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见愁想说自己稳不住。
可稳不住又能怎样?
难不成事情都出了还能把傅朝生给拎回来, 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该面对的还是得要面对。
这一刻她脑子里别的念头都没有, 只是想起了自己天明时与傅朝生说的那些绕来绕去的“道”与“术”。
若早知这就是他的“术”……
她可能连提都不想提这一个字!
傅朝生虽有人形, 却毕竟不是人, 曾在人间孤岛待过, 但时间也不长,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说什么皇帝就要听什么的国师, 既没有心思, 也没有必要去思考人的“术”到底是什么样。
他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扯了人一条胳膊,就还一条胳膊好了,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
所以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然后,事情的发展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
眼前本应该消气不再追究的陆松原本一张通红的脸变成了更吓人的猪肝色, 冲上来就要打他;周遭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十分呆滞,好像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就是妖魔道上的人都跟着愣住了;只有曲正风,怔了一下之后, 忽然就笑出了声来。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混乱。
陆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气得要与傅朝生再一较高下, 可其他人又不能真的看着他们打起来,便连忙都上来拉住, 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陆阁主息怒啊!”
“这一位傅道友也算是有认错之心了。”
“揽月厅内, 还议事呢, 可动不得手!”
“陆兄三思啊!”
……
想动手的陆松便是有十只手也禁不住旁边旁边二十个人一起按,真是想骂不知骂什么,要动手也动不了,一时间憋了个半死,恨不得把脸一翻,跟这群王八蛋拼了!
可到底都认识啊!
这脸是无论如何也翻不下来,只好挂着了,硬生生被众人按回了座中。
这时候,见愁便是再想在旁边装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看一眼摆在桌案上那血淋淋的手臂,强行做出一副很冷静很镇定很从容一点也不为傅朝生方才的举动而震惊无言的神情,上前向陆松一拱手,道了个礼。
“陆阁主……”
“你想说什么,啊,你站出来还想说什么!”
陆松看了就来气,眼见着又要站起来,但又被后面几只手给按了回去。
只是饶是如此,也吓了众人一跳。
傅朝生原本没什么反应,见了他站起来的动作,都不由向着见愁的方向上前了一步。
倒是见愁没什么外的反应,好像早料到如此一般。她连动都没动一下,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挂着,只平和地对陆松道:“陆阁主误会了,见愁并无他意,只是为前夜之事道个歉。想必您也看得出来,晚辈这一位朋友想法与众人不同,方才所行之事虽然鲁莽,让您受了惊吓,但已经是知道前夜行为的不妥。望您看在他非我族类的份儿上……”
“惊吓,什么惊吓?!你说谁受了惊吓?!你——”
陆松前面听着都还觉得这话能听,可“惊吓”两个字一出,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再听了半句才回过味儿来,按下去的火气“噌”一下冒出来,烧得他立刻又要蹦起来。
扶道山人在一旁看得鸡腿都要笑掉了,整个人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听,肩膀一耸一耸的,只指着桌案上那一条手臂,上气不接下气道:“对,惊吓,可真是吓了山人一大跳!修道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这么愣的!还赔人一条手臂,笑、笑死山人了……”
众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他,还在搜肠刮肚思考着如何措辞把陆松安抚下来的见愁,见此情状更有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她停下来也看了过去:“师父……”
“哈哈哈哈……”
扶道山人还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又调转手指来指着傅朝生,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山人想起来了,你来这儿的时候,是不是还说要跟姓曲的借那什么来着。哦对,借《九曲河图》!”
“……”
“……”
“……”
全场都默了,若说先前他们看着傅朝生的目光还带着几分难以测定此人性情的悚然,那么此刻全变成了一种“这人是来搞笑吗”的崩溃。
姓曲的,无疑是剑皇曲正风;
《九曲河图》是什么存在,根本不用说了。
此言一出,见愁简直想给这一位瞎添乱的师父跪下去,崖山这边更是笑倒了一片,先前还满脸怒意的陆松更是一怔,看傅朝生的眼神都不很对劲了。
怎么说呢,像看傻子。
跟他这个通灵阁阁主作对,还情有可原,可以说是挑软柿子捏,可要跟曲正风借《九曲河图》?哈,以为河图是大白菜吗!
不知怎的,怒意忽然就没了,陆松心底甚至生出了几分怜悯,收回目光来,对见愁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了,也不想追究了,反正人在你们崖山这边,他日出了事自该有你们崖山来担待。但这条胳膊,见愁小友还是收回去吧,本阁主对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实在是有些犯怵。”
见愁无言半晌,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发展。
她自然能看出陆松变化的神情,甚至都能猜出陆松心底是怎么想的,一时想要为傅朝生辩解几分,可想想又能辩解什么?这难道不都是这一位蜉蝣大妖做出来的吗?
一时只好苦笑,道过谢,捡回那条手臂,递给了自己身后的傅朝生。
傅朝生还有点不理解:“他不要?”
见愁闭目扶额,想了想才回他道:“对,没事了,你自己收着就好。”
“……”
看这些人的反应,似乎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傅朝生微微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见愁的神情,到底还是没说话,只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手臂,随手又按回了肩膀上,眨眼间半点断过的痕迹都看不出了。
先前还笑着的众人,见了这一手,倒不由有些心惊:修士们经由修炼,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出窍境界以后,元婴不死,即便是失去了身体也可为自己重塑肉身。但总归还是人,若缺条胳膊断条腿儿的,要再长出来也得受一番苦,可他扯断自己胳膊的时候没表情,现在接上也没什么表情,当真是……
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曲正风也看得出来,不管是直接扯掉自己手臂,还是刚才随手接上,傅朝生都没有半分作假,也是真的不大感觉得到疼痛。
到底,是妖邪吗?
他想起方才扶道山人的话,便笑了一声:“这位傅道友,想要借河图?”
世人都传《九曲河图》在他手中,是他当年屠戮剪烛派之后抢走的,只是谁也没见过真的。
如今忽然听他这么问,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傅朝生闻言,半点没察觉到这话有什么问题,刚想要回答,一旁的见愁就已经直接把他拽了下来,抢在他前面回答道:“剑皇陛下见笑了,傅道友不过是玩笑话,《九曲河图》在谁那儿都不知道,又怎敢随意言借?还望您不要误会。”
又是一声“剑皇陛下”。
曲正风听得冷笑了一声。
旁人看不出端倪,只当他是因为被人当面提起《九曲河图》之事不快,一时都暗道见愁机警,及时把话头打住,不然今日议事是别想了,便是为着这《九曲河图》也要让许多人生出几分别的心思,搞出点事端来。
唯有傅朝生不知道见愁为什么这样说,只是见愁的手掌便稳稳压在他的胳膊上,显然是在暗示他克制自己,不要说话,所以心里虽然还有些疑惑,可他到底是忍住了,只看了曲正风一眼,却不再说话了。
气氛终于又稳定了回来。
众人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横虚真人的目光在方才发生争端的这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尤其是多看了见愁两眼,才笑着道:“既然陆阁主已经不再追究,那正好,还是转回头来说眼下的事情吧。傅道友之事,我等早先也有听闻,只是不知,对于极域之事,这位朋友知道多少?”
横虚真人一开口,自然再无人造次。
谁都知道刚才那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该谈的事情依旧要谈,甭管什么大妖不大妖,河图不河图,在很快就要爆发的阴阳界战面前,都是可以忽略的小事。
众人的目光重新移向了傅朝生,但都变得郑重了起来。
在八十年前极域的一次鼎争之中,傅朝生假扮成了鬼王族的厉寒,进了一趟十八层地狱,见愁与秦广王一战之后,将鬼斧遗落在极域,他却并未离开,而是依旧伪装身份,留了下来,甚至与那个不知怎么看破了他身份的张汤一道在秦广王手底下做事,当了个判官。
但奇怪的是,张汤并未道破他的身份。
傅朝生后来想,十八层地狱中便见张汤似乎与见愁认识,没对秦广王道破他的身份,一是可能察觉到他并不简单,二是可能因为他们与见愁之间的关系。
有关于今日议事会在众人面前详述自己在极域见闻之事,见愁先前已经与他提到过,所以傅朝生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将自己对极域,尤其是对八方阎殿与十大鬼族的了解和盘托出。
从每一位阎君的实力,到手下的诸位判官……
他毕竟是大妖,对人的弯弯绕不了解,可在邪魔外道的世界里却混得很开,更不用说拥有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修为,了解可算十分透彻了。
众人一开始只当傅朝生只与禅宗那些去轮回历练的和尚一般,知道一点极域的事情罢了,谁能想到他竟然是混进去当过阎君手底下的大判官?
一时听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唯独傅朝生自己还没什么感觉,说到最后才皱了眉,道:“在我离开极域时,秦广王已在同雪域密宗联系,但具体是想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了。”
雪域密宗!
这四个字一出,众人的神情都凝重了起来。极域的实力,这些年借助六道轮回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已经追上了十九洲许多。
再来个雪域密宗,无疑是雪上加霜。
“若情况真如这位傅道友所言,这一回极域打的必定是两面夹攻的打算,想要与极域里应外合,使我十九洲腹背受敌!”横虚真人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二十年前雪域就已经彻底对外闭锁,如今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一旦真让他们达成计划,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回,我十九洲该早做准备,先发制人,才是上上之策!”
极域那边他们是鞭长莫及,但雪域密宗位于十九洲大地上的北域,往西是阴阳二宗、往南是明日星海。想也知道,一旦开战,距离极域入口处最近的明日星海,势必成为十九洲修士主要聚集之地。若前方正与极域交战,后方却雪域密宗偷袭,比将遭受致命的打击。
届时别说是夺回六道轮回,便是存亡都很难说!
开战之前,雪域密宗这心腹之患若不能除,谁也无法安心!
在座之人都清楚利害,闻言都沉思起来,只有扶道山人抬眼一看横虚真人,直言不讳道:“先发制人,你的意思是,这一次还是我们十九洲先动手?”
横虚真人并不否认:“不仅是要先发制人,还要在开战之前,先除密宗!”
开战之前,先除密宗!
这八个字说得笃定无比,斩钉截铁,甚至流溢出几分少见的杀机。
一尘和尚听了之后,想了想,接道:“可是雪域密宗与极域关系紧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出去。我等若是先除新密,一旦事有不顺,为极域所知,对方自东极鬼门入口攻来,只怕我等依旧腹背受敌,更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兵分两路即可。”横虚真人眼底透出几分通达的笑意,倒是不慌不乱,“一路先往雪域,隔断其与极域的联系;一路则驻留星海,待雪域那边事成后立即发动进攻,便是事不成,形迹败露,也不必慌张,退一步,东极鬼门与雪域两路一道进攻,一样是上策。”
“妙啊!”
“这法子可行。”
“是要先发制人才好,便是在极域打起来,也不能在十九洲上打起来,损伤牵扯太大了……”
……
众人都认同这个办法,只是很快问题又来了:“只是兵分两路,派谁去奇袭雪域为好?”
那潼关驿大司马沈腰一笑,唯恐天下不乱道:“这个好办,昆吾谢道友与崖山见愁道友早年不是探过雪域吗?应该是对那个地方很有些了解的。听闻雪域三宝法王已废了一个宝镜法王,只剩下一位宝瓶法王、一位宝印法王。另一则我们这里可有对密宗十分了解的人,诸位前辈是都忘了吗?”
她雍容的目光一转,便落在了对面。
雪域旧密,空行母央金!
媚骨天成,身如带露蔷薇,目光流转间是顾盼生辉,一身艳丽的法袍,偏偏眉目间没有半点轻浮,反而显得有些冷淡。
央金闻言,自然知道说的是她。
她抬起头来,看了雍容馥郁的沈腰一眼,却没接她话,只是转眸向横虚真人道:“对新密,自是央金更为了解,不管届时派谁前往雪域,央金都该同行。”
“央金道友深明大义,实在是令人敬佩。”
众人都知道央金原本是宝镜法王的佛母,后来聪慧且不甘于被摆弄的命运,苦修成了空行母,拥有返虚的实力,更知她带领旧密出走投奔禅宗之事,倒是真的由衷钦佩她。
只是她这人选毋庸置疑,别的人选就要斟酌几分了。
都说是崖山昆吾这两位天之骄子一般的厉害人物已经去过了雪域,按理来说自然这一次再派他们前去比较合适,只要带上足够的人手,问题该不很大。
可偏偏,这两人太特殊了。
早数十年青峰庵隐界的时候,就传见愁、谢不臣这二人斗了个不死不休,一个重伤,一个跌入极域;前两年雪域之行更是公然开斗,打了个天翻地覆。
若派他们前去,谁敢保证不出什么乱子?
退一万步讲,见愁现在已经是返虚大能,谢不臣前两天虽然过了问心道劫,也有入世中期的修为,可与见愁相比还差了老大一截儿呢!
这一回要再打起来,怕就没命回来了。
就是众人心里觉得,谢不臣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也得看人昆吾愿意不愿意。怎么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说不准将来是要接掌昆吾的大人物,横虚真人未必愿意放他去涉险,尤其是在同行之人可能是见愁的情况下。
场中的情况,变得有些微妙。
见愁心思何等灵敏之人,哪里能不知道这微妙从何而起?
只是她从容得很,还故意抬眸看了对面静静立在横虚真人身后的谢不臣一眼,和善地一笑:“见愁昔日与谢道友同探过雪域,今日之事又事关我十九洲存亡,自是义不容辞,愿与谢道友冰释前嫌,再袭雪域!”
冰释前嫌?
屁!
你敢说,我们也不敢信啊!
众人听了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看着她那和善的笑意,都觉得心中发毛,并不觉得她真会如自己所言与谢不臣“冰释前嫌”,只怕还是趁机弄死的概率更大。
谢不臣没接话。
横虚真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还是一尘和尚看得透些,也不愿在这当口上再起什么争端,便眯着眼睛出来笑道:“不过奇袭雪域,何用劳动昆吾崖山两大巨擘一道动手?明日星海这边也该有人坐镇的。我西海禅宗也在北域,又与雪域新密有些渊源,自是责无旁贷,该参与此事。所以,还是从我禅宗调派一些僧人,与央金道友、见愁小友一起,前往雪域,便该稳妥了。”
这无疑也是觉得谢不臣与见愁同去不合适。
只是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也觉得不很妥当:西海禅宗与空行母央金对雪域新密固然是很了解,可佛门在十一甲子之前做的事情可不怎么光彩啊。虽然禅宗、旧密与新密如今是界线分明,但要有个万一怎么办?
所以这一时间,谁也没表态。
只有高坐上首,从头到尾都没说两句话的曲正风,看了看这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笑了一声,竟轻飘飘道:“许久没同佛门打交道了,这一趟,不如再加曲某一个好了。诸位应该都没什么意见吧?”
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所有人毛骨悚然!
简直比刚才傅朝生扯断自己手臂更吓人!
一个已经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剑皇,主动提出要与崖山大师姐见愁并佛门一干人等同行,这他娘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又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要趁机对自己早就看不惯的崖山大师姐见愁动手?
还是因为当年也为新密暗算要去找回点场子?
或者单纯是吓唬吓唬他们?
不不不,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他。
站在横虚真人身后的昆吾长老们头一个出来反对:“剑皇实力固然超绝, 可毕竟算是星海的东道主, 扔下此间事宜,参与进先灭雪域的计划, 似乎不大好吧?”
“是啊,这怎么好让剑皇去呢?”
众人一听,深怕在这紧要的问题上出点什么岔子, 都纷纷附和起来。
只有横虚真人本人、牵扯其中的谢不臣,崖山众人并禅宗这边几名僧人, 奇异地保持了静默, 竟没有第一时间发表什么意见。
当然,见愁也没说话。
早在横虚真人说出要先除密宗的时候,她已经猜到这一趟会有自己了, 只是并没想到曲正风竟也提出要去。
雪域密宗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宗门罢了, 且一则内耗严重, 二则为旧密分裂, 实力受损巨大, 便是还有两个法王也不足为惧, 更不用说还有禅宗与旧密两派相助,怎么看也应该足够了。
即便不敢说万无一失, 也差不很远。
可曲正风这一位高高在上的明日星海剑皇忽然说这一句话, 要来插上一脚, 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听着众人的反驳, 曲正风连面色都没变一下,只是看向了横虚真人,笑问道:“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横虚真人有自己的顾虑。
前几日好不容易才用尽了诸般手段,为谢不臣强过了问心道劫,其距离周天星辰大阵所预言的“昆吾百年大劫”已经不远,谢不臣乃是上天所示的能救昆吾于水火的道子,一个他日将取他而代之的力挽狂澜之人。
无论如何,他不敢再让谢不臣涉险。
因此,在此刻为曲正风问及时,他竟然没有反驳,出乎众人意料道:“曲小友有心,为即将重启的阴阳界战再出一份力,我等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大局当前,曲小友胸有丘壑,想来自能拿捏清楚。突袭雪域之事,若得小友参与,自能多一分保障,再好不过。我昆吾没有意见。”
谢不臣不觉皱了眉头。
禅宗这边一尘和尚便先看了谢不臣一眼,又看了曲正风一眼,便也跟着笑道:“这样也好,早闻剑皇陛下修为已至化境,突袭雪域之事得剑皇相助,自是如虎添翼。我禅宗也没有意见。”
那便剩下崖山了。
这个翘着脚啃鸡腿的扶道山人看了看横虚,又看了看一尘,结果一抬起头来,发现众人都在看自己,便嚷嚷了起来。
“他们都没意见了你们看山人干什么?山人当然不能有什么意见啊!”
得,一口锅就这么不轻不重的推开了。
扶道山人的表态其实不算是自己的表态,听上去完全就是“他们已经同意了,我不同意也不能怎么样”的意思,把自己瞥了个干干净净,也不暴露自己在对曲正风这件事上的态度。
众人一听,心里都暗骂了一声。
但这件事,既然巨头们都没什么意见,自然就这样定下来了。毕竟作为崖山的长老,人扶道山人都没意见,他们就算有意见也只能憋着啊。
最难受的是一开始表示反对的昆吾长老。
在听见自家首座不反对的时候已经愣了,接着又听禅宗的一尘和尚竟然也没意见,于是更傻了几分,待得听见扶道山人那满不在乎的话,更是差点憋得背过气去!
毕竟谁也没想到,几个人就这么轻飘飘地同意了!
就是见愁也觉有几分愕然。
曲正风心内对昆吾该是满怀着敌意的,又是明日星海如今的主宰者,在发生这种大事的时候离开星海去往遥远的雪域,绝对是“不智”。
除非,他有非去不可的原因。
而且见愁忍不住向自家那优哉游哉半点慌张都没有的鸡腿师父看了两眼,发现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心内的疑惑,也就更重。
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如今这么多人在场,即便是有疑惑不解,现在也不好问出来,所以见愁保持了沉默。
曲正风却像是早料到这结果一般,一挑眉笑起来:“既然诸位都没意见,那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崖山见愁道友、旧密央金道友、西海禅宗的道友,加上曲某。想来如今东极鬼门处异动频繁,动身前往雪域先灭新密之事,宜早不宜迟,夜长梦多,迟恐生变。应该是议事后,择日便动身吧?”
“不错。”横虚真人思索了片刻,便道,“如今只是我等聚集在星海议事,但近些年来与极域交战的风声已经四起,诸多宗门都有自己的准备。所以各方都会随后调遣人马,与几位一道前往雪域,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谁都知道,此战马虎不得。
先前讨论人选的时候,众人还不如何觉得,可待横虚真人这“毕其功于一役”一句话出来,那种压迫着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凝重,便渐渐在这揽月厅中蔓延开来。
众人心思都变得重了。
只有傅朝生,在听了方才这些人的议论之后,不由悄然皱起了眉头,那一双似乎真得不染半点人情世故偏又藏着点岁月沧桑流变的眼眸底下,带了一点微妙的疑惑和不舒服。
尤其是在看着曲正风的时候。
他不明白,自己才是见愁的朋友,且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了,自己来这里只是因为见愁,怎么去雪域这件事,竟然提也不提自己?
坐在议事长案两侧的大能修士们,已经开始谈及雪域那仅剩下的两位法王的实力,以及进入雪域之后的种种细节问题了。
傅朝生越听,心里越不舒坦。
他本就站在见愁身边,此刻便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故友,那我呢?”
天地所生的大妖,气息里带着一种天地赋予的邪气,强大而冰冷,一张苍白的脸也会让人由衷生出一种忌惮的感觉。
见愁正在听众人议事,没料他忽然凑近。
听得这一句没头没尾的“那我呢”,她甚至反应了一下,回头看了傅朝生一眼,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一时失笑。
于是想了想,目光虽依旧看着场中正在说话的一尘和尚,但脑袋却向傅朝生的方向凑了凑,贴过去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
傅朝生顿时看她。
但见愁也就这一句话,说完了便完了,方才凑过去的身形也移了回去,好像根本没挪动过一般。
这样的一幕,发生在角落里,本该没有人注意到。
可在场的都是修士,即便是不散开灵识,五感也远超常人,更不用说方才傅朝生问那一句话的时候,用的并不是传音,所以几乎这厅中所有人都听到了。
众人没听到的,只是见愁的回答。
更不用说,这厅中有人站的位置恰恰好,轻轻一抬眼就能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谢不臣一手放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
表面上看谁也瞧不出端倪来,只是在瞧见方才见愁靠近傅朝生时,负在身后的那手已悄然握了起来。
那姿态极有分寸,并不会显得很亲密,但轻描淡写间,轻而易举就能看出那是一种毫不设防的信任。
出现在见愁身上的信任。
谢不臣微微垂了眸,一袭青袍穿在他身上是一种君子式的贵气儒雅,眉目间的冷意则像是山水一笔描开的冷绿,他终是将心内忽然翻涌起来的东西给压了下去,悄无声息。
揽月厅中,议事还在继续。
谈得越深,话题越具体,大能修士们的面容也就越严肃。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今天谈的事情,将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为十九洲大地带来怎样的改变。
但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所议之事,无非三件:
第一,此战是不是非打不可;
第二,如果要打,是防御还是进攻,是等极域打上来,还是十九洲直接先打过去;
第三,真打起来,如何才能克敌制胜!
前两件好说,众人意见一致:打是一定要打,且决不能坐以待毙,要先发制人,打极域一个措手不及!
但第三件论起来,就很要花些功夫了。
从清晨一直谈到傍晚,直到天边已见不到半点天光,众人才议出了一点眉目,但时间毕竟已经不早,便都极有默契地打住,留待明日再议。
诸人劳心费神了一天,都起身来相互告辞。
议事散后,还有几个人在与扶道山人说话,所以见愁他们这些后背便先从揽月厅中退了出来。
抬首一看,明日星海的夜空依旧阴霾。
也许今日一整日的话题都与极域相关,让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极域经历过的一切,所以见了这样的一片天,竟一下想起极域那一片同样看不到日月的天。
一样的阴霾压抑。
是真的要打起来了,阴阳界战的重启,已然毋庸置疑。
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崖山这边人都站在外面,静默地等待,没有说话。
厅内却走出了一人,看一眼便直向他们这边来。
见愁察觉到了,一抬眼便发现是之前在厅中向她递过一个笑的那一位西南世家魏家的家主魏榭。
“见愁小友,有礼了。”
魏榭是一名颇为英俊的男修。
如今修界这些修士,光凭外表是看不出年龄来的,一般看修为就知道有些人长得虽然好看,但暗地里可能是已经修炼了数百上千年的老怪物。
见愁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拱手还礼:“前辈客气了,不知您是?”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方才厅中见到小友,便想着议事结束后来道上一声谢。”魏榭确无半点恶意,相反对见愁十分友善,“犬子昔年离家出走,去左三千小会上胡闹,承蒙见愁小友多番照拂,没让这混世魔王闯下什么祸事,我西南辛魏金三家实在感激不尽了。”
犬子?
金魏二家?
见愁先前看这魏榭的时候,便因他长相起了几分猜测,如今听得他提到的这些字眼,更觉猜着了一些,只是另有疑惑不能解:“可是晚辈听说,小金乃是金家的少主……”
“哈哈,我西南世家之事错综复杂,几大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见愁小友不知其中根源罢了。”
魏榭一听见愁此言,便笑了一声,姿态间颇有点洒然的意味。
“我家这混世魔王乃是我独子,我夫人则身具有辛、金两家血脉,早几百年前嫁给了我,诞下我儿,便起名为‘樽’,只是前不久同我吵架,硬带着孩子回了金家,改姓‘金’,叫‘金樽’,算是金家少主。但没两年,他外祖母,也就是西南世家辛氏的老太君看中他天赋,又带回辛氏养了一段时间,成了辛氏的少主。所以这调皮捣蛋的孩子,可肩负着三家的未来。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说来该让见愁小友见笑了。”
“……”
这交叉复杂的关系,听得人没了言语,便是站在见愁旁边不远处的崖山众人听了,也都嘴角抽搐。
就那吃瓜的破小孩,竟然这么大来头?
见愁也算是开了眼界,但这些年来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见了不少,所以还能保持镇定,只谦逊道:“小金的天赋的确是世所罕见,只是不管是在小会还是在别处,见愁照拂他之处也不很多,反倒是他一片赤子诚心,帮了我崖山不少,该是我等向魏家主道谢才是。”
“无妨无妨,这小子能交到朋友就好。”
魏榭摆摆手却不在意,眼见议事厅中众人都出来,便也不多留,又与见愁等寒暄了几句,便一个人告辞去了。
见愁等目送他离开。
直到人去得没影了,沈咎才用折扇戳了戳见愁,笑道:“大师姐还真是天命加身,魏、辛、秦三家乃是西南世家三大巨头,你这是不声不响就拉到了其中两家的好感啊。哎,那个小鬼头竟然这样厉害,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不过是偶然罢了。”
见愁想想也觉得奇妙,更看得出魏榭存有示好之意,表面上看是因为小金,可细细想来,若她如今不是返虚大能,魏榭即便感谢,也不至于是这般态度。
她是看得很透的,且自身实力足够,便是被这般的巨头示好,也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并未深想。
倒是傅朝生在一旁问她:“‘留在星海更好’是什么意思?”
这是先前厅中他问见愁时,见愁给的回答。
此刻见魏榭走了,便直白地问了出来。
见愁笑道:“朝生道友不是要查轮回之事吗?东极鬼门乃是九头鸟载鬼而归之处,也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点,留在星海,你应该能看到许多平日看不到的东西。再一则,雪域你已经查探过,且这一趟有央金前辈同行,你去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比如留在此地。更何况,我也有事,要烦劳朝生道友,帮我注意一二。”
有事要他帮忙注意?
傅朝生略有不解,看向见愁。
见愁却也不明着回答,只是目光一转,便看向了另一头的昆吾众人,一袭青袍的谢不臣站在其中,外打眼。
他是昔日煮雪烹茶、智高计远的贵公子,便是换了一身苍青的道袍,也盖不住那一身超尘拔俗的气度,如今眉目间更多几分淡泊的无情,可越是如此,越让人忍不住为之侧目。
像是一块无瑕的玉璧。
只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藏在这谦谦君子外表下的,是一颗目标明确、冰冷得让人胆寒的心。
见愁看他,他当然也注意到了见愁。
两人的目光隔着虚空撞在一起,但谁也没有向前走一步,更没有谁对谁开口说话。
一切都是静默的,杀与仇都在静默里。
傅朝生当然随着见愁的目光看了过去,在看见谢不臣时便明白了过来,雪域的事情尚没过去多久,他轻而易举就想起了见愁对此人的忌惮,也想起了此人身上种种诡谲不可以常理解释之事。
他琢磨道:“他对你而言很重要?”
见愁淡淡地收回目光来,纠正他:“是没有他,对我而言很重要。”
傅朝生顿时了然,也笑了起来:“那我便在此处,充当故友的耳目,为故友看着。”
见愁也一笑,道了声谢。
毕竟对傅朝生来说,他来到这里,真不是为了什么十九洲的存亡,完全是因为她这个“故友”罢了,如今她要去雪域,他却要留在此地,情理上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的,如今还轻易地答应了下来。
几个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厅内扶道山人与郑邀便都出来了,只是显然受了先前议事的影响,面色都有些凝重。
晚上回去后,扶道山人与见愁说了半个时辰。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见愁便从打坐中睁开眼来,告别了崖山诸多同门,前往碎仙城那一座高伫着绿叶老祖石像的广场。
传送阵旁,曲正风与央金已经先到了。
三个人一道踏入了阵中。
一阵柔波似的光芒闪过之后,便已经不见了影踪,只留下那一座已在这广场伫立了数百年、持着《九曲河图》向漫漫寥廓天河怅望的石像,风起黎明时,静默无语。
血腥的序幕,已然拉开。
今日之后,战火将燃,鲜血将洒!
十九洲大地上勉强维持了十一甲子的脆弱平静,终于在他们出发的刹那,轰然破碎。身处于这一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谁也无法逃脱。
不进则死,不战则亡!
明日星海议事, 来的都是各方势力的领头人,各门派的长老弟子却大部分都还在各自宗门之中, 再加上昨日经过商讨后, 众人定下的计策,还是先查探清楚现在雪域的情况, 再布置大队人马跟进, 所以见愁等三人虽然出发, 却并不是直接前往雪域。
他们需要先分头行动,各回宗门整顿人马。
空行母央金本属于雪域旧密,但在二十年前雪域圣湖之上那一场鏖战之中,已经彻底与新密割裂开来,且已经与西海禅宗联手。旧密的人都在禅宗那边,所以她在离开星海之后, 需要先往西海禅宗一趟,顺便将明日星海这边议事的结果通报驻守禅宗的雪浪禅师,再带出一部分人马来。
相比较起来, 曲正风就轻松很多了。
议事本来就在星海之中,昨天白日里定下了次日要前往雪域的计划之后, 所有的人手他已经趁夜安排妥当,竟是半点也不避讳地直接离开了星海, 任由自己的老巢被昆吾崖山等势力坐镇,端的是毫无畏惧。
至于见愁, 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要回一趟崖山, 与门中其余几位长老商量,点好人手,早做准备,以便他们探得雪域情况后,直接从崖山发动进攻。
所以她需要传送回崖山。
只是这里面偏还有点尴尬处:空行母央金与她方向不一致也就罢了,曲正风却是已经调派好了星海的人手,直接与她进了同一座传送阵,离开了星海。
崖山所设置的返回传送阵,依旧是距离崖山三十里外的那一座被削平的山崖。
光芒一闪,两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阵中。
中域左三千秀丽雄奇的山山水水,代替了明日星海那一片阴霾压抑的天空,一下铺平在人视野之中,犹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三十里外的崖山,便如一柄倚天长剑,从云端插下,深深地透入十九洲大地的深处,与山川河流的脉络相连,熔铸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一眼望去让人心神摇荡。
九头江的支流,浩荡从山前奔过。
千万里云气在黎明将尽时,被风追赶着,从那险峰峭壁旁,从揽月殿、摘星台边,流淌过去。
天将明时,星月暗淡。
见愁一眼望去,入目是山河美景,只是心绪比之以往远眺崖山时,却多了几分复杂。
只因为此刻,站在她身旁的是曲正风。
一个曾经的崖山门下。
一个已经叛出崖山的叛徒。
一个盗走了崖山巨剑成为剑皇的强者。
她没有说话,曲正风也没有说话。
两人便立在这山崖上静默。
见愁还记得,当年从西海大梦礁返回,也是经由这一座传送阵回到崖山,当夜这一位翩翩然儒雅的“二师弟”便向她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表露出对她奇怪的敌意。
“其实我一直想要问,当年你我实力悬殊,你为何还要与我约战还鞘顶?”
就不怕事情传出去,旁人讽他恃强凌弱吗?
见愁手提着燃灯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只是神情间已没有了当年的惊怒与狼狈,从容而平静。
曲正风站在这熟悉的山水间,感受着云雾间吹来的熟悉的风,远远眺望着崖山那早不知在心神里描摹过多少遍的熟悉轮廓,眨了眨眼,过了很久,才笑了一声:“玉不琢,不成器。你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只是师尊总狠不下心,不靠谱,太仁慈。”
“玉不琢,不成器……”
时隔多年,总算是听到一个还算靠谱,也没什么敌意的答案,见愁忍不住跟着念了一声,又摇头笑着叹息。
“物是人非了。你想同我一道,回崖山看看吗?”
回崖山看看……
九头江的江水绕着山峦流淌,是这静寂黎明里唯一的声响,可曲正风心里,见愁这一声叹息,却回荡不停。
多久没有回去看过了?
曲正风遥遥地望着,也沉默着,直到东方亮起了一线微红的天光,倾泻而出,照亮了天际的云层,也将那天地间第一抹金红涂画在崖山高高的还鞘顶上,他才收回了目光,负手道:“崖山剑已在我手,此地空余一座破山,有什么好看的?”
他面上的神情,是轻描淡写的不在意,声音里更有一种并不当一回事的轻飘飘。
见愁听着,瞬间皱了眉头。
曲正风却只一摆手,迈步间身形已御空远去:“我在附近等候,你自回山门调派人马,出来再寻我便是。”
眨眼间,踪影已渺茫。
初升的朝阳驱散山河间的雾气,见愁只想着曲正风那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在原地站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先御剑返回了崖山,与门中驻留的几位长老安排不久后去往雪域的人选。
至于曲正风,却是真去得远了。
左三千一别,八十余载,再至崖山山前,他心潮竟久久难平。只是他所言,到底是真话。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有的路,一旦选择,便再也无法回头。
正如那一日酒楼上他为见愁指点迷津时那一字一句,世间有的人,或恐明白许多道理,也知道这世界最真实的模样,可到底脱不出身为人本就有的爱恨情仇。
明知不可为而为,又怎样?
每个人心底都有想要强求的事,他曲正风也不例外。
从那一座传送阵离开,他猜想见愁处理好山门中的事情,也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所以也不辨别方向,只随意地御空而行,也不拘去往何处,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蔓延出去的山川河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停了下来。
倒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只是因为看见了一处眼熟的地方。
山崖孤高险峻,平直的峭壁像是被一刀劈下,直直地立在山间。枯萎的藤蔓从下方爬上来,依稀是旧日模样。
呼啸的狂风,自地底席卷而来。
便是远远在半空中,曲正风也能感觉到那风里透出的锋锐的气息。
采药峰。
黑风洞。
于是旧日的某些记忆,一下就被触发了出来,他立在半空中看了半晌,便无声地落了下去。
峭壁上、悬崖底,都是近百年来无数修士交战留下的痕迹。此刻天色虽然还早,可黑风洞外围竟然还有人。自打崖山大师姐见愁在黑风洞外一战成名后,来这里的人便多了,更有人听闻了黑风洞与《人器》炼体息息相关,所以前来尝试。
只是谁也不认得曲正风。
大多数人都是些小人物,而这些年来的曲正风都在明日星海,且已经成为寻常人传说中的剑皇,众人见了他也只能猜测他身份,看不出太多的深浅。
如今的曲正风,当然也不会再在意这些人。
他在黑风洞前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当初困顿于元婴境界,决意习《人器》炼体时,扶道山人看了他很久,但终究没有阻拦……
那时,师尊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吧?
莫名笑了一声,曲正风迎着那扑面来的黑风,便直接走进了洞口。已经拥有返虚中期修为的他,再从这无尽黑风之中走过,再不会感觉痛苦,也根本没有半点困难的感觉了。
洞壁上都是风蚀留下的痕迹。
当然,上面还有无数的留字,曲正风记得,自己也曾留过。
待走到一百尺时,他便看见自己留下的字迹了,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简简单单三个字:一百尺。
只是此刻再看周围,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字了。
什么周承江之流都在其中,也不怎么值得令人注意,唯有角落处四个秀雅里偏透出几分凌厉狂放的字迹,让他停下来凝视。
“今我来矣!”
真是好大口气。
曲正风看这字迹只觉气势颇有几分,但修为该还很弱,虽放下这般豪言壮语,可未必能进去几尺,便一笑置之,继续往前去。
只是没想到,二百尺处,竟又发现了这字迹。而且无巧不巧,就在他当年那一行留字下方。
曲正风一看,便眯了眼。
他当年留字,是:“二百尺,如履平地,如沐春风。炼体黑风洞,甚无聊。”
可现在,这句话下面竟被人明晃晃打了个大大的叉,后头只跟了简简单单四个字:看你不爽!
“有点意思。”
他当年进这黑风洞,瞧见这许多人留字,也不过就是在这石壁上随手一划,哪儿能料到竟还有后人来评说?
一时觉得奇妙。
只是今日之心境又与以往不同了,他心底没生出半分怒气,反倒是想,人之所为,便与这石壁上的留字一般,今日刻下了,明日功过是非,却要后人来评说了。
盯着这明摆着有几分挑衅的“看你不爽”四字与那一个明晃晃的大叉看了一会儿,曲正风这一回是真有些好奇起来,想要看看这人最后走了多远,便又往黑风洞更深处走去。
三百尺处,是他毫无避讳刻下的龙门龙鳞道印。
当年他只是走到此处,想起龙门的龙鳞道印也是炼体之术,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进行了一番拆解,顺手刻在了此处。
后来不少人的留字中对此表示了震骇,但他却没在此处瞧见前面与他抬杠的那字迹了。
这一下,倒是有些意外。
是连三百尺都没到吗?
曲正风想了想,继续往前走去。
四百尺。
他当年在此受前面留字的启发,也领悟了风刃。
所留字是:“得左二道友启发,领悟风刃,果出一道印,略用之,颇有妙处。”
其后不甘示弱地跟了一句:“同右,果出一道印,略略把玩,不过耳耳。”
曲正风一看便笑了出来。
随后是五百尺。
他当年在此剖解龙门龙吟道印。
但这里却见不到他想要看到的字迹了。
六百尺。
没有他的留字,也没有那人的留字。
七百尺。
八百尺。
九百尺。
中间的这一段,当年的他要承受住也颇要费几分力气了,加之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便没有再继续于这石壁上留字。
同样的,也没找见先前那娟秀字迹。
直到再往里进,到得那鲜少有人能至的一千尺处,曲正风才终于看见了自己当年在完成“黑风纹骨”这一层后留下的那五个字。
“崖山,曲正风!”
当年是刻在无人能到的最孤寂处,在平静里蕴蓄着惊人的力量,可如今……
他目光抬起,在看见自己留下的这五字的瞬间,便也看见了那毫不示弱地与自己那五字并排而列的四字!
奇异的娟秀里,带着举重若轻的桀骜疏狂!
是为:“崖山,见愁!”
这一瞬间,曲正风有片刻的怔忡,随后便生出那种“果然如此”“本该是她”的复杂来,他抬了手掌,粗糙的、长着薄茧的指腹,从这深深透入岩壁、即便黑风也不能毁去的字迹上划过,豪情满腔顿起,可过后又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怆然。
前面还有三百尺,可他不再往前了。
就站在这一面石壁前,长久地注视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肆虐的黑风吹冷了他的身体,他才轻微地动了动。
抬手时,动作微凝。
似乎是在犹豫。
但最终还是落下了,不必再用剑,指尖所发,便是剑气。一点一撇,皆是铁画银钩!
最末一笔落时,满心难平的波澜,都彻底平静了下来。
曲正风笑一声,没有再看一眼,也不再往黑风洞更深处走去,回转身来,便乘风自洞中出。
采药峰头静坐,他只看山间风流云动。
天暮时,燃灯剑昏黄的毫光在天际划出一道细细的线,一道月白的身影在四合的暮色中疾驰而来,落在了他的身旁。
“剑皇陛下等久了。”
曲正风抬首,看了她微有凝重的面容一眼,也不多问,只淡淡一勾唇,平平道:“还不算久,走吧。”
该去雪域了。
其实见愁有些奇怪, 曲正风先前只说自己在附近,可这一座采药峰距离崖山可已经有近三百里了,若非如今她已经拥有了返虚的修为,只怕还找不到他。
平白无故, 到了这么远。
她不由看了曲正风一眼, 又向着下方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悬崖看了一眼, 自然想起下面是黑风洞来,却只道:“剑皇陛下这‘附近’可也真够远的。”
“偶然想起来, 故地重游, 倒是有了点别样的发现。”
曲正风当年也是走过《人器》炼体之路的, 整个十九洲有黑风的地方都不多, 他来过, 见愁当然也知道他来过,所以言语间半点都不需要隐瞒, 反而很不避讳地回看见愁。
“小师妹当年的口气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啊。”
果然是又进黑风洞看过了。
见愁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想起八十年前刚与曲正风打了一架颇不服气, 去黑风洞修炼《人器》时的种种情形, 也想起自己在洞壁之上一次一次的留字。
“那看来是我猜对了,在洞壁上剖解龙门种种道印这种事, 也只有当年的剑皇陛下做得出来了。”
“谬赞了。”
曲正风便当听不出她话里轻微调侃的意思,只抬首辨认了一下方向, 便一步迈入了半空之中, 身形倏尔消失不见。
一股浅淡的空间波动, 这才传来。
竟是直接使用“挪移”之法, 向北去了。
见愁一怔,却没急着跟上,而是回眸又向那山崖下看去,不可避免地想起曾存于黑风洞的种种疑点来。
吞风石,黑风,还有那几乎能摧毁人神魂的力量……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跌落极域、瞒天过海参加鼎争的时候,也曾在重遇九头鸟的地方,看见过类似于黑风洞的所在,且仿佛还透过了那洞口窥见了当时十九洲上的许多事。
总觉得,这一座黑风洞,实际上连通着极域,只是中间有神秘莫测的力量阻挡着,并不能正常通行罢了。
见愁想了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再进去看一看的想法,心念一动,灵识便融入了周围空间之中,感受到空间波动的韵律,于是脚步一迈,便像是迈进了水波之中,消失不见。
雪域在北域最东的冰原上,原本距离明日星海最近,只是见愁他们需要先回各自宗门去调遣一下门中修士,所以不得已才取道中域。
离开采药峰后,他们便直接向东北方向行去。
山峦越来越高,眼中所见景致也越来越有偏冷地带的模样,在大能修士“挪移”的手段之下,原本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越过的遥远路途,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
几乎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在一步从波动的半空中踏出来的瞬间,雪域那高远寥廓的风光便撞进了见愁眼底。
此时正是日落。
绵延千里的雪峰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醉人的金红,像是清澈的河流边披着红纱、赤足踩水而过的姑娘,苍穹上的层云稀薄而缥缈,被冰原上呼啸又寂寥的风吹卷而过,揉成了不同的形状。
她不是第一次到雪域了,甚至曾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可时隔不久重新见到这般的美景,依旧忍不住生出那难以言喻的惊叹之心。
随即而起的便是惋惜。
这样美、这样干净的地方,却聚集着十九洲上最肮脏、最污秽的丑恶,人性的愚昧与顽劣在此毫不遮掩,展示得淋漓尽致。
上一回来这里,还是与谢不臣同行。
他们假扮成新密的僧人与佛主的信徒,进入了圣殿,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是脏污一片。
愚民,佛母,恶僧……
某一些存在,给见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比如密宗的灌顶,那一名用割鹿刀伤了她、最终死在谢不臣剑下的小姑娘桑央,圣湖边另一个瘦瘦小小、恐惧又惊惶的梅朵,还有那天上的圣湖,名为伽蓝的湖妖或者神明,总穿着白僧袍的神秘少年,圣子寂耶……
她记得雪莲花,记得蓝翠雀。
她也记得谢不臣那一句让她至今也无法忘记的话:我说过,你救不了。
谢不臣与她在这些事上,从不是一路人。
他身上总是带着最极致的冷静与冷酷,仿佛从来不受这世间情爱欲望的影响,也从不对旁人的生死投以关注。
所在意的,唯有当时的目标。
即便是后来再不愿意,见愁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其实是对的。这样的雪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不是她一个人轻而易举就能救下来的,若无根本上的改变,便是再花上百年、千年,也无济于事。
“听说二十年前,你曾与昆吾那一位谢道友同探此地,不知可有什么见闻?”
曲正风就在她身旁,与她一般看着。
只是两人都没有再往雪域里面进的意思了,一则是怕贸贸然进入打草惊蛇,二则是还要在此地等待空行母央金与禅宗的人。
眼前一片高极了的断崖,便是中域与雪域的分界线。
见愁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一步踏到这断崖的边缘上,手中燃灯剑在西沉的光芒下隐约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抵御着高山冰原上扑来的寒气。
她也没看曲正风,只答道:“确是来过此地,也有过不少见闻……”
若计划不出意外,待空行母央金一到,与他们会合,他们便要进入雪域,所以见愁想了想,便将自己昔日的见闻和盘托出。
从初入雪域,与谢不臣一道查探当年余知非等崖山门下遇害之事开始,到她化名“恰果苏巴”,谢不臣化名“怀介”,一路潜入圣殿,再到暗计杀人、偷袭法王……
最后,才提到那一直萦绕于心的疑点。
“第一是谢不臣到雪域的目的。横虚真人不可能不知道我与谢不臣之间的恩怨,却依旧应允了让我二人一道来到雪域,其心难测。”
“第二是神出鬼没的圣子寂耶,好像与我算个朋友。”
“第三是圣殿后那一片圣湖,里头有一只美艳的女妖,也可能是天上的神明。”
“第四,便是我最顾虑处……”
说到这里的时候,见愁声音一顿,转过眼眸来看曲正风,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不知剑皇陛下,对当年白银楼悬崖后出现的那存在,是否还有印象?”
白银楼悬价这件事,曲正风当然记得。
从极域归来的见愁在这一场连环的战斗中,力敌数名同境界高手,一战扬名不说,还抢回了左流,可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但她说的“存在”……
眉头忽地一皱,他终于是想起了某一点让人十分不愉快的记忆,当然也记起了自己在白银楼事后前去夜航船乌鸦渡老巢发现的那存在。
荒古气息,强悍邪戾!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现在雪域?”
“未必。”
见愁听得“这东西”三个字,便知道曲正风是真与其打过交道了,一时想笑,可脑海中浮现出来却是当年峡谷前,余知非等崖山门下命丧于其攻击之下的惨状,竟是无论如何也挂不出半点笑意来。
“这存在被人称为‘神祇’,似乎名为‘少棘。当年为救左流,我曾夜探乌鸦渡,深入夜航船地牢,亲见此物在眼前苏醒,强不能当,深不可测。后来白银楼悬价时与那梁听雨对战,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属于这神祇少棘的气息,与我后来入雪域所察觉的气息,一般无二。”
傅朝生当初到雪域,一则是为查轮回之事,二似乎便是追着此物而来,隐隐之间对其存在表现出一种耿耿于怀的感觉。
那是荒古的凶物。
见愁不知祂最具体的来历,可从极域到星海,从星海到雪域,竟都能窥见祂的影子,想来实在令人心底发寒。
“不过后来这凶物便没了影子,朝生道友当时猜测祂经由雪域,去了另一头的极域,再也查探不到半点踪迹。”
见愁想了想,忽然就记起了当初谢不臣留在此处的余笔。
“而且说起来,便是这凶物与雪域还有点关联,该也生出了几分嫌隙。毕竟祂是绝世的存在,雪域新密再仰仗祂也会生出害怕。更不用说,当年谢不臣收集了祂杀人所留的气息,在这雪域圣殿上屠了新密四十余名僧人,嫁祸给祂。论人心上的算计,谢不臣敢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的。怎么着也该让新密对这存在忌惮几分,不敢全信。”
“……”
曲正风闻言,久久抬首望着那雪域冰雪覆盖下的群峰时,心底生出几分极难言喻的诡谲来。
他思考着什么,没有再说话了。
见愁也不介意,自顾自在这山崖上随便寻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盘膝坐下,只将燃灯剑搁在膝上,便开始垂目打坐。
日落月升。
冷霜一样的月光,很快就从灰暗的夜空里照落出来,照得云海苍茫,天山冷寒。
空行母央金是过了子夜才匆匆赶来的,只是不同于在离开星海时的孤身一人,在赶来这雪域断崖处会合的时候,她身旁已经多了两人。
在她抵达的瞬间,见愁与曲正风便察觉到了。
两人抬首睁眼,看了过去。
央金一身孔雀蓝的衣裙,带着一种独属于雪域的情调,只是在这月下,未免显得有几分孤冷。
其余两人就站在她身侧一些。
第一人僧袍雪白,面容清隽,眉目间含着几许梨花雪后的味道,可一双慈悲眼底,光华流转时,竟透出一种浅淡的孤寂,分明光风霁月人物,却给人以身如朽木之感。
见愁一见,顿时一怔。
这一位高僧,她当初因女妖见愁之事盘桓于西海禅宗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西海禅宗三师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雪浪禅师。
她一时有些讶异,想过西海禅宗必定也会派一个很厉害的人来,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三师”之中的“情师”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
传闻雪浪禅师早年为情所困,后来才出魔入道。
从那以后,便得了一个“情”字为号,流传至今。
他显然也是认得见愁的,落在断崖上后,便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雪浪,有礼了。”
见愁与曲正风都还了一礼。
这时候旁边便有个年轻的声音笑了起来,隐隐还带着几分兴奋:“见愁大师姐,小僧也有礼了。”
见愁转头一看,便瞧见了一张清秀而和善的脸,一双眼灵动而有天然的慧光,不是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的禅宗“小慧僧”了空,又是何人?
一个光凭运气就能闯过杀红小界的人……
这一瞬间,见愁嘴角微微地一抽,可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却是:这一趟,妥了。
早在当年误入杀红小界的时候, 见愁就领会过西海禅宗这一位“小慧僧”了空的本领了,旁人过不去的关卡,他莫名其妙就过去了,而且运气总好到令人发指, 跟他相比, 什么她的本事、谢不臣的天赋, 那都不值一提。
她其实有些没想到,禅宗会带了空来。
此刻反应了半天之后, 才一下笑起来还礼:“了空师弟, 许久不见了, 看样子该是伤势已经好了?”
“好了好了, 运气好醒过来了。”
了空也是参与了上一次在雪域圣殿之上那一场争斗的, 当时不欲看见愁与谢不臣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开启了须弥芥子, 将两人纳入, 哪里料想为女妖见愁暗算, 结果硬吃了宝瓶法王一击, 伤重昏迷,足足二十年没醒。
见愁上次去看他的时候, 他还毫无意识。
那时一尘和尚说,了空是已经脱离了危险, 伤势没有大碍, 只是因为宝瓶那污浊恶气所伤, 陷入了迷障之中, 不知多久才能醒过来。
没料想,眼下没过去多久,就已经看见人了。
见愁听了,就放心了不少。
了空却还怕她担心,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地,解释道:“小僧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真是佛祖保佑,非但没睡死过去,醒来之后修为还暴涨了一截,一下就从元婴到出窍了。到现在小僧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呢,这涨起来的境界也不知道要怎么用。”
旁边几人一听,都默然了。
二十年前这西海禅宗的小慧僧了空也不过才元婴初期的修为,现在一看真是境界飞涨,已经是出窍初期了。
说出去让人知道,这小和尚怕不得被人打死?
便是修炼进度本来就很逆天的见愁见了,也忍不住心生一阵感慨,想人与人的确有些分别。
倒是雪浪禅师很平静。
他乃是禅宗三师之一,性情又不像是无垢方丈与一尘和尚,所以甚少理会俗务,只是此时此地他又偏算个前辈,该开口解释的还得开口解释:“央金道友到禅宗时已经说明过了原委,一尘师弟从星海传了雷信回来,说让我等务必带上了空,所以便带上了。”
还是一尘大和尚点明要他们带的,见愁瞬间了悟了,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一当然是因为了空这运气极好的福星的到来,二却是因为禅宗三师之中修为与战力皆最强的雪浪禅师也与他们同行。
第一次见雪浪禅师的时候,是在西海禅宗的后山,她从烬池归去,雪浪禅师则从山下来,打了个照面,但当时的她还看不破对方的修为。
到了如今,她也还是感觉不出来。
这只能证明一点,雪浪禅师的修为比现在的她还要高,甚至透出一种圆融通达来,隐隐和横虚真人给人的感觉很像。
横虚真人是什么修为?
见愁若没记错的话,横虚真人的名号高高地排在西海广场九重天碑第八重第一,乃是实打实的有界大能!
西海禅宗的实力,确如一尘大和尚所说,留存最多,积累最厚。
一念及此,她却又忍不住想起崖山九头江支流的河滩上,那荒草丛生的千修冢,心底慢慢压抑起来。
但这时候,曲正风却已经开始与他们交涉雪域这边的情况了:“这一趟我们也算是有四个大能修士一道奇袭,再加上一位应该颇有用处的了空小师父,怎么说也该万无一失。明日星海的修士我已经调遣妥当,只等我们在雪域内部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设置下传送阵,便能过来支援。崖山这边,见愁……道友,也已经安排好了。不知禅宗与旧密这边如何?”
空行母央金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约是因为早见过了雪域的污秽,所以眼底其实透着几分死寂。
她跟谁也不熟,说话也显得生疏。
此刻只回道:“我旧密在二十年前便与新密争斗不休,实力损耗严重,几位法王都已陨落,大能修士只剩下我一个。如今剩余的寻常修士寄身于禅宗,一旦奇袭发动,金丹以上修士三百余人,将尽数前来。”
雪域本就是密宗的地盘,只是新密势大,且已经与旧密水火不容,他们这一派才会避祸离开。一旦这一次奇袭真将新密一网打尽,雪域自该交由旧密来执掌。
央金抬首,看着那高山雪原连绵的影子。
“此一役,我旧密已经是孤注一掷,不能存,便只有亡了。”
新旧两密的争斗由来已久,见愁等人也是早有耳闻,也知道他们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听得央金此言,也颇觉沉重。
雪浪禅师倒是平静如初。
世间纷纷扰扰似乎都不入他眼底,就连开口说话都没半点情绪的波动:“禅宗这边因要预备东极鬼门那边出事,可能要与雪域这边同时进攻,所以只分出了三分的力量到雪域,但数百人皆是元婴以上修为,再算如今新密残余势力,配合诸位调派的人手,该足够应付了。”
“那剩下的,便是我等如何计划了。”见愁琢磨了片刻,便主动先问央金,“央金前辈在雪域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雪域最为了解,不知可有什么建议和打算?”
“一边走一边说吧。”
央金不欲在此处浪费时间,辨认了一下,便先为众人指了个方向。随后五指一张,掌中竟然出现了一只巴掌大的学雪白法螺,灵力一催,便散开了两丈柔白的光芒。
“如今整个雪域之上都覆盖有阵法,我等从外界进入,恐为其所知,所以还请诸位行进之时都在我法螺光芒之中,待进了雪域有人的地方再撤不迟。”
众人便依言而行。
见愁上一次到极域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法螺,只是看上去比央金这个还要华丽一些,但并没有央金这一枚法螺雪白的光泽和莹润之感。
想来在雪域,这该是一种常见的法器。
央金在中,西海禅宗雪浪禅师与了空在左,见愁与曲正风则自然地在右,五个人一路趁夜向雪域深入。
半道上,央金便为他们讲了雪域如今的形势。
“新密法王如今就剩下宝瓶、宝印两个,宝瓶法王见愁小友该曾见过其实力,还没什么,可宝印法王手中却执掌着后土印,实力强悍,算是我们这一趟的变数之一。另一个变数便是消失了二十来年的圣子。原本圣子在许多年前便站在我旧密一边,如今却寻不到踪影。有传言说是新密的人已经控制了圣子,所以他才无法出现。可我心里觉得,并非如此。”
圣子寂耶!
这无疑又是一个让见愁印象深刻的名字,只是她听央金最后那一句话还有些不明白,道:“央金前辈为何觉得传言不实?”
“圣子乃是百世佛子,从非凡人,新密当年千辛万苦才将其从轮回之中唤出,在数位法王全盛时期都无法抵御他的力量,在他手中吃了大亏,我旧密这才能有机会与新密分庭抗礼,争斗上很长的时间。”
央金说起那一位佛子里,心底有些复杂,但又有些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圣子若会被他们控制,便不是圣子了。只是他长久不出现,必然是有了些许变故。你们来自外域,或恐不知,雪域虽大,派系争斗虽多,可真正的普通信众原本大多数供奉的都是圣子,只是后来新密倒行逆施,供奉邪佛,便削弱了这一部分信众。据传圣子依赖香火信仰之力而存,谁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状况。”
她说着,又将这个话题打住了,转而详尽地为他们解释雪域新密各方面的规则与势力分布,以及真打起来他们支援的速度。
总结起来就四个字:速战速决。
一场奇袭,若打成了持久战,一则可能被坛城圣殿周围诸方庙宇的僧人赶过来围攻,二则泄露了行迹让他们为极域通风报信,让极域提前有了准备,都是得不偿失。
一行五人,就这么一路前行着,商谈着,很快就在天明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一座小镇。
倒是有些凑巧,是见愁以前到过的。
上一次她与谢不臣来,便是在这一座小镇中的客店投诉,然后遇到了那个叫做桑央的小姑娘,又被圣殿甄选明妃的新密僧人挑中假扮明妃进了圣殿。
只是见愁没想到,故地重游,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虽有些破落但好歹算得上安宁祥和的小镇,已是满街狼藉,萧瑟冷清。
人走在大街上,像是走在鬼镇之中。
周遭除了他们五个,居然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屋舍铺面的门有的打开,有的闭合,街道上风卷着落叶,有些店铺内的桌椅肉眼可见的残破,角落处更偶见鲜血。
众人走了没几步,便已经发现了异常。
曲正风在街角处一滩干涸的鲜血边停下了脚步,垂首仔细地盯了半天,便道:“已经是一座空镇了。打斗的痕迹有,但修为都不很高,更像是低阶修士与凡人之间的争斗。血迹不多,人没死多少,应该都是被抓走了。剩下的更大一部分,却都像是自己走的。”
见愁他们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央金在见了此镇情况,又听了曲正风这一番颇为笃定的判断之后却变了脸色。
只是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带着众人一道,飞快地前往下一座城镇。
一座。
一座。
又一座。
没有一个人!每一座都是空镇,都是空城!像是前一刻还有人居住在城镇中,下一刻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每走一座城镇,央金的面色便白一分。到得第十三城,也就是雪域十大城池之一时,她终于走不动,整个人都颓然了下来,秀美绝伦的面容如一张白纸,竟透出一种荒芜的绝望来。
“他们动手了……”
偌大一个雪域,至少已经深入一般了,可竟然找不到一个活人,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一具,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早看央金神色不对,只是前面都没打扰。
然而现在却是不得不问了:“央金前辈,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圣祭……”
央金就站在这一座空城之中,向着雪域更深处望去,唇边却挂上几分嘲讽的笑意,眼底的泪一下涌了出来。
“他们疯了。”
见愁修炼的时间还不到百年,纵使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圣祭”二字,但本就出身佛门、与新密颇有渊源的了空与雪浪禅师二人,却是一下皱紧了眉头。
就连曲正风眼底都不由露出几分骇然来。
他虽然与佛门没什么关系,可修炼的时日长久,更亲历过当年阴阳界战,是曾亲眼见过圣祭的场面的。
只是,那时候不过区区数百人。眼下,却是整片雪域,无论修凡,尽皆牵扯其中!
雪浪禅师修为最高,向远处已经能瞧见一点轮廓的雪域圣山看去,显然已经隐隐察觉了事情的严重,当下顾不得解释,只道:“先去坛城看看吧,事情应该才出没两日,或恐还能赶上。”
坛城乃是雪域圣城,就在圣山脚下,人站在城中,抬首便能望见雪白的圣殿。
这地方,见愁也是去过的。
她虽然不知道这“圣祭”是何等样的存在,可看其余众人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消息,对众人而言该是一种噩耗,不会是什么好事。
相反,这是一件让雪浪禅师都生出了忌惮的坏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整个去往坛城的路途中,见愁都在心中思考“圣祭”这两个字,可在翻越了最后一重高山,亲眼看见那场面时,依旧被震得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雪域凛冽的山风,吹动了众人的衣袍。
五个人都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望着下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片宽阔的冰原上,三面都是孤高的雪峰,圣山便是最中间的那一座,恢弘的圣殿建造在山巅,卓有神鬼之造化,巧夺天工。
巨大的坛城,便匍匐在它脚下。
站在高处往下望去,这一座城池的街道与建筑,完美地构成了佛经上所绘的“坛城”图案,本该喻指着佛门无上的正觉,可此刻落在众人眼底,却是一派森然的邪气!
无数消失在雪域诸多城镇中的人,都出现在了这里,在坛城的中心,每一条街道上,每一座广场上,太多太多了,密密麻麻犹如潮水一般,将整座城的空隙填满……
甚至就连城门外,都满布着人影!
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
人人都跪倒在地,像是早已经消无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数日未进米水的干裂嘴唇里,却还吟诵着不知名的佛经。
成千上万,十万百万!
无数细小的声音汇聚到一起,竟然在这天地间奇异地凝成了一股,玄奥而晦涩,宏大而广博,冲击着人的耳膜,回荡在众人心底。
他们相信,即便此刻他们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呼喊,下方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是因为他们声音太小——
而是因为,所有这些跪在地上虔诚吟诵的信众,都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自己意识的行尸走肉!
每一个人的头顶,都有一道金色的细线冒了出来,像是线香点燃时那一线袅袅升起的青烟一般,朝着高空中一座与地下坛城图案一模一样的阵法汇聚!
金线的颜色,随着高度的攀升而变化。
初时是纯粹的金,越往上,金色便越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诡谲到令人心惊的血红!
高空上整座阵法,都被这无数的金线,染成赤红!
昔日雪白的圣殿,在这一座阴森可怖的阵法的映照之下,不复往日的纯粹与干净,反而透出几分狰狞的阴邪!
恍惚间,见愁竟觉得,盘踞在那高处的,不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圣殿,而是一尊逐渐苏醒的、即将择人而噬的庞然大物!
“已经开始了。”
央金的声音都变得有几分无力,天空上那一座大阵映照在她眼底,照得这是一双澄澈的眼眸也变得血红。
“除非圣子再现,否则此阵此祭,无人可破……”
到此刻,见愁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所谓的“圣祭”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强行聚集所有信众的香火之力,通过阵法周转搬运,届时无论是开启阴阳之门,还是借力于己身,都会达成极为恐怖的结果!
可参与圣祭之人,怕将成枯骨一副了。
空行母央金在雪域多年,对新密这些手段岂有不了解的?且她这话出口后,不管是曲正风还是雪浪禅师,竟都没有反驳,便已经证明了这所谓“圣祭”的棘手之处。
见愁虽通阵法,可眼前这一座又不仅仅是阵法那么简单,它所汇聚的是这无数信众虔诚的力量。破去阵法容易,可要破去这力量,便是有十个她也未必能做到。
这一时,便紧紧皱起了眉头。
“东极鬼门异动频繁,雪域又在此刻发动圣祭,必定是心怀不轨,要在这两天做点什么了。”她几乎已经能清楚地嗅到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只问央金道,“圣子寂耶如今神秘消失,踪迹全无。可见愁往日也曾听闻,圣子乃是佛子,不死不灭,只要力量足够,便可设祭将其从百世轮回之中请出,降临雪域。不知,央金前辈可知道这请圣子重临之法?”
“没有用的。”央金苦笑,几乎已经不含有半点希望了,“见愁小友有所不知,圣子降临雪域也有时限,越接近时限,力量越弱。但时限未到,除非殒身,否则不能回到百世轮回之中,自然也就无从请出。如今圣子只是失踪,时限未到,便是我知晓请祭之法,也无法请佛子重临雪域。且每一世圣子,都是新的圣子,再请来的圣子未必就是如今这个支持旧密的圣子了。”
“难道就没有任何寻找或者通传之法?”
见愁实在是不甘心,眼见下方坛城这规模磅礴的圣祭仍在进行中,猜测着此刻圣殿中与极域勾结的新密僧人们的打算,只觉得心底一片凶杀的阴霾,无法消解。
央金沉默了很久,才自嘲地一摇头:“确切的法子是没有的,只有数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一种说法,说是圣湖中寄居有神明,是神明孕育了圣子。见到神明,便能找到圣子。但根本就是个传言罢了,我在圣殿中居住数百年,从未见过什么圣湖的神明显灵。还是想想,眼下如何能拦下新密的计划吧……”
圣湖?
央金后面的话,见愁都听不见了,只有“见到神明,便能找到圣子”这一句,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最终轰然如流水一般汇聚起来,凝成昔日月下圣湖上——
那梦幻般的一幕。
她安静了很久,而这样的安静,在此时此刻,显得是如此地不平常。
央金不知她怎么了,唤她一声。
见愁却是眨了眨眼,转眸注视着这一位眼底还含着泪意的空行母,慢慢地、一字一字道:“如果,我见过这神明,且还有办法让她显灵呢?”
不可能!
这是听到见愁话后, 央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因为那神明与圣湖的传说在雪域任何地方都能听到,怎么想也不过是世人编出的无数美好故事中的一个。
她小时候就听过了,可从不相信。
然而,此时此刻, 眼前这一名来自崖山的强大女修面上, 半点看不出玩笑之意, 那一双清澈高远的眼眸里虽透出几分难言的奇异,可满满都是认真的郑重。
于是央金心里竟出现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她说的似乎都是真话。也许这个来自中域的修士, 已经见过了他们雪域的神明;也许她真的有办法, 能让那圣湖上的神明显灵……
“若你真能让神明显灵, 神明自然会告知圣子的去向, 为我等指明方向。”央金望着她, 声音却因为忽然起来的一点渺茫希望,有些轻颤, “圣子所代表的, 便是圣佛。雪域万民, 信仰的便是他。只要圣子出现, 这坛城内外所有人都会被唤醒,他们的信仰与香火, 都将转嫁到圣子的身上。在这个雪域,没有一个人能凌驾于圣子之上。即便是手握后土印的宝印法王。”
明白了。
圣子寂耶, 才是这雪域无数信众所要信奉的所在, 也是远远高于所有法王的所在, 圣殿因他而立, 圣山因他而起。
只要他在,便没人能越过他窃取信仰!
见愁只想起了当初在圣殿后面,圣湖之畔,那随手递给自己一束雪莲花,喊了一声“恰果苏巴”,便认她做了朋友的少年。
还有当年在极域,密宗宗图的传话……
“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交,全我涅槃。”
冥冥中,一切的细节都严丝合缝地碰撞到了一起。
极域里,宗图提前告知来自圣子寂耶的断言,曾为佛母的老妪临终留下关于蓝翠雀的遗愿,多年后爆发在雪域的争端和潜入雪域的自己,然后遇到了少年圣子寂耶,采了一束蓝翠雀后在圣湖所见的异象……
一直到此刻。
见愁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下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好像都已经在那一位圣子寂耶的计算之中,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
只是她并没有抵触和反感。
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从这件事里发现任何一点怀有恶意的阴谋,相反,她感觉到的只有一种干净的善意。
“圣子寂耶……”
俯瞰着下方那无尽的、潮水一样的雪域信众,见愁心下的感觉复杂到了极致,不由呢喃着念了一声。
雪浪禅师等人与央金一般,都没有想到她方才竟然会说出自己有办法这样的一句话来。曲正风还好,老成持重,没露出什么表情,小慧僧了空早已经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央金的目光却是从未从她身上移开。
此刻已经顾不得再问她何时见过,又为什么知道,只是恳切地追问:“见愁道友,是真的肯定自己知道吗?”
“不,我不敢肯定。”见愁笑了一声,也不怕吓着央金,竟然直接摇了摇头,只是赶在央金色变之前,又补了一句,“但曾经见过是真的,如果你说的‘神明’与我所想的‘神明’是一样的话。而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有法子总比没法子要好。”
好、好像是这个道理,但为什么觉得有哪里不对?了空眨了眨眼,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见愁却不解释更多了。
她看了看其余几人,道:“眼下这情况,要行动只怕还得多番计划,禅师,剑皇陛下,央金前辈,不如我等找个稍稳妥些的地方先定计,再行动?”
雪浪禅师、曲正风、央金自然都没意见。
可要走的时候,了空看着下方那些正虔诚吟诵的人,却是面露不忍之色,犹犹豫豫,想要说点什么。
见愁看了一眼便淡淡道:“救不了的。”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便怔神了片刻,显然是想起了曾经说一句话的人来。
雪浪禅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她却已经转身向另一侧山崖而下:“至少现在是救不了的。”
新一天的黎明又近了。
只是那从地底喷薄而出的天光再如何璀璨,也无法吸引坛城内外的信众看上一眼,他们形容枯槁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什么神气,一双双眼底却还带着狂热的虔诚,一道又一道金光抽取着他们本就不多的力量,尽数汇聚于苍穹上那一座巨大的阵法之中。
圣山上,圣殿高伫,静默无语。
一名名身穿红僧袍的僧人就在圣山那雪白的山脊上看着,也有一部分在山道上行走,目光却随时盯着下方。
更高处的位置,则挖出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坑底下人叠着人,人堆着人,哀叫声已经连成一片,可在山下那恢弘磅礴的吟诵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听都很难听见。
有的人满头都是鲜血,早已经昏迷了过去;有的人虽还睁着眼,两只瞳孔里却已经涣散无光,麻木而平静;还有的被折断了手脚,爬在别人的身上,努力地想要爬出这一座巨大的深坑,可才爬到边缘,便被深坑旁守着的僧人一脚踹回去,落到下面的人堆里……
哀求声,哭声,祈祷声……
年青的,年老的,甚至是三五岁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全都在这里,犹如地底炼狱。
天地的明光从高处照落下来,却无法驱散他们的惶恐。无数人中,只有一位行将就木的白发老人,在惊惧之间眨了眨眼,抬头看见了那斜斜落进深坑的光亮,眼底一下涌出泪来。
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只用那嘶哑的声音喊:
“圣子,圣子,我等皈依您,皈依佛,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可这样一点声音,连距离他最近的人都听不到,很快便淹没进绝望的洪流中,再也找不到半分的踪迹……
台阶高高,一重一重,通往圣殿。
清晨的阳光越过苍穹上那高悬的阵法,变成了凄艳诡谲的红色,落在圣殿最中心位置的圣者殿的殿门口,可仅仅是照进去三尺,便再也不能往前进半分。
殿内一片阴郁的、犹如实质的黑暗。
暗金色的符水,在地面上勾勒出古拙又沧桑的符号,一枚又一枚,连成一圈,又一圈一圈地围绕着最中心那一座巨大的佛像重叠起来,周遭红衣的上师们盘坐在地,设法加持。
于是所有符水如小河一般湍急地流淌。
整座阴暗的大殿之中,竟响起了无上的梵呗,与圣山脚下坛城中那恢弘的吟诵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身披深红色法袍的宝印法王,就盘坐在阵法的中央,佛像的面前,衣袍上以特殊材质绘制的金色梵文,与阵法中暗金色的符水一道跃动流淌,给人以一种难言的庄严肃穆。
中年的脸,两颊深凹,太阳穴高突,双目低垂。
在过往的日子里,在雪域无数信众的眼底,这一张脸便与佛面无疑,然而此刻却有一道又一道诡异的黑气从他周遭的阵法之中涌出,顺着他与地面紧贴的四肢,爬上他的脖颈,一直爬到他的脸上,如同一条又一条狰狞的蜈蚣,汇聚到他眉心的位置。
黑气越聚越多,形态也越见凶恶。
犹如承受着什么折磨一般,宝印法王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几分不堪忍受的痛苦之色。
然而偏偏又咬牙忍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拒绝。
没有人想要拒绝。
这是宇宙间真正的神明赋予他的机会,让他能真正地脱离这痛苦的躯壳,完完全全成为天地的化身,成为至理的化身!
自入佛门以来上千年,甚至经历了上古与今古之交那一个最辉煌最璀璨的时代,他眼睁睁地看着八极那庸才飞升了,看着绿叶那妖婆飞升了,甚至连原本什么也不算的不语也飞升了。
可他没有。
数百年来,一直困顿于有界;数百年来,一直寸步难进;数百年过去了,他还是密宗的宝印法王,触摸不到上墟仙界那一道虚幻的大门!
如何能甘心?
如何能认命?
天道不公,规则不公,那便该让此方宇宙原本的主宰重掌一切,消灭这无眼的天道,消灭这愚昧的世人,消灭一切敢于阻拦他的存在!
不管,是世人,还是天道,又或者是这高高在上注视着他、却从不垂悯于他的佛主!
成百上千道黑气,从阵法紧贴的地底爬出,就像是从人心最阴暗处爬出,一点一点凝聚在他的眉心,形状也越来越清晰。
竟然是一直诡异的黑眼!
没有光华,没有神采,似是半点生机都没有的死物,却又好像是连通着另一方谁也无法窥探的虚无空间,浩瀚广阔。这黑眼的主人便在这空间中,透过宝印法王的眉心,窥看着荒诞的此方世界……
日越升越高,却始终照不亮圣殿这一片深沉的黑暗,冰冷的天光也无法融化这高原上亘古的冰雪,只为这一片静默又喧嚣的雪域,添上一抹奇异的惨白。
圣山之侧的山脚下,央金将一枚法螺递给了见愁:“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此物乃是圣殿通用的圣物,且与密宗关系紧密,并不能以排除之法探测出是谁持有此物,所以见愁小友一会儿潜入之时只要持有此物,便不会被圣殿的防护阵法察觉。”
见愁伸手接了过来,试了试。
原来这一枚法螺乃是无主之物,也不能滴血认主,只要注入灵力便可催动起来,自动散发出一圈柔软的光芒。
她心念一动,光芒便忽然消失了,只有那属于法螺的气息,还漂浮在虚空中。
先前央金以此物庇护他们前行,散发出光芒来,乃是为了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法螺光芒所笼罩的范围,事实上在使用的时候,只需要散发出足够的气息便可以了,有法光反而碍事。
此刻他们是在山脚下一片密林间,这里冰冷,且人迹罕至,既看不见一个信众,也看不见任何一名僧人,甚至连蛇虫鼠蚁也看不见。
一个白天已经过去,他们的计划也商讨出来了。
找到圣子,是这一战制胜的关键,但如果不成功,坛城之中这一座恐怖的阵法他们依旧要想办法摧毁,而摧毁的关键,便在圣殿之中。
依据见愁对阵法的了解,每一座阵法应该都有阵眼,想也知道新密的人不会那么愚蠢,将阵眼设置在谁都能进去的坛城之中,所以势必是设在了圣山之上,而且看阵型的摆布,应该就设在圣殿中心圣者殿的位置。
其作用主要有二。
第一是祭献,主要是将聚集来的力量祭献给某一存在,可现在还不知到底是哪一存在;第二是开启,据央金所言,圣者殿以前便是将密宗僧人送去极域轮回历练的地方,在轮回中获取感悟与力量,阵眼设在圣者殿,必定是要借祭献之力开启阴阳两界之门。
不管新密设置此阵,到底是为了祭献,还是为了开启,对他们来说都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要战,而且要立刻战。
再迟一点,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在商议完毕之后,众人便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隐秘处建造了传送阵,又仔细查探了圣山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更多的异状之后,才重新聚集到了此处。
他们最终定下的计划,说简单也简单,说惊悚也惊悚。
见愁既然知道如何让圣湖里的神明显灵,自然便该由她再一次潜入圣殿,到圣湖唤醒神明,而后求得圣子的踪迹。
一旦圣子现身,便可夺走新密这场圣祭的力量。
因为原本虔诚吟诵之人并不知他们在为什么存在吟诵,其力量也是无主之力,没有方向。可圣子身为百世佛子,在雪域数千年的传说中永生不死,几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他的影子,只要他能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信仰香火之力,立刻便会因为心底的虔诚而转向。
届时,如此磅礴的力量,便是持有后土印的宝印法王也不可能有本事控制。再要灭除新密,自然易如反掌。
“只是为防万一,也该留下两手准备。”曲正风与众人相对而坐,看了正在把玩法螺的见愁一眼,道,“孤军深入乃是大忌,事情顺利,唤出那一位神秘的圣子,自然好说。可若是不成呢?”
“不成,我自然会退。”
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不成,只因为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向她预言了如今将要发生的事情。但这种事毕竟不能拿出来说,谁也不知道变数如何,所以她只对神色凝重的众人笑了笑。
“事关存亡,一举一动都马虎不得。一旦得见圣子,我会以传讯灵珠向诸位通报消息,传送阵开启也需要时间,且一定需要人留在此处照看,以防万一,所以就劳烦雪浪禅师与剑皇陛下了。至于圣殿之中……”
说到这里时,她神情忽然变得古怪了几分,目光落在央金的身上,然后又落在了了空的身上。
这一瞬家,了空莫名背后一寒。
“见、见愁师姐,怎么忽然这样看小僧?”
“只是又想起了一个声东击西的法子罢了。”见愁笑眯眯的,一点也看不出大战之前凝重的压力,“剑皇陛下方才说得很对,我一个人孤军深入,前往圣殿,实在是有些危险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另有人在别的地方吸引新密的注意,甚至与我同时发难,在圣殿中破坏他们的阵法,应该会安全许多。”
“啊?”
了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脑袋,听见愁说完这一通,根本还没转过弯来,眨了眨眼,有些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师姐你,你不会是想让小僧去吧!”
“对,就是你。”
见愁那一张淡秀的脸上难得浮出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明艳。
“你与央金前辈,兵分两路,分别从圣山的左右两侧悄悄摸上去,一直摸到阵眼所在的圣者殿就可以动手了。看不懂阵法不要紧,杀人总会吧?”
“杀、杀人,这个小僧不会……”
了空一听“杀”字,脸都白了几分,连连摇首。
见愁顿时无言,改口道:“那打人总会了吧?”
“这个倒是会。”但了空转念一想,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上,“可是见愁师姐,小僧修为微末……”
“没事,你去就很妥。”
见愁是半点也不担心,看见了空这紧张又局促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雪浪禅师也跟着一笑。
只有央金与曲正风,往日毕竟与了空没什么接触,对了空的力量一无所知,有些不解和茫然。
但见愁与雪浪禅师都没有解释的意思。
天边的落日,很快沉进了西面,在离开明日星海的第三天的子夜,他们终于开始了最实质的行动。
见愁去圣湖,寻找圣子;
雪浪禅师与曲正风驻留原地,等待讯息开启传送,同时是这一战真正的后手;
央金与了空则潜入协助,分散见愁的压力。
五个人各有职责,清晰无比。
在佩着法螺,再一次悄然踏上圣山的时候,见愁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因为将要面临的是一场未知生死的战役,而她并没有绝对能获胜的把握,可事实上,这一刻她内心竟无比平静。
蓝翠雀在夜里绽放,像是展翅欲起的飞鸟。
她弯下腰来,采了一束,不是要投身入一场必将点燃整个十九洲的鏖战,而是要去赴一场经年的约定,见一位让她好奇了八十一年却始终陌生的“挚交”。
“圣子……”
枯树旁那一片浓重的阴影中, 曲正风负手而立,目视着见愁、了空、央金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圣山不同的方向上,眸底流溢出几许思索的意味, 念了一声, 随后便看向了盘坐的雪浪禅师。
“禅师知道, 所谓‘圣子’,到底是何种存在吗?”
地上并没有特别干净的石块, 甚至连干枯的腐叶都没有, 雪域圣山下的所有树木, 早在十余甲子之前便已不生片叶了。
天上, 星月暗淡。
雪域之上的一切, 在头顶那一座圣祭阵法的映衬下,都变成一片压抑的猩红。
雪浪禅师便盘坐在地上, 雪白的僧袍沾上夹着冰雪沫的尘土, 他也半点不在意, 仿佛无论身处何时何地, 又是何种境遇,都这般淡然处之。
修长的掌中, 佛珠轻转。
听了曲正风的话后,他面上浮出了几分和善的微笑, 竟是问“央金道友已经提过, 圣子乃是佛子, 乃是从百世轮回中唤出的特殊所在。有关新密之事, 央金道友自比贫僧清楚许多,曲施主既然心中有惑,为何不方才便问呢?”
“……”
都说禅宗三师个个都是大能,且已经到了圆融通达之境,曲正风原本不很相信,尤其是不很相信眼前这一位曾因“情”这一字所困的雪浪禅师也能有大智慧,但在听得那一句反问的瞬间,他便知道自己还是偏颇了。
大智慧有没有他不知道,但对于细节的洞察,委实可怖。
这一时间,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雪浪禅师的目光自是平和而晦涩,曲正风的眼底却透出了几分难言的锋芒。
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不愧是禅宗三师之一,我方才不问,确是因为见愁道友还在。曲某这一位小师妹,看人看事自有自己的准则。方才看她提及这‘圣子寂耶’时,便知她心里已有判断,并不将这一位圣子视作敌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崖山大师姐,我自不会质疑她的判断,可心里却有自己的疑惑,当然是私底下再询禅师更为妥当。”
雪浪禅师但笑不语。
曲正风却也不继续刚才那话茬儿了,只依旧询问圣子的事:“请恕曲某冒昧,新密一宗本非正法,这一帮用心歹毒之人从百世轮回中竟能唤出所谓的‘佛子’来,委实不可思议。这所谓的寂耶,当真是‘佛子’,而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朝着高处那阵法望了一眼,微微眯眼:“或者问得更无礼一些,这一位圣子寂耶,当真是‘人’吗?”
圣子寂耶,当真是人吗?
雪浪禅师双手合十,也与曲正风一般,看向了高处,隐隐藏着忧郁与通达的眼底,透出几分济世的悲悯来,宣了一声佛号,只温温然叹道:“贫僧何曾说过,圣子寂耶是‘人’呢?”
圣子寂耶, 不是人。
雪浪禅师轻飘飘一句话里, 竟藏着几许令人悚然的意思。
便是曲正风心底早有准备,可在听闻之时依旧忍不住瞳孔缩紧,两道斜飞的长眉皱了起来,本就沉冷的面容上, 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肃杀:“不是人,那便是妖了。”
“不是人,可也未必是妖。”
曲正风那偏颇而笃定的判断,只引来雪浪禅师轻声一笑, 天地间那无数信众吟诵的声音依旧在回荡,他便顺着这回荡的声音,向坛城的方向望去, 眸底多了几分晦涩的慨叹。
“圣子不死不灭,只因信众信仰而生,由人心而生。心生则圣生, 心灭则圣灭。说是妖, 莫若说是圣。神明, 从来不在此方天地间, 而是在人心底。”
“神明?”曲正风听见这一句,陡然笑出声来, 面上竟浮出了一种难言的尖锐与嘲讽, “禅师这话说得可笑。人心底向来只有邪魔, 何曾来什么神明?”
“……”
雪浪禅师终于有片刻的沉默, 撤回目光来看曲正风, 只看着在这逐渐深沉的、血腥的夜色里,这一位来自崖山却又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剑皇,轮廓明晰的面容若隐若现,微微勾着笑意的唇角却是一片的冰冷,更不用说此刻半点也不回避地注视着他的眼神。
这眼神,是冷笑,是叩问。
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中间到底发生了几多的危难,又见到人心有几多的变化,雪浪禅师都一清二楚。
所以对此刻曲正风的眼神,他也一清二楚。
一时,竟无言以对。
人心底生长的,到底是邪魔,还是神明呢?
雪浪禅师看了曲正风很久,才低低叹了一声,忽然道:“十一甲子前的仇怨,曲施主果真是从来未曾放下吧?早在得闻曲施主放下明日星海诸多事宜,主动要与见愁小友一道奇袭雪域,贫僧心底便有了怀疑,觉得曲施主此行的目的,并没有施主所言的那般单纯。不知今次事起,崖山是如何打算?”
“与崖山有什么关系?”曲正风放旷地笑了一声,半点也不心虚地矢口否认,“我曲正风早已经叛出了崖山,便是今日与见愁道友一道来雪域,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崖山有什么打算,禅师有此疑问,何不自己去问问呢?”
雪浪禅师终于说不出话来。
话题突然转到了崖山,曲正风显然也没有再聊下去的想法了,便只站在这一片枯萎密林的边缘,远远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座高高的圣山,似乎想要从中寻找出一点不易为人察觉的蛛丝马迹。
夜里面,寒风吹拂。
空气里漂浮着一阵虔诚的香火气与压抑的血腥气。
巍峨的圣山,有如凭空从这宽广辽阔的雪域拔起,直直地刺向云端,仿佛与那阴惨奇诡的暗红色圣祭阵法,连接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空行母央金与小和尚了空,乃是从圣山的两侧分头进入,要设法摸到圣者殿上去。见愁的目标则要更难一些,是要去往圣殿后方的圣湖,所以并不与他们一道,而是选了圣殿左侧的僧舍,悄然向着位于北面的圣湖靠近。
比起上次来的时候,僧舍中冷清了太多。
圣山之上原本的法师,似乎都因为这一次圣祭的事情出动了,往山下坛城、圣山山腰等处防守,更有一大部分聚集在圣者殿周围。所以她此时竟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就纵穿这一片僧舍,经过原本空行母所居住的白幢,远远看见了那一片铺展在圣者殿正后方的圣湖。
雪域的夜里,从没有鸟语虫声。
衰草都被封入经年的冰面之下,在星月隐匿在那血红阵法遮挡之时,在地上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暗痕,像是地底藏着数不尽的妖魔,要打破这一层脆弱的冰面,爬出来,充斥满整片天地。
可圣湖始终像是一面镜子。
在从僧舍后的高墙上跃出,时隔二十年,又一次看见这传说中的“天空上的湖泊”时,见愁的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奇妙的体验,好像时光从未流淌,她从未离开过雪域,也不曾在这一片恢弘的圣殿上与人发生什么争斗。
一切,都仿佛静止在那星月朦胧的一夜。
夜风吹拂着平滑的湖面,掀起了微澜的浪涛,那细碎的声音混杂在回荡于天地间的吟诵声中,汇集入她耳中,竟不觉得像是浪涛之声,反而像是幽咽的低语。
是妖?
还是神明?
天地间,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见愁远远地望着那一片静默在天与地之间的湖泊,看见了湖泊里血红的阵法的倒影,终于还是将脑海中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是妖是神,又有什么了不起?
只要能拯救此刻的危局,只要能阻止密宗的阴谋,让十九洲在这一战之中占据主动,别说是良善的妖邪,便是至邪的大妖,她也敢唤出!
手中一束蓝翠雀,上面还覆着晚间的霜雾。
蓝紫色鲜活的花瓣上,像是撒了一层细白的月光,在见愁白皙的手指间、在风里轻轻地震颤。
然后,被她轻轻一弯腰,放在了湖畔。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与先前那一次一般隐匿入黑暗之中,而是退后了三步,站在湖畔等待。
天地间一片喧嚣,她心里却静默极了。
静默地等待着传说中的圣迹,传说中的神明,又或者,仅仅是等待着一个会来赴约的人。
高高的圣者殿便在她的身后,那浓重的阴影垂落在地面上,一股又一股恐怖的力量已然在头顶的阵法中蕴蓄,一道金黄的光柱,犹如穹顶上流泻而下的瀑布一般,朝着圣者殿的中心灌入!
庞大的圣祭阵法,已然启动!
磅礴而阴暗的力量,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不为十九洲所知的空间,在天地间、在人心底,嘶吼咆哮!
见愁月白的衣袍,在这刹那间被剧烈的疾风掀起,面前那广阔而微澜的湖水,也跟着掀起了浪涛。
这一瞬间,便是低低的一声叹。
像是来自这天地的夹缝处,像是来自这湖泊的幽暗处,又仿佛近在她的耳边,颤颤然从她心底起!
那是何等一种沧桑而亘古的气息?
一刹那席卷了整个天地,也席卷了既见愁整个人,将她彻彻底底地包裹在其中,一动不能动!
饶是她当年便藏身于圣殿后方,亲眼目睹过了那奇异而幻美的一幕,可如今就在这湖畔,近在咫尺,所受到的震撼,又岂能以道理来计?
就连她的视线,都陷在这一片荡漾的水波中。
原本明净而澄蓝的湖泊,就像是镶嵌在这雪域冰原上的一块宝石,可在此刻苍穹那一座运转着的血红圣祭阵法的映衬下,竟染成了一片妖异的艳紫。
那叹息声,则来自湖底最深暗处。
于是见愁抬起目光便看见了,那一双涤荡在湖水中、清澈而妖异的眼眸……
湖水的波纹,凝聚成她深蓝的长发,丝丝缕缕,如同艳丽的丝绦,铺满了整座巨大的湖泊。
澄蓝的瞳孔里,倒映着苍穹上的阵法。
分明没有任何形体,却仿佛这天地最完美的造物!
一时竟分不清,是她躺在这湖底,还是这一片圣湖本就是她的化身。
一个在湖底,一个在湖畔,隔着波涛微澜的湖面对视。
震撼与恍惚间,见愁都没有注意到,那原本置于湖畔边的一束蓝翠雀,已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拾起,垂首轻嗅,是一声隐约听过的、带着几分哀伤的笑:“恰果苏巴,是来找我的吧?”
算不上熟悉, 但绝对听过的声音。
算不上熟悉,但绝对见过的人。
听见这在湖畔突兀响起的声音, 见愁第一反应是控制不住的悚然,下意识立刻转了目光看向自己身前, 于是陷入了一种奇妙难言的怔忡。
果真是他。
当年在圣殿后面、圣湖之畔,递给她一朵雪花莲的少年。
身量依旧不是很高,二十多年来仿佛根本没有长高半点一般,看起来还是十六七的年纪, 面容里带着几分青涩, 两只眼睛眯起来好似天边两弯明亮的月牙儿,苍白的手指执着那一小束蓝翠雀, 姿态与神情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与周遭融为一体的自然之感。
见愁望着他, 他也望着见愁。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一时间, 化作蓝紫色的妖异湖底,那一双澄净而沧桑的眼眸, 只是温静平和地凝睇着他们,既不催促,也不焦躁。
阴惨惨的夜里, 是喧嚣的一片。
暂时还没有人察觉圣殿后这一片平日死寂到极点的圣湖的异样, 从上到下,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头顶上那一座惊天动地的大阵上。
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奇诡宏大的场面了?
空行母央金隐匿着身形,悄然从两列巡逻的僧人中间经过, 在藏到圣殿最边缘上一座大殿的圆柱后面之后, 便抬起头来注视着天际高空中那一座骤然变化的磅礴阵法。
人力汇聚于天, 天力下降于人。
这一座圣祭阵法俨然是已经开始了最关键的变化,要将从圣祭之中吸收来的力量进行转移了!
只是她摊开掌中灵珠一看,依旧是晶莹雪白的一颗,没有半点动静,也不知前去圣湖寻找圣子的那一位见愁小友,如今是什么进展。
两道秀眉,暗暗皱得紧了一些。
央金一翻手便将这一枚灵珠,重新握回了掌心,待停留在这圆柱后看看附近的情况,再找合适的时机继续往主殿圣者殿靠近。
可没想到,不观察则已,一观察直接吓了个目瞪口呆!
她竟然看见了了空!
且不是在什么就角落里阴暗隐蔽处,而是大摇大摆,披着一身红色的僧袍,脖子上换了一串佛珠,手中持着一只不知打哪里来的浅蓝色的法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在一队密宗僧人里面,向着圣殿的方向去!
怎、怎么可能?
是她认错了人吗?
可是了空小和尚那一张脸她还是认得的,一模一样不说,连眼角眉梢的神态都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因为换上了一身密宗僧人的装束,所以看上去有些怪异罢了。
人,还是那个人。
一时之间,央金有些傻眼,修炼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这样不讲道理的场面,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了空那边,忽然察觉到一点什么。
他原本是装模作样地走在这二十余名密宗僧人之间,从前面这座大殿经过,可在经过那一根巨大的圆柱时,竟然直接转过目光来,一眼就看向了央金。
央金简直毛骨悚然!
这一瞬间她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暴露出来,就要先杀这个看起来与了空一模一样的僧人了。
可下一刻,对方便向她眨了眨眼。
神情间有些无奈,还有一点“我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这样”的小兴奋,当然也有向央金表明自己身份的意思。
是了空,绝对没错。
可越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央金越觉得脑袋里面一团浆糊:开什么玩笑,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混进去?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密宗的僧人们走在一起?而且自己可是返虚期的大能了,别说是一个才出窍的了空,就是同是返虚大能的见愁也未必能准确发现她藏身的方位,可了空一眼就看了过来,半点犹豫与疑惑都没有,好像早知道她藏在这里一样……
一定是是禅宗那几位高僧暗中给了几道玄异法宝吧……
嗯。
一定是这样。
藏身在这圆柱后面,央金又想了半天。
但了空却是不敢说一句话的,他能混进这一队僧人之中,本就是机缘巧合,所以这当口上只给央金递了个眼神,便随着那二十来名密宗僧人向前面走远了。
圣者殿便在整座大阵最中心位置正下方,那一道从天而降的细细金色光柱,已然变得粗壮了不少,连着圣山下坛城中的梵呗,也洪亮了许多。
信众们平日何曾见过这等奇象?
只在阵法变化这片刻间便激动了起来,心中的虔诚更添上几分,加剧了那阵法的运转,也让阵中那一道光柱变得更为纯粹。
央金望着了空的背影,情知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怎么也没想明白了空到底是怎么混进密宗僧人之中还不被发现的,但反正归结于他三世善人积攒下来的好气运就行了。
关键时刻,管不了那么多。
她没了空这么好的运气,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傻大胆,所以依旧是按照自己原来的老方法朝着阵法的中心靠近。
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看清楚此刻的圣者殿了,这雪域圣山上最高、最宏伟的一座大殿,完全为那从天而降的金光所笼罩,像是这佛国最触不可及的神与圣的居所。
宝印法王,便端坐在这居所之间。
圣者殿地面上勾画着的阵法,也已经变成了完全的赤金色,甚至在阵法运转之间从地面上浮了起来,线条与线条相连,很快竟然弯曲成了一盏巨大的金色佛莲。
地上的金色与天上的金色,交相辉映。
地上的金莲成为宝印法王座下的莲台,天上垂落的金瀑则坠入他眉心那一只睁开的黑眼中!
分明是磅礴的力量,可进入那一只无神的黑眼时,却如同一粟进了沧海,根本不值一提般,半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宝瓶法王也是三宝法王之一,他心内知晓这一次圣祭的目的何在,所以阴沉的面目外凝重,双目之中更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与狂热。
他干瘦,且苍老。
耷拉的面皮上满布着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像是一道沟壑,沟壑里隐隐藏着几许脏污痕迹;眯缝着的眼睛被垂下来的眼皮和两道灰白的眉毛,重重压着,好像看不见了似的;人虽然盘坐在这殿上,可一眼看去,依旧觉得他枯瘦得像是一只细细的瓶子。
一串处子骨做成的佛珠挂在他手掌之间,每一粒佛珠都雕刻成恶鬼模样,在他嘴唇翻闭吟诵佛经之时,随着掐动的手指不断转动。
只是某一刹,忽然一顿。
像是隐约从周遭这喧嚣嘈杂之中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宝瓶法王那惨淡的眉毛一抖,忽然就皱了起来。
已经返虚中期的他,几乎拥有能覆盖整个雪域的庞大灵识,平时虽然没有放出来,且在这种敏感而关键的时刻也不敢放出来引起十九洲上其他宗门大能修士的注意,可在这种时候,灵识覆盖着整座最关键的圣山,他还是能做到的。
圣殿后的圣湖已经沉寂了数百年,可刚才……
覆盖在那一处的灵识分明是隐约动了一动,那待他仔细调整,重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感知的时候,那湖畔又一无所有。
不,不对劲……
宝瓶法王几乎是立刻就向宝印法王看了过去,就要说点什么,可阵中的宝印法王这时候哪里还察觉得到外界半点动静?
他整个人都化作了雕塑,一动不动。
接受这一座圣祭最磅礴力量的,自然不是他本人。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只像是一个容器,一条通道,以供这些力量传递到应该传递的地方去。只是饶是如此,也需要他竭尽自己全部的心力催持,甚至忍受着那种身体都要为之炸裂的痛苦!
黑气金光,在他面上交错浮动,一片诡谲。
宝瓶法王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自打他们将圣子从百世轮回之中唤出,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当初谁也没想到圣子竟然会站在旧密那边,甚至在雪域引发了一场恐怖的腥风血雨,而后大约从八十年前开始就不怎么能看见了。这二十多年来,更是半点影踪都没露出来过。
这绝不正常,始终让人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在这种关键时刻,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变化,都有可能代表着不寻常的端倪,引发不寻常的后果。
而这一次,他们必须万无一失。
如今的计划本来是二十年前就应该推行的,可没料想竟恰好遇到崖山那一名女修前来搅局,又与旧密、禅宗进行了一波争斗,所以才硬生生推后到了今日。
窄小的眼缝里,浓重的阴鹜埋了上来。
宝瓶法王起身来,向这阵眼处护法的其余几位上师打了个手势,便持着那一串佛珠,从同样已经淹没在金光中的佛像旁边绕过,朝着后殿走去,也朝着殿后的圣湖走去。
几乎同时,站在圣湖畔的少年,也抬起头来朝着圣者殿后殿某一个方位看了一眼。
湖上一片冰冷,湖畔都是冰雪。
一身雪白的僧袍的少年,身上看不见任何矫饰的痕迹,天然与这天地融为一体般,赤足立着,风吹着他雪白的兜帽,仰头看时,眸底却透着几分幽暗的深蓝。
见愁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却没与跟随他的视线回头,反而只是冷静理智地看着他。
少年显然觉得她这般的反应与他所料不同。
这一时便笑起来:“有人来了,你都不回头看一眼吗?”
“这圣山圣殿之上一直都有大能修士的灵识覆盖,从未断绝。若来人的灵识能察觉到我的侵入与圣子的出现,只怕现在来的必然是致命一击,而不是这灵识的主人自己。”
见愁立在湖畔,打量少年。
“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彻底隐匿在一名同等级修士最仔细的查探之下,所以想来圣子一定已经出手相助,何必我再回头?”
寂耶回望着她,眼底那种信任与喜欢,几乎是毫不掩饰,一下就涌了出来,让他唇边的笑意都变得真切了几分。
蓝翠雀在他指间轻颤,有一段隐约的暗香。
他看着她,又像是透过此刻的她,看着藏在她身后的无穷无尽个她,深墨蓝的眸底透射出无数的玄奥:“你们人真是太奇妙了。此刻的你,比我从万千未来碎片里了解到的你,还要有趣……”
万千未来的……
碎片?
见愁听闻此言之后, 微微皱了皱眉, 可眸底露出的竟然不是惊讶, 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月白的衣袍上缀绣着深深浅浅的蓝色云雷纹, 古拙的、铸着宝相莲花图案的燃灯剑便被她执在掌中,大约是感知到了从后方圣者殿来的一缕属于危险的气息, 它自动地散发出一圈暖黄如灯的光芒,轻柔地震颤、闪烁起来。
寂耶望着她, 到底是有些意外的。
因为见愁并不意外。
一般来说,所有与所谓“窥看未来”相关的事情, 在寻常人看来都应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可见愁的反应却太过寻常, 甚至太过冷淡, 好像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一般。
“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寂耶微微有些迷惑, 随即却想到了那些碎光一样的未来片段里曾出现过的某一位大妖,于是又转成了了然,“是我忘了, 你的另一位朋友, 借助于是比目宇宙双目,也可窥看未来……他曾为你看过吗?”
连傅朝生都知道。
见愁不由在心里佩服这一位圣子的奇妙本事, 也想起二十年前在这湖畔初见时,对方也是轻而易举地称呼她为“恰果苏巴”。傅朝生之事,对旁人她或可还有隐瞒之心, 但对于寂耶来说, 恐怕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所以她笑了起来:“朝生道友确有这个本事, 或许也的确窥看过广阔不定的未来,但从没有告知过我。如今曾对我说过什么预言的,或恐只有圣子一人。八十一年前在极域,圣子便托了宗图之口,告诉我,八十一年后我将成为圣子的挚友,成全圣子的涅槃。既然圣子敢言,必然会窥看过未来的。所以如今圣子告诉我,曾经在无数未来的碎片中看见过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那你相信我所言是真?”
寂耶看她的目光,又奇异了几分。
少年的身量,其实还差见愁几分,此刻赤足踩在地上,说话时也朝着她走近了一步,身后圣湖的波光落在他如白雪织就的僧袍上,有一种荡漾开的温柔。
见愁却摇了头:“这话当然不真。天下间同路人或许很多,萍水相逢更是不知凡几,可能成为朋友的都不多,何况乎挚友?便是圣子对我知之甚详,我对圣子也所知不多。或恐圣子视我为挚友,可于我而言,圣子不过是这天地间匆匆一面的过客。”
“过客为何不能是挚友呢?”听着她显然藏有反驳的话语,寂耶竟也没露出半点的不悦,反而是勾着唇角莞尔,“天地间,话不投机者,认识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也未必能成为朋友;志同道合者,便是如你所言,仅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也是挚交。”
志同道合?
若说先前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那么现在见愁就可推测出那么一二分的端倪了。
只是这时候,她也察觉到了旁人的靠近。
宽阔的、在这无垠夜空下铺展开的圣湖,呈现出一幅瑰丽而奇幻的异象,湖底的女妖或者神明,始终只是沉在湖底,有时候看看他们,有时候看看天上被冲散的云层。
在见愁的眼底,她的存在是如此明显。
只是此刻从圣殿后方走过来查看情况的人,却仿佛一点端倪也看不见一般。
宝瓶法王来得很快。
二十年前在这圣殿上大打出手的时候,见愁曾见过他,所以此刻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转头一看便认了出来。
眨眼间,人已经近了。
被头顶恢弘阵法照得一片暗红的冰原上,身着红色法袍的宝瓶法王,身影看上去外沉黯。
风一吹,衣袍都鼓荡起来。
那感觉就像是吹鼓了一只破麻袋,非但没有显出他外的威严,只让人觉出一种难受而诡异的枯瘦。干老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晒干多年的行尸走肉。他那一双阴沉而锐利的眼眸转着,紧紧盯着湖岸的位置,灰白的眉毛几乎皱成了一团。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可在他的眼中,圣湖依旧是昔日的圣湖,既没有湖底那澄澈的眼眸,也没有那丝丝缕缕沉在水中的长发,不存在分辨不清到底是湖妖还是神明的女子,当然更没有堂而皇之站在湖岸边说话的两人。
圣子寂耶的手段,到底超凡。
见愁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周到底有什么样的变化,也不知寂耶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一位大能修士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但是,她悄然握紧了燃灯剑。
宝瓶法王对前方虚无中潜藏的危险,却依旧一无所知,他紧紧皱着眉头,掐了一道法诀,森白的光芒便一下从他掌中那一串人骨佛珠上散发出来,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见愁与寂耶所立之地。
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见愁忽然意识到: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绝佳的,动手的机会!
如今雪域密宗也就剩下两位法王,来的这个宝瓶法王,实力比起当年的宝镜法王更高一筹,可她也不仅是当年的见愁了。
宝印法王没出现,必定是在主持阵法。
若她能趁此机会,先灭掉其中一个,那么无论圣子寂耶帮忙不帮忙,凭借他们此行四位大能的本事,再杀宝印,不在话下!
陡然变得幽深冰冷的目光,并未从宝瓶法王逐渐靠近的身影上移开,见愁头也不回地笑着询问寂耶:“整个雪域都传闻,圣子乃是百世轮回中出来的佛子,拥有凌驾于整个雪域的实力与地位。今日见愁非为与圣子‘叙旧’而来,而是为覆灭新密而来。早年圣子站在旧密一派,不知如今可有改悔?”
“我生有命,既然现身来见见愁道友,自然不会改悔立场。只是……”寂耶看见了她随着宝瓶法王逐渐靠近紧绷的身体,也看见了她搭在燃灯剑上的、慢慢紧握的手指,忍不住问她,“你不好奇,我从万千未来之中看见的你,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身份吗?”
“有必要好奇吗?”
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候好奇。
在见愁的心里,事情从来是分轻重缓急的,所以此刻她对寂耶提出的这个问题,只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近乎于事不关己的冷漠,回答道:“在将宙目借给我那一位大妖挚友之前,我也曾因机缘窥见过宙目所展示给我的场景。你所能见者,近乎于没有穷尽。若未来如同机杼上一条固定的线,早在八十余年前,我已然见过了自己的未来,无需再问;若未来并不确定,你所看见的我,也未必是将来的我,问有何用?我只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并不成为你希望我成为的人。”
“……”
寂耶突然沉默。
少年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纯粹的思辨,这一刻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移开。
“而且……”见愁声音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若在下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八十一年后’的预言,不过是圣子想要与我有所交集,或者说,想要达成这个预言,所使用的一种方法。”
“哈哈哈……”
寂耶一下也跟着笑了出来,一张少年的脸上已经是完全掩饰不住的惊叹了。
因为她说的,全部属实!
八十一年前,他根本不认识见愁,只是在新旧两密的争斗中,动用了窥看天机的能力,于是看到了这十九洲大地上无数的人、无数的未来。
未来是不定的,没有穷尽的。
正如见愁先前所猜测,过去、现在与未来,并不是一条平直的、既定了方向的线,而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过去的一切无法改变,然而还未到来的未来都是大树上延展出来的无尽枝桠。
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也无法去预料下一刻一定会发生的变故,甚至处于时间中的人都是变化的。
一个人,永远无法度测未来的自己。
寂耶当然也无法从这无数的未来中度测见愁,他只是发现了她的独特。
——出身崖山,乃是崖山身份特殊的大师姐,却又偏偏与中域巨擘昆吾首座的真传弟子谢不臣存在着无法消解的仇怨,魂魄不全不说,在当时甚至以一个大活人的身份,坠入了寻常修士无法去到的极域。
机缘,实力,心性。
她无一不有!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不引起寂耶的兴趣呢?他甚至隐隐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志同道合之处,也看见了引她来处理某些事情的可能性。
所以,他产生了同这样一个人交集的欲望,产生了要与这样一个人做朋友的欲望,并且极力地推动这些年来的事情向自己想要的“未来”和“结果”去发展。
事在人为。
所有所谓的“未来”,也不过取决于身处其中的人的选择与作为、取决于每一个“现在”而已。
想要与这样一个独特的人成为朋友。
想要将来有这样一个朋友能帮助自己。
想要在自己的力量甚而是意识消失之前,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所以,八十一年前,他通过宗图将预言告知了见愁;
所以,二十年前,他将一朵恰果苏巴递给了恰果苏巴;
所以,今时今日,他捡起了这一束蓝翠雀,出现在了这一片即将要吞噬他的天地间。
幽深而澄蓝的眸底,忽然就浮现出了几分浅淡的怅惘,寂耶望着见愁,慢慢地叹息了一声:“过去的八十年间,我都觉得时间实在是太缓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趣的煎熬,如今再见了见愁道友才发现,时间实在是太快了,若能慢一些,甚至完全停滞,该有多好……”
这话听着,无端熟悉。
见愁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只是昔年与傅朝生初遇时,他那一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
然而此刻,从她心底升起的,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大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让她紧握着燃灯剑的手指都出现了片刻的僵硬,然后回过头来,看向了寂耶。
但寂耶没有解释。
比起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面上更添了一种宿命式的平静,唇角甚至还挂着笑弧,只向见愁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突然来的一句话,没有半点前因和铺垫,见愁这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向了寂耶。
下一刻,头皮便彻底一炸!
因为就在话音落地的那个刹那,寂耶的掌心里,轰然地爆出了一团璀璨耀眼的雪蓝华光!
像是一轮雪蓝的太阳!
恐怖的光亮蕴藏着恐怖的力量,如同风暴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在它肆虐的这一刻,仿佛就连头顶那成千上万、十万上百万人加持的圣祭大阵,也要匍匐于它强大而霸道的威严!
然而在其核心,又是如此地小心和温柔。
澄净如水的蓝光,将他掌中那一束脆弱的蓝翠雀包裹,像是包裹着什么令人重视的珍宝。
隔着这无尽的璀璨,见愁望见了那少年含笑的眉眼。
他本就站在圣湖湖畔的边缘,此刻手捧着这迸溅开来的、几乎照亮了整片圣殿、整座圣山、整个雪域的雪蓝华光,手捧着这一束圣山脚下随处可见的、普通至极的蓝翠雀,便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难以放下的羁绊,又像是终要奔赴什么宿命一般,以一种极其平静的姿态,向着他身后那一片浩渺广阔的圣湖倒去!
“轰隆!”
浪涛汹涌,震耳欲聋!
分明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的躯体,砸落之时竟然溅起了掀天的浪涛!
无尽的雪浪拍打向湖岸,却在溅落的刹那凝结成无数的浮冰!
振翅欲飞的蓝翠雀,浮荡在汹涌的波光里。
圣湖的湖底中心,那一双哀婉苍凉的眼眸,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一种难言的苍凉,那不知是女妖还是神明的存在,便向着这坠落在湖水中的少年,伸出了自己水一样的臂膀,将他揽入自己温柔的怀抱……
场景,无疑美到极致。
然而在这一瞬间,见愁脑海中升腾而起的,只有方才寂耶那突如其来的一句“你准备好了吗”,只有突如其来的恐怖危机!
几乎没有思考,燃灯剑便已出鞘!
“铮!”
剑锋所向,不是圣湖,也不是寂耶!而是她身后那一位才走到湖畔,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真正对手——
返虚中期,宝瓶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