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的修为毕竟高出此刻阵中所有的无常族鬼修一筹, 是以谁也没意识到她方才敲击这扇骨时传出的声音有什么异样, 所有人都震慑于她方才提出来的建议,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且惊心动魄的思考中。
只有一人除外。
那就是修为还要比她高上一线的曲正风。
几乎是在她手指落到扇骨上, 发出第一道声响的瞬间,曲正风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因为竟有几道独特的魂力混在声音里散出。
但太细微了, 加之见愁手段高明,旁人也察觉不到。而且莲照这宝扇名曰“艳鬼琉璃扇”, 本身便是少有的灵物,自带有一股魂力波动,旁人就是察觉到了,也只当是她手指敲击扇骨时自然的震荡, 不会联想到别的地方去。
毕竟……
谁能想到,此莲照非彼莲照呢?
在那零星的几声敲击结束的时候, 曲正风平静中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便落在了见愁此刻过于艳冶的面容上。
看不出有半分的异样。
比起先前那种艳冶外多几分冷凝的奇异吸引力, 此刻的她则完全表现出了那种邪魔外道、亡命之徒才有的心怀不轨与孤注一掷!
到底是因为对莲照的记忆研究彻底,模仿得也很像,还是因为她性情中本来就有这样的一面, 只是这种情况下才有毫不遮掩地显露在人前的机会呢?
就像是……
他。
没有在这节骨眼上去询问见愁为何不趁此机会对谢不臣下手,更没有去问见愁方才那一串敲击到底是向阵外的何人传递了何种消息,曲正风收回了目光, 将那长着薄茧的手指压在唇边, 病恹恹地咳嗽了两声。
紧绷的沉寂被打破, 众人看了过来。
他这才犹犹豫豫地看了众人一眼, 好像颇经过了一番考量与挣扎,才道:“我以为,莲照师姐所言极是。阵外的敌人似乎并无多少,但他们毫无预兆出现在鬼门关内,必定是有我等不知的法子,否则,便是望台那边……”
是了。
阵外设伏之人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这里的?
这才是最值得深思也最让人费解的问题!
孔隐先听了莲照分析的利害,再听萧谋这病气缠身却颇为在理的推断,便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一则不知是不是望台与鬼门关出事,我等不该轻举妄动;二则无论如何,擒住阵外敌人,必能将功折罪;三若还能从他们口中拷问出进入之法,还将立下大功一件!”
修士一生,何其漫长?
他们都不是这天底下天赋最厉害之人,可以说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才拥有如今的地位,又怎能轻易割舍?
须知极域刑罚极重,一旦落罪,再无翻身的机会!
那感觉,绝对比死更难受!
方才是脑子不清楚,如今清醒下来,孔隐只用了片刻,便已经看清楚了中间的牵扯,更审时度势,看明白阵外人修为并没有那么强。
就算借助阵法,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须知有阵法的相助,修士的力量势必得到增强,可对方既然杀不了他,那便只剩下两种可能:其一,对方不想杀他,要留他活口;其二,对方杀不了他,修为实则低于自己!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至少他自己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既然如此,何妨放手一搏?!
主意拿定,孔隐的目光瞬间变了。
他一族长老的威严重新回到了身上,怒声一喝便叫周遭人都镇定下来,随后面露狠色,竟直接下令道:“人在阵中,不能破阵,还要受人掣肘。莲照、萧谋、雪音,你三人头前护我,杀出阵去,再擒敌首!”
莲照、萧谋、雪音三人的修为,皆不如孔隐,哪里有让他们三个打头为身为长老的孔隐护法的道理?
即便护,又能护住多少!
这分明是要他们先上前去送死,吸引住阵外人的注意力,好让他自己有脱出制敌的机会!
见愁与曲正风都是见过了人心浮沉的,岂能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那雪音更是一直待在无常族的中下层,从来在险恶的用心里游走,同样是一眼就将孔隐的打算看破。
但他们谁也没揭穿。
见愁是不怕敢赌,曲正风是实力强横,不怕加上相信见愁,雪音则是自知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更不用说是在这种“莲照”与“萧谋”都默认同意的情况下。
于是,三个人对望了一眼,眼底都是真假不知的毅然决然,便在这一刻同时应了一声:“是!”
而后,各自提起防御,猛地冲出了这淡金的光罩!
方才还无头苍蝇一般游荡在光罩外的无数攻击,在这一瞬间,全都找到了目标一般,向他们三人狂轰乱炸而来!
“轰隆隆……”
恐怖而磅礴的力量,疯狂地将人淹没。
只一眨眼,便看不见半点影子。
也就是在这一刻,在这大部分攻击都被吸引走的一刻,无常族长老孔隐将那原本罩住五百鬼兵的光幕一收,竟使其重新附着回自己的身上,化作一道淡金色的疾电,向那阵外轰然撞去!
“砰”地一声。
在临近那黑暗边界的时候,好似遇到了几分阻隔之力,但孔隐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甚至根本来不及感受这阵法困人力量的大小,便已经将这一座阵法的边缘撞破!
方才被困在阵中的压抑之感,顿时消散一空,孔隐再次看见外面那一片昏黄阴惨的天空时,竟生出一种看见了青天白日的畅快!
什么大阵?不过尔尔!
原来这样轻而易举就被他的力量给撞破了,看来只是个厉害的杀阵,在“困”这一字上并没有怎么下功夫,先前他们这许多人竟是被这一座吓人的阵法给唬住了!
心中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又觉自己竟被对方这样的雕虫小技玩弄,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羞成怒。
孔隐放眼再看——
这阵外哪里有什么千军万马?根本就只有一男一女两名修士!
一个是他们先前在阵中所见的那名青袍男修,看着年纪还很轻,倒是昭昭然君子模样。
具体的修为感觉不出,似乎比他高些。
但在看见他从阵中冲出的这瞬间,这男修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制的举动,且尽管看上去镇定,眼底却似露出了几分慌乱。
一个是从未见过的女修,生得一副极好的样貌,一看便知道该是十九洲名门正派出来的杰出弟子。
她的反应倒是不慢,可修为太低。
看着也就是十九洲元婴后期,距离巅峰大圆满都还差一截,实在是不够看。
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根本就是十九洲不知哪里跑出来的修士凭借宗门内的法宝或者阵法,在这里守株待兔,才能对他们造成那样大的伤害!
电光石火间,孔隐哪里还有功夫细想?
几乎是在看清楚这两人的瞬间,他手底下的攻击已然连珠一般甩了出去,竟是同时打向了谢不臣、陆香冷两人!
陆香冷哪里料到竟会出这样的变故?
她只觉得一眨眼间,原本分布在阵法周围的十九洲同道们,一下不见了踪影,就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不见。
而谢不臣原本坚不可摧的阵法,也毫无预兆,突然就被撞破了。
这感觉,简直像是固若金汤的城池突然崩成了一片散沙!
而且,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谢不臣。
这隐隐约约、实在有些逼真的慌乱……
陆香冷蛾眉微皱,脑子里乱哄哄有些想法闪过,只觉不过瞬息,情况就诡异得让自己看不懂,要应对眼前突如其来的攻击更是吃力。
猝不及防下,已被一道攻击扫中。
手臂上顿时一道血口拉开,在这只有黑白黄灰的极域恶土之上,添上了一抹残酷的红!
谢不臣看见了,但此刻已为孔隐密集打来的攻击包围,落在孔隐的眼底,是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完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凭孔隐的本事,还察觉不到他的心不在焉。
不管是用什么样的办法避开了问心道劫,现在的他都是货真价实的入世中期,要对付孔隐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他没有。
在这样的一刻,谢不臣心里竟平静极了。
他的目光从阵中被潮水一般攻击淹没的“莲照”身上掠过,行动间避开了逼近的十二道淡金刃光,却被剩下的三道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身上!
“噗”地一声,鲜血顿时涌流而出。
脸色立刻苍白下来,并覆上一层阴翳的灰败之气。
谢不臣给人的感觉,竟透着几分虚弱。
正要直取他而来的孔隐见状大喜:“外强中干,原来是个负伤而来的,真当你有多了不起!哈哈哈……”
人受伤,阵法自也失去了人操控。
原本恐怖的攻击没了方向,重新化作最纯粹的灵力,四散在这一片极域恶土之上,顷刻间被周遭风中涌流的地力阴华撕扯碎了,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被围攻的见愁等人当然也顺势脱困。
三个人的模样看起来都十分狼狈,在那种狂轰乱炸式的攻击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安然无恙?
实力全都折损过半。
当然,雪音的负伤与折损是实打实的,见愁和曲正风却是装出来的。
但不管是装还是真,在脱困的这一刻,三个人展现出了惊人的“觉悟”和“默契”,竟不约而同地化作疾驰的流光,向阵外袭去!
合围之势顿成。
谢不臣与陆香冷苦斗没撑过一刻,便败下阵来。
陆香冷本就不善战斗,又与无常族长老孔隐实力悬殊,直接被一掌拍到身上,竟封锁了神魂!
谢不臣那头却是被两人锁定。
一者是雪音的勾魂索,一者是“莲照”的琉璃扇!
原本该是这二者同时将他制住,可那一柄艳红的琉璃扇被一只雪白纤手握着,竟在半道上转了方向!
“啪!”
一声锁扇相撞的脆响!
那绘制着暗魅女妖的琉璃扇一并,已在这刹那毫不留情地将那勾魂索打了回去,半点面子不给,霸道至极!
“莲照!你莫要欺人太甚!”
再一次被她种种嚣张的举动激怒,雪音已然气结。
虽才假扮了莲照不久,但见愁对于撩拨对方的怒气与拿捏莲照的风,已然轻车熟路,这时才将那琉璃扇一转,看都没看一眼,便准确地抵在了谢不臣喉间。
她轻笑,声音像是飘在风里的云。
甜甜的,凉凉的。
竟是对雪音道:“师姐伤都这样重了,却还想着要与师妹我抢功劳,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三人中,无疑是雪音伤最重。
她也的确存了要抢先制住十九洲这名男修的心思,但怎奈莲照好像一早就盯住了这男修,出手是稳准狠辣,霸道嚣张,毫不讲理!
虽只片刻的交锋,却已叫她吃了一遭暗亏!
一时间,她是有苦说不出。
反观一旁的“萧谋”,却似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抢功劳的心思,在围攻之时出过力,真要到了将这十九洲两名修士制住的时候,反倒收手!
这不就叫莲照得了渔利吗?
谢不臣暂还不清楚见愁在这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听那使勾魂索的女修称其为“莲照”,才意识到这就是她目前的身份。
隽冷的长眉于是微微一皱。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看一遍,但待落在见愁身后那全然陌生的病恹白衣男子身上时,瞳孔便骤然一缩,身形一动,似乎就要有所反应。
然而,几乎就在他一动的同时,颈上一线尖锐刺痛传来!
谢不臣身上陡然一冷!
那是为一种他熟悉的森然杀机所笼罩时的感觉……
合起来的琉璃扇也有锋锐的边缘,像是一柄刀刺般冰冷地点在他喉间,只微微一用力,便已刺破了颈间皮肤,淌出血来。
青衫襟领,顿染暗紫。
他被迫微抬了轮廓分明的下颌,转回眸光,平静的双目中藏着危险的机锋,正正对上那一双在伪装下显得勾魂摄魄的潋滟妙目。
见愁看着他,像是猎人看着乖乖跳入了自己陷阱的猎物一般,面上带着那种蛊惑人心的、艳冶的笑意,竟是凑过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轻佻地朝他耳廓吹了一口气,看似没有半点威慑地警告他:“这位贵公子,可千万别乱动,看着你,莲照也不知怎么,手抖得厉害。刀剑无眼,可仔细,别伤了这一身好看的皮囊,平白招人心疼……”
轻浮的亲昵。
轻佻的调笑。
谁又能将眼前这艳冶的女修, 与昔日的崖山大师姐见愁联系到一起, 并认出这其实是一个人呢?
她身上,是带着隐隐的香息的。
分明是这样妖娆柔软、媚态横生的模样, 可飘荡出的那香,却似雪夜里的寒梅。
冷香。
一凑近了, 谢不臣便觉自己整个感官都为她所攫取,眼前是陌生的雪肤花貌, 不变的唯有这一双眼底的神i韵,仿佛倒映着山川湖海,拨开了天际的层云,于是能从中见出几分悠悠的淡然。
还有, 戏谑。
是如画的眉眼。
分明是与往日不同的姿态,可他偏从这姿态里看出了几许旧日的幻影。
又道那曾几何时, 青山微雨,她立亭下, 回首向他时浅笑,隐约也有这样婉约柔和的姿态……
自是那清水出于芙蓉间。
只是一眨眼,幻影一下又远了。喉间那尖锐的刺痛以及从琉璃扇柄上透进他体内的地力阴华, 极其现实地提醒着他,过往与如今之间的距离。
谢不臣面色微白,不再言语, 也不再有任何动作, 好似真的听从了见愁的警告, 没有什么想法了一般。
可目光却在见愁与曲正风之间逡巡了一圈。
眼下的曲正风当然还是萧谋的模样, 他倒是没有想到谢不臣如此敏锐,这样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只是不知他看自己,到底是因为见愁,还是因为他确实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场中气氛一时静默。
阵法已破,攻击又散,其余狼狈的无常族鬼兵们歪歪倒倒,但亲眼目睹了方才莲照对这十九洲修士说话一幕的鬼修们,心底几乎是齐齐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无语。
不仅死人,她这是连活人都不放过啊……
到底这修士的皮囊实在太好看了一些,难怪她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要撩拨一把。
有人心底泛了酸,也有人嗤之以鼻,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为这分明轻佻惑人又偏透着点危险的感觉神迷。
单纯的美丽并不致命。
致命的,往往是明知道有危险却依然跃跃欲试的美丽。
往日的莲照是否给人这种感觉,下头大部分鬼兵也不清楚,可他们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莲照正给人这种感觉!
萧谋不说话。
雪音抢人不成,还吃了暗亏,又眼见得莲照这轻浮至极的做派,心里头的恶心便一层一层泛上来,让她连话都不想说一句了。
倒是孔隐长老半点也不计较,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制住了这女修而莲照制住了那男修。毕竟他才是长老,谁抓到人,也少不了他的功劳。更不用说,方才是莲照提醒,他才选择孤注一掷,破阵而出,发现了对方其实只有两个人的窘境,一举将人擒获。
所以现在,他看莲照竟觉得顺眼。
眼见着气氛不好,当下便出来笑道:“真是想不到,好生唬人的一座大阵!还是莲照机警有谋划,这才让我等一举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擒获!”
见愁似笑非笑地扫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谢不臣与陆香冷一眼,假假地谦逊了一句:“哪里?还是长老当机立断,修为惊人,这才使我无常族免于损失。这两人看着都不像是普通人,更不知道是怎么潜入鬼门关内,待稍后到了望台,一定要严刑审问,问出点东西来。这一遭可要恭喜长老,立下大功。”
识相,当真是识相!
孔隐长老往日也不是没见过莲照,虽眼见对方长得确实好看,可着实不喜欢她那趾高气昂、踩低捧高的做派,如今自己被捧上了,才知道这飘飘然的感觉着实令人着迷。
而且这莲照懂事啊,半点不像是雪音,还他娘想抢功劳!
“哈哈哈……”他不由得抚掌大笑,胸臆中一时竟生出几许少见的豪气来,对无常族鬼兵方才的伤亡竟是半点也不介意,只道,“功劳都是大家一起立下的,有本长老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来,将这两人押下,咱们火速赶回望台,可耽搁了好一些时辰了。”
“是。”
不管心里是不是服气,又是不是对孔隐先前那让他们去送死的行为有异议,现在事了,众人都是一副听从命令的模样。
他一发话,立刻就有人将谢不臣与陆香冷制住。
见愁掌中的琉璃扇,离了谢不臣的脖颈,便收了回来。素手轻轻一翻,竟又重新变成了一根琉璃红的簪钗,被她随手插回发髻之上。
乌发如瀑,雪肤滑腻。
那宽松的衣袍都像是要在她身上挂不住似的,宽大的袖摆飘飘摇摇间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白得晃眼。
她貌似随意地一扫,好像现在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陆香冷一般:“呀,真是我疏忽了,刚才竟没注意,原来这里还有位美人。”
陆香冷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反应得过来。
情势的变化实在是太诡异了,她又不是没脑子的人,自然看出谢不臣方才力有不逮的落败,多少透着点敷衍的味道,完全不符合一名入世中期修士应有的实力。
连最底线都没达到,遑论是昆吾天骄?
她与见愁多少算得上有几分交情,也颇觉投缘,但毕竟没有熟到一个眼神就能认出对方这种地步。所以在“莲照”捏着嗓音,将那勾人的目光向她转来之时,她微微地颦蹙了眉头,回视对方,也不说话。
一身的雪白衣裳,依旧与往日一般出尘。
在几名鬼兵走上来,动作颇为粗鲁地要将人押下去。
见愁见了,便不由得暗暗皱了一下眉,只不轻不重地“喂”了一声,叫住了那几名鬼兵,懒懒道:“这样毛手毛脚做什么呢?好歹是娇滴滴一个美人儿,回头还有用,别不长心眼儿给磕了碰了的。”
这话是什么用意,她自己自然清楚。
但落在旁人耳中就颇为微妙了。
众所周知,莲照就是个看修为看脸的势利女人,方才平白无故撩拨了那男修一遭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女修都要关照了?
是嫉妒?
是因为看不惯旁人对这样好看的女修粗鲁?
还是说……
她老毛病犯了,不仅男人,连女人都要不放过了?
众人脑子里的念头乱七八糟,但在对上见愁扫过来的眼神时,又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自己制止了自己的瞎想。
有了她这一句,鬼兵们也不敢违抗,手底下果然是轻了一些,这才用了勾魂索,将谢不臣与陆香冷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勾魂索乃是无常族标志性的法器,人人皆可修炼,威力虽有高低之分,但效用大体一样。
那就是压制,勾魂。
只消七八条勾魂索往两人身上一缠,魂魄的力量便被牢牢禁锢在肉体之内,再也出不来半分。
直到此刻,众人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征召鬼兵前往望台的半道上发生这样的变故,实在是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虽然损失惨重,但抓住了这两个一看就身份不低的十九洲修士,必然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所以,众人的心情都不算差。
两个人都捆好押在队伍中之后,已只剩下一半多的鬼兵队伍,便重新集结起来,沿着原来的方向,往望台而去。
很快,狼藉的原野上便没了人影。
直到他们离开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后,原本谢不臣布下的那一座阵法四周,才渐渐有人影显露出来。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此行跟随谢不臣而来的十九洲修士,其中昆吾修士居多。但不管他们来自何方,眼下是什么身份,此刻脑海里都回荡着方才局势“逆转”瞬间,谢不臣那一句传音。
茫然,十分茫然。
打得好好的,忽然就落败被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极域恶土这一片莽荒的原野上,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下都有些傻眼了。
距鬼门关最近的枉死城中,张汤的心情也不大美好。
他看着分明畏缩却还要强作镇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只小鬼,寡淡的目光里,带着他独有的那种不近人情的冷刻。
八十年前,在鼎争之中一举扬名,从而得了机会,进入八方城,效命于秦广王殿,听从秦广王的调遣,没过多久,便被升为了大判官,堪与秦广王座下最得力的崔珏平起平坐。
张汤这些年的日子,其实还算顺遂。
如果,没有鬼王族那厉寒,或者说没有昔年那妖邪的“傅国师”的话。
毫无疑问,作为鼎争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之一,“厉寒”当然也得到了秦广王的赏识,被收入彀中,也当上了判官。
且他背后有鬼王族的支持,势力远超张汤。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底细,但又都因为与见愁有几分牵扯,毕竟你能捅我底细,我也能捅你底细。一则张汤不想让人知道当初见愁能进枉死城乃是他一手所为,二则傅朝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并不是鬼王族厉寒,所以两人虽一直在各种事情上明争暗斗,可在揭底这件事上却都很沉得住气,从来不提见愁一个字。
张汤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傅朝生假扮的厉寒也自称“闭关修炼”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是以此为借口离开了极域。
即便是阴阳界战重启,他其实也没想很多。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觉得事情还能与自己扯上什么关系,或者说还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太坏的影响。
直到此刻——
他早些年找了很久又一直没循着踪迹所以没能杀掉的两只小鬼,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头鬼,小头鬼。
今日他本是接了秦广王的令,要去鬼门关望台,看看楚江王坐镇军中的情况,谁想到才从打坐修炼中睁开眼,还未来得及踏出房门,便察觉到宅邸外布置的阵法有动静。
接着,便响起了敲门声。
他放出灵识一看,在发现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的时候,差点就手快直接一刀将这两人削了,还好想都阴阳界战重启之事,堪堪在动手前将杀意压下,放了二鬼进来。
两只小鬼显然怕他怕得慌,进来的时候相互推搡,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你去……”
“你去!”
声音细碎而小心,充满了恐惧。
张汤看他们一眼,又低头去擦手中那一柄尖利的剔骨刀,但问道:“自当年鼎争后,你二鬼便不见了影踪,在极域销声匿迹,如今却敢出现在本官面前,想来是背后有人撑腰了。”
“小的小头鬼——”
“小的大头鬼——”
“见过判官大人!”
小头鬼大头鬼都是怕死鬼,来枉死城的一路上不是没想过要跑,但跑到半路一想,极域就这么大,阴阳界战还打起来了,又能跑到哪里去?
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所以犹犹豫豫,咬咬牙,到底还是来为见愁传讯了。
但见了张汤,却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最怕的就是见官,张汤偏偏还是极域里少见的官威重的,只消一眼扫过来,都能吓死个人!
两鬼半点不敢马虎的先行了礼。
接着,木讷的大头鬼不说话,只由小头鬼小心翼翼地打量张汤神色,赔着笑道:“张、张大人,小的两个是来帮人传话的……”
张汤冷淡得很:“帮谁?”
小头鬼战战兢兢:“帮见愁大尊。”
“……”
只那么一刹!
擦拭着剔骨薄刃的手指轻轻地一抖,连带着眉梢都抖了一下,指间那一片薄刃更是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张汤的心机,放在整个极域都是不弱的。
他虽也算个鬼修了,可还全然保持着旧日在人间孤岛的做派,性情寡淡,但对权势和刑狱的所欲所望并未有任何的消减。
大判官当得好好的,并不想为自己找事。
但在听得小头鬼口中吐出“见愁”两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找麻烦,可麻烦找他来了!
目光终于移回,张汤给了小头鬼一个正眼,心底虽凛然一片,声音却还算得上平静,只续问:“传什么话?”
他不看还好,一看小头鬼差点被冻了个半死。
两道目光跟两柄刀似的,简直要在他身上戳两个大窟窿!
小头鬼只觉得好像有利剑横在他脖子上,让他说话的声音都不由的更轻了一些,唯恐触怒了什么,道:“见愁大尊说,她这一位故人到了,就在第十八层地狱,等、等大人您去见……”
张汤眉头一皱:“没了?”
小头鬼脖子一缩,害怕极了:“没、没了。”
就这样区区一句话便想要他赴约?
张汤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手指间那薄刃一转,几乎已经想先将这两只知道他旧年与见愁有过交集的小鬼给杀了, 只是眼见着刃芒已经迸现而出,反倒突然一停。
见愁……
传这口信儿来给他的人是见愁。
人间孤岛上那个最终与谢三公子结为连理的女人,杀红小界内那个实力超群的女人,也是在鼎争中展现出卓绝实力与缜密心思的女人, 甚至……
她最确切的身份,实乃十九洲崖山门下。
那是一个从前只在他看过的经卷古籍里出现的地方, 也是一个如今身为鬼修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的地方,从来只从旁人的口中听闻十九洲上激荡的风云,风流的人物, 却一直没有亲眼所见的机会。
想也知道, 八十年过去, 见愁只会更强。
当年的她便已经是机智敏锐、胆大心细, 眼下又怎么可能用一句完全无法说服他的话,便想要他孤身犯险?
虽不知道见愁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重新进入了极域,但当年她能来一次, 如今再来第二次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
张汤不是一个爱穷究根底的人, 他更在乎结果。
这世间的事情从来是不想则已,一想便会让人产生许多犹豫,比如此刻。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测见愁的用意和目的。
聪明如他, 只将自己与她所处的位置一换, 顷刻间便在脑海里形成了一整套要挟他、胁迫他就范的方式!
他能想到, 见愁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只在手指将这薄刃转过一圈的瞬间, 张汤原本就刻薄寡淡的面容,变得更加冰冷。
他不带感情的目光重落到那两只小鬼身上。
小头鬼两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阎王爷跟前儿晃了好几圈儿了,眼见张汤思考,还道这事儿有门儿,忙补了一句:“大尊虽然没再说别的了,但人就在第十八层地狱里面等着呢,就入口进去那一片塌了墙的废墟底下……”
话说了大半,声音越来越小。
小头鬼这时候才意识到,张汤的目光好像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摆明就是在看待宰的嫩羔羊啊!
他顿时收声,把剩下所有要说的和没来得及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小心地赔着笑,不敢再多嘴一句。
谁也不知道张汤在想什么。
一眼吓得小头鬼闭嘴之后,他只淡淡地一摆手道:“你们走吧。”
两鬼都愣了一下。
大头鬼一根筋,还傻傻地问:“可您还没说去不……”
“可闭嘴吧你!”
小头鬼就站在他旁边,乍一听吓得一激灵,出了一头的冷汗,连忙扑上去把大头鬼的嘴巴给捂住了,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然后连连想张汤道罪。
“张大人见谅,小的这兄弟您也知道,傻的。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话说着,竟是不由分说,拽了大头鬼就退出去。
待退到门外之后,更是拉着人往没几个人的街道上狂奔,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大头鬼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跑。
也不知跑了多远,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大头鬼累得吐舌头,只撑着自己的膝盖看向一旁同样累得吐舌头的小头鬼,不解道:“我们为什么要跑啊?他、他不是都还没答复是不是要去见大尊啊……”
“傻,你他娘是真傻啊!”
小头鬼都快累吐了,扶着街边上那堵墙站着,若他还有力气,现在真是想一指头把自家兄弟给戳死!
“张汤那死人脸去不去,干咱俩什么事?口信儿传到了就是了。人家不杀你,你还不快跑,是上赶着要他杀咱们灭口吗?!”
“啊……”
大头鬼的思维显然跟不上小头鬼的语速,没听明白。
但小头鬼也根本不指望他听明白,只简单干脆道:“反正你别问为什么,我让你走哪儿你就走哪儿,绝对不会错!”
这一句大头鬼听懂了,毫不含糊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
两只小鬼停下来休息半晌,总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到这里,不管张汤赴约还是不赴约,他们此行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一半。
至于剩下的……
小头鬼捞起衣裳下摆给自己扇了扇风,往四面看了看,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向大头鬼一招手,道:“成了,差不多了,还好我出来的时候机灵,没有跑错方向。就在前面不远处了,走,我们找雾中仙去。”
“哦。”
大头鬼呆愣愣地答应,跟上了小头鬼的脚步。
其实八十年对修士来说也不算是很短了,更不用说是对他们两个修为微末的小鬼而言。正常人都未必能记得当年走过的路,但他们两个这八十年来几乎都藏在第十八层地狱的废墟底下,没去过旁的地方,旧的记忆并未被新的记忆覆盖多少,所以脑海里反倒清晰。
一路过来,小头鬼竟没走错路。
他带着大头鬼在这城里错综复杂的街道上七拐八拐,没出两刻,就瞧见了往日曾来过的那一条破败的旧巷。
八十年过去,这巷子好像又破了几分。
巷中照旧是连鬼影子都找不到半只。
倒塌的破旧木板铺在堆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半片脚印;偶有背阴有水处的石缝里,已经长上了顽强的天时草。
无论怎么看,都没半点有人居住的痕迹。
但越是如此,小头鬼越能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他心里其实有些害怕,可一想到当年来都没事儿,而起……
极域难道还能有比张汤和见愁更可怕的人吗?
显然没有啊。
这样恐怖的两个人自己都经历过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在心里面给自己打了打气之后,小头鬼便拉着大头鬼走进了巷子里。
脚底下偶然踩中破旧的木板,有尖锐的声响。
如此,便衬得这旧巷更为死寂。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小头鬼竟觉得自己是走了很久,待到得旧巷尽头最深处那虚掩着的两扇门前时,他已不由悬了一颗心。
“叩叩。”
不敢直接推门,小头鬼规规矩矩,先叩了一下门,然后才试探着开口。
“有人在吗?我们是来送信的。”
门内无人应答。
小头鬼有些紧张起来,他等了片刻,又叩了叩门,将方才所说的来意又说了一遍。
但里头还是没有人回答。
这时候,他心里才生出几分疑惑来,胆子也大了几分,只把那尖尖的小脑袋凑过去,贴在虚掩的门缝边上,朝里看去。
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有声音。
“簌簌,簌簌……”
有时轻,有时重,像是什么东西敲打刮蹭着石头,然后有大大小小的碎屑往下掉。
分明杂乱,但听起来时又好像有点奇怪的韵律。
小头鬼脑袋晕晕乎乎的,猜里面其实有人,本来想要退回来继续敲门,直到人家允许他们进去为止。
谁料想,往后一退,竟绊倒了站得极近的大头鬼!
“哎哎哎——”
“砰!”
两只小鬼对这相互拖后腿的发展都没有半点防备,几乎是你绊着我、我绊着你,一同倒了下来,也一同将原本虚掩着的门给砸开了。
“哐当”一声,两扇门板拍到了墙上,扑簌簌落下无数的灰尘,呛得人咳嗽。
大头鬼小头鬼被灰盖了一脸,狼狈极了。
然而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狼狈不狼狈?吓都吓个半死了!
他们虽然没见过,但却是知道的,住在这里的是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摔在地上后,小头鬼求生欲极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已经先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嚷嚷着解释起来:“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小的们只是受人之托前来送信给您,方才敲门半天不见人,一不小心才摔了进来,绝无冒犯之心……”
没人应答。
屋子里依旧传来那奇怪的簌簌之声。
大头鬼自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头鬼没等到此间主人发难,却是有些奇怪。
他大着胆子,抬了眼一看。
这旧巷深处的屋子,原本昏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与大头鬼方才不小心摔下,却是打开了门,让外头的光线都泄了进来,终于能让人看清这屋内大致的情况了。
极其简陋的屋子。
视线范围内所能看见的所有陈设,几乎都用石头雕刻而成,且上面摆着的也无一不是各种大小、各种形态的石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座石雕都是碎裂的。
小头鬼看这些向来没有什么眼力见儿,只觉得每一座石雕都像是一名女子,但雕像上完全看不出五官是什么模样,要么是根本没雕刻上去,要么是雕刻上去之后完全碎裂,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先前他听见的声响,则从屋子最昏暗的角落里传来。
隐约能瞧见,是一名老人。
灰扑扑的衣袍,苍老的侧面,斜对着外头,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他周遭已经落满了灰尘,但也跟外面一样,没有半点人走过留下的脚印,就好像已经在这角落里坐了数十年也不曾移动过。
老人面前放着一尊三尺高的石雕,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柄灰色的石刀,正在那石雕上一刀一刀地刻着。
大小的石屑,便从刀尖旁落下,在地面上堆积。
雕的似乎还是个女人,挺拔的身姿,繁复的衣袍,掌中持握着一道卷轴,垂坠的阔袖好似风中的柳叶……
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返璞归真似的流畅,轻而易举就能让人感觉出来,这应该是个极为好看的女人。
但没有五官。
雕像上一应的大小细节,其实都已经打磨得差不多了,臻至完美,可唯独脸上是一片的空白。
就与这屋中其他所有的雕像一般。
美则美矣,偏偏面目模糊。
大头鬼与小头鬼摔进来这样大的动静,竟不能引得这一位老人转头看他们一眼,只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依旧刻着他的雕像。
两鬼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又试着叫了两声,但老人还是没半点反应,浑然处于另一个世界一般,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顿一下。
大头鬼见着这场面,又傻愣了下来,问道:“这、怎么办?”
小头鬼也头疼。
只是他脑子也灵活,想自己反正把该带的话带到、该做的事情都做到,见愁大尊那样好的人,应该也不至于为难他。
想来想去,他干脆站在那老人的背后,规规矩矩地躬身作揖行礼,道:“前辈好,小的两个是来为昔年在您处拜访过的见愁大尊传讯,就、就崖山的那个见愁。这是她命小的们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的。”
老人依旧雕刻,没有反应。
小头鬼头上又开始冒汗,想这老头儿怕是不会搭理自己了,站了半天后,干脆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那什么,小的把东西搁这里了,您有空再看……”
说着,便将早先见愁亲手交给他的玉简,放到了那老人身旁的石案上。
这一下,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完成了差事的两只小鬼,就像是历了一场大劫似的,告辞之后匆匆地跑出了旧巷。
满布着灰尘的破屋内,便只剩下雾中仙一人。
“簌簌,簌簌……”
石屑不断地落下。
很快这一尊石像身体上最后一道线条也已经趋近于完美,挑不出半分的破绽。
于是,刻刀终于停下。
他苍老的面容上,横生的皱纹如何大地上开裂曲折的沟壑,一双说不出是浑浊还是清明的眼,慢慢抬了起来。
从这无懈可击的线条上划过,最终落到这雕像的“脸”上。
空白的一张脸。
多少年了?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岁月在这一片空间里流逝了多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随手一塞就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女修,到底是什么模样……
分明觉得她鲜活在记忆深处,可真到了要落下刻刀的时候,又全无半点头绪。
什么都是她。
可又什么都不是她。
雾中仙就这样隔着这短短的一片虚空,与这一座还未刻画出五官的女修雕像“对视”,良久后,才转头看向案上隔着的那一枚玉简。
破屋积满灰尘。
旧巷静寂无声。
早跑没了影儿的小头鬼与大头鬼并不知道,在玉简离开他们手的时候,玉简上,某一道印符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传达到了此刻并不在十八层地狱而是已经抵达了望台的见愁心底。
她对这两只小鬼,当然不是完全放心。
所以在玉简上她留了两道暗记,一道与大头鬼小头鬼有关,玉简一旦从他们手中送出去,印记便会消散,不管多远都会被她感知;一道却与玉简本身有关,若她想要求助的那一位前辈查阅了玉简上所录之言,印记也会消散,被她查知。
单单依靠这两道印记,她便能掌握不少信息了。
此刻第一道印记消散的感应传来,见愁便感觉到了,猜那两只小鬼应该已经办完了该办的差事,剩下的便是看张汤与那一位“雾中仙”前辈是否愿意帮忙了。
“楚江王殿下现正在修炼,吩咐过如无紧急要事不要打扰于他,长老还是先请回吧,待明日一早,殿下结束修炼,自会传见。”
巍峨的黑色大殿,修建在地底。
殿前也无旁人,只立着一位微胖圆脸的判官,伸手拦住了前来觐见的无常族长老孔隐,淡淡地请他们先回去。
听见这一句,孔隐心底自然有些不悦,暗道这楚江王架子大难伺候,面上却不得不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地应是。
其余人等反应不一。
旁人是不爽还是高兴,见愁是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见这判官说楚江王现在暂时不见人的时候,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自被谢不臣半道设伏后,他们一路便没耽搁,跟随孔隐长老来到了这一座“望台”所在之地。
于是难免生出几分惊讶来。
因为与“望台”这名字完全不同,这样紧要的建筑,名字里竟还有个“台”字,可竟然不是修建在地面上,而是设在了地底!
不见天日,没有光亮。
在鬼门关后十里处的地面以下,凭借鬼修们的力量,硬生生开出了一条条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连接在一起的地下甬道,墙壁都是坚硬的岩石,空气中流动的地力阴华浓郁到让人产生一种近乎与醉酒的晕眩。
想也知道,望台必定就在此处。
但他们从外面一进来,便随同孔隐长老一同来到此处,只穿过了一条条完全一样的甬道,完全没看见什么更关键的东西,对望台更是一无所知。
这时候,要进去见楚江王,其实是有风险的——
毕竟这时候他们对望台还一无所知,而楚江王的修为算不上低,若再有个什么他们并不知道的方法,极有可能瞬间识破他们的伪装。
届时要再探查望台,可就困难了。
但眼下楚江王修炼,要明早才传见他们,恰好给了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虽只有一个晚上,可凭她与曲正风的本事,未必就查不出什么来。
一行人满怀立功的希望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离开,心头难免不快。
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之间,其实向来有些龃龉。
毕竟他们名义上其实并非八方阎殿的下属,只是八位阎君尤其是秦广王的力量太强,其余势力也只能向强者伏首罢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心甘情愿。
尤其是在这种对方明显不给面子的情况下。
面上谦恭有礼地告别了楚江王行宫外那一位判官,孔隐带着他们从这一片开凿出来的空旷洞窟之中离开,走进了另一条通向无常族驻地的甬道。
他心情不好,口气当然也不好。
只道:“既然今日楚江王殿下不见,我等也修整修整。但这两名十九洲的修士务必要严加看守,到明早还有一整夜的时间,你们几个,正好审问审问他们,最好能在见楚江王殿下之前便问出点什么关键的事情来。”
抓到人固然是立功,但若能将这前因后果都理清楚了,自然更为妥帖,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见愁等都明白这道理。
所以眼下并未有人反驳,皆规规矩矩地应了声。
于是一行人在这四通八达、复杂至极的甬道之间穿行,道中遇见了好几波巡逻的鬼修,个个面目严肃,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到了无常族驻地。
十大鬼族皆指派了一定的兵力驻扎在此地,各族有各族的区域,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算得清净。
地位低下的鬼兵们都住在一块儿,像“莲照”“萧谋”这样的身份,却都有自己的房间。
四四方方,不大的一间。
怎么看怎么简陋,连桌椅都没有,但胜在地力阴华足够浓郁,简直到了不刻意去修炼,单单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修为都能自然增长的地步。
见愁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仔细在这屋内研究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门。
若换个身份,她可能还要忌惮忌惮,为自己找些理由。
可现在?
她是作风轻浮浪荡的莲照,在这种时候出去,甚至叩响别的男修——比如那病恹恹但很英俊的萧谋——的房门,实在是正常至极。
“笃笃。”
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在石门上轻轻点了两下,门便开了,曲正风那一张伪装成萧谋的苍白的脸,便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也不需要多言,对方便知道她想去做什么。
他穿着那一身颇见风度的白袍,裹着病气似的咳嗽了两声,从门内走了出来,然后跟上了她的脚步。
甬道很长,有的笔直,有的弯折。
每隔一段,便亮起一簇幽幽的鬼火,将附近的地面照得阴森而扭曲。
守卫在鬼火下的鬼兵,就显得更吓人了。
但见愁当然不用怕。
无常族驻地里守着的,当然都是无常族的鬼兵。
她往前走了一段,瞧见那肃立的鬼兵,便问了一句:“抓回来的那两个修士关在哪里了?我与萧谋师弟奉孔长老之命,前去审问。”
“回禀莲照大人,关押在尽头的两间刑房内了,只是……”
那鬼兵当然招惹不起莲照,见她赤足走过来,光听见她脚踝上系着的璎珞轻响,都觉心惊肉跳,埋着头不敢抬眼来看,但话说到后面却有些犹豫。
见愁描开似柳叶尾的眉梢顿时一挑:“只是什么?”
那鬼兵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只觉神魂都要飞出去了,但回道:“方才雪音大人已经进去审问了。”
雪音?
又是她。
当真算是莲照的死对头,处处碍事啊。
见愁可真有些没想到,竟还有人比她更惦记谢不臣与陆香冷,还在她前面,抢先一步进去审问了。这一时,眸底透出几分危险的光芒来,可面上却只淡淡地冷笑了一声,道:“她动作倒是很快。”
鬼兵不敢再说话。
扮作萧谋的曲正风当然也继续孤僻寡言,同样不言语。
见愁便挥挥手道:“萧谋师弟,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说完,她直接从那鬼兵面前经过,一路向这一条地下甬道的深处走去。
尽头处果然有两间石室。
见愁放开灵识一扫,便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左侧那一道门,微微抬着那精致的下颌,地走了进去。
门内却是一间刑房。
谢不臣被新换上的捆仙索绑了个结结实实,束缚在了一根与整个地面连接在一起的三尺石柱上。
柱身表面篆刻着无数奇诡古拙的符号,此刻全都被激发,亮起了森然的赤红血光,化作一道又一道阴寒暴戾的力量,往他周身几处大穴钻,直透进人骨头缝子里去!
那是一种寻常人无法忍耐的痛楚!
便是以谢不臣的修为,也不能完全地承受。
他平素冷峻的长眉皱了起来,薄唇已然染上几分诡异的青紫,分明是冷极了,可额头上却还冒出了一层薄汗。
领先见愁一步到的雪音,此刻就站在他的近前,距离他仅有咫尺之距,手中正握着那勾魂索,似乎就要做点什么。
但见愁推门进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她听见,眉头便狠狠地一跳,暂停了手中动作,转头一看,就看见了那一张浮艳妖冶得令人生厌的俏脸。
偏偏,对方却似对她骤然警惕起来的敌意与厌恶毫不知晓,那暧昧的目光在她与这连自己性命都还未吐露的十九洲修士之间来回地打转,片刻后竟然笑了出来。
袅娜的身段跟着笑声颤动。
这一时间,只能让人想起“花枝乱颤”一个词来。
“你笑什么!”
雪音被她这目光看着,虽知道自己没做什么,但也不知为什么,莫名地一阵心虚,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一样,一时有些恼羞。
见愁却是半点也不计较,反而饶有兴味道:“原来雪音师姐喜欢这种皮相好的斯文败类啊……”
“什么?”雪音乍一听都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便彻底恼羞成怒了,“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是个男人都睡吗?!”
“咳咳咳……”
这一连串的话出来,见愁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曲正风已在后面咳嗽了起来。
显然是憋笑憋的,见愁听得出来。
但这般的姿态落在雪音的眼中,显然便成了他们真有过一腿的做贼心虚,看见愁的眼神顿时更为轻蔑。
倒是见愁还算平静,只是未免也觉得这话太难听。毕竟她虽不是莲照这种人,但也不觉得自己有资置喙旁人的活法。眉头一皱,还真不大待见起这人来。
眼波流转间,微一挑眉。
她面上笑意隐没,脚步一动,已逼近了雪音,几乎与她面贴着面!
太近的距离,带来的是成倍的危险!
雪音瞬间警惕了起来。
她想要后退,但又觉得此刻后退是弱了气势,竟强迫自己立在了原地,向见愁冷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要提醒雪音师姐一句,这个人可是师妹我抓到的呢,自该由我来审,用不着师姐来操心。更何况,诚如师姐所言,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师姐怎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我抢人呢?”
见愁放轻放柔的声音,像一枚软钩子。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颇带着几分戏谑的恶意,拉开了唇角,低头向雪音耳旁一凑,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补上了剩下的半句。
“尤其是,抢、男、人。”
最后这三个字的声音,绝对算不上高, 可此时此地实在是太寂静了, 更不用说在场的都是修士, 自然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雪音的面色顿时难看至极。
而一旁的咳嗽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曲正风的目光里藏了几分隐隐然的兴味,向被捆在石柱上的谢不臣看了一眼。
谢不臣总是很敏锐的,更何况他一早就已经有了怀疑呢?在见愁方才带着“萧谋”一起进来的时候, 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此刻为“萧谋”那隐晦的目光一看, 便轻而易举地察觉。
他面上倒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与对方对视。
两道目光交汇,却都是一片极有深意的平静。
片刻后, 曲正风便将目光撤了回来,他毕竟还扮演着萧谋呢,总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所以又假假地咳嗽了几声。
此刻刑房中的气氛正尴尬,见愁与雪音对峙,互不相让。
他便走上前一步来, 当和事佬,只拖着那天然有几分虚弱的声音道:“咳, 莲照师姐与雪音师姐何必为这些许小事闹得不快?十九洲的修士我们抓了两个, 此处这修士既然莲照师姐想审, 便让莲照师姐来审问。我等二人, 去审隔壁那女修如何?”
一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曲正风自是知道还要去查探望台的情况,并不想在此事上拖延,且其实也不在意谢不臣与陆香冷的死活,所以才提出这般建议。
雪音听了,好歹觉得有个台阶下。
可没想到,见愁听了这话,似笑非笑的转过来斜睨了他一眼,那姿态说不出是调笑还是讽刺,竟是在雪音开口之前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许你们审这个,就准许你们审那个了?”
“……”
“……”
还没来得及说话的雪音与才说完话的“萧谋”,几乎是在同时被噎了个半死!
雪音更是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简直觉得莲照是疯了!
“你的意思是,这里全部是你说了算,我与萧谋师弟连插手的资都没有?!”
“当然是没有。”见愁半点也不客气,“负责此次事宜的本来就是我,连萧谋师弟都只有从旁协助之权,雪音师姐哪里得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资站出来反抗我?”
嚣张!
狂妄!
完全透着一种以身份压人、仗势欺人的味道!
雪音往日便觉得莲照在这些事情上实在可恶,但好像也没可恶到如今这境地上,今时今日竟比往时往日还要变本加厉了!
头到尾都是毫不留情的羞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雪音修为好歹都要比她高,脾气也向来不怎么样,不是萧谋这种包羞忍辱的性子,哪里还会继续站在这里与莲照争抢?
怕没审出什么结果来,早都气死了!
所以她看了见愁一眼,看了萧谋一眼,又看了谢不臣一眼,才道:“既然莲照师妹自视人如此之高,要为我无常族鞠躬尽瘁,以一己之力来审问这两名修士,我自然是不好插手了,但祝师妹好运,待天明觐见楚江王殿下之前,真能审问出点什么东西来。否则……”
剩下的话,自是不言而喻。
雪音冷笑了一声,不再与他们理论半分,直接拂袖而去。
刑房内,终于只剩下三个人:
假扮成萧谋的曲正风、假扮成莲照的见愁、被束缚在石柱上的谢不臣。
知道根底的人一看,怕都要觉得诡异。
见愁方才那一番言语,要的就是雪音离开,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而以莲照的性情说出方才那番话来,依旧不会引人怀疑,所以她大胆为之。
但在雪音走后,少不得要向曲正风解释一番。
她道:“我与白月谷陆道友颇有几分交情,且她如今修为并不很够,真让雪音前去审问的话,怕会出些不可预料的情况。”
雪音一走,曲正风方才所假扮出来的那种孤僻寡言的姿态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虽依旧穿着萧谋的衣袍,顶着这一张苍白恹恹的俊脸,但眉眼间已重现出几分隐约的威重与沉肃。
见愁顾忌陆香冷,他猜到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目光落在谢不臣身上,再想到先前在来望台半道上见愁的种种举措,便微微眯了眼道:“我本以为,你与昆吾这一位谢道友,乃是不死不休之仇。”
可在方才陷入对方阵中时,见愁却没有趁那大好机会对谢不臣下杀手。
见愁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还没什么反应,旁边听着的谢不臣已在这一刻豁然抬首,那洞悉而透彻的目光,藏了几分看破的睿智,还有一些敌意的忌惮,一下向曲正风看了过去。
这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自从被抓那刻开始,谢不臣就未曾对这极域内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名姓,更不曾说过自己乃是昆吾修士。而眼前这面容陌生的极域鬼修,却在这种本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轻易道破他的身份!
再想想此刻混在此地的见愁……
对方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早该想到的。
初见见愁身边这男修,谢不臣便有所怀疑了。
毕竟十九洲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见愁与曲正风所率领的两拨人马都未能赶到极域,找了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拖延。见愁既然已经现身,那另一位明日星海剑皇与她一道,真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况。
“原来都是熟人。”
他的目光与曲正风的目光撞到一起,隐隐有几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味道。毕竟青峰庵隐界里,曲正风一掌几乎害他修为尽散,逼得他冒死强行结丹,才死里逃生。金丹虽结,却不够完美,于是间接导致了他在再探隐界时实力不足,险些在与见愁交战时殒命。
事实上,那本也与殒命相差无几了。
见愁对两人间这一桩恩怨倒还是清楚的,而且知道得还很早,在曲正风出发与谢不臣一道去隐界之前她就知道曲正风会暗下毒手了。
但表面上,这件事与她没什么关系。
此刻眼见得两人之间暗流汹涌,她面上平淡,不置一词,只对曲正风道:“香冷道友那边还劳剑皇陛下看上一看,我与昆吾谢道友先叙叙旧。”
叙叙旧?
曲正风看了她一眼,在雪音离开这刑房之后,先前属于莲照的种种妖娆姿态便自然地从她身上褪尽了,回归到一种深邃的沉稳与冷静之中,自是从容不迫。
他没反驳,只淡淡道一声“好”,也不问见愁到底要与她这一位死对头叙什么旧,便直接从这间刑房走出,往甬道对面另一间刑房而去。
这一下,就只有见愁和谢不臣了。
谁也没说话。
谢不臣注视着她,清楚地看见眼前的“莲照”那艳冶的五官如冰雪消融一般消失,轮廓一变,见愁那一张熟悉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只是此刻的见愁,看着到底与往日有些不同。
换下了昔日崖山门下的月白长袍,宽松的玄黑长袍将她挺拔高挑的身躯包裹,两道斜扫的细眉间多了一线细细的红痕。没了莲照的轻浮,可在这幽暗寂静的地底,却独生出一段不近人的冷魅。
她的修为,好像又精进了一些。
谢不臣清楚地感知着,石柱上那一枚枚血红的字符依旧透出那折磨人的力量,在他经脉之内肆虐,让他看上去多了几许隐忍的虚弱,但良久的沉默后却是笑了一声:“崖山当真是好计策……”
他是聪明人。
见愁也知道他是聪明人。
这一句话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她心里自然清楚,但并没有承认,更没有在这话题上深入的意思,只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进入此界罢了,不过没想到与谢道友狭路相逢,撞在一起,更没有想到谢道友肯配合我等,一道演戏,眼下还要受这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
这可不仅仅是皮肉之苦那么简单。
谢不臣只听见愁话里是那种不偏不倚的对待同道道友的语气,可明说着“皮肉之苦”这样的话,却分明连半点停下这石柱上刑罚阵法的意思都没有。
早在落入她手的时候,他便该猜到了——
这一次的合作,不会轻松。
所以现在,虽忍耐着四肢百骸及周身经脉里传出来的种种非人痛苦,他倒也还能保持镇定,也未恼怒,回道:“大局为重,见愁道友知道,谢某也知道,如此罢了。”
不可否认,两人确有死仇。
见愁不是没想过要趁之前的机会直接诛杀谢不臣,了结两人之间的恩怨。
可代价太大。
要杀谢不臣,她就会展露出远高于莲照的实力,从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无法借由这一次得天独厚的机会,潜入望台。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如今这敏感的情势下,她杀了谢不臣的消息一旦传出,崖山昆吾间本就不小的嫌隙会瞬间扩大,最后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怕也会被捅破,那这一场阴阳界战就不用打了。
对她本人而言,界战胜负其实并没有那么要紧。
可她如今不仅仅是见愁,更是崖山门下见愁。
十一甲子前,千修血仇未报,极域八方阎殿未除,更有如今崖山煞费苦心深入敌后的一场刚布下还未见收效的局……
诸般谋划,百载苦心!
她深受崖山大恩,得师门栽培,又怎忍见这十一甲子的苦心谋划,尽付诸东流?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总有一些情,要比仇恨来得重要。
该取时取,该舍时舍。
大义当前,要见愁狠心枉顾大局,一杀谢不臣泄愤,到底还是不符合她本心。
至于谢不臣,或恐便没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他心冷,情也冷。
情若不关己,事若不关利,便是这十九洲上的修士都死在此战之中,他也不会皱半分眉头。
穷只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
他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在见愁敲打琉璃宝扇传来暗号时,他抛却重重顾虑,终究还是答应了眼下致使他陷入这困境的合作,一是迫于大局,二不过是实力不如人罢了。
见愁传暗号与他合作,是选择。
他答应见愁的合作,不是选择,而是别无选择。
因为他心底清楚,若他不答应见愁的选择,还要执意与她作对,那么下一刻她便会改变主意,抛开与自己合作这个选项,转而选择凭借远高出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实力,将他诛杀!
“你倒是很清醒。”
对谢不臣选择与她合作,见愁心里不是没有遗憾,此刻却笑得云淡风轻。
“我猜,你此行的目的与我们相同,都是为望台?”
这显然是要问十九洲那边的情况了,但于谢不臣而言,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见愁问多少,他便答多少。
“横虚真人派我率人前来刺探鬼门关后望台的情况,以期能出奇制胜,所以我带了人潜入鬼门关,半道得闻鬼兵征召的消息,才于半路设伏,想要抓几名紧要鬼修来问。”
“那你带的其他人呢?”
方才阵法破后,无常族那庸才长老孔隐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见愁心里却清楚得很,原本在阵法周围围攻他们的人都不见了。
谢不臣薄唇已然青紫,听得此问却是拉开了一线,竟淡淡回她:“如今是因大局,你怕杀我泄露自己身份,所以与我合作,可待危机一过,却未可知。我既已知会落于见愁道友之手,自该为自己留一线生机。他们仍在鬼门关后,我不死,见愁道友便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
“厉害!”见愁听了他这一番话一怔,竟不由抚掌,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到底是胸有韬略、走一算十的谢三公子,这等人心计算之术,如今也未有半点疏漏!”
谢三公子……
这原本熟悉的称呼,沉进酣眠的岁月里久了,如今再从故人口中听闻,竟已透着一种了令人恍惚的陌生。
只是,到底“人如旧,情不复”了。
谢不臣垂眸,没有言语。
见愁也为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在都理智地意识到“即便有深仇大恨,现在也无法对对方下手”这一事实后,两人的心绪与心态都自然的平和下来,在这一刻,幽暗的地底空间里,竟难得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脉脉。
过往时光,如潺潺流水,在二人之间流淌。
见愁迈开平缓的脚步,从谢不臣面前经过,绕着那石柱而行,慢慢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何非杀我不可?”
谢不臣笑:“人各有道,你有你道,我有我道。该舍时舍,该杀时杀。抄家灭族后,我在人世已无牵绊,唯有你,情至无悔,爱又太深,不杀不能死,不死不能灭。一杀了之,解得千般爱欲苦,情仇恨,不也洒脱?”
从京城身份尊贵的谢侯府三公子,到不得不隐姓埋名历遍冷暖的谢无名,人经历的起落浮沉、见过的善恶悲喜多了,便会忍不住生出向这天地追索之心。
人,为何只能臣服于命运?
他本该一无所有,偏又深陷于一“爱”字,由此冷暖熬煎,酸甜交攻,最终在机缘到来时做出杀以证道之抉择,也就无足惊奇了。
见愁实是了解他的。
理智,近乎残酷。
如今听他此番言语,便算是了然了大半:正因情不可控,所以越想操控;他素来冷静而清醒,想来有多爱她,便有多恨她。
于是她也笑:“看来,你并不为此后悔。”
谢不臣看不见她的身影,也看不见她的神情,闻言只略一垂眸,道:“本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你我从来是一类人。便是我此刻问你,若你早知我将杀你,是否会后悔嫁我为妻一般,你也是一般答案。对错没有意义,有意义的不过是判别对错的人。”
他到底是看得太清楚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二人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尽管不喜欢他这一句话,可见愁也无法否认。
此刻,她的脚步,正正好落在石柱的另一侧。
隔着这刻满血红字符的三尺石柱,两人相背而立,各自看着前方,一者平静,一者冷静。
见愁淡漠极了:“可悲的是,我未死,你还爱我。”
谢不臣坦然:“我的情爱,从往至今;可你对我,不过是曾经喜欢。”
她对他的情,从来未及他深。
所以才能迅速从情爱的背叛中迅速回归理智,这一份近乎于天生的对情爱的淡漠,才是他爱恨所不及,也艳羡不来的。
爱。
喜欢。
这两个词, 好似都关“情”, 但不知何时, 冥冥中便被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后者仿佛不如前者深切浓厚,前者则比后者热烈纯粹。
谢不臣用这二者来将他们往日的感情加以区分,倒让见愁生出了一点怪异的恍惚。
她想, 他说的未必是错。
抛开恩怨,单以感情而言, 好像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样呢?
她是幼年失恃又失祜, 所见众生皆苦, 人情冷暖经历过不知凡几;谢不臣后来所历,不过都是她曾经历过的。
他历过这世事的变迁,尚且要向天叩问。
她历过那人间的苦难,性情较寻常不知疾苦人淡漠一些, 实属寻常。
昨日种种, 皆成今我。
她对谢不臣有情, 但正如谢不臣所言, 固然是深, 却仅止于“喜欢”二字,深陷其中时自难自拔, 可一旦得了机会放开,又不觉得太有所谓。
也可能是淡忘了吧。
所谓情爱, 有时候起于纯粹的欲与念, 有时候起于志趣相投, 也有的时候起于恩情与崇敬,甚至挚交好友、共经磨难慢慢也能生出感情来……
在见愁看来,它往往是很多情混杂在一起。
从不纯粹。
也许在谢不臣看来,它也只是迷惑人理智的一种错觉吧?
所历越多,所爱越深。
谢不臣只伴她走过几场寻常流落的风雨,让她拥有过对一个家的所有美好寄寓;可她却伴谢不臣经历过了钟鸣鼎食,逃过了抄家灭族,又几经辛苦,筚路蓝缕,重新有了一个家……
自该是他爱她更深的。
她已灭了往日的情爱,不再沉浸于当年的心境中,过往一切的刻骨铭心,便会渐渐淡忘。
可谢不臣不能。
他执剑杀她,是欲斩所爱而不能。人死则情淡,爱再深也会慢慢放下,偏见愁没死。情随爱涨,于是未有一日得解,便永在刻骨铭心之中,又随交集的增加而添上更多的刻骨铭心。
这一刻的见愁,是冷静的叙述事实。
这一刻的谢不臣,也只是冷静地陈白过往。
至少在表面上,二人之间冷淡的一片,看起来不存有半分往日情爱的残留,都理智到了极点。
沉默良久,见愁还是笑了出来,叹道:“归根到底,你我都是凡人,而‘情爱’两字,与这洪荒宇宙旁的东西相比,又难长久。世事往往奇妙,既不在你的算计中,也不在我的预料里。想要摆脱的,越陷越深;不想摆脱的,反了无牵挂……”
想要摆脱的,越陷越深;
不想摆脱的,了无牵挂。
这话用以形容他们两人,倒是出奇地合适了。
谢不臣知她意有所指,但待要接话时,平静的目光却微微闪了一下,向旁侧刑房的门看了过去。
有人去而复返。
见愁也察觉到了,随之调转了目光,也向那一扇紧闭的门看去。
不是曲正风,而是雪音。
外面深长的甬道内,响起了她轻微的、未加遮掩的脚步声。
但并不是向见愁这边来,而是向对面去。
甬道另一侧的刑房里,也是一样的简陋,徒然四壁,仅一根灰白的三尺圆柱立在地上,与地底这些岩石连接在一起。
陆香冷便被缚在其上。
雪音推门走进来时,只见得这原本气度颇有几分孤高的女子已完全惨白了一张脸,鲜血染红了前襟,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竟是满满的狼狈与灰败!
“萧谋”掌中握着一条雪白的勾魂索,此刻并未对陆香冷做什么,而是已经察觉到她要进来了一般,停下了自己所有的动作,侧转过身来,正正好看着她。
曲正风微微一挑眉,似乎有些惊讶。
他咳嗽了一声,嗓音有些生疏冷淡:“雪音师姐还有事吗?”
空气里浮动着浅淡的血腥味儿,独属于活人的血腥味儿。
雪音有些没想到。
在她过往的认知里,萧谋除了被莲照欺负,一直都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性情孤僻不爱说话,甚至还透出点逆来顺受的感觉,然而此刻,她见着那十九洲女修显然受过了折磨的模样,一时竟觉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在来望台驻地的一路上,都没有人对这女修施加任何刑罚,而在她之前来看的时候,人也还好好的。
萧谋站在这里才多久?
这修为也不低的女修竟然已经昏厥过去,还伤重至此!
而手执勾魂索的萧谋,面上却没半点多余的神情,看着还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好像那女修所受的折磨都不是他所为一般!
着实让人有一种奇异的胆寒。
这严刑审问的事实与雪音印象中的萧谋并不一样……
可是,既然能忍受住莲照十数年来的欺压,还修炼出头的人,当真是好相与之辈吗?
雪音心头突多了几分凛然。
她没有怀疑到别的地方去,只站在了门内六尺处,笑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方才出去的时候撞见孔长老,他派我来传个话,要我告诉你们,除了要审问出他们进出鬼门关之法外,最好还要打听清除十九洲那边修士的实力情况,若能问出个排兵布阵的计划,自然更好不过。”
“知道了。”
曲正风的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病气始终缠绕在他脸容之上,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有劳师姐通传了,我与莲照师姐必定尽力。”
莲照?
雪音可半点没有要去通知莲照的想法,天知道推开对面那扇门能看见什么香艳荒淫的场面?
她传完了话,便直接打算离开此地,只因她觉得自己往日所知的萧谋与这真正的萧谋,似乎有些相去甚远,也不知为什么,竟不是很敢久待。
只是才迈开一步,又停了下来。
她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让她在这刹那间回想起了往日所见莲照欺负萧谋时,他的种种反应……
早年,莲照光艳明媚,一身玄黑绣红的衣裳都能穿出骄纵的傲气,初见萧谋,是在他刚入无常族。
莲照那时便已被人捧着,十分跋扈了。
她与萧谋迎面走,萧谋想要让开,她则想要绕开,来回晃了两下,竟是都没让开道。
于是她怒了。
艳冶的面容一抬,便十分不客气地问他:“新来的也敢挡路,你叫什么名字?”
萧谋病恹恹地,刚到无常族,还露怯,抬首正视莲照时便看得有些呆住。
接着却是窘迫。
他忙埋头,声音有些低沉,老老实实回道:“萧谋。”
莲照便念了一声,笑着对他道:“我记住你了。”
然后她离开。
三天后,才入族没多久的萧谋,被无常族几名入族很久的师兄们打了一顿,受了重伤。
雪音隐约记得,自己曾是见过的:养伤之中的萧谋,有几分消沉……
后来便是莲照单纯的欺负了。
似萧谋这样毫无存在感的人,也就莲照因为那一面的冲突记了他很久,碰面个十次,总要嘲讽上那么三五回,还笑嘻嘻地同旁人一道戏称他为“痨鬼”。
可以说,莲照便是萧谋的噩梦。
但就在这样压抑的欺负中,孤僻而沉默的萧谋自己修炼着,一开始还未被旁人注意到,默默无闻,可等旁人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修为已然能与莲照相比,还不落下风。
从这以后,莲照的针对便变本加厉。
可奇怪的是,分明已经有与莲照抗衡之力的萧谋却依旧承受,任由莲照处处找他麻烦,也并未回以报复。
以前,包括雪音在内的众人,都只觉得萧谋就是这样懦弱的性,且莲照背后还有人撑腰,所以他才未有半分反抗,一如既往地承受。
可如今想来……
只有这样一种可能吗?
为什么不能是另外的一种?虽然惊世骇俗,却合情合理……
庞杂的细节顷刻汇聚到一起,再结合着今日一些外反常的情况,拼凑出来的竟是一个惊人的猜测!
这一瞬间,雪音自己都不大敢相信。
可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停步的刹那,回望“萧谋”,脱口而出道:“你喜欢她?!”
“……”
曲正风也以为她是要走了,并没有料到她忽然回转头来说出这样一句话,乍然一听,瞳孔顿时紧缩!
眸底深处,竟是迸射而出的危险!
然而仅仅是片刻,便隐没了下去。
因为他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萧谋喜欢莲照。
这一瞬间,他对这大半时候都十分招人嫌的雪音,倒不由有些另眼相看。
毕竟,就连搜魂过莲照的见愁,都对此一无所觉——
这个名为“萧谋”且总是被莲照欺负着的无常族鬼修,对着这个总是欺负他的女人,确怀有隐秘而卑微的情感。
他搜的是萧谋的魂,自然清楚。
只是这样的感情,萧谋本人隐藏得极好,连为他喜欢着的莲照都未有半分察觉,以至于洞察力极强的见愁在搜莲照之魂时都未察觉,旁人自然也不知晓。或者一般而言,正常人并不会往这边想。
所以,曲正风也并未将这一细节告知见愁。
一是没有必要;
二是他与见愁各假扮其中一人,不知道反而坦荡,说了却难免尴尬。
但他并没有想到,萧谋此情,竟会为雪音一言道破!
这是否说明……
世间情愫,不管藏得再如何隐秘、幽微,只要是真实地存在着,就终归会有为有心人所察觉的一天?
只是大多数时候,有心者,毕竟是少数。
曲正风抬手,随意地用指腹一触这张苍白的病容,似乎是想要借此确认自己此刻还假扮着萧谋,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然后才将手放下。
他缠着病气的神态,与最初雪音进来看到时没有什么区别,平平地笑道:“我是喜欢……她,不假。但这与雪音师姐有什么关系吗?”
承、承认了?
雪音方才问出那话来, 几乎完全是下意识, 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能得到回答, 且还是肯定的回答。
只这片刻间,她便愣住了。
下一刻就有一道含笑却偏带着微微冷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雪音师姐怎么在这儿?”
是“莲照”,或者说见愁,在这一片静默间从对面那间刑房内走了出来, 目光落到了雪音的身上。
不知怎的,被她看似平静的目光看着, 雪音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不知道刚才在隔壁的她有没有听到她与萧谋之间的对话, 更不知道她现在看着她, 脑袋里面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念头。
心里忽然生出的是一种荒谬。
萧谋竟然喜欢莲照?
当着见愁的面,雪音怪异地沉默了很久,目光在自己近前这一男一女的身上来回逡巡了几圈,最后竟然笑了出来。
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
曲正风抿唇站在一旁, 没有言语;见愁却慢慢皱了眉。
可雪音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发笑, 只是在重新看向见愁时, 带着一种别样的、近乎于嘲讽的赞叹:“莲照师妹果然是好手段, 佩服, 佩服……”
见愁看着她,没接话。
接着她却又将目光转向了曲正风, 或者说“萧谋”,声音里则带着一种看破的恶意:“师姐没什么好说的, 就祝愿萧师弟心想事成了。”
说完, 她竟也不解释什么, 转身便走了。
雪音与莲照之间的关系恶劣,又有前不久在对面刑房之中的争端,自是连最后一点表面功夫多懒得做。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没了影子。
这时候,见愁眼底才出现了几分明显的忌惮,走进来,问曲正风道:“萧谋喜欢莲照?”
原来她都听见了。
想来也是。
雪音来时本就没隐藏自己的行迹,更不用说见愁的修为远远高于她,他能早早察觉到雪音来了,见愁自也一样,听见方才那番话是再正常不过的。
曲正风手掌轻轻一松,那凝聚出来的勾魂索便散了个干净,一笑回道:“应该是有些喜欢的,但三言两语也无法道明,有些复杂。”
见愁听了,便有些沉默。
她只搜了莲照的魂,可清楚这女修是什么样的行事做派,更清楚莲照对萧谋的感情没有任何察觉,自然更不可能对这个自来被她欺负惯了的人产生什么别样的感觉。
莲照并不喜欢他。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她想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声,“这位萧谋虽有些苦处,但恐怕是没什么缘分了。”
曲正风看她一眼,淡淡一笑:“该是如此。”
这事情虽有些匪夷所思,颇有值得人玩味之处,但毕竟是别人的事情,而见愁和曲正风眼下都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叙过这两句,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见愁的目光落在了被捆缚于石柱上的陆香冷身上。
在见着她身上的血污与狼狈时,先前才松开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向她道明了你我二人的身份,因知她与你有旧,自没打算要做什么。但她自己看得很清楚,深知既入了此局,装也要装得像点,所以叫我下了重手。她乃白月谷药女,精通炼丹医毒之术,待此局一过,自会安然无恙。”
毕竟,严刑审问,身上却没伤,说不过去。
曲正风向见愁解释过了前后的原委。
见愁的面色,便微微有些发沉。
陆香冷已经昏迷了过去,好看的脸容已经苍白的一片,即便是在昏迷之中,都微微皱着眉头,好似隐忍着什么难言的苦痛。
白衣染血,触目惊心。
“剑皇陛下到底不是寻常人,对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子,竟也能面不改色,下得了如此狠手。”
见愁走过去探了陆香冷的脉。
同时便有一道温和浑厚的灵力,从她指尖透出,顺着经脉游走到陆香冷眉心祖窍的位置,将她灵台神魂包裹起来,严严实实地护住。
曲正风在旁边看着她的举动,也看了一眼已经昏迷的陆香冷,只道:“并非寻常人的,该是你这一位香冷道友才对。”
“……”
见愁转回头来看他。
曲正风面上平平,目中却犹如夜色里的深海一般,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有暗潮涌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本受世人敬仰,无甚错处。可仁心大爱,常人不能有。她视众生平等,爱人无差别,与人而言则若无情。于洪荒宇宙,几近乎天道,不与人同。只可惜,这凡俗世间,不与人同者往往是异类。”
而异类——
若不出类拔萃至强能与凡俗抗,终将为凡俗所害。
见愁与陆香冷其实颇为投缘,却并不特别了解。这些年来,曲正风虽是高高在上的明日星海剑皇,可人一直在十九洲,知道得未必比她少。
他说这番话来,该有缘由。
但见愁注视着面前的陆香冷,想起当年在青峰庵隐界过河时,她无情心偏走有情道,一时沉默,竟没向曲正风追问,只道:“不与人同,也没什么不好,人各有道,看得清自己便好。”
曲正风便不接话了。
他看见愁已在陆香冷身上留了保护的后手,以护其周全,便从这简陋的刑房之中走了出去,道:“该去查探望台了。”
见愁点点头,很快跟了出来。
他们两人,当然不会真的留在这里整夜审问谢不臣、陆香冷这两个熟人,重点都在借机查探望台的情况上。
整个驻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地底迷宫。
无数的甬道连通向不同的方向,分割出不同的区域,驻扎着不同鬼族的鬼修,但望台具体在哪个位置,却还成迷。
好在见愁曲正风二人都是大能修士,而在这一片驻地里,只有楚江王的修为能与他二人相比,所以两人没费多大的力气,轻松地隐匿着自己的身形,就查探过了大半片驻地,最终停在了整片驻地地力阴华最浓郁的一条甬道上。
望台抽取地力阴华,覆盖周遭。
所以按照道理来推论,这地底地力阴华最多最厚的地方,便该是望台所在处。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先探出灵识,查探过这一条甬道,没发现什么异样,才往甬道中去。
可谁也没想到,才走了几步便觉不对!
两人一路隐匿着过来从未有半点暴露出来的身形,在这条甬道内,在这过于浓郁的地力阴华的压迫下,竟隐隐约约显现出来!越是往里面走,越是明显!
在这条甬道上,在这最接近望台的地方,世间万物,无物可以遮掩,无物能销声匿迹!
见愁与曲正风同时觉得心惊,皱起了眉头。
但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危险的变化发生,好像这只是望台所附带的作用一般。
两人考量了一下如今这一片驻地里其余人的实力,犹豫了有片刻,到底还是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干脆铤而走险,就这样深入了甬道。
道中一个鬼兵也没有。
整条甬道就好像是通往某一个未知的空间一般,给人以一种狭窄逼仄之感。
见愁道:“无人把守,道中也不设防,该是这望台颇有厉害之处,至少不惧一个两个人的破坏,也不担心轻易为人所停止。看来,我们这一趟,无功而返的概率大一些。”
这样的道理,曲正风何尝不明白?
但他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头,与见愁继续走下去。
过了没半刻,两人本该在隐匿状态的身形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与平时无异,甬道也彻底走到了尽头。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然是一片恐怖的深渊!
乱石横出的石壁已为这浓郁到极致的地力阴华浸染,呈现出一种极域通用的玄玉独有的灰黑色。
一根巨大的白色石柱从深渊底部升起,直直地抵到这地底空间的穹顶上!
石柱上盘旋着无数古老的、完全无法辨认的符号,竟闪烁着隐约的暗金色光芒。
无尽地力阴华,便从深渊底部喷薄而出!
它们像是一场肆虐的强大风暴,围绕着这一根石柱,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开去,又浸入地面,充斥满鬼门关附近的极域恶土……
谁能想象,在寂静的地底,竟能看到这样磅礴的场景?
再强大的灵识,都无法从这一片风暴中穿过。
仅仅是站在这深渊的边缘,见愁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几乎要为这风暴卷进去、被绞个粉身碎骨的感觉。
这,便是鬼门关望台了。
一如见愁来时所料,只需这么看上一眼,他们便都知道,在如此磅礴的地力阴华风暴下,他们根本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什么。
谁下去都是一个“死”字。
除非,他们拿到某样关键的东西——
见愁震撼的目光收回,慢慢回归了冷静和理智,然后便投向了自己脚下踩着的地面,深渊的边缘。
没有线条,没有阵法,只有两枚凹槽。
都是半月形的,相对而设,环成一个圆。此刻两枚凹槽内都空无一物,只有两道细细的石孔分别打在两枚凹槽的正中,深极了,似乎通向无底的深渊……
曲正风幽幽地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们需要一把‘钥匙’……”
*
“令玦?我哪里拿到了什么令玦!”
含着怒意和不满的声音,在大殿的深处响起,激荡出一片回音。着一身深黑王袍的楚江王停住了焦躁的脚步,站在台阶的高处,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一团幽蓝的旋涡。
“说的是我八殿阎君平起平坐,可素日来,他何曾将我们看进过眼底?说的是鬼门关一役至关重要,还派了我来驻守此地,可我手上仅有开启望台的上弦令玦!”
那一团幽蓝的旋涡闻言沉默,片刻后才传出了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但显然比楚江王沉得住气,只问道:“那下弦令玦是在他自己手里?”
“谁又知道?”
楚江王的面容看上去还很年轻,往年因养伤而沉迷修炼,甚少理会外面的事情,但这也不过是表象。此刻念及近来发生的事情,眼底竟是一片的阴鹜之气。
“你怕还不知道,他还派了自己手底下一个大判官来督军。”
“大判官?”幽蓝旋涡连接着远在八方城的某个人,闻言微微一愣,“张汤?”
“除了这死人脸,还能有谁?”
楚江王显然是不满的,才停下来的焦躁脚步,又在台阶上迈动起来。
“他这明显是有所猜忌怀疑了。”
“猜忌怀疑又能怎样?那张汤确是很讨人厌,但在眼下这情形里,你不与他为难,他自也不会与你为难,毕竟你是阎君,他只是个判官。便是你我的谋划泄露,他也不会现在就算账,怎么着也该等着此战结束。届时孰强孰弱,可就要看老天爷安排的命数了!”
那声音半点也不担心,还劝楚江王。
“雪域新密那头出了意外,被人奇袭,还因此丢了后土印,算是出师不利。这一战有他头疼的时候。你便耐心忍得一忍,好歹把这一桩差事给敷衍过去……”
楚江王只觉得心里憋闷,冷笑了一声,看那旋涡一眼,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声,才一挥手,将那幽蓝的旋涡驱散。
空旷的大殿,冷寂一片。
他就站在这大殿的高处,望着那一片深沉的黑暗许久,眸底压抑着那隐隐已不大压得住的躁怒……
*
望台甬道。
见愁与曲正风细细研究过那两枚凹槽,确定它们与望台的开启和关闭有关,凹槽下的两道细孔则连接着深渊下方那被地力阴华风暴埋藏着的阵法。
他们无法闯入风暴,手中又没有能开启和关闭凹槽的“钥匙”,但又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
所以,见愁研究了一番,还是决定做点什么。
这一处望台,归根到底也不过只是一座抽取地力阴华再抛散出去的阵法,“钥匙”涉及的是“抽取”,他们没有钥匙,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抛散”这一点上不能动动手脚。
她用玄玉布阵。
在地力阴华如此充裕的地方,别说是上百枚玄玉的力量,就是成千上万枚玄玉在这里也跟大海里的一滴水一样,根本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曲正风于此道研究平平,并不插手。
见愁道:“阵法有限,玄玉之力也有限,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借用此地地力阴华,所以布阵在此,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满打满算,能将此处望台与外面隔绝一刻,说不准关键时刻能派上点用场。”
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情况。
这开启关闭望台的“钥匙”到底是什么情况,又到底在谁手中,他们都没有半点头绪,眼下当然是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只是在布阵到末尾,待要安放最后七枚玄玉作为阵眼的时候,见愁留了个心眼,并未将其留在这望台附近,而是一路到了这一条甬道的入口处,在石壁上轻轻一叩,便敲出七个斗形的凹槽来。
玄玉一枚一枚地安放了进去。
曲正风立在墙侧,只觉她心思太过机敏:“放此处,倒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
话音还未落完,眉头忽地一皱。
见愁几乎是在同时警觉了起来!
他们已经是在甬道口上了,再出去便是寻常供驻扎此地的鬼兵鬼修通行的正常甬道,不知何时,另一条相接的道上竟行来了一队巡逻的鬼兵!
此刻他们在望台地力阴华的威压下无法隐匿身形,也无法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使用瞬移或者挪移,若强冲出去,则会与这一队鬼兵撞个正着!
糟了!
两人心头都是一凛,俗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俗话又说“夜路走多了总要撞鬼”,早在决定查探之前两人就已经想过会面临这种危急状况,但没想到今夜顺当了一路,倒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碰上!
脚步声近,根本容不得再多想。
见愁看了那敲在墙壁上的七枚还没来得及掩饰好的凹槽,又看了站在墙侧的曲正风一眼,心电急转间,毫不犹豫便将他人往自己面前一拉,让对方背贴着墙而立,但也只挡住了六个填了玄玉的坑,还剩下一坑露在他身侧。
她眉头一皱,只能抬了手掌自己给按住了。
巡逻的鬼兵下一刻已到了甬道前,本只是例行公事地向里面一看,谁料竟看见了两道贴靠得极近的人影!
警惕戒备之心顿起!
打头的那个几乎是立刻握紧了手中的法器,喝问:“你们是何——”
见愁平静地转过了头来,露出莲照那一张艳冶妖娆的面容来,花瓣似润泽的唇瓣微张,幽暗而引诱的双眸中,却透出几分蛇蝎般的危险。
于是,那还未来得及出口的“人”字,伴随着喉结突然发紧的滚动,一下就被咽了回去。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是莲照和那个痨鬼萧谋。
两个人此刻的姿态……
莲照自是往日那勾魂摄魄模样,一身宽松的玄黑色长袍穿在身上,可白皙的手掌却已经伸了出来,一手压在那萧谋颈侧的石壁上,另一手细细的食指却搭在萧谋腰间,勾着那一条两指宽的系腰革带!
萧谋倒是没什么动作。
他就站在那儿,好似整个人都被压石壁那边,一身简单的白袍,脸色也苍白,瞧着是英俊且病弱,薄唇紧抿。
看着与往日没两样,可落在众人眼中,老觉得他此刻是在隐忍着什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看到更多了。
光莲照这一根纤纤细细、漫不经心的手指,便足以令人浮想联翩,猜测在这动作的前后都发生过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
一队鬼兵只一想,都觉口干舌燥。
见愁向他们挑眉:“有事?”
一队鬼兵全都吓了一跳,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问题?只忙不迭地否认:“不不不不,没事没事,打、打扰了,打扰了……”
说着,都赔着笑连忙退出去。
直到都退到另一头的甬道上去了,方才所见的这场面都在众人脑海中挥之不去,只复杂地感叹:“都说萧谋那痨鬼老被欺负,没想到是这样个‘欺负’法……”
……
甬道内。
危机解除。
见愁暗松了一口气,待那群鬼兵走远了,才移开了自己压在曲正风颈侧的手掌,也撤开了搭在他腰间革带上的手指,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然后抱歉地道一声:“冒犯了。”
冒犯?
倒是第一次听女修对男修说这话,尤其是第一次听女修对自己说这话。
曲正风屏住的呼吸,随着她的撤远而放开。
此刻面上平静,只道:“你扮起来,透着些得心应手了。”
“熟能生巧。”
见愁也没有太过自谦,只弯腰从地上捡了几块碎石,便待要将方才的阵眼盖起来,但才填了一枚,她动作便停了下来。
曲正风看她:“怎么?”
见愁轻轻地蜷了手指,将那几枚碎石捏紧,转头来与他对视,眸底却闪过几道幽暗的光华,忽然道:“你有后土印,我有一线天。你说,我二人若合力同时发难,可否瞬擒楚江王?”
次日一早, 觐见楚江王。
见愁、曲正风两人照旧扮作莲照、萧谋两人的模样, 随同无常族长老孔隐一道站在了大殿外。
雪音没来。
按孔长老的话来说, 她与莲照有嫌隙,且本来也不负责此次鬼兵征召之事,就不必来见楚江王,以免关键时候说错什么话, 平白坏了大家的大事。
见愁与曲正风自然求之不得。
少一个人,便少一个对手, 少一分反抗他们的力量。
至于谢不臣与陆香冷这两个“阶下囚”, 则是被押在他们后面。
一夜过去, 两人的状态似乎都不很好。
见愁对谢不臣自不会有什么留情的时候,那石柱上的刑罚打从一开始就没断过,所以现在谢不臣的面色看上去比曲正风扮的那痨鬼萧谋还要白。
陆香冷则要稍好一些。
她已然苏醒,又因已为曲正风告知了事情的真相, 所以心内也镇定。此刻便微微抬眼, 打量着站在前方的“莲照”, 倒是带上了几分好奇。
显然是在思考, 这女修是否真是见愁。
昨日他们见过的那名判官从殿内走了进来, 扫了规矩等待在外面的他们一眼,但并未叫他们都进去, 而是先叫了孔隐进去。
想来是要先见长老,听听具体事情如何。
孔隐进去后半刻, 判官又出来让人将谢不臣与陆香冷带了进去;又半刻, 才轮到见愁与曲正风。
深黑的大殿, 建在高高的台阶上,十分巍峨。
又因为是在地底这样本来就显得逼仄的空间里,所以一眼看过去时,只觉这一座大殿撑起了整座穹顶,又仿佛随时会被这狭窄的地底空间压倒,十分压抑。
两人从下方拾级而上,很快便进了殿中。
极域乃是“阴间”,自剥夺十九洲修士轮回之权后,便只接收来自人间孤岛的生魂,因而许多建筑、器用、官制皆与凡俗相似。
这一座大殿,便像是王殿。
光可鉴人的平滑地面,几根巨大威重的圆柱立在殿中,下方没有设座,显得森然而空阔。尽头处是九重台阶,丹墀上绘着妖异诡谲的十六天魔图纹,更上方设有这大殿中唯一一张宝座。
八方城第二殿阎君楚江王,便端坐在这宝座上。
他穿着一身黑袍,但并没有带着十二旒冠冕,只佩了一根黑色的玉簪束发,但眉目间却颇显威仪。
唇畔无笑,眉头紧皱。
只消抬起头来看上那么一眼,便能轻易判断出他现在的心情绝对不好。
见愁、曲正风上前见礼:“莲照、萧谋,拜见楚江王殿下。”
“免礼。”
楚江王的修为在经过十一甲子的复原后,也不过就是回到了返虚后期而已,且实际的战力方面还有不可逆转的损伤,算起来境界也就与见愁和曲正风差不多。所以此刻,他无法看穿这两人的伪装,也察觉不到这两人真实的修为。
“本殿听说,抓获十九洲这两人时,你二人也在场?”
在见愁与曲正风进殿之前,孔隐长老显然已经交代过了基本的情况;随后进殿的谢不臣、陆香冷两人则都非常“慷慨”地如实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单从楚江王此问,他们便能判断出这点来。
见愁心念闪动间,便代替两人答道:“是,我与萧师弟都在场。”
“那好。”楚江王一指立在殿上的谢不臣与陆香冷两人,道,“听说昨日将人抓回来后,你们便连夜审问过了这两人,但严刑之下他们也只肯交代自己昆吾与白月谷的出身,而不肯吐露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通过鬼门关,更是嘴硬不名言当日设伏阵法的玄机。你二人既然在场,便也将昨日遇伏的情形,与本殿细细道来。”
其实要想知道当日的情形,以楚江王的修为,直接对谢不臣和陆香冷进行搜魂就是了。
可楚江王并没有这样做。
谢不臣出身昆吾,还是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陆香冷也是白月谷药女。这两人的身份都不一般,留着或还能有大用,他当然不会轻易搜魂将这两人变成傻子。
见愁与曲正风都没有与谢不臣、陆香冷二人商议过进殿之后要怎么做,至于招认多少,也全由他们两人而定。
一般人其实会选择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他们没有。
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能让自己变得有利用价值,自然也就能避免立时为人所杀的危险。
若被抓的是见愁,她也是同样的做法。
所以此刻在听楚江王舍近求远来询问她时,她心底其实没有半分的惊讶。但莲照该想不到这么多。
见愁便故作疑虑地抬头看了楚江王一眼,又看了谢不臣与陆香冷一眼,好似在疑惑楚江王为何不直接对这两人进行搜魂一般,但又将自己的“疑惑”强压下来,规矩地开了口:“回禀殿下,昨日我们……”
当日的细节被见愁一一道来。
楚江王先前已经听孔隐讲过了一遍,还要听莲照与萧谋再讲一遍,不过是想看看他二人的叙述中是不是有其他的线索,力求发现一点有用的蛛丝马迹。
越听,那眉头皱得更紧。
见愁讲完,又换了曲正风,同样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三个人经历的是同一件事,但当时毕竟混乱,每个人所经历的、所观察到的都不一样,且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觉。
信息越多,角度越多,拼凑出来的全貌才越真实。
待曲正风一说完,原本端坐于宝座之上的楚江王竟豁然起身,先前看着还平和的面容一下变得阴森起来!
“砰!”
人在高处,衣袍鼓荡!
手往前面一伸,竟是直接隔空掐住了下方谢不臣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唯独谢不臣一脸平静,回视着楚江王。
楚江王的面色极其难看,问他道:“进入鬼门关在阵法外伏击无常族鬼兵的其他修士何在?!”
“什么?!”
还有其他人?!
无常族长老孔隐,先是被楚江王出手时的威势吓住,现在又被他脱口而出的质问吓了一跳,愣愣道:“殿下,我等破阵而出的时候,明明只有他们两……”
“你们中计了。”
楚江王根本懒得听孔隐这废物把话说完,便直接打断了他,只逼视着完全被控制在自己掌中的谢不臣,声音变得越发冷厉!
“本殿再问你一遍,其余修士何在?!”
昨日在来望台驻地的路上遇伏,初时攻击磅礴猛烈,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外面埋伏了不少人。
岂料冲出去之后只有谢不臣与陆香冷两人。
极域发展起来的时间毕竟还太短,似阵法丹药这一类的旁人,研究精深之人毕竟不多,往往将其传得神乎其神。孔隐当然也不精于此道,被谢不臣蒙蔽、以为那铺天盖地的攻击都因阵法而起,没往深了怀疑,实属正常。
见愁与曲正风两人当然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也猜到还有旁人,但严算起来他们与谢不臣还算是一伙儿的,自不会蠢到将这种事告诉孔隐。
更何况,莲照和萧谋也不该注意到这种细节。
但楚江王毕竟是阎君,一代大能,只听都能听出来这里面有猫腻了。
他修为不低,威势也极重。
可谢不臣显然不是会被吓到的人,性命都掌控在旁人手中,他面上却没露出半点的慌乱之中,唇边染血之际,还笑了一声道:“自然是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这群修士的踪迹和安排,他连见愁都没告诉,又怎会在楚江王面前吐露?
这般平静的姿态与平淡的口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回答楚江王问题的。
楚江王便也冷笑了一声。
一双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了几分深藏的暴戾,含怒之下竟直接虚握着谢不臣脖颈,将人重重地摔在了殿中的圆柱上!
“噗”地一口鲜血吐出,谢不臣的面色顿时灰败了下来,人落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已是受了重伤。
见愁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殿中立着的其余人,则多少露出了些许战战兢兢的骇然,只觉楚江王手段狠辣,喜怒无常。
“不知死活。”
楚江王留着谢不臣还有用,毕竟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能派上的用场实在不小,他下手虽狠,却并没有真要了他命的打算,此刻便冷笑了一声,吩咐立在殿下的人。
“孔长老,你将这两个人待下去严加看管,不得有失;莲照、萧谋,你二人随本殿再去当日遇伏之处一查究竟。”
这样的安排,有些令人惊讶。
众人尤其没想到的是,楚江王竟然决定要亲自去昨日他们遇伏之处查看。
但毕竟楚江王是阎君,他们虽觉讶异,也都同时恭声应了一声:“遵命。”
孔隐自去押谢不臣。
楚江王却向见愁和曲正风招手,示意他二人跟自己过来,然后便走下了九重丹墀,向殿旁而去。
原来旁边竟有一座传送阵。
楚江王的修为,要从这望台驻地挪移到昨日他们遇伏之地,当然很快,可“莲照”与“萧谋”的修为却是不够的。
殿中这传送阵能通向鬼门关,从此去自然最快。
见愁同曲正风对望了一眼,便走上前去,同楚江王一道进入了阵中。
他手诀一指,便要直接启动阵法。
谁想到,就在阵法刚亮,空间波动刚传出的这刹那——
惊变陡生!
见愁与曲正风动手这时机掐得实在是太准、太狠!
两人入阵时便是一左一右立在楚江王两旁,见愁看着虽还是莲照模样,但这一刻目中迸射出的利光又岂是莲照能能及!
她拔剑打了先手!
三尺剑状态下的一线天,几乎瞬间便出现在她掌中,剑脊上那红线如有生命一般亮了起来,乍现之时那恐怖的威压竟引得周遭的空间都要为之撕裂!
剑出无声!
落竟惊雷!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狭窄的空间、这样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怖气机,便是全盛时期的楚江王也未必有把握躲开,更何况是在此时?!
分明是这样寻常无比、毫无花俏的一剑,可在那锈迹斑斑的剑锋映入他眼底时,脑海中其余一切的声音都泯灭了,反有无穷尽的凄厉尖啸响彻脑海!
刹那间,浮现在眼前的,竟是昔年黄泉巨浪滔滔,戈壁鬼影幢幢,刀光剑声里,那困兽在悲绝的愤怒中嘶吼……
崖山门下,千修染血!
“轰!”
一线血痕,雄奇峥嵘!
看似平平无奇,可在其没入楚江王肋侧的刹,楚江王半边身躯竟如被劫雷击中一般,轰了个粉碎!
暗黑的精气如流沙,瞬间崩毁!
“啊啊啊啊——”
这般突如其来的恐怖攻击,直接悍然地摧毁了楚江王原本的战力,便是以他目前的修为都忍不住在这一刻凄厉地惨叫出声!
面目扭曲,狰狞极了!
下一刻,如五岳崩塌,泰山压顶!
曲正风的攻击紧随着见愁那牛刀小试却威力奇大的一剑而出,衔接得毫无缝隙,已是调用了掌中后土印!
“砰!”
一声扑地的巨响,楚江王那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竟是在猝不及防间,为一股奇诡骇然的重力压下!
仅剩下的半边残破身躯,顿时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好似有千万钧的重量砸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一动不能动,连先前阴沉不定的那一张脸都紧紧地贴住了地面,匍匐在二人脚下!
瞬擒!
而此刻的无常族长老孔隐才刚押着谢不臣,还未来得及踏出殿中。几乎是在见愁、曲正风二人动手的同时,谢不臣也猝起发难!
素来淡漠的目中,少见地闪过了三分凌厉!
根本都不用拔人皇剑,只以剑携鞘向孔隐一拍,便以凭借远高出孔隐一个大境界的绝强力量,狠狠拍得人吐血,摔在地上!
他却只面无表情,平静上前——
抬了一脚,踩在孔隐的头侧,让他剩下半边脸都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将人制住。
直到这时候,已在见愁、曲正风二人天衣无缝配合的暗算之下失却了所有反抗之力的楚江王才反应了过来!
而这一股死死压着他的力量,更是如此熟悉!
他双目赤红,愤怒极了,竭力地想要抬起头来,然而声音里的惊惧与骇然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后土印!你们是——”
见愁对这结果还算满意,笑笑回道:“我们,当然是楚江王殿下的阎王爷。”
阎王爷的阎王爷!
声音不大, 口气不小!
若是以往, 楚江王只怕早就不屑地冷笑出声, 然而此刻心头泛起的,只有一股难言的苦涩与惶然。
这绝不是什么莲照,更不是什么萧谋!
旁的东西他或恐不认得,但当年绿叶老祖持天地人三印在极域纵横, 他却记忆犹新,又怎能辨认不出方才束缚自己之力, 是由何物发出?!
后土印啊……
前不久与极域有盟约的雪域密宗遭遇奇袭, 三大法王之中仅余的两大法王也在战中陨落, 为宝印法王所掌管的后土印却不知所踪。
想也知道,后土印这般的至宝,绝不至于在此战之中失落。奇袭雪域的具体是哪几支势力,因两界之间的通道已经关闭, 所以不得而知, 但一定是落入了十九洲那方的手中。
而且, 楚江王还能回忆起方才那恐怖的一剑!
这是崖山的剑!
一时间, 想到的只有八十年前参加鼎争的那名叫“见愁”的崖山女修, 还有她在穿过释天造化阵时与秦广王对的那惊天动地的一掌!
即便此刻看不见见愁的脸,可声音他是记得的。
就是那一位“崖山见愁”啊!
时隔八十年, 果真回来了……
“你们都是十九洲的修士……”
损毁的半片身躯,完全无法在后土印掌控的重力压迫下复原, 更有一线天凛冽的剑意不断撕扯, 痛苦也就不断持续, 让他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进来……”
极域与十九洲分属两界,甚至都被称为了“阴阳两界”,可见壁垒之坚固,连十九洲与极域开战都只能强行打开昔日九头鸟载鬼而归的东极鬼门,寻常人绝对无法突破壁垒,由彼界进入此界。
那谢不臣与陆香冷尚且只是神鬼不知地通过了鬼门关,不管中间有什么隐秘,也不过只是通过了一座鬼门关而已。
可见愁和曲正风不是!
他们二人顶替了莲照与萧谋的身份,从一开始便不与谢不臣、陆香冷一路,而是与无常族长老孔隐一道从十八层地狱征召鬼兵回来的。
十八层地狱……
第十八层地狱!
因为震骇而过于混乱的脑海中千头万绪闪过,终是在想到这一层时灵光一现!然而心内升起的骇然,却更甚于方才被二人偷袭制服之时!
“弥天镜!是弥天镜!”
他们是经由弥天镜而来!
正正好是第十八层地狱,正正好是整个极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方法!
早在当年阴阳界战时,弥天镜便离奇失窃。
但不管是秦广王,还是他们其余几位阎君,都没有很在意:因为早在上古时候,很久很久以前,弥天镜的开启之法便已经失传。便是化生自极域本身的秦广王都不知晓开启之法,旁人又怎么可能知晓?
所以即便盗走弥天镜,也无大用。
算来算去,也不过就是防备着他们极域重新找到弥天镜的开启之法,借此进犯十九洲罢了。
楚江王此言一出,外人如陆香冷与谢不臣者,自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的确经由弥天镜而来的见愁与曲正风却是一清二楚。
见愁倒是有些没想到他一下能想到这里。
她看了被压得不能动弹半分的楚江王一眼,淡淡道:“楚江王殿下知道得好像不少啊。”
一线天的气势极为凌厉,在她掌中蕴蓄着一股惊天骇地的力量,又似乎与她整个人融为一体。
莲照的伪装在此刻卸去。
属于见愁本人的真容终于显露了出来,眉间那细细的一线红痕一闪,一线天便随之隐没。
这是见愁自得一线天以来第一次真的用此剑与人交战,虽是偷袭,且也没持续多久,但威力之惊人,实在连她自己都为之震骇。
她收剑时,便向殿中扫了一眼。
局面完全在掌控之中。
无常族长老孔隐为谢不臣制住,此刻只被谢不臣面无表情地踩在地上,再没有先前趾高气昂的架势。
谢不臣到底是入世中期。
昆吾一代天之骄子,于修炼一道上的天赋与身负利器的战力,本就高出孔隐不知凡几,又怎可能真为孔隐捆缚?便是在伤重的情况下,一个打对方十个也不在话下,顷刻间制服孔隐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能屈能伸也是丈夫。
他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善类,受辱自然有脾气,其性情看似冷淡,实则剑走偏锋,十分极端。
若非顾及杀孔隐会影响后续计划,只怕他早已利落地踹掉此人脑袋了。
人皇剑在左手,右手却抬了起来一拭唇畔,血迹沾到苍青的袖袍上,触目惊心。他面上却冷漠得可怕,青紫的嘴唇透出一种难得病态的妖异之感。
另一头的陆香冷,也在孔隐被谢不臣制住的瞬间冲破了体内的禁制,灵力流转之下伤势迅速复原。
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抬首再看,便看见了见愁与曲正风那一张熟悉的脸,稍稍放心,但念及方才那惊变的一幕,依旧觉得有些心旌摇荡,难以平静。
十九洲上算得鼎鼎有名的四名修士,就在这样一种奇诡而危险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站在鬼门关望台驻地这一座巍峨阴森的大殿之上。
除药女陆香冷外——
两位返虚大能,来自崖山和明日星海,几乎都已经站在了十九洲修界的顶峰;一名入世高手,来自昆吾,乃是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久负盛名的天才。
都是修界屈指可数的顶尖天骄!
虽是高高在上的第二殿阎君楚江王,可败在他们缜密的算计与周密的配合之下,也实在没什么可冤枉的。
楚江王战力早不如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开启的时候,眼下虽不知这几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打算,但已然看出他们是里应外合,而自己是气数已尽。
不是他太弱,而是人太强。
在连遭偷袭与弥天镜两惊之后,在实力已折损大半毫无反抗之力的痛苦中,他终于在这片刻间得了喘息之机,思考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无力再敌,自保为先。
心念转动间,楚江王决定先出言试探。
他毕竟是仅次于秦广王的第二殿阎君,尽管这是当年宋帝王让的,且如今看来已经有些名不副实,但身为与见愁、曲正风同境界的返虚大能,倒也不会与那些宵小鼠辈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便吓得言语不能、磕头认错。
基本的镇定还是有的。
此刻他便喘了一口气,硬扛着那后土印操纵着的强大压迫力,开口道:“眼下是我心计与手段皆输一筹,败于二位之手,自然无话可说。可本殿一旦陨落,八方城将立刻有感知,阎君死,则阎殿崩!二位来探鬼门关望台,为的必然是关闭望台,如今杀我于战况没有半分益处,更无法关闭望台。我想要保命,愿与二位合作。”
合作?
曲正风就立在他旁边,看这昔日高高在上的阎君匍匐在自己脚下,只想起十一甲子前的腥风血雨来,不由冷笑了一声。
“阎君如今竟这么好说话了。十一甲子前的时候,不还与宋帝王联手、呼风唤雨吗?此刻却为了活命这样低身下气地相求,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也不知当年你们同佛门勾结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包羞忍辱……”
嘲讽出乎意料地尖刻。
见愁听着转眸看了曲正风一眼,猜也知道如今八殿阎君大部分都是第一场阴阳界战后所封,或多或少、直接间接,都与曾参与当年界战的曲正风有仇。
所以此刻,她并未插话。
但楚江王就无法与她一般淡然了,听得这一道陌生的声音,他轻而易举便从对方话中分辨出这人是昔年参与过阴阳界战的,竟还知道他同宋帝王交好!
毫不留情的嘲讽,再对比他此刻处境……
当初的高高在上与如今的委曲求全!
楚江王即便是在心里一万遍告诫自己冷静,也无法克制地被激得红了眼,想抬头看清此人是谁,但万钧巨力之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这感觉就像是被人一脚踩进了泥泞当中,翻不了身!
憋屈和羞辱,让他的理智有些崩裂,便也跟着冷笑了一声:“本殿自是不如当年了,但你等怕也没胆量直接杀我!言合作之事,不过是我保得一命,你等也得偿所愿。否则,杀了我,不仅拿不到关闭鬼门关望台的下弦令玦,还有可能惊动八方城,暴露通过弥天镜潜入极域的秘密,得不偿失。如今大战在即,本殿也不妨告诉你们,八方城在此负责驻守督军之人,不止本殿一个,更有秦广王殿下第一大判官张汤!他今日便要从枉死城来,留给你等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张汤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极域。
自八十年前鼎争后效命于第一秦广王殿下的这一位大判官,心狠手辣的程度,八方城八大阎殿其余判官,无人能出其右!
偏此人还心思缜密,极少被人逮住什么把柄。
楚江王相信,见愁等人既然已经进入了极域,必定对极域最基本的情况有一定了解,自然也该听过张汤大名。
就算没听过,“秦广王”这三个字也该令他们忌惮了。
他本人与张汤自没有什么交情可言,手中更没有下弦令玦,眼下不过是想借势逼迫对方与自己合作,保得一线生机罢了。
一番话说出,楚江王心底的把握其实不小。
可谁料到,回应他的竟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见愁是真有些没想到,会在这里、从楚江王的口中,听见“张汤”两个字,而且,她若没听错的话,楚江王这是要用张汤来吓唬她?
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曲正风在十八层地狱已听过了这名字,此刻便转眸与见愁对望了一眼。
大殿另一侧立着的谢不臣,却是在听见这名字的瞬间,皱了眉头。
还不等众人对楚江王刚才这一番话发表什么看法,大殿最外面丝毫没察觉到殿内发生了什么变故的那判官的声音,忽然就在殿外响起:“启禀殿下,张大人来了。”
什么……
张汤来了?
真是说来就来,未免也太“及时”了一些!
楚江王闻言不由有些暗恨,因为张汤来得太快,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就少了,仓促间容易暴露很多东西。
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强作镇定,只对见愁等人道:“你们也听到了,本殿并未欺骗你们,句句皆是实话。若你们愿与本殿合作这一次,井水不犯河水,本殿自当让此人离去。”
“离去?”见愁笑了出来,心底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为什么要让他离去?”
楚江王顿时愣住,竟没听懂她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楚江王殿下既将这一位判官张大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想来一定是个厉害人物吧?不见上一见,实在有些可惜。”
平平的声音,浅淡如水。
楚江王听了,却觉心底一片冰寒!
见愁半点都没有这一场暗算就要暴露在人前的危险自觉,眼底甚至还出现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兴致,一面想着大头鬼小头鬼该已经将口信送到,一面却朝向殿外开了口——
声音竟与方才楚江王一模一样!
“请张大人进来吧。”
“张大人, 久等了, 请进。”
楚江王殿下的这判官, 过去通传了一声,又走了回来,这般对张汤说道。
张汤也是刚来,并没有等上多久。
大头鬼与小头鬼的口信儿自然是已经带到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就去第十八层地狱见见愁。因为身上还带着秦广王交给的差事,所以在去第十八层地狱之前, 得先来鬼门关望台一趟。
当然, 他心里很清楚, 暂时不去还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
那就是,他私心里并不想去。
当初愿意帮见愁,不过是心里头那么一点良心在作祟,但他是个酷吏啊, 良心这东西就算有, 又能有多少?上一回帮人就已经用完了, 没道理现在还想找上他。
张汤一点也不想搭上这麻烦。
但有的时候吧, 你不去找麻烦, 麻烦会来找你;你走路躲着麻烦,回家一看兴许麻烦已经坐家里面了。
就像是, 此刻。
张汤万万没想到进来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这一趟本来要见的楚江王,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阎君的风范?竟然被人轰碎了半边身子, 屈辱而痛苦地趴在地上, 旁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他不认识, 但这女的……
不是他原想躲着的见愁,又是何人?!
心头一凛,他眼皮顿时就跳了起来,目光再转时,更是看见了一位久违的“熟人”!
“谢无名!”
那几乎是源自一名酷吏深刻在骨血里的禀赋与本能,尽管过去了已有整整八十余年,可在看见这人的瞬间,张汤脑海里依旧清晰地浮现出了这人的名姓,乃至于生平过往!
剔骨薄刃一把,刹时在指间闪现!
谢不臣也未料想竟然能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形之下,遭遇昔日抄家灭族的“仇人”。
方才听楚江王提及这名字时,他还略有疑虑。
可待瞧见此人从殿外走进来,看清此人的样貌,所有的疑虑便都消失一空!
——此张汤,便是彼张汤!
“剥皮酷吏!”
青紫的薄唇一掀,谢不臣隽冷的长眉沾染着脱离了烟尘气的淡漠,掌中一翻时,人皇剑已然出鞘,剑气暴涨!
“乱臣贼子!”
张汤一张刻薄的死人脸上,一片冷肃,竟是反唇相讥!
二人说打就打,根本不带半分犹豫!
只是终究没打起来。
眼见着薄刃利剑便要撞到一起,为昔日人间孤岛大夏朝的一桩旧案做个了结,谁料想这关键时刻竟插了一道人影进来!
白皙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淡金色龙鳞顿时覆盖!
一手伸出来挡住了张汤那凌厉的薄刃,一手探过去截住了谢不臣锋锐的长剑!
出入刀光剑影,竟如入无人之境!
还是见愁!
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谢不臣与张汤之间的恩怨呢?从谢不臣的角度看,张汤乃是他抄家灭族的仇人;从张汤的角度看,谢不臣是造反逆族本该斩首的要犯。
一见面,必然争斗。
所以早在模仿楚江王声音请张汤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此刻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同时拦下这两人的攻击。
“张大人,谢道友,此时此地实在不适合了结仇怨,还请二位暂缓动手。”见愁笑得平和,话听着好像是与他二人商量,但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口吻,“不知,能否听见愁一劝?”
谢不臣身上还有伤,但实力依旧超过张汤。
自入十九洲后,他原本淡漠的性情便更加冷淡,一切情爱都能抛下,按理说即便是什么抄家灭族之恨,也没有昔日与见愁一道亡命天涯时深了。
可张汤想杀他。
此人在大夏之时便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官任廷尉,掌管诏狱,最擅研究各种刁钻刑罚,好严刑峻法,多有犯人受不住其残酷重刑死在狱中,屈打成招之下,哪儿能没有半件冤案?
为官固然清廉,可也是个酷吏。
早在当年京城,谢不臣对此人便极为不喜,如今也是一样。
有见愁在,的确打不起来。
他收了剑,一身青袍如水墨晕染一般,透着几许缥缈的清贵气,仿佛还是昔日谢侯府的三公子。
“张大人生为酷吏,死当判官,倒是仕途亨通,平步青云。只是苦了人间孤岛百姓,生时受你折磨,死后还要受你煎熬,当真可怜。”
“贼子乱,叛君之臣,死有余辜!”
张汤岂能听不出他话中含着的讽刺,只是半点不为所动。能被大夏公认为酷吏,当然有其原因,他也从不否认,更知道自己手底下冤杀了不少无辜之人。
但,那又如何?
当年谢侯府抄家灭族,到底是因意图谋反,还是功高震主,他一点也不关心。
能升官便好。
“皇帝要你死,你活不了。本官说你谋反,你就是反贼!”
剑拔弩张,□□味儿已然重极。
见愁不得不再次打断,站到了二人之间。
她情知今日之事的关键在张汤的身上,也正想借此机会与张汤一谈,便开口道:“张大人,过往的恩怨已拖了八十余年,再放一放解决也不迟。今日既机缘巧合在此处见着,倒也免得再往第十八层地狱碰头。说来,大小鬼该已经将见愁的口信带给大人了吧?”
场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不臣不再言语。
曲正风打量着张汤。
陆香冷看得有些迷惑不解,也不明白这一位大判官张汤与谢不臣、见愁之间是有什么关系。
孔隐受伤,意识都已经混沌,不知发生了什么。
楚江王依旧被死死压制在冰冷的地面上,竭力用眼角视线的余光看着相对而立的见愁与张汤,听着他们方才的对话,心底已隐隐然冒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嘴唇颤抖,脸色迅速灰败下来……
“……”
张汤却是真的不想同见愁说话,他抬眸看着见愁含笑的眉眼,竟是连谢不臣也不管了,转身便往外面走。
“当本官没来过。”
“张大人!”
见愁看得眉头一挑,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有句话叫‘贼船上了难下’,您今日若踏出此门,明日一早你在八十年前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与我‘狼狈为奸’的真相,就会摆到秦广王的面前。是不是‘来过’,您可要考虑清楚了。”
他就知道!
敢只让大头鬼小头鬼带那么简单的口信儿来,她必然是包藏了千百倍的祸心,必然有迫他就范的手段!
他都能想到,见愁又怎可能想不到?
眼瞧着就差那最后一步就能迈出门去,可万般的念头在张汤脑袋里面晃悠,这看似简单的一步竟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他收步,回身,看向见愁。
见愁十分坦荡地回望着他,笑得纯善极了:“如何?”
不如何,后悔罢了。
张汤觉得在当年就不应该帮见愁一把,原以为是个虽有手段却心思纯良之人,谁料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到底是拿住了他的把柄的。
不帮见愁,当年鼎争出了那么大的事,秦广王一旦得知真相,追究起来,绝不会有他好下场;帮了见愁,在极域多年的根基便算是毁于一旦,只能寄希望于站在她这边,十九洲能赢了,一旦让极域赢了,照旧没他好下场。
当真是下不贼船了。
张汤沉默良久,终是不得不认了命:“你想本官怎样?”
“张汤!你!!!”
他这话一出,无疑算是已经答应了见愁,被策反过去,要背叛极域同这帮十九洲的修士合作!
楚江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可是秦广王殿第一判官,你怎么敢?!”
楚江王?
张汤一进来注意力便在谢不臣身上,接着又同见愁对峙这么一通,倒是没去注意原本应该注意的楚江王,直到此刻他忽然说话。
才一听,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偏偏楚江王还未察觉到他的不悦,更不用说从来只当他是下面一个听从阎君命令的判官,半点都未意识到情势早已变化,而他只是一个受制于人的阶下囚。
此刻见张汤不应,还厉声责斥!
“秦广王派你前来督军,如今却被十九洲修士趁虚而入,若让他知道,绝对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还不速速——”
“轰!”
刃光陡起,如瀑斩来!
剩下所有不知死活的叫嚣,都在这一刻被轰然袭来的攻击淹没,被后土印之力束缚在地的楚江王哪里有什么反抗之力?
折损严重的躯壳,瞬间被摧毁!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这一位在八方城第二殿高坐了十一甲子的阎君,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
到死,都没明白。
“你在干什……”
“砰”地一声,方才竭力抬起的头颅,磕回了地上,砸出一声轻响。
楚江王的躯壳终于一动不动。
神魂的印记已在方才那刃光袭来之时,散了个干净。
所有人都愣住了!
曲正风还保持着骤然面对攻击时的防御之态,谢不臣瞳孔剧缩,陆香冷则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就连见愁都看傻了眼……
死了。
楚江王竟然就这么死了?!
动手的既不是见愁,也不是曲正风,更不是谢不臣与陆香冷,而是自进来起就压根儿没同楚江王说过一句话的张汤!
他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且没有分毫先兆!
别说是站在他面前的见愁没反应过来,就是站在楚江王身边的曲正风也没反应过来,张汤刃光袭来的瞬间,下意识架起了防御之态,以为对方是要奇袭自己,谁料那攻击竟落在楚江王身上!
楚江王又哪里有什么防御的能力?
在那一刻简直与一个凡人没有区别,如何能抵挡张汤这一击!
死得不能再快!
见愁脑子里是“嗡”地一声,瞬间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袭来,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身处于一场噩梦之中一样,看着张汤道:“你、你怎么能……”
张汤收了薄刃,面上寡淡得很,只道:“本官忍他很久了。”
忍他很久了?
所以就这么杀了?
须知阎君一死,八方城中对应的阎殿便会崩塌,必然引起其余阎君的关注,这事情小不了!
而且——
见愁眼皮按不住地跳,连声音都有些恍惚:“我们还未问得关闭望台那下弦令玦……”
张汤垂了眸,好像刚才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都没有做一般,只翻手拎出了一枚弯月似的雪白玉玦,然后抬眼看她,平静问道:“你要此物?”
极域, 八方城。
这是整片极域七十二座城池中修建得最规整、最威严的一座,从远处看去, 像是一座耸立的八边形高台。
八方阎殿便高高悬浮在八方城的八个方向,将它们巨大而阴暗的影子投向下方的大地。
城池的下方,则驻扎着十大鬼族。
纵横的街道上此刻有一些修为不低的鬼修们穿行,更有各殿判官来往于阎殿与下方城池之间。
行走的修士们,已经习惯了不抬头。
因为高悬在他们头顶的这八座山岳一般的阎殿,已经这样高高在上地悬浮了很多年了, 不管极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又在经历着什么样的乱象, 八座阎殿总是稳固的,从不动摇半分。
崔珏也已经习惯了。
秦广王派张汤去鬼关门勘察前线战况, 他则留在了八方城坐镇后方,心底倒是没有什么不平衡的。
这些年来, 张汤的本事有目共睹。
他虽也曾艳羡他在八方阎殿之中如此得秦广王器重,可并不觉得张汤名不副实,所以一切也就仅止于艳羡了。
此刻他便从第一秦广王殿出来, 要往下方鬼王族的驻地去, 与鬼王族的诸位长老商量一些要紧事。
可谁想到, 才落地,虚空里已起了异变!
到他这个境界, 对空间的某一种波动, 已经有了极其敏锐的感知。所以在一瞬间, 他一下回转身、抬起头来, 向着身后高处的虚空看去!
“轰隆!!!”
一声恐怖巨响,传遍渺茫虚空!
虚虚悬浮于高空的八方阎殿,素日来是何等地肃穆巍峨?可几乎就在崔珏视线抵达的同时,位于西北角上的那一座阎殿,竟轰然崩塌!
就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力量击中了一般……
从内到外,土崩瓦解!
原本维持着其悬浮与防御的阵法,也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其力量维系的源头,没有了魂魄一般,在抛起一片绚烂的华光之后,便随同整座崩毁的阎殿,一同下落!
好似天台倾覆!
在浩大的声势中,赋予人无与伦比的震撼!
刹时间烟尘四起,埋没了八方城整个西北角,将整片建筑,都砸作一团废墟!
崔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只觉在那声音响起、阎殿坠毁的瞬间,他脑子里也是轰然一片辨不明的声响,让他像是被狂雷劈中一般,立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上一步。
阎殿!
那可是阎殿啊!
八方城第二楚江王殿,竟然崩落!
怎么可能……
这样恐怖的动静,几乎砸得整座八方城山摇地动一般晃起来,惊动了城内无数的鬼修。
出来一看时,天上哪里还有第二阎殿?
原本肃穆巍峨高悬于众人头顶的八座阎殿,竟然已只剩下了七座!
包括秦广王在内的其余七殿阎君,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动静,纷纷自各自的阎殿现身出来。
七大阎君,尽皆静默!
第三殿宋帝王在看见那崩塌于地的一片废墟时,瞳孔便骤然紧缩,纵使再老谋深算,也不由在此刻露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震悚。
唯有第一殿秦广王,面上照旧没有神情。
相反,在眼见阎殿崩塌时,他仿佛一点惊讶都没有,过于平静,甚至在看了片刻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宋帝王。
对方的反应,尽入他眼底。
身后大殿中有其余判官跟了出来,见得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阎殿崩塌,阎君陨落!
这分明意味着,第二殿楚江王,已然陨落!
“殿下……”
有判官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似乎要询问什么。
没料想,秦广王人虽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看着已经空出来的西北方向,竟好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般,道:“楚江王在鬼门关镇守望台,张汤也在,暂不轻举妄动,等他回来禀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心里无论如何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合乎常理:出事的可是一位阎君啊!
就算楚江王如今是八殿之中最弱,也不该……
也不该不如此轻率吧?
但众人都不敢反驳,只能应声:“是。”
在八方城第二殿崩塌坠落的瞬间,整座城池之中所有的鬼修,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楚江王陨落的消息,便如同在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水中投下了一枚局势,迅速地朝着极域万里恶土的各个角落传去,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而在事发之地,一切还显得很平静。
鬼门关望台大殿里,几个人静默地站着。
见愁初探望台,只知道望台的开启和关闭都需要“钥匙”,但并不知这“钥匙”具体是何模样,又如何称呼;及至方才与楚江王一番谈判,才算明白这“钥匙”被称为“上弦令玦”与“下弦令玦”。
如今乍见张汤拎出此物,她还反应不及。
先前便已嗡嗡然震得发晕的头脑,在这一刻竟有些停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弯月似的白玉玦上,待终于意识到此物是什么时,才抬了眸,用一种难掩震惊的眼神,注视张汤。
若说方才是眼见着张汤杀了楚江王的震骇与悚然,那此刻便是突然从地底深渊腾入万里层云的激荡与疯狂!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这一位行事绝不寻常的张大判官,在那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巨大惊吓之后,又迅速给了他们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惊喜!
张汤下弦令玦都拎出来了,可见愁半天都没个确切的反应,他眉头便冷冽地皱了起来:“不要?”
“不是!”
见愁怎么可能不要?!
她只是被这骤然间的大起大落给震得有些无言,没来得及回答罢了!
反应过来后,便直接走上前去。
她半点也没犹豫地从张汤手中接过令玦,攥在自己手里,竟觉得心跳都有些快起来,只道:“多谢张大人了。”
张汤完全没所谓模样。
见愁暗将一道魂力注入这一枚雪白的玉玦之中,果见光华隐隐,更有一种水一样的流动之感,便知道这东西错不了了。
只是……
理智在这一刻,终于慢慢地归拢,回到她的脑海,见愁一下有些疑惑,开始发问。
“此物怎会在大人手中?”
“本官乃秦广王殿下第一判官,不在本官手里,难道还能给你?”
“那您将此物给了我们……”
“难道不是你等从本官手中抢走的?”
“那楚江王——”
“已死之人自有该死之处,本官心里有数,不必你来多嘴。”
“……”
只五六句话的功夫,见愁便发现,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了。这十分不客气的“多嘴”二字一出,便是连曲正风都挑了一下眉,谢不臣眼底有透出几分不喜来,陆香冷更觉惊讶。
见愁是谁?
十九洲如今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能之一,修炼的时间虽然短暂,辈分也不很高,可实力已经能与其余久负盛名的大能们比肩,便是横虚真人、玄月仙姬等人见了她,都要亲切友善且透着谨慎地称一声“见愁小友”,隐约透着点平辈论交的意思。
可这个张汤……
修为不怎样,看着顶多金身初期,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初期,与见愁相比差了老大一截。
说得夸张些,见愁一只手掌都能压死他!
但他竟然敢用这样透着些许不耐的口吻同见愁说话,还颇带着威严地暗斥她“多嘴”……
这是一种天然的态度。
好像什么修为、局面,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一样,只有地位之间的差别,且还是他是官,见愁是民。
就连面上的神态,都是刻薄寡淡、威严凛然。
见愁怔了一怔,从张汤这态度里看出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人间孤岛的时候。
一时失笑,竟没生气。
她续道:“见愁也是感念张大人肯出手相助,又担忧于大人的安危罢了。听大人此言,大有能解决此事的意思,如此,见愁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如今的极域,尤其是八方城八殿阎君,都是什么情况?”
张汤是个很独断专行的人。
在他眼底,还真没把见愁当成什么厉害的人,虽然见愁的确很厉害,但在他看来,可能更多地代表着麻烦。
而人不大待见自己的麻烦,实在正常。
他其实已经想走了,但这贼船已经踏上来一只脚了,要走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他抬眸看了见愁一眼,还是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冲动,将头脑中的想法一过,条理清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而且,都是与她有点关联的。
主要有三——
第一,八方阎殿。
几位阎君之中秦广王实力最强毋庸置疑,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到了什么境界,除已经陨落的楚江王之外,其余阎君的实力基本顺着排下来,但都市王与仵官王皆有不俗的手段,或能与宋帝王比肩。
第二,秦广王。
这八十年来秦广王所管辖之事越来越少,大部分事情都交由了下面的判官处理,而他本人则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待在八方城地底的转生池畔。池中囚有当年伴见愁坠落极域的鬼斧,张汤曾见水底隐没大团戾气深重的黑影,不知是何存在。
同时,阎殿派人沿黄泉顺流搜寻两仪珠。
此物本该镶嵌在鬼斧斧脊之上,因有阴阳两仪,才有沟通两界之能,但在十一甲子前那一战中已然失落。
第三,枉死城旧宅。
当年见愁在鼎争中闹出很大一番动静,且又暴露出了自己崖山修士的身份,八方阎殿当然要派人彻查。但张汤生恐自己与见愁之间曾有过的那些联系暴露,便在阎殿众人判官往下查时,与彼时同样与见愁有牵扯的“厉寒”一道,隐藏了许多关键的线索。
见愁那一座颇有猫腻的旧宅,被他封存了起来。
“若有一日你要故地重游,宅邸依旧是原来模样,本官未动分毫。”
张汤用这一句话做了结尾。
他虽没言明,但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自己清正廉明,并未动她什么东西,且也是在警告见愁,藏好掖好别回头又暴露出点什么来,让他搅进什么是非里去。
见愁与众人一道听他说话,听见八方阎殿诸位阎君修为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待听到“鬼斧”“黑影”“两仪珠”这些字眼时,心底便已凛然一片,想起自己自进入极域后,便几乎感应不到本与自己有心神联系的鬼斧的事;有中间这一层消息,让她眼皮直跳,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最末那本该最诡谲的枉死城旧宅,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张汤倒没看她反应,只将自己左右手叠一起,都交插在宽大的袖袍里,放在身前,颇有点老神在在的姿态,只道:“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本官告辞。”
“张大人?”
见愁听他说出“告辞”二字,未免有些惊讶。
“您要去哪儿?”
自是回八方阎殿。
张汤懒得答她,抬了腿,转身便走。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见愁的意料,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竟十分无法理解:“大人要回八方城?可您先杀了楚江王,又已为我等开了方便之门,再回去必有千万般的危险,何不直接明投十九洲?”
“待你们拔了枉死城、打进八方城再说吧。”
张汤才不傻呢!
这一场阴阳界战虽是由十九洲一方重启,可距离决出胜负还早。回八方城固然有危险,可若明投十九洲而十九洲一方未胜,那他不就只能等死了吗?
八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孤注一掷——
这种事,张汤不做。
他连看都没多看见愁一眼,来时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走时便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半分变化都没有。
见愁还想要劝。
就算将张汤拉入十九洲阵营之中,凭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战斗还是排兵布阵,该都能派得上用场。
岂料张汤好像完全知道她想法。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殿门口,还不等见愁再开口,便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还未出口的劝说。
声音轻飘飘,跟他官袍袍角一样被风吹起来。
“本官乃文官,岂可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不合适。”
声音落,人已去。
徒留满殿寂然。
谁也没说话。
文官……
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
不合适!
见愁只觉得自己眼角都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一时简直想冲出去拽了这死人脸、刀笔吏的脖子质问:打打杀杀不合适,那刚刚一刀劈死了楚江王的那个到底是谁?文官个鬼啊!
来得是意料之外,事办得雷厉风行,走时候更是干净利落,连点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人。
明摆着——
避见愁跟避瘟神似的!
这样的人,曲正风还是头回见,站楚江王那残破的尸体前低头看一眼,倒是难得由衷地笑了一声:“此人性情,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