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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瓶法王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

    他察觉到圣湖之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一路从圣者殿走过来, 又半分异样都没有发现,更不用说是明晃晃的人影了。

    只是冥冥中,偏偏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毕竟是返虚中期的大能了,宝瓶法王不弱。

    出窍问心之后, 修士便由修身转向修心, 在“问心道劫”之后便算是获得了天地的承认,与自然、与天道,建立上了一两分奇妙的联系, 所以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也会随着境界的提高而更敏锐。

    他看不到,可总感觉虚无中有点什么。

    所以,他暗中警惕了起来,一点一点小心地朝前面靠近, 并不大敢大摇大摆地过去。这是因为, 他的预感若是真,有能力一点端倪也不透地瞒过他的查探的对手,绝对是个他想都没有办法去想象的强敌。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眼前这一幕!

    原本平静的、没有任何异样的圣湖忽然炸开,而那个一身雪白僧袍朝着湖中倒下的少年,分明是他们寻觅了数十年而不得的圣子!

    更不用说近在咫尺的另一道的身影!

    那个二十年前一掌轰碎了整座圣殿、在圣山之巅无法无天的崖山女修!

    见愁!

    在看清楚那一身几乎深刻进他记忆里、剜都剜不去的月白衣袍的瞬间,在看清楚那女修陡然转过来无情无感的面容的瞬间,宝瓶法王心底里已经冒出了一种压都压不下去的仓皇!

    若是平时, 短兵相接, 他当然不怕!

    可此时此刻, 这女修是以有备攻不备,且这一刻的反应比他快了何止十倍?!

    二十年前,见愁不过是一个境界未跨越出窍的元婴巅峰修士,尚且鏖战于雪域之巅,凛然无惧,敢与身为法王的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二十年后,见愁已然连跨出窍、入世两境,以一种一往无前、一骑绝尘的态势疯狂地迈入了返虚大能之列,又将爆发出何等恐怖的战力?

    在这样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里,宝瓶法王心底里竟炸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灭顶的危机感!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唯一来得及的不过是抬起了惊怒的双眼,让那一柄燃灯剑的幽暗冷光,透进他的眼底!

    “噗嗤!”

    利剑入肉,如入无物!

    毫无防备的身体,只张着初时朝着圣湖之畔靠近时提起的防御,在见愁这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之下,简直脆弱得与纸糊的一般,霎时被燃灯剑炽烈的力量烙穿了血肉,连鲜血都没流下几滴,便已经捅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啊啊啊啊——”

    没有防备的、骤然贯穿的痛苦,让本应该忍耐力惊人的返虚期修士都无法承受,宝瓶法王的面容一下就变得狰狞扭曲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惨嚎出声!

    同时,痛楚也激起了他全部的防御!

    “砰!”

    仓促间,下意识地运起自己此刻所能运起的所有力量,朝着突兀欺身到自己近前的见愁一掌拍去!

    然而见愁岂能没有任何准备?

    打从先前圣子寂耶向圣者殿望去,告诉她后面有人来了的时候,她满脑子转的便是偷袭、先发制敌的念头,甚至于在亲眼看见宝瓶法王朝着她走来之后,她脑子里已经将动手的顺序与应对的计划过了十遍有余!

    只是方才寂耶举动突然,让她有些意外罢了。

    但一切行动的顺序,她已经在脑海里考虑了太多遍了,且本身在战斗上的直觉太过敏锐,或许到现在见愁都还没想清楚寂耶倒进圣湖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可在第一剑突袭而出的瞬间,她脑海里构想的其余应对招数,便已经随着她超前的直觉,下意识地跟上了!

    “轰!”

    根本没有让宝瓶法王这反制的一掌来到自己身前!

    几乎是在他这一掌打出的瞬间,见愁的一掌也立刻跟了上来,不偏不倚恰好挡住了宝瓶法王这一掌!

    而且,是最起码准备了有八成的翻天印!

    两人甫一对掌,宝瓶法王就意识到了不对,陡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这时候要撤,哪里还来得及!

    掌力喷薄、汹涌而出的刹那,一股更强悍、更强横的力量,便以一种一往无前、霸道无匹的态势,雷霆一般轰来!

    “嗤啦——”

    那是何等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宝瓶法王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见愁对上的那一只手掌,连着一整条臂膀,都被这凶悍得不讲道理的一掌轰碎!

    血肉横飞!

    交手是瞬息!

    分出高下也是瞬息!

    瞬息间,身为大能修士,且还要比见愁高上一个小境界的宝瓶法王已然吃了两个前所未有的大亏!

    他原本阴沉、眯缝着的双目,几乎立刻变得赤红!

    在付出了左胸被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和整条右臂都被轰碎的代价之后,他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毕竟是仓促之间,见愁也不是什么千手百足的怪物,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连续发出两击已经是极限了,想要立刻续上第三道攻击并不现实。

    所以宝瓶法王猛地吸了一口气,腹部一下鼓了起来!他周身泛出一圈奇异的莹白光芒,像是有金身护体一般,力量骤然一弹,竟然直接撞在了见愁的身上,将她整个人撞退!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撞在了什么瓷器上,只是宝瓶法王身上这一层莹白的光芒,并没有瓷器那般的脆弱,相反它坚硬极了,也冰冷极了,隐隐然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来。

    见愁也没料有此一击,体内气血顿时翻涌。

    只是相比起仓促之间吃了大亏的宝瓶法王,她这一点实在不是事儿,甚至连一点小伤都算不上!

    这一时间,也不过就是被宝瓶法王拉开了一点距离、得了一点喘息之机罢了,可她方才这两手迅疾而猛烈的攻击,已经收到了极好的效果。

    她只要返虚初期,宝瓶法王却是返虚中期。

    到了大能修士这个境界,所谓的“越境界杀人”几乎变成了一种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越往上,境界与境界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即便只是一个小境界,实力也极有可能天差地别,无法轻易逾越!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见愁先发制人,燃灯剑又与佛门有几分渊源,能入崖山武库的都不是凡剑,其所造成的伤势又岂是皮外伤那么简单?更不用说她出极域后所领悟的翻天印,已然有了几分不语上人当年纵横星海的架势,直接轰碎宝瓶法王一臂,岂能让他好过?

    如此,这一个小境界的差距便算是拉平了。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原本境界稍差一筹的见愁,此刻更占优势!

    只是她却不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旁人或许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当年在雪域的时候,她曾与受伤虚弱的宝镜法王有过片刻的交手,虽出其不意地取了对方性命,可当时所感受到的照天宝镜的威能,回想起来依旧令她深觉胆寒!

    身怀重器的三大法王,哪一个她都不敢小瞧!

    更不用说,眼前这一位宝瓶法王当年的手段,她亦曾领教!

    被撞退,见愁人在半空之中,周身灵力却疯狂地运转了起来,一座近乎金色的八角万象斗盘,足有五丈六尺,在这片刻间璀璨地一闪,斗盘上两枚金色道印同时一亮,又与整座庞大得令人心惊的斗盘一道,倏尔隐没!

    她双目,顿时点染了几许淡金。

    一片金色的龙鳞在眉心若隐若现,更因为她境界的提升,隐隐约约透出一点淡淡的、凛然的紫气!

    原本来自龙门的龙鳞道印与她自黑风洞中领悟的乘风道印,完全是不分先后,同时发动!

    昔日的见愁,没有这个能耐。

    但如今,她已经是返虚期大能,在禅宗须弥芥子之中修炼的数百年,不仅让她跨越了修炼的境界,更让她的灵识与力量达到了一种一心二用也完全不担心力有不逮或者被反噬的强悍!

    雪域冰原上的风,是何其酷烈?

    冰冷如刀,刀刀剔骨!

    见愁几乎只是一动念,整个人便隐藏进了这苍穹下无尽的长风中,行迹全无,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一样。

    宝瓶法王在二十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多少曾听闻过与崖山这一名女修有关的事情,他更知道当年见愁与昆吾那个姓谢的一道来到雪域,为的便是查探当初那一批崖山昆吾修士殒身于雪域的原因。可以说,早在十一甲子之前,雪域密宗就成了整个十九洲人人得而灭之的存在,如今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缓和的可能,相反,只会雪上加霜,更坏、更糟!

    所以他很清楚——

    一旦有机会,见愁绝对不会留下他的性命,而他的目标,也是拼尽全力,置这一名女修于死地!

    只是曾听闻过是一回事,如今真正与见愁对战起来,才知道盛名与嚣张之下,确藏着几分真材实料。

    他放开了自己的灵识,竟然无法感知到见愁半分!

    这是何等样奇诡莫测的身法!

    左侧胸膛上的血窟窿,在用一种缓慢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愈合,被轰碎的右臂断口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一层不属于他的暗金色的精纯灵力就附着在伤口上,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阻挠着伤口的复原。

    宝瓶法王痛苦不堪,可竟不敢分散半点力量去处理。

    因为消失的见愁势必在暗中窥伺,他分神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神魂俱灭的一刻!

    可今夜此时,命运的神明,似乎并不眷顾他半分——

    一切的发展,都在他意料之外,都是他最担心也最恐惧的发展!

    从来到湖畔遭遇突变为见愁奇袭,吃下这一遭让他恨得咬牙的暗亏,也不过就是方才你电光石火间的功夫而已,直到被轰碎了一条手臂,他其实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现在,见愁奇诡地消失了。

    于是他原本放在见愁身上、根本无法移开的注意力,终于被迫转移到了周围的环境上,被迫地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是也终于注意到了此刻发生在圣湖之上的异变!

    这一个刹那,宝瓶法王骇然色变!

    沉寂在时光中有数百年的圣湖,在圣子寂耶坠入的瞬间,便像是被注入了某一种磅礴的力量,湖面上万千的浪涛翻卷了起来,化作万千顺滑的丝绸与匹练!

    寂耶的身体,并未沉入湖底。

    相反,一双柔美的手掌从湖底伸了出来,将他往下沉落的身体托住,既不上浮,也不再沉落,就这样悬停、浸泡在了湖水之中。

    下一刻,那只在雪域传说中出现的神明,便在湖水中露出了自己的澄净又自然的形态。圣子寂耶怀抱着的那一团太阳一般炽烈的雪蓝光华,照耀着她羊脂玉一般润白的皮肤,让她水一样剔透的双眸在苍穹那一座赤红的圣祭阵法的映照下,化作一种琉璃般的深紫。

    她是妖而圣的。

    只是谁见了她,也无法生出半分亵渎的心,只能生出一种纯粹的、对于美的欣赏。

    但这样动人心魄的一幕,落入宝瓶法王眼底,简直不啻于十八层地狱里最残酷、最惊心的场面!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幕所蕴藏的意义!

    这一刻,他哪里还顾得上现在藏身于暗处、伺机而动的见愁,满腔狰狞的杀心都在目睹了这一幕的瞬间疯狂!

    圣子寂耶,因雪域信众最虔诚的信仰与信念而生,此乃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整个十九洲少有几个人知道圣湖的来历!

    若说圣子是生于人心至纯至善之处,那圣湖便是生于人心至阴至恶之所!

    可眼下,这二者竟似要融为一体!

    一个圣子寂耶已经足以令人忌惮,再加上一个从来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圣湖“神明”,将会是何等恐怖的一股力量?

    宝瓶法王不敢想象!

    一个见愁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个返虚初期的大能修士,即便死战也顶多让他重伤,彻底灭杀他神魂的机会几乎不存在,而融为一体的圣子与圣湖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是不用思考的。

    所以仅仅是片刻间,宝瓶法王就已经有了衡量,哪里还顾得上忌惮暗处的见愁,几乎是疯了一般大喝一声!

    “嗡!”

    周身骤然震颤起来,暗红色的法僧袍鼓荡,奇诡的莹润白光顿时如同活了一般,竟在他身周迅速地凝聚成一片巨大的宝瓶虚影!

    净天宝瓶!

    虚影甫一出现,便迅速地壮大凝实起来。

    隐匿于风中,已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绕至宝瓶法王头顶正上方的见愁,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这一手的深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法器虚实随心,这分明是已修炼到人器合一之境!

    她虽然不知寂耶方才那一番行事的因由,可看宝瓶法王目睹此情此景便毫不犹豫舍她而取寂耶的举动,她便能明白对雪域新密来说,这应该是极其恐怖的一件事。

    而新密所害怕的,都是他们应该促成的!

    早在与宝瓶法王交战的间隙中,见愁便已经通过传讯灵珠将找到圣子且已经与人开战的消息传递给了驻留在圣山下的曲正风与雪浪禅师,而传送阵的开启所耗费的时间绝对不长。

    也就是说,很快支援便会到来。

    所以此时此刻,见愁行事完全没有顾忌,几乎是在看见宝瓶法王推起那巨大的宝瓶虚影向圣湖中心的圣子寂耶笼罩而去的同时,便五指一张,宽大的袖袍中立刻股荡起磅礴的五行之力!

    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力量与力量相互碰撞,已然交杂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怖威势!

    被困须弥芥子中的数百年,见愁从未荒废。

    《青峰庵四十八记》上所载的术法,她所学得的数量或许难以与当时同在须弥芥子中的谢不臣相比,可论深、论精,却又要远超谢不臣!

    更不用说,这大五行破禁术乃是他二人合力推衍而出!

    抛开过往仇恨,他二人皆可算是如今十九洲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对修炼与术法的理解各有独到之处,往日任何一人的理解都能令其余同等级修士叹服,遑论是二人迫于情势下不得不合力交流领悟的东西?

    至深,至强!

    宝瓶法王的净天宝瓶,使用术法或恐众多,但归结起来,作用无非有三:净心、禁锢、镇魔!

    此刻从天一瓶,倒扣而下,分明是发动了禁锢之能。

    所以见愁不假思索,半点也没有犹豫地祭出了专为破除禁制而生的“大五行破禁术”!

    经年以来,宝瓶法王这净天宝瓶的禁锢之能,依托于他修为之高,宝瓶之强,一向是无往而不利。便是有谁要在他施展此术的过程中对他做点什么,也顶多是针对他本人,而无法针对他此刻所施展之术。

    所以此刻,他才敢如此孤注一掷!

    可偏偏,这一次他所面临的是他修行上千年以来所遇到的最出人意料的对手,且这个对手祭出了最出人意料的攻击!

    “嗡——”

    “轰隆隆……”

    大五行破禁术攻击而来的声音,几乎与宝瓶沉落之声同时响起!五行五色之光以一种玄奥无比的序列排在一起,在狠狠撞在净天宝瓶表面之时,竟然化作了深邃而虚无的“白”,一种近乎于没有色彩的白,像是吞噬掉了周遭的一切光线,徒留下感知中一片旋涡。

    净天宝瓶的雪白的表面篆刻着一行又一行金色的经文,正是它们连接在一起,在宝瓶法王以法诀催持之时转化出禁锢之力,像是一道又一道由文字凝结而成的金色锁链,将人捆缚。

    可在大五行破禁术轰来的这一刻——

    这无数的金色“锁链”,竟都为那一片白色的旋涡所吞噬,崩毁一空,连点渣滓都不剩下!

    修炼到人器合一境界的宝瓶法王,心神自与宝瓶本身相连,这一刻几乎是应声便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原本就枯槁的面容,更浮现出一股难言的死灰!

    惊怒之间抬起头来,神情间已狰狞至极,双目赤红充血地看向虚空中终于显露出自己踪迹的见愁,阴森森地咬牙道:“无知小辈,敢坏我密宗大计!找死!”

    斗到这地步上,显然是不可能善了了,见愁虽知道对方势必还有杀手锏在后,可她今日也不是无备而来!相反,宝瓶法王此刻狰狞的意态,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佛门高僧的模样?几乎顷刻间便让她想起了昔日在这一片“净土”上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恨!

    那些庸碌却无辜的凡人……

    那些天真而单纯的少女……

    还有崖山,包括余知非在内那十数条陨落在雪域的英魂!

    找死?

    悲怆与恨意同出,又在一腔热血滚沸的胸膛里化作更炽烈的杀意,激得见愁冷笑了一声。

    燃灯剑在手,风雷翼已出!

    她乘风隐匿,携裹着最汹涌澎湃的威势,顷刻间已化作这昏暗苍穹下最压抑最迅疾的一道金风!

    “那便看看,是我来找死,还是你先偿命!”



    帝江风雷翼乃是见愁身上威力最大的道印之一, 此刻配合着乘风道印发动,其速之快,让人根本看不见她的行迹。落在宝瓶法王眼底, 便只有那一道流星焰火般坠落的金痕!

    轰然一声巨响!

    根本来不及躲闪的宝瓶法王就已经被撞了个正着, 简直像是被一片山岳拍了下来一样!

    “咔嚓嚓!”

    湖畔的冰面顿时蛛网一般碎裂了开来!

    宝瓶法王喉间又是一口血腥气上来,只是这时候也终于明了了见愁对自己的杀心有多重,若不将眼前这女修解决掉,他休想腾出手来处理圣子与圣湖的事!

    虽然只是返虚中期, 且已经在这个境界困顿很久了,可似他这般的大能在十九洲上已经是屈指可数。见愁就算是再厉害, 也不过才突破这境界二十年罢了,论修为未必很弱, 但若是论起诸般手段来,他又有何惧!

    宝瓶法王能走到今天, 自不是废物。

    他情知自己在先前见愁骤然偷袭之时失去了先机, 也将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境地, 所以此刻并不与见愁硬碰硬, 只是想方设法地收紧了自己的防御, 召回那金色经文印篆已经淡去的净天宝瓶,与见愁斗起法来。

    一个是雪域密宗昔日高高在上的法王, 一个是中域崖山久负盛名的大师姐,中间又涉及到两宗之间不共戴天的旧怨, 更不用说还有正邪是非的对抗, 这两人斗在一起, 相互都是半点没留手的。

    见愁久未与人交战,真打起来却没半点生疏。

    帝江风雷翼暗金色的道印化作独特的灵力运转轨迹,在她体内毫无障碍地穿行,最终尽数汇聚到肩胛道印之上,那金色的羽翼虚影顿时扩大,黑风雷电缠绕其间,已然化作了一道攻击的利器!

    问心道劫已过,天虚之体犹在!

    在十九洲过去的成千上万年历史里,从没有一个身具天虚之体的修士能活着渡过问心道劫,且还成功迈入返虚!

    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见愁此刻的恐怖!

    灵识足够强大的修士,能够一心二用,同时做两件事,甚至也的确可以同时施展出两种道印。

    但更多就基本不可能了。

    天底下的道印术法,依赖于人的肢体施展,受限于灵力在经脉中的运行。然而,拥有天虚之体的修士,身内根本没有经脉,自然也不存在任何限制!

    见愁早修的乃是《人器》,其核心便是要将修士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化作坚硬的武器,如今又渡过问你道劫,天虚之体依旧,施展起自己的本事来,几可算得上是百无禁忌,行云流水!

    剑轻吟,是燃灯剑上红色的宝相莲花纹亮起!

    风转疾,是帝江风雷翼金色的虚影高扬!

    腿如电,是十成十的翻天印呼啸着向对手横扫!

    宝瓶法王手诀急打,快得只剩下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身形急退时便不断被见愁挤压着原本闪避的空间。

    他不想应战,却不得不战!

    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更不用说现在能活动的只有一只手臂,宝瓶法王咬紧了牙关,匆忙地一掌打向宝瓶的瓶底!

    如玉的净天宝瓶,在他术法催持之时,大可比天,可如今却像是庙堂里菩萨掌中的净瓶一般,霎时急缩成尺高,瓶身微鼓,瓶颈修长,竟是好看至极。

    然而在宝瓶法王一掌拍中之时,却像是破了音的玉笛,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响!

    简直像要刺入人的灵魂!

    见愁眉心顿时一皱,翻天印在龙鳞道印的携裹之下,后发先至地甩了出去,试图阻断宝瓶法王的施法。

    可到底迟了片刻。

    在那一声尖锐的啸响从瓶中发出的瞬间,天地间忽然便响起了哀婉的呜咽之声,像是女子的哭声,一道连着一道,竟然迅速地叠成了一片!

    风变得凄冷。

    雪变得伤怀。

    哭声不绝如缕,一时间像是无尽的幻梦,像是无尽的流水一般,将疾攻而来的见愁包裹,将她的心神包裹。

    这本该是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悯的声音,可在离开宝瓶的瞬间,却沾染上浓重的怨毒之气,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甘与恨意!

    阴冷极了。

    分明是佛门至宝之一的净天宝瓶,此刻给人的感觉竟是比邪魔外道用的法器还要森然邪门!

    看宝瓶法王动手时熟练的架势,便知道是早就已经用习惯了的手段。净天宝瓶给人的感觉森然冰冷,他面上的神情却要比这瓶给人的感觉还要阴邪!

    两簇暗红的幽光,从他瞳孔深处燃起。

    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哪里还像是个雪域高僧,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只恶鬼!

    “去!!!”

    指诀起时,是一声声嘶力竭的沙哑断喝!

    宝瓶法王手指向瓶口处一点,便令这看似狭小的瓶口猛地向见愁袭来的方向一转,同时沾血的指尖也向见愁一指!

    这一瞬间,一缕暗金中夹杂着血色的气息,便凝聚在了他的指尖,随着他前指的动作勾留出一道蜿蜒的细线。

    疾风一吹,线便散了。

    可在这线散去的同时,哗啦啦悦耳的水流声却传了出来!

    竟是三道银色的流水从宝瓶之中飞出!如同三条银色的锁链!链出之时,天地间那呜咽的哭声隐约变得疯狂了几分,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见愁眉心立时一皱。

    这些年来,她好歹是去过极域的,练出了几分眼力,几乎一眼就看了出来——

    从宝瓶中飞出的这三道,哪里是什么流水,是什么锁链!分明是一只又一只被捆缚在一起的魂魄!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歹毒的方法,都炼成三寸来高。

    它们一只连着一只,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穿了起来,所以才连成了三道,看起来就好像是银色的流水。

    粗看时不见什么端倪,细看便能看出这一只一只魂魄都保留着生前的模样,无一不是妙龄的女子!

    或清丽或婉约的面容,或娇小或丰盈的身躯……

    甚至连眉眼间的感觉都那般鲜活,若非暗丝丝缕缕的怨毒破坏了原有的真纯,几乎全如生前一般动人。

    这都是这一片雪域上那些成为佛母明妃的女子啊,无辜而无知,因为她们毫不怀疑的虔诚,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见愁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无法忘记自己当初潜入雪域初见的那个叫做桑央的小姑娘,也无法忘记在她救了她后被她手持割鹿刀伤了肩膀时的痛楚,更无法忘记谢不臣一剑点杀她之后,她倒下时的眼神……

    分明是距离苍穹与神明最近的雪域佛国,可为何这干净澄澈的冰原下,却埋藏着如此多令人发指的恶呢?

    何等卑劣而残忍的手段!

    便是见愁在明日星海所看见的那些妖魔道的修士,都做不到这种地步!

    三道银色的流水,如同拥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怨气一般,在甫一出瓶的瞬间,便如毒蛇一般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见愁袭去!

    她们并非禁止,所以大五行破禁术不能破。

    见愁风雷翼一展,雷电之力在虚空中穿行,便待要将这阴灵炼结而成的“锁链”挥断。

    可没想到,磅礴的虚影并那风雷翼上一枚枚翎羽轰然撞至这锁链之前的时候,无数的魂魄竟应声而散!

    它们原本一体,如今却如流星一般崩碎!

    一张张婉约秀美的面容,瞬间染上无尽的阴郁狰狞,无不迎风就长,全数露出了尖利如蛇一般的獠牙,重向见愁扑来!

    无穷尽!

    洪水决堤一般!

    密密麻麻,一眼看去简直连眼前整片天空都被遮满,哪里还看得见半点圣祭阵法的影子!

    见愁瞬间陷入了苦战。

    便是她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迅速从这被“围攻”的困局之中脱出,更不用说宝瓶法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断催持着宝瓶,以使瓶中更多的魂魄涌出,同时还以手指尖敲击着宝瓶的瓶口,发出先前那种尖锐的笛子破音一般的啸响!

    每响一声,天地间的呜咽便重一分!

    两人交战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不被圣殿上其他的僧人注意到。只是他们同时注意到的,还有此刻圣湖之上的异象!

    圣湖伽蓝!

    向来是与这一座圣山齐名的所在,因靠近苍穹,而被雪域所有信众视作神明的居所,“伽蓝”二字所意,便是僧舍。

    传说圣湖中居住着神明,可谁也没有想过,竟然有亲眼目睹的一天,更没有想过……

    所谓“神明的居所”,或恐是一种误解。

    因为他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片浪涛席卷的湖泊从湖底升了起来,随即化作了深蓝的长发,深蓝的丝绸,披在了那拥有惊世容颜的女子肩上!

    是湖妖,还是神明呢?

    寂耶人在虚空之中,少年本该青涩的面容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沧桑。

    只低低念了一声:“伽蓝……”

    一念是神佛,一念是妖魔。

    他抬起眼眸来,与她对视。

    这一刻,若见愁没有全身心投入与宝瓶法王的交战之中,只分得一分心出来,便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传说中的圣子与传说中的神明,竟长着极为相似的面容。只是一者阴一者阳,一者清隽,一者柔美,往往容易被人忽略罢了。

    伽蓝却没有唤他的名字,而是在注视他片刻之后,将那与圣湖一般高旷寥远的目光,递向了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苍穹!

    无尽暗红的丝线,无尽倾泻的金光!

    没有能够照亮这愚昧的人心,只是照亮了她脚下那一片铺陈开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废墟……

    湖水已化作了她的衣袍,原本圣湖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深坑,深夜的阴影里,它太深了,本该是什么也看不清晰的,可今夜,偏有头顶这一座阵法!

    于是下方为湖水深埋的一切,都展露在人眼前。

    那是连成一片的破败僧舍,那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倒塌殿堂,更是一尊接着一尊残缺的佛像……

    这一片废墟的局与形态,分明与圣山上那一片恢弘的圣殿,一模一样!

    只是相比起此刻的圣殿,它太旧、太破了。

    残垣断壁之间,横陈着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无数白骨骷髅,骷髅上覆着的破布烂衫,依稀还能看出僧袍的模样。

    伽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这一片恶土中生长出来,也不记得自己与这无尽的枯骨有什么样的渊源。

    多少年过去了?

    今日的杀戮与人性,与昔日的杀戮与人性,竟然依旧没有什么两样。

    她听得到那无数女子阴灵呜咽的声音,也听得到这天地间响彻的吟诵之声……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

    她只是这样怅望了很久,才重垂下眸光来,看向与自己相对而立的圣子寂耶,浅浅问道:“会结束吗?”

    寂耶无法回答。

    于是伽蓝笑了一声,那笑声散入了风中,她整道透蓝的身影,也像是化进了风中一般,成为了一道模糊的虚影。

    这一刻,她只向他迈出了一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极近,可伽蓝这一步迈出,竟然没有撞上寂耶。

    她只是撞进了对方的躯壳里。

    距离被无限地拉近,让他们看上去像是一朵双生的并蒂莲!

    无尽璀璨的金光,在这一刻取代了寂耶手中原本捧着的那一轮雪蓝的耀日,在这几乎与圣殿一般磅礴的废墟之上,炽烈地散了出去!

    天地,忽然亮如白昼。

    不管是头顶已经变得血红的阵法,还是那倾泻而下的、携裹有庞大力量的光柱,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光彩,如萤火不能与皓月争辉一般,在这近似于佛光的金光之中,变得毫不起眼。

    所有虔诚跪拜在圣山脚下、坛城之中的信众们,大多还与那一座圣祭阵法相连,意识模糊间没有反应过来,可半山腰上挖开的那一座巨大的深坑里,却早有人注意到了。

    盘坐在坑底的枯瘦老人,忽然热泪盈眶。

    分明已经被那金光烧灼,完全看不清圣山之巅到底是什么情景,可他却依旧将这一双眼睁大了,极力地想要看清,想要见证。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是终于得了救赎的激动:“圣迹!这是真正的圣迹!圣子显灵了,圣子终于显灵了……”

    圣山圣殿上,无数新密的僧人也都愣住了。

    谁也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谁也无法在这震撼普照的光华里,看清那一片废墟旁正与宝瓶法王激斗的不速之客,当然也就更无法注意到此刻突兀出现在圣山脚下、那异常的空间波动。

    是传送阵。

    早在乘风隐匿身形与宝瓶法王相斗的时候,见愁就已经向山下留作后手的雪浪禅师与曲正风发出了讯息。

    二人自然是立刻着手开启传送阵。

    此时一阵金白的柔光伴随着空间的波动荡漾开去,这一片为阴影覆盖着的枯林间,一下就出现了数百道身影!

    不同的袍服,代表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神情,预示着他们不同的性情。

    是星海的散修!

    是禅宗的佛修!

    是崖山的剑修!

    人影叠着人影,身形重着身形,每一个人身上的气势都非同一般,然而同样的,是他们眼底必知将有一场鏖战的沉冷肃穆!

    雪浪禅师到底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此刻便双掌合十地一叹,低低道:“阿弥陀佛……”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为将起的杀戮而叹。

    曲正风却没有半点动容,他背对着众人、面朝那一座已然为金光笼罩的圣山而立,轻轻地一翻手,通体暗蓝的海光剑便出现在他掌中,只遥遥望着那山顶的某一处,淡淡道:“下面的事便偏劳禅师了,曲某先上去看看。”



    雪浪禅师有些意外,  只是也没等他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来,曲正风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既没有对刚来的明日星海散修说一句话,  也没有向背后这一群昔日的崖山同门看上一眼。

    织金黑袍裹着昂藏身躯,凛然地往圣山上去远。

    圣山圣殿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在整个圣殿的意料之外,各处都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就是下面坛城中的信众,  在那亮如白昼的金光照耀之下,  也有一些开始渐渐苏醒。

    于是那吟诵之声,便不很纯粹。

    有哭声,  有笑声,  有喜极而泣的呼喊声,  都夹杂在那虔诚的吟诵中,混成这雪域上最鲜活也最宏大的声音。

    见愁与宝瓶法王的激斗还在继续。

    宝瓶法王当然已经看见背后发生了什么,  更知道事情已经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一时是心急如焚,  可眼下又不得不腾出手来对付见愁,心思变得焦躁,手底下催持的种种术法也越见急促狠辣。

    又一道法诀打出,宝瓶猛地一鼓!

    这一瞬间,  看上去像极了活物!

    腹部鼓鼓,  犹如喝多的醉汉,  瓶口一张,  无尽暗金色的雾气喷薄出来,  竟是从瓶中吐出了十三具通体暗金的骷髅!

    每一具骷髅,都长手长脚,看起来比寻常人的形体骨骼要大上很多,空洞的眼眶里亮着金红色的梵文印记,行动间却没有半点骷髅应该有的僵硬。

    它们灵活而迅疾,凶狠而冰冷!

    若看得更仔细一些便会发现,它们的骨骼也并非天生就是这般颜色,而是因为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无数的暗金色咒印!

    此刻甫一现身,那些暗金色的咒印便在疾风之中闪烁起来,隐隐然透出一种骇人的戾气,向着早已经被那无数怨毒阴灵淹没的见愁扑去!

    宝瓶法王是想速战速决!

    他已然看出了见愁在应对这些阴灵时候的不支,毕竟十九洲在这十一甲子以来并无轮回,便是妖魔道那边最邪门的修士也研究不来这“魂魄阴鬼”之存在,自然也就缺少应对之法,所以即便是强如见愁,一时也不可能不受此掣肘。

    而就这么一点掣肘,就能让他彻底压住见愁本该有的战力,也借机弥补自己先前为她所偷袭受伤造成的劣势。

    胜机就在眼前了!

    宝瓶法王的双目已经赤红一片,若非他还有血肉之躯,若非他还披着一身红色的僧袍,只怕此刻看上去的模样,已经与那十三具戾气深重的骷髅,没有任何两样!

    重围中的见愁,压力陡增。

    眼前的无尽女子的阴灵,像是没有穷尽一般,如连天涌来的海水,撕裂了眼前这一片,身后又来了;毁灭了左侧奔袭的攻击,右侧的撕扯又来了;甚至连头顶,连脚下,都是她们狰狞的面目。

    新出现的骷髅,却一反这些女子阴灵的柔媚冰冷,给人以一种硬朗暴戾之感。它们在穿过这些女子阴灵的时候,仿佛国君穿过自己的疆域,疆域内的所有阴灵全都瑟瑟发抖,像是为它们的威势所震慑。

    更有几个离得近的阴灵,竟被它们骨骼上暗金色的咒印吸收了进去。

    虚空里几声惨叫。

    眨眼,这些暗金色咒印所覆盖着的骨骼,隐隐变得粗壮了些许,散发出的凶戾之气也就更重。

    见愁在应付这些阴灵的空隙里目睹此幕,简直是头皮一麻。一则是震惊于以这些佛母明妃阴灵养骷髅的阴邪手段,二则是心惊于这雪域高僧的净天宝瓶内藏污纳垢的程度!

    她修炼人器,有黑风雷电护体,阴灵近不了她身,一时倒是无所谓。只是被这许多旧日可怜、今日可恨的女子阴灵纠缠,施展不开手脚来对付稳坐后方的宝瓶法王,着实有些憋屈。

    此刻十三具骷髅扑来,动作是出奇地整齐。

    奇长的臂骨连着奇长而粗大的指骨,一道从高处落下!

    见愁背后风雷翼一振,体内浑厚的灵力瞬间向肩胛处道印灌注,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抵达一种她目前修为内的极限!

    于是原本虚幻的羽翼,竟好像化作了实质!

    紫色的雷电之类瞬间蔓延开去,庞大的羽翼也高高举起,向着那十三条骷髅臂骨一挡!

    “当!!!”

    金声玉振般的一声响!是十三声连成了一声,是十三条坚硬的臂骨,砸到了见愁犹如实质一般的帝江风雷翼上!

    臂骨上无数的暗金色咒印,尽数闪过强光!

    这一个瞬间,见愁竟觉得周身灵力好像都为之一阻,停顿了片刻,更有洪钟似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敲打,让她面色为之一白!

    威势赫赫的帝江风雷翼,在这十三具骷髅的邪力之下,隐隐然竟有一种被克制的感觉。

    她整个人都被这一种悍然的力量往下砸去!

    若非她反应够快,在坠落的瞬间乘风逆起,从旁侧躲开,只怕要如先前宝瓶法王被她砸下一般,被宝瓶法王砸到冰面上,撞出巨大的深坑来。

    若说两人先前的情况还能算是见愁占上风,那么在这阴灵一出之后,便算是势均力敌。而等到这十三具明显大有来头的诡异骷髅出现之后,情势便渐渐分出优劣来了。

    宝瓶法王是完全地以己之长,攻对方之短!

    见愁的洞察力从不输给旁人,宝瓶法王知道的,她当然也知道。只是出乎了宝瓶法王的意料,即便是陷入这样的劣势之中,她竟然也不紧不慢,既没有惶恐,更没有慌张!

    先前如何对敌,此刻便如何对敌!

    不正常!

    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正常!

    宝瓶法王何等老辣的一只狐狸?片刻间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想法,只是还没等他想出点什么来,圣山脚下,已然生乱!

    “什么人!”

    “敌袭,敌袭——”

    “结阵,速速结阵!!!”

    一连串的声音,猛地从下方爆发,惊恐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炸起,圣山之侧那一座阴暗的枯林中,一瞬间竟有无数耀眼的华光拔起!

    像是陨落的星辰!

    像是燃烧的烟火!

    像是这已经为金光照亮的天幕下,无数形态的光线汇聚成的一片虹!

    攻击道术,倾覆如雨!

    伴随而起的,是那忽然腾跃而起的一道又一道身影,他们身着这不同宗门但完全迥异于雪域的服制,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容都在行进的疾风之中模糊,只有那一往无前的姿态,如同某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记,深深地熔铸在每一个人的身影里!

    没有人言语。

    他们所有要说的话,都放进了手中持握的武器与发出的攻击中,让这一片天地在他们的静默里喧嚣!

    越是无声,越显杀机!

    宝瓶法王是曾经历过阴阳界战的,哪里认不出这无数从天而降者的来历?

    分明是禅宗!

    分明是星海!

    分明是崖山!

    于是先前被忽略的一切端倪都冒了上来,而眼前见愁的一切临危不乱的举动,也好像有了最完美的解释——

    那就是,她根本就没有身陷重围!

    甚至算不上孤军深入!

    打从动手的一开始,身陷重围的便是他自己,孤军奋战的还是他自己!

    这是一场针对雪域的奇袭,光从来的这些修士的身份便能推测出来,十九洲其余的所有宗门,都已经联合了起来!

    他们不仅是要对雪域动手!

    他们这分明是要重启阴阳界战,要重启阴阳界战,就一定要拔除雪域密宗这一枚在背的芒刺!

    对十九洲而言,这是雪恨的必杀之战!

    对雪域而言,这是一场危在旦夕的存亡之战!

    三方修士个个都是精锐,更怀着激越的杀心,下手根本毫不留情!倾落如雨的攻击,在突然坠落的第一时间,就带走了圣山之下不少密宗僧人的性命。

    “轰隆隆……”

    覆盖着冰雪的冻土在狂暴的历练之下开裂,藏着冰渣的泥土四溅开来,也化作杀人的利器……

    雪浪禅师在前,中间是禅宗,左侧是星海,右侧是崖山,近千名元婴左右的修士,放到十九洲任何一个地方都称得上是老怪的高手们,此刻便阵列在圣山之前!

    人没有雪域多,可压抑的感觉却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极致的强大,单个元婴修士便可开山裂土,近千名元婴聚集在一起,该是何等让人生不出反抗之心的恐怖?

    战役,在这一刻爆发!

    它只发生在雪域这一座圣城圣山之中,占据的只是浩浩十九洲上一块小小的角落,溅起的也不过只是小小的一枚火星。

    然而就是这样一枚火星,彻底点燃了在这十九洲上埋藏了十一甲子的血腥战火!

    雪域的风很冷。

    星海的风很凉。

    宽阔的澜河穿过明日星海最广阔平坦的盆地,流经早已变得空荡荡的碎仙城,一路向东,注入狭窄的、连接着人间孤岛的东海,让清澈的河水与此刻泛着妖异深紫的海水交融成一体。

    海域中心那一座孤独的海岛,依旧是原来模样。只是在其最高处生长的那一株张开树冠来几乎能覆盖整座海岛的大桃树,却换了一种阴森颜色。

    原本灿如云霞的花瓣,已尽数凋零。

    重新在那枝头绽开的竟然是一张又一张诡异的鬼面,密密麻麻的覆盖着所有人的视线,力量在涌动,让这一方空间也变得极其不稳定。

    幽暗的海水之中,隐约布着一道又一道暗蓝的光线,以一种极其玄奥的顺序连接,分明是一座古老而庞大的阵法!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此刻便站在附近一块礁石上望着。

    他们的身后,是黑压压无数的人影!

    来自昆吾,来自崖山,来自星海,来自禅宗,来自妖魔道,来自望江楼、望海楼,来自这十九洲上无数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地方,各自有着或高或低的修为……

    根本数不清有多少!

    站在一头向另一头望去,只觉得小半片海域都被人影盖满,在这阴沉而诡异的夜里,拥有着一种沉凝而激昂的威势!

    面容冷肃,热血贲张!

    便是强大如玄月仙姬、一尘和尚之流,在这样的人群中也变得不大起眼,便是出众如傅朝生、谢不臣之类,在这样的人群中也变得少人关注。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人群的最前方!

    那里是纵横中域最强大的巨擘,那里是撑起十九洲最坚硬的脊梁,烈风吹起的道袍风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是这两人眼底某一种东西。

    扶道山人手持九节竹,没有说话。

    横虚真人只是注视着眼前那覆盖了整座海岛的鬼面桃树,在空间波动震荡起来的那一刹那,在正北雪域方向的夜空忽然被圣子寂耶的力量照亮的那一刹那,平平淡淡地抬起了手来,轻轻一挥……

    那是万丈惊雷在天幕下滚动的声音!

    那是成千上万华光在黑暗中炸响的声音!

    也是这十一甲子以来在十九洲压抑了已久的仇恨,悄然苏醒的声音……

    “轰隆隆!”

    成千上万修士,成千上万力量,构筑成毁天灭地的磅礴力量,一半注入了那浮在海水中的古拙阵法,一半砸向了海岛上那一树狰狞的鬼面!

    恐怖的力量,轰然爆发!

    整个天地,不管是海水,还是岿然于海水之上的十九洲大地,全都为之震荡起来!

    星海的天空亮起来,与遥远雪域的苍穹,交相辉映!

    这一刻,整个十九洲大地都为之静默!

    不管是参与的,还是没参与的,不管是修为高者,还是修为低者,不管是就在星海,还是位于这一片大地上其他任何地方……

    所有人都仰起头来,向战起的方向凝望!

    甚至,是遥远的雪域……

    这里是整个十九洲地势最高的地方,也是整个十九洲最接近苍穹的地方,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切,也能在第一时间清楚地察觉到低处发生着的巨变。

    了空与央金已趁乱,悄然潜入圣殿。

    圣殿后面发生的巨变他们当然感觉到了,便是此刻东极鬼门海域上出现的震荡,他们也感觉了个一清二楚。

    是横虚真人他们那边同时动手,向极域开战了!

    打的就是一个先发制人!

    从一开始,十九洲这方的计划便是双管齐下,同时动手,行的是险招,也是奇招!

    一面要牵制住与极域联系密切的雪域新密,最好还能拔除其威胁,一面则动用整个十九洲近八成修士的力量,直接从东极鬼门正面攻入,打极域一个措手不及!

    圣子现身,是见愁通知他们动手的讯号。

    而他们在雪域开战,则是大主力向极域开战的讯号!

    了空修炼的时日还不很长,经历过的最大场面也不过就是二十年前从一名返虚中期的法王手底下冒险救了见愁与谢不臣两人,所以在东南星海方向传来异动之后,他难免变得有几分紧张。

    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还不得不使劲儿按住。

    要知道他此刻可就跟其余十几名新密僧人一起站在圣殿之中啊,而另一侧邪佛佛像的阴影里就藏着同来的央金,一旦被发现后果,自己身灭都是小事,就怕一着不慎,毁了阴阳界战重启的大计!

    他所混入的这一队僧人,是为宝印法王护法来的。

    所以站在他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圣者殿之中的情况,包括周遭其他护法的上师的方位,地面上勾勒的阵法的形状,还有那一身深红色法袍、盘坐在阵法中心的宝印法王的侧脸……

    圣祭阵法骇人的力量穿破圣者殿的殿顶注入他眉心,非但没有给他一种沐浴在佛光之中的庄严之感,反而让他周身腾出无尽诡谲的黑气,像是要将周围的一切光线都吸纳进去一般,透出一种极致的危险。

    山下坛城之中,大队修士已经赶到开战;

    山顶圣湖之上,圣子寂耶已经显灵,见愁则以一击之力拖住了修为本要高她一个小境界的宝瓶法王,激战正酣;

    而山上圣殿之中,他却只是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

    了空心底里,一种奇异的焦躁着急之感升了起来;辛苦藏在暗处的央金也倍感煎熬。

    她与了空的情况又不一样。

    阴阳界战她经历过,但并不是很关心,如今让她最焦虑的并非在殿后不远处正与宝瓶法王鏖战的见愁,而是这殿中的宝印法王!

    三宝法王之中,宝瓶法王最强。

    央金昔日与此人的接触不多,却深知此人的恐怖,更知道他的修为已经跨入了更高的有界之境!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他如此痛苦?

    殿中阵法里那一股古老得让人心悸的力量,让她额头见汗,也让她捏在手中的偷袭之道术迟迟不敢扔出。

    好像一旦扔出,击中的不会是对方,而会是自己!

    好像这阵法中盘踞的不是她痛恨了多年的独断裁者,罪恶之源,而是真正该主宰这一界的神祇!

    神祇……

    这两个字从她心中冒出来的瞬间,便带给了她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这时,她与了空,出于不同的原因,谁也没动。

    了空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研究一下眼前的阵法,再判断一下眼前的宝印法王到底有什么异常,可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半空之中那一场已经持续了有一阵的激战之中!

    见愁师姐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宝瓶法王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且也太过阴毒了,一重接着一重,且重重瞄准她薄弱中露出的破绽,将“老奸巨猾”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而她应对的手段,一开始还足够,也能凭借强悍的威力破解对方的攻击,但时间一长,弊端便显露了出来。

    见愁进阶大能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或者说,她修炼的时间相比较起同等级的修士而言,少了太多。天赋不低,抓住机遇的能力更强,让她力量与境界得到了极快的拔升,在大多数时候看来,的确是所有修士都要嫉妒的。

    可有得必定有失。

    修炼的时日太短,所掌握的道术与手段也就相对有限。平日速战速决还无妨,并不会暴露太多的缺陷,可一旦战斗的时间拉长,拥有手段偏少的那一方,会慢慢被对手看透。

    一旦对手有了克制之法,胜负便能渐渐定下。

    此刻的见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无疑在此!

    原本是见愁占优的局面,已经在双方你来我往的一道又一道猛烈的攻击中,朝着宝瓶法王那方倾斜。

    宝瓶法王明显打出了火气和杀气。

    眼见着背后圣湖废墟上那并蒂莲一般的寂耶与伽蓝都要合为一身了,他竟是半点也不理会,赤红着双目,两手呈抱月之态猛地向天高举!

    “刷拉拉——”

    原本一直对准见愁的净天宝瓶竟猛地再次膨胀起来!越变越大,越变越虚,庞然的虚影几乎瞬间扩大到了这一座圣山的边界!

    要囊括世间万物!

    仿佛任你有千万般的本事,在这能替代天地的宝瓶之下,也不过被人放在手掌戏弄的一介玩物!

    这是二十年前用过的手段!

    当年直面过这一击的了空几乎瞬间就辨认出来,留存在心底犹如阴影一般的痛苦记忆瞬间浮了上来,让他整个人一炸!

    这一刻差点没忍住直接从地上跳起来!

    须弥芥子已经不在他手中了,可他下意识就想要舍弃圣者殿这边前去支援见愁!

    然而就在即将动念起身那个瞬间——

    前几日禅院中他师父一尘说过的话,一下就从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让他莫名打了个寒噤。

    那是方丈师伯与师父站在山上看海。

    他伤才好不久,只站在他们后面。

    方丈师伯便问:“须弥芥子中的时间流速固然很快,人在里面修炼,时间相较外面便慢上许多,可老衲并不记得芥子中有什么连我佛门都不知道的失传功法。你说,那一位见愁小友过问心道劫时那天龙八部众的图腾,是怎么来的……”

    他师父一尘和尚,就平平立在方丈师伯身旁,闻言看了看西海与天相接的那一线,也思考了很久。

    只是最后他只颇带玄机地笑了起来。

    没正面回答方丈师伯的问题,反而慢吞吞道:“比起她从何处学来,贫僧更想知道,一名仅用六十年便突破了元婴期的崖山门下,在芥子中度过了近四百年的光阴,在手段术法都似乎没学多少的情况下,这一门功法,到底修炼到何种境界……”

    六十年突破元婴的崖山门下!

    须弥芥子中近四百年光阴流逝!

    她身上一切的手段与道术都没有明显的增加,那么,这四百年都修了什么,又修到了什么境界?!

    了空先前所有想要去支援的冲动,都在这一瞬间被封冻,取而代之的是心底里一股忽然涌动滚烫!

    不,眼下的情况是不对的。

    即便其实与这一位崖山大师姐没有太深的交集,可八十年前的杀红小界与二十年前的雪域激战,已经足够让他了解到,这绝不是一名会一味被人压着打的强者!

    不仅有强者的实力,更有强者的谋略!

    了空双目之中,一下就迸溅出了惊人的光彩!

    净天宝瓶旋转暴涨的嗡鸣声,依旧在不断地扩大,不断地侵占着所有人的听觉,让人心神为之摇晃,为之震颤!

    宝瓶法王几乎相信自己已经获胜了。

    在这拖长的交战之中,他已经彻底熟悉了见愁每一道术法,每一种攻击,能从各个方面找出克制她的手段;相反,他的手段没有穷尽,见愁应付不急;更不用说,暗无尽的阴灵与十三具不断吞噬阴灵而壮大的暗金色骷髅依旧掣肘着她,让她始终无法从战中脱身,也就无法得到任何喘息。

    净天宝瓶,有“净天”之号,这一个“净”字,指的便是“涤净”,甚而是消除。

    二十年前,他便发动了这一击。

    只是那时候多了个禅宗的小和尚插手,救走了见愁,如今二十年过去,他终于又使出了这一道杀手锏!

    “去,去,去!”

    指诀疯狂打出,心里面戾气也疯狂滋长!

    宝瓶法王催动着那一团密密麻麻得好像一团阴云似的阴灵,再一次向见愁携裹而去,更催动着那十三具金色的骷髅从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向见愁进攻!

    他要彻底禁锢见愁的行动!

    二十年前让她侥幸逃脱,今时今日他就要将这曾在雪域上耀武扬威的女修收入瓶中,让她饱受万般阴气侵蚀,将她练成最强大的人傀,让整个十九洲、所有人都知道——

    什么高高在上的崖山,都是狗屁!

    “小女娃不知天高地厚!凭你这点手段,也敢与本座硬斗!”

    在那几乎膨胀到几乎要将整个天地都囊括进去的宝瓶之中,宝印法王终于狞笑了一声,眉目间的邪气与狂气一同席卷上来,声音尖锐而阴森!

    “下辈子,记得多学一点,再出来猖狂!”

    话音传出的同时,最后一道手诀也已经打出!

    他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与见愁斗法,变得红肿一片,指缝间更淌出了鲜血,可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轰隆隆……”

    在手诀打出的瞬间,净天宝瓶便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催动,散开的、雪白如玉的虚影,在这一瞬间疯狂地朝着中心处回缩!

    每朝内缩进一分,虚影便凝实一分。

    像是从原本虚无的存在,变成一堵轻轻撞上便能拍得人血肉模糊的高墙!

    而见愁,就在它不断压进的区域之内!

    本就是上天入地无门,无处可逃,更何况此刻还被这无数的阴灵骷髅缠斗,脱不开身!

    新一轮的攻击,将见愁淹没。

    她月白的衣袍已经撒上了不少的鲜血,怎么看都处于一种狼狈的劣势,纤细挺拔的身影,一刹那被阴灵与骷髅的影子覆盖。

    所以此刻的宝瓶法王,并没能看见她悄然变化的眼神。

    从苦战的压抑,到轻蔑的嘲讽……

    不见慌乱,只有平静。

    就连皱起的眉头都舒展开了,一张面临着眼前无数狰狞存在的面容,仿佛凝着一层不动的冰雪,却偏偏显得动人。

    在那潮水一般涌来的无尽阴灵里,在这谁也看不见她神情的阴影中,见愁原本紧握着燃灯剑的五指,竟悄然地松开了。

    燃灯剑离开了她的手掌,消失不见。

    她任由那狰狞着无数本来秀美面目的阴灵扑了上来,也任由那十三具强悍骷髅暗金的手臂落到她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做,既不反抗,也不攻击,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臂,悄然合拢!

    掌心相对!

    五指相接!

    双手合十!

    分明是佛门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由她做来,却无端端生出一种比佛门高僧还要凝重庄严的肃穆之感!

    万千禅意,伴万千通明的佛光涌现!

    天地间一股全新的奇异梵呗,由细小而宏大,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汪洋江河,浩荡奔流!

    见愁低垂着眉眼,这一时消解了眸底无尽的杀戮之意,竟透出一种难言的平和与慈悲。

    曾在她问心时出现的巨大图腾,旋转而出!

    金色的线条,凝实而沉厚,如同被最古老的画笔勾勒,在她身后的虚空中构建出八枚古拙古朴的图案,呈圆形排布在八个方位。

    圣殿之上所有人,此刻无法看清见愁的身形,却能清楚地看见她背后逐渐成型的图腾!

    一时沸腾!

    因为那是所有佛门修士最熟悉的图案,最熟悉的存在!

    以孔雀为坐骑的四面佛“大梵天”,三眼四臂、手托日月、身越须弥的“阿修罗”,形为巨鳌、能撑山海的“龙众之首”,面目凶恶如鬼、高举头颅的夜叉,振翅遮天、化形为金翅大鹏鸟的迦楼罗,人首蛇身、凶气四溢的摩侯罗伽,怀抱琉璃琴、头生一角、形容俊美的紧那罗,还有身披彩带、吹笛而舞的乾闼婆……

    八部众!

    这分明是佛门典故中闻佛祖讲经的天龙八部众!

    此刻祂们便都熔铸在这庞大的图腾中,呈现出或凶恶或慈悲的模样,在旋转之中,如众星拱月一般,将那为阴灵淹没的女修围在正中。

    仿佛她本就是这图腾的一部分!

    只是图腾旋转着,而她始终静止不动!

    在这图腾刚出现的刹那,宝瓶法王便浑身一冷,整个人头皮都炸了起来,一种失算的、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骤然袭上心头!

    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轰然旋转的图腾,在他目光抵达的瞬间静止,四面佛形象的大梵天正好高高的落在见愁头顶正上方!

    这一刻,所有暗潮一般淹没着她的阴灵与禁锢着她的骷髅,都被一种凛然而慈悲的力量洗刷,连半点哀嚎与惨叫的声音都没能发出,便如水汽一般,蒸发一空!

    消散的,只有暗色的烟尘!

    见愁的身影,终于重新展露在虚空中、展露在众人的视线中,天龙八部众图腾虚悬于后,拱卫着她,让此刻低垂着眼眸的她,像是一尊低眉的菩萨。

    什么样的存在,才配让天龙八部众拱卫?

    佛而已。

    见愁绝非佛修,这“八部天龙法身”也绝不是佛门弟子才能修炼,在须弥芥子中那近四百年的光阴里,天命道子、奇才如昆吾谢不臣,或许修习了《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种种千奇百怪的术法,可她却只修了这一门功法!

    佛门?

    密宗?

    她低垂的眸光轻抬,只在这雪域的苍穹下、在这一口不断逼近的宝瓶里,隔着遥遥虚空,望向了面目难辨的宝瓶法王,轻笑道:“见愁不才,略学了几年佛法,班门弄斧,还望法王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

    看似轻柔的话语,实则暗含着滔天的杀机!

    圣者殿中的了空听见这一句,只想起了他师尊偶然开过的玩笑:禅宗以外的修士,但凡跟人打架的时候,假假地说什么“班门弄斧”“不吝赐教”,言下之意,其实都只有最嚣张的那一种——

    有一个算一个!

    统统跪好!

    接下来,打到你十八代祖宗都认不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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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  了空虽不觉得这一位见愁大师姐本性上是多狂妄的人,可刚才说出那一句话时的神情,  分明就是没将宝瓶法王看在眼中。或者说,她拥有着最强大的自信!

    不会落败,不会输!

    即便在先前的争斗之中处于劣势,即便在所有人看来她的境界本就不如宝瓶法王!

    可是——

    那又怎样?

    在过去的八十年中,  她做过了一系列让所有人以为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甚至还非常成功。以至于,  “见愁”这两个字,在整个十九洲,  已经成为为人仰视的传奇!

    何况乎,  她名号前,  还冠有“崖山”二字!

    这从来就不是一个能以常理度测的宗门,大部分的崖山门下也从来不是能以常理度测的修士!

    心之所至,  意之所往!

    便是眼前面对的乃是宝瓶法王,  她也没露出丝毫怯色,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强悍之感,伴随着八部天龙法身图纹的凝实,灌注进她挺拔的身躯之内,  有如净土慈悲的菩萨,  又如举手投足毁天灭地的神佛!

    四面八方,  视线所及范围内的整个天地,  此刻都为宝瓶法王所驱役的净天宝瓶所笼罩。

    如玉的瓶身,  犹如冰雪铸就的墙壁。

    在见愁唤出八部天龙法身,用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回应宝瓶法王之时,整只净天宝瓶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朝内压进!

    仿佛,被它所笼罩在瓶内的,都将成为它的囚徒,都将难逃一劫!

    八部天龙法身的出现,显然出乎了宝瓶法王的意料,让他心底里骤然涌现出一种紧迫的危机感。

    只因为此刻,充斥于天地间的那一股浩荡之气!

    分明是崖山门下,且还是最典型的那种崖山门下,身上凝聚着崖山最独特的气质,可在使出这八部天龙法身之时,这女修身上竟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连他这个修炼了成百上千年佛法的正宗佛门修士,也不由得被她身上陡现的威势所惊!

    在天际那呈现出剔透琉璃之色的八部天龙法身的照彻之下,天地间一切的污秽好像都无所遁形,仿佛见愁才是这天地间神思通明的佛主,而他不过阴暗角落里需要扫出的邪魔外道!

    那是何等一种强烈的克制之感!

    宝瓶法王仅剩下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即便他的心还在负隅顽抗,可他身体的本能已经清晰地将他此刻所面临的劣势与骤然生出的退意告之于他!

    可是,怎么敢退!

    又怎么能退!

    早在十一甲子前决意背叛整个十九洲盟约、与禅宗决裂的时候,雪域新密就已经是孤注一掷,再也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不是永生不死,便是灰飞烟灭!

    天地间,从来没有模糊而中立的选择。

    即便是有,那潜藏在黑暗与亘古之中的所在,也不会仁慈地应允他们!

    “啊啊啊啊啊——”

    脑海中无尽的念头纷繁地闪过,好像这修道以来的一生都凝聚在了这一刻!宝瓶法王陡然仰天长啸,嘶哑而疯狂的声音在陡然扑面而来的狂风里,从这圣山之巅,传遍了早已不复昔日宁静模样的雪域……

    暗红色的僧袍,犹如血染。

    在长啸声传出的刹那,空寂的四野之上,竟好似传来了无穷回荡的声响,像是天地在给予他回应,给予他答案。

    在这样的一刻,几乎所有人心神都为之一夺!

    山巅圣殿上,了空与央金投以了复杂的目光;圣者殿那挂满了转经筒的长廊里,曲正风却隔着墙看向了圣者殿内,悄然皱眉;圣山脚下,雪浪禅师与其余无数进攻而来的十九洲修士一般,停下了前行的身影,任由烈风股荡起雪白的僧袍,仰首而望……

    长啸声如同巨浪一般涌动反复,好像天地爆发的怒意。便是身处于其外的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发自魂魄的震颤,然而,身处于其冲击最中心的见愁,却平静如许。

    因为看得太清楚了。

    天地浩荡,天地不仁,又怎会因这天地间一匹夫之怒而降下无穷的震怒?眼下这长啸声不过是宝瓶法王困兽犹斗之声被四面八方不断逼近的净天宝瓶瓶底折返,不断冲击人的心神罢了。

    她的身形,在这浩荡笼罩的宝瓶之中,犹如萤火之于日月,犹如微尘之于沧海,像是浮荡的一叶扁舟,浪头一来就会轰然崩碎。

    然而偏偏岿然地屹立着。

    像是一座气魄雄壮的山岳,纵使天地色变,我亦不改!

    “轰隆隆……”

    在宝瓶法王这骤然一声长啸中,净天宝瓶朝着见愁压进的速度陡然暴涨!

    圣山之巅,顿时响起震颤天地的闷响。

    变幻的光影,携裹着山崩地裂的威能!

    瓶身内壁之上竟陡然浮现出了无数暗金色的梵文,又迅速地往外抽离,如同从蚕茧中抽丝一般,抽剥出一道又一道细小的金线。

    只是不同于先前,这一道道金线,竟是黑色的。

    它们甫一出现,便带着一种捆缚天地的力量,切割着它们所触碰的一切空间,如同幽魂阴灵一般飞速向见愁袭来!

    像是要切割空间一般,将她切割!

    无尽璀璨的金光与纯粹的深黑,在她瞳孔里凝聚成一片深沉绚烂的倒影……

    她的眼珠没有动,眸光晃动,只是因为眼前的光影在晃动!

    这一刻,天地间最耀眼的,不是净天宝瓶——

    天地间最耀眼的,是她背后那磅礴的八部天龙虚影!

    苍茫间,好似有古老悠长的一声叹息响彻,其余龙众、迦楼罗、乾达婆等七部众的虚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悄然地暗了。

    也或许,不是它们暗了,而是那最高处的虚影太亮。

    四面佛大梵天,有着最庄严的面目,最肃穆的目光,犹如佛门上接受了成百上千年香火的佛像一般,凝聚起万丈佛光!

    在见愁动念的瞬间,祂便慈悲地闭上了朝向四面的四双眼睛,竟从那整体的八部天龙法身呈圆形的图腾中脱身飞出,光影泯灭的瞬间,便已经融进见愁那月白的身影里。

    充斥着杀机的眸中,忽然染上些许慈悲……

    这一刻,她幽深的瞳孔显得格外奇异,因这几分不消退的杀机显得冰冷,又因这几分沾染上的慈悲而显得温暖,分不清是魔,还是神!

    二十年前,她面临宝瓶法王这一击,尚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二十年后,同样面临这一击,她已经凛然无惧!

    那是一种笃定至极的自信与强大!

    那是一种源自于须弥芥子四百年寂寞苦修后凝聚不散的坚定道心!

    平静的双目中,甚至连焦虑和担忧都没有半分,在那净天宝瓶已化作囚笼将她困锁的瞬间,她只是平平无奇地一掌推出!

    天地间,寂静如初生。

    这一掌方出时,虚空里甚至没溅起半分涟漪,甚至不曾惊扰清风拂过的轨迹……

    密林间,枯枝头,一片枯叶被卷起,悄然落地……

    薄薄的灰尘溅起。

    就在这一个刹那,浩荡恢弘的声音,忽然从这雪域的四面八方响起,竟是整片雪域高原上无数有人无人的庙宇,同时激荡起金声玉振样的洪钟鸣响!

    第一道金色的掌影,由小而大,后发而先至,顺着见愁那一掌推出的轨迹,轰然向前!

    “轰!”

    猛烈地一声,撞击在净天宝瓶瓶身上!

    原本眼看着就要压进到见愁身前的宝瓶,原本那一往无前的态势顿时为之一顿,瓶身震颤!

    “轰!”

    第二道掌影!

    比先前那一道更大、更量,所蕴藏的力量也更浑厚,竟如敲钟一般重重地印在了先前第一道掌影所印在位置上。

    一枚清晰的巨大佛掌印,便凹陷在瓶身上。

    接下来的第三道掌影更是拍得这净天宝瓶无法再保持围拢见愁的攻势,让它重新向着四面八方扩去!

    眼见着竟是要退了!

    可攻来容易,要退哪里有那么简单?

    八部天龙之中过的天众大梵天,本形乃是四面佛,四首八臂。见愁在须弥芥子中修行此道已久,早已经将这法身境界修到高阶,不仅能如当初极域鸟嘴族小姑娘顾玲借用三足金乌之力一般借用大梵天之力,更能让自己每一道攻击都化作叠加的四道!

    一掌,化为四掌!

    且每一掌的威力,都要比先前的一掌高上一分!

    也就是说,见愁第四掌所蕴蓄的威力,将会超出第一掌足足六成!

    宝瓶法王本就先受了她最开始的突袭,耗费了极大的力量处于下风,方才在用百般手段为难于她的时候,又颇耗费了一番心神。凭借着净天宝瓶的厉害,他强拦下见愁一掌已是勉力支撑,面对这威力足足高上六成的第四掌,如何能挡!

    便是逃也难逃!

    根本没等他在睚眦欲裂之间将那已成强弩之末的宝瓶收回,最后一掌便如疾雷一般印在了先前三掌印下的凹陷处!

    赤金的掌影,在这时已经高大极了,足足能覆盖十丈!

    宝瓶越往后退越大,掌影也未曾变小。

    只在顷刻间便严丝合缝地落了上去,便是这净天宝瓶再是雪域密宗无上的至宝,在连吃威力一道胜过一道的四掌之后,也不能承受住这恐怖的威力!

    这一时间,天地间竟仿佛响起了一声哀鸣,混杂在浩荡于整个雪域的庙宇钟声里,却清晰至极……

    “哔啵。”

    那是清脆又悦耳的琉璃破碎之声。

    掌影透过宝瓶的虚影消散在遥远的夜空里时,一道细小的裂缝便出现在了宝瓶之上,随后如天际穿行的疾电一般飞速地游走扩大,仅仅片刻便在这包裹天地的宝瓶上表面每一处形成了蛛网一般的裂痕!

    “噼啪噼啪……”

    见愁细长秀美的眉在浩荡的金光里,有一种静默无言的冷与艳,眸底更是一片的平静,仿佛对此刻所发生的近乎于碾压的结果,没有分毫的惊讶。

    她只是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宽阔的、绣满了云纹的袖袍,犹如雪域夜空里最纯粹的、奔跑着的云雾,在天边留下浅淡的残影,携裹出清风一缕,吹去。

    风到时,宝瓶便碎了。

    无数的裂痕扩大,将这笼罩天地、笼罩整座圣山、圣殿的囚笼撕碎,化作无数晶莹雪白如玉的碎片,散落到这本该澄澈的高原上,每一个角落……

    如同一场浩荡坠落的星雨!

    净天宝瓶乃是宝瓶法王的命器,连接着他的神魂与心脉,早在见愁一掌接着一掌落下的时候,他便已经吐出鲜血来,灵台之中一片昏聩的震荡,好似神魂都要为之撕裂!

    瓶碎时,更是面如死灰。

    为那一层如鲜血染就的深红色僧袍罩着的枯瘦身体上,亦有无数裂痕骤然爬上,让他身体里残余不多的鲜血伴着积攒了多年的精纯灵力一同朝外迸溅流逝……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一个恐怖的对手。

    他枯槁的目光抬起,与见愁那从高处俯瞰而来的目光对在一起时,才恍惚明白,打从一开始,被试探、被束缚的那个,就不是见愁——

    而是存了试探、束缚之心的自己。

    在十九洲这样的地方,盛名之下,岂有虚士!

    眼前这女修乃是中域崖山近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奇才,曾名列九重天碑,更在八十余年时间里突破至返虚!

    其心志又岂能以庸人来论?

    他能想得到对方修炼时日过短势必会出现的弊端与短处,身为返虚大能的见愁自己,又怎么可能料想不到!

    不过是借此机会,试试他有几分斤两,也慢慢放松他这个修炼更久、手段更多的强者的警惕,如此他最志得意满、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便是她出手反击之时!

    杀手锏不多,一种足矣!

    足矣在关键时刻打得他翻不了身,打得他万念俱灰、魂飞魄散!

    宝瓶已破,接下来的争斗,是一场毫无疑问的凌虐!

    八部天龙法身所示,本就是佛门传说中闻佛祖讲到的八部众,大梵天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意味着见愁接下来的手段很多。

    她心里自有善恶一道绳墨,下手并不因宝瓶的孱弱而留情!

    先前有多猛烈,此刻照旧有多猛烈!

    迅疾而强悍的攻击,无情地从高处坠落,在圣湖的废墟里、在湖畔这一片广阔的冰原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疮痍痕迹。

    宝瓶法王肉身已为被轰碎,不得不元婴出窍逃出。

    三寸高的婴体早已经虚弱得不成模样,可他还一点也不想死,只凭借着神魂中那无论如何也不肯舍弃的求求生欲,不顾一切地向圣者殿的方向奔去!

    头顶圣祭阵法的威能已经小了很多,苍穹上那金红色的力量依旧如瀑布熔岩一般朝着正下方圣者殿中注入。

    隐约间,一股恐怖的气息正在苏醒!

    宝瓶法王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为宝印法王拖延时间,以使他最后的施法,可生死关头,谁又能甘心!

    辛辛苦苦修炼上千年,谁也不是为了去死!

    纵使雪域有轮回,可一旦神魂灰飞烟灭,便也是永久地消无了痕迹,有轮回也永恒的泯灭在这喧嚣又寂灭的宇宙中。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其他!

    见愁手中燃灯剑,在他身后绽开一朵又一朵璀璨的佛莲,精纯浩荡的力量虽然未至,可那种灭顶的恐怖气息,已然激得他整个元婴都颤抖起来。

    急速奔袭,只向圣者殿方向,绝望地嘶喊!

    “救我——”

    几近衰竭的三寸元婴,所能发出的声音何等微弱?在这刀剑声与梵呗声一同响彻的喧嚣雪域,溅不起半分波澜。

    可偏偏……

    在这声音传出的瞬间,整座圣者殿竟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在它所镇压的地底深处,有什么凶恶邪戾的所在,忽然苏醒!

    天地间,气息陡然一滞!

    一种强硬的、凌驾于周遭所有存在的威压,顿时倾覆而下,在此时此地所有人的心底覆盖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让人畏惧,让人退却!

    可这里,并不包括见愁!

    她的剑,一往无前!

    她的心,一往无前!

    那庞大而磅礴的威压,不能使她畏惧半分,更不能使她退却半分!只不过是让她逆风而上,让手中的燃灯剑化作一道疾驰的流光,直取宝瓶!

    生的是必杀之意!

    存的是必杀之心!

    别说是宝印法王要阻拦,便是那次传说中的神祇少棘出现!这个人,她要他三更死,就不该活到五更!!!

    短暂的刹那间,一道为浓郁黑气所席卷着的金光已经从圣者殿中腾跃而起,了空嘶哑的一声“小心”穿破了喧嚣的虚空,然而未能阻止见愁的身形!

    这又圣又邪的攻击,向她头顶砸落!

    然而见愁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一般,甚至没有往它看上哪怕一眼!

    只不过,挺剑向前!

    “噗嗤”一声轻响!

    犀利锋锐的剑芒从燃灯剑剑尖那一枚宝相莲花纹上迸溅出来,如同从戳破一枚气泡般,轻易穿透了宝瓶法王脆弱的元婴。

    一刹间,如烟云般泯灭!

    连最微弱的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返虚中期大能,雪域新密宝瓶法王——

    陨落!

    杀人者,崖山见愁!

    与此同时,那一道来自圣者殿的悍然攻击,也已经来到了她的头顶。然而在它坠落的刹那,万千海潮涌动的声音,突兀地席卷了整片天地!

    纯粹而深蓝的剑光!

    暗蓝的剑身凝聚着沧海一般的深邃,藏匿着岁月里的潮落与潮起,冰冷中透出几分温润,温润里头隐约几许儒雅,是剑,也是剑的主人!

    那是浪潮般的一剑!

    那是来势比那一道金黑交杂的攻击更猛烈的一剑!

    它荡平了袭来的一切危险,席卷了倾覆的一切戾气,甚至以十倍、百倍的威势,携裹起屯山填海的剑意,劈开这沸腾的虚空,向那圣祭阵法下金光笼罩的圣者殿斩去!

    “轰隆”一声巨响,不亚于当年见愁运起那惊天动地的翻天印时的威势,压在这圣山最高的圣者殿上!

    整座大殿,瞬间化作废墟!

    殿中那流溢着金红光华的阵法,还有盘坐在其中多了一只眼且为无尽黑气包裹的宝印法王,终于无处藏身,一如妖魔般现身于天地之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

    见愁静立于虚空中,目光始终凝望着前方,不曾向那落在自己身后与自己背对着背的身影看上一眼,仿佛她早就知道对方会出手,也知道对方有足够的实力拦下这一击一般。

    烈风吹卷起他们的衣袍,猎猎地交织在一起……

    这是天地间最深沉、最浅淡的两种色彩,这也是天地间最风云、最拔俗的两道身影。海光剑与燃灯剑各指一方,剑锋所向,却是一样的仇敌!

    金黄的月,苍蓝的夜!

    此时此刻,多少崖山门下潸然泪目,在无尽的静寂里,将这一幕,刻作记忆里最光辉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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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  曾有一些年轻的生命,在这一片高旷的雪域,  撒下了他们的滚烫的鲜血;二十年后,他们的同门在这样一个通明的月夜来到此地,向索去他们性命的这一片恶土拔剑,让他们的仇敌偿还当年的鲜血!

    崖山!

    崖山……

    拔剑,  便是它留在每一名崖山门下身上,  最无畏的烙印。

    曲正风上来得很早,  也并未被人发现,或者说,  彼时彼刻身处于圣者殿中的宝印法王正在紧要关头,  即便是发现了他也没有立刻动手。

    而他也没有立刻支援见愁。

    直到方才,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才拔剑而起,  向这夜色下的雪域展露出明日星海一代剑皇最压迫的锋芒!

    素日儒雅的面容,  在这许多年星海的积威之中,  已多了几分令人畏惧的威严,眉目间更因方才迅疾而凌厉的出手,点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凛然。

    黑袍猎猎,金色绣纹在月下鲜活。

    他手中的海光剑,  暗蓝如深海里翻涌的浪潮一般,  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有多少人认得他的身影,  便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来历。

    这一刻,  谁又觉得他不是昔日那个曲正风呢?

    了空与央金站在坍塌的废墟的角落里,  望着这两道并立持剑的身影,却并不是很清楚当年那些与崖山有关的是是非非,所以只觉得这这一幕实在令人心驰神往到极点,对其余的一切则很茫然;圣山脚下的雪浪禅师,对当年的一切、对如今的一切,却是知之甚详,从这二人并立的身上,他竟看出了某一种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的身上有,在其余崖山门下的身上也有。

    不会因为时易世变而有任何的改悔。

    那是十九洲,是中域,最独特的气质。

    圣山的最前方,是那已然为曲正风一剑压到崩毁的圣者殿。

    殿中诡谲的阵法依旧在运行,仿佛将这一座庞然的圣山与某一个奇异的空间相连,顺着阵法一道又一道轨迹,黑气如潮水一般上涌,彻底将宝印法王的身躯包裹,甚至让他体表的皮肤如受到什么腐蚀一般寸寸出血。但藏在皮下的血肉却成倍地鼓了起来,里面埋着的经脉像是一条又一条虫蛇,在血肉里游动……

    宝印法王的身躯,陡然壮大了两倍!

    这般的突变,带来的是巨大的痛苦!

    他一下仰起头来,无声地嘶吼!

    一张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容上,霎时布满狰狞的青筋,那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甚至向他双目聚集而去,泯灭了他眼底属于人的那一丝光亮,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源自最古老时光里的凶戾与寂灭!

    万丈天瀑般倾泻而下的金光里,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眉心那一道扩大的竖痕呈现出深沉的幽暗,虽然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的形态,没有眼白与眼仁的区分,可在他抬起头来向见愁、向曲正风、甚至向更远处那已经不知该称作是寂耶还是伽蓝的存在望去时,这一只多出来的眼睛,却给人一种犹如实质一般的凝视之感!

    仿佛这眼后,还藏着千千万万的眼睛!

    毛骨悚然!

    便是先前在面对宝瓶法王最强那一击的时候,见愁都不曾产生这种近乎于震颤的心悸!

    这还不是动手,只是这样简单的凝视而已!

    二十年前,雪域新密便已经与极域密谋策划,只是没想到昆吾崖山派出门内精英查探,识破了他们当时的计划,不惜陨落身死,也要将这消息传回中域。

    所以才有了见愁与谢不臣再探雪域。

    新密筹谋多年的计划,由此功亏一篑,不得不迫于强力中断。

    可也不过是中断罢了……

    当年的密谋的心依旧在,纵使有见愁他们阻拦,也不过使得这计划往后推迟了二十年而已。

    二十年后,宝印法王终于完成了自己当年就该完成的祭典!

    即便付出的代价看起来很惨痛:圣殿的力量,在下方疾攻而来的禅宗、星海、崖山三方修士的碾压夏,迅速泯灭;圣祭的阵法,也因为下方的信众不断苏醒而削弱;就连除他之外,雪域仅存的宝瓶法王,方才都在他眼前殒身于崖山这女修的剑下……

    可他终究还是完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旁人的荣辱与生死,与他又有什么相干?便是熟悉如宝瓶,在他即将到来的漫长生命里,也不过一介匆忙的过客罢了。

    神祇少棘!

    他将他所能操纵的雪域里一切的力量,通过圣祭的方式,祭献给祂;作为回报,祂则赐予他一条全新的、从未有旁人走过的道路!

    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充斥满他陈旧的身体。

    这一刻,宝印法王几乎没将任何人看在眼底!

    不管是半空中威势惊人的曲正风,还是那才覆灭了宝瓶神魂的见愁,又或者是藏身于圣者殿角落里那个背叛的空行母央金,还有他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和尚了空,甚至于那一步迈出已悄然现身于这圣山之巅的雪浪禅师……

    一切的一切,都孱弱如蝼蚁!

    这天地间,唯一还能让他注目的所在,只有最远处那一团包裹于佛光之中的佛子!

    天地间那原本因圣祭而起的吟诵声,早在寂耶现身显圣的时候,便已经小了下去,但又随着更多的人的苏醒,变成了那种目睹圣祭后,真正虔诚而感动的祈祷……

    他们在坛城中,向圣山高处那为华光包裹的身影跪伏。

    所有与圣殿和法王们有关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他们所遗忘。

    信仰圣殿,归顺于法王,不过是敬畏、信仰于权威;信仰圣子,皈依于真佛,才是真正的供奉、真正的信仰!

    不论善恶,喜欢还是恐惧……

    一切一切的情绪,都来自最真实的心底,传递向头顶那一座暗红色的大阵。

    在雪域上这无数普通的信众苏醒之后,圣祭阵法的光芒,原本已经开始暗淡,仿佛就要消失在天地间,可当全新的祈祷与吟诵响起时,它也随之重新亮了起来。

    旋转的方向,陡然一变。

    那原本晦涩阴沉的暗红,竟然渐渐淡去,重新覆盖而上的,是一层温和浅淡的金光。

    原本从阵法中倾泻而下的那无尽携裹着力量的金光,也跟着变得稀疏起来,终至不见。

    一道新的金色细线,从天际垂落。

    像是一缕有意识的灵光,又像是从云端坠下的丝绦,飘飘荡荡间,心有灵犀一般,探入了圣湖废墟上空那一团佛光之中。

    这一瞬间的感觉,忽然玄奥入微至极点。

    再没有半点先前圣祭阵法与宝印法王相连接时的那种阴森诡谲之感,整座阵法、整片天地,竟陷入一种奇异的祥和与宁静之中。

    那一线金光,像极了一条脐带……

    紧接着,便浩荡起来。

    天瀑一般的金光,再次冲刷而下,以一种更迅疾、更猛烈的速度注入那包裹着寂耶与伽蓝的光华内。

    一种虔诚而包容的姿态。

    天与地,还有这生长于天地间无数为喜怒哀乐所困扰的凡人,仿佛借由这一座阵法,成为哺育的母体。

    那一团早已不能看清的光华,则是被孕育的所在。

    双生的并蒂莲,合为了一朵。柔软的、坚硬的身躯,重叠在一起;温和的、清隽的曲线,勾勒成一条;秀美的、疏离的眉眼,重叠为一面……

    不再是他,也不再是她。

    而是祂。

    一种源自于这凡尘俗世、又超脱于这凡尘俗世的所在,一种源自于善恶真邪、又高彻于这善恶真邪的所在!

    祂轻轻地闭合着双目,任由圣祭阵法中那温泉水一样的力量将祂包裹,修长的双臂却在此刻环住了自己蜷缩的身体,一如婴儿蜷缩在母体,又随着那渐渐充盈的力量而舒展开。

    祂在生长。

    用一种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

    直到那青涩的肢体变得强健有力,直到那稚嫩的轮廓变得棱角分明……

    这是天地间,最清晰也最模糊的一具躯壳。

    这也是天地间,最美好也最丑陋的一张面容。

    因为祂来自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是每一个逃不脱红尘的凡夫心里面最渴望又最恐惧的存在,也是每一介挣扎于苦海的的众生心里面最干净又最污浊的存在!

    便是连此刻自命已经脱离普通修士行列、触摸到上墟仙界那一扇高不可攀大门的宝印法王,也无法完全阻断这一瞬间从他心内最深处奔涌而出的那种异样的向往与恐惧……

    美,或者丑。

    善,或者恶。

    世间从没有真正的至善之人,也不存在真正的至恶之辈,善与恶在一个人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里,不断拉锯,便成就了一个人人生最确定的轨迹……

    天上的阵法改变了,圣殿之中那一座阵法依旧在悄然地运转,依旧在从某一处神秘的空间里将那亘古沧桑的凶戾之力注入宝印法王躯体,开裂的皮肤已经完全为那有如实质的黑气侵蚀,形成一道又一道诡异而古拙的黑色图纹。

    “佛子,佛子!”

    他没有光亮的瞳孔注视着佛光中的寂耶,在已经因为血肉经脉挤压而变形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强烈恨意的嘶哑怒吼,竟然在这一刻高高抬起了自己的手掌,隔着这宽阔的虚空,就要向那佛光抓去!

    宝印法王身上的变化,见愁与曲正风都是见过的,在昔日明日星海的白银楼中,在夜航船那与见愁交战的梁听雨身上!

    这分明是那荒古神祇少棘的力量!

    那一只为他自己鲜血若浸染的手掌一经伸出,便携裹起无尽翻腾的黑气,化作了一只巨大的利爪,如一头凶恶猛兽,向那圣湖底废墟上空还未睁眼的寂耶扑去!

    “动手!”

    曲正风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

    斩钉截铁!

    在话音出时,他掌中那一柄海光剑也骤然翻起,顷刻间重新凝聚出万丈海光,却因方才沉默间长久的蓄势,而蕴蓄着更深沉、更猛烈的力量!

    “刷拉!”

    从天而降,那是一道暗蓝色的天瀑,犹如一剑劈开了整片沧海!暗蓝的剑光如同一座倒塌的高墙,向那巨爪怒倾而下!

    旁侧另一道剑光,几乎与其同时腾起!

    并没有慢上他分毫!

    见愁全副的注意力,根本就没从宝印法王的身上移开过,早在曲正风出声提醒之前,她的燃灯剑便以幻化出万家辉煌的灯火,以一种完全迥异于海光剑的色彩与姿态,劈出一道匹练似的剑光,直取宝印而去!

    剑光与剑光辉映并列!

    海光与燃灯齐头并进!

    持剑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崖山门下,一个是昔日的崖山门下,他们之间曾有过几分一言难以道明的嫌隙,这一刻的应对,却显出一种惊人的默契。

    然而,他们各自都非常清楚——

    这并非因为他们真的有什么心有灵犀的默契,不过是同境界的强者与强者之间,想法与应对往往趋于一致。

    如此。

    而已。

    圣子寂耶真正的力量,正在苏醒之中,既然为这已经引神祇之力入体的宝印法王所忌惮,便必然是能对其造成威胁的所在。

    他凌驾于雪域之巅,诞生于轮回之中。

    只要他们能也拖这宝印法王片刻,甚至都不必拼尽全力重创于他,便可迎来这一战真正的转机!

    “轰!”

    三位大能最全力的一击,顷刻间撞在了一起,爆发出一圈骇人的空间波动,彻底将这圣山之上所有的建筑夷为平地!

    剑光与剑光消失。

    那气势汹汹的巨大黑爪,也被轰成四散的尘烟!

    宝印法王哪里想到,这一片天地间竟还有如此不长眼的修士,还敢对自己动手!

    一击不成,他恼羞成怒。

    那充斥着阴森沉冷的面容上,一双眼却漆黑无光,格外怪异诡谲,像是在一具血肉之躯上,生生嵌入了泥塑木偶的眼珠!

    “崖山,嘿嘿,崖山!”

    他轻而易举便辨认出了这两个人的来历,凝视着曲正风时念了一声,凝视着见愁时又念了一声,接下来却是仰天的狂笑。

    “十一甲子过去,一门懦夫,终于敢来寻仇了吗?哈哈哈哈……”

    见愁陡然皱眉。

    曲正风原本平静的面容,在听见这一句时,更是骤然变得冰冷,持着海光剑的手掌,松开又紧握。

    最终竟是跟着笑了一声!

    这一刹那,恢弘的阵法下,他紧握的手掌中,海光剑那暗蓝而温润的影子,竟忽然隐没。

    一种锋锐至极点的气势,在他身上疯狂地拔升!

    重新在他掌中凝聚出轮廓的,已然是一柄全新的剑!

    是那一柄他叛出崖山时便跟随他而走的崖山剑!

    巨剑的形态虽然缩小,可轮廓与锋芒依旧。

    古朴简单的剑身,集聚着崖山整座峰峦的气韵,浑厚而沧桑,是那亘古以来孕育于斗转星移之中,天地间最浩荡的一股正气!

    他只将这一柄剑,平平地举起,昂藏的躯壳便有顶天立地的气魄!

    面对着宝印,站在这巍峨的圣山之上,他却像是另一座比这圣山更巍峨、更厚重的山岳!

    那是他心里的山,心里的剑!

    话出口,也是深埋在他胸臆中蕴蓄了十一甲子的一腔恨意与满怀杀机,只是当它飘洒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时,又添上了几许藐视神佛的豪迈。

    “血债,该尔等血偿!”

    懦夫?

    若我崖山门下皆为懦夫,那这浩荡天地间,还有何人,敢自称一声“丈夫”!

    可是不必辩驳!

    最不需要的,也是辩驳。

    他只长笑一声,执剑向前!

    掌中的崖山剑,迎风便涨,竟在这雪域圣山之上,劈出了十九洲另一座久负盛名之山岳——

    无限巍峨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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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域崖山与雪域新密的仇怨,  由来已久。

    早在十一甲子前那一场席卷整个十九洲的阴阳界战结束时,便深广得像是辽阔的西海;二十年前那些年轻的性命,  不过是将这旧日就未曾愈合过的伤痕,撕裂得更深罢了。

    曲正风是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的亲历者,他所铭记的仇恨,远比才来崖山八十余年的见愁,  更深,  更沉!

    即便此刻——

    他已不再是崖山门下!

    剑势崔巍,  险峻得像是崖山绝道。

    剑气扶摇,如同铺展开的鲲鹏羽翼,  在宝印法王还未有任何反应的时候,  便如天崩地裂一般向他砸去!

    周遭所有的声音,  都被悠长的剑吟吞没。

    四野下,月光如水般澄净,  石质的灰白剑身,  甚至给人一种很简陋的感觉,  然而在剑意腾起的刹那,便仿佛与整片天地联通!

    曲正风的身影,与剑影融为一体。

    一刹间,竟分不清是他持着剑,  还是剑带着他,  只一道逆着这雪域上的烈风,  袭向宝印法王!

    “哈哈哈哈……”

    宝印法王浑然无惧,  是真没将曲正风看在眼底。毕竟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  身为崖山当时新一辈大师兄的曲正风也不过就是个元婴修士,而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有界大能!

    在这十九洲上,有资格与他对战之人去,屈指可数!

    “若是你师尊扶道来了,本座或恐还会多看上两眼,凭他可驱使皇天鉴,会动手与他过上两招,赏个脸面。至于你——”

    讥讽的声音一顿,续上的话却更为挑衅!

    “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崖山剑那山岳倾覆一般的剑影坠落下来,斩落到他身上时,竟然像是流水遇到了巨石,自动朝着两侧分开,未能伤及他分毫!可待从他身上淌过时,却又没入地面,留下一动恐怖的深痕!

    这一瞬间,正要跟上攻击的见愁一怔。

    曲正风却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幕般,脸上半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只是重新握紧了剑,凌空俯视着宝印法王,称赞了一句:“不愧是有界大能,纵横雪域十余甲子!”

    有界!

    在迈入返虚的大能修士们的行列里,能否迈入有界,又是一道全新的分水岭!

    问心不过是明道,有界却是要领悟空间的规则。

    领悟之后,弱者可明了空间变化之理,中者可在大天地中开辟属于自己的空间,强者更能化空间之力为己用,防御或者制敌,随心所欲!

    越是在大能修士的行列里,一个境界与另一个境界的差距越大,相比起下面的境界,称得上是天翻地覆,迥异至极。

    所以越是往上,越级杀人越不可能。

    见愁能杀宝瓶法王,是因为她与宝瓶法王只有一个小境界的差距,而且在战斗中占据了先机。

    可曲正风面上的境界,仅仅是返虚中期,也就堪堪与宝瓶法王相同,就算有崖山剑这一柄崖山三剑之一在手,又如何能杀已经突破至有界、距离大成仅一步之遥的宝印法王?

    更何况……

    宝印法王所谓的“宝印”,乃是此方天地间堪与至宝皇天鉴相并论的后土印!

    在过去的十数年间,他们或可能看见大能修士之间的争斗,可去几乎很少亲眼目睹真正的有界大能,拥有怎样的手段。

    见愁见过横虚,却从未见过他如何动手。

    十九洲上修为跨过有界的大能屈指可数,大多数人都已经站到了整个修界的顶端,需要他们出手的时候极少,几乎全都是作为一种威慑性的力量而存在。

    直到,今时今日……

    宝印法王不过就是这样简单地站立着不动,顷刻间所展露出来的实力与手段,也足以对从未领教过他们力量的其余修士震撼!

    那是一种完全的莫可奈何之感。

    见愁皱紧的眉头没有松开,但她身旁的曲正风却重新握紧了掌中的崖山剑,竟是再一次攻去!

    在宝印法王看来,这无疑是无用功。

    他身上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形如蜈蚣的黑气,不断爬进他的身体,让他体内的力量更充盈,更爆炸!

    眼见着曲正风再来,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直接抬起手指来一指!

    “轰隆隆!”

    他指尖所向处,曲正风身处的那一整片空间,竟如镜面一般,轰然崩碎!

    毁灭的气息,如风暴一般席卷!

    所有人几乎立刻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仿佛已经彻底被这崩毁的空间吞没,与它一道伴随着这毁天灭地的一指而湮灭!

    惊呼声,在所有人口中,被扑面的狂风淹没!

    距离最近的见愁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股空间波动,甚至险些就被那一片破碎的空间卷了进去!

    月白衣袍的袍角,瞬间化作齑粉!

    处于这攻击最中心的曲正风,好像也跟着化为了齑粉,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在这短暂的刹那,众人心底竟空茫一片。

    然而轻描淡写以手指点出这一道攻击的宝印法王本人,却是奇怪地愣了一下,似乎察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柄石质的灰白长剑,带着山脉赋予的嶙峋铸纹,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脑后!

    “噗”地一声响!

    长剑捅穿他的头骨,简直如捅进一只西瓜那样简单!

    钝而无锋的剑尖甚至顷刻间从宝印法王的眼眶里刺出,又被那凭空出现在他身后的手掌引着,用力地往下拉去!

    “嗤拉——”

    硬生生拉掉了小半边头颅,砍去了小半片身体!

    如注鲜血顿时喷涌,连带着那原本集聚在宝印法王体内的黑气都如奔逃的妖魔一般溃散!

    “啊啊啊啊啊——”

    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伤害!

    完全是意想不到的攻击!

    怎么可能!他分明只有返虚中期!怎么可能逃过他方才运用了有界空间之力的一击!

    即便宝印法王已经是这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可毕竟还未脱离凡躯,惊怒交加的同时,也因为这突如其来、让他毫无防备的痛苦惨嚎出声!

    那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眸里,瞬间黑气涌动,在这种关键时刻,看都没有往身后看一眼,心念动时,被削去了一小半的头颅断面内,黑气猛地拧成一股,向后方扑去!

    崖山剑还未来得及撤回,顿时被黑气侵袭。

    原本灰白的一柄石剑,立刻被盖成一片深黑!

    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宝印法王身后的曲正风,眉头顿时大皱,动念收剑之间竟无法摆脱这黑气!

    不得已间,身形爆退!

    他速度出奇地快,甚至要快过他方才所劈出的每一道剑光,竟硬生生以速度摆脱了这一道黑气!

    只是同时,他与宝印法王之间原本极近、极佳的攻击距离,也一下被拉长、拉远了。

    场面一时变得比先前还要奇诡了几分,别说是见愁,就是刚站到一旁正打算要出手相助的雪浪禅师都怔了片刻,仿佛完全没料到方才发生的一幕。

    几乎不可能的一幕!

    宝印法王方才一指坍塌空间,运用的乃是独属于有界大能的强大力量,按理说曲正风不该逃开。可他不仅逃开了,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宝印法王的身后,一剑刺破对方的头颅,削去了对方半个脑袋!

    雪浪禅师往日从未见过返虚修士有这样的能力。

    除非,曲正风在他返虚这个境界里,已经能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调用有界大能才能调用的空间之力!

    而且,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最诡异的当属宝印法王!

    曲正风出人意料的能力与奇袭,尚且还能从以往十九洲数千年的历史中找到几个能对应的天才,可宝印法王已经被人削去了半个脑袋,却还如毫发无损一般,甚至能迅速反击!

    谁不知道灵台对修士来说有多重要?

    一身魂魄,皆藏于此;一心体悟,尽聚在中!

    光看曲正风那一剑的位置便可清晰地判断出他方才动手,目的极为明确,想要的就是一击毙命,直接出其不意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剑气一吐,相比起肉身要脆弱上不少的元婴,灰飞烟灭本该在顷刻之间!

    可宝印法王竟然全无反应!

    这一颗头颅劈开之后,里面竟无半点元婴存在的痕迹,甚至连本该盘踞在眉心祖窍、受到重击的识海都不存在!

    只是一颗头颅!

    一颗对修士、对对手而言,空空如也的头颅!

    好像他的神魂都在这躯壳中隐形,消失不见!

    又或者……

    是以某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骇人听闻的方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变化成了别的形式。

    无尽的黑气在受伤之后,如决堤的潮水一般从宝印法王的残破的身体之中涌出,在反击曲正风落空之后,那种被人偷袭的恼怒便完全涌了上来,同时也完全看清了曲正风的实力!

    不仅仅是返虚中期那么简单!

    一则有一个手持崖山剑的曲正风,二则有已经赶到的、同样已经到了有界境界的雪浪禅师,这一战,他终于不敢再掉以轻心!

    在一击不成的瞬间,宝印法王便迅速判断清了眼前的局势,狞笑一声,竟是半点也不在意自己那残破不堪的血肉之躯,只让那无尽的黑气彻底将自己包裹……

    或者说,彻底化作那一团黑气!

    没有灵与肉之分,没有躯壳与神魂之分,只有这最接近宇宙本源的存在!

    他振臂高呼!

    整片雪域都为他的声音而震动!

    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下面潜藏着的什么凶恶的猛兽就要破土而出,一道又一道沟壑一般的裂痕突兀地出现,分割开雪域坚硬的冻土,让那无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冰冷的气息,从地缝的深处涌出,在广阔的大地表面,形成了一枚古老的灰黑色印篆!

    地力阴华!

    这磅礴的气息,分明是来自极域但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十九洲的地力阴华!

    见愁几乎瞬间就辨认了出来!

    然而她同时辨认出来的,还有地面上这一枚虽然没见过,却让她感感觉到熟悉的印记!

    因为,她曾在昆吾左三千小会扶道山人一印拍灭大半个剪烛派的时候,在他手中见过近似的印鉴!

    形制不同,可那恐怖的气息,何其相似?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众生居于中……

    鉴者天,印者地,令者——众生!

    “后土印……”

    是传说中与皇天鉴齐名的后土印!

    在这一刻,在宝印法王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里,从整片雪域广袤的大地中显露形状,犹如从这沉睡了千万年的冻土中苏醒,向世人彰显它通天彻地的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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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深厚的大地,好像瞬间变成了活物。

    一头嘶吼的猛兽!

    地底似乎传来了什么巨大的声响,  然而凝神去听时,  天地间又是寂静的一片!

    这一刻,  几乎没有人能站稳!

    大地在震颤,  地面以下传来一股排山倒海的压力,让人心底生出一种难以控制的压抑与恐惧,  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脚下踩着的,到底是沉默的大地,还是高远的苍穹!

    唯有那无尽灰黑色的气息,疯狂蒸腾!

    分不清,  到底是这传说中巨大的后土印埋藏在雪域辽阔的大地,  还是雪域这一片明显高于整个十九洲的高原,本就是后土印的化身!

    无尽的地力阴华从地缝中涌出,侵占了原本天地灵气占据的空间,  如同锁链一般困住了身处于其中的每一个修士!

    从圣山之巅,  到圣山脚下!

    所有依赖灵气修炼的修士,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无法在自己的感知范围内察觉到半分灵气的存在,更无法与周遭天地取得半点联系!

    就像是被戴上镣铐的囚徒,又如同无边苦海中飘荡的一叶小船,一座与人世隔绝的孤岛!

    “退!!!”

    坚决又果断的声音,  同时从雪浪禅师与曲正风的口中传出!急促而凝重!

    二人声音落下的瞬间,  圣山之上原本还在进攻的上前十九洲修士,  几乎想也没想,  立刻弃战腾跃而起!

    上千道绚烂毫光迅速升空!

    看上去好像是原本坠落于此的无数星辰重新归于天际一般!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地面的瞬间,那无尽的地力阴华便淹没了上来,彻底将整个雪域化作了地力阴华的海洋!

    “轰隆……”

    巨大的震荡间,无数惨叫声响起!竟是圣山之上原本那些圣殿的僧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般,瞬间化作一具具白骨!

    原本的佛门圣地,一眨眼已成为森罗地狱!

    见愁见机得很快,她虽去过极域,也修炼过极域的功法,甚至眼下的神魂境界在极域也不算很低,可在这磅礴地力阴华出现的瞬间,她竟没感觉到半分的熟悉,只有一种冰冷而危险的陌生!

    排斥!

    再清楚不过的排斥!

    原本在极域似乎任她操纵的地力阴华,就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在排斥周围一切力量的吞噬与掌控!

    除了……

    宝印法王!

    这磅礴到几乎淹没了整个雪域的地力阴华,竟是有主之物!

    它们争先恐后地从地缝里涌出,暗河一般汹涌,迅速升空,竟然将天际原本旋转着的那一座金色的圣祭阵法都遮盖,让原本被照亮的雪域,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

    宝印法王那古怪的呼声依旧。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凌驾于众生的力量出现,让这无尽的地力阴华凝聚起来,竟然在虚空里聚成了一枚巨大的八角方印的虚影!

    八角规整,分别对应着十九洲八个方向!

    见愁站在震荡的大地上抬首而望,便清晰地看见了这一枚印下方刻着的古拙文字。只是即便是凭借她如今的见闻,竟都无法辨认出这四个到底是什么字,又到底属于哪一个时代。

    只有威压,从天而降!

    “咔咔咔……”

    分明才只是往下压了一尺,恐怖的压力便已经落到了肩上!只这一刹,见愁喉间便冒出一股血腥气来!

    坚玉一般的骨骼,竟都像是要被压碎一般!

    身体里的每一寸,仿佛都在颤抖,要向这头顶至高无上的存在跪伏、顶礼膜拜!

    先前与宝瓶法王那一场鏖战,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的力量,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可实际上已经难以与全盛之时相比。更不用说,宝印法王的力量比之宝瓶法王,强了何止十倍!

    这一时间,她竟不得不再次唤出风雷翼!

    羽翼疯狂地铺展开,无尽游走的雷电之力击碎那来自天际后土印的威压,才能勉强立在原地!

    已是返虚大能的她尚且如此,其他人自然也难承受。

    也就雪浪禅师与曲正风稍好一些。

    雪浪禅师显然知道后土印的厉害,在头顶那虚影成型的瞬间,便猛地伸手一指,指尖佛光迸溅的瞬间,身上披着的雪白僧袍也飘飞了出去!

    像是飘出了一片梨花雪!

    迎风就涨!

    从他指尖离开时,还只是一袭僧袍,待落到宝印法王与后土印之间时,已然化作了一张爬满经文的严密大网!

    先前宝瓶法王用净天宝瓶时,也曾出现过类似的场面,可二者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一者阴邪恣睢,一者宝相庄严!

    光影浮动间,雪浪禅师枯木般晦涩的眼底涌出几分虚幻,那铺开的僧袍,不再像是僧袍,竟像是一片世外桃源!

    与此同时,先前藏身于暗处也不曾与人动过手的空行母央金,也陡然一声清叱,素手一翻,唤出了一张赤幡!

    幡上绘制十六天魔图纹,威势凛凛。

    她法诀一打,面目狰狞的十六天魔便自幡上凝出,成为十六座小山一样的凶物虚影,向近处的宝印法王本人轰去!

    无论是雪浪禅师,还是空行母央金,都是佛门中一等一的高手了,两人同时出手的威势,何等惊人?

    旁人看着都觉胆战心惊!

    然而为那黑气包裹的宝印法王,见状竟是半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完全不将这两人放在眼底,还狂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连央金都来了!一个是本座十一甲子前没杀的,一个是本座百年前没杀的,今日却都一起送上门来!”

    猖狂且放肆!

    雪浪禅师与央金都是瞬间皱了眉头,手上法诀更急,心念催动更快,是千方百计想要抢在那后土印落下之前取了宝印法王性命!

    唯有曲正风没动。

    不仅没动,他甚至还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

    就像是根本没看到这天地间忽然降下来的威压一般,甚至都不抬头看上一眼,尽管那不断向下压进的后土印虚影,如此巨大磅礴,如此风驰电掣!

    这一刻的他,好像已经脱离了这纷繁的战场。

    这一刻的他,又好像完全与这广袤而震荡的雪域融为一体!

    凡眼闭,心眼开!

    独属于返虚中期修士的强大灵识在他闭上眼的瞬间,如浪卷狂潮一般迅速地朝着四面八方探出!

    大地的形状,山川的脉络……

    一点一滴,尽在心底!

    满世界的喧嚣都在这一刻寂静,在曲正风的心里寂静,只有那原始的、在亘古岁月后依旧留存的鼓噪之声,随着他灵识的探出不断扩大,不断扩大……

    那是山川沟壑的喊叫!

    那是大地脉络的律动!

    崖山剑被他斜斜地持握着,在雪浪禅师、空行母央金合力向宝印法王那后土印反击而去的危急时刻,竟轻轻地震颤了起来,那震动的频率,隐隐然竟与大地震动的频率相和!

    “铮——”

    石质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声古朴的悠然长吟!

    “轰隆!”

    “砰!”

    接连两声震天撼地的响动!

    雪浪禅师与央金的攻击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落到了宝印法王的身上,瞬间将他残破的身体淹没,也将他周身纵横的黑气掩埋!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瞬间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宝印法王整个人都被砸了下去!

    其肉身在这瞬间化为齑粉,与那些灰土混杂在一起,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唯余下那诡谲而浓烈的黑气,被悍然的攻击困锁在重围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刻,曲正风也豁然睁开了先前紧闭的双眼,眸底倒映着的,竟不是眼前这忽然炸裂开的场景,而是山河万里,孤峰入霄!

    崖山剑猛地高抬!

    可竟不是斩向前方已经为雪浪禅师与央金攻击淹没的宝印法王,而是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深深地刺入了地底!

    脚下便是因后土印摇晃的圣山,一柄三尺余的崖山剑刺入地面,按理说不应当对这庞大的山峦造成任何的影响。

    可谁也没想到,在剑锋没入地面的瞬间,剑身竟陡然暴涨起来!

    不断地变长,变宽!

    简直像是回到了当初还在崖山还鞘顶时候的模样!

    一柄纵贯崖山山体,几可与天比高的石剑!

    更为可怖的是,这一瞬间因为后土印控制着而震颤翻涌的雪域大地,竟然静止了片刻。

    下一刻,更恐怖的震动席卷开来!

    整个雪域范围内无数的山岳,好似都收到了某种来自冥冥中的呼唤,摇晃中发出更甚于先前的声响!

    天崩地裂!

    后土印执掌的乃是天地人三才之中的“地”,然而崖山剑却孕育自十九洲最灵秀的崖山,乃是山中之山,万山之主!

    纵然宝印法王能驱使后土之力又如何?

    只要崖山剑在手,曲正风便能凭借此剑,强行从这“后土”中借出五分山力!

    雪域本是高原,更是十九洲上地势最高之处,放在整个十九洲来论,可以说,整个雪域都是“山”!

    剑落时,山啸如海啸!

    群峰都好像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震荡中抖落身上积攒了千百年的冰雪,让各自最本初的形态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与响彻天地的剑吟呼应!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整个雪域都像是被这崖山一剑穿到了底,那眼见着就要袭到众人头顶上的后土印虚影上,竟在这片刻的停滞间,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金色裂痕!

    “咔咔咔……”

    由小而大,由稀疏而密集!

    下落时那猛烈的冲力与周遭的狂风,顿时从上面剥落下来无数粉末一般的碎片,让整片磅礴的虚影一下变得斑驳起来……

    宝印法王根本没将雪浪禅师与央金的攻击看在眼底,即便是被攻击淹没,也不过就是肉身陨灭而已,他的神魂照样化作了那近乎不死不灭的黑气,甚至连原本元婴的形态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的他,无限接近荒古的神祇!

    拥有着近似于鸿蒙宇宙初生时的形态,天然地亲近天地间最原始的规则,永生不灭!

    然而他到底是没料到曲正风!

    没料到这一柄崖山剑!

    身为后土印主控者的宝印法王本人,在曲正风剑裂雪域大地的这一瞬间,便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后土印突然受到的重击!

    就像是原本全部为他控制的某种十分强大的力量忽然脱出了掌控一样!后土之力中,属于山的那一部分,竟被崖山剑硬生生剥去!

    他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因为这一刻,它们不再为他所驱役,而是在这一刻汇聚到了曲正风那一柄巨剑之上,成为他的敌人!

    “轰隆!”

    剑诀一打,已彻底贯穿了整座圣山的崖山巨剑,在这一刻轰然拔起!

    流溢而出的剑气,轻而易举穿透了山体,让这圣山裂成两半!

    素月的光辉,一刹间照进裂缝的深处,也将崖山剑凛然的影子,投落在圣山脚下的坛城上空。

    以圣山为鞘,再次拔剑!

    这一次,曲正风毫不犹豫地一剑挥向了那已然斑驳却依旧向着众人头顶压来的后土印!

    “砰!”

    是实在的巨剑与虚无的印影的碰撞!

    本应该静寂无声,可这一瞬间却像是实实在在地撞在了一起一般,爆发出恐怖的轰鸣!

    庞大的后土印,竟为曲正风一剑斩裂!

    万千的山力化作万千凶狠的猛兽,在相撞的瞬间涌入后土印中,疯狂地撕扯着,就像是撕扯着什么脆弱的纸张!

    “咔咔咔咔!”

    恐怖的碎裂之声,像是压破了无数的陶瓷,密集的叠在了一起。无数暗金色的碎片,坠落如雨!

    在距离众人头顶三丈时,后土印还有个完整的属于八方印的虚影;及至两丈时,便已经剥落了一半;到得最后一丈之时,便再也支撑不住了,顷刻间如烟云一般崩散!

    聚拢起来的无尽地力,一下像是倾倒的水银。

    它们从地底来,也在崩散的这一刹那,迅速地归于地底,流泻入先前的地缝之中,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只有曲正风那崖山巨剑恐怖的影子,依旧笼罩整座圣山!

    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光影闪烁的片刻。

    宝印法王先为雪浪禅师、央金二人牵制,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控制后土印,仓促之间竟被曲正风破去了这原本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一击,一时已是急怒攻心!

    “滚!”

    一声震慑的嘶吼从他口中发出,无尽黑气陡然暴涨,竟反过来一下包裹了原本淹没着他的那一片攻击!

    雪浪禅师与空行母央金的面色,顿时一白,甚至有一股黑气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的眼眸中。

    二人立时意识到不妙,速速退开。

    几乎是在他们退开的同时,先前为他们砸开的那一片深坑里,竟涌出了比先前浓烈诡谲十倍百倍的黑气,如一头凶恶的蜈蚣一般,凶狠地撞入了半空中宝印法王神魂所化的那一片黑气之中,充实着,壮大着!

    小慧僧了空原本就藏身于圣者殿那阵法的附近,也就是在这新砸出的深坑附近。

    突如其来的黑气一冲,他整个人神智都为之一夺。

    在这一瞬间,竟觉得眼前发花,好似愿意跟随这一道从深坑中涌出的黑气而去一般,钻入半空那一片没有具体形态、不断变化着的黑气之中!

    幸好此刻见愁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

    雪浪禅师等人动手的速度太快,修为也高出她不少,所以她方才虽有参战之心,却实在是来不及动手,但由此也拥有了纵观全局的机会。

    几乎是那黑气窜出的同时,她就注意到了了空。

    此刻铺展开的风雷翼飞驰,只像是一道紫金闪电,顷刻便至,一把压住了了空后颈,灵力注入的同时,一道清心咒打出,竟是在这险之又险的一刻强行将人往后拽离了那一股瀑流般汹涌的黑气!

    了空为那清心咒之力一洗,顿时就醒过了神来,人在半空中只觉得冷汗已湿透后心!

    再抬首看半空,更是心惊不已!

    先前尚还能看出个人形的宝印法王,此刻已完全化身为那妖魔一般的黑气,疯狂的蠕动凝结,且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那深坑之下涌出的黑气,竟渐渐聚成三头六臂模样,只是面目十分模糊,看不分明!

    这哪里还是个人?!

    分明已经脱离了属于人的躯壳,成了另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存在!

    而这样的存在,正好是见愁曾经见过的!

    不是神祇,但气息已然极其相近!

    是她在夜航船地牢里见过的,也是她在探查雪域时候借傅朝生宇宙双目之力在余知非等人死时见过的!

    拎着了空后颈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放开。见愁一张素白的脸上,挂满了一种近乎于怔忡的凝重之色,只是目光却随着那连接到宝印法王身上的黑气,向前方不远处那一座恐怖的深坑望去。

    不可见底,也看不见半分光明。

    只有那一道分明不属于此界之力的黑气,源源不断从里面涌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一座深坑所在的位置,原本就是圣者殿内那一座诡异阵法所在的位置……

    这一刻,宝印法王已经展露出了自己完全的凶相,曲正风也在世人面前激发出了崖山剑真正的威力……

    远处圣子寂耶身上的光芒,则渐趋熄灭。

    胜负好像终于走到了最后见分晓的时候。

    然而,见愁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也无法压下心里翻腾而出的另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这猜测,让她在虚空中静立了良久。

    然后,在曲正风等人重新向宝印法王发动攻击、在圣子寂耶身上的光芒终于泯灭的这一刻,化作了一阵风,悄然而迅疾地向那深坑,一头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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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什么情况?

    了空就站在见愁近旁, 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半空中再一次开始了激斗的曲正风与宝印法王等人, 哪里能料到她忽然不见了影踪?

    一时狂风刮过, 原地已空空如也。

    圣殿已彻底没了踪影, 几可与天齐高的圣山,已经被曲正风一剑斩为两半,摇晃不休。

    巨大的深坑,像是夜色里一张血盆大口。

    它大张着,深极了,也狰狞极了, 边缘凹凸不平, 残留着雪浪禅师与空行母央金方才那合力一击所留下的痕迹, 峭壁一般垂直向下,恐怖而险峻。

    那一股浓烈的黑气, 便从深坑的底部传来。

    见愁自虚空中一跃而出,迅速掠过了大半深坑,几乎是擦着这一股黑气往下。

    越往下, 黑气便越浓重。

    她记得,极域与十九洲就像是一面镜子相对的两面,可以说共享着同一片大地。所以十九洲的天在上, 极域的天在下;十九洲的天上有日月轮换,极域的天空则永远是昏黄的一片,难分昼夜。

    宝印法王方才操纵着后土印裂开整个雪域的地面时, 从地缝中涌出来的分明是极域万里恶土之下才有的地力阴华!

    简直就是以一印之力强行连通了两界!

    而出现在原本圣者殿位置正中的这一座深坑, 却在源源不断地向宝印法王提供着一种截然不同于地力阴华的力量……

    那么, 这一座深坑,或者说这一座深坑下的阵法,到底有何玄机,又连通着何处呢?

    寻常想来,该也连着极域。

    可见愁的脑海里,却有一股奇异而强烈的声音,不断地回响,不断地撞击着她的理智,向她叫嚣:不是,绝对不是!这一座深坑所连着的,绝不是极域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独特感应,驱使着她,甚至让她果断地抛却了头顶上正酣的激斗,不顾一切凶险,毅然闯入此间!

    就像是一头扎进了迷雾中。

    眼前是一片深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一股黑气如一头黑龙般从深坑坑底往上游去,可竟未带起半寸风,更听不到半点风声,就好像是这一股磅礴的力量根本就是一道幻影一般。

    方才见愁与宝印法王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对方修为高达有界,即便是同时面对着曲正风、雪浪禅师、央金三人,应该也能注意到全局的变化,不可能没注意到见愁的消失。

    可他却没做出任何应对。

    这只能证明一点:他不是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而是自信她的举动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损害,不觉得她有能力进行任何破坏,就像是猛兽看蝼蚁一般,不需要理会半点!

    见愁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这样的认知,眉头顿时微微地皱了起来。

    乘风而去,随心所欲。

    她潜行的速度是何等惊人?顷刻间已直下数百丈!腾空的黑气这时越发浓烈起来,与这近乎无底的深坑相衬,隐约透出一种压抑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也不知往下疾驰了多久,直到连深坑外面惊天动地的交战之声都变得模糊时,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深坑里,终于出现了一缕暗金的光芒。

    幽微,隐约。

    仿佛在流动,又好像有生命一般,在轻缓地呼吸、闪烁……

    在这一缕光透进眸底的瞬间,见愁恍惚了一下,竟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一缕金光?

    分明是一整片!一整座阵法的光芒!

    尽管先前早有过猜测,知道深坑下面原本那一座阵法应该还在运行之中,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一座阵法会保存如此完好,在雪浪禅师与央金如此强度的攻击下,竟然丝毫未损!

    游龙般的黑气,从阵法的最中心涌出,有如实质一般的阴影像是有吞噬之力一般,让阵法的光芒都变得暗淡。

    那一座先前刻画在圣者殿中的阵法,此刻便刻画在坑底。

    圣者殿已然化作齑粉,可它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直径十丈的阵法,在这外界光芒无法透入的深坑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亮;每一道构成阵法的线条都像是一条细小的河流,当中流淌着闪烁的暗金;乍一看时与寻常阵法无异,可一旦集中注意力向内凝视时,又觉好像整个意识都要沉入这河流之中……

    清风至,见愁的身影从风中剥离而出时,脚下踩着的竟然是坚实的地面。也不知已经进入地下什么深度了,坑壁上都是坚硬的岩石,阵法光芒流转间照在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些折断的、发光的晶体。

    人站在此间,顿时不像是站在狭窄逼仄的地底深坑里,而是站在浩瀚无垠的星河中!

    抬头一看,便是星空璀璨。

    这是一种奇异至极,甚至半点不讲道理的错觉,只在出现的瞬间,便让见愁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同样的感觉,再她过去那么多年修炼的路途中,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左三千小会上登临一人台,一掌落下昼夜翻覆,好像看见了整片星域;一次是从十八层地狱逃离极域,在极限之中因那一枚想要成为星辰的石头领悟翻天印时,仿佛窥见了浩瀚宇宙的冰山一角……

    而此刻,竟更甚先前的两次!

    她站在这一座阵法旁边,就好像站在一座神秘的大门前面,就好像推开这大门,就可以抵达一个未知的、全新的、恢弘的世界!

    试问天下间,有哪一位修士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

    见愁本就是为着方才望着这一座深坑时那一现而过的灵光和感应而来,既是为了破解此阵,釜底抽薪,也是为了来印证心中那突然冒出且无论如何也不能压下的猜测!

    所以此刻,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

    那是一种强烈到无法言说的直觉,像是冥冥中有某种更高的存在在指引着她一般,让她向着坑底这一座阵法探出了手去。

    “嗡!”

    手指尖点入那金色河流的瞬间,整座阵法都忽然震颤起来,竟然在这除了那股黑气外一片死寂的深坑中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嗡鸣!

    流淌的金芒,倏尔停滞。

    下一刻,便陡然澎湃汹涌起来!像是涨潮,像是贲张的血脉,像是湍急的川流!

    无尽暗金色的光芒,在片刻的静止之后,凶猛地顺着整座阵法的轨迹流动起来。

    见愁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河中的石头,一块正在被湍流、正在被无尽浪涛冲涌洗刷着的石头!

    连着她清明的双眸,都在这一刻染成暗金!

    于是周遭一切的声响都消无了,连着这有形的深坑都好像成了一片虚无,只有坑壁上那细碎的晶石光芒点亮的星空,忽然无限地膨胀开来,炸裂成一片璀璨的星云,在无尽浩瀚的宇宙中旋转!

    哪里还是什么河流!

    哪里还是什么阵法!

    坑底刻画着的每一道线条,线条留流淌的每一点碎光,这时都化作了无数古拙的符号,被那流淌的浪潮携裹着,顺着见愁的指尖,疯狂地涌入她的灵台识海,解构成一片庞杂的信息,像是在她意识里摊开了一座没有边际的庞大沙海……

    这才是真正构成阵法的部分!

    只是它们显得如此晦涩,如此古老,让人连辨认形态都很困难,何谈再去分析衍算?

    几乎在这无尽符号涌入的瞬间,见愁眉目间便出现了几分痛苦之色,简直像是自己整颗头颅都要被撑破了一般!

    偏偏她的意识还外游离,外清醒。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眼前这一座庞大的、奔流的阵法,在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放大,成了一条巨大的江河,一瞬间将她吞没!

    一时间,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这阵法化作了无边的浪潮,冲上来将她淹没,还是她化作了一粒细小的微尘,跌入这奔涌的河流……

    只有那刹那间的融合。

    她的意识为阵法里这些诡谲古拙的符号所携裹,所吞噬,甚至与它们融为了一体,忽然就在还浩荡的奔腾里冲破了某一道界线!

    就像是无相无形的一个念头,闪电间通过奇异的方式,穿过了某一道肃穆庄严的大门!

    那个全新的恢弘世界,顿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像是大笔泼墨挥洒,勾勒出繁星万万亿,散成星尘,凝成星云,将星辉洒遍!

    瀛洲兀耸,仙宫乘云。

    青冥浩荡,日月照耀!

    意识在电掣之间早已穿过了无尽的虚空,坠入一刻旋转的星辰,于是“看”见了,意识到了,感觉到了——

    青崖之上,白鹿作伴,一身玉色的俊美男子,坐在石岩刻成的棋枰边,拈子深思。

    海上浮屠,天上佛国,玄衣童子,冷面抿唇,盘膝于巨大的灯盏之上,眉心一道细长的焰形竖痕隐约闪动。

    长空里鹤唳一声,排云而上。

    云顶仙宫的台阶尽头,却立着一名华袍女修,深深浅浅的绿在她绣纹上盘踞,衬得她眉目越见孤冷,睥睨间是一种人莫能与敌的强大!

    在见愁的意识透过这一座神秘而古老的阵法窥看到她的瞬间,她也陡然抬起头来,隔着这无尽的虚空、这古老的阵法、甚至是这片茫茫的宇宙,与她对望。

    那般的五官,那般的姿态……

    竟是惊人的熟悉!分明与星海广场那尊雕像一个模样!

    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应,在这种为那阵法、为那无尽符号携裹的境地下,实在也不能做出什么反应,只这惊鸿一瞥,意识便不带半点停留的,被拽入了崩塌的地面,宇宙的更深处!

    时空的乱流,巨人的躯壳!

    祂漂浮在恐怖的空间裂缝中,如大船经过树叶一般经过磅礴旋转的星云,再璀璨、再巨大的星辰,顶多够得上他冰冷的指尖。

    这是一尊沉睡的巨人!

    这是一尊死去的神明!

    祂紧闭着的双眼不会再睁开,睫毛在亘古的岁月里凝结成参天的桂树,裸露的皮肤铺展成广袤的大地,静止的血脉则成为干枯的河床……

    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

    见愁无法形容这一刻的震撼。

    她只觉整个随那咒符携裹奔流的意识,都在这一刻感觉到来自血脉里某种力量的压迫,竟忍不住生出一种为之臣服、为之伏首的冲动。

    就好像在祂面前,这世间万物都是后代与子民!

    然而此刻偏有一股奇诡的力量,破坏了这种感觉。那是见愁在深坑之中感受到的属于神祇的力量……

    从这巨大的躯壳里,从这古尸的眉心中!

    一只既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甚至连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巨眼,悄然出现!

    像极了当时出现在宝印法王眉心的那第三只眼!

    带着一种天然的、凶险的恶意。

    在见愁的意识“看”到它的瞬间,它竟然在那古尸的眉心微微一动,就像是人的眼睛忽然转了一转一般,分明没有瞳孔,可却像是转过眼来看见了她!

    “轰”地一声,她强悍至返虚的意识竟在这一刻崩毁,就像是原本奔涌的江河渡过险滩时一般,崩散成无尽烟云似的碎末!

    所有属于人的感知顷刻回归。

    万般的幻象随同意识一道崩毁,见愁瞳孔染了血,竟变得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耳旁是了空担忧又焦急的声音:“见愁师姐!见愁师姐!”



    “师姐你……”

    她眼底那一片深层的血色, 实在带给人一种惊人的悚然, 了空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见着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只觉像是被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可又没有半点的神光, 实在吓了一跳。

    但下一刻,涌上来的便是更深的担忧。

    他方才险些坠入深坑, 便是为见愁搭救了一把, 眼见她忽然没了影踪, 向周围寻了半天,也没寻见她在哪里, 又念及自己眼下这修为在这一战中实在派不上什么太大的用场,并不敢贸然加入战局之中, 所以几经考虑,到底还是决定下来冒险寻找。

    亏他运气好, 果然看见见愁在。

    只是他下来时候, 只见着那阵法中无尽流动的金色咒符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她的指尖, 攀爬上来,覆盖她身躯, 甚至充溢满她的眼眶……

    这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危险?

    几乎是想都没想,便伸出手去,用力地、大声地唤她的名字。

    可没想到, 他手才刚搭上见愁的肩膀, 声音才从喉咙之中出来, 她的身躯便忽然一震,像是遭受到什么重击一般,连方才充溢满金光的瞳孔都在这一刻变得血红,浸满了鲜血的眼珠看上去竟多了几分恐怖!

    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像周遭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了虚无。

    只有那隐约的来自自己瞳孔中的血腥气溢散出来,被见愁察觉,她身子晃了晃,倒没觉得修为有半分受损,只有意识的最深处传来一种压抑不下的疲惫,好像全部的精神都在方才那短暂的窥看甚而是幻象中消耗一空!

    “我没大碍。”

    眼睛虽暂时看不见了,可灵识已经覆盖着四面,能让她清楚地判断出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就是了空,所以也并没有半分的惊惶,相反,是出奇的冷静。

    方才所窥看到的那一幕连着一幕,甚至是一个又一个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的人,都给了见愁极其强烈的刺激。

    修士们谁不向往那样的地方?

    尽管见愁并不了解飞升之后的世界,可仅仅凭借着惊鸿一瞥时,仙宫里那一名强大孤冷的女修的容貌,便能轻易判断出来,那便是这十九洲上无数修士穷尽毕生之力想要到达的地方——

    上墟仙界!

    只是凭她的所知,还无法判断最后所见的那漂流于星河中的巨大古尸到底是何等样的存在,更无从知晓古尸眉心中那突兀又凶邪的第三只眼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与如今发生在十九洲上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那第三只眼与神祇少棘、与这坑底的阵法、与宝印法王身上发生的异变,有着莫大的关联!

    她的力量与这些庞然的存在相比,如蝼蚁砂砾一般不值一提,更遑论要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了。

    可眼下这一座阵法,却未必没有一试之力!

    片刻的静默中,见愁脑海中已闪烁过了无数金色的咒符!

    方才她的意识虽完全为这阵法无尽的金芒所携裹,可这如江河一般涌流到她脑海深处的无数咒符,却都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刻了下来,此刻竟能无限清晰地回忆出具体的形态。

    原本晦涩艰深的阵法,也在此刻向她展露出冰山一角。

    头顶高处,那深坑的顶上,陡然传来惊雷之声,像是在那数千丈高的空际有无尽奔腾的电光,只是深坑之中深沉的黑暗,瞬间将那电光掩埋,连那震慑心神的惊雷,在传递到坑底时,也震动成滚动的闷雷,仿佛在人心底响起一般。

    深坑周遭近乎垂直的坑壁上,那无数埋藏、镶嵌着的晶石,都因为这巨大的动静微微地颤动起来,将粼粼的碎光折射进黑暗中,也折射在见愁的身上。

    一身月白长袍染血的她,像是披着一天星光。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应到那圣山之巅上惊人的战斗与变化,竟未有半点迟疑,虽看不见却也转过头来面对着了空,截然道:“机不可失,请了空师弟破阵!”

    “破、破阵?”

    了空原还在担心她的情况,正思考着要不要帮她看看,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见愁这一句,顿时惊得瞪圆了眼睛,一副茫然又惶恐模样。

    “可师姐,小僧从未研习过什么符咒,对阵法一道更是一窍不通,这、这根本不知道……”

    “别废话!”

    见愁根本不听他诸般的说辞,径直打断了他犹豫的絮叨,一指那已然恢复了平静的阵法中心,那不断旋转、时而撞在一起时而分作两团的金色圆点,声音里已多了一种冷然的孤注一掷!

    “这两只阵眼,你来选一个!”

    “……”

    了空彻底傻眼。

    庞大诡谲的阵法中,那浓重的黑气依旧从阵法的中心涌出,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泉水,汇聚成一头无声咆哮的黑龙,从这深坑的底部不断向上升腾,又为某一种印记吸引,注入虚空那庞大的一团人形黑气之中。

    宝印法王早已不像个人了。

    在为雪浪禅与空行母央金那合力一击之下,肉身已然陨灭,又迥异于寻常修士,连神魂都没有,只融进这一团凶险的黑气之中,依旧向曲正风等人发动频繁而悍然的攻击!

    整个雪域,疮痍一片!

    大能修士的战斗,举手投足间便是鞭山赶海,毁天灭地,寻常修士根本难以插足,先前腾空而起的众多十九洲修士只能远避于圣山之下,与溃逃的新密僧人交战于坛城之中。

    苍穹上那一座金色的圣祭阵法,却渐渐开始暗淡下来。

    初时还没有人察觉,可随着那几乎能照亮整个雪域的佛光慢慢消减,属于这一个血色深夜的黑暗重新降临,鏖战之中的人们,终于还是发现了。

    长久的明亮后,圣祭阵法竟然散了。

    无数连接着信众与阵法的细细金线,如雨线一般消解了,已经褪成淡金的阵法,旋转过最后的三周,隐没进金黄月亮照着的如墨夜空里,彻底没了形迹。

    原本水域辽阔、波光流溢的圣湖,早寻不见半分水气,徒留那幽深的、如同被天外陨星砸出的巨大深坑中,恢弘惨淡的废墟一片。

    地面上圣殿已化为齑粉,深坑里废墟却逃过一劫。

    一切都像是地面建筑的镜像,像是它们的倒影,却更陈旧,也更显出一种破败的狰狞……

    圣子寂耶,就漂浮在废墟的上空。

    在圣祭阵法暗淡以至彻底消失的那一刻,那如母体一般温柔包裹着祂的光芒也消散了,于是显出他修长的身躯,随风一样飘摆的半蓝僧袍。

    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那一束蓝翠雀,失去了周遭光芒的承托,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像是飘落的一片羽毛,寂静地坠在祂摊开的掌心。

    一下,让祂想起与这束花有关的一切。

    也让祂想起了与自己的有关的一切,与眼前这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有关的一切……

    若以人的眼光来看,那该是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延续了很久很久的陈旧故事吧?

    澄澈里藏着沧桑的目光一转,看向这狼藉的圣山之巅,可这一刻出现在他眼底的,却不是这狼藉的一片痕迹,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座雪峰,简简单单的一座庙宇,庙宇里一尊简简单单的、面目模糊的佛像,庙宇后一座清澈浩渺、烟波粼粼的湖泊……

    山上少有人迹,冰雪掩埋了声息。

    庙宇是最初行至此处的一名来自佛门的苦行僧建造,面目模糊的佛像也是他亲手雕刻,佛像成后,便于庙宇中坐化。

    雪域高原,封冻了他的躯壳。

    整个十九洲大地在地底熔岩的冲击下,一日一日地改变着,于是雪域越高,越来越冰冷的温度,让这躯壳彻底被消失在层层冻土下。

    冬去春来,雪顶不化,山脚开满鲜花。

    蓝紫色的花瓣,像是在这雪域绝迹的飞鸟,让淳朴的住民们幻想能飞上苍穹的翅膀。

    所以渐渐地,它有了名字。

    人们将这开遍了冰冷雪域的花儿,称为“蓝翠雀”。

    一季一季,年复一年。

    蓝翠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往山上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不知那庙宇是何人所立,也不知庙宇中的佛像是何来历,只是震慑于这雪峰之上浩荡的光景,心生敬畏与向往,于是以为这天地间有什么超然的所在,便将这敬畏转嫁于这一尊粗陋的佛像之上。

    从上古至今古,数千年岁月流逝过去,这一尊僵硬如死物的佛像,聆听着世人最虔诚的祷告,凝聚着世人最美好的想象,原本那模糊的面目竟一日一日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世人想象中最好看的眉眼。

    任何人跋涉雪域,登临雪峰,在看到它时,便觉它是自己所见最理想的五官,是只存在于幻梦中的姿态。

    于是佛像显圣的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更多、更多人的朝拜和供奉。

    佛像越来越清晰。

    原本简陋的一座庙宇,也渐渐扩建成了一片。

    终于又是一个蓝翠雀开满雪域的春天,栩栩如生的佛像抬起了低垂的眉眼,向鲜活的世界投以自己注视的目光,然后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变作一名纯白的少年。

    从此……

    它,便成了祂。



    那时候还是上古吧?

    有人亲眼目睹了雕像变成活人, 又或者说变成他们眼中那真正的神明的圣迹, 于是越发虔诚地信仰。

    寺庙中的佛像不见了, 也没有人另立。

    有时候祂会走到这一片雪域其他地方去看看,有时候乏味了又回到了这一片越变越恢弘的庙宇中栖身,就坐在那莲花座上, 注视着向自己朝拜的普通人。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数百年。

    直到有一日, 这与世隔绝的雪域迎来了一群意外的客人, 他们披着一样的僧袍, 脖子上挂着一样的念珠,向此地所有的住民宣扬他们的佛理与经书, 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座雪峰,也发现了雪峰上的庙宇, 发现了庙宇中的祂。

    他们自称来自中域佛门,是其中密宗一脉, 跋山涉水来到这尚未被修士踏足的净土一般的雪域, 只为普渡愚昧的众生。

    他们拥有着诸般神奇的力量, 让所有淳朴的住民为之惊叹,也由此生出了由衷的敬畏。

    于是他们得到了许可, 占据了庙宇。

    他们在祂原本的庙宇、原本的神坛上,立了一尊新佛,又将祂封为“佛门圣子”, 称祂是百世轮回中佛祖显圣的明证。

    从那以后, 祂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寂耶……

    寂耶。

    但信奉他的人却渐渐变得少了起来, 人们转而去相信圣山上那些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僧人,供奉他们,敬仰他们。

    祂的力量便渐渐不那么稳固。

    祂开始时不时地消失,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来自人们心底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祂随时出现在世上,除非是某些时候,密宗的僧人们开坛做法,引导着世人的念想,才能积蓄出足够的能让祂出现的力量。

    圣子寂耶,便渐渐成为雪域最神秘的存在。

    同样,伴随着密宗僧人的到来而到来的,并不仅仅是改变的信仰,还有抛洒的鲜血。

    阴阳界战后,佛门彻底北迁。

    原本只作为密宗一处净土的雪域,从此以后成为了密宗的雪域,成为了他们的老巢。

    很快,有了明妃,有了佛母,有了法师,有了上师,甚至有了法王……

    当然,也有了杀戮。

    是僧侣们对凡人的统治与主宰,是新密与旧密的分歧和矛盾。

    原本干净澄澈的雪域上空,忽然就布满了一层层压抑的血色。人们对神佛的信仰开始动摇,即便是跋山涉水来到圣山,也不过是向那庙宇中的泥塑木偶,乞求财富、美色、权势,甚而是长生。

    他们在圣殿之上,倾吐他们的恶欲。

    行走于圣殿之中,常日供奉着神佛的僧人,则坦然地行着肮脏污秽之事。

    佛母明妃的尸体,新旧争斗中陨灭的躯壳,在一个又一个月色深寂的夜晚,被人弃如敝屣一般,冷漠地投入圣殿后那一块宝石似的湖泊,溅起一片微澜,又归于平静。

    天上的圣湖,伽蓝。

    它无声地见证着发生在这雪域之上的一切一切残酷,一切一切属于人性的贪婪与丑恶,也容纳着无数不甘不愿、心怀不忿的魂魄。

    寂耶在沉睡与清醒的轮换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雪域之巅上这一片圣湖的变化。

    它的渐渐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

    于是也成为了“祂”。

    只是祂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阴郁的深蓝。白天旭日朗照时,见不到祂的影踪,只有在星月潜形的夜晚能窥见祂的行迹。

    那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也是美丽的。

    也是所有人最渴望、最向往的模样。

    圣湖冰冷澄净的湖水,凝结成祂顺滑的长发,织就祂丝绸一样的衣裙,更熔铸了祂天空宝石一样的双瞳……

    数百年前的一天,寂耶看到了一名小女孩上了圣山,进了圣殿朝拜,又来到圣湖之畔。

    她被圣湖的美丽所震慑,虔诚地跪拜下来。

    她向圣湖祈祷,祈祷顺心如意,祈祷父母安康,祈祷这雪域上的圣湖,在将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都是今日最好看的模样。

    然后便听见伽蓝破天荒地开了口。

    那真是寂耶所听过的,世间最温婉也最清澈的嗓音,微澜的湖水轻轻荡漾,成为陪衬。

    祂对那小女孩说:“伽蓝,我叫伽蓝……”

    小女孩吓得小脸发白,一下扔了从山下采上来的蓝翠雀,哭叫着“圣湖说话了”,从山上下去。

    很快,没了踪迹。

    于是寂耶走了过去,将那一束蓝翠雀从湖畔捡起。

    伽蓝第一次对祂开口说话:“她是在对你许愿,这一束花原也是给你的,她找错人了。”

    寂耶沉默。

    过了很久,才摇头道:“是送给你的。”

    鲜艳的蓝翠雀,像是展翅欲飞的鸟儿。

    祂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站在湖畔,将这一束蓝翠雀向伽蓝递去,只是等了很久,湖水依旧是一片的沉默,并未有将其接走的意思。

    于是祂退一步,将蓝翠雀放在了湖畔。

    夜幕降临,晚风轻轻。

    月转星移,眨眼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湖畔边那一束蓝翠雀消失不见了,只有漂着浮冰的湖水依旧轻轻地荡漾。

    寂耶想,也许是那一天夜里的风太大,把那小小的一束花吹走了吧?

    数年以后,小女孩成了少女。

    寂耶与伽蓝在圣殿那一群新上山的明妃之中看见了她的模样。

    她也成了明妃。

    原本鲜妍的容貌,在圣山冷寒的风中渐渐凋谢。

    已成为少女的她,已经知晓了这世间许许多多奇异的事,也不再惧怕当年那开口说了话的圣湖。

    每到寂静无人的夜晚,便带着一束蓝翠雀,来到圣湖之畔,抱紧双膝蜷缩起来,向着波澜无边的湖水,倾诉衷肠。

    只是圣湖再未言语,伽蓝也再未开口说话。

    一日又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

    忽然有那么一天,少女不再出现在湖畔。

    三日后的黎明,她失却了生机的残破身体,被圣殿的僧人抛入了湖中,冰冷澄蓝的湖水涨满了她哀伤含泪的眼,浸过她的裸着的身躯,漫过她堆着如云秀发的头顶,成为最终埋葬她的坟墓……

    圣殿里,再也没有了这样一张娇艳的面容;

    圣湖畔,再也没有了那振翅欲飞的蓝翠雀。

    有的,只有日渐纷乱的争斗,日渐浓重的鲜血……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寂耶总是在想,这样特殊的自己,这样特殊的伽蓝,到底算是神明,还是妖邪?

    如今才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间、这雪域上的凡人,都视祂们为神明。

    只是神明有什么用呢?

    寂耶来自人心底最虔诚的信仰,最纯然的闪念;伽蓝则生于人不灭的欲念,最污浊的渴望。

    善生恶始,人心从来两分。

    世人渴求祂们这样的神明庇佑,以为神明主宰一切,神明强大无匹,殊不知神明也在渴求世人的信仰。

    世人没了神明,依旧能存活于世间。

    神明没了世人,却只能无声地陨灭!

    那一束小小的蓝翠雀躺在祂的掌心,为风吹动了蓝紫的花瓣,寂耶能听到那发自祂心深处的声音。

    也许是祂自己的声音,也许是伽蓝的声音。

    于是抬起了手指,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姿态,拈花而笑,将这一束鲜妍着、摇曳着的蓝翠雀,轻轻地安放在耳畔发间。

    那是一种笼罩着薄雾般的美,用眼看不清祂的面容,用心去感受时,才觉出那种直指人心深处的美……

    这一刻,祂是寂耶,也是伽蓝。

    这一刻,祂是善,也是恶。

    这一刻,祂是所有人眼底的神明,也是自己眼底最缥缈的一场幻梦。

    不远处的宝印法王已然在圣祭阵法消失的瞬间发现了变化,偏偏这一刻曲正风等人像是猜中他想法一般,恰掐着此刻向他袭来!

    空行母央金在先前的争斗中已然受伤,脸色惨白;

    雪浪禅师身为有界大能,在抵御过方才那一阵狂猛的攻击后,面上也显出疲惫之色;

    就是手持崖山剑的曲正风,指缝间也压出了鲜血。

    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时此刻才是这一战最关键的时刻,于是雪白的法螺从半空落下,金色梵印从地底升起,深灰的崖山剑爆出最悠长的剑吟,横掠而去!

    那狰狞的黑气却偏在此时沸腾一般翻涌!

    在这三道悍然攻来临之前,原本大团的黑气竟在此时骤然一裂,分化成千千万万道!

    如云霞,如水柱,如珠串!

    天地间一声愤怒的嘶吼!

    在这电光石火危急之间,宝印法王竟将自己此刻的本体化作千万,溢散逃窜而出,化作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径直向着废墟上空的寂耶而去!

    “轰!”

    三道强劲的攻击几乎同时到来,却也同时落空,竟在虚空中撞到了一起,狂乱地泯灭!

    天际,只有那一片黑云。

    疾风呼啸,危险已然来临!

    可这时候的寂耶,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祂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这早已不是宝印法王的“宝印法王”,凝视着祂本不该属于此界的身体,只想起了自己,寂耶与伽蓝诞生于这人世间的始末。

    祂们是这世间近乎于悖论的荒谬存在。

    世人渴求救赎,渴望得到解脱,所以信仰神明;而神明却并不能为他们带来救赎与解脱。

    也许救得了一个,但救不了所有。

    世人空将渺茫又殷切的希望寄存于本不存在于世间的神明身上,硬生生造就了神明,却从此失却自救之力。

    天地间,神明本不该存在!

    也许,愿望的最初,便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在席卷而来的狰狞黑云中,祂头上戴着那一束蓝翠雀,任由半白半蓝的衣袍鼓荡,终于还是轻轻地微笑起来,举重若轻般,寻寻常常,一掌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