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你!当年要不是你发现了那个魔头是个活人, 我们也不会把她搬到家里去;不把她搬到家里去, 也就不会被她威胁;不被她威胁, 我们就不会找上张汤!自然也就不会被他惦记上!我们也就不用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藏这么多年,只怕早就能升官发财当判官了!”
废墟间杂草丛生,一颗尖尖的脑袋从倒塌的墙缝里探了出来。
小头鬼油滑又精明的一双红眼睛四下扫看着,在确认着周遭是否安全,可即便是在这种状态下,一张嘴也没闲着, 愤愤说个不停。
大头鬼一脸的呆愣敦厚, 木着一双绿眼睛, 跟在小头鬼的后面, 只是前头的墙缝就这么大,他脑袋要比小头鬼大上很多,自己又没半点自觉, 才要把脑袋探出去, 便听得“哐当”一声响, 眼前顿时冒了金星。
竟是脑袋一下卡进了缝里。
小头鬼回头看见这场面, 真是气得发抖,险些就要尖叫出来了:“啊, 啊!你是猪吗?不,猪都比你聪明!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你都不会看路的吗!”
“我、我看你过去了……”
大头鬼讷讷, 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小头鬼的怒意, 小声地为自己辩解, 只是在对方眼底一下亮起来的红光下,声音便慢慢消了下去。
这是一片看起来极为寻常的废墟,他们两鬼先前便是从废墟下面爬上来,眼下卡住大头鬼的是地面上一道窄缝。
他半个脑袋露在外面,还连着大脑袋后头一根小辫子。
这模样看上去简直像是棵大头萝卜。
小头鬼真是去死的心都有了,站在缝隙前仰天长叹:“到底是谁让我遇见了你,还成为了你的兄弟,想死都难啊!”
话虽如此说,可他还是走了上去,抱住大头鬼的脑袋便往上拔。
一面拔,还一面抱怨。
“你说我们怎么就怎么倒霉?”
“原以为是抱上了一条金大腿,哪里知道是个要鬼命的女魔头?真是逃命都来不及……”
“不知道还要在这地方躲多少年。”
“哎大头,你说姓张的什么时候死啊?”
……
大头鬼一张浮肿的脸都被拽得变了形,可听着这话,在脑海里盘踞了多年的疑惑,还是冒了出来。
他眨眨眼,看了看小头鬼。
犹豫了好半天,终于问出了口:“张判什么时候死我是不知道,但是小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啊?枉死城里待着,不是好好的吗……”
“……”
有那么一瞬间,小头鬼想直接把大头鬼的脑袋重新塞回地里去,他咬牙忍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克制自己,但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失控地咆哮了出来。
“你是不是傻?!”
“同样的问题这八十年来你都问了我一百遍了你不记得了吗?”
“早他娘说过了!”
“姓张的明摆着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看我一眼我心里头都发憷!那个魔头是我们两个捡回来的,结果还能进鼎争,搞出那么大的事来,我们都知道是他在背后搞鬼啊!出了那么大的事,连八方阎殿的阎王老爷们都惊动了,他还能不杀咱们灭口吗?”
“你说你脑袋长这么大到底干什么用了?!”
“我要被你气死了!”
被他这么一吼,大头鬼终于算是想起来一些,也算是勉强理清楚了小头鬼思考的逻辑,但问题是……
他眼神又变得迷惑起来。
“可张判大人不是还没动手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要杀咱们……”
“……”
无力了。
彻底无力了。
小头鬼觉得自己整个鬼生都在大头鬼这问题出来的瞬间灰暗了,看不见半点的光芒。
张判还没动手,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一定要杀咱们……
没动手你老母啊!
要等到人家动手了你他娘早死了,问这种问题真的是智障吗?!
深呼吸。
深呼吸。
吐纳,吐纳。
小头鬼站在裂缝旁边,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强行压下了“干脆干掉这傻帽兄弟自己单干”的凶险想法,闭着嘴使劲儿把大头鬼往外拔。
大头鬼其实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说了什么样一句话,但看小头鬼这神情,他最后的求生欲涌上来,近乎出于一种直觉,暂时闭上了嘴。
他们在这十八层地狱里实在躲了太久了。
鼎争出了大事的那一年,他们本指望着能跟着见愁混上点好日子,哪里想到这魔头竟然干出这么吓人的事情来,还有这么吓人的身份!
那什么崖山,大头鬼和小头鬼其实都没听过。
但不妨碍他们在出事之后从别人的神情和议论中得知“崖山”两字带给整个极域的震动和威慑。
说来也是运气够好,还不等他们思考清楚到底要怎么办,就稀里糊涂被霸道的鬼王族鬼修抓去做了小跟班,伺候着他们,跟着进了十八层地狱查看情况,由此也听得了一些八方阎殿的动向。
那时他们就知道自己非逃不可了。
若重新上到极域,那从鼎争中脱颖而出的张汤已经得了秦广王的青眼,成为了第一阎殿的判官,要处置他们两个小鬼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在鬼王族的鬼修查探完了十八层地狱的情况,要返回八方城复命的时候,小头鬼带着大头鬼果断地逃了。
两只修为微末的小鬼没了,半点都不引人注意。
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就藏身在了这一片废墟之中,且也不知道为什么,八十多年来也算是人来人往了,竟没有人发现他们藏在这里,至于小头鬼担心的张汤,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八十年担惊受怕的日子啊。
那叫一个心酸!
小头鬼机灵,胆子小,在发现没有人能从这一片废墟里发现他们的时候,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动藏身之处,八十年来一直在这里。
只有极为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摸出去探听消息。
八十年来也就那么五六次,每出去一次就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样,惊心动魄,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吓破胆。
今天他们从废墟下爬出来,主要是为了透风。
因为在七天前,小头鬼冒死出去探听了一回消息,竟发现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们都不剩下多少了,一问才知道,是十九洲修士打到了鬼门关前面,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在征召鬼兵!
所以现在,他们才敢在这废墟间冒头。
哪里想到大头鬼这傻的,还没出来就被卡在了缝里!
小头鬼憋着一口气使劲儿,可大头鬼的脑袋始终卡着,就算是他把脸都涨红了,也没半点要出来的迹象。
他咬牙抱怨:“真是的,头长这么大干什么……”
大头鬼木木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当年死的时候被水泡大的。那什么,我们真的就在这废墟里躲一辈子吗?”
“那不然呢?”小头鬼想也不想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了,姓张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咱们要是出去露头肯定死!你不躲在这里,你还打得过姓张的不成?”
“可、可……”大头鬼有些结巴,“可你不是说前几天阎君爷爷们在招鬼兵吗?我们、我们如果去……”
“呸!想得美!”
还不等他说完,小头鬼就直接打断了他。
“先不说人家要不要我们两个小喽啰,就算是要了,那咱们还得上战场啊。姓张的现在可是秦广王座下的大判官了,你听清楚,大判官!咱俩见了要叫爷爷的!他若发现了我们,一根小指头就能把我们捏死!再说了,就算是没发现,上战场也要掉脑袋的。你想想,那可是十九洲!听说还与崖山的修士!当年那个一巴掌差点拍垮了咱们极域的魔头你忘了?三头六臂,凶神……咦,你在看什么?”
一面说,一面使劲儿往外拔人的小头鬼忽然就愣了一下,发现脑袋卡在缝隙里一半的大头鬼没看他了,反而把目光放在了他头顶上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
莫名的,他身子一下冷了半截儿。
再低头一看,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一道浓黑的阴影,将他整个小小的身体覆盖,于是剩下半截身子也凉了。
一道说陌生有点陌生、说熟悉又好像深刻在人灵魂印记里的笑声,便在他头顶上响起:“魔头?”
小头鬼脑子里“轰”地一声。
他僵硬地转过了身来,把脑袋咔咔地往上抬,终于从面前这一双鞋上看到了头顶俯视着他的那一张含笑的脸上。
阴影盖了满脸,简直就是画里的大魔鬼!
“噗通”一声,他膝盖骨一软,上半身还直挺挺的,下半身已标标准准地跪在了见愁面前,还十分机智地咧嘴挂笑,露出了自己吓人的八颗尖牙,接着立刻“哐哐”拿头往地上磕。
“小头鬼拜见见愁大尊,恭迎大尊归来!”
“……”
真当她是没听见前面一连串的抱怨吗?
见愁是刚来到这十八层地狱就瞧见了这头的大头鬼和小头鬼, 既觉得奇怪,又觉得巧合, 所以过来看看, 哪儿能料到这么滑稽的一幕?
她看了看跪得标准的小头鬼,眼神古怪:“先起来吧。”
动不动跪来跪去的,她不喜欢。
但没想到小头鬼脸上出现了几分尴尬, 嘴上应着“是是是”,但身子依旧跪在那里没动。
见愁顿时皱眉:“还不起来?”
小头鬼看见她皱眉,立刻吓得飞了魂儿,一下哭丧了脸:“小的、小的方才折了膝盖, 起不来。”
“……”
见愁再次无言, 在心里面叹了一口气, 心想八十年过去, 再见还是两只笨鬼, 没半点长进。
她抬手一挥,一道地力阴华就注入了小头鬼体内。
他身子猛地一轻,先才跪得太猛折了的膝盖也好了, 于是顺利地站了起来, 忙不迭地向见愁道谢,一口一个“谢谢大尊”。
结果才一站直,抬起头来看, 一下又差点吓得跪下去!
站在这一片废墟里的竟不只见愁一个!
是他刚才听见见愁声音猛地转身之后, 吓了个心胆俱裂, 根本没功夫分心去看她旁边。
现在一看, 才发现稍微靠后一些的位置还站了一名玄袍男子,生得英武非凡,一身气势更是骇人,此刻正拢了眉心,用一种令人心惊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目光在他和还卡在缝隙里的大头鬼之间来回逡巡。
“见、见见见见愁大尊,这这这……”
小头鬼吓结巴了。
见愁看了曲正风一眼,然后向小头鬼解释道:“不必惊慌,我朋友。”
不必惊慌……
个屁啊!
小头鬼不听还好,一听见“朋友”两个字便自动将这人跟见愁划作了一类,心里面想哭,脸上还偏偏得想见愁这一位“朋友”露出了极为勉强的友善笑容。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在这静默的一瞬间,脑海里已经掠过了无数的想法,诸如:这魔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十九洲已经打到十八层地狱了吗?还是她真如别人所说有什么特殊的进出极域的方法?自己刚才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她都听到了多少?她身边这个人又是谁,来干什么的?
但都不敢问出来。
小头鬼只保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试图用自己的狗腿迷惑见愁。
见愁刚才有多少就听了多少走,哪里能不知道这小鬼的真实想法?只是当年她因一人台的缘故误入极域,这两只小鬼想要煮了自己来吃,也未能奈何得了自己,如今她已经是返虚大能,更修成八部天龙法身,就更不需要惧怕眼下这点事了。
周遭环境来时她已经打量过了,颇觉有几分古怪。
只是眼下她还什么也没说,只走过去把卡在缝隙里面的大头鬼拽了出来,然后才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吧?
小头鬼腹诽,但也仅限于腹诽了。
见愁一问,他立马倒豆子似的将她离开极域后发生在他们兄弟两鬼之间的种种悲惨一一道出,内容自然不免添油加醋,以期这敢与秦广王爷爷打起来的魔鬼能看在他们日子过得不好的份儿上放他们一马。
不过基本的事实还是大体不差的。
见愁当然听得出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哪些是他自己瞎扯的,所以也不介意,听完了之后便总结出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第一,张汤已然升任秦广王殿大判官;
第二,极域正在大规模征召鬼兵参战;
第三,这一片废墟……
她目光闪了闪,又想周遭看了看,问小头鬼道:“你方才说你们这八十年都藏身于此地,张汤也没来杀你们灭口?”
“是这样没错,不过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小头鬼现在是有问必答,争取在见愁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他看出见愁是对这一片废墟有兴趣,当下心头虽然在滴血,却是连忙请她跟自己来,“小的跟大头修为微末,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古怪,要不您亲自来看看?”
见愁半点也没忌讳,道了一声:“正好。”
说完了才想起如今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于是转头看向旁边的曲正风,貌似客气地问道:“剑皇陛下,没问题吧?”
剑、剑皇陛下……
小头鬼先前就猜测这玄袍男子来历非凡,可听着被他称为是“魔鬼”,在整个极域范围内享有“鬼见愁”称号的见愁大尊,竟然称他为“剑皇陛下”时,他就觉得眼前一黑了。
完了,贼船一上真是下不来了。
曲正风这边却是皱了眉头。
有关于见愁当年的极域之行,十九洲上有些风声是不假,但具体是发生了什么,除了崖山门内少数人之外,知道的没几个。他已叛出崖山,多少要避嫌,自也不知道太多。
如今看来,此间事怕还有些骇人之处。
他原本以为,这一次进了极域,是一无所有也无所凭依,谁料想刚一见到这一片十八层地狱,见愁就在这里找到了“熟人”。
这两只小鬼虽不很招人喜欢,可却给了很多讯息。
包括在还未察觉他们到来的时候,称呼见愁为“魔头”,待她一出现,又立刻认怂,改称她为“大尊”。
不管是“魔头”还是“大尊”,放在极域这环境里,都不是很好理解。
“魔头”可不是什么好称号,更别说是在极域这种地方;
“大尊”就来得更出奇了,自荒古至今,人族中能被称为“大尊”之人,不过有开天辟地、繁衍人族的盘古大尊一位,这两只小鬼,尤其是这小头鬼油嘴滑舌,多半是因恭维而这样称呼。
只是……
既然能被恭维为“大尊”,没一点实力,没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似乎也不大可能。
此地乃是第十八层地狱,一座释天造化大阵便在此处,曲正风当年也是来过的,只是十一甲子过去,到底面目全非了。
眼下见愁问他,他只看了见愁一眼。
“并无异议。”
见愁明显察觉到他心里该有点自己的疑虑,但眼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也不问,只让大头鬼和小头鬼在前面带路。
两人两鬼绕过了眼前堆高的废墟,就看见了后面一座不小的坑洞。洞口被人用一蓬一蓬的天时草盖了起来,做了遮掩。
小头鬼殷勤地上去把草抱开,便露出了洞口。
见愁与曲正风便埋头弯腰走了进去。
洞内的空间不很大,透着几分狭小,并不潮湿,但很阴暗,看着像是地底的石室。
十八层地狱里这一片废墟,始终是迷。
眼前这石室应当就是这废墟的一部分,看上去相当古老,相当残破。四壁都由整块的灰白巨石砌成,但头顶上一块是纯白,地面上一块则是纯黑。大约是经历了长久的岁月变迁,所以目之所及处,皆是大大小小的裂缝,但石面上刻画着的线条却还清晰可见。
见愁与曲正风都不是普通人了,一个比一个见多识广,在进来的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这些线条。
看得出明显不是用利器雕刻。
这些线条的边缘都凹凸不平,极为粗糙,整体也并不平顺,就像是敲碎了一块石头用其尖端硬生生刻画在上面一样。
不是什么阵法,而是壁画。
极其拙劣,仅能表意的壁画。
一幅一幅看过去——
先是一个巨大的圆;
第二幅则是一个头顶天脚立地的巨人,手持着一柄巨斧;
紧接着巨人的身后出现有一条通道,通道上有许许多多体型正常的小人;
然后是一幅被壁画分成两半的图,左侧是一堆线条杂乱奇形怪状图案,像是一片阴云,右侧却是巨人与其余很多小人儿向左而立,双手托起巨斧,像是献礼;
第五幅图刻画在纯黑的地面,像是长夜来临,巨人与小人同那线条奇怪的图案在黑暗中混战在了一起;
最后一幅图在头顶,纯白的石块,天亮了,巨人消失了,线条杂乱的图案也消失了,画幅里只剩下那些小人,抬头不知看向何方。
曲正风看着看着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见愁在看完之后,却像是被人用重锤在心上狠狠敲了一下似的,陡然自背脊骨上生出一股恐怖的震悚来!
这壁画所示,还有画中这线条简陋的巨人……
“是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图。”
曲正风虽然皱眉,可面上竟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就连见愁紧盯着不放的那些线条杂乱奇形怪状的图案,他也只是扫一眼便过去了。
“此地该是远古先民的居所。”
“远古先民?”
见愁强行压下心底那一股震骇,也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当日在雪域深坑那神祇古阵中所见的幻象,将视线从壁画上移开,落到了曲正风的身上。
曲正风简略地解释道:“荒古、远古、上古、今古,我等如今便在第四个纪元今古之中,此地则应当是第二个纪元的遗存。那时天地间该是轮回初建,阴阳两界还未太过分明。你头顶脚下这两块石头,便是两极之石,合在一起用便有含混乾坤、绝人查探之奇效,该是远古先民用以避祸所建。未料想时易世变,先民没了影踪,留存至如今,倒被这两只小鬼撞见,走了大运,躲藏在此地数十年也没被发现。”
至于就那么三五次偶尔出去,没被发现也很正常。
毕竟就算张汤杀心再重,也不可能无时无刻关注整个极域,一则是对修为有极高的要求,二则他在秦广王手底下做事,难免要收敛一些,过头了反倒会引起怀疑。
所以算起来,他们两个是真的好运。
见愁听了曲正风的话,眉眼间便多了几分疑虑,几乎是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敢如此肯定?”
只是话才完,又想起什么,道是自己糊涂。
果然,曲正风下一句便淡淡回她:“九曲河图。”
《九曲河图》乃是十九洲最神秘之物,先后在上古今古之交三位大能的手中辗转,最终落到曲正风的手中。传闻其中不仅记载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古老术法,更涉及到宇宙诞生最初之秘。
但这向来是捕风捉影的传言,本不足信。
直到此刻,曲正风给出了如此确切肯定的答案,见愁才知道,空穴来风,到底有因!
难怪傅朝生怎么都想借河图了……
她心里忽然也生出了无限的好奇,想要向曲正风借这《河图》一看,但想想自己与此人不尴不尬的关系,再算算眼下这不尴不尬的时机,还是暗暗将这好奇给压了下去。
大战当前,还是收敛心神,看看接下来怎么做为好。
小头鬼大头鬼自进来后,便都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二人,明显听不懂他们两人到底在交流什么,但也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半句话不敢插嘴。
直到这时候,见愁才重新想起他们来。
问道:“如今十九洲与极域开战,你们除了征召鬼兵之外,还知道点什么相关的?”
“回见愁大尊的话,除这个之外只知道打到了鬼门关前面,那天我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正好听说八方城那边正在调兵遣将。就那个姓张的,不不不,张判,张判大人……”
“姓张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小头鬼便觉得有些不好。
私底下他敢说,当着别人的面,就变得怂起来。
见愁追问道:“张汤如何?”
小头鬼是将眼前这两人都当做了煞神,巴不得早早送走这两人,红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计上心头,便殷勤道:“您不知道,张判大人现在可是秦广王爷爷下面的大红人!这些年来有什么紧要事都交给他做呢,把原本的崔判官都给比了下去。前阵子小的听人说,如今张判大人就负责鬼门关一部分的鬼兵调派呢,应该就在枉死城附近。大尊您是认识张大人的,他是大人物,肯定比我们清楚!”
言下之意就一个——
我们不知道,张汤他知道,您赶紧问他去吧!
见愁怎会连这点猫腻都听不出来?
只是她看着小头鬼这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的鬼精模样,再想想枉死城那一面活人不能进的“照我镜”,如今可没有城中那一位神秘的雾中仙帮忙分离身魂,又是非常时期,哪里敢轻易冒险?
所以她盯了小头鬼半天,心里面琢磨半天,终于还是一下笑了出来:“枉死城我进不去。我认识张汤,你们也认识张汤,而且你们还认识我,不如便请你们带个话儿,帮我去‘请’张大人吧?”
“什么?!”
大头鬼木木地没反应,小头鬼却是瞬间一蹦三尺高,吓得脸都白了,摇头似拨浪鼓一般尖叫起来!
“不,我们不去!死也不去!”
“哦。”见愁淡淡地看他们一眼,发出了个毫无情绪的音节,下一刻便按住了腰间剑,面无表情道,“反正都不去,那我现在就杀掉你们好了。”
大头鬼、小头鬼:???????
这发展怎么好像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说句心里话, 小头鬼虽句句都说见愁是魔头,但这其实只是基于她当初在极域造成的破坏而言, 且也不止他一个鬼这样说, 是大家都这样说。
他心里真没觉得见愁是个坏人。
当初不也因为救了见愁得了很多好处吗?所以八十年过去,虽然觉得见愁吓人了很多,可他不觉得她还能把自己怎么着。
可哪里想到她竟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动不动就杀鬼啊!
小头鬼只觉得浑身发冷, 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大头鬼,哆哆嗦嗦道:“大、大尊你、你怎么能这样?”
“不对吗?”
见愁当然是逗他们玩的,她又不是那等嗜杀成性之人,只是这小头鬼心思未免太活络, 不吓吓他不老实罢了, 所以现在还是板着脸。
“是你说死也不去, 那死了正好可以不去。”
“我……”
生存, 还是死亡?
这样死, 或者那样死……
当时他娘的能不死就不死、能晚点死就晚点死啊!鬼活世间哪里能没有为了生活低个头的时候呢?
人强我弱,还是乖乖跪好吧。
小头鬼都要哭出来了。
他看了看见愁面无表情、浑然不似开玩笑的那张脸,又看了看旁边怎么也不像是个善类的曲正风, 到底还是非常识时务地认命了, 那谄媚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了他脸上,就像先前那些拒绝的话根本就没从他嘴里说出来过一般,道:“小头鬼我对见愁大尊忠心耿耿, 当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姓张的算什么, 别说是您要请张判, 就算是您要请的是阎君爷爷们, 小头鬼也把这一颗脑袋提在手上帮您把人请过来!”
得,又油嘴滑舌起来了。
这一瞬间见愁真想改口说“那咱们不请张汤改请秦广王吧”,可看大头鬼小头鬼这俩可怜巴巴的模样,到底没狠得下心来吓他们。
只笑道:“别贫了,我赶时间。”
“那您想要带个什么话,我跟大头这就出十八层地狱,进城里找张大人说去。”
已经认清楚眼前形势的小头鬼不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他和大头鬼原本就是为了躲避张汤的杀人灭口,所以才在这里藏了几十年,如今都要去张汤面前传讯了,那当然不用再藏了,出去也不是问题。
剩下的就看见愁要带什么信了。
曲正风自然是半点也不知道什么张汤张羹的,从头到尾都在旁边一语不发地听着,只隐约听出这张汤与见愁认识,还一起做过点事情,如今是极域八方阎殿秦广王手底下的大判官、大红人。
见愁的事情,自有见愁自己料理。
此刻他也只看着,并不插嘴。
见愁沉吟片刻,想了许多说辞,但最终想到这一位勉强也能算得上是熟人的张大人之种种,到底又摇了摇头打消了念头。
张汤在人间孤岛时就是个权柄之臣,绝不愚蠢。
她淡淡一笑,对小头鬼道:“不必多说什么,你只需告诉他,我这一位故人到了,就在十八层地狱此地等他来见。”
就这么简单?
小头鬼有些目瞪口呆,也完全不理解这样简单的话能起什么作用,心想自己要是张汤肯定不来惹这么大个麻烦。
不过心里想归想,他可不敢说出来。
当下只小心翼翼地瞧着见愁,确认了一遍:“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见愁异常确定,挥挥手便示意他们两个可以出发去传讯了,只是临了了,又忽然想起一茬儿来,叫他们停下。
“等等,这些年你们都藏身十八层地狱之中,可知道枉死城中那一位雾中仙的消息,是否依旧在城中?”
“这就不知道了。”
显然的,这一位雾中仙当年虽然厉害,这些年来却都没什么动静,大头鬼与小头鬼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更别说还在十八层地狱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几十年,就更一问三不知了。
这回答倒是在见愁意料之中。
只是她想了想,对这一位隐藏在极域的大能始终有颇多的猜测,又因当年之事受过这一位前辈颇多恩惠,所以还是决定一试。
她摸了一枚玉简出来,指尖轻点。
一段柔白的光芒顿时注入。
随后才将此简交给小头鬼,道:“你见过张汤后,便去昔日枉死城旧巷里寻一寻,若雾中仙前辈还在,便替我转交此简,之后的事情便与你们无关了。”
虽然心里很怀疑见完张汤之后是不是还有命再去给那个老头儿送信,可见愁都吩咐下来了,小头鬼也只好收起了心中的疑虑,将玉简接了过来,还非常稀罕地多看了两眼才收起来,然后问道:“那我们就走了?”
“去吧。”
时机不等人,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见愁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随后便目送这一大一小两个头消失在了洞口,往十八层地狱的出口而去了。
两鬼走后,曲正风终于开口问:“雾中仙是谁?”
这不大的石室内昏沉一片,仅有洞口处透进几片极域独有的晦暗天光,空气里浮动着草屑和灰尘,陈旧腐朽的味道充斥在人鼻息之间。
见愁看了半晌,回转身来。
她在曲正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微微拢了细长而精致的眉,斟酌了起来,但最终还是道:“这一位前辈的真实身份我并不知晓,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剑皇陛下也该与此人有些渊源。”
“渊源?”
这回答就有些出乎曲正风的意料了,让他一下皱了眉,面上露出几分类似于剑出鞘的锋锐之气,转眸凝视着见愁。
见愁却笑起来:“这话要说来,可就话长了……”
十八层地狱的天空,比地面上极域万里恶土上的天空还要阴郁。只是过于空旷平静,衰草连天,死亡的丛林栖息着遗留自荒古的危险,沉睡的废墟掩盖了岁月流转的残酷秘密。
大头鬼小头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极域万里恶土上,中心一片不见戈壁黄沙,一马平川,直到那黑云涌动的天边才变得凶险起来。
鬼门关外百里,千栋屋舍平地起。
十九洲修士便驻扎在此处。
对修士们而言,即便是在极域的地盘上,筑造暂时的屋舍,也极为方便简单,在这鬼门关前他们已经僵持了近十天,所以驻地内一应屋舍早已经重重叠叠,一眼看去甚为恢弘。
以鬼门关外五十里为界,界内是极域恶土,涌动的乃是地力阴华,界外却能感觉到与地力阴华完全不同的天地灵气。
独属于十九洲的天地灵气。
十九洲与极域这一场征战,本质上是为了夺回为极域谋夺的轮回控制之权,但制胜的关键却在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的对抗上。
凡为十九洲群修占据的地方,皆设下连通外部的阵法,天地灵气随之上涌,渐渐挤压地力阴华的空间,由此为依赖天地灵气修炼的修士营造更好的作战环境,当然也就能不断挤压极域鬼修的地盘。
只是眼下卡在鬼门关处,无论如何也不能更进一步。
众多的大能修士想起来,难免觉得揪心。
作为中域底蕴深厚的大派,且又为今日这一场阴阳界战准备了十一甲子,昆吾崖山自有专人携带了不少可化作洞府的空间法器。到了此地也不需如何作为,但打了法诀往地上一扔,便是一座座或而巍峨、或精巧的洞府。
战时临时的议事大殿,也是法器所化。
此刻横虚真人便站在这大殿之中,看着殿中漂浮的极域舆图,眉头紧皱。
显然,目前久攻不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但另一头坐着的扶道山人似乎半点也不着急,面前摆了一只巨大的白玉盘子,盘子里已经堆了不少的鸡腿骨,证明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啃了很久。
乍一看似乎与往日无异。
可横虚真人清楚地知道,不一样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自打在明日星海曲正风提出要与见愁一同去往雪域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当时并未觉得会出什么大事,所以并未阻拦,而是默许了。
谁能想到今日……
极域与十九洲看似属于阴阳两界,在往日难以通讯,可如今东极鬼门已经被他们强行打开,要往来两地得知十九洲的消息,没有往日那么方便,却也不是做不到。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告诉他,明日星海修士与之前奇袭雪域的崖山修士都齐聚在崖山,而崖山大师姐见愁在出现片刻之后,又与曲正风一道消失无踪,那些聚集起来的修士,似乎也是要出发去哪里。
如今这时机太敏感了,容不得横虚不怀疑。
他盯着这极域的舆图,看了许久,终于还是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道:“你我认识千载有余了,可对于当年极域发生之事,你到底是耿耿于怀,不肯放下,也不愿再相信昆吾了。”
相信?
扶道山人随手将啃完的鸡骨头扔进了盘子里,捞了自己脏兮兮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擦了擦手,然后才抬起头来看横虚。
声音里,竟辨不出喜怒。
“我崖山陨落的英魂,皆在千修冢里看着,便是我心里想信你,也没那胆量。”
崖山,千修英魂!
横虚真人只觉得心里面压抑的一片,因不知道扶道与崖山到底要在背后搞什么鬼,又兼之周天星辰大阵所示的昆吾百年大劫之期将近,所以难以压抑心底生出的猜忌与焦躁。
他慢慢地睁眼,素日通达天机的眼底,却掠过一分少见的阴霾:“扶道,十一甲子前,我便已向你解释过。当年之事,是我不察之过,才致使申师弟犯下大错,贻误战机,连累崖山。如今阴阳界战重启,战况胶着难定,你却难放下旧日仇恨,只恐此战要为你我二人、你我两门间的暗斗僵持所累!当年我因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十一甲子以来心关难过;难道今日扶道兄也要重蹈覆辙因这一念之差,再铸下大错吗?”
“一念之差?”
扶道听着他话中的确是强忍了不快的诚恳,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念之差”四个字,听来实在是刺耳极了!他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拂袖而起,抬高了声音质问!
“你横虚当真只是一念之差那么简单吗?!”
诚如他所言,两人认识实在是太多年了。
扶道山人素来是个直脾气,乖张性子,便是当了崖山执法长老之后也未能改半分;横虚真人却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怕当年便是连他师尊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扶道曾以为自己看透,后来才知晓都是狗屁!
认识越久,越觉此人难测!
“你师弟申九寒天赋过人,后来居上,颇得你师尊喜欢。可十甲子前阴阳界战一役竟猪油蒙了心敢来坑害我崖山!”
“是他疯了,还是你横虚疯了?!”
“先是申九寒,后是崖山,再是你那徒弟谢不臣,还有我徒儿见愁!横虚啊横虚,我怕的不是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怕的是你念念皆差,还不知悔改!”
枯瘦的身体紧绷,素来没个正形的一张脸已然为这一刻爆发的情绪涨红,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与沉怒!
就像是一座根本压不住的火山!
压得越久,爆发出来的时候也就越恐怖!
这锋锐的、逼视的眼神,看起来哪里还像是昔日那个万事不在意的扶道山人?!
“……”
横虚真人隔着中间这一片漂浮的舆图与他对视,先前浮在面上的所有情绪,却都在这一刻隐没了下去,仿佛一片深不知底的黑潭。
久久的沉默,久久的注视。
他好一阵没说话,再开口时已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我没有疯,我只怕疯的是你。”
“哈哈哈哈……”
扶道山人听得这一句,陡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荒谬之事,最掩耳盗铃之人,笑到极致还连道三声好。
“好,好,好,实在是大好!”
说完竟是连事也不议了,仰天负手直大笑着出门去。
殿中只留下横虚真人一人。
他回首看向这殿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昆吾诸天大殿上那一座曾指示了他天机的周天星辰大阵,然而他心里那大阵已成为这近百年来最深重的阴影。
谢不臣回来时,正好看见扶道山人大笑着离开,他原想行礼,但对方走得实在太快了,没来得及。
所以进殿时,他心里便有了猜测。
当下敛尽一切情绪,只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听闻师尊有事调遣,特来听令。”
横虚真人听见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转头来看他,面上便已是寻常模样,只道:“鬼门关这一役战况胶着,久拖下去消耗极大,于我十九洲有损无益。所以师尊与其余人商议毕,想派你遣一队人马,想办法绕到鬼门关后,查探清楚情况。尤其是查探清楚望台所设之处,只要得知望台所在,再战便可事半功倍。”
望台乃是由“瞭望台”演化而来,原是高出于地面用以查探低处情况的高台,在修界因有灵识与阵法的存在,所以望台便不再需要高出地面,但因窥伺查探的作用一样,所以依旧沿用旧称。
而极域的望台,更有特殊之处。
每一座望台都控制着地底的地力阴华,若能先拔望台,则十九洲天地灵气可入,战则有极大优势。
谢不臣自然知晓其中利害,眼神微微一动,却依旧是寻常淡漠模样,答道:“弟子领命。师尊若无他命,弟子便先告退,点数人马,即刻出发。”
“嗯,你去吧。”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只是临到谢不臣躬身再拜要退时,又看着他,通达平静的眼底好似闪过了什么,面上淡淡地一笑,竟伸出手来,拍了他肩膀一下。
“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昆吾将来还要你来执掌,所以此行道中,须要当心。”
谢不臣性情偏冷,即便是拜入昆吾之后,也素来淡漠,至于与横虚真人的师徒情分其实也可有可无。
毕竟他已杀过自己挚爱,余者都不值得在意。
眼下面对横虚真人突来的关切,他并不是很适应。
而且……
好歹是当年人间孤岛谢侯府的三公子,结交的都是权贵,智谋绝高的他对某些事十分敏锐。
所以此刻,他面上竟未露出半分该有的喜色,只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在顿了一下之后,垂眸道:“师尊厚望,弟子实不敢当,愿此行不负所托。”
横虚真人这才撤回了手来,看他退了出去。
直到人彻底离开之后,他才看着面前这一片极域的舆图,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呢喃一般,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劫!”
“彼,将取吾而代之……”
“此人实力惊人, 有分离人身魂之能,实力最少是有界。且剑皇陛下应当也是去过青峰庵隐界的, 不知可否还记得界中种种石雕?”
“以石为万物, 不仅有形,甚而有灵。”
“世皆传不语上人大约是于十多甲子前飞升,彼时阴阳界战尚未开启, 修士但凡神魂还在,便可入轮回。我入隐界时,不过还是金丹小修,而剑皇陛下入内查探时已是元婴第一, 该也注意到不语上人与其心魔的端倪了吧?”
十八层地狱, 远古先民废墟石室中, 见愁将自己昔日在枉死城旧巷中接触雾中仙的事情一一道出, 又以更早之前在青峰庵隐界的见闻相比对, 才终于以心魔之事问之。
飞升的到底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当日意踯躅甬道之中那雕像中的一具尸体,到底是别人, 还是不语上人自己?
见愁心底始终存了那么几分骇然的猜测。
曲正风在青峰庵隐界, 的确有过一番遭遇,严算起来,的确与不语上人颇有几分渊源。
尤其是《九曲河图》。
相比起见愁始终不敢确定的猜测, 他对于不语上人心魔之事, 知道得更多, 更清楚。
所以沉思后他看向见愁道:“你是怀疑, 世人所认知的不语上人飞升,其实是不语上人的心魔飞升,真正的不语上人早已在阴阳界战之前败于心魔之手陨落,又因轮回未灭之缘故进入极域,却未入轮回,便是今日极域枉死城中的雾中仙?”
一番话说来平淡,实则是惊天动地!
若叫旁人听去,只怕是要骇得目瞪口呆!
毕竟不语上人乃是上古今古之交继昆吾八极道尊、星海绿叶老祖之后的第三位通天彻地的大能,也是那个时代《九曲河图》的第三位拥有者,更是飞升了上墟仙界的传说!
如今他二人立在这石室中,竟说他已陨落!
见愁平静而审视的目光从曲正风的面上划过,只觉得他神情之间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惊讶,相反,过于理智。
于是再一想,便知他至少已早知了心魔之事。
至于极域枉死城中的雾中仙之事,却是的确未必知晓了。
她抬首望着周遭石壁上远古先民们所绘制的壁画,声音里已多了几分藏着阴翳的渺渺:“我确是如此怀疑,且因翻天印的原因,对此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只是不语上人昔年是被十九洲视作绝世魔头的存在,盘踞明日星海,杀了修士不知凡几,如今有身在极域多年,却不知如今到底站在哪边,我等若开口,他又是不是肯出面相帮……”
最起码是个有界大能,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不曾听闻雾中仙有任何参战的消息,如今若能请动他相帮,十九洲必能如虎添翼。
只不过见愁自己也清楚,希望实在渺茫。
毕竟十一甲子前就不曾插手,十一甲子后再破例,似乎不是很现实。
这样简单的道理,见愁知道,曲正风也知道。
但尽管希望微茫,她还是派了那两只小鬼去送信。
曲正风便笑起来,倒不是很担心,只道:“事情已经做了,成与不成便不是你我能控制。比起这个来,更需要担心的怕是为你传信的那两只小鬼吧?”
“他们?”
见愁转眸看他。
曲正风便道:“胆小如鼠,鬼鬼祟祟,还心术不正。你们所提及的那一位大判官张大人,似因为先前与你之事,想要杀他们灭口。去送信怕是要冒极大的风险,人的本性便是趋利避害,他们答应得虽好,可只怕出了这十八层地狱,未必真的会帮你送信。”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见愁唇角弯起,眉眼里透出些许浅淡的笑意,只是要开口回答时,难免想起了张汤这个人。
是真权臣,真酷吏。
当年人间孤岛大夏朝中,真是煊赫风光一时,手握权柄,说一不二,是上位者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说抄家灭族就抄家灭族,根基深厚如谢侯府也在他手中覆灭。
真计较起来,这人本事委实恐怖。
有罪的人他杀,无辜的人他也下得去手,论一“狠”字,未必逊色谢不臣多少。
依着此人的性情,大头鬼小头鬼这种隐患,他能杀自然是一定会杀的。而这一次她敢派这两只胆小如鼠的小鬼去送信,甚至颇有点有恃无恐,也是因为对此人性情的了解。
小鬼们偶尔出没,他察觉不到正常。
但这一次他们是长久地离开了现下这一座避难之所,再出现在枉死城,张汤岂能不知道?
所以那两只小鬼乖乖去送信自然好,偷偷溜走她也不怕,反正张汤比她更忌惮。
“出不了岔子。”
见愁收回了溢散的神思,最终给了这样一个胸有成竹的回答。
可她越是如此沉得住气,曲正风心底越是好奇:“听你们前言,此人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你让这两只小鬼送了口信,此人便一定会来赴约,甚而站到十九洲这边吗?”
他当然会。
张汤是什么人?基本的形势,他该还是看得清楚的。
而且……
见愁眼底难得出现了几分促狭,然而那微微上挑的眼尾里,隐隐透出的却是近乎于冰冷的笃定:“除了我,他别无选择。”
强大的自信。
看来在让那两只小鬼送信前,她心底早有了全盘的成算。
曲正风不禁想起先前才进入此界,出现在十八层地狱时候,见愁那一句“算是到了我的地盘”,当时觉得不过是玩笑之语,如今才觉出确有几分所言非虚的味道。
聊过了雾中仙,又聊过了张汤,两人便没什么别的话能讲了,只抓紧时间商议起正事来。
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若仅仅是传送过来便在十八层地狱之中,没有落到极域鬼修堆里,只能算是运气寻常,可他们不仅传送过来了,没遇到任何危险,还阴差阳错遇到了两只小鬼,到了这一处不能为寻常人察觉之地。
这便近乎于一个完美的开局了。
因极域与十九洲之间有规则壁垒,更以释天造化阵相阻隔,传讯极为困难,所以这一次不为人知的行动所用的方法,颇有几分凶险。
见愁、曲正风两位大能打头阵,先入极域。
两个时辰后,他们留在十九洲的命牌未碎,崖山、星海两方修士,才会通过弥天镜跟进。
也就是说,在这两个时辰中,见愁与曲正风不仅要安然无恙,还要确保传送地点附近不能有威胁到即将到来的大部修士的力量,更要寻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
眼下他们安然无恙,栖身之所也有了。
剩下的便是外出排查传送地点附近是否藏有危险了。
阴阳界战十一甲子前十九洲已然经历过,对在极域恶土上没有天地灵气可调用这件事极为清楚,但若修士们身上本就有灵气的积累,于使用之上却是无碍。
就像是沙漠里的瓶中水一样。
水能用,只是无法从外界得到补充罢了。
见愁当年坠落极域,不能调用天地灵气,是因为在青峰庵隐界与谢不臣那一战损耗过大,更不用说越界而来,几近于油尽灯枯了。后来虽有所恢复,却已经为雾中仙帮助分离了身魂,未至元婴境界,只能以极域鬼修的法子修魂,即便乾坤袋中有灵石,也派不上用场。
可这一次修士们从十九洲过来就不一样了。
崖山与星海都早知极域的情况,必带足了灵石,以作为长期的战斗的力量储备。
曲正风身为明日星海剑皇就更不用担心了,更何况见愁记得很清楚,雪域新密宝印法王殒身后,原本为他掌控的后土印已被曲正风重掌。
而后土印能驱役极域地力阴华。
想也知道,到极域之后的曲正风绝不会更弱,相反,只会更强!
所以眼下两人商议完毕,分头行动。
曲正风出石室,排查传送点周遭的危险,并在祭坛下布置新的通向石室的传送阵法。
见愁则留在石室中,将一枚青玉所制的令牌按在墙壁上。
空间之力顿时冲涌,竟是直接利用法器,将这原本狭小的石室,变作了足以容纳千人的巨大洞府,中间还有一处宽阔的平台,完全是灵照顶模样。
像是把半座庞大的崖山搬了过来。
然后便布置了对应到祭坛的阵法,出了洞口后又将这周遭废墟都细细查探确认了一遍,没什么差错后才回到石室。
这时候,曲正风也已经结束了查探。
只是他回到石室的时候,竟不是一个人。
“砰”,伸手随便地一扔,竟是两名鬼修摔在了地上。一男一女,一白一黑,服饰有些特殊。
见愁曾在极域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十大鬼族的鬼修也都见过了,所以此刻一眼就认了出来:“无常族的鬼修?”
两人都失去意识昏倒了过去。
男修穿一身白袍,眉眼英俊,但隐隐透着几分苍白的邪气,长发只用一根缎带绑在脑后;女修却是一身黑,袍角盘绣着暗红的骷髅纹,五官精致而艳冶,盘起的发髻上斜插着五根赤红琉璃簪。
修为都不高,只在玉涅,相当于十九洲的元婴。
这两人显然都是折在曲正风手里,被他下了禁制,怕还半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见愁能认出是无常族的,曲正风当然也知道。
他道:“方才在这十八层地狱里探查的时候,恰看见这两个倒霉鬼,正谈论在地狱征召鬼兵之事,似乎是两个小头领,所以抓回来,搜魂看看。”
到他们这境界,搜搜魂之术用起来是轻而易举了。
见愁听曲正风说得简短,但要紧的信息都有了,距离十九洲那边人传送过来,还有两刻,时间足够。
所以她也不废话,手指往那艳冶女修眉心一点,便已施展开搜魂之术。
曲正风则点了剩下那名男修。
仅用了半刻不到,二人便先后搜魂完毕,有关于这两名鬼修记忆中的一切,他们都已知晓。
收手时,竟是不约而同对望一眼。
见愁看出了曲正风在想什么,曲正风也看出了见愁在想什么,于是一笑,道:“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目光落在那男修身上,倒没什么异样。
见愁盯了这女修浮艳妖娆的那张脸,又念及方才搜魂时所见的那些荒淫,不由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隐隐觉得头疼,到底还是没忍住,微微蹙了眉。
心情一时难以言喻。
“我只怕,学不来这女修的做派……”
这名被曲正风抓来的无常族女修, 名为莲照,为玉涅中境, 在十大鬼族之中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高手了, 但放到整个极域来看,显然还算不上什么。
可偏偏,她在十大鬼族之中相当出名。
尤其是, 在十大鬼族的女修中。
只是这名气既不来源于她不高的修为,也不来自于她平平无奇的出身,而是来自……
艳名。
男修们往往爱慕她的艳冶美貌,女修们则不屑于她的放荡轻浮。十大鬼族中有传, 如今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少有几个不与她过从甚密的, 就连上面的长老也多有“倾慕”于她的。
名为莲照, 做的却都是极尽风流之事。
其为人也, 嚣张且跋扈, 往往行仗势欺人之事,在无常族本族之中都有颇多的树敌,更不用说十大鬼族了。
高兴了赏你个笑脸, 不高兴连个眼神都欠奉。
灼灼其华, 烟视媚行,却偏又能引得旁人为她神魂颠倒,堪称是玩弄人心, 尤其是玩弄男人心的一把好手。
别的不敢说, 单纯以见愁自其记忆中种种艳冶场面来看, 其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不知凡几, 有为她引诱堕入魔障又被其随意冷落,所以苦求而不得者;也有露水姻缘,一场欢好后便两不相干者;当然也有少数她曾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曾引诱成功的执念……
比如鬼王族,厉寒。
见愁在其记忆中瞥见时便知道这厉寒乃是傅朝生所假扮,心里顿时怜惜这女修找错了人,毕竟傅朝生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通,若能体会到她种种暗示那才是见了鬼。
总而言之,这莲照绝对是一名不走寻常路的女修,其为人处世不好评价对错,见愁也没什么偏见。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情罢了。
只是若要她伪装成这样一名女修,难度未免是太高了一些。
另一名男修姓萧,名谋,乃是莲照的同族,在人间孤岛时因痨病而死,所以容貌虽然英俊,面上却始终笼罩着一股不散的病气,让人觉得阴郁。
但在无常族中,他却是个难得的英才。
最近四十多年才入族,修为却迅速攀升至莲照同等水平,威胁到了莲照在同辈之中的地位,因而常年遭受莲照排挤,二人颇有点水火不容的味道。
这一次二人同行,同遭曲正风辣手,全是因为无常一族的安排。
十九洲攻打鬼门关,阴阳界战已开。
八日前八方阎殿便已经传下了严令,敦促各族征召鬼兵,连十八层地狱中本应该受刑的一些恶鬼也不例外。其中第十八层地狱便在安排时为无常一族抽中,所以上面的长老才派了萧谋与莲照同行,负责鬼兵征召一事。
眼下是鬼兵征召已经结束,正该二人协同带领着所有征召来的鬼兵赶赴鬼门关屯兵处。只是他们显然没有任何一人想到,在这寻常鬼修都难抵达的十八层地狱,竟会跳出个大活人来,还轻而易举将他们制服,扔在了这里,人事不省。
曲正风说得不错,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如今他们已经对这二人进行了搜魂,对这二人的事情与无常族的一些事情了如指掌,且接下来这两人还要去鬼门关屯兵之处,想也知道,他们若神不知鬼不觉扮作这二人,带领鬼兵前去,将会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问题是……
真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派,要模仿也难啊!
见愁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这即便被扔在地上也显得妩媚万千、很难让人不生出绮念的莲照,从她头上的发饰,一直看到那一双系着红璎珞的雪白赤足,终于还是转头向曲正风道:“剑皇陛下,此事是否……”
“有何不妥?”
曲正风在搜魂之后已经自然地蹲下来查看那无常族萧谋身上的细节,连对方系发的银白缎带都解了下来。听得见愁声音里多有犹豫之感,他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她,自然地问了一句。
见愁本想明说这女修的做派实在潇洒异常,太过惊人,且与周遭人、尤其是男人的关系颇为复杂,她一则不大学得来,二则个中关系太复杂可能会影响他们探查的目的,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被曲正风一问,莫名就说不出来了。
他没有搜这女修的魂,只搜了萧谋的魂,怕对这女修私底下的种种仅有耳闻,而无目睹,她也不大好明说。
所以面对着曲正风的提问,她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在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眼下这个机会至关重要,绝不能错过。
她还不至于因为一己之喜好,坏了全盘大局。
当下只道一声“没什么”,然后俯身也在这女修身上摸索起来,包括发簪头饰到令牌法器,无一遗漏。
随后时间便差不多了。
两个时辰已过。
见愁与曲正风随意将这两名鬼修囚禁到两间分开的屋内,便出了石室,到这第十八层地狱外面的祭坛旁接应。
弥天镜的传送阵法启动时,在十八层地狱这边看来,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光影,眨眼间人就出现在了祭坛上。
见愁在旁边,一眼看见了被方小邪抱着的小貂。
小貂才一出现在祭坛上,便也发现了见愁,轻车熟路地“嗖”一声跃过来,落在她肩上。
来的第一拨都是崖山修士。
众人见了见愁与曲正风便想要行礼,但被二人打断,只在这寂静的风里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下一刻,新的传送阵法启动,人便已经被传送到了那扩展成巨大洞府群落的石室之中。
两方修士都是精锐,所以人数不多。
加起来一共八百余人,前后传送了十来拨,花了一刻多时间。
众人齐聚在开辟成临时驻地的石室中。
极域是什么情况,在来这里之前,众人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眼下见愁与曲正风便将第十八层地狱的特殊之处和最新的情况告知他们。
第一,此地暂时安全;
第二,不轻举妄动;
第三,等张汤;
第四,由见愁与曲正风两人乔装改扮潜入无常族,先从敌后探鬼门关情况,谋定而后动,余者皆驻留此处以听后令。
众人当然都没有任何异议。
接下来便是熟悉驻地,分派住处。
大部分人都是初次参加阴阳界战,不仅有些好奇,还十分兴奋,比如方小邪,便是其中典型,也不去看住处,就在洞口张望。
见愁知道点这小辈的脾性,便没去管束。
崖山这边戚伯远长老没来,果真是如他自己所言一般,留驻崖山,来了这十八层地狱的是崖山另一位性情偏向随和的羲和长老。
见愁同他说了一会儿话,重点交代了张汤的事情。
莲照、萧谋两名鬼修的机会,是意料之外,见愁与曲正风都不确定会花多久的时间,当然张汤在接到大头鬼和小头鬼的信之后多久会来,他们也不确定。
所以需要先做好安排。
最怕的是张汤一身官气、酷吏脾气,怕为众人误解,闹出点不愉快来,坏了大事。
见愁一说,羲和长老便知晓轻重了,但言道:“还请大师姐放心,这一位张判大人若来,我等自不敢慢待。”
这一下,她才算放下心来。
随后便与曲正风一道乔装改扮。
因活人在极域还是颇为显眼,有的关卡难过,所以他二人都凭着自己出窍期以上的实力,直接元神出窍,反将肉身装入乾坤袋中,携在身边,而后以元神之身,各自穿上那两人的衣袍,将一应细节打理妥当,才走了出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愣了。
几乎有种重新认识了二人的感觉。
曲正风自不用说。
没叛出崖山之前,是心里蔫坏的大师兄,在门中说一不二,颇有威严;叛出崖山之后,他是明日星海新的剑皇,是压在万千修士头顶上的阴影之一,更是威压深重。
偏偏他要扮的是个痨鬼。
一身玄黑换了纯白,束起的发也放了下来,只用一根缎带松松系住,虽还没有完全将自己的形貌改换为萧谋的模样,但那苍白的、带着病气的面色却已装了出来。
平静摄人的眼眸,则变得内敛而深邃。
简直摇身一变,完完全全成了一位略透着点孤僻的病公子!
而见愁……
见愁……
众人在将目光移向她的时候,只有“嗡”地一声轻响,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和体验席卷了他们旧有的一切感官,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艳色!
冷色!
乍一看是暗魅慵懒的浮艳,再一看却又是平淡漠然的冰冷。
不见了往昔早已经看熟的月白长袍,而换了一身凛艳的宽松黑袍,刺绣于边角的暗红骷髅图纹,不让人觉得恐怖,相反透出了一股奇异的吸引力。
蛾眉淡扫,丹唇略点。
白皙的皮肤在黑袍的映衬下如天光照着的三分玉雪,温婉妩媚;赤足虚虚踩地,纤细脚踝上缀着的红璎珞,闪烁间竟透出点勾魂摄魄的流光。
稚嫩如方小邪,才望见她眉眼,便“噌”地一下红了脸,耳朵尖都跟烧了起来似的,不敢再多看。
往日的崖山大师姐见愁,是个素净寡淡之人,平和包容不假,可也拥有傲然于整个十九洲的实力,往往是众人仰视的所在。
像是天山险峰上的雪莲。
知其美矣,却因其孤高,令人生敬生畏,爱之重之,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想。
然而此刻,偏像是玉盏天倾,峰头冰雪消融,于出尘拔俗之外,沾染得三分凡俗尘烟。
昔日注意不到之处,现在全部显露;
昔日不敢肖想之念,现在也隐约冒出。
并非是容色间真有多大变化,而是将原本的天人拉进了红尘,好似一下有了俗世的欲与念,变得似乎能够触摸起来。
但也仅仅是“似乎”罢了。
事实上见愁此刻眉尖微蹙,神情冷凝,凌空虚踩着走了两步,听着足踝上璎珞碰撞出的那透着点勾人意味的碎响,总觉得浑身发毛,实在是又诡异又不得劲儿。
于是沉默片刻,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停步,看向了另一侧颇为自若的曲正风,试探着慢慢开口:“剑皇陛下,不知你我可否……”
曲正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目光从她头顶扫到足下,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冷漠地拒绝:“你做梦。”
“换一换”三个字还在舌尖上未及出口,已随着曲正风这断然无情拒绝彻底封存, 见愁是实打实地被噎了一下。
她望着曲正风, 半晌没说出话来。
曲正风则毫无愧疚地与她对视一眼, 而后走过去向明日星海的修士交代事情。
场中的气氛,一时有点诡异的静默。
不管是星海的修士, 还是崖山的修士,其实都齐齐被两人完全迥异于往日的装扮而震惊呆愣, 更有见了见愁便面红耳赤不敢直视者, 眼下只听他们两人相互说这么一句话,却完全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这两位大佬, 是在打什么哑谜吗?
他们既不清楚这件事的源起,更不知道见愁此刻要化身的女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所以一头雾水。
见愁自己心里却是无比清楚。
只是越清楚, 她就越明白曲正风方才的拒绝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堂堂剑皇陛下,且还是曲正风这种切开黑的, 真要答应了她,怕才是在做梦呢。
所以再大胆,也就是个想法罢了。
实现的可能实在是太过渺茫。
见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口气, 认了命。
临出发之前,她把赖在自己身边的小貂拽了出来, 又塞给了方小邪, 道:“极域凶险, 此处也只是暂时安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这貂儿虽又懒又刁,但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便让它留在此处跟着你。你性情急躁冲动,又争强好胜,在山门中时尚且无碍,在这极域中却要多加小心,谨慎行事,带着它,若无我与剑皇陛下传消息,切不可离开大家。”
小貂翻了个极为明显的白眼。
方小邪心跳才平复了没片刻,脸上的红云也才刚消减下去几分,哪里料到见愁忽然跟自己说话?
毫无防备之下,再次陷入呆愣。
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傻傻抱住被塞进怀里的小貂,顿时只知应声。直到见愁走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刚才见愁大师姐低头同他说话时那一张光艳万分的脸……
“少年轻狂,春心乍动。”显然是将方才那一幕收入了眼底,才从石室中出去不远,曲正风想了想,便笑了一声,“倒也的确是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了。”
说方小邪?
见愁出了石室后已然先化作了先前那女修莲照的模样,妆容显艳,深黑的衣袍越宽大,反倒越衬出身段的姣好,更不用说那一双雪白的赤足了。
此刻听曲正风之言,便略略蹙了眉。
她方才虽是在与方小邪说话,可注意力其实都在小貂的身上,想当年这来历神秘的小家伙在十八层地狱大展神威、力战夔牛,便是真出了什么变故,也应当有卫护剩下这些人的能力,倒是没怎么注意方小邪。
曲正风这话说得该是有些重了。
见愁当然注意到了自己换这一身衣袍妆容后,旁人的反应,但在她看来都是很正常的反应罢了,包括方小邪,毕竟她这变化的确挺大。
她与曲正风这是要往是第十八层地狱的出口,也就是第十八层地狱掌狱司所在的位置去,那里是征召来的鬼兵的聚集地,所有的鬼修应该都在等待萧谋与莲照,然后出发。
当下穿过这片废墟,便往祭坛反方向走。
一面走,却一面跟曲正风提起了方小邪。
“剑皇陛下久在明日星海,应该不知道他。”
“这小子姓方,名也怪,叫‘小邪’,是郑掌门前些年收的弟子,其天赋未必下于我。好胜、好斗,且还打不服输,可算是如今中域左三千诸多新秀中的佼佼者了。”
“江山代代,新旧交替。”
“也不知剑皇陛下见了他,心里是何感受?”
这话其实没有半点恶意,只是见愁有感而发罢了,但落在曲正风耳中,便自然地多了几分难言的意味。
一代一代,新旧交替。
从他到见愁,从见愁到方小邪……
曲正风心底到底还是存了点莫可名状的心思,看了眼下作莲照模样的见愁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只是沉默了下来。
旷野上有风在吹。
见愁听着风声,也没有再说话,只任由风的呼啸,代替了内心的千言万语,一路向掌狱司行去。
越接近掌狱司,她行走间的姿态越接近莲照。
原本笼罩在面上的七分霜雪冷意,也褪得仅剩下隐约的一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全新的、睥睨的妩媚。
直将这第十八层地狱走出了一种旖旎之感。
早在曲正风明确拒绝的时候,见愁就已经想过了:扮演莲照虽让她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但事实上并不算特别困难的事情。只因这莲照素日来并没有几个朋友,妖媚善变,喜怒不定。低声献媚这种事她做来或许困难,但脾气上来甩冷脸、做出几分跋扈无状的姿态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余者也就是面上细微神情的事。
做不到十分像,但有个六七分,该也没人怀疑了。
她其实是力求完美的性子,且素来大局观极好,眼下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形于外的小事耽搁大事。
曲正风当然更不例外。
比起见愁来,他伪装萧谋要更简单一些,算得上是分毫破绽不露。面容一变,五官英俊,但病气里又弥漫几分阴郁,实在传神至极。
掌狱司处,众鬼修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自第十八层地狱征召来的数百鬼兵都聚集在掌狱司外,因修炼的功法不同,所以长相也都千奇百怪,奇形怪状,放到人间孤岛看必然算是吓人。
但这是在极域,大家都习惯了。
“搞什么,怎么还不来?”
“等得爷爷我不耐烦了。”
“我还想看看这娘们儿长什么样呢,值得你们这么神魂颠倒吗?”
“凭你也想睡她不成?”
“哈哈哈算了吧!”
“要当她入幕之宾,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
鬼修与鬼修们聚在一起,且又都是地狱里受过刑、罪孽深重的恶鬼,说话议论难免口无遮拦,不大好听。
不一会儿,便都是污言秽语了。
第十八层地狱的狱司是个大腹便便的胖鬼,早年是管第一层寒冰掌狱司的,这几十年来升了官儿,再升一级就能离开这十八层地狱,到八方城当判官了。
毕竟鬼兵征召不归他负责,所以他不着急。
这会儿新征召的鬼兵们开始议论那传说中的“莲照”,他也不插嘴,就在旁边津津有味的听着。
但站在他身边另一位无常族派来协助此事的女鬼修,就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叫雪音,入族近百年了。
族内这代女修中,她修为第一。但不管在什么场合提起来,她也只能排到第二,退居于莲照之后。
若问原因?
还能有什么?
莲照容貌昳丽,对付男人外有一套手段,而十大鬼族中沉迷于欲色的鬼修并不在少数,所以即便她修为不如又如何?今天照样可以毫无理由地被族中长老派遣来与萧谋一起征召鬼兵,揽下大功一件。
而她这个真有实力的,竟只能从旁协助。
眼下还要在这里枯等!
经年的不满与深厚的积怨,实在是压抑太久了,便连此刻这些人对莲照有半分的议论,甚至不管是追捧,还是侮辱,她听着都觉得刺耳恶心!
一张还算姣好的脸上,已有微微扭曲。
她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群新征召的鬼兵中嗓门最大的那个身上,听他吹嘘自己参与遴选时曾见过莲照,是如何的妩媚身段,如何的艳冶面容,掌中勾魂索便握得紧了。
只是没想到,还未等她寻机发作,外围便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他们来了!”
“哎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果能被她正正看上那么一眼,真叫老子死也愿意!”
那大嗓门的大个子还在说话。
但周围一下安静下来,随即议论声便更大了起来,起起伏伏像是潮水一般,于是他才停下来看了过去。
当真是莲照与萧谋回来了。
他两人按规矩在鬼兵征召过后去查探释天造化阵的情况,本该是去去就回,但没想到让他们等了一个多时辰。
那萧谋是个痨鬼,没什么好看的。
可当先走过来的那一道女修身影,却在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莲照。
不过才一个多时辰没见,竟好像又比先前多了几分四射的艳光。
宽松的黑袍遮不住动人的腰肢,足踝上赤红的璎珞在雪白的皮肤上投下点细碎的光影,原本妖冶的眉眼间多了一分微冷的倦懒,非但没有减色,反叫她整张脸都添了一种欲说换休、似有还无的妩媚。
完全是谁也不放在眼底的姿态!
她轻浮的目光里透着点游戏人间的漫不经心,方才还大声嚷嚷的大个子与她飘过来的视线一对,强健的身躯立刻酥掉了半截儿,竟像是一下被人掐住了脖子,陷入一种近乎濒死的体验当中。
璎珞轻响,她已然一瓣云似的飘了过去。
不过是随随便便从人群里穿过,周遭便已没了半分声响。
见愁从外围毫不费力地走到了里面,然后看了这一次无常族派来协助莲照的雪音一眼,目光在她紧握住勾魂索的手掌上停留片刻,便轻笑了一声。
动人却冷淡的眸底透出的是毫不留情的嘲讽。
“省点力气吧,战场没上,先自己伤了手倒不要紧,没个人来心疼才是真可怜!”
“莲照,你!”
雪音哪里想到她才一回来便口出如此恶言,虽无半个脏字,却像是接连在她脸上摔了百十个巴掌一般!
一时被激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愁见了她这模样,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甚至连对方陡然生出的暴怒都没感觉到一般,完完全全将对方无视,只轻飘飘地走到了那胖圆圆的狱司前面。
檀唇一勾,笑靥如花。
“狱司大人,无常族鬼兵已征召完毕,这便要赶去鬼门关望台。不知,通行令牌何在?”
那真是能钻进人骨头缝子的声音。
也不如何甜腻,甚至透着点倦怠的冷淡,但就那颤颤尾音里细细的一线妩媚,却像是能销人魂魄一般。
胖狱司浑身都抖了一下,根本移不开目光,下意识便将手中的令牌递了出去。
见愁细白的手一伸,将令牌接了过来,便道了一声:“谢过狱司大人。”
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了身来。
她身后便是扮作病弱痨鬼萧谋的曲正风。
这时只依着记忆里莲照对萧谋的态度,故意用了一种戏谑的暧昧与挑衅,看了他一眼,扯着唇角笑道:“萧谋师弟,走吧?”
一眼而已。
若是寻常时候,这自然算不是什么,毕竟她演的是莲照。
然而曲正风偏知道这伪装的假象下面是见愁,于是心底浮出点东西来,便觉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冲击,连他都有一瞬间的晃神。
片刻后,才垂眸,苍白着那一张阴郁而英俊的脸,淡淡地道:“自然听莲照师姐做主。”
萧谋和莲照的关系向来是不大好的。
莲照性情跋扈, 大多数时候目中无人,向来只对她看得上眼的人投以正眼, 而她看得上的大多都是强者或者上位者。萧谋才入族时, 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鬼修,且因为痨病的原因总显得苍白, 性情孤僻不合群, 在无常族都是不很受人喜欢的, 哪里又能得莲照好脸色?
只怕明里暗里, 被欺负过不少回。
直到后来, 才凭借着自己在修炼上的天赋,渐渐得着族中长老们的重视,反倒一跃成为无常族新秀, 这才渐渐摆脱了原来的困境。
但脾性却似乎没半点改变。
完全是被莲照欺压惯了的样子,一副逆来顺受模样,竟是半点没有与莲照相争、扬眉吐气的样子, 实在让人看了生气。
通行的令牌都拿了, 下面自该离开十八层地狱。
只是在出去的一路上,雪音都觉得很憋。
她回想起莲照方才回来时那妖气艳冶的模样,还有那一句直能刺进人心底里的嘲讽,整张脸都彻底冷了下来, 完全无法控制自己阴沉嫉恨的目光。
前面走着的见愁何等敏锐?
在那视线落在她身上的一刻,她便清楚地感觉到了, 心里面道了一声“对不住”, 行动上却是十分讨人嫌地转过头去, 闲闲看了雪音一眼。
不必言语,那轻蔑嘲讽之意便传达了个清楚。
雪音气得浑身发抖。
见愁看了一眼却不再管她了。
这无常族的女修莲照,平素在族中与这个雪音可算得上是死对头,只因对方入族要早一些,修为也要高一些,所以总有人拿她来跟自己比较。
久而久之,没仇也要生出点恨来。
且莲照本就是目中无人的性情,仗势欺人这种事情做来可谓是轻车熟路,更不用说对方对她也有恶意,逮着机会嘲讽欺负一下,总是没有错的。
以见愁本心来论,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更像是流水,更像是高山,任旁人或嘲或讽,也本心岿然,丝毫不为所动。但她现在毕竟是莲照,所以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
她没有愧疚,也很坦然。
至于曲正风所化的萧谋,本就孤僻少言,基本不用他说什么话,自有“莲照”处处掐尖地安排好一切,更没有半分破绽。
一路都没有波折。
出了十八层地狱,就在枉死城外不远处了。
整座十八层地狱非常庞大,主体都在极域地底,出口自然不止一个,对应到极域七十二城很多地方。眼下征召来的这些鬼兵都要立刻赶赴鬼门关战场,所以选择枉死城外的出口,也毫不令人意外。
无常族一位长老在这里等候已久。
他面上都是皱纹,眉毛发白,眼瞳却是深深的暗银色,乃是个已经修炼到金身境界的高手,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境。
一见莲照等人这时候才出来,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本该一个时辰前就到了,怎么拖沓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都在等莲照师妹吗?本来只是去查探一下释天造化阵,谁料想一去一整个时辰,倒叫我们所有人好等。”
这样一个绝佳的上眼药的机会,雪音当然不会错过。
而且她现在说的都是事实,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看到的,莲照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赖。
这一位长老姓孔,叫孔隐,在无常族中是个颇有威严的人物,听得这话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向见愁看去:“莲照,雪音说的是真的吗?”
真当然是真的。
毕竟这两只鬼修倒霉被曲正风半道杀出来抓了嘛。
但眼下显然不敢实话实说。
见愁已将这莲照本人的性情与作风琢磨了个透。
当下,竟是不慌不乱。
秾艳的眉梢轻轻一挑,已带出一缕韵致,先看了挑事的雪音一眼,才将那潋滟的眸光一转,落到一旁并不说话的“萧谋”身上,颇带着几分张扬而明显的恶意,勾着那懒洋洋的嗓音道:“雪音师姐说的当然是真的,但孔长老明鉴,我本知鬼兵征召之事事关重大,又怎敢轻易拖延?只是萧师弟道中身体不适,我总不能视而不见,强行赶路吧?是以停下来照顾,为萧师弟运功疗伤,这才耽搁。”
身体不适……
停下照顾……
运功疗伤……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正常极了,但当这句话从声名狼藉的莲照口中说出来时,简直不堪入耳!
谁都知道她素来不待见萧谋,欺压之,戏谑之,嘲讽之,善意从来没有,恶意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理智告诉所有人——
莲照这明摆着是在用这种话羞辱萧谋,同时让萧谋为她背黑锅,可算是心如蛇蝎,坏得很。
可落到感觉上,完全是另一回事。
没有人能控制自己脑海里乱窜的想法。
光看莲照那斜斜看着人时候那眼神,都能被勾得心痒痒,让人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越是不确定,越觉心旌摇荡,难以放下。
不只是男人越坏,女人越爱。
有时候,女人越坏,男人越无法自拔。
莲照便是“坏女人”当中的翘楚之辈,一举手一投足,莫不都是勾引,莫不都是惑诱。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目光,都落到了“萧谋”的身上。
看他面色苍白,孤僻地站在旁边,又看他抬头看了斜睨着他似乎笃定他必定要认下这桩哑巴亏的莲照一眼,目中涌现出几分压抑来,甚至连垂在身侧的手都握紧了。
分明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
众人都以为他会说出点什么来。
然而莲照却是那雪白削尖的下颌轻轻一抬,用一种更恶意的目光看着他,气焰显然比方才还嚣张,更透着点似笑非笑味道。
于是“萧谋”最终也没说什么。
孔隐长老眉头紧皱,问他:“莲照说的事情可属实?”
“萧谋”垂下头,眸光也压了下来,低声回道:“是萧谋练功出了岔子,多亏有莲照师姐出手搭救,才免于修为倒退之危。这一次耽搁延误,实不是莲照师姐之过。”
“……”
这发展完全在雪音意料之外,在听见“萧谋”这回答的瞬间,她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萧谋平日并不反抗莲照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平日里些许小事。可在眼下这种大事上,怎么还主动替莲照背锅担责?
中间……
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众人听了“萧谋”的回答,也都议论纷纷,看他的目光里也一下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暧昧和了然。
男修嘛,几个过得了美人关?
极域中的鬼修们与十九洲倡导清心寡欲的修士们可截然不同,这种事见得实在太多了。
看萧谋这模样,想也知道半道上必定发生了点不可为人道的事情,只是以他往日与莲照的关系来看,他去招惹莲照的可能不大,多半还是莲照故意招惹了他。
有时候,莲照就是玩玩而已。
撩拨男人的手段她自是第一流,萧谋虽与她有过颇多的过节,但毕竟毛头小伙子一个,看着就知道不是个常在女人身上打滚的,在莲照这种尤物面前一时把持不住,实在太正常了。
所以眼下在莲照明显胡乱推卸责任给他的时候,他虽惊怒于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却又不敢反驳。
毕竟天知道那一个时辰他们做了什么。
现在不硬扛下这口黑锅,再叫莲照真抖落出点什么来,那才是丢脸至极呢。
根本不消这两人说什么,众人脑海中早已补了一出大戏:面对坏女人不定的冷热与喜怒,被欺负却又从卑微中生出那么一点隐秘的爱,恨她不属于自己一个人,又无法自控地沉沦……
完美。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就连孔隐长老都忍不住怀疑地看了萧谋一眼,但最终念及时辰已经耽搁了有一会儿了,不能再耽搁下去,所以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只道:“这一桩延误之过先记在这里,待容后事毕再行处置。”
见愁当然没有异议。
曲正风则应一声“是”,算是彻底将这件事扛到了“萧谋”的身上。
雪音的目光则在两人之间逡巡,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孔隐长老却已将这件事揭过去了,随后便看了后面黑压压的数百鬼兵,道:“现在立刻启程,速速赶往鬼门关望台!”
鬼门关望台。
见愁听后,目光微闪。
早在搜魂莲照得知他们征召鬼兵的去处时,就已经关注到了这一点。一定程度上而言,曲正风同她都觉得值得冒险去假扮莲照、萧谋二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
望台控制着地力阴华。
一旦望台为人所拔,十九洲天地灵气就会大肆入侵极域,将原本望台所控制的区域占据。
修士依赖天地灵气,鬼修依赖地力阴华。
开战一定要有战场,在特殊的阴阳界战上,战场的环境极大地限制着双方的实力,到底是在充斥满天地灵气的战场上战斗,还是在充斥满地力阴华的战场上战斗,将是两种天差地别的状况。
鬼门关之战僵持至今,未有胜负。
若他们此行能在望台上动点什么手脚……
见愁与曲正风都知道轻重,也知道阴阳界战的关键点在哪里,这时依旧分毫破绽不露,跟着这一位无常族的孔隐长老,向鬼门关的方向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也向鬼门关而去。
只不过,见愁他们是从枉死城的方向向外去找鬼门关望台,这一队人却是从鬼门关外向关内的方向行来。
距离狰狞耸立的鬼门关已经不到十里了。
陆香冷心底终究还是冒出了几分心惊与焦虑。
她看向行进中远望着鬼门关的谢不臣,只觉得昆吾这一位天之骄子平静的眼神里好像藏着点什么,但真要细究时,又什么都不见了。
关外的旷野上,衰草连天。
阴沉沉的天幕下有阴风怒号。
陆香冷本是随同师门长辈来到极域,毕竟她炼丹与医毒之术出众,颇派得上几分用场,今日是与其余众人一起被谢不臣选了来、奉昆吾横虚真人之命,前往查探望台。
算起来,谢不臣才是执掌的话事人。
有关他的决定,她本不该多问。
只是鬼门关处有极域众多鬼兵把守,以她的智谋,完全想不出他要如何带领着他们通过此关,去刺探设在关后的望台。
眼下距离越来越近,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蛾眉微蹙,迟疑着开口向他问道:“谢道友,鬼门关已近,我们如何才能过去?”
“这一次, 可都把精神给我打起来,绝不是你们平日在族中那懈怠模样便可蒙混过关的。”
“届时不仅有我们无常族, 鬼王日游等族也会出现。”
“若因你们谁的错漏, 被阎君责斥,丢了我们无常族的脸, 待战事一了回族后, 绝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往鬼门关驻地去的一路上, 孔隐长老的话其实都不多, 眼见着行程过半了, 才一下想起来,莲照、萧谋、雪音三个小辈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是很好, 免不得要费心提点一番。
雪音自然是面上答应,心底里嗤之以鼻。
她不会觉得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毕竟他们无常族这一片人里面,最有可能出差错的是谁, 简直一目了然。
偏偏该这样想的那个人不这样想。
见愁假扮了这莲照一路, 眼下装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听了这话只埋首低头,轻轻地一笑,半点妖娆味道都没掩盖。
竟是向孔隐长老道:“还请长老放心, 此行莲照必会好好约束他们,不让他们闯祸。”
“……”
孔隐长老噎了一下, 瞬间无言。
他面露复杂地向这半点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修看了一眼, 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但最终还是将嘴闭上了。
曲正风所假扮的萧谋是个话少的,性情孤僻,尤其是在有莲照在场的情况下,不说话也正常。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但见愁并没有,非但没有,还状若无事地向已经不说话的孔隐追问了起来:“不过孔长老刚才提到了阎君,莲照早先只知道鬼门关战场由秦广王殿下的大判官崔珏大人督战,现在是换了吗?”
“刚换的。”
孔隐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听莲照问起,那神情便严肃了许多。
“方才望台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是楚江王已至。雪域那头出了意外,原本的布局被破坏,楚江王殿下也是才奉了秦广王殿下之命,临时来坐镇鬼门关,看样子要与十九洲那帮子不懂事的修士耗上一耗了。”
八方阎殿第三殿,楚江王!
见愁先才听着孔隐提到“阎君”两个字的时候,只是出于敏感与谨慎一问,哪里想到竟然真的是阎君来坐镇战场了!
心底,顿时就凛然起来。
她与另一侧走着的曲正风不动声色地对望了一眼,显然都觉得眼下的情况变得棘手了起来。
话说到这,一般而言已经不适合再问下去。
一则是上位者的事情,不该他们问,二则问了之后难免会让人察觉到提问者过分的好奇,难免怀疑其动机。
可若是不问,回头被动的就是他们了。
幸好,眼下并不算是什么“一般”情况,见愁眼下假扮的这一位“莲照”也绝不是什么“一般”的人,所以并不能以“一般”来论。
她眸光一转,已凑到孔隐身旁来。
内心里虽为自己此刻的姿态大倒了几分胃口,但面上已将那居心叵测、若有所思的模样装了个传神,半点也不遮掩地直接向孔隐追问楚江王的情况。
雪音在他们后面一些走着,听着那别有用心又勾魂摄魄的声音,心里面便一阵烦躁,暗地里却是冷笑了一声。
她哪里能看不出莲照的用意?
素来是个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小人,听得楚江王要来,巴不得贴上去,怕是现在脑子里已经在想怎么爬到人床上去了。
雪音这样想,旁人当然也不例外。
孔隐长老也一样。
他同样不喜欢莲照的做派,偏偏这件事还真得跟他们交代交代,于是也没计较那么多,还是将与楚江王有关的一些紧要事同他们一一细说。
首先是修为。
能在八方城拥有一座阎殿,成为仅有的八位阎君之一,在极域享有极高的地位,本事当然不小,楚江王在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时,就已经是返虚中期的大能,只是在战中有所负伤,有一部分实力受损。六百多年修养下来,即便是没复原完全,也该影响不大了。
其次是地位。
八殿阎君里除秦广王生自极域虚无中外,其余七位都是由鬼修晋升,大部分依据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中的贡献而排位。原本该是宋帝王第二,仅次于秦广王,但他自谦,自称比之楚江王不如,所以由楚江王第二,宋帝王第三。也就是说,如今极域,至少表面上看,楚江王的地位仅次于至高的秦广王。
最后是性情。
据传并无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至少在其余几殿阎君各不相同的性情的衬托下,楚江王的性情显得平庸,在位的这六百多年间,都显得不功不过,颇透着点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但也有人猜测他性情其实颇为暴躁,只是他与宋帝王似乎交好,平日受他安抚,又因十一甲子前实力折损,想不低调也不成。
“总而言之,到了鬼门关望台之后一切小心,切勿随意违拗阎君的意思。你们只是做事的下属,不出错也没人会针对你们,别自己找死就好。”
孔隐长老杵着杖,一面往前走,一面介绍过了楚江王的情况,这般总结了一句。
显然,最后这句话还是对莲照说的。
见愁已经大致知悉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在得知楚江王大致的修为之时,便已经放心下来不少,当下立刻就卖了孔隐长老一个面子,笑着道:“多谢长老提点,我等一定多加小心。”
雪音听了自是冷嗤一声。
孔隐长老看她还算懂规矩,却是没再说什么了。
一行人继续往前。
孔长老为首,带着见愁等人打头,后面跟着的一片长得奇形怪状的鬼修则都跟在后面,一眼看去,黑压压狰狞一片。
枉死城距离鬼门关本就不是很远,若是御空而行,很快就能抵达。但眼下毕竟是开战的非常时期,生怕十九洲查知他们有兵力增援,所以皆贴地疾行,速度自难与御器、御空相比,可要赶到目的地,也花不了几个时辰。
行程很快过半。
只是没想到,越接近鬼门关方向,天色越暗。
初时只见得一点暗影的端倪,像是有很多灰暗的气流在半空中游荡,众人都没多想,孔隐长老还指着那些气流向他们解释:“这些都是从地底抽取的地力阴华,全因望台而出。大部负责作战的鬼兵都在鬼门关后屯兵,但望台却不敢设在屯兵处,位置要更为隐秘。我们见到天开始暗了,应当是已经进入望台的覆盖范围了。”
但见愁觉得有些不对。
她是伪装成莲照,实际上修为要超过孔隐一整个大境界,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个修为更高的曲正风。
他们一个曾到过极域,对极域鬼修修炼所依赖的地力阴华有极其深刻的了解,一个身怀后土印这等翻覆风云的至宝,可以轻而易举地体察地面以下的动静。
两人几乎同时察觉到天际那气流的不妥之处。
看起来是地力阴华,乍一感觉也的确很相似,可能让整个天幕都便暗的地力阴华该是何等磅礴?便是鬼门关望台真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抽取这样数量惊人的地力阴华,也绝不该在距离望台还有这样远的时候,就达到这样遮天蔽日的浓郁程度!
绝对有问题!
两人心底同时升起了警惕,但又因为此刻假扮着莲照与萧谋,在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端倪下,显露出超过无常族长老孔隐的洞察力来。
所以,只暗自紧绷了身体,往前行去。
才往前行了有一里多路,原本只是阴霾着的天空,已经完全变作了漆黑的夜幕!
简直像是在天上泼了一盆浓墨!
奔行的云黑了,呼啸的风阴了,连着本该一望无垠的荒芜大地,也在这刹那间幽暗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
孔隐一路走着也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在这骤变的一刻更觉脖颈上一冷!
再察觉不出变化便是傻子了!
他面色骇然,猛然间一声大喝:“不好!敌袭!!!有敌袭——”
但这反应,已经是晚了。
他早已经带着这一队人步入圈套陷阱已深,此刻才察觉,便是想抽身都难了!
几乎在其大喝提醒的同时,周遭诡变已起!
天际游荡的那万道阴沉的黑云,呼啸着如鬼怪一般服俯冲而下,竟轰然砸到了无常族这数百鬼兵阵中!
每一团黑云,都蕴蓄着惊人的雷电之力!
猝不及防之下,惨叫声四起!
整片旷野中这一块为他们所占据的小小地面,俨然已经成为了雷电的劫地!一片电蛇狂舞的骇然与恐怖!
惊变起于刹那之间,纵是修为高如孔隐、雪音者,也一时狼狈不堪,无暇他顾。见愁与曲正风却是早有准备,毫无破绽地佯装中计,但也在感受到这黑云与雷电力量的同时,颇带着几分惊色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可都是十九洲的修士!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黑云排布的方位与雷电生成的方式,无一不来自十九洲!
于是一种本来绝不应该出现的猜测无法克制地从他们心底冒出,让他们在避开了下一轮攻击的同时,抬首向他们行进的正前方望去!
青袍一袭,身影淡漠。
那终于显露于重重黑云阴霾之后的修士,不是谢不臣又是何人?!
这一瞬,第一时间浮现在见愁脑海中的问题,竟然不是“狭路相逢,现在要怎么处理”,而是——
鬼门关重兵把守,谢不臣怎么可能通过?
而且,还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一路深入,埋伏在此!
极域万里恶土, 荒原上衰草连天。
此地距离鬼门关不过数十里距离,距离那神秘的望台想必也已经极近,若目力上佳, 抬首已可看见天边上狰狞的鬼门关的轮廓。
然而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发生在此处的诡变——
除了,身处于诡变的局中人!
以孔隐长老为首的无常族众人哪里能想到在距离鬼门关屯兵处与望台这么近的地方, 还会遇到这种事?
更不用说,对手的手段还高出他们数倍!
四面八方黑云涌动,雷鸣电闪,即便是睁大了眼睛也完全看不清周遭是什么情况,然而阵外之人却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陆香冷便站在谢不臣斜后方。
一袭雪白的衣袍在这黑云涌动的阵前翻飞舞动, 清冷的面容里彷如凝着月华一般, 虽身在这极域恶土之上,却好似蟾宫桂树下的仙姝,自有一种旁人触不得的孤高。
谢不臣的目光落在阵中,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放在谢不臣的身上。
两个人其实算不上很熟,也就是当年在西海广场之上,她路过偶见要赶回昆吾的谢不臣身受重伤、虚弱无比,出于医者之仁心, 出手搭救, 帮过一把。
当时只道是机缘巧合,救了昆吾弟子。
谁料想后来青峰庵隐界竟还有同行的机会, 甚至还叫她目睹了昆吾一代天之骄子与崖山新辈第一人之间近乎不死不休的争斗……
之后的八十年间, 便甚少有什么交集了。
一则是前面六十年间外界关于谢不臣到底是生是死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后面二十年好不容易见愁归来、谢不臣突破元婴,却又在雪域搅动出一场新的风云,二则这段时间她自己身上也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有关心他人的心思?
到如今才算挣脱开一些,再看这一位谢道友时,便又更望尘莫及了。
陆香冷想过对方会很厉害,却没想厉害到这般的境界:用了那般匪夷所思之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鬼门关,这也就罢了,眼下竟还凭借着先前所得知的蛛丝马迹在此处设伏,守株待兔,布下如此大阵,轻而易举便将眼前这数倍于他们人数的鬼修困于阵中!
惊雷在她耳旁,闪电在她眸底……
此时此刻却都化作了一种由衷而起的惊艳!
到底是堪与她那一位见愁道友并称的天之骄子啊……
名不虚传。
都还没用他们这些旁人怎么出力,眼前这些无常族的修士便已经吃了大亏!
他们这一次带来的人不多,统共不过六十人,但除了境界不低但战力不高的她之外,都算是十九洲上一流的好手,其中以昆吾的修士居多。
谢不臣杀阵一动,周遭的攻击便立刻跟上了。
十九洲修士与极域鬼修之间,哪里有什么留手的道理?更不用说早在布下这杀阵时,谢不臣就已经交代过了,能杀的都杀,只留领头的作活口也就是了。
“刷拉!”
“砰!”
“轰隆……”
一时是剑光起,刀光闪!
一时是符箓出,污血洒!
只在阵法发动的瞬间,这与极域大片恶土相比算不上什么的一小块地界,便已成了生死的修罗场!
谢不臣面上没有半点波动。
他平静而淡漠的目光穿透黑云涌动的阵法,清晰地看见下方的情状,还有狼狈在阵中的每一名鬼修,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人。
小喽啰与寻常恶鬼是不必理会的。
他需要望台的位置和情况,所以只需要寻找此地修为最高之人。
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放开灵识在场中一扫,轻而易举就发现了——
金身境界,孔隐!
然而,在他将目光调转,循着灵识锁定的方向朝这人看去的瞬间,站在孔隐不远处的另一道身影,却一下不期然地扎入了他的眼底。
深黑的裙袍,艳冶的姿态!
妖娆轻浮的眉眼,雪肤花貌,璎珞赤足,分明是哪里都不像,可就是眼角眉梢那么一点浮动着的凛然而矛盾的冷意,却叫他感觉出了一种惊人的熟悉!
怎么可能……
视线,刹那间交汇!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他看见了她,她当然也看见了他。
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没有任何的怀疑,纵使视线尽头这一张脸乃至于整个人都完全不同,谢不臣也敢毫不犹豫地确信——
是她!
除了她,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人,拥有这样的目光,更不会只用这么简单的一眼,便勾动他心底万般压不住的情肠与……
杀意。
阴阳界战重启已有十数日, 自开启东极鬼门以来, 便困顿在这鬼门关战场前, 与极域相互试探, 试图知道这十一甲子以来对方实力的变化与手中底牌的情况,所以都不着急。
但十九洲这边颇有几分不寻常之处。
原因便在崖山。
身为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 谢不臣当然知道, 事情并不是外界所传“见愁在雪域一役负伤所以推迟前来”这么简单。
毕竟, 没来的可不仅仅只有她。
除了她之外, 原本赶去雪域奇袭新密的众多崖山修士与明日星海修士,甚至是已成为剑皇的曲正风,竟都未前来!
有人暗中猜测是不是曲正风这个已经叛出崖山的叛徒,趁着十九洲力量空虚做了点什么,但从十九洲处传来的消息又完全不符合这样的猜测。
十九洲风平浪静,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么,本该赶赴极域战场的见愁、曲正风并其余近千修士, 到底要做什么?
一切, 在此刻有了答案。
在他看见混在这一群极域无常族鬼修之中的艳冶女修的刹那!
短暂的目光交错,在这电光石火间,竟像是蔓延开的时光,从小小的、不起眼的一个点, 被拉长成一条细细的线。
这头是他, 那头是她。
“刷拉!”
在这被围攻的混战中, 她只将那纤细的手掌探出, 修长嫩白的手指往头上一伸, 竟是拔下了头上那赤红的琉璃钗,五指再展,精雕细刻的簪钗便化作了一柄艳红的琉璃宝扇。
扇面不大,正面泥金精细地描绘着人世间众多传说故事里那种引人堕落的女妖,眉眼半开半阖之间,竟也是惊人的艳色,俨然有点其主人的风范。
背面所绘,却是地狱众鬼。
黑水流淌,利爪尖牙,白骨骷髅!
但见得她手再翻,琉璃宝扇便在她掌中打了个旋儿,飞出时透出一种勾人的缠绵之意,然而只在半空转了一圈,再回来时,已是森然的杀机满溢!
“砰砰砰!”
从天际那盖得密不透风的黑云之下击打而来的雷电,本是无形之物,此刻竟被有形的扇面切割,顷刻崩毁!
炸裂声四起,阵中众人压力顿时一轻。
见愁在与谢不臣对视的刹那拔扇出手,待扇回手之时,目光已然移开,面上看似平静,心内实已波涛翻涌!
她太了解谢不臣了。
旧日那些时光淌过,总要在人身上留下一点烙印。她虽毅然决然地抛却了过去对自己的阻碍,一心珍视眼前的时光,活在这一时、这一刻,可谁也无法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总是被过去统治着。
谢不臣只用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也只需要一眼,就能判断出谢不臣认出了她!
千般念,万般想,皆在这一刻纷乱如出行兵马一般从她头脑里冒了出来,让她在抛开先前“谢不臣究竟是如何通过鬼门关”这一疑问的同时,意识到一个更关键甚至更致命的问题!
——怎么办?
人在阵中,她一时也难分辨谢不臣到底带来了多少人,但能来十九洲战场的,修为必定不弱,更不用说是神不知鬼不觉探入鬼门关后这般的险地。
人不一定多,但一定很强!
极域这方无常族的鬼修,看起来是“鬼多势众”,可除了领头的几个与少数几个颇有实力的恶鬼之外,都是临时从第十八层地狱里征召来的散兵游勇,即便数量众多,在眼下这毫无准备被伏击的情况下,又如何能战胜对方精兵强将?!
该死!
坏事!
在意识到这问题的瞬间,见愁心底那炽盛的杀意之外,又添上一股压抑憋屈的怒火来!
显然,谢不臣不是专程来杀她的。他在阵中看见她时,眼底分明也有意想不到的惊诧。
所以此行,他们一定有别的目的。
冒奇险,入鬼门,在半道上伏击一帮散兵游勇,还正好是要去望台的,不用想也知道,谢不臣最终的目的也是望台!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谢不臣想要伏击他们这一路人,得到与望台有关的消息;见愁就藏身在这一路人中,同样想要跟去望台,做点什么。
两边人不尴不尬,正正好,在这种时候撞上了!
凡战必有胜负。
极域无常族这边胜,则对面十九洲的修士都要遭殃,且必定会打草惊蛇,谢不臣死不死倒在其次,若稍有差错影响了战局,才是大事。
十九洲众修士获胜,她与曲正风固然可趁乱脱逃不暴露身份,可也就完全失去了潜伏于极域这方的先机。
因为,此地修为最高的乃是长老孔隐。她与曲正风所扮的乃是莲照与萧谋,若孔隐都死了,他二人却还能安然脱逃,势必引起怀疑,且他二人也并没有能在八方阎殿面前瞒天过海、不被看出来的本事。
谢不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来,不是坏事又是什么?!
脑海中这般念头浮动,见愁心底那一股凶险的杀戮之意便渐渐浓重,犹如阴云一般覆压而下。
现在她是莲照,谢不臣却还是谢不臣。
谢不臣能认出她是莲照,与他同行的其他人却未必能够。
敌在明,我在暗!
谢不臣修为仅是入世,而她已然返虚!
可以一杀!
而且是个从前没有、今后也未必再能出现的绝好机会!
但是,也有代价……
“十九洲的修士!他们是十九洲的修士!”
“不要乱跑!”
“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躲开!!!”
……
在这一片为阵法所困的狭窄天地里,无常族的鬼修们在经历了开头那一阵狂轰乱炸的攻击之后,终于从猝不及防中回过了神来。
长老孔隐同时为三道雷电击中,透着点狼狈。
只是他毕竟已经是金身境界的修为,又眼见得这才征召来的鬼兵们在奇袭之下溃成一盘散沙,气恼不已,怒声呵斥,同时猛地吐一口气,周身竟涌现出一圈淡淡的金光!
极域所称的“金身”境界,大致等同于十九洲的出窍境界。只是十九洲先修身后修心,极域鬼修无身有魂,遂先修魂后修身,金身境界便是极域鬼修们修炼中的分水岭。
魂至玉涅后,便修习功法,凝聚金身。
金身自然不同于真正的肉身,但在极域之中,也几乎与肉身无异了,只是它更强,能作为一种攻击的手段。
孔隐修的乃是无常族的“幻形金身”,与鬼王族那刚猛霸道而诡谲的路线不同,威力也不如,但更奇妙玄异一些。
金光起后,虽然浅淡,可竟完全隔开了那无数降下的雷电。
他整个人在这一刻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有躯壳的活人,手掌翻覆间,已飞快结印,以自己为中心撑起了一片淡金的光罩!
“速速进来!”
苍老的声音里怒意未消,暴戾而急促,是孔隐在撑起这一片光罩后,向旁边颇显出了几分狼狈之态的雪音、“莲照”及“萧谋”等人喊出。
萧谋是这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曲正风扮作此人,当然也没太露怯,所以依孔隐之言进入光罩时,尚显得从容。
雪音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阵外设伏的那些修士,好像已经确认她是个地位不低的领头人,十好几道攻击同时朝她砸落,以至于她在进入光罩时,几乎是一头跌进去的。
这时阵中大风已起,吹得这一片荒原上的天时草簌簌作响,声音听起来竟像是恶鬼的哭号。
众鬼修本就是鬼,可此刻依旧忍不住生出了悚然之感。
原本平坦的、落满了粗沙碎石的地面之下,更好似有什么东西复活了一般,在他们脚底蠕动!
“当心脚下!”
雪音顿时花容失色,惊声地一叫!
孔隐长老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几乎在察觉到脚下异动的瞬间,便已飞身而起,同时带着那淡金色的光罩也撑高了数丈。
曲正风目光一闪,跟着飞身而上。
下一刻,近百条狰狞的石龙便携裹着绞碎一切的飓风,从地底穿出,冲向了这阵中所有人!
阵中这一块地方是何其狭窄?众人骤然遇袭之下难免慌乱,又因为孔隐长老方才召唤,所以众人全都向着他去,眼下完全聚拢成一团,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散得开?
“轰隆隆……”
巨大的石龙肆虐,一道阴风窜过,便能撞倒十数人!
先前才因适应了敌人攻击而镇定下来几分的极域鬼修们,再一次惨叫了起来,且方才的那一次更激烈,更凄厉!
就连孔隐长老自己都没能完全躲开。
两条身子粗长的石龙从光罩的两边撞来,巨大的冲力震得他面色难看,连原本稳当的金身光芒都跟着摇晃,险些没撑住那光罩,连面色都惨白了下来!
而且更糟糕的是……
“莲照!!!”
才稳住了半空中的光罩,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孔隐长老下意识散开了自己的灵识一查,便发现少了一人,再向场中一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莲照竟还在场中,还在那近乎充斥了这一整片空间的攻击之中!
艳冶的身影,平日看当然轻盈,现在看却是多了几分狼狈。
方才疲于应付的众人竟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在这混乱的战斗之中,她已经离他们很远了,既不能在孔隐长老出声唤他们进入光罩的瞬间进来躲避,更无法完全躲过这阵法密集的攻击!
“砰!”
“砰!”
“砰!”
分明只是一条又一条以道术从地底凝聚而出的石龙,可在发动攻击时,每一条都仿佛有生命,长了眼睛似的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发动攻击!
庞大!
精密!
狠辣!
这就是谢不臣的阵法,也可以说,这就是谢不臣本人!
他阵法的厉害,见愁早在杀红小界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如今他修为翻了好几番,对阵法的领悟自然更甚于往日,连她对付起来,都觉有些吃力。
要知道,她可不仅仅是修为高强那么简单。
在极域枉死城那旧宅中,她也曾学过了许多阵法的精要,可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到谢不臣这阵法的难度与境界!
虽与枉死城那旧宅主人还有不少差距,可以他如今的实力与境界来,已能称得上是“臻至化境”!
“轰!”
足足粗有一丈多的石龙,再一次从见愁斜前方扑来,她玄衣赤足,只在这刹那间引动地力阴华绕体,雪白的足尖竟穿透了石龙扑来所带起的飓风,点在了那坚硬的石头上!
身形顿时轻如鸿羽。
三五条石龙砸下,她已从那不容发的间隙中飘然脱身!
“砰砰砰!”
手中琉璃宝扇一扇,万道妖风平地起!九分袭向场中那无数交错纵横的石龙,竟吹得那一头头石龙身上不断掉下石屑,眨眼便“瘦”了一圈。
剩下的一分,则托在她脚下。
宽大的玄黑衣袍瞬间鼓荡而起,见愁脚踩烈风,手持红扇,像是天边飘来的一抹妖影一般,在众人齐齐为她捏了一把汗之时,已有惊无险地落回了孔隐长老撑起的光罩内。
这时,被困于阵中的无常族鬼修与征召来的鬼兵已折损了整整三成,整个场面看上去,透着一种冰冷的残酷。
他们人在阵中,根本看不清阵外。
只知道自己的敌人一定来自十九洲,因为极域没有这样高明的阵法;却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到底有多少,外面各种各样的攻击又到底是来自修士,还是来自困住他们的阵法本身。
鬼修只有魂魄,没有躯壳,所以他们受伤也并不流血,而是折损自己的魂力。
一时只见阵法内诡变千般,幻化无穷。
黑云雷电后是石龙,石龙尽后,那扑地颤抖在风中的天时草,竟在瞬间为深蓝的火焰点燃!阵法内燃起了熊熊烈焰!
有迟钝些、跑得不够快的,那魂魄之体一沾火焰,便像是沾上了什么剧毒一般,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白,开始痛苦地惨叫。
惨叫后,便无力再逃。
人往地下一倒,眨眼便被那火焰吞没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即便是见愁实际的修为远超自己此刻伪装的莲照,可在落入光罩后回头一看那石龙骤收火焰汹涌将人吞没时的场面,也不由生出几分心悸!
同时她察觉到旁边有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转头一看,对上的便是雪音那颇为震惊的神情,仿佛根本没想到她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从方才那险境之中逃出。
于是见愁学着莲照往日的口气冷哼了一声,在这种危急的时刻也不忘讽刺雪音:“怎么,没想到我有这逃出来的本事吗?少瞧不起人了。”
雪音再一次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方才对莲照实力的疑惑,顿时被怒火一冲,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对方怎么能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脱逃?满心想的也不过是这死对头瞎猫撞上死耗子,才刚好避开了阵法的攻击。
曲正风这头却是目光微微闪烁。
苍白的脸容上没有半点血色,在眼下这阴风怒号、火焰深蓝的场景映衬下,透着一股恹恹的病气与森然的鬼气。
他向见愁递了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不臣与见愁之间近乎于不死不休的关系,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更知道见愁下手素来也不留情,更是有仇报仇、能报就报的脾性。
方才见愁在看谢不臣,他却在看见愁。
她乍一见对方时,倒没露出什么异样,可转头应对阵法的攻击时,却似有片刻的迟疑。
“打算怎么办?”
曲正风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响起。
见愁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对谢不臣下手,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曲正风顿时皱眉。
见愁却再没有任何表示,更不在这节骨眼上解释什么,只是站在这相对安全的光罩中,向外面观望。
孔隐金身境界,修为全开,淡金的光幕终于又大一重!
雷电与石龙一共才绞杀了三成鬼修,这才从地上冒出来的深蓝火焰,出现不过片刻,却已经焚毁了两成鬼修的神魂!
连点渣都没剩下!
原本近千人的鬼兵队伍,一眨眼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全聚拢在孔隐长老撑出的光罩之内,像是笼中的困兽一般,狼狈不堪!
小辈们之间的口角与汹涌的暗流,孔隐根本没有搭理的心思,只是目光从场中这一片惨状掠过之时,面色便彻底难看了下来。
凭他的本事,只能隐约看见谢不臣的身影。
两个人的修为其实相差无几,所以尽管阵法的攻击依旧狂猛,不断动摇着他撑起的光罩,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奈他何,但这种行至半路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暗算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更不用说,还折损了这么多人!
鬼兵征召之事本就事关重大,无常族上面又一直有与其他几大鬼族争比之心,本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出差错的!
哪里想到,半道杀出拦路虎!
孔隐心头那一把恼怒的火瞬间就烧到了极致,甚至焚毁了他的理智,让他面目一下扭曲起来,竟是向自己身旁的雪音、见愁等人厉喝:“你们是傻了还是根本没长脑子!还不速速传讯望台吗?!!”
此地距离望台本来已经很近,十大鬼族负责在十八层地狱中征召鬼兵,还要将鬼兵带领去望台,自然与望台那边留有紧急情况下的特殊联系方式。
是一枚虚符。
捏碎此符,便能让望台知道他们陷入了危急情况,同时还能显示他们的方位。
而这一枚虚符,恰好就在实际上负责此次鬼兵征召的莲照身上,也就是在见愁的手上!
在孔隐话音落地之后,众人的目光几乎瞬间便转了过来,落到她身上。
见愁也将那一枚暗紫的虚符摸了出来。
只是在她手指用力,即将将其捏碎的瞬间,动作便停了下来,那潋滟的眼波在流转间,透出几分半真半假的犹豫,檀唇轻咬,又好似为眼下所遭遇的情况而烦躁不甘。
孔隐几乎是在全力催动自己金身的修为,撑住光罩,哪里想到这死妖女到这关键时刻还犹犹豫豫,卖弄风骚,顿时气急:“你愣着干什么?捏符啊!”
见愁却是看他一眼,竟五指一敛,重将这一枚虚符握到了掌心。
众人不解。
孔隐更是差点急疯了,一张脸都涨成了紫黑色。
可她却像是根本没看见眼下这危急的情况一般,先前般透着几分恼怒的目光,这时便移向了那阵外。
谢不臣的身影,在黑云里模糊。
她原本妖媚的声音,此刻冷了下来,透出一种难言的肃杀,如蛊惑一般,竟向孔隐冷笑道:“孔长老可真是糊涂了,征召鬼兵这样大的事情被我们办砸了,便是八方阎殿不追究,族里也绝不会轻饶了我们。自入族以来,这一路谁走得容易?若就此被问责,断送了大好前程,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不知道,可我莲照——绝不甘心!”
孔隐的眉心,忽然就狠狠跳了一下。
这一刻,谁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只能任由那微微沙哑着的勾人的嗓音,带走自己所有的意志,掐住他们的脖颈,让他们在一片心惊之中屏息!
见愁收了虚符,重展那琉璃宝扇,斩钉截铁道:“决不能通知望台,让他们派人支援。外面设阵伏击的,一定是十九洲大门派里的紧要人物,我们须将此人生擒,在阎君面前,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四字一出,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孔隐长老当然记得莲照等人提醒自己周遭情况不对时,自己是如何松懈和慢待,才致使所有人毫无防备地踏入了对方的陷阱。
真要追究起来……
根本不需细想,孔隐额头上已冒出一片冷汗,这时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周遭密集的攻击依旧落下,光罩覆盖的区域内,却是一片让人胆寒的死寂!
谁也没有说话。
喧嚣囊括的寂静里,只有见愁那艳红的指甲,在等待中,轻轻敲击琉璃扇骨的声音,清晰地传开……
“笃。”
“笃笃。”
“笃。”
……
一下连着一下,仿佛是随着心意敲打,并无什么规律,然而谁也没有去注意随着这声音向外自然散出的轻微波动。
待其传出阵外时,谢不臣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片刻的怔然后,从他这一双淡漠而冷峻的眸底,升起的竟是难测而诡谲的思索。
李代桃僵。
釜底抽薪。
她混在这一群无常族鬼修当中,也必定有她的打算,眼下竟未趁这大好机会来杀他,反而要与他“合作”……
他,该信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