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看起来孱弱的一掌, 甚至只是站在这虚空中随意推出的一掌, 可掌力落时, 却磅礴而凶狠,不从宝印法王面前来,而是从他头顶高空中来!
恍如九天坠落的瀑流!
无形无影, 速度却快到肉眼难辨,宝印法王根本来不及从错愕中反应过来, 便已经被这重压如山海般的一掌拍下!
他分裂自身之后化作的黑云, 是何其广阔的一片?可在这一刹那竟无一丝一毫能遁逃出这一掌的范围。
有多少便被拍中多少!
寂耶所立之处本就是那一片废墟上空, 宝印向祂扑来时也正好在此处,顷刻间一掌将其拍落, 便是正正好将其拍进了湖底这一片废墟中!
然而诡异的是,宝印法王化身的这一片黑云被死死压下来后, 撞击在这深坑之中,竟然没溅起半分尘土, 更没有砸毁任何一片废墟。
就好像他本身的存在就是虚无一般。
掌力虽厚, 可落到坑底时力量便消散一空, 那无尽的黑云不过匍匐在坑底刹那,就立刻扭曲聚集了起来, 竟然一转头,再次向站在高空中的寂耶冲去!
这样的情形大大出乎了众人的预料,曲正风、雪浪禅师并空行母央金都在这一刻皱紧的眉头, 只觉虽能清楚地看见圣子寂耶立在原地, 却根本感受不到祂的存在, 更不用说看透爱祂的修为。
好像祂是一个他们触不到的存在。
然而下方的宝印法王似乎更为难缠,仿佛根本没受到寂耶方才那一掌所伤,完全是以十倍百倍的凶戾,变本加厉地从低处向寂耶席卷而去!
这一瞬间空行母央金的瞳孔已然紧缩了起来,不妙的预感袭来,然而还未等她口中的惊呼窜出喉咙,场中异变已生!
面对着从湖底废墟中卷土重来的宝印法王,寂耶人在半空中,竟是动也不动一下,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一般。
浓厚狰狞的黑云眼见着便要冲上来!
这一刻,整座废墟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湖底倾颓的庙宇,残破的雕像,森然的白骨,竟齐齐一颤!
下一刻,天地间,山呼海啸之声顿起!
圣山脚下的人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凌立于虚空的圣子;圣山之巅的众人身在高处,却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哪里是什么山呼海啸?
分明是圣湖湖底废墟里那数不尽的白骨骷髅颤巍巍站了起来,空洞的眼眶望向高空,只留下两排牙齿的嘴大张着,竟然发出了愤怒的哀声!
它们的身上竟好像残留有生前的意志,就像是在成百上千年的沉睡中苏醒,睁开眼来便看见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那是一种死亡也无法带走的怨气!
那是一种轮回也无法消解的仇恨!
看似沛然难当的那一团黑云,在这戾气横生的啸声中竟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击,原本悍然的席卷之势竟为之一阻!
冥冥中好似有什么无形之物将他牵绊!
隐约的湖水微澜之声,从这已经没有湖水的废墟中响起,霎时间竟有一道丝绸一般湖蓝的波光自湖底腾起,水气一样迅速漫上来,将那一团黑云封锁!
“砰!”
半空中陡然一声恐怖的撞响!
宝印法王化身的这一团黑云根本连闪避都来不及,便猝然撞在了那看似柔软的波光上,竟像是撞在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之上!
原本好不容易重新聚集成一团的黑云,在这恐怖的一撞之下,竟像是脆弱的流水一般崩散!
宝印法王顿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
就像是曾高踞于九天之上的神祇忽然堕入了凡尘一般,在他控制不住自己崩散坠落的同时,湖底废墟中那数不清的骷髅便扑了上来,空洞洞的瞳孔里生出森白怨恨的灵光,疯狂地啃咬着那一团团黑气!
皎月照耀之下,原本净土一般的雪域,俨然已化作一片凶杀的鬼域!
便是曲正风等人见了都不由心惊!
唯有雪浪禅师,惊色之后隐约看出了几分深浅,只轻叹一声,悲悯地合十。
宝印法王自命已经借来高高在上的荒古神祇之力,何曾料到竟会陷入眼下这般的困境?
他疯了一般集聚力量往外奔突!
可无论如何,圣湖废墟之上这一层看似柔和脆弱的波光,始终阻拦着他,严严实实,不留丝毫缝隙!
圣湖伽蓝,雪域圣山,天上的湖泊!
如今的寂耶已经与伽蓝融为一体,力量的暴增又何止成倍以计?往昔伽蓝能调用的力量,如今的祂自然也能调用。
所以祂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慌乱,对眼下的局面更无半点震惊,只是在对方奈何不了他的这一刻,放远了目光,向不远处那依旧源源不断往外冒出黑气的深坑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夜风呼啸。
巨大的湖底一片狼藉。
宝印法王在多次冲撞突出无果之后,已然发现了这一层波光的玄机。
按理说他借来荒古神祇之力后,将自己的神魂彻底与这一股力量相融,便与这一团团黑气一般化作不死不灭、无形无影的虚无存在,可这一层波光依旧能阻拦他!
与此同时,远处阵法中的力量却还能源源不断注入。
也就是说这一层波光并没有厉害到能隔断荒古神祇之力,只不过是恰恰好限制了他的行动!
纵使神魂与神祇之力相融,可神魂本身并未真正陨灭,这一层波光真正囚禁的便是他的神魂!
只因成百上千年来,这湖底已积攒了无尽的阴灵怨气!
而他是为它们生前所惧、死后所恨的罪魁,在圣子寂耶的引导催持之下,连那恐怖都化作刻骨的恨意,促使着它们在死前那一线执念的引导下,更疯狂地报复!
宝印法王很快就尝到了痛苦,庞大的神魂散在每一团黑气中,同时遭受着整座废墟内的恨意噬咬!
万蚁噬心不过如此!
他如困兽一般在那湖蓝的波光下挣扎,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重新聚集成原本的人形,由是越痛越怒,越怒越痛!
惊怒交加之下,便只好孤注一掷。
寂耶既封他去路,将他困锁于此,他便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击!非要冲破这囚笼不可!
一念闪过的瞬间,他竟放弃了再与这湖底数不尽的骷髅争斗!
任由它们噬咬!
任由它们攻击!
这一刻宝印法王只将自己全副的神魂力量,都集中在那黑龙一般横越过虚空而来的黑气之上!它穿透了寂耶布下的波光囚笼,从另一头深坑的阵法之中飞腾而来,将他与那一座阵法连接到一起,源源不断地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空间中,输送力量!
“神祇——”
废墟之中,响起他嘶哑的呼唤!
仿佛是感应到他这一刻的虔诚,那不远处的深坑下,竟陡然炸开了一团璀璨的金芒,从坑底直冒出地面!
如龙的黑气瞬间汹涌!
气柱更为粗壮,颜色也更为深暗!
奔腾而起从这雪域的上空驰过时,简直遮蔽了天上的月光,让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湖底废墟纵有数不尽的骷髅,力量也终究有限,加之宝印法王神魂有神祇之力相护,藏有凶险恨意的噬咬虽能令其痛苦,可对于宝印法王本身力量的减损却十分有限,顶多与先才神祇之力的补给速度等同。
可眼下神祇之力陡增!
补给的速度远超过噬咬的速度,那先前撞碎崩散的黑云便猛地暴涨起来!就像是迅速吹鼓起来的囊袋一般,疯狂地膨胀,竟逐渐覆盖了大片的废墟!
疯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宝印法王已经被逼疯了!
这分明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术!
来自荒古的神祇之力何等浩瀚?宝印法王本身再如何强大,也不过就是修士中的有界罢了,如何能与神祇相比!
小小杯盏怎能容纳沧海之水?
硬要容纳,硬要吸收,轻则神魂受损,重则形神俱灭!
他这明显是为了冲破寂耶设下的屏障,铤而走险!
当然效果也是极为明显的。
几乎在那黑龙似的神祇之力成倍无视圣湖波光所形成的囚笼向宝印法王注入的同时,寂耶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在他注视之下,被困于湖底废墟内的宝印法王“真身”已然迅速暴涨了数倍!
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暴戾!
先前还能阻拦他的无数骷髅与湖底禁锢之力,在这样强悍无匹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宝印法王只觉得自己整个神魂都被涨满,疯狂地朝着周遭扩张,填满这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又向着那波光凝成的阵法露出自己的獠牙,开始了凶狠的撕扯!
他可拥有神祇之力作为后盾!
即便这寂耶是雪域住民愿力下孕育的神明,又怎能与荒古的神祇相比?
头顶这阻拦他的波光,迟早会在他凶猛的攻击下碎裂!
就像是撑破一层脆弱的薄膜一般!
不断地吸收,不断地膨胀、扩张……
隐隐然之间,宝印法王已经能感觉到这一层禁锢已经到达了寂耶所能承受的极限!
只差那么一丝,就能彻底将其毁灭!
他因承受神祇之力而痛苦万分的神魂深处,终于出现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喜意,这种胜券在握、反败为胜就在前方的感觉,让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
更渴求、更迅速地融取力量!
然而有的结局早已经注定,最后的那一线,往往是横亘在成败与生死之间的天堑!
就差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片刻的功夫!
原本源源不断向他输送的神祇之力,竟然在这最关键的千钧一发之际断了!
第一时间出现在宝印法王神魂中的反应是愕然,下一瞬便陡然想起了某一个被先前的自己随随便便松手放过了的细节!
那个去往了深坑的女修……
不,不!!!
宝印法王的愕然,在意识到这个细节的瞬间,变成了几乎能让他魂飞魄散的惊恐!
“轰隆”一声炸响,并没有十分暴烈,更因为从地底深处传来,透出一种压抑的沉闷。
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人心上。
所有人灵识感应范围内,竟然爆出了一股诡异而惊人的波动!
没有人能形容它到底源起何方,又分属何类,一时觉得从另一片更遥远的空间传来,一时又觉得它如泛泛的波涛冲刷着他们的灵识……
似真,似幻!
众人还来不及分辨更多,这一股波动便陡然扩大了,随即便见一道缠绕着金芒的紫电从那深坑的底部窜出!
不是先前在这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消无了踪迹的见愁,又是何人?!
她身形才一出现在半空中,整座山体便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更为剧烈起来!
先前突然静止的金光陡然从坑底喷涌而出!
璀璨到极致,便是灭亡!
无尽的金色印符混在这喷涌而出的金芒中,散向为阴云笼罩的夜空,竟然像是洒下了大把大把的星辰!
最炽烈的喷涌,直到枯竭,直到那坑底的阵法不留半点痕迹!
在天际这一条新成的银河之下,见愁的双目依旧沾染血色,模糊无光,难以视物,臻至极致的衍算更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此刻看上去,一张脸白得像是纸,好似随时都会从半空中坠落!
可即便虚弱至此,她依旧牢牢地拎着已经吓傻的了空。
风雷翼的光芒已经暗淡,右手持握着的燃灯剑却锋锐如旧!
宝印法王在看见她身化的那一道紫电穿破夜空时,便已经满心功亏一篑的绝望与暴怒。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女修到底是如何破解了阵法!
那分明是遗留自荒古的阵法,是属于神祇的阵法!见愁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破,如何能解!
“吼——”
那只差一线就能破出禁锢的磅礴黑云,在这一刻彻底泯灭了属于人的理智,发出了一声怒狂的嘶吼!
然而寂耶只是垂悯地看了一眼。
很快,目光便隔着这星辉洒满的虚空,遥遥递向了见愁,一如二十年前初见一般,有着十足的熟稔与善意。
这一刻,她掌中的燃灯剑忽然剑光摇曳。
像是风中的一粒火。
“请借燃灯一用。”
好似早料到她能破解这阵法一般,祂没有半分的惊讶,只是呢喃一般向她道了一声。
于是原本在她掌中的燃灯剑,竟像是受到了什么呼唤一般,自动从她掌中脱出,向祂飞去,落在了祂掌中!
此剑虽从崖山武库而出,可从真正得到它的那一刻起,见愁便清楚地知道此剑与佛门有着难解的渊源。
是禅宗故剑。
只是她没想到它竟会这般轻而易举地从她掌中飞去,又在落于寂耶掌中的刹那,焰光尽放,燃灯她所见过的那一座古拙的灯盏!
这一瞬间,下方废墟中困锁不得出的宝印法王,竟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竟然颤抖了起来!
濒死的绝境,让他更为疯狂!
让凭借着那几乎要撑裂他神魂的神祇之力,摆脱了骷髅的噬咬,却无法挣脱寂耶为他设下的囚笼,更无法摆脱那牢牢将他攥住的恐惧!
天地间的声音,忽然变得纯净而清晰。
人声。
水声。
风声。
还有那忽然响彻的、肃穆而亘古的吟唱:“皇天在上,后土于下,鉴者印之,善恶智愚,大千众生,悉从吾令!”
皇天鉴, 后土印, 众生令!
寂耶那吟诵的声音, 带着一种与天地相应和的悠长古韵,在群峰雪岭间绵延,在千沟万壑中回荡!
整个雪域, 都是祂的疆土!
燃灯剑在祂掌中化作古拙的灯盏,一重一重雕刻的莲瓣围绕在外, 内中却缺了灯芯, 底部一枚金色的“卍”字印悄然旋转, 带出无穷的禅意。
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跃出,竟散向四方。
寂耶低垂的眉眼间, 忽然就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怅然与悲悯,也不知怅悲的到底是这世间愚昧的众生, 还是这诞生于愚昧之中的自己。
燃灯剑乃是见愁滴血认主之剑,与她有心神上的联系, 外人本不该有能力动用此剑之威能, 更不用说如此轻而易举令其化形了。
此刻剑虽在寂耶之手, 可她依旧能清晰感受其变化。
那是一种与自己持剑截然不同的感觉……
更强大。
更自如。
简直如臂使指,顷刻间的变化, 都带着行云流水的顺畅,更有一种万千迷障都堪破的通明。
见愁一下变得不明白。
她知道天地人三印,也知道它们对应的分别是皇天鉴、后土印和众生令, 皇天鉴乃是中域至宝, 由昆吾崖山轮流掌管, 但唯有扶道山人通晓驱使之法;后土印流落佛门,辗转为新密掌控,成为了宝印法王往日最大的依凭;至于众生令……
世人皆传,众生令遗落南域,至今无踪。
可为什么,这一刻的雪域圣子寂耶,竟持握着这一盏燃灯剑所化作的灯盏,吟诵出众生令语?
见愁只感觉一阵迷雾涌来,不得其解。
另一头的空行母央金显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更不曾见识过众生令的威力,所以面上的神情与见愁一般谨慎且疑惑。
雪浪禅师就不一样了。
早在当初见愁从须弥芥子中脱出,客宿禅宗时,他就已经见过了她身边所佩的这一柄与佛门有莫大渊源的燃灯剑,自也知道与此剑有关的一些公案典故,所以此刻只平静地看着。
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刻曲正风面上的神情,与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同!
远远注视着寂耶,他眸底竟是璀璨的光华!
若此刻见愁回头来看,便可轻而易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种知悉一切、 成竹在胸的玄机……
寂耶虚浮于半空之中,蓝翠雀的香息幽微,燃灯剑那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奔向远方,落入雪域每一个角落!
于是这一刻,天地间骤现出无尽潮水一般的声响!
那竟然是无数的人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清脆有浑厚,有的颤抖而惶恐,有的坚毅而愤怒……
无数的声音,顷刻间交织在一起!
此时此地所有眼见这一幕的人,全都能听见这声响,他们虽无法听清每个人具体都在说些什么,可却能清晰地从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黎明前的夜幕下,所有人都在一种阒然的静默间,然而天与地的夹缝里,尽是他们的声音!
“圣子解救吾等……”
“佛主庇佑!”
“崖山,吾魂……”
“贫僧不会佛法。”
“救我,救救我!”
“我道,人道……”
……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不是口中语,而是心底言!
这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落下,映照出的竟不是凡俗世间任何一点虚假的言语,而是所有人潜藏于内最深、最久也或许是最不为人知的心声!
在这心声交织的刹那,千千万万光点同时亮起!
从四面八方,从这雪域的每一个角落,从活人的身上,从死人的身上,甚至从山脚下那禅宗、星海、崖山等外来修士的眉心里!
天际崩散阵法而成的星河暗了,地上无尽心焰点燃的星河亮了……
原本澄澈空明的雪域,在这星点似的火焰亮起的刹那,竟沾染上一点本似不该有的红尘烟火气。
俗世的画卷,忽在每个人心底铺展开来。
是雪满庭院,孤盏夜照;是笑靥如花,红烛高烧;是寒雨连江,船荡渔火;是哀哀病榻,微焰如豆;是薄暮冥冥,炊烟笼罩;是枯坐佛前,老僧青灯……
凡人,修士!
愚人,智者!
庸人,圣人!
不管是孱弱还是强悍,不管是蠢笨还是聪颖,不管是碌碌无为还是握有至理,在这一刻,都被冠以同样的名字,都立在这天与地的夹缝之间,都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寂耶将这无穷的声响听在耳中,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当初庙宇刚建成的时候,那跪拜于面目模糊的雕像前,虔诚许愿的一张又一张面孔……
古拙灯盏在手,祂只向天地间一点!
无尽的弱火焰光,都在这一刹那向祂指尖汇聚,就像是磅礴的星河汇成了细细的一道,凝成了小小的一点,而后轻轻坠落!
分明是一朵火焰,可坠落时却像是一滴净水……
无数嘈杂的心声灭了。
在那一滴火落进燃灯剑灯盏内的瞬间,静默的天地间好像有“滴答”地一声响,下一刻便听得“嗤”地一下,尺高的灯盏内,火焰忽然就亮了起来。
依旧不见灯芯。
灯焰却很明亮。
是无由之焰,是无根之火,是所有人的心焰,点燃的心灯!
分明是这样小小的一盏,分明是这样细细的一点,可在它燃起的瞬间,却好像一下照亮了这满布着尘垢的俗世,点燃了这填满脏污的黑夜!
于是见愁心底的声音,与寂耶再一次响起的怅然吟诵,叠在了一起——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圆满报身……”
“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燃灯剑,燃灯盏。
第一重是红尘境,燃世间凡火为焰;
第二重是灰烬境,燃世人心火为焰;
第三重是照渡境,燃灯照此世,为迷途者除暗,为痴顽人灭愚,照见人心之所向,渡世人过歧路,出苦海!
燃灯剑不是众生令,可当没有灯芯的无根之焰燃起,它便可直指人心,号令众生!
这是见愁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此剑的威力,也是她第一次,对所谓的“照渡”二字,生出触及心灵的感悟。
寂耶驱使着燃灯,燃灯连系她心神。
灯火亮时,她便好似与灯盏、与寂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同在一体的交感,能清晰地体味寂耶的心境,也能完整感受灯盏内那火焰每一次的跳动……
“寂耶!寂耶——”
绝望的嘶吼在祂脚下的废墟里回荡,早已经没了先前的耀武扬威,只有那不断加深的恐惧!
燃灯盏亮的瞬间,宝印法王身上便出现了变化。
也不知是因为这灯盏的照耀,还是因为自身的恐惧,那原本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神祇之力,竟然疯狂地蠕动了起来,好似忌惮极了那灯盏放出的光亮,要从宝印法王神魂的控制中脱逃!
像是阴暗巢穴里,忽被光明照见的虫蚁!
先前他铤而走险时吸纳的神祇之力何等磅礴?本就已经到了宝印法王所能控制的极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此刻一旦开始溢散奔逃,哪里又是他所能阻止!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长空!
宝印法王先前融入神祇之力的神魂,在这一刻毫无反抗之力,被无情地析出,重新凝聚成它原本的模样。
一枚,脆弱的元婴!
逃!
逃!
逃!
惨叫声中,不管是宝印法王那面露惊恐与绝望之色的元婴,还是那已然无主却犹似留存有自身意志的神祇之力,在这样的一刻,都只有“逃”之一字,“逃”之一途!
宝印法王的元婴自毁一般,爆炸出它在有界之境最强悍的力量,向废墟的地底冲去!
神祇之力却在转瞬间化作无数头黑龙,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一重仅能禁锢人的圣湖波光,朝四面的苍穹奔逃!
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寂耶如湖水一般深蓝的瞳孔里,倒映着雪域上这最后的风云,那一点火光是这无边暗夜里唯一的一抹亮。
祂只垂眸,向这点火焰,轻轻一吹!
原本只在盏中燃烧的一星弱火,霎时间燎原!无尽磅礴的莲火如天河倾倒一般,从盏中向那恢弘古旧的废墟流泻,光芒万丈!
祂是将这小小的一朵焰火, 吹成了一片铺展的天瀑!
去势实在迅疾!
只那样短暂的一刹, 便如先前圣湖的湖水一般, 覆满湖底,淹没掉整座废墟,也将才一头扎入那湖底的宝印法王元婴吞没!
就连先前那无视凡俗世间一切禁制与攻击的神祇之力, 也难逃一劫!
火坠如雨!
根本没容它们遁逃出去很远,所有莲火便猛地一涨, 像是有灵性一般化作燃烧的雀鸟, 将它们捕捉!
天地间没有惨叫, 静寂无比,又好像充斥满惨叫, 一片喧嚣!
宝印法王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
他出身佛门, 声名鼎盛时完全不输给上古今古之交那所谓的三位大能,只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升了, 自己却寸步难进, 长长久久地困顿在了有界之境, 摸不到飞升的大门!
他寻诸人、寻诸天、寻诸仙佛,都未能为自己化解这困境半分, 于是才在机缘巧合之下,从近乎失传的古籍中寻来与神祇有关的只言片语,引领祂降临此界, 为自己指引迷途!
明明是无限的光明……
明明是通天的坦途!
怎么会, 怎么能, 怎么就成了这样?
被那一团莲火包裹的瞬间,他心内还有满腔未酬的壮志,未尽的雄心……
可都在这一刻,尽了。
也烬了。
本就是精纯灵力与神魂一道构筑的元婴,连自爆这种报复性的举动都来不及做出,便被烧成了一片虚无。
这莲火没有灼人高温,只有最纯粹的心意。
人心不论善恶,集聚到一定的程度,便能凭空造就出神明与妖魔,要毁灭一介本就在众生之中的修士,何其简单?
它们是这世间最脆弱也最强大的力量,有时击溃你一切面对生活的勇气,有时又孕育你于逆境中生长的强韧……
玩弄人心者,终为人心所焚。
连带着他费尽心血召唤自荒古的神祇之力,也几乎同时步了他的后尘,被那无数莲火化作的鸟雀扑中,无声地嘶吼着,痛苦地翻滚着,与这一片莲火一道,泯灭在无垠的虚空中!
当最后一缕黑气在天际溢散消无,黑夜便悄然终结。最后一朵莲火飞向了东方,在熄灭前点燃了静寂的黎明,烧出一片微红的天光,照亮了这一夜血腥洗礼后的雪域高原!
兀耸的圣山,像是披着盖头的新娘。
周遭绵延的雪峰,勾勒出这一片世外净土最深刻的脉络,静立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向天无语。
雪浪禅师与小慧僧了空,一者出于悲悯,一者心怀戚戚,皆在此刻合十低叹,轻轻宣一声佛号;
空行母央金却是望着那喷薄而出的天光,含泪而笑;
曲正风亦按剑而立,无法将目光从那燃灯剑盏之上移开;
见愁则少见地觉出了几分眩晕,整个人险些站不住了,可身子晃了晃,又在地上立稳。
一夜的杀戮,已悄然过去。
圣殿倾覆!
宝印法王、宝瓶法王于此役之中殒身,整个新密的力量都在太阳升起的这一个刹那,覆灭一空!
圣山脚下,满是交战留下的痕迹。
来自禅宗、星海与崖山的修士,聚集在那枯树林边,只为圣子寂耶方才那举重若轻的术法所爆发的威力而震惊。
坛城内外却都是普通的信众。
他们大多是收到圣殿的传召,自愿朝圣一般向圣山赶来,跪拜在圣殿之下,成为圣祭阵法的一部分。
被抓来的那些则困在山腰的深坑里。
先前宝印法王所催动主持的圣祭阵法是何等强大?完全是强行抽取着每一名信众身上的精魄之力,献给另一座阵法所连通着的神祇,寻常人哪里能承受这样的折磨?
沉浸于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一切结束,便生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甚至不大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为了一腔信仰来到此处。
可为什么……
睁开眼回过神来看时,身边竟有不少零落的尸首,像是风干了一样,蜷缩在人群中,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悚然与恐惧!
他们看着尸首,看着同伴,看着远处的陌生人,也看着圣山高处的那一抹半蓝半白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圣子,他们的神明!
于是怔忡片刻后,还侥幸存活下来的信众们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觉得是圣子带领他们度过了这一次的危难,齐齐地伏首跪拜起来……
“佛主保佑!”
“圣子庇佑,圣子庇佑……”
“我佛垂怜……”
“真的显圣了,真的显圣了!”
……
圣山之下,顿时跪倒了一片。
然而高处立着的寂耶,站在这难得的朝阳旭日下,注视着这匍匐在祂脚下的疾苦众生,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的笑意。
灯盏内的火已尽了,恢复成那古拙石质的模样。
这一刻,在祂心底升起的,是比这疾苦众生更大的茫然,更深的怅惘……
祂终是要迎接自己为自己设好的宿命。
既然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误,便让它在合适的时候走向终结,即便它来源于最美好的初衷。
可错,便是错。
“不必跪我。”
寂耶站在这雪域的最高处俯视着他们,终于对这一群用愿力孕育了祂的信众,说出了千百年来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天地本无神明,至理只存心中。”
天地本无神明,至理只存心中!
原本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可当它从这一座为雪域人仰望了上千年的圣山高处传来时,便拥有了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只因为,说出这话的,是他们的神明!
神明说,天地间本无神明!
这一刻简直像是洪钟在众人耳旁敲响,如巨浪一般涤荡在每个人心底,顷刻间摧毁了过往一切的信仰!
无数人露出了不能接受的神情。
然而寂耶已经不再看他们一眼,而是转过了身来,隔着一片狼藉的冰原,看向另一头面色苍白也同样注视着祂的见愁。
持握着灯盏的五指,轻轻一松,那灯盏便像是终于感应到它原主人的心绪一般,泛着淡淡的光,从祂的手里,飞向见愁。
见愁自然地抬手,那灯盏便落入她掌中。
冰冷,没有半点余温。
目光与目光相接,她却看不清祂的模样,整个世界在她眼底都是一层深暗的红。
但她能感觉到祂。
感觉到祂善意的目光,忧郁的神情,还有唇畔忽然荡开的笑……
无需更多的言语,她已然明了了一切,也彻底明白了八十一年前在极域所闻那一句预言的真意……
寂耶问她:“见愁道友,你相信神明吗?”
见愁沉默良久,回答祂:“不信。”
于是寂耶一下笑出声来。
那是畅快的笑,洒然的笑,也是这雪域劫波后,最温柔的笑……
祂原本少年般挺拔的躯壳,在她平静而笃定的“不信”两字落下时,变得僵硬苍白。
凝在衣袍上那丝缎一般的湖蓝也开始剥离……
甚至连祂在所有世人眼底最完美无缺的面容与五官,都模糊成了一片!
“轰隆”一声巨响!
澄澈净蓝的圣湖,从祂身上坠落!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如跌落九天一般,重新砸进了干涸的湖底,将那恢弘如镜像一般的废墟淹没!
众人的眼中,举手投足间可毁天灭地的神明,圣子寂耶,竟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线条简单而粗陋的雕像!
没有形神。
更没有五官。
是祂现于这世间,最原始、最本初的模样!
见愁看不见这样的变化,也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然而初现在她感知中的,却都是熟悉的存在……
像是一场幻梦。
她感觉当日圣湖畔初见的少年在向她微笑,月夜下将圣湖披在身上的女子在对她颔首。
可风一吹,幻梦便如消融的冰雪一般,散了。
他散了。
她也散了。
有形的雕像霎时崩碎,化作万千飞洒的灵光。天地间,只落下那雕像眼底滑坠的一滴泪,“答”地一声点在她灯盏正中,燃起一豆冰雪似的焰光……
众生有泪。
圣子寂耶,生于众生之中,也不过是众生之一。众生有心声,有心火……
祂也有。
见愁同样看不见祂陨灭时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天地间少了属于祂的那一股独特的气息。
然而冥冥中,又好似传来一声问:
两面之缘,可能算是你的朋友?
于是她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怆然,喃喃地答道:“算的……”
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友,全我涅槃。
原来……
祂要全的并非是祂的涅槃,而是要渡这雪域上愚顽众生进一场涅槃!让这一片净土,在毁灭中新生。
明光下,澄蓝的圣湖里倒映着净蓝苍穹。
微风吹皱湖面,恢弘的废墟瞬间湮灭,天地间仿佛传来那无尽岁月里,谁的欢声笑语,被湖水的波涛卷着,回荡不休。
无主的蓝翠雀飘飘荡荡,跌落湖畔,依旧鲜妍。
“宝印陨落, 雪域坏了……”
永远昏黄的天空里, 没有日月。微茫的天光也照不透巍峨的秦广王殿。顺着殿后深长的甬道台阶, 看上去老迈的宋帝王,一步步走向的台阶,穿过一道传送阵, 来到这八方城中最深处,也是这偌大极域最重要的八方城的中心, 将这个着实不算好的消息, 告知了前方伫立着的那人。
眼前是一片深广的水域, 一条黑石砌成的长道不多不少,高出水面一尺一寸, 一直延伸到水域的中心。
秦广王便负手立在长道的尽头。
他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宋帝王的到来,也或许是不在意, 眼下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注视着浮在眼前水面虚空之上的东西。
那是一柄丈高的巨斧。
长长的斧柄与大得夸张的斧面上, 爬着一片片深红的锈迹, 竟都是熔铸在这斧身上狰狞的万鬼图纹。
斧脊上残缺着一块圆珠形的凹槽, 似乎原本应该镶嵌着什么。
此刻周遭深暗的水域中,荡漾着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从周围的一圈向中心汇聚,拢成一个圆点之后,便奇诡地往上涌去, 竟将这深黑的巨斧包裹于其中。
水在旋转。
斧也在旋转。
八方阎殿所有阎君与判官都知道, 这一片水域便是大名鼎鼎的转生池, 而悬浮于池水上的巨斧,则是八十余载前神秘破界坠入极域、劈在了鬼门关上的鬼斧!
张汤在秦广王身后,也站得久了。
如今褪去了人间孤岛那一身冷肃官服的他,换上了八方城第一阎殿紫黑的大判官服制,眉眼里一股漠然的寡淡刻薄。
听见宋帝王走过来说话,他也只是立着,没有接话。
宋帝王眼底便掠过一丝不悦,只是不知到底是针对张汤,还是针对那充耳不闻的秦广王了。
他眉头微皱,等半天不闻回答,又开了口。
“十九洲先下手为强,同时发兵两路,拔了雪域,东极鬼门也已告急。若被他们同时突入,便会是我极域腹背受敌!不知,秦广王殿下如何决断?”
先前立着没动的秦广王,在听得这一声明确的提问之后,终于还是动了动,但目光依旧未从鬼斧之上移开,只是摆了摆手,吩咐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十九洲抢在我等动手之前动手,本该是意料中事,无甚可意外之处。张汤,传令鬼王一族,将原本派向雪域的鬼兵撤回,屯兵鬼门关内。”
“是。”
张汤听见“鬼王一族”与“屯兵鬼门关”时,染着几许霜冷之色的眉梢便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但他并未表达任何异议,领命去了。
沉稳的脚步,没有留下半点声响。
外头极域的天空,依旧昏黄的一片,万里恶土广阔,黄泉水呼啸而过。
而鬼门关,还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那里是很久很久以前,九头鸟溯游沿九头江而上,载鬼而归的终点。
东面不远,便是阴阳交汇的大门——
东极鬼门!
十九洲那一侧的海岛大桃树上,那无尽的鬼面已经在众多修士悍然的攻击下消无一空,右面粗壮横斜的树杈上,出现了一座灰色的圆形旋涡。
空间波动隐隐散发出来。
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通向极域真正的“鬼门”了!
十九洲上诸多门派、诸多势力,大半的大能修士都聚集在了此处,横虚真人持着拂尘,扶道山人杵着九节竹,依旧站在最前方,也站在这最接近鬼门的位置。
在这东极之地,日出极早。
灿烂的朝霞在海面上铺平,荡漾出万丈的波光。
他们灵识覆盖的范围极广,几乎是在最北雪域圣山上属于宝印法王的那一道气息消无之时,他们就已经清楚地察觉到了。
“奇袭已成。真不愧是崖山昔日新辈的最强者与如今新辈的最强者……”
横虚真人的面上没有半点惊讶,好似早就料到。
“要恭喜扶道兄了!”
“一个是不识好歹的叛徒,一个是半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的逆徒,有什么可恭喜的?虚伪!”扶道山人冷哼了一声,一身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开口却是半点也不给横虚留面子,接着便一指那已经被打开的旋涡,道,“鬼门已开,他们在雪域处理好后续事宜,该跟来的自会跟来。我等还是抓紧时间,打入极域。山人我便辛苦一回,为你们头前开道了!”
话音刚落,还不待旁人表露出什么不同的意见,他竟已经倏忽消失在了先前立足的礁石之上,化作一道澄蓝的光,直接投入了旋涡!
众人齐齐一惊。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旋涡的背后有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准备,焉知贸然进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横虚真人看着,便叹了一口气。
只是抬眸注视那旋涡时,眼底却掠过了几分晦暗的深思,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摆手,对众人一个示意,便紧随扶道山人之后,投入了旋涡!
阴阳两界的界线,在时隔十一甲子之后,终于再一次被打破……
战事将起!
在这样明亮的一个早晨,在十九洲的东极,在冰封的雪域!
圣子寂耶,从何处来,化往何处去,彻底地消逝在了这一片天地间。
信众们失了魂魄一样茫然。
就连在过去一夜里目睹了这短暂血腥一役的修士们,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怅惘。
唯有曲正风,半点情绪都没外露。
在圣子寂耶消失之后,他只将手掌一翻,掌心向下,竟在这片刻间催动了一道玄奥的道印。
下一刻,大地便震颤起来。
一重重黑影自雪域冻土下冒出,竟然在他掌心汇聚,不一时间就凝结成了一枚纯黑的八角方印!
看那形态,分明就是先前宝印法王所催动的后土印!
手掌再轻轻一翻,整方印便已收成他掌心里一枚墨色的印符。
这一手可着实有些惊人,然而在场之人,包括见愁在内,也不过都是看着。
了空更是没有转头看一眼。
他只是凝望着那一片已经恢复的圣湖,怀着满心的迷惑与不明,低语了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
站在他近处的见愁听了个清楚。
她的眼睛依旧不大好,只藏起了心底那一股怆然,平静回道:“因为祂知道,自己不该存在。”
如此罢了。
“阿弥陀佛……”
雪浪禅师显然也是看出了其中关窍的,慈悲地念了一声,眉眼间是一片平和之色,只转过身来,向见愁与曲正风合十一礼。
“如今雪域事毕,不知二位施主有何打算?”
“雪域局面方定,大事已矣,小事琐碎,更因新密与极域借由轮回联系,想来佛门中事,我等外人不便插手。”
见愁还未开口,曲正风已一笑,抢在前头回答。
“所以曲某想,佛门事佛门毕,我与见愁道友,便失礼先走一步。”
说的是“先走一步”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而不是明确地告知他们是要返回星海,去往此刻战火已点燃的东极鬼门……
雪浪禅师心思何等剔透之人?
只从这一点不起眼的小小细节,已窥知恐怕他们是另有打算,再念及十一甲子前佛门与崖山间的龃龉,倒不好过问更多,便颔首道:“既如此,贫僧等自当尽快将此间事处理妥当,以期早日与二位聚首极域了。”
“有劳禅师了。”曲正风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转头便向见愁道,“见愁道友,那我们走吧。”
见愁顿时皱眉,隐约觉得他言行不很妥当,似乎另有用意,有心想问,可一念闪烁间,到底顾忌此地还有外人在场,没有开口。
燃灯莲盏在手,也不知为什么无法再化回剑形。
她暂不去研究当中有什么变化,只慎重地将其收起,便与曲正风一道,同其他人告别。
来时只有他二人同行,去时却带着崖山星海数百人。
见愁一路都没有说话。
他二人身份到底特殊,修为也更高一些,所以即便只是御器而行,也远远超出众人,将众人落在远处。
直到离开了雪域范围,越过了北域与中域交界处的断崖,见愁才开口问他:“剑皇陛下似乎另有打算?”
“打算是有一些的。”曲正风并不否认,脚踏海光剑负手而立,一派闲然,却道,“可我更好奇,那座阵法与荒古神祇有莫大的关联,见愁道友是用什么法子破解?”
深坑之下那凶险万分的经历,见愁半点也不想回忆,更懒得再提及,只皮笑肉不笑回他道:“我说用命,您信吗?”
“……”
目光落在她那一双虽消解了血色却隐约透出几分压抑死寂的眼眸上,曲正风凝视着她,到底还是慢慢皱了眉。
见愁虽知这一双眼必有几分不妥之处,此刻却不甚在意,只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绕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剑皇陛下到底有什么打算?”
“只不过是忽然想起见愁小师妹不久前的提议,忽然觉得回崖山看看也不错。”曲正风转眸看着前方渐渐熟悉起来的中域山水,面上却没了先前的笑意,淡淡道,“这一趟,不回明日星海,不去东极鬼门,我们去崖山。”
“崖山?”
在他们奇袭雪域的同时,十九洲便与极域开战,重启了阴阳界战,此刻正是开战的关键时刻,曲正风竟说要去崖山?见愁一惊之下,连他话中那刺耳的“小师妹”三个字都忽略了,深深地颦蹙了眉头。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曲正风回看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将目光投向缥缈的云端,只道,“万事俱备,只缺趁手的好剑。我便带你,去拔这一柄剑!”
剑!
见愁心头猛地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只是碍于眼伤, 仅能看见他一点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清。
崖山的叛徒,说要带她拔剑……
从明日星海一路带来也未曾解开的疑惑, 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冒了出来。从曲正风主动请缨要与她一道奇袭雪域,到雪域事毕后故意避开禅宗, 与她同行, 还说这一趟不去东极鬼门, 而是要回崖山。
这些已然很是可疑,更别说扶道山人的态度。
他虽然不靠谱, 可到底是说一不二的执法长老,可从头到尾对这件事, 看似是漠不关心,实则不插手不过问, 便等于默许!
阴阳界战重启, 崖山这些几乎要活成人精的长辈们, 当真没有点自己的心思和打算吗?
毕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般想着, 见愁竟未对曲正风这言语表达出什么异议,反倒是隐隐察觉到一点什么,平静道:“武库中多半是剑, 能拔剑固然好, 但若不能, 与其余的法器结缘,也未尝不可。如今倒是不执着于剑本身了。”
曲正风听了,却是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因为你拿不到它吗?”
它。
只这一个字,便让见愁忽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在偌大的崖山武库中,与她有几分关联,还能在此刻被曲正风提及的剑,除了那一柄之外,根本不作二选!
这时候,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先前曲正风说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竟无法接话。
曲正风只御剑向前,织金玄袍猎猎,淡淡道:“崖山门下,无剑怎能拔剑?”
见愁于是一下想起了旧日崖山,拔剑台上,四师弟沈咎一言不合向曲正风拔剑,然后被教训了个彻底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对崖山有了清晰的认知。
心潮竟变得有些难平起来,她御空行于他身旁,只道:“犹记得早年剑皇陛下还在崖山时,总是旁人向你拔剑,甚少有你向旁人拔剑的时候。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拔剑一派。未料如今,反倒对此如此重视了……”
旧事一旦提及,回忆便纷至沓来。
曲正风沉默了片刻,那往日清润儒雅的眉眼间,竟难得点缀出几分深沉锋锐的傲气。
“真拔剑时,谁将那‘拔剑’二字挂在嘴边?”
真正的拔剑派,从来都是只拔剑不说话的。
他不知见愁到底能听懂多少,又能悟到多少,看起来似乎也不关心她是怎样想的,说完这一句之后,便似乎没了谈兴,只御剑向前。
见愁难免皱眉。
只是她如今与曲正风的关系,到底有几分尴尬,就是还有话想说,此刻也不便说了,于是沉默下来,只向前赶路。
两人一道回了崖山。
跟随在他们之后的崖山、星海两拨修士虽都不明白怎么到了崖山之后不通过传送阵赶赴星海,可竟都保持了整齐的缄默,心有疑惑也不开口发问,只听从安排。
崖山修士自回崖山。
明日星海原本都是亡命之徒,只是如今阴阳界战重启,凡参战之修士皆是同道,也就没了原本的门户之间,纵使有再大的仇怨也放了下来,所以也受了见愁之邀,暂落在崖山歇脚。
数千丈高的孤峰,屹立在九头江畔。
千修冢在脚下一掠而过。
见愁与曲正风同时穿过了护山大阵,落在了灵照顶上。几乎在二人落地的瞬间,一道灰影便“嗖”地窜来,犹如疾电一般,落在了见愁肩头。
“呜呜,嗷呜呜呜!”
是熟悉的叫唤声。
见愁只觉得肩上一重,再一转头,就瞧见小貂欢快地叫了两声,把嘴一张,舌头一伸,就要凑上来舔她。
幸好她手快,直接一指头戳它头上,才连忙制止了它这眼见着就要涂她一身口水的行为。
小貂的尾巴顿时蔫蔫地搭了下来。
那软软胖胖的爪子却忿然挥舞了起来,向她控诉:“嗷嗷嗷嗷嗷嗷!”
“好了,别闹了,我还有事。”
好歹也算是养了它几十年了,见愁还能不知道它的德性吗?一听这叫声高亢的程度,就知道是在骂她了,她无奈地一笑,也不在意。
抬眸一看,异常长寿的大白鹅还在归鹤井里游着。
在它对着雪白羽毛的背上,小骨玉懒洋洋地瘫躺着,闭着眼,张着嘴,睡得正酣。
旭日天光一照,竟难得透出几分温情。
崖山这边早早就接到了见愁传来的消息,知道明日星海的修士也要进山门,所以见他们落下,并不惊讶。
只是人走上来的时候,却叫见愁吃了一惊。
因为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早先去了星海,此刻本应该与十九洲众修一道攻入极域的崖山长老戚伯远!
“大师姐,剑皇陛下。”
戚伯远生得一张外严肃的脸,乃是昔日与见愁有过些许交集的崖山弟子戚长风之父,修为已是出窍中期。
他来到二人面前,便拱手见了礼。
灵照顶周遭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更有山壁洞府内的崖山门下,察觉到了这数百修士归于崖山的动静,站出来看。
只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竟会看见曲正风。
那本该是他们最熟悉的一个人,一名崖山门下,此刻却挂着满脸浅淡的漠然,如一个规矩的外客般,站在见愁大师伯的身旁。
复杂。
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沧桑……
谁也无法形容这一刻心底的感受,就连已在崖山数百年的长老戚伯远也不例外,只是他修为深厚,人也严肃,所以很好地将这满心的复杂掩饰了下去罢了。
见愁看着他也还了一礼,只是念及他竟然在此这件事,不由皱了眉,疑虑道:“长老此时怎会还在山门中?”
“是扶道师叔和掌门让回来的,说是留个人照应后方,也防备有什么不时之需,只说大师姐若有吩咐,听从便是。”
显然,戚伯远也是有疑惑的。
在开战这种关键的时刻,不把人调上去,反而把人遣回来,着实令人费解。
见愁不听还好,一听便生出先前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越是这种时候,越能觉出背后有鬼。
但戚伯远这样说了,明显也不知道更多,所以她只续问道:“那不知如今东极鬼门是什么情况?”
“在大师姐这边对雪域发动奇袭的时候,横虚真人与扶道师叔便同时下令攻打东极鬼门,至天明时已强行打开鬼门。两个时辰前,由扶道师叔开路,先头修士已经进入鬼门。到眼下命牌皆完好无损,性命当无虞,只是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却因阴阳两界传讯暂时不便,不得而知了。”
戚伯远仔仔细细,如实以告。
这进度在意料之中,倒没什么好惊讶的,曲正风只是看了那高高的山壁一眼,浑然感觉不到周遭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般,神情淡淡。
见愁紧皱的眉头却未松开。
极域的凶险,她去过,知道,所以无法完全放心。
再听过眼下的大局之后,她又向戚伯远问了更多细碎的事情,不仅了解了东极鬼门的情况,更连眼下曲正风不在的明日星海的形势都了解了一遍,颇透出几分滴水不漏的架势。
末了,还叮嘱戚伯远关照关照客宿的星海修士。
戚伯远人一走,曲正风便笑:“星海之宰便同你站在一块儿,你却还要问星海的情况,倒真是不怕我心生猜忌。”
“我不问,你便不会心生猜忌了吗?”见愁回头看他,想起的却是在曲正风走后顺势暂代掌管了明日星海大局的昆吾横虚真人,意有所指道,“该猜忌的,无论如何都会猜忌,我又何必顾念旁人怎么想?”
“倒是终于有大师姐的样子了……”
曲正风望着她,看了片刻,眸底如海一般深邃,情绪却半分也未外泄,也听不出是赞还是讽,接着便收回了目光,竟重新化作一道流光,腾上半空,往东南而去。
半空中只留下他平静的声音:“走吧,取剑。”
看他的方向,见愁当然知道他是要去向何方,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数十里山川片刻即过。
见愁落脚在那高山上斜出的平台上时,曲正风已拔了海光剑一剑劈出,汹涌如浪潮一般的剑气震荡着这群山环抱的盆地,斩出一条巨大的裂缝,摇晃间巨大的石柱已然升起,撑起了崖山恢弘的武库。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她站在身后,只能看见曲正风的背影,还有那在风里飘荡的袍角,以及海光剑威重的剑影。
于是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慨叹:“这数十载间,我从未想过,竟能有与曲师兄一道站在此处、劈开武库的时候……”
这本该是多少藏了几分复杂的一句话, 岂料曲正风听后竟无半点别样的反应,只是收了剑,向武库中去,冷淡道:“我也未曾想过, 时隔八十余年,两度进入武库,见愁道友竟依旧不能将其带走, 可也称得上是废物一介了。”
“……”
她敬称他为“剑皇陛下”时, 他戏谑地称她为“小师妹”;如今她忆及旧事,改称一声“曲师兄”, 他却又生疏客气地称她“见愁道友”,还冷冷淡淡地提了“废物”二字。
当真不是个好懂的人。
往日崖山初见,这人给人的印象乃是温文尔雅, 为人似也和善, 处事周全妥帖,但后来变脸比翻书还快。
看起来无争的外表下, 是藏着事儿的。
见愁对他说不上喜欢, 也说不上厌恶, 即便现在被他这般明晃晃地讥讽一声“废物”, 心底也生不出几分波澜来。
她淡淡一笑, 回道:“自是难与剑皇陛下伏久飞高的心性相比的。”
早先的“曲师兄”与“小师妹”之称, 隐约将人带回昔年大家都还在崖山的时候, 然而在这一声同样生疏的“剑皇陛下”出口时, 一切又都回归到原样。
曲正风忽然就生出几许恍惚来。
只是崖山武库就在眼前, 开启的时间也有限,所以他并未恍惚多久,到底还是道一声“走吧 ”,先投身进了武库。
崖山武库,与昔年一般,冰雪覆盖。
高山与平地交错纵横,大部分的武器都被陈年的冰层覆盖,深黑的山岩也在冰层下露出模糊的轮廓。
断崖上也插着许多长剑,新旧不一。
见愁落在曲正风后面,跟着他进来,落下时一抬眼就瞧见了这广阔近乎无边的武库。
还有正东最远处伫立天际的那座山峰。
那是这武库中最高的一座冰峰,也是最险峻的一座冰峰,其本身的形态,就像是一柄利刃,从渺渺虚无的天际直落而下,插在平坦的冰原上。
曲正风一语未发,几乎没向这武库中其余之剑看上一眼,便直接向这最高峰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着崖山最锋利的一柄剑。
见愁对此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当她跟随着曲正风的脚步,一道站在这山前的时候,往昔的记忆便无法克制地从时光的深处,倒流回了脑海。
他们站在这一座险峰的峰底,抬头仰望。
山与天齐,剑在山中。
经年的冰雪,凝固成通透坚固的山体,折射着刺目的天光,却无法遮掩山体内孤高垂立的那一道剑影!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它微卷而锋锐的剑刃上封着冰雪,犹如冻结的微澜;三指宽的剑身上,那惊心的一道细细的血线自剑尖而起,顺着剑脊爬上,孤独地没入另一头剑柄之中。
是锈迹斑驳的,也是冷寂高绝的。
像是在这武库中凝视了数千年的守卫,又仿佛一股凝而不散的气魄与精魂!
这般的姿态,与见愁先前两次所见一般无二。
时光推着世事沧桑,唯有它不改如初。
第一次来时,她还只是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崖山弟子,仅有筑基期的修为,第一眼便看中了此剑,只是彼时魂魄残缺,这满武库的剑不能感其神魂,所以她没能带走任何一柄剑,更遑论是数千年来已经有无数人尝试过想要拔走的它了;
第二次来时,她已经是九重天碑上名列第一的元婴老怪,虽面临出窍问心必死的危险,却依旧倾心于此剑,勉力一试,想要强取。谁料想,任由她使尽浑身解数,它亦岿然不动。
如今,是第三次。
她不再是刚入门什么也不懂的崖山弟子,已经跨过了对修士而言最凶险的问心道劫,有了自己想要走的“道”,更连越两境,直接站到了这十九洲修士的最顶层,成为了一名返虚大能!
天道之劫,她都已经过了。
也不知这孕育自鲜血与精魂中的一线天,比之天道又如何?
“有什么心,拔什么剑。”见愁虽没说话,曲正风却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虽凝视着高处山体中心的一线天,话却是对着她说的,“崖山三剑,每一剑都不普通。名剑当择明主。人若己身不强,凭什么能让强剑折服?先前你得不到它,不过是因为与它相比,你还太弱,差得太远。”
半点不留情面的话。
见愁闻言笑出来,可心里也知道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并未反驳他,只是道:“那剑皇陛下是觉得,此刻的我,有了拔剑的资吗?”
他转头凝视她,似乎是在衡量她的实力,思考她的问题,但最终没有回答她,只将目光投回那藏了一线血红的剑上,道:“它会给你答案的。”
不试,怎能知晓!
曲正风突地一笑,只是双目间涌上来的是一种难言的肃穆,过往在崖山经历的种种,皆飞快从他心底划过。
一身织金玄袍,在这冰雪的旷野里醒目至极。
他腾空而起,转瞬已到了一个与山体中的一线天齐高的位置,目光下视,整个武库内无数的长剑,都在冰雪里静默。
都是崖山剑!
都是崖山魂!
而一线天便独立于这高处,仿佛是俯视着其余万剑。可曲正风知道,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它在此处,只因为万剑希望它在此处!
崖山巨剑与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一线天,则是崖山的神与魂!
在过去的那数百年近千年中,在还没叛出崖山的那些日子里,作为一名崖山门下,曲正风不是对此剑没有半点肖想。
只是终究不合适。
一线天乃是崖山三剑中最邪、最锋锐、杀气最重的一柄,他心里藏着的仇恨与过往,已经足够重了,再多这一线,他都无法负担。
名剑当择明主。
而他这个已经叛出崖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带走崖山最强的剑。
所以,还是合适的人,拿合适的剑!
“轰!”
狂风忽然倒卷!
竟是他在这一刻倒拔崖山剑而出,石质的剑身看上去钝而无锋,可却在他持剑凌空往下刺去的瞬间飞速地生长延伸!
就像是一座山岳忽然拔起!
剑尖顷刻撞在了下方地面上,“砰”地一声,破开了坚硬的冰层,深深地透入武库的地底!
蛛网似的裂痕,刹那间铺满整片冰面!
“扑簌簌”地,天摇地动,整座巨大的武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或横躺、或斜插、或垂立地存在于冰层里外的无数剑都跟着颤动!
那是一种冥冥间的感应。
凡在武库的武器,要么是崖山修士所铸,要么是崖山修士所用,生时取于此,亡时归于此。
心在崖山,剑便归于武库!
崖山巨剑乃是崖山三剑之一,孕育自崖山孤高的山体之中,聚集天地灵秀之气,沾染崖山门下灵秀之意,本就是崖山的一部分。
举凡武库之剑,举凡崖山之魂!
谁见了此剑,心中能不也所触、有所感?
“铮——”
天地间剑吟之声由小而大,竟是这武库中所有的剑都亮了起来,各色剑光明亮,各种剑气激荡!
所有剑,都在瞬间苏醒!
见愁站在下方,向四面望去,但见得整座巨大的武库,都为磅礴的剑光与剑气覆盖!
巍巍的崖山巨剑之上,更透出一种熟悉的亲近来。
那是为所有崖山门下心所系的崖山所透出的气息,是养育又栽培了他们的所在!
是他们心之所往,志之所向!
便是连那最高最险峰峦内的一线天,也不例外!
它是数千载来无数崖山修士陨落的精血与精魂所熔铸,生于死亡之际,长于遗憾之中,本就与崖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能不为这一柄崖山巨剑所触动?
悠长的剑吟,在这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剑吟!
剑身上那一道细细的红线终于亮起!
天地间仿佛有一道伟岸的影子,忽然立起,扛起一股不屈的怆然与峥嵘的桀骜!
身可死!
魂不灭!
剑身上那红线亮起的瞬间,万剑都为之沉寂,只有它们剑尖上的一点红透过地面上或远或近的冰层,延伸连接到一线天剑尖之上!
一点红,乃是万剑上的鲜血凝聚!
偌大的武库,在这一瞬间像是拥有了鲜活的脉络,从这万剑起,至一线天剑尖处终!
那是再也压不住的锋锐!
那是再也压不住的杀机!
六尺剑漆黑的剑身,衬得剑脊上那一线红更红,竟震得整座包裹着它的山岳一道颤抖!
刹那间,血光冲涌满天!
曲正风一声疾喝,厉声向她喊道:“取剑!”
话音方落,一线天已然化作那无尽血光中最浓、最深的一道,向高处、向山巅、向阴郁的天际冲去!
眨眼间便冲破了山体!
见愁心旌为之摇荡,在这一刻只生出一腔一往无前的豪壮胆气,竟化作一道疾驰的电光,直追剑光而上,向这六尺孤锋伸出手去!
一线天的速度已然快极,可她的速度竟还要比一线天快上那么一线!按说在这一刻伸出手去, 无论如何都能将此剑抓在手中, 谁料想却一下抓了个空!
剑,剑竟成了剑影!
原本该在此处的剑, 在这电光石火间,毫无预兆地挪移到了距离见愁三丈之外的彼处!就像是修士的瞬移一般,虚空里还残留着及不可查的空间波动!
这剑!
见愁瞳孔微缩, 已是吃了一惊。
还不等她从这诡谲无端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一线天的剑锋便陡然调转, 竟移形换影一般, 对准了她!
锋芒毕露!
这一瞬间, 见愁一下生出了万般的毛骨悚然之感!
为这一刻周身被此剑锁定的气机,为这一刻剑身上透射出来的杀意, 也为那一抹尖锐地映入了她眸底的赤红!
在这比崖山武库最高的一座雪峰还要高出近百丈的虚空里,一人一剑, 各在两边, 静默对峙!
冰冷的风中, 杀机一触即发!
然而下方的曲正风并未露出半点插手的意思, 只是随意地收了剑, 落到不远处另一片峭壁之上, 坐在崖边,拎了一壶酒出来, 边喝边看。
既是崖山最强之剑, 杀意最厚之剑, 又是数千载以来从来不曾有人拔1出过的剑,哪儿能那么容易就取到手中呢?
名剑有名剑的气性。
在武库取剑,看的便是心底那一分胆气!
这道理,见愁也是懂的。
所以尽管被此剑直指着的时候,她满心的悚然之感,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灵气的流动都在这一瞬间受到阻碍,可并没有半分的畏惧!
若是畏惧,她今日不会站在此地!
往日,她的对手,是敌人;今日,她的对手,是此剑!
剑未动,她先动!
万象斗盘在她动了的这一瞬间铺展开来,上面金色的道印闪过流光千道,眨眼风雷翼已展,卷起狂风乱电,她身形却在瞬间隐没!
然而那剑竟能轻而易举察觉她的动向,往后倒折!
“铮!”
尖锐的剑啸,听起来犹如鹤唳!
六尺长的剑身本该因为过长而显得不太灵活,可在倒折之时,竟轻灵得像是一片鸿羽,浑然没有先前杀机最深重时给人的凝厚之感。
简直像是变了一把剑!
猝不及防之下,那剑锋穿透虚空,微微弯曲带着几分波浪形状的剑刃轻轻一震,居然在顷刻之间撕碎了见愁隐身于风中的乘风意境,硬生生将她从虚空中逼出,一下现出行迹来!
“嗤拉!”
剑锋擦耳而过,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见愁真是连一身冷汗都惊出来了,便是先前八十余载风雨战斗之中,也少有遇到这般凶险的时候!
而对手,仅仅是一柄无主之剑!
若换了早些时候,换了旁的人,只怕此刻早已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萌生出退意,可她这一路都是硬拼着一口气战过来的,又如何肯在此剑面前低头认输!
当下只道一声“来得好”,不退反进,运力掌间,眉心一片淡金闪过,手背上便爬满金鳞,五指骤然一屈,竟在一线天将去而未去之时抓去!
炉火纯青,龙鳞道印!
一线天的气机很强,见愁这一手更不示弱!
“当”地一声,她这坚硬的一爪,未能成功抓住剑柄,却已经碰到了剑身,像是金属与金属碰撞一般,互不相让。
可一线天的厉害,到底是她未曾领教过的。
剑分明已经抓到了手中,且指掌间释放出来的恐怖攻击已然打乱了周遭的空间波动,以使此处不能使用任何的空间移动,然而一线天依旧从她手中脱出了。
这一次不是瞬移,也不是挪移,而是如蛇一样滑开了!
坚不可折的剑身,竟在见愁指爪触到的瞬间一拧,一下化作了一柄软剑,那剑尖上蔓延而上的一线血红,便如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给人一种阴森犀利之感!
原本已在她身后的剑尖,陡然折转!
如此近的距离,简直连风都没激起半点,见愁只能凭借着散开的灵识来感知。
这一刻,直觉比感知更快!
在剑锋对准她咽喉倒折而来的同时,见愁便已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然向左侧一倒,竟是在半空中旋了个身!
那卷如微澜的剑锋,几乎是擦着她脖颈过去!
她如今可是返虚大能了啊!
便是对上先前境界比她还要高一截的宝瓶法王也凛然不惧,丝毫未曾落在下风,更以强悍的实力将其斩杀!
可在一线天面前,她竟处处受到掣肘!
险象环生!
此剑的厉害,远远超出了见愁对于世间所有剑的认知!说凛然也凛然,说邪气也邪气,其变化之多端,机巧之复杂,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刷拉!”
狂风吹卷而来,吹冷了见愁额上的薄汗。
她毫不犹豫借这刹那间的机会,硬生生从半空中瞬移出来,想要拉开自己与此剑的剧情,以争得一分喘息与缓冲的机会。
然而在她现身于另一处冰原上时,一线天那奇长的六尺暗影已紧随而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简直形如鬼魅!
先前飞鹤一般的轻灵不见了,毒蛇一般的阴森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般的厚重!
见愁只觉得迎面向自己劈斩而来的长剑,好似险峻的高山瞬间倾倒,还未接触,便已透出万钧之力!
分明是从轻剑变作软剑,又变作重剑!
轻灵犀利猛然一改,沉重而厚实,没了先前迷惑人心的花俏,只有最强悍的力量,带给人的压力也忽然倍增!
这哪里是在与一柄剑相斗?
这分明是在与千剑、与万剑相斗!
一线天诞生于群剑剑气剑意的孕育之中,数千载来潜移默化,凝聚的是崖山修士死前最不舍之念,最难解之情!
当然也少不了每一剑最得意的变化!
这武库之中有过多少把剑,一线天便可衍变出多少种变化!
“砰!”
“砰!”
“砰!”
接连三剑电光石火一般迅疾而猛烈地劈下,便是连修炼过《人器》的见愁都无法完全抵挡它的威力,在这三剑连劈之下,竟直接被劈入了深深的冰层之中!
“铮——”
悠长的剑吟再起,这一次一线天的气质再次改换,剑身上将覆上一层深深的暗蓝,原本沉沉的厚重之气一收,居然荡漾出一片深海浪潮似的剑光,如海啸袭来一般,卷作一团,冲入冰层!
见愁只觉得浑身气血受阻,周身灵气的运行都要被方才那三剑劈散了,还好她乃是特殊的天虚之体,尚能承受。
可在眼见得一线天这一重变化时,心底已没忍住骂了一声!
多少也是见过曲正风出手的,她哪里能认不出来?这分明就是海光剑!她与曲正风本人都还没来得及补齐之前相约的一场较量,现在倒是机缘巧合,先因为这一剑间接较量上了!
原本还不觉得怎么,可这独属于海光剑的攻击一出,见愁好胜心反而被激起,是一步也不愿后退了!
在这崖山武库之中,梵呗忽然响彻!
她竟直接在此时此地、在与一柄剑的较量之中,直接唤出了八部天龙法身!
人在冰层下,图腾也在冰层下。
从外面看去,就像是那冰层中有什么圣者神佛要出世一般。
下一刻便是“轰”地一声炸响,也不知见愁是动用了天龙八部众之中的哪一部众,竟硬生生在那冰原上轰出一座千尺深坑!恐怖纯粹的力量直接把一线天轰到了深坑底下!
“……”
还在另一头悬崖上慢吞吞喝酒的曲正风,见此情状,眉梢终是微微动了一动,心底难免生出几分正常人都该生出的联想来:她这陡然强悍起来的攻击,当真不是因为一线天幻化的乃是海光剑?
喉间酒甚烈,他没言语,继续看着。
从八部天龙法身被动用开始,接下来的战况便一发不可收拾。见愁与一线天算得上是各出奇招,互不相让,像是宿命中的仇敌一般,使尽了浑身解数对付对方。
时而是剑光,时而是剑气,时而是剑吟。
见愁的应对也是半点不肯退让,完完全全与一线天针锋相对!
只是初时还能不落下风,时间一长,劣势便渐渐显露出来。
一线天再有灵,事实上也不过是死物,见愁却是个活人,且眼下眼睛似有损伤,更经历了先前雪域那一场鏖战,这一路回来虽恢复了一些战力,可时间毕竟有限,又能恢复多少?
越战,便越觉左支右绌。
相反,一线天在经过前面这段时间毫无缝隙的进攻之后,逐渐显露出了更强悍的压迫力,也逐渐没有那么多变幻的形态了。
见愁敏锐地察觉,也许这才是此剑真正的风!
冰冷,凛然,甚至藏有几分悲慨的戾气,是要天下群剑都为它俯首的剑中君王!
一切的攻击都在只指向一个字!
那便是——
杀!
见愁自修炼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纯粹的杀意,偏偏又没有天下其余杀气深重之器所常有的阴邪恐怖。
它的杀气,来得光明正大!
剑之生也,本就是为了杀戮!杀戮,才是“剑”之一道最本质的真谛!
她开始从此剑中体会到那种恐怖的压迫力,像是要她彻底在此剑面前跪伏下来一般。
攻击,变得越来越难以抵抗。
可这一次偏偏是她八十余载以来最有可能取得此剑的机会,一旦错过,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她不敢错过,也不能错过!
蒙了一层阴翳的眼眸内,锋锐的战意一掠而过,见愁眉目间竟掠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色!
“砰!”
深深的一脚陷入坚硬的山岩中,她急退中的身影在这一刹那稳住,落于半山壁上,而半空中的一线天已奇快无比地调转了剑锋!
一线鲜血染就的赤红,在青空里刺目无比。
剑身轻轻一震,虚空里竟荡出了万千剑影,形态不一,连散出的剑气都完全不同!
只是在剑锋重新对准见愁的刹那,万千剑影归于一道,万千剑气也归于一道!
天地间,竟隐约有长歌声起!
豪壮至极,便是满腔悲怆!
此时此刻,褪去了一切机巧诡谲的表象,也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外衣,只有剑本身!
一切外物都慢了下来,快的只有此剑!
一线天,六尺锋!
越来越近!然而见愁竟无任何暂避锋芒之意,在这剑锋袭至身前的瞬间,眸底爆射出强烈的精芒和志在必得的果决!
这一刻,一直旁观的曲正风瞳孔一缩,惊得豁然起身!
可一线天的速度是何等恐怖?
根本还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只听得“噗”地一下血溅之声,那深黑的、带着斑斑锈迹的六尺剑身,已经毫无阻碍如疾电一般,深深地穿入见愁心口!
胸膛内的热血,霎时涌流而出,淌满剑锋。
她的面色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整座武库内无数沉寂的剑都在这一瞬间低吟起来,好似为这一剑的锋利所震动,又好似不忍见这残酷的一幕……
然而见愁却一下笑了出来。
激荡的剑气带着森然的杀意在她体内肆虐,剑身也猛地颤抖了起来,好似一剑贯穿她胸膛之后便想撤开!
但哪里撤得动半分!
她滚烫的心头血喷溅而出,蔓延成一片缠绕的血线,竟硬生生将锋锐的剑身缠绕,炼体功法也在瞬间被催发到极致,坚玉一般的骨骼虽被剑锋切断,可强大的生长能力让它们彻底变成了一座囚牢,将足有六尺长的一线天困锁!
再不甘不愿又如何?
在见愁唇畔挂血、颤抖着向剑柄处握去的时候,它竟无法逃开半分!
“啪嗒。”
手指搭上剑柄、彻底将此剑握住的瞬间,那所有桀骜的锋芒,便都敛了,也不知是被她不顾一切、不喜以身犯险也要握住它的决心撼动,还是为她这一腔滚烫绝不退缩的热血浇灌出了共鸣,原本奇长的六尺剑身,在这一刻无声地一收,变作了最易持握的三尺!
见愁五指用力地收拢,将这凛冽的剑锋从自己胸膛内拔i出,带起四溅的鲜血!
她已然力竭,可握剑的手却稳极了。
天光一照,这一刹间武库里万剑齐啸!一线天剑脊上那一线赤红,为她赤血所染,惊心欲滴!
曲正风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却只注视着此剑。
半身染血,以命相搏,此刻只执着此剑,苍白着面容,由衷地赞了一声:“好霸道的剑!”
好霸道的剑?
曲正风冷眼在旁边瞧着,回想方才惊心动魄近乎于以命相搏的一幕, 心头只道一声:霸道的何止这剑?分明是剑霸道, 人更霸道。
这等凶险的方式,一不小心便是魂飞魄散。
“恭喜见愁道友得剑, 到底还算是有惊无险。”他终究是没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表露,只一脸平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崖山自有山门以来上万年, 一线天剑出数千年,终于得主, 想来道友师门长辈知道了也该高兴。”
三尺深黑的剑身, 剑脊上爬着一线赤红。
在心头热血浇透此剑、五指握上剑柄的瞬间, 那种隐隐约约的心神联系便出现在了她和此剑之间。
只是,与滴血认主的情况并不很相同。
一般而言, 法器认主都是凭借精血,一旦认主, 法器便只可为精血的主人所用, 旁人不得允许使用便会为法器所排斥。然而此剑虽为她心血浇灌, 却只出现了一种隐约浅淡的联系, 并不如滴血认主那般强烈明显。
甚至, 见愁觉得这联系并非来源于认主, 而是来源于共鸣。
她与此剑之间的共鸣。
眉头微皱,她手腕轻轻一晃, 带得眼前三尺剑锋也跟着一晃, 竟随着她动念的瞬间, 重新长至六尺。
对于剑来说,这是一种惊人的长度。
奇邪奇险!
旁的没让她想起,只是忽然想起了谢不臣那一柄并不能认主,但凡有心便能驱使的人皇剑。
见愁心念再动,六尺剑重新缩为三尺,除了剑脊上这一线赤血太过惊心,倒也看不出与其他剑有什么分别。
至少比吴端的白骨龙剑低调许多。
想着,她便抬首看向曲正风,只见对方站在另一侧高高的山崖上面,逆着光不怎么看得清神情,于是道:“此剑似与武库群剑不同,并不能以血认主。”
曲正风便笑起来:“凡崖山门下,不需认,皆是此剑之主。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驱使它的能力罢了。你早先用斧,后来用剑,且用剑的本领也不十分好。燃灯剑在你手中也才二十余年,怕是连基本的剑招都没学得很会。如今新得此剑,倒是很好,正能趁机补一补,练一练,待能用此剑了,我等再出发,刚好。”
“能用此剑了再出发?”
见愁其实是练过剑招的,只是她在此道上所花的时间,与曲正风这种最少练剑数百年的人相比,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也就没有反驳半分。只是他这一点也不慌忙,甚至不在乎极域战场情况的模样,到底让她拧了眉。
“可极域那头已然开战……”
“有昆吾在,你慌什么?”
根本不待见愁说完,曲正风便知道她下面要说出什么来,当下连听都懒得听,直接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
见愁看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深思。
曲正风话里这点意思,是半点也不客气的。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那种不在意,乍一听好像是对昆吾很有信心,很放心,可仔细一想完全不是那回事。
对崖山昆吾间的旧怨,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下沉默了良久,没有接话。
曲正风好似也不在意她接不接话,更不在意她想还是不想,只是随手一抛,隔空向她扔过去一枚玉简,道:“崖山门下不会用剑,到底还是辱没了。大战当前,机会难得,你既然着急,就正好抓紧时间练剑吧。”
“啪”一声轻响,见愁反应的速度也快,一下便将那玉简接在了手中,灵识沉入一看,竟都是剑之一道从基础到高深的种种学问,从剑招到剑气再到剑意,无一不有。
只是再注意这玉简,看那印符,便知道是崖山之物。
想来,该是曲正风在崖山之时所有吧?
她是从筑基之后便开始用斧头,后来鬼斧失落极域,修为已经到了元婴,该有的功法都有了,基本等于自学成才,所以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再深钻剑之一道,自然也就没有向扶道山人要过类似的东西。
倒是没想到,如今被曲正风给了。
见愁难免想起当年他在崖山,算半个师父,据传扶道山人不管事,去云游天下,后面的几个弟子其实都是他在教。
所以眼下拿着这玉简,她心里颇觉得有几分奇妙,道了声谢:“有劳剑皇陛下了。”
曲正风拎了酒便走,只道:“方习剑时都是凡人之身,必要先体剑招,化解剑式,才能与剑契合。你如今已有返虚修为,再习剑便当是重头来过,不以修行之力来控,只当自己是个半分术法也不会的寻常人,从挥剑开始吧。”
话音落时,人已隐入半空之中,消失不见。
见愁站在半山壁上,一个人提着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面的感受便越发复杂起来。
论道理,曲正风毕竟是叛出了崖山。
可就是这么一个已经叛出了崖山的人,对她的态度却总是忽冷忽热,一时是友,一时是敌,让人分辨不明。
而且……
寻常崖山门下要出入崖山,经过护山大阵,都是要携崖山令的。曲正风已经叛出了崖山,按说再不能轻松进入。可在先前回崖山时,他出入毫无禁忌,更不用说这本该需要令牌来开的武库了。
他出入这些地方,就跟出入自家后院一样。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关窍,她还真不信。
虽说是叛出了崖山,门中长辈提起他时也多有兴叹,可师父当真也觉得他叛出了崖山吗?
脑海中种种想法一掠而过,最终还是被见愁放下了。
大战当前,她当真没有更多追究的时间了。
此刻便收敛了心神,认真地阅读起玉简上的东西来,反暂时将一线天放在了一旁。
玉简中的内容虽然庞杂,但需要她做的其实很简单——
那就是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
放下已经拥有的一切力量,从头开始,用最原始、最枯燥的方式去领略“剑”之一字在其最本初时的真意。
可人要放下自己曾拥有的一切,是何其困难?
见愁虽有此心,可摸出一柄普通凡剑来练时,周身的灵气便自然地流动了起来,完全是这许多年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
前后试了有整整一刻,也未能得法。
她停下来想了片刻,隐约觉得这里头透着点人生的哲悟:跌倒了再爬起来其实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能够抛下自己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一头撞进一片全新的领域,从头来过。
自己虽想要如此,可习惯已让她很难如此。
练剑尚且这般,漫漫人生,修道之路,何其长远,又怎能免俗?
到最终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见愁哂笑一声,干脆把心一横,封掉了自己周身多处大穴,连眉心祖窍处都下了禁制,以确保强大的灵识能缩在灵台之内,让自己无限贴近当初在人间孤岛的凡人。
这时再提起剑来,感觉才终于对了。
除却身体的力量已在多年《人器》炼体的锻养之下变得强悍许多,余者便完全近乎一介凡人了。就连站在这一片冰原上,都觉得不是很稳当。
可她有一颗学剑之心。
从凡人到大能,看似改变很大,可真抛开了一切表象来看,见愁还是那个见愁。
沉旁人不能沉之心,定旁人不能定之性。
正是“动心忍性”,才能“增益所不能”。
曲正风让她从无根处学起,她当真一点不含糊,就从无根处学起,并不因为眼下的自己已经与曲正风相差无几,便觉得自己的境界已经不必听从旁人的建议。
于学剑一道,她真就是个初学者罢了。
只严按着玉简上的指示,从看似最简单的持剑、挥剑做起,重复着最枯燥的动作,一次一次,直到达到玉简所示的合的标准为止。
放开一切的力量,当一个普通人练剑,还是立于冰原之上,更加之先前有眼伤未愈,所以虽有身体强健之利,真练起来时,也还是有诸多的不便。
前面三个时辰,几乎都在摔倒。
曲正风回武库看过一次,眼睁睁看见她误踩下方一块并不坚实的残冰,险些跌进冰涧里去,但并未施以援手。
他就是一个旁观者。
见愁练剑是辛苦还是容易,是危险还是安全,似乎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半点不带感情波动地看着。
约莫没看到一刻,便转身走了。
待第三日第二次来,见愁已能在目不能清楚视物的情况下,轻松地站稳,但练的不外乎还是持剑和拔剑的动作,只比先前流畅了不少。
剑风呼啸,已有了点架势。
这一次曲正风看了有两刻时间,但还是未置一语,坐山崖上喝完酒便走。
第八日,已经练到剑招了,
一套基础的剑法使下来,轻如行云流水,疾如彗星袭月,重则像负千钧而搬山,凡种种变化,皆依剑理。甚至已经能不凭借半点灵气,在剑势最高之时生出几分剑气来。
所以这一天,曲正风看了半个时辰。
越是往后,见愁的进步越神速。
正所谓是万事开头难,只要熬过了开头,以她的心性和悟性,领悟“剑”之本道,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持剑用了四天,挥剑用了三天,但到了剑招,反而只用了一天。
旁人是越往后越难越慢,她是越往后越易越快。
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道理了。
曲正风看着,到底觉得扶道山人选她是没有选错的。只是看得久了,心情难免有些烦闷,所以看了半个时辰,还是走了。
到第十天,剑意已出。
见愁这十日来,几乎算得上是不眠不休,崖山武库中终年寒冷,没了灵识与灵力自动催动的《人器》炼体也扛不住,手上出现了许多处冻伤,但剑是越来越像样了。
心之所至,剑虽心动。
练的是一套名为“游龙”的剑法,她手腕一转,剑吟便如龙吟,人虽剑上,则真有几分龙行之态。
虽是凡剑,竟也挥舞出几分龙象来。
曲正风到时,是这一日的酉时,武库中没有日月轮换,见愁依旧在练剑。
但见那凡剑剑锋转时,游龙相随,甚是威重。
剑尖上一道白虹吞吐,横斜间已穿破长空,意态潇洒间,暗藏着纯粹的杀机!
他立在半山山,从酉时看到亥时,足足两个时辰没有说话,直到见愁收了剑锋已钝的凡剑停下,他才道了一声:“可以了。”
这些天来见愁灵识已收,专心练剑,曲正风修为又高,来时往往悄无声息,她又无瑕分心,所以只隐约记得他来看过,但并不清楚他来过几次,又看了多久。
此刻收剑,乍听这一道声音,便转头看他。
曲正风却是平静地走到了不远处。
那里一块突出的山岩上,躺着见愁先前放在那边的一线天,他便弯腰将其捡了起来,看了看,随意地握在手里,向她走来。
然后在她面前站定,注视着,问她道:“你信我吗?”
他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到清风不起波澜,在这四个字简单一问的瞬间,竟透出一种奇异而摄人的味道。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眉。
她也回望着对方,十分冷静地答道:“不信。”
曲正风便一下笑了起来,手中剑一动,竟在她话音方落这瞬间,凭剑而起!
一剑透入她眉心!
奇长奇险的剑锋瞬间没入,可竟未从她脑后透出半分!
刹那间,见愁眼底一切光华泯灭,痛觉席卷脑海的瞬间,更觉一座磅礴的世界向自己扑来!
“砰”地一声。
曲正风松了手,眉眼淡淡,任由掌中的一线天插在她眉心,随同她一道坠入深深的冰涧之中!
冰冷的深鉴, 有着大半冰冷的积水。
极寒的温度袭来时, 眉心里透入的那一座世界,也猛然炸开了,于是所有的外物、感受,都从这一具血肉之躯身上剥离。
见愁只觉浑身一重, 已被拽入那世界之中。
依稀还是广袤的十九洲大地。
只是其中山川纹理, 地形地貌,都不是她记忆中的十九洲,反倒有些像是古籍中记载的数千年前的地貌。
一名素袍修士,鏖战于风起云涌的西海。
她仿佛从天际直直落下,竟一下附身于这一道身影之上, 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剑。
下一刻, 海底忽然出现了巨大的幻影。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 就陷入这巨大的幻影之中,随后痛觉传来,便又脱离此身。
意识瞬间如烟云一般上浮。
见愁低头看去, 只见那深不见底的西海之下,竟是一只巨大的比目鱼, 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下将方才那修士吞没。
天地间只有一声细微的剑吟。
血染的海水暗紫, 眨眼又散尽滚滚浪涛之中,唯有为海水拍打、沉了一半的深白长剑, 在这一声颤颤的哀鸣之中, 从海水中升起, 飘摇向东而去!
“轰隆!”
猛烈地坠入冰雪覆盖的崖山武库。
剑插i进冰层的瞬间,见愁的意识便又被拉向了十九洲南域上东南妖魔道,大名鼎鼎的潼关驿建造在一片荒漠之中,任由黄沙吹卷。
天地间却穿梭着无数修士的影子。
有昆吾,有崖山,有望江楼,有望海楼……
与他们对战的便是妖魔道上的邪道魔修,一时是喊杀声震天,甚至盖过了荒漠里苍凉的风声。
无尽鲜血在黄沙里抛洒,眨眼被炽烈的日光蒸干,只在那粗粝的沙粒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刀落了,剑落了。
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刀剑上也许沾着敌人的血,也许沾着自己的血,都在颓然落下的瞬间飞上高空,消失在层云之外。
……
一幕一幕,都是陨落!
见愁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也根本无法反抗眉心里这一股强大的意识,随同着这一名又一名崖山修士,不断地经历痛苦,经历死亡,经历濒死时的恐惧!
她本已相当于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本身已经不惧怕。
然而或恐是曲正风方才说也不说一声便立刻动手的场景,到底激起她对某一件极为忌讳的坏事的记忆,此刻所经历的一切,竟让她生出一种由衷的厌恶。
对人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的厌恶。
对人本身孱弱与命运无奈的厌恶。
天地间,万事万物,变幻无常,永恒的——
唯有毁灭!
唯有死亡!
她便如一缕穿梭的微尘,游荡在这数不清的死亡与毁灭之中,看那无数的崖山门下倒下,看那无数的崖山之剑在哀鸣中回到武库。
有的是哀伤,有的是绝望。
也有的是不屈的凛然,是峥嵘的傲骨……
从西海到南域,再到明日星海,甚至是到极域!
那是见愁已经经历过的场景了。
鬼斧挥舞,黄泉倒流,地缝里涌出的无尽鬼影,将悲壮的人群淹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鲜血,都带着愤怒与绝望……
死死困守,援兵却迟迟未到。
上千修士啊,上千傲骨铮铮地身影啊,一道接着一道地倒下,神魂被那无尽的恶鬼撕扯,破碎泯灭,剑已漂浮在半空中,人的双眼却还空茫地望着极域那一片阴霾的天空!
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神魂陨灭时的意志。
张口喃喃,竟是令人潸然泪下的嘶哑呼喊:“崖山……”
剑,为杀戮而生。
持剑者,亦将身陷杀戮之中!
见愁的神魂,完全浸润在那一声“崖山”的呼唤里,无法自拔,眨眼千形万象闪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幻影一般消无了,重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庞大的、血红的剑宫。
巍峨的宫殿,处处由剑铸就。
铺平的地面是由剑堆积,伫立的墙壁是由剑拼凑,就连头顶上高高的殿顶上,都倒垂着无数长短不一、形状不容的剑!
人在殿中,举目四望,全都是剑!
她下意识地为其威势所震慑,无法控制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啪嗒。”
不过是轻微至极的一声响,几乎是在她脚步落地的同时,这庞大的宫殿中竟响起万千剑吟之声,同时有万千道剑影出现、万千道持剑战斗的人影出现!
万千的人潮!
万千的剑潮!
全数向着她迎面奔来,一下让她陷入杀戮的死境之中,不得不在自己意识当中,用极快的速度还击!完全没有半点分神的间隙!腾挪翻转,移剑星月,竟是在这一瞬间将己身的潜力催发到极致!
意识的深处,已是天人交战。
然而身体却一无所知。
她空茫地睁大着双眼,整个人毫无知觉地沉在那冰涧之下,月白衣襟上沾着的已经干涸的鲜血,向四周浸润开去,伴随着她眉心一线天剑脊上那一线闪烁的赤红,竟透出一种血腥的冷艳。
曲正风站在上面凝望,回想起她方才那笃定至极的一句“不信”,到底是笑了一声,只是让人分辨不明个中的意味。
他没有在此处看上多久。
仅仅是注视了有片刻,没见着有什么别的异样,便又如之前许多次一般,转身从武库中出去。
阴阳界战重启,十九洲攻入极域已是第十天。
只是战况并不乐观。
纵然是奇袭雪域,占得先机,可在极域作战的难度依然甚高,加之十一甲子过去,不管是十九洲还是极域,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泰半时候都只是爆发小规模的战斗,偶有两次大场面,却又都旗鼓相当,胜负难分。
“也真是怪了,敌不动,我不动,眼下好像就困死在这鬼门关前五十里地,竟是寸步再难推进。”
一位望江楼的长老站在深黑的戈壁前,向着万里恶土的另一头看去。
鬼门关高伫而狰狞的影子便在尽头。
中间则是一片危险而荒芜的空地,天时草长在贫瘠的石缝中,随风摇摆。
远天是深深浅浅的暗影,看着平静极了。
可谁也不知道,在这看似安静的暗影里,潜藏着多少危险。
谢不臣便站在那戈壁的上方,从高处俯视着此地的地形,一身苍然的青袍随着荒原上的烈风簌簌摆动,墨凝山水似的眉眼间,隐约着几许巍峨凛然的冷峻,薄薄的唇边却是平静的笑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当下听了那望江楼长老的抱怨,他半点愠色也没有,只道:“禅宗方至不久,崖山与星海的同道都还未至,寸步难进才是寻常,不必太过急切。”
不必太过急切?
望江楼这一位长老当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觉得昆吾这一位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十九洲这近百年来仅次于崖山见愁的天之骄子,未免也太平静,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这么拖着,总不是办法呀!”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谢不臣岂能察觉不到这一位长老的不耐?
只是旁人这一点情绪,实在很难影响他什么了。
他自幼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之法,自是智谋无双,到十九洲后更精研阵法,眼下当然气定神闲,只冷眼纵观大局。
人负手而立,人皇剑则在掌中。
他知道望江楼这一位长老听不懂自己方才说的话,便头也不回地续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鬼门关乃是真正进入极域最重要的一道关隘,八方阎殿比陈重兵在此埋伏,强攻必是一场硬仗。天下以少胜多之战实则鲜见,再多的机巧之变,也敌不过实力差距。长老还要沉得住气才是。”
望江楼那长老顿时说不出话来。
几日之前,参与了奇袭雪域之战的禅密二宗修士已然迅速地个赶赴了极域战场,只是令人吃惊的却是崖山与星海那边,久久不见人。过没两日便传来曲正风消息,说星海与崖山两拨修士在雪域一役中折损受伤严重,需要留几日养伤,伤好再来。
众人其实不相信曲正风。
于是向禅宗雪浪禅师求证,谁料禅师闭口不言,反倒是一旁的小慧僧了空心思纯善,脱口便说崖山大师姐见愁的眼睛的确不妥,一副担心模样。
这一来,便只好由着了。
毕竟星海与崖山这数百修士,说多也不多,来了能为十九洲多添一分战力,可真要说如虎添翼,该也不至于。
所以众人虽都有些疑虑,但在崖山面前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眼下是战局僵持,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商议后,决定派遣出几队人马往周遭查探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这一队修为最高,自然往这自凶险的鬼门关来。
除了他与谢不臣外,旁边还立着一位身份极为敏感特殊的存在,便是往些日在星海闹出过很大一场波澜的傅朝生。
谢不臣说话时,他只站一旁听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是谢不臣同那长老说完了话,便转向了他来,浅淡的目光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竟是半点也不避讳地问道:“傅道友修为高深,又曾到过极域,此刻相隔五十里,远望鬼门关,不知可看出什么端倪?”
见愁不在,傅朝生大半时候自是与崖山的人待在一起,这一次会一起出来,也不过是因为昆吾这边谢不臣主动请命要出来看,所以他才讨人嫌地跟了上来。
但没料想,谢不臣倒是沉得住气,并未发作。
此刻听他问自己,傅朝生便道:“你所料不错,鬼门关后藏有十万恶鬼,十大鬼族中鬼王、鸟嘴两族已驻扎在内,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五十里已然极近,对方阵中亦必有大能坐镇,我等既已看清形势,这便回去禀报商议吧。”
傅朝生说得简略,谢不臣也不追问。
他平静地道了这么一句,当先便往这戈壁下去,人皇剑无剑光,只有剑影,承托起他的身影,飘然如云鹤般去。
望江楼那长老与傅朝生自然也在随后离开。
只是半道上,那长老去得远了,傅朝生与谢不臣两人却落在了后面。
谢不臣便笑起来:“崖山星海人未至,必然是真出了点什么‘变故’,我等外人俱不知晓内情。不过早闻傅道友乃是见愁道友知己挚友,想来应该一清二楚?”
“……”
傅朝生不是人,即便曾在人间孤岛当过国师,对人心底里那些千回百转的弯弯绕是真的不甚清楚。
听得那“外人”二字时,面色便隐隐冷了下来。
谢不臣浑似没看见一般,人皇剑依旧向前,依稀是往昔谢侯府三公子的清贵姿态,可淡漠的眉宇间,比之旧日,又多了几分凛冽杀伐的仙气。
红尘不沾染他身,干净极了。
此刻只平静地叹了一声,道:“自古人妖殊途,十九洲修士门户之见尚不能除,何况乎族类之大别?便是有见愁道友与崖山相互,不计种种前嫌,其余宗门势力却未必真能摒除一己偏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某若是傅道友,是断不会涉险来此的。”
话音里隐藏的意思,可以说已经十分明显了。
便是傅朝生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能听个清楚明白。他是知道被见愁视作死敌的这一位谢不臣有不俗的本事,所以对方说什么他也懒得听信。
只道:“险与不险,自有故友为我掂量,不劳旁人操心。”
故友……
他们之间,竟是这般相称吗?
谢不臣听着,却是再未反驳什么了,只是淡淡地一笑,化作流光残影,向十九洲众修暂驻之地而去。
亿万星河,在宇宙乾坤里倒转。
人沉在意识的世界里,既没有岁月,也没有寒暑。
见愁在那冰涧中醒来,睁开双眼,看见上方那一孔不变的天空时,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更不知发生了什么。
发现自己躺在冰涧底下时,她便悚然一惊。
下意识一个翻身,竟是身轻如燕,一下乘云似的腾跃到了半空之中。
眉心处则传来一股隐痛。
她伸手一拔,那锋锐的剑身竟被她从眉心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不是先前曲正风猝然出手刺向她的一线天又是什么?
只是此刻再握着此剑,感觉与先前完全不同。
心神上的联系虽未如滴血认主的剑一般坚固,却隐隐有了一股更深的共鸣,如臂使指是全然不夸张了。
这时候,先前发生的一切才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迅速掠过:无数濒死陨落的画面,庞大诡谲的剑宫,无尽使剑的剑影与变化无穷的剑招,还有那极限杀戮中的领悟……
心念一动,一线天瞬间化作六尺。
余者都与先前无甚不同,唯独剑脊上那一线危险的赤红,竟然短了一寸。
是挨近剑柄那一寸不见了影踪。
若缩成三尺剑,便是少了半寸。
见愁乍一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后才眉头一皱,忽然抬手触上自己眉心。
在先前为一线天透入的位置,竟多了一抹血红!
细长如线,奇邪奇险,恰好半寸!
心电急转,无数想法瞬间上涌。
但是很快,她的理智便让她将这一系列纷繁的想法压下,只是举目想周遭看去,但见得一片冰雪,哪里有曲正风的影子?
当下面色便多了几分隐隐的阴沉。
见愁顾不得再想很多,抓了一线天,动念间便离开了武库,一个挪移横越数十里,便直接回到了崖山。
旁人忽然见她,都惊喜不已。
她却都未理会,灵识一放,便已寻得人在何处,再动念间,已立在崖山道向灵照顶转来的拐角上。
正是崖山八景里的摘星台。
此时是深夜。
星河铺在墨蓝的天际,山风吹拂,涛声隐隐,冷冽的空气里竟浮荡着醇烈的酒气。
曲正风便坐在斜出山外的摘星台上喝酒。
见愁在他身后停步,眉间微冷:“剑皇陛下出手到底不凡,若剑不是一线天,怕是见愁此刻已身首异处了。我倒很好奇,你既要动手,问我信不信你,是何用意?”
“若你回答信我,我便先向你解释清楚个中来龙去脉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若你回答不信,则与昨日一般,无须多言,也不必多言。”
曲正风不转身也知道是她,径自喝酒。
只是话音落后,又莫名地笑了一声,竟转过头来,逼视着她,声音里有几分洞察的机锋:“不过,见愁道友的修为可没弱上曲某多少,又不是完全的骤起偷袭,见愁道友当真避不开吗?或者问,你当真不信我吗?”
“……”
见愁持剑看着他,眼底透出几分忌惮,却没说话。
曲正风也完全不需要听她的回答,只随手将地上另一只酒坛子拎起来扔给了她,道:“喝酒。喝完正好上路启程。”
见愁接过了酒坛子, 拿在手里,但到底是没有喝。
她就站在摘星台外面,看着曲正风喝。
曲正风似乎也就是说这么一句, 没有真的一定要她喝的意思, 只是自顾自喝着自己的。
从子夜喝到天明。
天亮了,酒坛子便空了。
他身上是酒气,眼底却没醉意,拍拍手,起身来便对她道:“走吧。”
该安排的事,早都安排好了。
天明时分,崖山、星海两方修士, 已不知受了谁的命,井然有序地集结于灵照顶上。
见愁与曲正风一道从崖山道上转过去时, 便看了个清楚,她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新一辈里那小鬼头方小邪。
这小子原是跟着掌门郑邀一道去了明日星海的, 没料想竟又回来了。先是长老戚伯远,后是站在灵照顶上这许多的崖山门下,说背后没鬼, 见愁都不信。
其实在曲正风提出要回崖山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点什么了,只是露出来的端倪还不够多,让她不敢确认。
若到眼下这局面还看不出来, 那就是她太蠢。
“昆吾知道吗?”
站在半山的崖山道上, 俯视着灵照顶, 也俯视着下方意气风发的人群,见愁沉默良久,终是问了这样一句。
曲正风笑出来,反问:“你觉得昆吾知道吗?”
见愁心说知道才有鬼了。
她微微叹了一声,终于不问了。
这十多日她都在崖山武库之中悟剑,外头的事情曲正风显然是安排妥当了,便是他叛出崖山,乃是明日星海的剑皇陛下,眼下要攻打极域,大家也是同仇敌忾的。所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他出现在崖山,甚至做一些安排部署,并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至于事实……
人人闭紧自己的嘴,那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独独外头的人尤其是昆吾不知罢了。
曲正风便向她摆摆手,也不多言,直接纵身腾跃,竟从崖山道上跃上,如登天梯一般,往山壁的更高处去。
山壁高处便是那石亭。
石亭向内则是一条贯穿山腹的甬道,通向位于前山高处的揽月殿,而揽月殿下藏着崖山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愁面上没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也没立刻跟上,而是下去先同一旁站着的长老戚伯远说了两句话,了解了一下这几日的情况与接下来的计划,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转头一看,崖山精锐四百人,都注视着她。
她于是想起先前取剑悟剑是在武库中所见的那新新旧旧的万剑,还有那璀璨如流星一般的无尽陨落,心底便骤然一痛。
眼前的每一张面孔,都如此鲜活。
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道袍,不管是英俊还是普通,眉眼间都没有半分的畏惧之色,相反,一片的坚毅果敢。
其气势,一如他们掌中剑,如虹。
十一甲子前,她的师尊扶道山人,还有已经叛出崖山的曲正风,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怀着这样的心情、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这些活生生的面孔呢?
见愁眸光闪了闪。
眼底虽还有着一层阴翳,但也不知是不是前两日悟剑的缘故,已经好了不少,能勉强视物了。
此刻只一脸肃然地对所有人道:“我与剑皇陛下先去探路,你等随后进入,必要多加小心,切莫莽撞行事。”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郑重,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便是性情颇为不驯的方小邪也不例外。
他们皆能体味出这一句话里藏着的关切,一时心底触动,便齐齐抱剑躬身,朗声回她道:“是,大师伯!”
旁边明日星海的修士都沉默地看着。
他们的剑皇陛下虽出自崖山,他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崖山修士,只是当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传说中的灵照顶上,眼前便是那千仞高的绝壁,再听这气冲云霄、轩昂至极的声音,心底难免会生出一种自愧弗如的慨叹与难以压抑的沸腾热血。
这,便是崖山。
见愁听了,则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她回转头往上一看,曲正风就站在那高高的石亭上看着下面,似乎是在等她。
所以她未再多言,纵身一跃便也上了石亭。
两人都没说话,一路从石亭穿过甬道,到得揽月殿,心念一沉,便进入了崖山那地底空间之中。
见愁自极域归来时曾到过此处,此刻也不觉陌生。
曲正风曾在崖山多年,更多次来过此处,自然更是熟悉。
潮湿的空间,颇为阔大,高高的穹顶上甚至还有钟乳石倒垂而下,形状千奇百怪。
最中间的位置,立着一座高高的圆台。
圆台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上盘坐着一具老旧的骷髅。
见愁与曲正风到时,那骷髅上便暗光闪闪,片刻后就生出了经脉血肉,成为一名枯槁的老者,向他们道:“总算是来了。”
目光先是落在曲正风身上,看了很久。
接着又落在了见愁身上,看了她眉心那半寸细细的血痕许久,终是笑了起来,连道了三声:“好,好,好!”
“见过老祖宗。”
见愁行了一礼。
曲正风站着没动。
老祖宗似乎也不介意,只是道:“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扶道那老小子硬生生从人家十八层地狱里佯作毁镜,实则是将这一面弥天镜悄悄抠回了崖山。当时不过是以备万一,毕竟此镜开启之法早已失传,极域不知,十九洲也不知。谁料十一甲子之后,先是《九曲河图》现世,后又有那一位傅道友造访,意外得了开启之法。如此,这一手闲棋竟算是活了。这一趟要深入极域,其中凶险难以预料,你二人要多加小心。”
想也知道这计划是什么样,更何况曲正风虽没说,可见愁已经从戚伯远处了解了个彻底。
能奇袭雪域,也能奇袭极域。
正面的战场在东极鬼门,自有十九洲的主力撑着,只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崖山损失惨重,难免信不过那一帮人模狗样、道貌安然的“同道”,是以早早备下了后手。
这弥天镜乃是传说中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创建轮回时所留的通道,原本设在极域之中,后来开启之法失传,也就渐渐没了作用。
见愁能知道此镜渊源,还都是因为傅朝生。
这一位蜉蝣大妖在极域蛰伏数十载,为查轮回之事翻遍了八方阎殿中的典籍,才得知了这些只言片语,还带回了那一枚薄薄的金叶给她看。
所以当时她便在猜测,这弥天镜会不会派上什么出奇的用场,结果如今果然应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崖山与昆吾早已经是貌合神离,面和心不和。
极域要战,十一甲子前崖山千修的仇要报,来自身后的刀也不得不防。
正所谓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崖山,心机可深着。
当年能被人算计坑害,不过是因为全然的信任,未料想盟友竟一个接一个地出岔子。如今心内已有了警惕,要再耍什么心机手段,崖山也是从不弱于人的。
所以计划便是瞒天过海。
他们特留了不少人下来,于今日集结,直接通过弥天镜去往极域。
这无疑是兵行险招,非有胆气者不敢为之。
需要的,是胆大心细。
人是崖山、星海两方修士,先头去探路的当然是见愁与曲正风。
两人听老祖宗叮嘱过后,都点了点头。
随后老祖宗那长着长长指甲的、枯树枝一样的手指,便在这铜镜某个位置一指。
见愁与曲正风都站了过去。
老祖宗是保持了这副形态不知多少年的人精,不,骷髅精了,见过的风云不知凡几,眼下要发生的虽是在将来一定能震惊整个十九洲的大事,可他皱纹满布的眉眼间没有半点波动。
眼睛一闭,便不再多言。
那枯槁的手指轻轻下放,按在铜镜之上,口中竟发出让人完全听不懂的音节,佶屈聱牙至极。
片刻后,整面弥天镜便“嗡”地一震,陈年累积的灰尘四起,如妖魔一般飘荡。
镜面上流淌的金光也瞬间充溢而出。
隐约的空间波动传来时,这地底空间之内竟传来凄厉的鬼哭之声,金光里更冒出了无尽的鬼影,缠绕着二人。
见愁悄然按住了掌中剑。
曲正风亦紧绷了身体,不敢掉以轻心。
在鬼影几乎将两人吞没的那一刻,老祖宗紧闭的眼,终于骤然圆睁,同时口中一声厉喝:“万鬼开道!”
“轰!”
恍若一道惊雷从天劈下!
见愁只觉整个神魂都被这一声厉喝震慑,呼啸着的浓黑鬼影,像是风暴一般将她携裹,拉拽着她,撕扯着她。
天旋地转!
下一刻,所有如进了旋涡一般的错觉便如潮水一般从身上消退了。忽然感觉有风,凛冽刺骨之余,还藏着几分干燥的血腥气。
她双脚踩在实地上,睁眼一看,天地已换。
通过弥天镜传送过来之处,不是别处,竟正好是昔年见愁因参加鼎争而到过的第十八层地狱!
那一座古老的祭坛!
正面是莽荒的平原,古木参天,去都已失去生机,枯藤缠绕,成为一片朽木;背后则是荒芜恢弘的废墟,一座座城池曾伫立此处,此刻却寂然无声,满布灰尘。
祭坛平台上则留着坑坑洼洼的痕迹,当年见愁第一次见便觉得是这上面原本有什么东西,只是后来被人硬生生抠走。如今一想,便全然明了,被抠走的正是弥天镜!
所以他们从崖山来,正好落在此处。
两人都知道眼下是身犯险境,所以在传送而来的同时就已经隐匿了气息,怕传送的位置不对,过早暴露,但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这昔日热闹的鼎争之地,入目所见竟是一片狼藉。远处那庞大的废墟坍塌一片,地面上还留着一道大得几乎覆盖了半个十八层地狱的掌印,深处足有千尺!
经年岁月流转,掌印里已长满了天时草。
见愁向曲正风看去,便见曲正风远远望着那巨大骇人的掌印,于是跟着转头去看。
这一瞬间,往昔种种风云都在脑海深处掠过。隐约回荡在耳旁的,竟是她当日强行与秦广王对掌后放下的狂言——
“鬼斧暂存极域,他日,崖山门下见愁,将再取之!”
于是便笑了一声。
同时她放远的目光,也一下发现了远处那鬼鬼祟祟躲藏在城池废墟里的两道身影,一个脑袋又大又圆,一个脑袋又尖又小,竟透着点熟悉。
见愁一下想到了什么,眼神微有异样。
曲正风先听见了她笑,还未思考出何等样的人才能在这十八层地狱上留下如此恐怖的掌印,又见她神情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只是……”见愁也真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她回看了曲正风一眼,面上带了几分难言的古怪,竟半开玩笑道,“剑皇陛下,到这里,就算是我的地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