一根精心扎过的小辫子,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顽劣的味道。

    虽是六十年过去,但小金,无疑还是昔日那个小金。

    他甲子之前在中域晃悠了一阵,在左三千小会上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回到了南域西南世家,被家里人管束着。

    前阵子听说了左流的事情之后,当然是自告奋勇,要来帮助解救旧友于危难。

    只不过……

    事情进展得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咳。

    这主要是因为他先前从未到过明日星海,低估了此地地形和道路的复杂程度,以至于久久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过此刻,小金在又摸出一枚西瓜来啃了一口,略略抚平了上一个西瓜带来的伤痛之后便举目朝着码头所在的岸上望去。

    “夜航船,夜航船,应该就是这里了。”

    如今的他,也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目力极好。

    都不用调动灵识,只朝前面这么一看,就能清楚看到前面那一大片庄园似的建筑大门上挂着的匾额。

    “夜航船”三个字,如此明显。

    “哼,让你们敢悬价左流!今天看我不打爆你们狗头!”

    小金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嘴里念叨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目的地其实出了问题,瞄准了方向,便一闪身,直接朝着夜航船的位置靠过去。

    身穿黑色斗篷的修士们,依旧驻守在门外。

    小金到了附近,略一思考,想自己是来闹事的,且又没有请柬,万一被人拦在外面,岂不误了大事?

    索性直接运转秘法,隐匿了身形,悄悄从门旁的围墙爬了进去。

    可才一进去,站在围墙下面,他就发现自己要晕了:“天,这地方比我家也小不了多少了……”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屋舍道路,树木掩映之下,只觉得看哪边都是一样,还不跟他家一样有特意标注的路牌,根本难以辨认方向!

    白银楼白银楼……

    这里这么多楼,哪一座才是悬价左流的那座?

    “完了,完了……”

    小金不由急得挠头,摸出传讯灵珠来,就想找崖山那位老大哥怎么走,实在不行让他来接自己一接。

    可就在这时候,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白银楼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银楼?

    小金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西南世家自有自的秘法,他素来又不是怕事的性子,听到白银楼,便像是迷路之人得到了明灯的指引,毫不犹豫就悄悄跟了上去。

    是两个人,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都用银线织成,但大大的兜帽也将其面容遮挡,看不清楚;后面那个,则是个精瘦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约莫是下属。

    方才开口问话的,便是前面那个。

    后面的青年答道:“刚传来的最新消息,曲正风行踪不明,楼中人说他没来。至于悬价,已经出现了两个崖山门下,而且,其中有一个自称是崖山那个失踪了的大师姐。”

    “哦?”

    那银灰色长袍的人有些惊讶,声音沙哑得很,似乎是个中年人。但他随即就阴沉沉地笑了出来,“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了,少棘大人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是……”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青年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低,一下不怎么敢接话。

    银灰色长袍的男人,仿佛知道他在怕什么,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好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青年一听,如蒙大赦,连忙就退了下去。

    那银灰长袍修士冷眼看着,也没多管,便径自取道,一路往夜航船这一片屋舍的深处赱去,很快就接近了最深处那一座大殿。

    尽管是白天,可殿内依旧昏暗,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

    那一座诡异的雕像,就伫立在大殿最深处。

    像极了蜈蚣。

    长长的身体,呈现密集的环节状;两侧排列着的无数长脚,则透着一种刀戟般的锋利;那一颗没有眼睛的头,更令人头皮发麻。

    可以说,此刻的大殿,只让人觉得压抑恐怖。

    可这中年修士,浑然没觉出半点不自在。

    走进来之后,便迈步到了雕像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开口道:“无道拜见少棘大尊。”

    “嗡……”

    仿佛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苏醒,一股莫名恐怖的气息,瞬间从雕像上散发出来,散发出一股庞大的威压。

    纵使以中年修士如今入世初期的修为,竟也有些扛不住,身子颤抖起来,连忙续道:“如今白银楼中,已经出现了几个崖山修士,其中的确出现了一名女修。只是小的无能,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您之前说要找的那个……”

    “出现了吗……”

    一道空洞而且渺茫的声音,仿佛飘荡在虚空,又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种苍老又亘古的寒气,生涩而且刺耳。

    这一瞬间,藏在暗处的小金,竟莫名生出一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像是站在光天化日下,没有任何遮挡,而周围都是盯着自己的眼睛——

    无所遁形!

    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这时候,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也就是在他后脚刚落地瞬间,整个大殿之中竟突地一冷!

    仿若万千刀剑突现!

    “谁?!”

    那声音竟是生涩地厉喝了一声。

    小金顿时一惊,后脑勺发凉,立刻想要拔腿就跑,只是这一股威压太重,他想跑时才发现双腿竟然一动不能动。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白银楼没找到,架也没打成,难不成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里面冰寒的一片,小金一张脸都白了下来,几乎已经是站在原地等死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可怕事情没有到来——

    大殿之中,竟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呵……”

    飘飘荡荡,似无着落,浑不在意,又藏着一种天然得近乎纯粹的妖邪之气!

    那伫立在殿中的庞大雕像,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陡然凶光大炙!

    一颗不知由什么材质雕刻成的脑袋,竟在此刻硬生生地朝着右侧转了三分,用那一张没有双眼的面孔,对着大门的方向。

    “是你?!”

    “是我,但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我。”

    依旧是那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话音落地的时候,一抹身着艾青长袍的身影,便从虚空之中慢慢显现了出来。

    衣袍上繁复的花纹,有些古拙陈旧的味道,像是爬满的青苔;袖口上绣着的一枚小鱼,显得格外特别。苍白的面容上,则浮着一种飘忽的神情,仿佛游离于世间,只是个过客。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却给人一种垂暮之感。

    一双眼清澈极了,但若细看,便是岁月最沧桑的流变。

    他抬首望向殿中这一座雕塑,目中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唇角只轻轻一勾,叹道:“路经此地,不想竟还能遇到故族……”



    幽暗的大殿里,仿佛四处布满刀剑, 只要轻轻一动哪怕一步, 也许便会尸骨无存。の杂ζ志ζ虫の这样紧绷的气氛里, 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慨叹的言语,只让人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让人颤栗!

    不管是藏在暗处的小金,还是站在殿中的夜航船堂主,都是不认得此人的。

    可若见愁在此,甚至是不需要看到对方的容貌, 只听这独特的嗓音, 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判别出乎他的身份——

    昔日仙路十三岛上,一朝闻道,化生成人的大妖, 蜉蝣傅朝生!

    甲子之前, 他曾现身西海大梦礁,脚踏鲲鹏,破浪而去。那一股纵横的惊天妖气,被远在昆吾的横虚真人摇摇感知, 派出了不少弟子前往查探。

    可彼时,他已经横渡西海,往人间孤岛去了。

    再回十九洲时, 满身纵横的妖气已能收敛自如, 纵是横虚真人这般强大的所在, 亦未能发现他踪迹——虽然, 他当时就在昆吾外,九头江上。

    如今,他其实是才从极域回来。

    本来……

    是准备去看看故友的,谁能料想,随意一开宇目,竟然在附近发现了这一股隐藏极深的、熟悉的气息……

    巨大的蜈蚣形状的雕像,漆黑的身子,没有眼睛的头颅。

    那一张像极了昆虫的面部,便随着其头颅的转动,对准了此刻站在门口的自己。明明没有双眼,可却给人一种周围有一万双眼睛在看着的感觉!

    强横!

    邪恶!

    甚至充满着一种仿佛随时都能燃烧,需要无数鲜血去祭奠的暴戾!

    一股磅礴的气息,在雕像的身周滚动着。

    祂“注视”着傅朝生,“看”着对方这与人无异的模样,脑海中,却苏醒了最久远、最久远的记忆。

    那些被尘封的伤和痛!

    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族,哈哈哈,故族——汝等叛徒,亦配称本尊故族?!”

    声音里,是一股强烈的恨意,辛辣的嘲讽!

    语毕,竟是一声近乎疯狂的嘶吼:“吼——”

    狂猛的声浪,几乎掀翻了整个大殿的屋顶!

    “噼噼啪啪!”

    几与大殿齐高的庞大雕像表面,顿时如同被这声音震破,出现了无数深红色的裂痕,无数甲片一样的石屑从雕像上剥落下来。

    就好像是一头远古凶兽,从沉睡中醒来,抖落自己满身的尘埃!

    浓郁的黑气,从雕像的裂缝之中钻出,在大殿的上方凝聚成一道有形的蜈蚣形状的虚影,竟然直接揉作一团,如同粘稠的黑云,朝着傅朝生一裹而去!

    一者庞大,一者渺小。

    这场面,何异于天之将塌,而蝼蚁立其下?

    藏于暗处的小金,平日也算见过不少的大场面了,但在此阵仗之下,心神早已失守,一时没留神,便是“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

    傅朝生那因严峻而冰冷的目光,立刻便投了过去。

    小金心中顿时一凉,亡魂大冒,心道这回真的是要玩儿完了。可没想到,在看到他的瞬间,对方目光中竟掠过了一点讶然,随后竟然一笑,宽大的艾青色袖袍一挥!

    “呼啦!”

    一阵大风,顿时吹卷而起!

    小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受控制起来,一下被这一阵风携裹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一个眨眼之后,再睁眼一看,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奇诡的大殿和雕像?

    江风冷冽吹来,江面上则行驶着许多黑色的大船,竟然是乌鸦渡口!

    “搞、搞什么?”

    小金简直看傻了,使劲儿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不过就是一拂袖卷起一阵风而已啊,怎么他就出来了?

    “我都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啊?他谁啊他……”

    用脚趾头都能感觉出来,这殿中的情况绝对不一般。

    小金出身西南世家,又去左三千小会上折腾过一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拥有那雕像给人感觉的人,却根本找不出一个来!

    就连那个穿着一身艾青色长袍的男人,都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如果不是那个人忽然卷了袖子吹了自己一把,说不准他已经翘辫子了!

    小金想想都有些后怕,可又十分不解:这人自己一点也不认识啊,怎么人家好像在救自己呢?

    “我这些年都在家关紧闭,根本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见了鬼了。

    小金左思右想都不明白,人站在乌鸦渡口的渡头上,差点挠破了头,直到一阵江风吹来,才忽地打了个冷战。

    因为,他想起了一些比殿中所见,更重要的事。

    “啊啊啊啊天啊!”

    一声凄惨的嚎叫,顿时在澜河岸上响起,小金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哭喊起来。

    “完了,完了。我还没找到白银楼啊!这下左流怎么办,擂台怎么办,啊啊啊……”

    亏他还主动找那个崖山的大哥哥,说自己要帮忙打擂台,一起救左流。

    结果现在……

    放眼一望四周,小金只觉得眼前每一条以路都像是一条扭曲的线,一条条路相互交叉到一起,简直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白银楼?

    夜航船?

    刚才走过的路?

    统统没有印象了!

    迷路了,又。

    这样的四个字,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心中,两行凄凉泪,一下不受控制,刷刷地挂了下来……

    “虽然丢脸,但还是去问个路好了……”

    *

    “嗯?”

    白银楼,先前在对战恶僧善行时有负伤的白寅,已经离开了隔岸台,回到了雅间内,这才刚吞服下一枚疗伤的丹药,还未来得及细看隔岸台上的战况,袖中藏着的通讯灵珠,便忽然轻轻地动了一动。

    有人传讯给自己?

    白寅一怔,手指轻轻往虚空中一拈,那一枚圆润可爱的灵珠便已经出现在了他指间,一道浅绿色的莹润光芒,直接从灵珠中透出,一下钻入他眉心。

    下一刻,他嘴角便狠狠地抽搐了起来,心里只有一种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这个金家的小子,简直比师尊还不靠谱!”

    他居然又迷路了!

    现在还在乌鸦渡口!

    这别是以为白银楼在夜航船那边吧?这压根儿就是两个地方两回事啊!

    “还好见愁师姐来了,靠你来打擂台我能疯掉!”

    白寅无奈极了,忍不住自己嘀咕了一声,到底还是持了灵珠,仔细地跟小金交流起来,为他一一指明道路。

    因为小金的方向感实在是太差,他只觉得说起来都累,倒一时没顾得上看隔岸台上,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对面。

    那是一间悬价至今,都没有出现过一个人,也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雅间。

    手指离开了竹帘,那一条被扒开的缝隙,也渐渐合拢。

    薛无救的眉头皱得死紧,只道:“你这一位白寅师弟,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这倒是奇了,先前说是有人会来一起打擂,但如今却是半个人都没见着。什么人能迷路到这境地?”

    “……”没有回应。



    场中梁听雨身上的变化, 无疑奇诡至极。

    众人都是没有半点预料, 这一会儿早看得目瞪口呆, 听见她这犹如哑谜般的一句话,更觉疑惑不已:那一招?

    听上去,就好像这两人之前有过交集,甚至有过交手。而梁听雨在这场交手中, 应该没有讨着便宜去,并因此十分忌惮见愁的“那一招”。

    但问题在于, 现在梁听雨又说见愁不会?

    事情, 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僵持的梁听雨与见愁两人之间游移徘徊, 隐隐然之间,能感觉到二人中间紧绷起来的那一根弦——

    那一根, 随时都会开战的弦!

    见愁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并不明显。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 此时此刻, 心湖内到底翻腾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一招,她确是还不会的。

    夜航船地牢内, 面对着那一股高高在上的力量, 加之割鹿刀本身内蕴的激发,她在那一刻有了顿悟, 由此才有那连自己也为之惊艳的一刀。

    其后回到客店, 虽多番试验研究, 亦只领会了个皮毛,能模仿得一二分气息罢了。

    梁听雨名声在外,实力不俗,先前如此忌惮于她,甚至打得束手束脚,可以说有大半是因为这一刀的震慑。

    她没觉得自己有胜算,且一直要提防着这招。

    但现在,这个敏锐的对手,竟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实力可怕,这一份洞察力,又何曾弱人半分?

    更不用说,如今对方这状态了。

    见愁望着梁听雨这一双漆黑无光的眼,原本就不怎么轻松的心情,又凝重了几分。事情,明显朝着她没有预料且无法阻止的方向发展而去的了……

    此时的对方,让她想起当日那一座雕像。

    也让她想起曾在枉死城里旧宅里看过的一种秘术——

    此种秘术,源起佛门,名为“降世”。

    凡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念佛,供奉诸天佛陀以香火,再以秘法祈求,便可引净土佛力降世,上凡人之身。

    此力本非此世之力,小可强化**凡胎,大可涤荡尘心,引凡夫俗子入无上净土。

    后来佛门因轮回之事,与极域颇有关联,此术便渐渐由佛门传入极域,极域众鬼修有秘法者,便可引极域鬼魔之力上身,甚至是借八殿阎君之力。

    当时见愁在极域看到的那些雕像,或恐便有此用处。

    她虽从未真正见过这种术法,但当日夜航船大殿上所见的雕像,还有眼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奇诡变化,却不得不让她联想到这一点。

    单单一个梁听雨,她其实不惧。

    但若加上这一股令人心悸的神鬼之力,胜负可就难料了。

    “呵,怎么不说话了?”

    眼见着见愁身体紧绷,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不语,梁听雨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带着点得逞意味地笑了一声。

    “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

    说中?

    其实是说中了的,但见愁岂会承认?毕竟在场有这么多人,可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百分百确定她到底会是不会?

    有一分不确定,方就会有一分忌惮;而这一分忌惮,极有可能成为她致胜的机会。

    所以,手中握着的割鹿刀,悄然紧了紧,但见愁面上看起来却没有那么沉重,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反过来问了梁听雨一句:“我会不会,你再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脸颊上开裂的伤疤,殷红一片。

    淌下来的鲜血,慢慢地爬过了梁听雨有些削尖的下颌,勾勒出一道与她本身风格极其矛盾的艳丽线条。

    这一刻,色彩冷寂与热烈间的对比,鲜明到极点。

    见愁这话,模棱两可,但又似乎很有自信。

    谁也不知道,梁听雨到底有没有相信,所有人只看到,在听到见愁这一句回答之后,她微微眯了双眼,脸上弥漫着黑气的图纹,跟着扭曲了起来。

    “那我就来试试好了!”

    左手轻轻抬起,那已显现出血红鸳鸯图纹的鸳鸯钺,便被她凑到唇边,轻轻地舔了一下。这一瞬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透过这个画面,传到了所有人的心底!

    见愁的反应,已经快到了极致!

    可更快的,是梁听雨腾跃而起的一击!

    满身图腾般的符文扭动,神秘的力量已经笼罩她全身,也让她整体的状态拔升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地步。

    只见得黑气氤氲间,她左手已经高高抬起!

    劈手便是一钺斩落!

    “刷——”

    一弯刺目的红月!

    薄如蝉翼的刃面摩擦着隔岸台上陡然冰冷的空气,留下一串刺耳的尖响,刃面上鲜艳的血红色鸳鸯图纹,如同被水晕染开了的墨一般,在呼啸的风声里模糊!

    先前还可以轻松格挡开对方攻击的见愁,在这一刻,竟只来得及举刀向眉心处一挡!

    “当!”

    四溅的火花,耀眼夺目!

    那一轮鸳鸯钺带起的血月,竟半点没有看起来那般轻灵,反而透着一股极其粘稠的沉重与凝滞。

    割鹿刀与其甫一相撞,便像是撞进了泥潭。

    可泥潭中,又蕴蓄着万千道星流一般近乎炸裂的狂猛力量,只一瞬间就震得见愁手掌发麻。

    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凛然地随着“血月”的落下,将她覆盖。冰冷,无情,而且漠然,看世间万物,仿若蝼蚁。

    除却这一股力量本身,仿佛世间再不该有比祂更高的存在!

    见愁控制不住地恍惚了一瞬。

    随即,眉心处便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竟是她持着割鹿刀的手颤了一下,自那血月中溢散而出的一股凌厉气息,立时划了下来!

    “嗤!”

    一条竖着的血红色划痕,顿时划过了见愁眉心,沁出一抹胭脂般的艳色。若非见愁侧头一避,只怕此刻整个头颅都已经被这一道其气息击穿!

    何等惊险的一幕?

    谁也没能料想,先前还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反抗的梁听雨,在身上出现那些印符之后,实力会有这般惊人的提升!

    不少人都因此失声尖叫起来。

    可场中的见愁,却已经顾不上惊讶了。

    强!

    此刻的梁听雨,竟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强上几分。不仅在于力量本身,还在于这力量带着的一股气息。

    压倒性的气息!

    处处都是凌厉,处处都是压制!

    即便是心志坚定如见愁,在这一股气息的笼罩之下,都忍不住生出一种阴霾覆盖的压抑之感,足可见这一股气息的强大与诡异。

    她心惊之下,《人器》炼体之力顿时催发至十成十,龙鳞道印亦毫不保留地祭出,试图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撑住,或者说至少撑得久一点。

    可没想到,这一刻,梁听雨唇边却拉开了一线怪异的微笑。

    见愁陡然生出一种头皮发麻之感!

    那种不妙预感袭上心头的同时,背后,一股透着死寂的危险气息,已经朝着她后心撞来。

    这时候,见愁才注意到,本该握在梁听雨左手的另一柄鸳鸯钺,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

    而在她灵识感知之中,背后那一片原本平静的虚空里,忽然荡开了一阵波动。

    那一柄消失在梁听雨手中的另一柄鸳鸯钺,在这波动之后,竟然凭空出现,绽放出一轮骄阳般夺目的金芒!

    金日与血月!

    在这一刻,高高地悬挂在见愁的身前与身后。金光与血气,相互交织,相互辉映,隐隐然之间竟仿佛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和感应。

    此刻的见愁,便如同被困锁在一座金红的的牢笼中,避无可避!

    鸳鸯钺,本就是两柄。

    可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这第二柄鸳鸯钺是如何神鬼莫测地到了见愁身后的,更没有人能对此做出更多的反应。

    所有人,都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这瞬间逆转的一幕!

    汹涌的力量,如群山万壑一般,当头压来!

    见愁身为危局之中,知道自己如今是进不得一步,退不得一步,居然只能硬抗下梁听雨这一击!

    “轰隆!”

    两柄鸳鸯钺朝着中间合拢,前后包夹,眼看着就要将内中的见愁绞成一片模糊的血肉。

    可在这关键时刻,炽烈的金日与血月之间,竟然洒落了一片璀璨的星光!

    “嗡!”

    那是周天的灵气,受到一种强烈感应,为之停止流动的声音。但紧接着,就为某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吸引,朝着金日血月之间缝隙里的星光流淌而去。

    灵气越聚越多,那夹缝之中的星光,也就越来越璀璨,越来越庞大。甚至,渐渐给人一种磅礴之感!

    大量的星光,很快将梁听雨鸳鸯钺的光芒盖了过去!

    眨眼之间,竟然平铺开来,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斗盘!

    等边的八角形状,中有万千坤线,交错纵横,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一枚一枚金色的道子,落在坤线与坤线相交的节点上,仿佛是错落的棋子。

    中心天元的位置,则呈现出一片怪异的琉璃紫玉光泽。

    这一瞬间,雅间内的曲正风怔住了,隔岸观火的沈腰怔住了,方才指点过了小金来路此刻为战局揪心的白寅也愣住……

    整个白银楼,这一刻只有骇然的死寂!

    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每一根坤线都是明亮的,代表着斗盘的拥有者在筑基之前已经打通了身体里每一条经脉;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直径竟逾三丈;因为,这一张斗盘的主人,是此刻正处于生死危局之中的见愁!

    而据他们所知,见愁此刻的实力,堪堪元婴中期而已!

    元婴中期,三丈余的斗盘?

    这意味着什么?

    无数人简直感觉自己被闪瞎了眼,难以相信自己所见!

    境界,并不能十分代表一个修士的战力;但斗盘可以!

    当年崖山大师兄曲正风,如今的明日星海新剑皇,当初处于元婴后期多年,修为无寸进,其斗盘也不过才三丈余啊!

    这个见愁,修炼才有多少年?

    怎么可能就拥有了这样恐怖的斗盘?!

    千般万般的疑惑与震惊,纷纷袭上了众人心头。

    此时此刻,他们险些都要忘记自己还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了,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去,问问隔岸台上这个怪物,到底怎么能修炼成这样!

    就连正与见愁对战的梁听雨,都掩不住心中的骇然。

    她如今正是元婴后期的修为,虽然并未在战斗之中显露过自己的斗盘,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

    如今自己的斗盘,不过两丈六尺。

    放眼十九洲,这样的修为匹配这样的斗盘大小,都绝对是千里挑一的出色!

    可眼下正被她困在当中的这个崖山见愁,其修为弱她一个小境界也就罢了,斗盘还比自己大出这样多!

    即便是她自己他日有幸,能突破至出窍,斗盘也顶多不过两丈八。

    要达到三丈,几乎不可能!

    这个崖山见愁……

    梁听雨顿时一片阴霾覆盖:今日她们是仇敌,如今她引得少棘大尊之力附身,才堪与见愁一战。以对方表现出来的天赋与实力,如若今日杀她不死,他日必成十九洲一方巨擘!

    届时,哪里还会有她的活路?

    必杀!

    必死!

    如果让见愁活着走出白银楼,绝对遗祸无穷!

    那漆黑无光的双目中,一道诡异的暗红光芒,悄然掠过,化作梁听雨心底忽然炽盛到极致的杀机。

    那大殿中雕像赋予她的力量,提升了她的一切感知,也发掘出她深藏的潜力!

    “受死!”

    阴沉沉的声音,自她喉咙之中发出,因极致的紧绷,带着一种阴雨天一般的沙哑。梁听雨脸上那无数漆黑的符文之中,竟亮起了一丝丝的血光!

    伴随着这一股血光出现,先前被见愁斗盘星光压得暗淡了几分的金日与血月,立刻重新明亮了起来。

    澎湃的灵力,通过梁听雨与鸳鸯钺的联系,灌注其中。

    巨大而压抑的气息,顿时强烈起来,不断朝着最中心压迫!

    见愁那挺拔的身影,在这一刻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月白的影子,随着梁听雨的攻击越压越紧,她看上去好似随时会化作一团齑粉。

    外面,没有人能看到,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

    梁听雨那有如实质的杀意,她感受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就连脚下的斗盘,都并非是她故意显露。而是因为梁听雨这一次出手攻击的威压太重,以至于她不得不借助于斗盘与天地沟通的自然之力,来将这一股威压抵消!

    困锁在这不断缩小的囚笼中,见愁只觉得那一股窒息之感,越来越重。被困于其中的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这“囚笼”,正在不断地缩小。

    待它缩小到极致之时,便是自己身亡之时!

    生,或者死?

    一切,都在这短暂的一念之间——

    这或许是比先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诡变,更奇异、更诡谲的一幕!

    隔岸台上,两柄鸳鸯钺在出现那鸳鸯图纹之后,便有了相互之间玄妙的感觉。它们共同发出颤动的鸣响,又在颤动间,迸射出更明亮的光辉!

    那巨大的球体,便在这种共鸣之中,疯狂地朝内压进!

    “砰!”

    只听得一声爆炸般的巨响!

    被困其中的见愁,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之力,巨大的球体一下朝内碾压而去!

    可这一瞬间,既听不到任何一声凄惨的叫喊,也看不到半点溅开的鲜血,更不用提梁听雨预想之中的模糊的血肉与碾碎的白骨了!

    这一瞬间,竟只有一股浓墨,如狂潮一般,喷涌而出!

    就仿佛梁听雨所控制的那巨大球体之中,藏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样无穷尽的墨!

    在球体被挤爆之后,这墨便疯狂地涌了出来。

    漆黑的墨潮,一时将场中这一片狭窄的地方笼罩。

    它遮挡了梁听雨那两柄鸳鸯钺的光芒,让他们在墨气的包裹中,显出几分颓然的黯然;它也吸收了苍穹上投下的天光,让整个白银楼处于一片怪异的阴影中。

    一股沉沉的阴风悄然吹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心里莫名冷了一下。

    疯狂翻涌着的墨潮,仅仅出现后片刻,便迅疾无匹地朝着后方退去。好似长鲸吸水一般,出现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呼啦”地一下,它们往回缩拢,便重新凝聚成了一道身影!

    “哗!”

    场中所有人在看清这一道身影的瞬间,终于忍不住,齐齐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

    那竟然正是见愁的身影!

    翻涌的墨潮已经消失不见,一身月白长袍的她,此刻面色苍白的一片,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有些隐隐然的颤抖,显然是没有从方才梁听雨那一击之中讨了好处去。

    可观察细微之人,却敏锐地发现了,除却右手割鹿刀,她左手之中竟还握着一柄奇怪的长剑。

    剑长三尺有余,通体漆黑。

    可剑身上却满布着蜂窝眼一般的孔洞,密密麻麻,完全数不清有多少。整柄剑的形状,显得极为古怪。

    而且此剑的材质,也极为少见,竟少有人说得出这到底是石还是玉。

    奇了怪了,她不是有刀了吗?

    这剑是……

    不少人心里纳了闷,但聪明人已经猜到了此剑的作用所在——方才那一幕,是何等的惊险刺激?

    明明眼看着囚笼合拢,里面的见愁几乎必死无疑了。

    可关键时刻,她竟然化作了那一片狂涌的墨潮,化作千千万万道,以一种完全不像是人的方式,逃出生天!

    如此奇诡之术,众人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此刻,见愁手中出现的这一把同样奇诡的剑,只怕就是此术的关键。

    一时间,就是梁听雨那幽暗的目光,都不由tóu zhù在了此剑之上:“早听闻崖山大师姐见愁,另辟蹊径,独独以一柄巨斧为ǔ qì。没料想,今日斧头没有看到,反倒是见识了剑。只不过,你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呢?”

    谁都看得出来,刚才危急之间,见愁发动此术,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灵力。并且在刚才的交手之中,她表现出来的孱弱,让梁听雨相信,此刻的自己,要战胜见愁,完全不是难事!

    她有少棘大尊之力在身,今日若不能“留下”见愁,哪里还有资格当这祭酒?!

    双目中,那一片深沉的漆黑更重,就像是宇宙最初的长夜,透不进一丝的光。

    梁听雨双手手指轻轻一扣,那一击不成后飞舞于空中的鸳鸯钺,便重新飞回了她的手中,并且流转着一股柔和的光芒,此明彼暗,此暗彼明,冥冥之间竟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这是一种熟悉的危险感觉,见愁顿时觉得棘手了起来。

    她身体的反应,甚至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上那么一线!

    只在梁听雨起手再次袭来的瞬间,她整个人便再次腾跃而起,同时周身窍穴打开,任由空气里的微风,流淌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那一股韵律与自己手中的吞风剑相互应和。

    仿佛此剑,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于是,这一刻,连她自己也消散在了这样的风中,化作连天的墨潮……

    这是她昔日在极域面对生死危机时候领悟的一招,堪称奇诡非常,依靠的便是见愁感悟自然这一份能力。

    在当时深巷的对战中,或是在极域第十八层地狱那一场交战中,这一招都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可在此刻,这般的奇术,竟只能成为一种狼狈躲闪的手段!

    梁听雨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判断出见愁无法抵挡之后,她的攻击,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砸落,手中鸳鸯钺,起起落落,光芒一道亮似一道!

    往往这一钺才从她手中激射而出,另一钺已经横在了见愁脖颈之间!

    太凶,也太险!

    见愁不得不一退再退,在数度交手之后,竟然如同先前的梁听雨一般,被逼退到了隔岸台的边缘!

    只差三步,便会从这百丈高台之上坠落!

    “砰!”

    重重的一脚顿在隔岸台老旧的岩石上,见愁的身形又一次从墨潮之中凝聚而出,只靠着这样的一顿足,险险将自己去势止住。

    但此刻的她,面色已然惨白到了极点。

    在外人看来,梁听雨密不透风的攻击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而接连使用吞风剑发动墨潮,更让她面临极大的消耗。

    很显然,如此状态下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抵挡梁听雨的下一招了!

    “不过如此了吗?”

    嘲讽的声音,就从见愁身前响起,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梁听雨手指扣着两柄鸳鸯钺,目视着见愁,眼底一片的冷血。

    “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没有使出的shā shǒu锏……”

    shā shǒu锏?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在对方的身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仿佛并没有陷入生死的危局,也并不惧怕即将发生的一切。

    梁听雨就这么注视着她,也感觉着她平淡中蕴蓄着难言沉默的眼神,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于是,忽然笑出声来。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过去……”

    “……”

    梁听雨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见愁对她的故事,其实一点兴趣也不感。可偏偏,她脑海中有一股弦,莫名地震颤了一下。

    这一刻,她没有接话。

    梁听雨一身的黑袍,并不好看的眉目,因着那一道鲜血疤痕的映衬,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的味道。

    可这一刻,她唇边的笑容,却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

    甚至,带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轻纱似的惆怅。

    “鸳鸯钺,鸳鸯钺……”

    “不是鸳鸯魂,不成鸳鸯钺!”

    “你知道吗?我杀我夫君,取他精血与魂魄炼制此钺时,他看我的眼神,跟你特别像……”

    有些粗糙,甚至带着几道伤疤的手指,便如同抚触情郎一般,从鸳鸯钺光滑如水的刃面上划过。

    一道浅浅的波纹,立时荡漾了开去。

    于是,鸳鸯钺上那两道鸳鸯图纹,霎时大亮,万千血色的光影,眨眼便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道身着道袍、手捧丹炉、眉目清俊的男修虚影,痴痴地望着梁听雨。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她望着终于展露出最后shā shǒu锏的梁听雨,也望着这个从鸳鸯钺中现身的陌生男修,脑海中,那一句诗,忽然就冒了出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她遇到的人,为什么总是反着来呢?闹了半天,原来是另一个“谢不臣”。

    见愁也慢慢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很巧了,你也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故人。”



    “也想起了一位故人?”

    见愁的反应, 显然在梁听雨意料之外, 所以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 益发兴味起来——

    修士问道, 从来主张“无情”。

    有牵挂者, 割舍牵挂;有情爱者, 断绝情爱;有夙愿者, 了却夙愿。如此抛却一切惑乱心神之外物内情,才能以“一”心向道。

    而向道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心善者, 苦守百年,静待亲朋好友百年之后,牵挂自然了却;心狠者,不能久待, 则仗剑起之, 绝灭亲朋, 以成孤身……

    很显然,梁听雨本人绝不属于前者。

    她还未“一心问道”之前,是曾有过夫君的。

    如今不过是看了见愁此刻身处绝境中的眼神, 想起了自己昔日那引颈受戮的夫君罢了。可是, 对方想起的“故人”, 又会是谁呢?

    “想来, 你也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可惜了……”

    方才见愁言语中虽藏着一种不悦与冰冷的意味儿, 可在此刻梁听雨的眼中, 她不过是一头待宰的羊羔, 没有半点威胁。

    所以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我,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半句,尚且听得出那种柔软而惋惜的味道;可到了后半句那“不相为谋”四个字时,便已经只剩下阴沉沉的冰冷!

    杀机无限!

    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梁听雨左手五指已猛地一放!

    “嗖!”

    她掌中那一柄金色的鸳鸯钺,立时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直射到了半空中那男修虚影面前!

    这一刻,时光的流动,都仿佛变得缓慢。

    在来不及反应的白银楼众人,甚至是来不及反应的见愁眼中,一幅奇诡瑰丽的画卷,便这般悄然打开。

    在飞至男修身前后,金色的鸳鸯钺刃面上,无尽红光,汹涌奔腾!

    仔细一看,才会发现,这不是无尽的红光,而是无数条飘飞舞动的暗红色丝线。它们自鸳鸯钺上而出,直朝着男修的虚影而去!

    如同绣娘巧手中穿梭的绣线一般,顷刻间穿梭在男修身体的各处。

    又仿佛是……

    一条又一条,缠不尽的情丝!

    那男修本自凌立虚空,手捧丹炉,其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气在。虽只是一道虚影,可仅从其相貌与周身气度,便可轻易令人窥见他生前不低的修为和品性的纯善。

    在这无尽红丝袭来之前,他仿佛只是一道虚影,只是凝视着梁听雨,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眼中除了她,再无外物。

    可在这无数红丝贯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双含情的眼眸底下,忽有轻烟弥漫,如同山雨前忧郁的云雾,是一种浅淡又深刻的伤悲,脆弱得让人为之心颤!

    活了!

    如果说原本的男修,看着虽栩栩如生,可到底缺了一股子生气;那么此刻,在这红丝缠绕上身之后,他就像是被注入了魂魄与意识的傀儡,一下活了!

    于是,他身上那种不改的痴情,未散的忧郁,都跟着变得真实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更无力进行任何阻拦,只能与周遭所有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

    也或许,是满心复杂的看着。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男修姓甚名谁,所从何来。

    但聪明一点的人,都能从梁听雨先前的只言片语之中推测出他生前的身份,让人不寒而栗的身份——

    梁听雨为了求道,杀掉的夫君!

    他仿佛依旧看不到周围所有人。

    无尽的红丝,如同牵着傀儡的丝线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梭不停,可他视若未见,只是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慢慢在身前摊开。

    两片隐隐泛着青白的嘴唇,轻轻翕张,却是一声模糊的呢喃:“下雨了……”

    ……下雨了?

    今日的天儿不都好好的吗?什么时候下雨了?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头顶望去——

    不知何时,先前那万里无云的晴空,竟变得阴沉。

    几道冷风从暗垂垂的天幕下刮过,于是那些如同浓雾一般的阴云,也都覆盖而来,堆积在天边,形成一道道山峦一般的曲线。

    整个“回”字形的白银楼内,一下就暗了。

    “淅淅沥沥……”

    微凉的雨丝,自天幕洒落,一下润湿了看客们的雕窗和竹帘,沾湿了那男修摊开的掌心,也打湿了见愁轻轻仰起的面颊。

    真的下雨了。

    白银楼外,碎仙城中,明日星海,大街小巷,无数的行人,都在此刻驻足抬首,看着这一场难得的雨。

    白银楼内,平坦而狼藉的隔岸台,一下便笼罩在了朦胧似轻纱的雨幕中。

    梁听雨却依旧站在原地,另一手上还持着另一柄鸳鸯钺。飘落的冷雨,无法撼动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依旧是无情无感,无动于衷。

    她只是漠然地迈开了脚步,朝着见愁走来。

    一座两丈六尺的斗盘,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脚下。

    虽不是每一根坤线都被点亮,但相比起寻常人的斗盘来说,已经足够璀璨。然而此刻,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斗盘角落里,那一枚红黑相间的道印!

    像极了交颈相缠的合和二仙,却是半边深红,半边漆黑!

    世上道印,大多千奇百怪。

    众所周知,因道印所涉及的属性不同,其表现在斗盘上的光与色也自然各有区别。其中因推衍妖兽神兽“天赋道印”而来的“本命道印”比较特别,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

    可……

    众人再是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一体两色的道印,更不用说还有半边漆黑!

    见愁当初也曾细细了解过有关于斗盘和道印的种种规则,眼见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清楚?

    梁听雨身上所藏之秘,只怕还不少!

    不用想都知道,此刻对方是要祭出自己的shā shǒu锏了!

    空前的危机,顿时笼罩了见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道印出现的瞬间,她身周的空间波动,几乎立刻就停滞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

    封锁!

    这是要将她身周的空间彻底封锁,断绝了她再用吞风剑化墨潮脱身的路!

    而此刻的她,无法反抗,无法移动一步!

    这是一种近乎压倒性的力量,依旧带着先前那种蛮横又霸道的感觉,沧桑古老,仿若深海里一声隐约的龙吟……

    “刷拉拉……”

    雨,又大了几分。

    冰冷的雨滴,抛洒在梁听雨和见愁的身上,穿透了凌空男修那虚无的身体,溅落在隔岸台满布着血污的岩石表面,也敲打在周遭精致的窗棂上……

    见愁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了许多。

    看不见那些看客们的神情,也看不到斜前方囚笼中左流的神态,甚至看不清隔岸台上那些血污被冲散后到底是什么图案……

    眉心上,先前被梁听雨一刃划过的伤痕犹在,雨水混着血水滚落,污了她白皙的脸颊。

    “呼啦!”

    高台上,有大风陡起!

    此刻距离她极近的梁听雨已然驻足,脚下旋转的斗盘骤然停止,万千道华光顿时穿过了雨幕,凝聚到她的脚下,那一枚半红半黑的道印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震响,整枚道印顿时红光乱摇,黑气狂涌!

    在这红光与黑气并起的刹那,那原本缠绕穿梭在男修虚影之上的红丝,那原本爬满了梁听雨身躯的黑色印符,也都在这一刻起了玄奥的变化。

    万千红丝,万千印符,竟都跟活了过来一样。

    一者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男修的体内蠕动,一吸一涨之间,仿佛传送着什么莫测的力量;一者则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黑蚁”,几乎要从梁听雨皮肤表面挣扎而出!

    这是何等震悚的一幕?

    在场之人见了,无不为之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梁听雨的目光,已俨然看着一座可怖的凶神,一头凶狠的怪物!

    可见愁的目光,却只在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外人眼中,她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潇潇冷雨,还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丝毫获胜希望的艰难的处境。

    她只是眨了眨眼,望向了那虚空中的男修。

    在雨幕里,他的身形,看上去是如此地单薄。

    伴随着那无数的红丝越来越亮,一点幽暗的猩红,终于自他浅淡清澈的眼底深处,慢慢浮上,很快填满一双哀伤的瞳孔。

    他的手将那悬浮于半空的鸳鸯钺紧握,而后侧转过了身子,面向见愁,几乎与另一侧的梁听雨同时起手,利刃高举!

    这一刻,伤怀与血腥并存!

    这一刻,漫天风更狂雨更骤!

    这一刻,见愁的目光,穿透了他虚无的躯壳,猩红的眼眸……

    她仿佛能看到这一对夫妻昔日恩爱的场面,也仿佛能看到屠刀举起时的惨烈,丈夫的绝望,妻子的冷酷……

    可竟没有一丝的仇,一丝的恨!

    这名男修的眼底,只有心甘情愿的付出,只有愿为她刀俎愿为她冷锋的矢志不移,只有纵使她负他不负的的情深……

    吞风剑已悄然消失,三丈斗盘璀璨闪亮就在脚下,犹带着三分冷峭寒意的割鹿刀,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见愁的掌中。

    冰冷的雨滴,巍巍地悬在刀尖!

    分明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

    她本该将自己精心准备已久的“shā shǒu锏”放出,彻彻底底将今日白银楼这一场风云终结,可此刻,却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

    “值得吗?”

    值得吗?

    梦呓一般的声音,低低沉沉,眨眼就被周遭喧嚣的雨声吞没,散在了这满布着血腥气的隔岸台上。

    可那男修,却仿佛听见了。

    他高举的鸳鸯钺,红光炽烈到极致,反而转薄,看上去好似半片深红的琉璃,与梁听雨手中那一柄玄黑的琉璃刀刃,竟遥相呼应。

    天地间,雨声不歇。

    每一滴雨声,都仿佛一柄刀刃,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男修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倾听这雨声,又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恍惚。

    待得睁眼时,回眸再望见愁,便只剩万般的清明,烟云般的缱绻。

    是一声不知是怅惘还是自哀的叹息:“爱使人痴……”



    天下苍生, 七情六欲, 种种所求与所求不得……

    可唯有“情爱”二字, 最是难解。樂文小說|

    因为情深,他割舍不下梁听雨。

    所以,在梁听雨明白告诉他, 她欲要杀他证道之时, 他虽满心的灰暗与绝望,却也不忍拒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死, 都来自心甘情愿。

    是他,选择了引颈受戮!

    也是他,即便无法与她白头偕老,也为常伴她左右, 甘愿被她炼制成一缕精魄,从此成为她取人性命时最锋利的刀刃!

    一如, 此时, 此刻!

    掌中那半片琉璃般的鸳鸯钺,已然变得光滑剔透,将周遭世界都倒影在了刃面上,却照不见男修与梁听雨的身影。

    漫天都是雨声。

    无数的雨滴, 落在隔岸台上, 落在人的身上,也落在高举的鸳鸯钺上。

    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只有漫天的杀意,随着飘洒的雨滴, 覆盖了整个世界,也彻底包围了见愁。她站在下方,看上去是这样孤单的一人,孤立无援,也无处可逃!

    男修心中的惋惜又重了几分,身形已高高飘飞而起,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见愁——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刻的见愁,脸上既看不到任何的慌张,也看不到任何束手无策的绝望,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

    仿佛过路的善人,看着一名乞丐。

    又仿佛寺庙里的菩萨,注视着愚昧的世人!

    这是何等一种刻骨的眼神?

    穿越了漫漫的时光,回望着过去,注视着现在,审视着眼前,审视着此时此刻。然后,露出了那种发自她心底,发自她神魂,发自她骨血的——

    讽刺!

    她唇边,是一抹近乎冷酷的讥诮笑意。

    没有人可以得知她听见那一句“爱使人痴”时满心感觉的荒谬,一如无人可以品尝走过了一路凄风苦雨的她,再次得闻“杀妻证道”之时的复杂……

    爱使人痴,不假。

    可这“情爱”二字,断不该使人失智!

    我以痴心与人,人弃若敝屣!

    我以真情与人,人拔剑相向!

    如此真情,如此挚爱,要之又有何用?不过是一腔真情错付,不过是一生痴愚难解!

    何必?

    又何苦!

    漫天的冷雨,坠落在见愁的眉间,遮挡了她的视线。

    这样的天气,岂不像极了那一天吗?

    一样阴沉的天幕,一样滚动的乌云,一样断线似的雨珠。只是没有了环堵萧然的农家院,没有了穿透雨幕而来的那一道苍青的身影,没有了靠在门角的那一柄油纸伞……

    见愁的心,忽然静极了。

    站在这席卷长空的大雨里,她抬首而望:雨太大了,那凌空而立的男修的身影,都为之模糊,更看不清此刻同样飞身凌立于半空的梁听雨的表情。只有天际,那渐渐靠拢的两柄鸳鸯钺!

    不知何时,两柄鸳鸯钺俱脱手飞出,同时发出了一声嗡鸣,竟在梁听雨头顶上悬停,如同飞轮一般飞速地交缠旋转起来。

    于是,男修虚影身上那些红丝随之飞去;

    于是,梁听雨体内那些黑色印符也随之飞去。

    顷刻间,二者已相互拼合,融为一体。

    奇异的变化,瞬间发生。

    两片鸳鸯钺,竟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方玲珑扣一般的印记,一半是红,一般是黑,在飞速旋转之中,散发出一片又一片波纹一般的气息,寂静中隐藏着冰冷的杀意!

    “哗啦啦……”

    苍穹阴暗,乌云密布!

    仿佛感觉到地面的杀机,又仿佛为鸳鸯钺合二为一这一刻摄人的气机所牵引,惨淡的天幕上,隐约有闷雷滚动之声,眨眼便降下大雨如瓢泼!

    “滴答……”

    “啪嗒……”

    “淅沥沥……”

    “簌簌……”

    ……

    天地间,骤然充斥着千千万万种雨声。

    有的是雨滴划破虚空时的嘶哑,有的是溅落破碎时的清脆,有的是汇入远处澜河浪涛时的轻柔,还有的,是它们敲打在半空鸳鸯钺印记上时的空灵——

    与森然!

    分明平淡普通的雨声,此刻却响如惊雷!

    在这瞬间,几乎整个白银楼都被笼罩进了这样的雨声中,这样充斥着杀机,密不透风的雨声中!

    一声一声,好似剥皮剔骨,穿透人血肉之躯,甚而刺破人的魂魄!

    冥冥之中,这千千万万种雨声,已然化作了可取人性命于刹那的冰刀冷剑!

    梁听雨此刻已经高高立在苍穹之上,周身缠绕的黑气与黑色的印符都汇入鸳鸯钺后,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虚弱,也有些苍白。

    但那一双漆黑的眼底,却更添了十分的疯狂!

    而那男修,便虚虚地浮在她身后。

    原本凝实近乎于真人的虚影,看上去浅淡了很多,就像是一幅被雨水冲淡的墨画,透着一种虚弱之感。仿佛只要伸手一戳,或者轻风一吹,便会灰飞烟灭。

    见愁哪里看不出来?

    梁听雨,或者说这男修,的确是已经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这一招,对她,或者他们来说,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

    值得吗?

    这个疑问,再次浮了出来,只是见愁没有再问出口。

    因为,下一刻灭顶而来的攻击,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到此为止了!”

    梁听雨的右掌,高高举起,掌心中仿佛有一股奇异的掌控之力,可号令万物。于是那旋转中的鸳鸯钺,便服帖地凑到了她的掌心。

    那一刻,朝着周遭扩散的透明波纹,都为之一颤!

    “嗡!”

    就好像九天帝子,将那山河之琴拨动。

    天幕下,万千豪雨,亦为之一颤!晶莹雨滴,尽如珠玉粉碎!

    雨声,也破碎了。

    是嘈杂的,是纯粹的,是悦耳动听的,是摄人心魄的!

    见愁身周,几乎立刻应声爆出了无数的血花!

    原本因《人器》与龙鳞道印而无比坚韧的躯体,竟仿佛为那雨声所伤,出现了无数刀剑一般的伤痕!

    更不用说她此刻的心神!

    眉心祖窍,忽然一阵刺痛,竟有一股新血自其间沁出!

    见愁灵台如遭重击,在极域经逆魂丹修补过几分的魂魄,此刻也一阵摇晃不稳,像是被无数的丝线束缚,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举目四望,这天地间,到处是雨,到处是声!

    那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便霸道地藏在每一滴冷雨中,藏在每一点雨声中,藏在这阴沉雨幕下每一道飘散的气息中……

    它如同从天而降的阴影,将生路封锁,将见愁压制!

    梁听雨实力本就不弱,如今有那神秘黑色印符的加持,更是如有神助。

    即便是白银楼中修为最低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场席卷了星海的豪雨中,藏着一股凌驾于苍生的毁灭之力。

    身处雨中,身处隔岸台上,身处那合体鸳鸯钺之下的见愁,此刻便如同一叶飘摇孤舟。

    人人都能感觉到她此刻力量的孱弱,甚至心生不忍……

    可在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或者相救。

    仿佛每一个人,都被天地间笼罩的这一股亘古的凶杀之意所震慑,所控制,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敢有半分的僭越!

    一击之威,竟至于厮!

    梁听雨手中,那鸳鸯钺已陡然旋转了起来。于是天地间,除却崩碎的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见愁只觉得眼前雨幕厚厚,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似乎人已经到了绝境,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镇定,甚至还隔着这一片模糊的雨幕,与梁听雨对视。

    太平静了!

    即便是已经认命了,也不应该是此刻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就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更不担心此战的胜负一般。

    半空中正全力催发鸳鸯钺之力的梁听雨,终于穿透了雨幕,发现了这样的异常。

    心头,顿时一颤。

    冥冥中,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了出来,让她不安到了极点。

    而白银楼周遭一圈的看客,也终于在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一点——是见愁手中的割鹿刀,是见愁脚下的三丈斗盘!

    割鹿刀静止不动,仿佛已经与她的手一起化作了雕塑的一部分,为冷雨洗礼;

    三丈斗盘光芒璀璨,在她与梁听雨交手的这个说不出是长是短的过程里,竟从未熄灭!

    天际忽然划过了一道惨白的雷电,照亮了阴暗的天幕,也照亮了见愁此刻的表情。

    她并未认输!

    更不曾决定过就这样送死!

    这样的认知,就如同此刻划过天际的这一道闪电,骤然地出现了在了所有人的认知当中,敲打出一片令人窒息又充满了张力的沉默!

    梁听雨已然意识到了不对。

    但见愁早在这一战开始之前,就已经筹谋甚久,一直在等待此刻,又怎么可能失手?她只是嘲讽一般地扯起了唇角,举起割鹿刀时,淡淡问了一句:“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了吧?”

    是。

    这就是梁听雨最后的底牌了!

    连少棘大人的神祇之力都已经借来,连昔日藏身于鸳鸯钺中的秘密都公之于众,此刻的她,便是最强的她!

    借由这一场雨,借由手中鸳鸯钺形成的印符,借由这几乎困锁住了一方天地的神祇之力,她本可战无不胜,本应战无不胜!

    可在见愁此话出口的瞬间,这样坚定的信念,竟然动摇了。

    她看到了见愁眼底凝而不散的神光,看到了她脚下从未熄灭的斗盘,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一柄始终紧握的“割鹿刀”!

    刀!

    这个字眼冒出的瞬间,梁听雨只觉得头皮都炸了一下,一种先前已经被她否认的可能,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

    没有任何的根由。

    只是源自刀口上舔血一路滚打过来的生死直觉!

    当日夜航船地牢中见愁那惊艳的一拔刀,完全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梁听雨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的颤抖,那一种深深埋在心底、因自知不敌而生出的胆怯与退却!

    见愁心平如镜。

    久久持握在掌中的割鹿刀,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于是刀尖上一直悬着的那一滴雨水,便划过一道晶莹的虚线,被她抖落在地。

    “滴答”地一声响,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水花,眨眼便消失在其余脏污的雨水中。

    可在这种时候,谁又会去关注这样的一滴雨呢?

    白银楼中,不管是被困囚笼的左流,还是心悬一线的白寅,或是满目凝重的沈腰,八风不动的曲正风,甚至是骤然间面色大变的梁听雨……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见愁的手上,见愁的刀上!

    锋锐的刀尖,从湿润的空气中划过,仿佛要将之划破。

    见愁这一起手的动作,是如此地平淡简单,不值一提。可偏偏此刻,一股莫可名状的气息,已经将她笼罩!

    脚下斗盘,万千坤线纵横。

    无尽的灵气顺着坤线流转,又汇入天元处那一片琉璃紫玉般的光彩中,淌入见愁周身各处经脉。

    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可在所有人都无法窥知的身体深处,灵台深处,一缕又一缕携裹着幽暗气息的魂力,已经悄然溢散而出。

    它们如同潮水一般,却没有半点声息,顷刻间就与见愁体内的地力阴华交融。

    像极了黑与白的交汇。

    只是这样一个闪念,一个呼吸,那一股令人心颤的混沌气息,便已经出现。它仿佛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存在,可同神祇比肩,堪夺鸿蒙造化!

    根本都不需要后招,梁听雨便已经清晰地辨认了出来——

    就是这一个近乎于返璞归真的起手!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拔刀!

    就是这一股令她无法生出抵抗之心的气息!

    这分明就是见愁当日地牢中那抵挡了少棘大人一击的那一刀!

    梁听雨心中惊怒交加,脸上的表情亦忽然扭曲。

    她先前觉得自己能与见愁一战,便是因为判断出见愁其实还不会当初劈出的那一刀;可此刻的见愁,却偏偏将这致命的杀招施展出来!

    既然她会,为什么会拖到现在?

    想不明白!

    完全想不明白!

    梁听雨只看到了见愁此刻胜券在握的表情,看到了她冰冷的双眼里,自己带着一丝惊慌的身影……

    “既当苦命鸳鸯,我便送你们一程!”

    “哗啦!”

    高高举起的割鹿刀,划过重重雨幕,朝着她的方向落下。

    或者说,这一刀留给梁听雨的阴影太重、恐惧太深了,以至于此刻的梁听雨,根本来不及思考,也不敢耽误时间去思考。

    在割鹿刀高举还未落下的瞬间,求生的**,已经让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虚空里旋转不休的鸳鸯钺印记,顿时一滞;天下地上,所有垂挂在虚空中的冷雨,都在此刻消无了声息;那笼罩着整个白银楼的滔天杀机,亦因为她这一退,瞬间溃散!

    如同崩塌的山岳,如同倒倾的沧海!

    这一退,仿佛退出了一个海阔天空,仿佛为梁听雨退出了一线生机。

    可在这样一个本该庆幸的瞬间,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的梁听雨,却忽然怔住了。一股刻骨的冰寒,爬上了心头……

    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也看清了——

    见愁眸底,那陡然璀璨了数倍的光亮,那唇边忽然畅快的笑意,还有……

    没有任何变化的割鹿刀!

    “你竟诈我!”

    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断裂,梁听雨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困兽生命尽头的嘶吼,充斥着无尽的暴戾,无尽的暴怒!

    可此时已是悔之晚矣!

    见愁几乎无法克制地笑出了声来。

    在这洗刷周遭世界的豪雨中,在这无数人注视的隔岸台上,在不断闪过惨白电光的天幕下,在脚下斗盘溢散出的漫漫星辉里……

    当然是炸了!

    那一式惊艳的“拔刀”,见愁根本不会!

    当日夜航船地牢内那机缘巧合的一次顿悟,只让她触到了这玄妙境界的皮毛。在回到天地逆旅之后,也曾在客房之中钻研甚久,可也只悟出了一个起手。

    融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便可仿得此式之形一二。

    可若要继续施展,便会瞬间崩毁,失去所有威力。

    只可怜梁听雨对此一无所知!

    在初初站上隔岸台,探知见愁便是当日夜探夜航船的那个人之后,她便断定自己无法战胜可以施展这一式的见愁,萌生出了退意,由此才被见愁抓住了破绽。

    从那个时候开始,此刻的筹谋,便已在见愁心中。

    高手交战,最怕的是什么?

    是一颗不定之心!

    梁听雨对她这近乎必杀的一式的心怀忌惮,前半场便打得束手束脚。后半场她虽因见愁迟迟不使出这一式心生怀疑,料定见愁不会,可毕竟未得见愁承认,又加之早有那一刀的阴影覆盖心头,必定难以真正放下。

    所以此刻,在见了见愁这气息相同的起手式之后,她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而见愁,等的便是此刻!

    论实力,梁听雨实在堪为劲敌,若将鸳鸯钺用到极致,当与见愁不分胜负。更不用说还有这古怪的力量加身,见愁一个不慎,都有可能丢掉性命。

    可以说,在此刻之前,梁听雨都占尽了优势。

    但在此刻之后,局面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梁听雨这一退,哪里是为自己退出了一线生机?

    她分明是为见愁退出了一线胜机,为自己退出了必死的杀机!

    天下修士,向求力量,以为力之所至,心之所往,便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见愁与人的战斗,从来不是单纯地凭借一个“力”字!

    扶道山人所评之“绝佳的战斗天赋”,又岂是因为这肤浅的修为与力量?

    真正的天赋,来源于直觉,来源于谋略!

    诈?

    她当然是诈!

    胜负悬于一线,生死悬于一线!

    不诈,哪里来的危局的逆转,哪里来的生死胜负的逆转?

    诈的就是她梁听雨!

    战局至此,割鹿刀已可“功成身退”。

    朗笑声中,见愁纵身一跃,身化星流,脚下飞旋的斗盘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无数人惊艳的目光中,只凝聚出了一枚羽翼形状的金色道印!

    本命道印!

    天作棋盘,星作子。

    坤线穿梭,道子相连,亮起的瞬间,便是一股雄浑的气势冲天而起!

    夺目的金光,伴随着一阵阵闪烁的电光出露。

    见愁左侧肩胛骨上那一股久违了的滚烫与炽热,也瞬间喷薄而出,转眼如同旋涡一般,吸纳了她此刻体内所有的灵力。

    一片巨大而光辉的金色羽翼虚影,就这样出现在此刻的惨天愁地中……

    偌大的白银楼,全为一股全新的气息所笼罩。

    沧桑,古老。

    所有人明明还身处这楼中,可这一刻,却仿佛置身于上古蛮荒,万万里无边大泽中。遥远的天边,隐约传来猛兽的嘶吼,遮天的一翼就这样从他们头顶一扫而过!

    “哔啵”一声,那鸳鸯钺凝成的琉璃印符,顿时粉碎!

    顷刻间——

    沉厚的乌云散了。

    阴沉的天幕开了。

    瓢泼的豪雨歇了。

    雨水横流的地面上,血污都被冲洗了个干净,只剩下先前死战的两人相对而立。见愁一身的从容,而梁听雨……

    一片尖尖的金色羽毛,如同见血封喉的利剑,恰恰抵在她咽喉上。

    “我平生,最不喜是雨天。”见愁渺远的目光,在这重新放晴的天空下扫了一圈,又重新落到梁听雨的身上,只淡笑着一问,“现在,我取你性命,可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要说:2/3

    都好好地躺着!别老一天到晚心里没点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