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有点意思”?
见愁简直要被这一位判官大人的性情给气笑了,可抛开心中忽然生出的那种荒诞之感一想, 又觉张汤此人甚是清醒, 两头下注, 趋利避害的本事实在一流。
因与她有过往的牵扯在,迫于她的“威胁”,他在今日帮了她一个大忙。见愁好歹也是崖山大师姐,又是十九洲大能之一,能代表十九洲几分,所以张汤这便是示好过十九洲了。
但他并没有就此直接投向十九洲。
在干脆利落地杀掉楚江王之后, 他竟然选择回到八方城,话里的意思俨然是不会在局势明朗之前站队倒戈, 除非十九洲真有本事拔了枉死城、打进八方城。
如此一来,极域赢了,或者说没败,通敌的事情又没有暴露,那张汤就还是极域第一阎殿的大判官;十九洲赢了,或者说极域显出败相了, 他再弃暗投明也不迟,毕竟他曾先帮过见愁,十九洲没道理不接受他的倒戈,所以最终虽可能当不成个判官, 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说什么文官不文官、打打杀杀之言……
托词罢了。
这刀笔吏压根儿不想掺和这一趟浑水!
“见愁道友交游当真甚广, 连昔日大夏臭名昭著的酷吏都成了朋友, 倒叫人佩服了。”
谢不臣难得讽刺的声音响了起来。
见愁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看向他,便见谢不臣淡淡地看着自己,眸光里藏了几许平静的思量。
于是她笑了起来。
“谢道友谬赞,酷吏不酷吏是计较不来了,但天底下有句话,却总颠扑不破。敌人的敌人,当为朋友;仇人的仇人,自是同盟。谢道友何须佩服我?该是我要谢过谢道友才是。”
又是暗流汹涌。
这隐约透着点针锋相对的感觉,简直像是回到了当初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时候,每一句话里面都藏着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明白、感受得真切的机锋与寒光。
陆香冷看他二人的目光,再一次多了些探寻。
曲正风却是随意点了点脚边上楚江王的躯壳,道:“见愁道友这一位判官朋友,行事看似乖张,实则极有章法。心底利益衡量地如此清楚的人,绝不至一句‘忍了很久’便猝起杀人,还敢在事后回八方阎殿,想来不是临时起意杀人,而是奉命杀人。如此,倒不必担心其安危。我等还是筹谋一番,算算接下来该如何做吧。”
奉命杀人?
这推断无疑十分匪夷所思,只怕换了旁人听见,都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但眼下清醒在场的几个人里,见愁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谢不臣面无波澜,陆香冷若有所思,竟无一个人反驳。
显然,大家想的即便不是“奉命杀人”,也相去不远。
接下来的事情便没什么疑问了。
见愁与谢不臣的仇怨不是一日两日,张汤与谢不臣的仇怨更不是想就能解决的,眼下的确还有个烂摊子等着众人收拾,于是都默契地搁置下所有汹涌的暗流,先将大殿里的局面处理妥当。
那无常族长老孔隐,早在被谢不臣制住的时候,就已经晕了过去。这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十分不中用。见愁把他从昏迷之中唤醒,略施手段,吓了他一吓,便迫他就范,叫他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谢不臣、陆香冷与见愁、曲正风,则分头行动。
出了阎君陨落这样大的事情,且又已经得到了关闭望台的下弦令玦,谢不臣与陆香冷两人当然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便趁旁人还未发现,从这大殿里悄无声息地离开,返回鬼门关外十九洲那方通报情况。
见愁和曲正风却另有打算。
他两人艺高人胆大,又相信张汤有摆平这件事的能力,竟不急着走,只变回莲照、萧谋的模样,躺下来装伤重、装昏厥。
过了两刻,原本只守在大殿外面的判官,总算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他进来一看,便被里面的场景吓住了,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好不容易才爬到楚江王那尸首旁边,待认清那张脸,就惊恐地叫喊起来。
事情立刻就大了。
整个望台驻地都被惊动,人心惶惶,见愁与曲正风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醒”来之后自然遭到了许多的盘问,但二人早预料到这情形,答得滴水不漏。
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言他们进去之后,那十九洲两名修士猝起发难,竟将他们制住,并打伤了他们,昏迷之前只隐约听见说大判官张汤来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一问三不知了。
到底他二人算不上什么,三遍后便没人再问了。
倒是为他们威逼的长老孔隐,在面对诸般盘问的时候,显得痛苦不堪,只隐晦地向审问的人透露自己对张汤的怀疑,却也不直接说明白了,如此便能维持住这一片汹涌的暗流,让十大鬼族、八方阎殿之间相互猜忌。
毕竟,秦广王殿下的大判官张汤来了一趟鬼门关望台,恰恰好撞上里面打起来了,又在楚江王殒身之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怎么看怎么诡异!
谁能不怀疑他呢?
但忌惮也就忌惮在他这秦广王殿判官的身份上,众人总要想想想:他这样的修为,凭什么杀楚江王?跟那两个失踪的十九洲修士有关系?别人假扮的?或者,是什么其他更骇人听闻的可能……
总而言之,事情到这一步,就已经与“莲照”“萧谋”没什么关系了。
见愁与曲正风一合计,也分开行动。
曲正风持下弦令玦留在鬼门关望台,以防意外;见愁则看着时机已然成熟,决定借无常族补征鬼兵之事,再往十八层地狱一趟,将等候在第十八层地狱的崖山、星海修士带出。
期间,鬼门关前,争端不止。
十九洲与极域再次发生了几场交战,互有胜负。这样的僵局已经持续了很久,连日来,众人都已经习惯。
唯独傅朝生倍感无聊。
“轰!”
人在鬼门关前战场上,他轻轻弹指向前一点,便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绿色萤光,自他指尖飞出,落入潮水般的极域鬼兵阵中。
霎时便如落进了油锅!
以萤光落地处为中心,方圆十丈内所立着的所有鬼兵,皆瞬间被蔓延开的绿光吞没,一时凄厉地惨嚎出声!
片刻后,竟化作血烟缕缕,凭空消散!
超绝的手段!
残酷的杀伐!
这些天来的傅朝生,已经十分充分地向十九洲其余修士,展示过了他深不可测的力量。
此时此刻,更令人侧目!
战场上的情势虽然混乱,可一下清空方圆十丈的鬼兵,且还是这般毛骨悚然的场景。
那无数鬼兵凄厉的惨嚎,着实令人心冷。
中域修士这旁,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远远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只觉崖山这一位来历神秘的“道友”,杀伐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残忍,眼见这般惨状,面上竟连半点触动都没有。
便是他们这样的旁观者见了,都觉过于冷血。
章远岱摇头道:“到底非我族类……”
站在他身侧的是北域阴宗的掌宗玄月仙姬,他这话声音虽然不大,却是被她听了个清楚,当下便淡淡笑道:“眼下大家共扛极域,章掌门这样想怕不很对吧?慎言才是。”
章远岱心中一凛,心里虽不觉得自己把话说错了,但到底玄月仙姬颇有威严,且地位也高上他一截,又是女修,便也没争辩什么,只闭口不言。
旁边人见状,当然也不再说话。
只是众人心头到底都是什么想法,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鬼门关前,周环戈壁,中极平坦。
双方便在这平原之上交战,你来我往,却又都未尽全力。无论十九洲如何猛攻,极域也不暴露自己全部的实力,而是宁愿牺牲掉上战场的鬼兵。
小规模的交战,持续了两个时辰。
傅朝生明显能感觉出来,随着这一次一次交战的过去,双方已经渐渐探明白了对方的底细,极域一方在战中投入的兵力已经开始增加,今日攻打来的这波鬼兵,明显比往日强了好几成。
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极域退兵之后,他便穿过了人潮,一个人往回走。
他腰间挂着的那只锦囊上绣着吐泡泡的黑鲤,仿佛是察觉到了他难得阴郁烦躁的心情,幽幽道:“吾早有先见之明,叫你莫要随时开宇宙双目瞎看。人族有句话说得好,年岁既大,慎重用眼,仔细看坏了,可怎么办?以你蜉蝣族寿命来算,一日便是一辈子,你活了多少辈子了,且省省吧。”
又来聒噪!
傅朝生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大约还是因为见愁不在吧?
虽然崖山的人看上去都还不错,但眼下他在十九洲阵中,不仅要与崖山修士交流,还会经常与其余的修士交集,那相处的感觉便不大舒服起来。
这些人实难与他故友相比。
不管是眼界、性情,还是言行。约莫是认识见愁最早,心系她最深,所以见了她的同族,便不免都以她为准绳去衡量,于是觉得谁都不如。
人世间丑恶的事情,傅朝生又不是没见过。
他待在人堆里,不自在。
当下走在人潮里,只回那死鱼道:“不管,我要出关!”
“出关,出什么关?”
一道声音忽然就从身后插了过来,不正经之余还带着满满的惊诧,正是捏着鸡腿追上来正好听见他说话的扶道山人。
“你人,啊不,妖不是在这儿呢吗?”
傅朝生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毕竟这随随便便的声音、随随便便的言语,还有飘过来的鸡腿香味,实在太明显了。
他不想解释很多。
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想要探得轮回之秘,一解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命数,更要紧的是答应了见愁要帮她看看谢不臣到底都在做什么。
但如今谢不臣不在,他当然不必待在此地!
合情合理!
于是只回扶道山人道:“出关就是出关,非出不可。”
“啊?”
扶道山人完全不明白他这话的逻辑在哪里,根本听不懂什么玩意儿,有些傻眼。
傅朝生转身欲走。
谁料想,恰在此时,前面一声惊呼响起,带着一种喜出望外的激动,洪亮极了:“回来了!昆吾谢道友回来了!!!”
方抬起的脚步,顿时僵住。
“……”
无话可说,突然很想杀人。
前不久谢不臣奉横虚真人密令, 入鬼门关, 探望台,如今归来, 安然无恙, 无一人折损, 不可谓不是奇迹。
众人眼见他与陆香冷从远处走来, 莫不叹服。
一身青袍如凝着山烟水墨, 道中也不同旁人叙话, 便直接来到高处戈壁上观战的横虚真人身前, 先行一礼。
十九洲其余紧要人物,当然也在此刻聚了过来。
横虚真人略一看他情况,便知他实有负伤,只是眼下已经没有大碍,便压下来没问,直截要害地问:“事情如何?”
“不负师尊所托, 入得鬼门关查探了望台情况, 但道中意外遭逢崖山见愁道友与明日星海曲剑皇,未如计划一般去得控制望台之令玦。”
谢不臣如实以告。
几乎是在见愁、曲正风二人名号出来的瞬间,所有人便耸然一惊!
“见愁小友?”
“这怎么可能?”
“而且怎么会和明日星海的在一起……”
“他们如何进的极域?”
“从鬼门?”
“没听说呀!”
“出什么事了……“
……
惊讶的声音,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怀疑,在一片片窃窃私语中,忽然就传了开来。
不少人都将惊疑的目光递向了崖山修士。
在场大部分崖山修士都是一脸茫然, 与众人一样惊讶。
掌门郑邀的神情与旁人一般无二。
当然, 旁人是真的, 他是装的。
横虚真人早已洞察,猜出崖山与明日星海的修士迟迟不到,还找出颇多借口,必定是背后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
可他也万万没料——
这两个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极域,而且还是在修士们本不应该抵达的鬼门关后!
两道发白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他难免向那头才走过来的扶道山人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压下了立刻询问见愁与曲正风怎么会出现在鬼门关后。
毕竟战时,局势特殊。
他若开口询问,无疑是让所有人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让人知道崖山昆吾之间已互不信任,矛盾不可弥合。
相反,不询问,则旁人只当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
横虚真人只问谢不臣道:“那令玦该是握在他二人手中了?”
“是。”
谢不臣心思略略一转,轻而易举想明白了横虚真人略过见愁、曲正风二人不问的原因,便也不再提起这话,只回答了之前在鬼门关下望台大殿里与见愁筹谋好的计划。
“见愁道友言,他二人乔装改扮混在极域之中,行事颇为方便。关闭望台的令玦已经到手,接下来便是寻找合适的时机,彻底向极域开战,双方里应外合,该能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奇效。”
抛开二人缘何出现在极域这巨大的疑惑,谢不臣此刻之言,简直算得上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了。
众人一听,便知眼前僵局不日可破!
望台都已掌握在他们一方手中,攻下这鬼门关又有何难?!
就连横虚真人听了,眼底都有片刻恍惚的怔忡,仿佛没料到转机来得如此要紧,更没有料到这发展……
本来,望台之事,他派了谢不臣去。
眼下却偏偏被见愁、曲正风二人捷足先登。
侧耳一听,众人此刻谈论的都是“崖山出奇制胜”“见愁道友与剑皇陛下的手段果真神鬼莫测”之言,便觉心底微妙,已隐隐察觉到扶道到底是要与他争什么、算什么了。
倒是谢不臣对这一切毫无感觉,或者感觉到了也并不在意,只抬眸看了不作声的横虚真人一眼,道:“此外,还有一事,不得不禀明师尊……”
横虚真人道:“何事?”
谢不臣便垂眸,平静回答:“极域八殿阎君中,第二殿楚江王,已然陨落”
*
“死了?”
极域八方城下,转生池畔,秦广王负手立在栈道的尽头,依旧望着那为水流包裹的巨大鬼斧,声音里半点没有对八方阎殿少了一位阎君的事实的震怒,平静得很,好像死的是个陌生人一般。
张汤便立在他身后,回道:“下官亲自动的手,确已陨落。但前日抓来的那两名十九洲修士,却趁机脱逃,是下官疏漏,办事不力。”
“抓来审问也没什么用处。”秦广王笑了一声,“十九洲的局势,总归也就那样,就算抓到人问出点什么东西,此战也是一场苦战。”
“那如今鬼门关无人坐镇……”
张汤自不会反驳秦广王,只是想到鬼门关如今的局面,皱了眉,看向秦广王。
秦广王的背影,几乎要与周遭黑暗融为一体。
唯有转生池,涟漪上荡漾着奇异的银光。
他沉吟了片刻,便道:“楚江一死,他该老实很多,暂不敢背后动什么手脚算计了。鬼门关乃是进出我极域的门户,紧随其后的便是枉死城。鬼门关一失,则枉死城不保。此战乃是头战,不能输。你便先去第六殿,请泰山王往鬼门关去,主持大局。”
“下官这便前去。”
张汤领命,便要退下。
秦广王这时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平淡的目光并没有这天地间任何活物该有的性情,有一种近乎于“道”的冷漠,只对他道:“楚江王死,第二殿空,如今是在战时,待时机稍缓,便该有人填补此缺。你乃本殿麾下第一判官,若有此心,便可为自己筹谋一番了。”
“……”
话虽平淡,意却惊人!
张汤闻言不由抬了眼眸,在这一片寂静的无声中对上了秦广王洞悉的目光,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才重垂了眼眸,慢慢道:“是。”
话落,秦广王未再言语。
于是他才终于从此间退出,向虚空中第六泰山王殿去。
*
另一头,见愁已然化身为莲照,依照先前与曲正风定下的计划,借补征鬼兵之名,重新进入了第十八层地狱。
废墟下的洞府里,崖山星海两派修士皆在。
她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和眼下外面的局势,一一告知众人,便想要将众人从第十八层地狱之中带出。
只不过,事情却没那么容易。
十八层地狱,一层地狱便是一层关卡。
当初她与曲正风能安然无恙地通过,完全是因为他二人修为高深,又伪装成了莲照与萧谋,才未被人发觉。
而眼下……
抱着小貂的方小邪,看见愁一皱眉,便脑子灵光地想到了她在考虑什么,只眨眨眼提议道:“大师伯,我们人多势众,何不干脆从十八层地狱一路杀出去,给他们杀穿了?”
杀穿十八层地狱?
好战且热血的小子,想法还是十分让人心动的。
但是么……
见愁嘴角微微一抽,只道:“战未起,局未定,自露长短便是授人以柄,不智。便是能强杀出去,也未必能尽存实力。”
“那怎么办?”
方小邪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想打架,想战斗,见见愁如此冷静理智,半点都不为他的提议所动,便撇了撇嘴,咕哝一声,烦恼了起来。
见愁眼底却透出了几分深思的神光。
这时候浮现在她脑海的,只是当初在去往望台半路上遇谢不臣设阵伏击时,就已经浮现出来的那个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的疑惑——
谢不臣是凭什么,神鬼不察地通过了鬼门关?
是从旁的道路绕过去?
还是有更惊世骇俗的方法?
与此人有关的种种昔日细节,都在这片刻间飞快地从她记忆深处飞了出来。
智计,筹谋,兵法……
她意识深处灵光忽然闪了一下,顿时笑出声来,竟直接起身道:“我们走。”
“走?”
方小邪,甚至其他人都愣住了,茫然不解:她这是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怎么走?”
见愁语不惊人死不休,但言道:“瞒天过海,当然要从他们眼皮底下走!”
“你说, 这一战,输还是赢啊?”
“谁他娘知道?”
“唉, 但愿运气好点吧。”
“也是, 但听说前阵子鬼门关望台那边传, 说十九洲修士掌握了神不知、鬼不觉进入鬼门关的方法, 搞得鬼心惶惶的……”
“说不定是挖洞进来的呢?”
“哈哈哈再挖到咱们地狱来就有意思了……”
“去!”
“我是真好奇啊。”
“那也没那泼天的本事, 能挖进地狱来, 图什么呀?这十八层地狱里如今都是各族在征召鬼兵, 进来不是找死吗?”
……
看守第十层地狱掌狱司的两名鬼吏,一个拿着把长长的断剑,另一个扛着把款款的长刀, 就倚在掌狱司高处,瞎聊着他们无法左右的战局,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最近的十八层地狱, 实在是太热闹了。
自八十年前鼎争在地狱举行后,还是头一回。
八方阎殿下了令, 要十大鬼族在整个极域范围内征召鬼兵参战, 承诺许以立战功者厚禄, 有的人贪生怕死不肯去,但有的人当然垂涎于这些承诺与未来的前程,义无反顾地参与了征召。
这里面, 自以十八层地狱之恶鬼最积极。
十大鬼族都很聪明, 都知道极域鬼修中, 唯独有这十八层地狱之中的恶鬼最愿意响应征召, 最愿意奔赴战场,所以如今的地狱便成为鬼兵征召的重要来源。
更有甚者,两名鬼吏听说,最近各大判官86小说,有罪该进十八层地狱受刑的新鬼都多了许多。
这到底是不是偶然,当然不好说。
俩鬼吏也不敢向“阎君爷爷们及十大鬼族为增加鬼兵征召的成效而暗做手段”这样大逆不道的方向猜测,左右他们也就是个在十八层地狱看门的,又听说十九洲的修士掌握了神秘的方法,能随意进出鬼门关了,所以想想还是待在地狱里安全,保住自己的小命最要紧。
不过下头那些人的想法,可就不一样了。
这不——
远远又看见长长的一条队伍,像一条长长的黑蛇一样,向着掌狱司的方向来了。可等走得近一些了才发现,他们不是一支队伍,也并不来自同个鬼族,而是前后四拨鬼族征召来的鬼兵排在一起了!
打头的是鸟嘴族,其次是日游族,第三是无常族,最末是鬼王族。
一眼望,浩浩荡荡!
掰着手指头算算,少说也有两千人!
这可真是难得大场面。
近段时间从十八层地狱出去的鬼兵实在太多了。自秦广王下令后的这三五天时间里,十六七拨是有的,每隔几个时辰就有一拨,最多的时候一个时辰过过三拨。
可如眼下这般同时来四拨的,实在少有。
想来是征召鬼兵最后的期限将近,鬼门关战场那边要动真的了,是以谁也不敢耽误,都要赶在期限之前将人安排到位。
掌狱司这边瞧见这样大的场面,自然更不敢怠慢。
令牌一拿,就直接为鸟嘴族开了通往上层地狱的通道。如此倒是一下省了活计,只看着鸟嘴族走了,日游族走;日游族走了,无常族走了;无常族走了,鬼王族走。
倒不用麻烦地开四回通道了。
只是看着这一个个虽然奇形怪状但看一眼实在难以记住的鬼兵从自己面前经过,初时还有意思,久了就觉得无聊,难免分神打呵欠。
直到第三拨无常族征召的鬼兵过来,从掌狱司到下面的鬼吏,才忽然眼前一亮,完全被打头走来的那一名姿容艳冶的女修惊艳,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了。
但见那赤足玄袍女修转眸,向他们嫣然一笑。
那一瞬间真是满世界的花儿都开了,心里头砰砰跳个不停,像是一下被一条温柔的手臂拽进了色i界天,满脑子都是绮念,出都出不去!
一直等到那女修消失了,整支无常族五百多人的鬼兵队伍都都走过去,鬼王族的鬼兵走上来,众人都还痴痴地看着。
“这他姥姥的是见了人吗?”
排在最后的鬼王族鬼修们简直郁结到了极点,不明白今天怎么了,老排在旁的鬼族后面。现在这层更好,干脆排在一千五六百鬼兵后面了,要等人都过了他们才能过!
“邪门儿!怎么都凑在今天,还都凑在这个时辰?”
但即便是这样明显的抱怨,都没能将掌狱司这边众人的魂魄给唤回来,只咂摸咂摸着,长长地叹了一声:“不愧是无常族第一美人啊,真是好看……”
半个时辰后。
极域恶土,枉死城与鬼门关中间的一片荒原。
一路在十八层地狱中引得层层惊叹的“莲照”,终于放下了她嘴角已经弯得有些僵硬的程度,淡淡地松了一口气,道:“成了。”
过来了!
竟然就这么过来了?
众人回想起这惊险却大胆的一路,半道上险象环生,如今真站在这一片荒凉的极域恶土之上,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都干了什么?
以活人之身,强行假扮成极域十大鬼族中外形与人最相似的无常族也就罢了,见愁竟然还别出心裁地让剩下那部分人再假扮另一与人相似的日游族!
除此之外半点伪装都没有!
也根本不绕别的道!
真就如见愁所言,堂而皇之、半点也不带怂地从人家眼皮子底下过。
就算有伪装,那也跟裸着奔没区别。
天知道他们心里跳得都跟擂鼓一样,生怕这铤而走险的一招玩砸掉,或者掌狱司那边一个不小心怀疑上,可就完蛋。
可竟真的就这么过来了……
不仅过来了,他们还在见愁的授意下,胆大包天地跟在了鸟嘴族的后面,更插了人鬼王族的队!
这情况,人家不发现则已,一发现势必一场大战啊!
敢。
崖山大师姐见愁,是真的敢。
甭说是对见愁的了解仅限于外面种种传言的明日星海修士,就是崖山自家门下都有一种重新认识自家大师伯的骇然之感——
压根儿就是一赌徒啊!
就连平日里胆儿最肥、见了谁都敢挑战的方小邪,回想起方才被鸟嘴族和鬼王族两族鬼兵包夹在内的场面,简直觉得就算是直接杀穿十八层地狱都没这种一路悬着、提心吊胆来得刺激。
亢奋之余,难免生出几分心有余悸。
他颇带着几分小心地舒了一口气,才说出憋了一路的心里话:“吓死我了!”
“就这么一点便吓住,往日胆气哪里去了?”
见愁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她当然知道这是兵行险招,可通过对全盘局势的分析便知道,这招虽然险,可成功的几率极大。
毕竟,谢不臣都能通过鬼门关。
鬼门关乃是阴阳界战第一战双方争夺的要地,防御之森严绝对比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十八层地狱森严数倍!
可想而知,谢不臣比她疯多了!
十八层地狱虽关卡重重,可掌狱司里都没几个鬼修,更不用说自秦广王下令以来,早不知十大鬼族带出了多少拨的鬼兵,看都看烦了,难免会懈怠。
她胆子又大,敢跟着其他族一起走。
队伍越长,看守人的耐心越差,顶多也就有心思看个头尾。而他们偏偏走在中间,更有个“莲照”卖弄点艳冶的风姿,对方不能注意到,实在也不能怪他们玩忽职守。
方小邪被她笑得颇没面子,张口想要反驳她,抬头一看,又见她满眼都是璀璨潋滟的波光,一时心惊肉跳。
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不知怎的便小了。
他不满地瘪嘴咕哝:“谁能想到你还跑去插人家队……”
哟,还抱怨上了。
见愁斜了他一眼,但也不去安慰他受伤的小心灵了,只看了看周遭的地形,先施了谢不臣的“故技”,在此处搭建了一座颇为庞大的隐匿阵法,才将崖山、星海两边出窍以上的强者聚集了起来,交代了接下来的安排。
众人全听了个目瞪口呆。
简直比明目张胆通过十八层地狱还要匪夷所思!
过十八层地狱虽然险,可他们好歹能猜透这其中的因由所在,而见愁眼下交代的这件事,却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都是雾水!
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照做就是了。”见愁脸上带着点隐约的笑意,仿佛是已经想到了接下来好玩的场面,心情竟难得有些愉悦起来,道,“我这边要回十八层地狱一趟,再赶回鬼门关望台与剑皇陛下会合。你等见机行事,可记得跑快点,千万别被人抓住。”
众人心里都跟猫爪子挠似的,可见愁将他们带出十八层地狱,行程本就匆忙,还要在一定时限内带着征召来的鬼兵返回鬼门关望台,自然不会有时间同他们都解释几句。
话说完,便急匆匆离开。
留下崖山诸多修士与对面的明日星海修士,面面相觑。
过了将十九洲修士从十八层地狱带出来这最难的一关,剩下的事情,对见愁来说,便是轻轻松松、小菜一碟:重回十八层地狱,在所剩不多的恶鬼中挑选不那么歪瓜裂枣的几百个进入无常族鬼兵队伍,然后大摇大摆、凛然无惧地再一次通过十八层地狱重重关卡,最后面不改色地回到鬼门关望台,与曲正风碰头会合。
这时候,八方城来鬼门关坐镇的阎君,已然换了泰山王。
见愁与曲正风对这位第六殿泰山王都不大了解,但到眼下这万事俱备、甚至连关闭鬼门关望台的下弦令玦都在他们这儿的份上,新来的是谁、了解不了解,都无所谓了。
反正,在他们眼底,都与一具尸体无异。
在见愁回来的当日,鬼门关前便爆发了一场大战。
极域一方在兵力集结到位之后,几乎立刻主动进攻,发起了比先前猛烈数倍的攻势!
大约是因为楚江王之死,闹了个人心惶惶。
新来的泰山王接到这一手烂摊子,必得要振奋一下人心士气,所以这一战打得是斗志昂扬!
十九洲那方都没料到对方突然来这么一手,一时之间险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为这关键一战的胜负就要在这一场分出来了。
可谁也没想到,正打得士气如虹时,竟出了意外!
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从极域数万鬼兵的背后来,从鬼门关关内来,竟然向阵中用惊恐的声音大喊:“崖山!崖山打过来了!崖山打过来了!!!”
乍然一听,这声音简直凄厉无比,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撕心裂肺!
太响了!
大半个战场都听见了!
对整个极域而言,“崖山”二字,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噩梦。阵中不少十大鬼族的老将都曾经历过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听见这两个字时便悚然一惊,心绪陡然一乱。
正面战场有崖山,他们尚且还敢打。
可他们竟然出现在后面?
如此奇诡之事,几乎立刻就搅乱了军心!
骚乱和惊恐从大军的阵后燃起,没过多久就像是瘟疫一般传到了阵前去。
人人都朝后面看去,但又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只有那能激起人心底深处恐惧的“崖山打过来了”的声音,在战场的后方回荡!
一时间,倒真有了点腹背受敌的慌乱。
还根本没等极域这方阵中的鬼兵将领们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面正与他们交战的十九洲修士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这方出了点什么变故,哪里能不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先前残酷僵持的战势,顿时开始一边倒!
即便是修士,两军交战也讲究一个排兵布阵,某种意义上来讲,在大规模修士交战之时,排兵布阵的作用比凡人军队交战时更大。
军心当然也一样。
心乱了仗还打个屁!
极域这边受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的影响,后方的鬼兵惊慌失措,中间的鬼兵茫然至极,前方的鬼兵见背后都乱了,恐惧便更为扩大,还真以为是有人从后面打过来了。
如此瞻前顾后,哪里还能再战?
没过两刻,便迫于形势,宣告此次进攻失败,暂时撤退。
见鬼的是,诸位鬼兵将领回头一查,背后哪里有什么攻打而来的崖山修士?!
都是他娘的扯淡!
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明摆着是被人用计耍了,平白因为后方不稳,影响了今次战局,反被十九洲趁机打掉了一成的战力,折损了不少鬼兵!
憋屈!
憋屈坏了!
事情报到新来坐镇的泰山王那边,自然是好一阵拍案大怒,可又知道战场上鬼兵没有那么清楚明白的判断力,一个传一个闹成这样,实在是太寻常了。
这哑巴亏只好当黄连吃了进去。
只是泰山王不信邪,下令让众人一顿修整之后,于次日再一次发动了对十九洲的进攻。
这一回,他特意派了几个高手在阵后看守。
心里想的是,同样的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再来第二次,无论如何他们都该有了惊觉,不容易再上当。
但不管是泰山王,还是极域一众鬼兵,显然都低估了这暗中敌人的无耻程度!
第二日这一场交战,那声音又来了!
照样是一声惨得令人心悸的凄厉嚎叫:“崖山来了!崖山来了!崖山打过来了!!!”
因有上一次的教训在,极域这边阵后的鬼兵们都强压下了身上突然冒出的鸡皮疙瘩,也强压下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勉力镇定着继续压阵,支持着前方鬼兵与十九洲一方交战。
然而很快,意想不到的状况再次发生了。
“杀啊!”
“杀!”
“杀——”
明显有异于先前那惊恐呼喝之声的喊杀声,震天动地,紧随着那“崖山来了”的叫声,从极域后方阵中传来!
鬼门关后,起了一场诡谲的大雾。
雾气浓重极了,一下将大半荒原淹没。
被派在阵后看守的几位鬼将听得喊杀声,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重重迷雾之中,竟真的有无数人影隐现!
比阴魂还阴魂,比鬼魅还鬼魅!
这关键时刻哪里还顾得上再去细想?只当昨日那一战的喊声都是为了今日偷袭的疑兵之计,想也不想便扯着嗓子,用一种更惊恐、更撕心裂肺的声音大声疾呼!
“敌袭,敌袭——”
“崖山打过来了!”
“崖山打过来了!!!”
……
这一次呼喊的可不是什么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了,而是极域自己的鬼将,阵中岂有不乱之理?
只在这声音响起的片刻间,战局再次颠覆!
十九洲修士那边眼见得他们又乱,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他们又遇到了什么,但总归机不可失,先打了再说,很快便将阵前那部分鬼兵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时候,后方那几位先前被吓得三魂出窍的鬼将们才发现,迷雾中那幢幢的人影,在喊杀过了三遍之后,竟然消失不见。
中计之感,立刻袭上心头。
但这时候再反应过来,冲进迷雾里面一看,早都晚了!该垮的战局都已经垮得差不多了,而且比昨日还要严重,足足折损了一成半的鬼兵!
“废物,一群废物!”
身材魁梧得犹如一座铁塔的泰山王,差点被这一群蠢材给气疯了!连摆在大殿中的桌案都给掀翻了!
“接连中计两次,都是干什么吃的?!”
下头的鬼将们简直委屈得没边儿了,想要为自己辩驳又不敢:毕竟谁能想到敌人竟然如此狡猾,第二日故技重施不说,还给他们翻新了花样,简直防不胜防啊!
被骂又能怎么办?
受着呗。
但这时候,极域这边已经做好了觉悟,相信这藏在他们身后又无论如何寻不着踪迹的敌人,既然有了一和二,必然还会给他们来个三。
而且说不准就要假戏真做,给他们重重一击。
泰山王虽为此两次交战的结果暴怒,看着不过个铁塔一般的莽汉,可能到这位置,自然粗中有细,看出这里面有点猫腻。
所以第三次再开战,他吩咐下去,让众人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不仅为折损的大军补充了新的鬼兵,在大军阵后特派那几名已经犯过错的鬼将留守,更专门安排了一支鬼兵,埋伏在鬼门关后!
俗话说,事不过三。
泰山王怕的就是对方借前两次的佯攻和扰乱军心为掩护,实则是想在第三次对早已不耐烦的他们发动真正的攻击,同时也想要将这背后捣鬼的修士抓出来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开战时刻,他甚至第一次来到了阵中,亲自鼓舞军心,更要震慑那暗中捣鬼的对手。
不管是从心还是事来看,极域一方已准备得万无一失。
然而……
开战才刚一个时辰,极域一方潮水般铺天盖地的鬼兵正与十九洲那边严整井然的修士打得热火朝天时,那凄厉惨绝的叫声,再次出现了。
“崖山来了!崖山来了!!!崖山真的打过来了!!!”
第一次,众人听见,又惊又惧;
第二次,众人听见,心存疑虑;
到了这第三次,泥人都有三分气啊!!!
崖山你老母,真打你大爷!
“奶奶个熊!都抄家伙跟老子过去,把这帮王八羔子逮出来,非要让他们跪下来叫老子爷爷不可!还他娘没完了!”
愤怒的鬼将们,早埋伏在后面久了。
待听见这熟悉的杀猪一样的惨嚎,早没了前两次的恐惧,一心要将背后捣鬼的人给揪出来,毫不犹豫率领着一队鬼兵杀进了那一团迷雾中。
他们本以为,里面就算没有泰山王所说的大队来袭的修士,至少也该有几个装神弄鬼的修士。
岂料一头扎进去后,迷雾中竟然空空如也!
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但诡异的是,那并不停歇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依旧在他们耳旁回响,近极了!
毛骨悚然!
所有的鬼将并冲进来的鬼兵还没搞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天地间便有骤然的奇怪波动传来!
是灵力的波动!
已经与十九洲修士有过交战的他们,轻而易举就分辨出了这一股力量与地力阴华的区别,一时亡魂大冒!
再退迟矣!
“轰隆隆!”
“刷拉拉……”
密集的攻击如狂风骤雨一般落下,顷刻间杀得众人狂呼惨叫,哀嚎哭喊!
声音能作假。
影子能作假。
这突然爆炸的攻击难道还能作假吗?
“崖山来了!”
“崖山真的来了!”
不知是谁压不住恐惧,先喊了这么一嗓子,接下来整片极域鬼兵大军便都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攻击,击溃了他们紧绷的心理防线。
谁也无法忽视后方同伴的惨叫与肆虐的攻击,又如何还能心无旁骛、勇猛作战?
黑压压几乎盖满整片荒原的鬼兵,原本规整的阵型,几乎立刻溃散。
早已经轻车熟路的十九洲一方,再一次大力压进!
简直就像是跟背后袭来的“敌人们”商量好了一般,配合无间!
一方气势如虹,一方如丧考妣……
根本就不能打!
整片鬼兵阵中慌乱了一大半,唯有旁边观战的泰山王觉得阵后方那不断袭来的攻击实在不对劲,过了这许久都没有什么强度和类型上的变化,死板而单调。
这一瞬间,他脸色难看至极!
整个人化作一道如电的黑影,飞快地掠过了大片荒原,人在半空之中,毫不犹豫地一掌轰下!
“轰隆!”
浑厚暴戾的魂力凝成一团,砸进下方那一团困锁住一对鬼兵的迷雾之中,顿时砸出了一座巨大的深坑,掀起无数翻飞的泥土!
同时,也掀起了泥土中亮晶晶的灵石!
那团覆盖范围颇广的迷雾,几乎在那无数灵石被抛弃的瞬间消失不见,连着先前向四面八方肆虐的攻击也消失不见!
原地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有泰山王轰出的那一座大坑,像极了什么人张开的一张大嘴,朝着他露出嘲讽的大笑!
中计了!
又中计了!
“不要乱,没有敌袭!没有敌袭——”
泰山王差点气得从半空中跌了下去,震声向下方数万鬼兵大声疾呼,可已然无法挽回这一战既定的败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色的鬼兵如潮水一般从前线往后退,丢盔弃甲。
他心里面竟生出一种荒谬至极的感觉来:被耍了,竟然就这么被耍了。在他以为对方不会故技重施时,对方故技重施了;在他以为对方两次布局,必然是要放松他们的警惕,在第三次发动奇袭时,对方没有,而是用这明摆着是提前埋伏好的一座阵法,将他埋伏来擒对方的鬼兵算计!
计太狠,智太绝!
极域这方每一次的反应,包括他每一次的应对,完完全全都在对方预料之中,分毫不差!
“谁……”
泰山王浑身都因这森然的算计与压不住的愤怒而颤抖,只这样念了一个字,但下一句便已成了愤怒的咆哮!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同样的问题,也萦绕在十九洲这方修士们的心中。
连日来三场大战,本以为都是苦战、恶战,谁能想到打到半道上便轻轻松松赢了?实在离奇得让人无言。
头一回还不甚清楚,到第二次便已经清楚地知道极域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到这第三次时,众修士心中就难免生出几分微妙之感了。
他们都猜是藏在敌方阵中的见愁与曲正风。
但是,前前后后这三趟莫名其妙的举动,虽然为十九洲带来了三次小胜,可他们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当中是否还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唯独谢不臣,头一日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到了眼下第三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小胜,便更为确定了。
见愁虽只留下了一句“里应外合”,并未与他沟通后面到底要怎么里应外合,可他们之间实在是太了解了,以至于这一刻他已经无比笃定。
玄月仙姬看他唇畔竟微有笑意,一时好奇:“昆吾谢小友,这是看出点什么来了?”
谢不臣回眸看了她一眼,虽与这一位仙姬不很相熟,但还是回答了她:“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看似是想弛敌以常、瞒天过海,实则该是想斩敌士气、声东击西。”
玄月仙姬听得怔住。
谢不臣便一笑,望向那潮水一般退去的极域鬼兵,眸底有深沉而璀璨的华光闪过,只自语般呢喃了一声,道:“快了……”
“快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见愁立在鬼门关斜后方数里之外的撤退的极域鬼兵,这般叹了一声。
不知何时,她已换回了原本的装束。
属于莲照的玄黑衣袍不见了,头顶上插着的琉璃红簪钗不见了,雪白赤足上系着的细碎璎珞也不见了,只干净利落的一身月白,腰背笔直,修长挺拔,面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眸底却是胸有成竹、极有把握的笑意。
又是昔日风采卓绝,崖山见愁!
曲正风则还保持着那病歪歪的萧谋的打扮,长发用一根银色的系带绑在身后,但没了需要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痨鬼病气,难得因这一身打扮卸下几分剑皇的威严,竟透出几分风流潇洒来。
他看了见愁一眼,也笑。
但问她道:“你倒一点也不担心,十九洲那头无人能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无法做出正确的应对?”
“这有什么好担心?”
见愁回眸看了曲正风一眼,又将那目光调转回了战场上,远远看着十九洲那一方,似乎想要穿透这遥远的虚空看出谁的影子来一样。
“昆吾到底是有聪明人在的……”
聪明人?
曲正风已然能听得懂见愁指的是谁了,但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偏偏是昆吾另一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
他又笑问;“看你换了装束,想必是要下场一战了?”
“不是现在,好戏在后头。”见愁并不否认,“阴阳界战重启已有近二十日,该是时候赢下头一战,拔下第一城了!”
而且……
她负手立在这戈壁的高处,任刀刃似的烈风吹荡她衣袍,想起当日鬼门关望台一剑轰碎楚江王半片身躯的震撼,叹一声道:“我负剑已久,只想一试锋芒!”
那——
只属于崖山一线天的,锋芒!
“殿下, 如今怎么办?”
鬼门关后,极域屯兵驻地内,森冷而空旷的大殿,十大鬼族的鬼将低垂着头颅, 少有几个人敢抬头看上方那一位面色难看的泰山王一眼, 唯有鬼王族鬼将乃十大鬼族鬼将中最强者, 在这满殿寂静之中,躬身上前,问了这么一句。
“怎么办?”
泰山王的面容看起来其实透着几分憨厚,又因为他身形魁梧,气势颇厚, 所以人往往觉得他头脑简单,成日与个小孩子似的仵官王一处, 也没什么自己的主见。
可那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高坐于殿上, 俯视着下方这一群独立于八方阎殿之外的鬼将, 不由含着几分冷笑,将他们的问题又念了一遍。
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可这一瞬间,竟让所有人有一种遍体生寒之感, 一时谁都能意识到,泰山王已经动了怒,于是谁也不敢接话。
接连三战不力啊。
即便这三战充其量也就能算个小败, 折损的兵力与整体看起来算不上什么, 可于士气的打击却十分致命。而且即便是到了现在, 他们也没闹明白最关键的两个问题——
第一,十九洲的修士怎么通过了鬼门关绕到他们的身后来捣乱?
第二,真正的目的何在?
前面的第一战、第二战,众人尚且能猜测对方是要用这种方式麻痹他们,使他们对身后来的攻击失去警惕。
可谁想到,第三战对方的攻击也没到来。
他们花费了极大的心思在阵后设下埋伏,为的就是瓮中捉鳖,一举粉碎对方的计划,结果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捉到半个敌人,还被对方早料到他们所想一般,提前设伏,使他们大乱阵脚,以至于再次兵败。
古语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三战虽都未对他们造成什么致命的影响,可于士气上的打击实在让人心惊胆寒,如今为这目的不明的三次阵后骚扰,上上下下从鬼将到鬼兵,闹了个人心惶惶。
最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也不知无法预知强大的敌人接下来的举动,而是明知其一番谋划必有所图,却不知对方要从何下手。
这便是泰山王此刻所面临的困境。
敌在暗,他在明,已让极域深陷于无法反抗的被动;敌智高,而他却因被动而无法料敌于先,以至于计不如,犹猛兽陷于迷雾,大军深坠泥沼,寸步难行。
一般而言,面对暗处这神秘对手所设的三次扰乱军心之计,寻常人在第二次中计的时候只会恼怒万分,从而习以为常地认定即便有第三次攻击也不过是装神弄鬼;聪明人则能在第二次中计的时候便看出端倪,猜测对手是要用两次装神弄鬼为接下来真正的攻击打掩护,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泰山王自觉是后者。
但他并没有想到,他的对手,还在后者之后。
他想到了此,他的对手则料定他想到了此,于是设计了他并未料到的彼。
而在彼之后,对方的目的更是扑朔迷离。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不可轻举妄动了。”泰山王站在高处,抬眼却能看见极域恶土荒原上空,那笼罩下来的一片阴云,让他的心情也无由沉重,“对方接连三次设计,却都未曾露出真正的目的来,虽不知其所图到底在何处,可在没看明白局势之前妄动,必给对方以可趁之机。”
“这……”
下方众鬼将怎么也没料到泰山王竟然给了这样一个答案?要知道,根据极域里的传言来看,这一位阎君脾气很爆,他们本以为在三战接连失利之后,他势必要找回场子来。
谁料……
竟这样“沉得住气”。
只是,按兵不动?这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一些。
几名鬼将对望了一眼,显然都有点自己的想法,觉得泰山王此刻做出的决定不是很妥当。
出来说话的,还是鬼王族的鬼将。
是个已修炼出一只鬼爪的合道期鬼修,相当于十九洲的入世。
他皱了眉,坦言了自己的疑虑:“殿下,此举恐怕不妥。我极域接连三战都吃了小亏,士气正颓,该有一胜来鼓舞士气。且按兵不动与十九洲对峙,未免有气弱之嫌。而且从对方三次装神弄鬼却都没有真正攻击上来这一点上看,阎君所忧虑的那神秘对手,实力未必十分强大。若他们有精锐数百上千,何不早早就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与十九洲两面包夹,而要通过这等手段,通过扰乱我军心获取小胜?”
泰山王看着他,没说话。
那鬼将见他无动于衷,又道:“阎君您思虑周全,可也许您所想,是正中了对方下怀。如此按兵不动,龟缩于内,才是对方想要的结果啊!况连日以来交战,十九洲一方的实力我等早已探明,数千近万修士而已!只要我等增派兵力,再将压下手中的底牌祭出,何愁不能战胜?根本无需拖上太久,只鬼门关这一役,便能送他们‘回家’!”
人人都道,大能修士,举手投足有毁天灭地之能。
可从十九洲到极域,又有几个大能修士?
且并非每个大能修士,都能有所谓“毁天灭地”之能,返虚、有界、通天这三境,虽同被称为“大能”,可境界与境界之间的差距却是极大。
十九洲一方,掰着手指头一算,能被称为“大能”者,掰着手指头一算,也不超过二十。
极域自上古时开始有鬼修出现,从头算到尾,修炼时间最长的鬼修也不超过一千五百年,八方阎殿更是六百六十年前才建立,能被称为“大能”者,区区十三人罢了。
除八殿阎君外,枉死城雾中仙算一位,十大鬼族中则有四位。
不管从哪边看,数量都太过稀少。
鬼王族这鬼将既然敢开口劝泰山王,心底便是早已经计算过了双方的实力。
在返虚境以前,每一境界的实力差距,在二至八倍之间浮动,是二还是八,则因人而异。
至强者越境可杀人,至弱者强境亦被杀。
但真正顶尖的强者又有几个?所以由此,即便按强者,若单纯以力量来算,有四千金丹境修士或五百元婴境修士或六十出窍境修士,同时向一返虚大能攻击,必能与其匹敌!
平日里大能修士之所以能纵横无敌,大多数时候是并未面临太多的敌人,凭借二到八倍的实力差距相斗,已足够恐怖。而在面临围攻时候能以一杀多,固然是有实力强横远超于常人之因由,但更多时候只是因为围攻的修士们配合不够到位。
毕竟,要做到“同时”二字,太难!
但现在是在战场上,而且是在数万修士甚至十数万修士的战场上!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蚁多咬死象,何况乎豺狼虎豹?”
这鬼将显然已经是起了干脆将十九洲修士在这鬼门关前一锅端掉的想法,力劝道。
“十九洲攻打我方,一则兵力受限。他们要为十九洲留存生力,不敢将低阶修士卷入战中,我极域鬼修皆从人间孤岛凡人化来,全无顾忌,于兵力上有绝大优势!更不用说,今有望台地力阴华覆盖,何惧背后这敌人小小的阴谋诡计?当强力破局,直灭十九洲!”
小小的阴谋诡计?
泰山王抬手揉了揉自己不知为什么开始发疼发紧的太阳穴,看了这将眼下局势分析了个头头是道的鬼王族鬼将,莫名便嗤笑了一声了,一时竟有万般的复杂涌上心头。
冥冥中,他已然是看清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阴谋,它就是堂堂正正摆在桌上的阳谋!
先用三次手段高明的扰敌之计,明明白白告诉你,真正的好戏、真正的后招还没没出来。
但敌暗我明,你无从防御。
且就算能看明白眼下这局势,看明白对方所用的计策,也无法破除,军心扰乱是事实,按兵不动也绝非长久之计。
泰山王此刻倒是真真正正地好奇了起来,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一念闪过,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为下方鬼王族鬼将所激起的怒气已消失不见,可照旧根本没搭理对方那一长串的建议,只不容反驳地下了死令:“按兵不动!即刻派充足的人手,把鬼门关至枉死城这几十里地,给本殿翻过来找!找不到人都提头来见!”
“殿下!!!”
下方鬼将们听得这命令,几乎齐齐叫出了声来,十分不理解他何至于对那背后搞小手段的对手如此忌惮!
但泰山王只给了他们三个字:“退下吧。”
鬼将们就算先前还对说服泰山王抱有希望,如今听着这虽然平静却透出明显的斩钉截铁之口吻的话,便已然明了——
他主意已定,劝不动了。
这一时心里虽然都憋屈至极,觉得不必与十九洲讲什么道理,可又慑于其阎君之威,有意见只能往肚子里面吞,所以只好忍吞了一口气退下。
人走后,泰山王独自站在大殿上。
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把自己脑海中所有想法都梳理清楚了一般,只抬手向虚空中一点,殿中便已出现一道连接着八方城的旋涡。
旋涡里传出秦广王毫无波动的声音:“泰山王何事?”
泰山王向那旋涡躬身一礼,只道:“记得数百年前您手下曾有过一名十分特别的判官,除天赋卓绝外,更精研阵法一道,连如今我极域所用之望台抽取地力阴华之阵,都出自此人手笔。传您允他舍了判官身份回人间孤岛当皇帝,人虽不在了,可不知阎殿是否留存有此人昔年所留所哉之阵法研究?”
秦广王似乎并未料到他竟提起此人,时间太久远,都快要忘记了,便道:“或恐有,泰山王想要一阅?”
泰山王如实回道:“或堪有大用。”
接下来的时日里,极域果然蛰伏了起来,龟缩于关内,就好像当囤积于鬼门关前的十九洲修士根本不存在一般。
鬼门关战场上,风平浪静至极。
十九洲一方当然不会想在此地拖延太久的时间,只想趁先前的三场小胜趁胜追击,不愿给对方修养生息的时间,可见鬼的是,无论他们怎么骚扰,对方就是按兵不动。
脾气火爆、说话也直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坐在十九洲这方议事的长方玉案旁,简直想不明白:“老夫都已经看到阵前驻守的那几个鬼兵气得龇牙咧嘴了,可愣是站在那里,就不出来应战!这极域该不会是怕了我们吗?根本就是缩头乌龟!”
其余众人则想得深一些,猜是他们后方出了什么不得不解决的事情。但在这时候,大部分人都没有接话,而是将目光递向了上首左侧坐着的横虚真人,或者说……
带着几分意思,看向了立在横虚真人身后的谢不臣。
目今与极域之间的交战,虽然大体都还处于相互试探,还未到动真的程度,但这一位昆吾天之骄子所展现出来的筹谋之计与用兵之道,甚至在大局上卓绝的把握,已经让在座地位颇高的大能们刮目了。
毕竟,十九洲多是个以个人实力为尊的地方,奉行“猛兽独行,牛羊成群”,且诸人皆自年极小时便踏入修途,似阵法、兵书、丹药等尽属旁门,十九洲虽有擅长于此道者,却都因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钻研,而误了自己的修行。
能坐在此处的,都是大能。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旁门”之上,皆算不上顶尖的精通。
如此,谢不臣这近乎于“全才”的天赋,便犹为使人惊叹了。
且在此过程中,横虚真人已开始逐渐放他去处理诸多事宜,代他行事说话,俨然已将其当做昆吾下一任首座栽培。
诸人对这年轻人的才能,亦是承认的。
此刻横虚真人都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任何看法,反将话头递给了侍立在他身后的谢不臣,但问:“敌方缩而不出,不臣以为该如何应对?”
谢不臣自然比旁人更早注意到陆松所言之异常,且其后的几次叫阵骚扰和试探,都是他所授意,为的就是探明极域的底线。
旁人或恐只以为对方是因这三战实力有所折损,要修整一番,补充兵力,以与十九洲抗衡。可在他看来,对方的龟缩完全是因忌惮那三次于阵后骚扰的力量。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见愁出其不意,用这小小的手段,却在“攻心”之上收到了奇效。
极域表面不动,背后必然是在做应对之法。怎么说,也该将那藏在鬼门关后装神弄鬼的修士给逮出来修理一番。
谢不臣以为,若任由极域拖延下去,十九洲置之不理,则见愁与曲正风一方必大受其害,就此折损在极域也未可知。
毕竟泰山王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物。
极域鬼兵数量极其骇人,真要把地皮都掀起来搜寻,必能得人之踪迹,他们难逃一劫。
而现在,他的言语与建议,已有左右此战十九洲行动与战局的力量。
也就是说,可以置之不理。
如此便可借由极域之手重创见愁,乃至置其于死地,则仇怨消、恩爱尽。
只可惜……
关闭望台的下弦令玦并不在他手上。
静默的目光从吊儿郎当坐在上首右侧的扶道山人身上掠过,谢不臣面色如常,挺拔立于横虚真人身后,回道:“对方缩而不出,正是我方攻城略地之良机。一为解鬼门关后友方之围,二为绝敌方休养补兵或筹谋暗计之机,当趁此机会,倾全力出击!”
“倾全力出击?”
这四个字说来平淡,可众人听了都是一震。
玄月仙姬柳眉微皱,实有些难以理解,想要确认他是否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肃然问道:“谢师侄说的‘倾力’,是指几成兵力?”
谢不臣自然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也清楚见愁在等的机会到底是什么,只平静给出了他确切的答案——
“全部。”
全部!
十成!
所有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连扶道山人都挑了眉,心道昆吾这小子真他娘敢说,转头来看了他一眼,目中透出些深意。
谢不臣可能是疯了。
当日议事探讨完战局之后, 包括陆松、章远岱、玄月仙姬等人在内, 几乎所有人脑海里都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即便没有宣之于口, 可打量探视他的目光已然毫不遮掩!
眼下是什么局势?
极域那边鬼兵们的情况他们虽然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但如今八方城的阎君就死了一人, 来了一人, 剩下的都稳坐极域之中,半点端倪不露。
敌情尚未全知, 怎能轻率出动全力?!
简直胡闹!
但让他们更无言以对的是,就是这么最胡闹的提议, 竟然同时得到了两大巨擘首肯!
横虚真人就不用说了,他同意谢不臣正常。
可就连素来隐隐不大看得惯谢不臣的扶道山人,在听了对方这提议之后都拍手叫好,直接把两手两脚都举起来表示赞同, 破天荒地夸赞谢不臣:“小子真懂!哈哈哈, 你们没听他说理由吗?解我们家见愁所面临的危局!想也知道极域那帮孙子不出战,是在背后要谋害她!怎么能见我们的同道陷入危急呢?而且他说得对啊, 夜长梦多, 迟则生变,万一叫人家研究出什么打我们的好办法, 那这阴阳界战还打个什么啊?来来来, 山人我带头, 同意的举手!举脚也行!”
没有人举手。
更没有人举脚。
诸位大能对扶道山人怒目而视。
扶道山人却笑着道:“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成,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明日,全力以赴,杀胜此局!”
前半句尚还轻轻松松好玩笑,待后半句一出,哪里还有半分玩笑的之意?
分明是久不见的锋芒!
久不见的杀意!
恍惚间,众人竟觉是十一甲子前那意气风发的扶道山人,又回到了他们当中……
横虚真人垂眸,并未反驳。
另一头的傅朝生则是定定看了谢不臣很久,才收回目光。
次日倾全力攻打鬼门关之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这一段时间虽有接连的小规模斗战,可十九洲一方大多都是元婴及以上的精锐修士,损伤极小;又因先前三场小胜,得以保存实力。所以虽已入极域二十余日,状态却都还不错。
次日,激昂的号角吹响之时,自是近万修士自十九洲驻地腾空!一时鬼门关前那一片阴云不散的天空上,都是人影!
近万精锐修士,何等恐怖的场面?
几乎就在他们倾巢而出的瞬间,骇人无端的磅礴气势,便已席卷了整片苍穹,浩浩荡荡如雷霆一般传递开去!
守在鬼门关后负责侦查敌情的鬼兵哨探,在远远看见天幕上忽然腾出那密密麻麻无数的人影时,便已头皮一炸!
自阴阳界战在鬼门关重启以来,还从未见十九洲一方动过如此阵仗!
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简直看得两眼发直,喉咙发紧,几乎连滚带爬地向鬼门关屯兵驻地跑去,大声呼喊起来:“敌袭!!!十九洲、十九洲打过来了!!!”
这些天十九洲打过来的时候太多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骚扰,想要引诱他们出战。极域众鬼兵刚开始还不习惯强忍着怒意不出战,但被对面叫阵叫多了也就习惯了。
乍听这一声喊,只觉得耳朵起茧。
继“崖山来了”之后,“十九洲来了”这五个字也听腻了,所以一时间都还未注意,只当这哨探的鬼兵怕不是新来的?怎的这样大惊小怪?
只是还未等他们出言训斥这惊慌失措、没了分寸的鬼兵,鬼门关前那聚拢在一起所散发的气势,已隔着这重重虚空轰然扑面!
“轰隆!”
根本不留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三千道璀璨的剑光犹似银河天降,竟在那近万道人影逼来的瞬间,铺天盖地地坠落!
一场气势如虹的狂轰乱炸!
“啪”地一声,其中数道凌厉的剑光,同时击中了高高耸立的鬼门关,半道关门霎时应声倒塌,砸落下来!
下方不少鬼兵被砸了个正着。
关后驻地内更多的鬼兵同样猝不及防,修为弱者,连防御都来不及撑起,便已为恐怖的剑气轰成碎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
突如其来的袭击!
完全不同于十九洲先前展露给所有人的韬光养晦姿态,竟是狠辣至极,出手必杀,锋芒毕露!
正在泰山王殿中汇报近日关后搜查那神秘捣乱之人的十大鬼族鬼将们,修为要远远高出外面的普通鬼兵,几乎是在十九洲近万修士腾空的瞬间便已感觉到了那一股骇人的气势,与冲天的杀意!
哪里还顾得上商议什么?
出殿一看,皆觉毛骨悚然!
凭他们的眼力,自然一眼就判断出十九洲一方已然尽出其力,倾巢而来!
其兵阵队列,井然规整!
修士虽疾驰于天幕之上,然阵型却未乱半分!
阵列于前者皆刀剑近战之修为主,各派皆有,势极惊人,利若刃尖;
左右两翼修士各着黑白衣袍,各呈阴阳环抱之势,虽分在两侧,却有一种奇异交融之感;
修士阵最中却多为修为在出窍以下且数量最多的元婴修士,观其排列必成兵阵;
后方压阵的则是佛门僧人,金经乱闪、梵呗响彻之间,已然撑起金刚、伏魔两大阵,一者上下护住全阵,一者前袭落下万丈金光!
完全不是先前与他们交战试探时那平庸散漫之状!
恐怖!
锋锐!
近万修士覆压而来,投落在恶土荒原上的阴影,瞬间便如大张着獠牙的猛兽一般,掠过了残破的鬼门关,笼罩在众人头顶!
“防守!!!”
“速速防守——”
四面八方,顿时响起无数急迫中夹杂着恐惧的声音,在那第一轮剑光的余波里疯狂交织!
泰山王最不想见到的发展,终究还是来了!
避而不战,本就不是长久之法。
极域眼下的对手可不是什么小喽啰,而是历经了远古、上古两大时代,底蕴深厚、英才辈出的十九洲!
他下令按兵不动,只是想要尽量地拖延时间,一则排除掉后方始终令他不安的隐患,二则趁此机会训精锐鬼兵演练自秦广王殿取来的那些研究记载中的阵法,以期提高极域战力。
可被人看破了……
而且对方还抓住了他不敢轻举妄动的绝佳机会,肆无忌惮,全力进攻!
说好听了,这叫审时度势,杀伐果断;说难听了,这就是“趁你病,要你命”这一句老俗话在战场上最无耻、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你按兵不动,避不应战,我便倾尽全力来攻!
这时若不应战,若不倾全部兵力来对,只守不攻,便无异于躺平了任人锤个鼻青脸肿!
最终鬼门关失守,此战必输!
然若忿而应战,固是能凭借地利与兵力上的优势与十九洲抗衡,至少不会落入任人捶打宰割之境,可恐怕正中了对方下怀!
因为至今,他们都还未排除那潜伏在鬼门关后的危险!
十九洲这方主持大局的具体是谁,泰山王不知晓,但他隐隐能感觉到对面的对手,与那隐藏在鬼门关后的对手串通一气,是要逼极域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中挣扎!
进一步,避而不战,是错;
退一步,出而应战,还是错!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明明派出去搜索的鬼兵已然从先前那阵法之中得出些许眉目来,也许不日就能查到关键之处!
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十九洲无巧不巧选在这个时机发动悍然的进攻,已然是向极域全面宣战!根本不容他们不战!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泰山王终是长叹了一声。
根本无须他再发话,整个鬼门关后屯兵的驻地里,尚未受伤的大量鬼兵便在诸位鬼将的指挥下迅速稳定了原本维持着的阵型,终于在一种惊怒交加的情绪之中,发动了这几日以来,第一次如狼似虎的反击!
“轰隆!”
“杀啊!”
“鬼王族听吾号令,集力先袭其左翼!”
“砰!”
……
战势顿时天幕下陡然炸开的雷电,瞬间点燃了广阔而贫瘠的极域恶土,烧亮了阴霾而压抑的极域天穹!
水火并举,正邪相较!
十九洲精锐修士,有条不紊,冲锋陷阵;极域五六万鬼兵,如狂潮浪卷,淹没而去!
每一次攻击,都不是单独的一道。
是成千上万道!
没有人孤军奋战,没有人能以一当万!当个人实力极其强悍的修士们聚拢到一起,叠加的实力何止十倍百倍!
天在摇,地在颤!
这,才是双方惊人的实力!
这,才是他们终于展露的獠牙!
鲜血在阵中抛洒,惨叫在阵中蔓延!
十九洲那一头暂且不论,极域这五六万鬼兵却已在交锋刚过一刻之后,便感受到了那种恐怖的压力!
纵使十九洲仅有近万修士,在他们全力反扑之下,竟也未现颓势!
喊杀声震天!
整片荒原之上,天时草凄厉地抖动,又被无数踏来的脚步折断……
今日鬼门关,无异于昔日鬼门关!
十一个甲子过去,阴阳之间的争斗终于彻彻底底撕开了最后一层温和的伪装,同时向着双方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泰山王登高远望,目光闪烁,只遥遥一道命令传向了阵中。立时便有精锐鬼兵,在乱军阵中集结出一个大圆来!
“结阵,对敌!”
嘶哑的喊声冲破云霄,带着一种浴血的疯狂!
风正急!
战正猛!
意正烈!
然而就在这种打得激昂忘我、浑然抛开了所有生死之念的火热时刻,久已未曾听闻却深刻在众人记忆中的声音,已犹如噩梦一般,在大军阵后、在鬼门关后那空寂的旷野上响起!
“崖山来也!”
“崖山来!!!”
“崖山,来也——”
没有了前面三次那夸张得让人悚然的撕心裂肺,也没有了那种颤动人心的惨怛凄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为之一炸、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的恢弘浩荡!
仿佛有千千万万人齐声呼喝!
仿佛在巍峨的群山里,奔腾的河川间!
仿佛是吟诵,仿佛是喟叹!
重重浓烈的迷雾,再一次以一种奇诡至极的速度,蔓延到鬼门关后这一偏荒野之上!
极域鬼兵们简直都要气疯了!
他们早防备着那暗中的敌人还要来这一手,当即便有半成的兵力从后方压阵的鬼兵之中分出,反应极其迅速地合出悍然的一击!
“轰!”
五千道黑气聚成一道,由腾蛇而蛟龙,势不可挡地向那遮天蔽日的迷雾中去!
迷雾中便传来清朗的一声笑!
继而,剑吟如山呼,剑响如海啸!
竟只薄薄的一线红光,携裹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戮之气,自厚重迷雾之中闯出!
不由分说,一剑斩落!
剑落!
龙首亦落!
剑气森然未散,透入阵中,顷刻间轰碎近百鬼兵,带走了他们脆弱得如纸糊一般的性命!
泰山王人在半空之中,在感受到这透雾而出一剑的威势之时,心底便生出了无穷尽的凛然!
来了!
故布疑阵足足三回,终于是来了!
在这几日间他已为今时今日之情形做好了甚为周全的准备,就算再来上千偷袭之精锐修士,他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此刻便抬首凝目,向那迷雾之中看去——
然而,这一片迷雾之中,并没有出来他最担心、最忌惮的千军万马……
从这一片迷雾中现身的,只有一人!
一名女修!
一名手持黑剑、剑脊上却延伸着一道古怪血线的女修!
同时,也是一名……
泰山王竟然“认识”的女修!
没有千军万马,只有单枪匹马!
见愁持剑站在那厚重的迷雾之前,一身月白衣袍飘荡,只这一时傲然未必、傲骨却显的姿态,便已唤醒了沉睡在极域诸多鬼修记忆里长达八十年的那一场噩梦!
后方所有鬼兵都看着她!
她却只大方地一笑,将杀气凛冽的一线天往肩上一扛,洒然道一声好:“可有好一阵日子不见了!”
“轰”地一声,在心里,在脑海!
但凡看过八十年前那一场十八层地狱鼎争的鬼修,哪个能不记得这姿态,能不记得这一张令人刻骨铭心的脸!
当下便有人“操”地一声骂出来!
后方阵中所有鬼兵全都炸了,一时人声鼎沸!
“见愁!”
“是鬼见愁啊!!!”
“操了她大爷的竟然还敢回来?!”
“当年鼎争的那个?”
“瘟神, 是她啊!”
“操!”
……
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见愁的出现简直像是一点火星溅进了热辣的油锅, 只刹那间便激起了无数的声音, 让所有认识她的鬼兵回忆起了当年观看鼎争时那种完完全全被支配的恐惧!
议论声,叫骂声……
顿时不绝于耳, 冲上云霄!
见愁自己都愣住了。
她只记得自己当年参加鼎争,带给极域的影响的确算不上是很好,甚至还在最后暴露了自己崖山门下的身份,堪称嚣张地同高高在上的秦广王硬撼了一掌之后走人, 但怎么着也不该激起这些鬼兵如此大的反应吧?
鬼见愁?
瘟神?!
别说是她了,就是乍见她出现,下意识便要对她出手的泰山王都没想到。
这群鬼兵怎么了?
还能怎么?
当年被坑惨了啊!
恨!
八十年前那一场鼎争,影响了多少鬼修?腰缠万贯,一夜过后,一贫如洗!妄图孤注一掷、最后一搏的穷鬼们,更是把底裤都赔掉了!
谁他娘关心她和秦广王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们关心的都是自己再也回不来的玄玉啊!
极域办鼎争,为的就是一个“赌”字!
八十年前那一场鼎争,突然来这么一个魂魄不全还弱得令人发指的女修,谁能不投以关注?
一关注, 就忍不住要下注。
自见愁安然无恙活过第一层地狱后, 便渐渐有了令人惊艳的表现, 毫无疑问成了那届鼎争的大热门!
多少鬼修为她摇旗呐喊?
多少人倾家荡产变卖法宝地压她获胜?
可结果……
后头那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这个名叫“见愁”的女修!
一路杀过去!
杀到了最后一层!
然后, 被一个禅宗的小破秃驴一口喊出了身份……
呵呵。
十九洲修士!
崖山门下!!!
那一瞬间, 多少赌徒心里拔凉拔凉!
这还不算完!
在身份暴露之后,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 堂而皇之、嚣张无比地冲出了十八层地狱尽头释天造化阵,恢复了活人躯壳,暴涨到元婴境界,再于离去之际同秦广王硬对一掌!
一掌打穿十八层地狱!!!
那他娘打穿的哪里是十八层地狱,分明是七十二城大大小小无数鬼修一夜暴富的美梦!!!
从“财神”变“瘟神”,一掌而已!
直到现在,十八层地狱下头那一掌拍出来的大坑都还没填平,众鬼修心中的创伤又怎能被填平?!
夺人钱财,杀人父母!
如今,竟然又叫他们看见了这一张能被他们记一辈子的脸!
真他娘敢回来!
所有鬼修对她真是又怕又恨又怒,心里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脸上的神情也都变得极为扭曲!
沸腾的议论声从一个人开始,传到两人,八人,一百人,一千人,上万人!
“还他娘敢回来?!”
“老子的玄玉……”
“八十年了,我他姥姥是在做梦吗?”
“到底想干什么?”
“打她!”
……
极致的恐惧,来自于对她身份与实力的双重忌惮;极致的愤怒,起源于当年赌场上被人戏耍和切身利益的惨败!
也不知是谁喊了那么一嗓子“打她”。
旧日无从宣泄的愤怒,终于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压倒了他们的恐惧!
一对一他们怕,但眼下他们人多势众啊!
打这瘟神一顿出口恶气!
一时间有多少算多少,仇有多深,恨又多浓,出手就有多恨!
有多少算多少!
全在这一刻按了出去!
竟是在这瞬间爆出了铺天盖地的攻击!
“轰隆隆!”
饶是见愁已经对这异常的情况有所警觉,可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爆炸如狂雨的攻击时,也觉措手不及!
这帮鬼修怎么了?
简直跟她杀了他们父母一样!
泰山王脑袋里想法转了一圈,终是在听见鬼修们骂“瘟神”“鬼见愁”的时候反应了过来,心内一时无言。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在他这边!
于是趁此机会,毫不犹豫从立身的虚空中疾电般向见愁袭去,魁梧的身躯里藏着一种厚重的气魄,像山岳一样压下!
当年秦广王没杀掉的,由他来了结!
“凭你一个,也敢称‘崖山’?!”
“轰!”
后发先至!
他的攻击几乎与极域鬼兵阵中那陡然爆炸的种种攻击,同时抵达!
见愁整个人,都被淹没。
这一瞬间,十九洲那头都有些傻眼,只因为对面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更不用说是鬼兵阵后那么多的鬼修齐齐骂出声来!
即便没听清到底在骂什么,可这群情激愤的架势众人看得明白啊!
“那不是大师姐吗?”
“是见愁道友?”
“崖山那位?”
“出什么事了?”
……
即便隔得老远,可在见愁出现的那一瞬间,十九洲这一侧的众人已经根据那一身月白的衣袍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能将这浅淡的颜色穿出这般气势的,实在少有!
更不用说她那已然令人望而生畏的修为了。
只是……
这也太敢了吧?!
就这么单枪匹马一个人杀到人极域的大后方?而且那些鬼兵见了她怎么跟见了杀父仇人一样?骂“鬼见愁”他们可以理解,“瘟神”又是从何而起?
“这……”
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再一次目瞪口呆,虽然十分不合时宜,但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自己、也问出了所有人此刻心中最大的疑惑。
“她这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啊?”
十九洲大能修士这侧,没人接话。
唯有几个心思灵活的将目光转向了傅朝生。
但傅朝生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样子,甚至此时此刻他完全没听见章远岱到底在说什么,全部的目光与全副的心神,都落那为攻击淹没的见愁身上。
蜉蝣一族对时间的体感,到底与寻常人有太多的不同。
一日便是一生。
旁人不过是觉得自明日星海后顶多是二十余日不见这一位崖山女修,落在傅朝生这里却有一种许多辈子都没见了的感觉。
他没有言语,只是望着见愁,望着她手中那一柄明显不同于往日的、新得的剑……
一旁的谢不臣却是早已见识过此剑的威力了。
而且,崖山一线天在外最神秘的名声,他到底还是听过的,不由也注视着那已为铺天盖地攻击所掩埋的敌阵后方。
“哗啦啦……”
像是水声,浪潮奔涌。
仅仅片刻后便变得震耳欲聋起来,好似海面上细小的浪涛在风的携裹之下,如滚雪球一般地壮大,最终裹出那海啸般的浪墙,“隆隆”地席卷开来!
鬼兵大阵的后方,竟真有雪似的巨浪冲刷而出!
从那无数攻击的尽头!
从那女修掌执的剑上!
“刷拉!”
犹似巨浪冲过堤岸、漫过沙滩,潮水退时,一切一切的阻碍与一切一切的攻击,都被卷走!
是浪潮般的一剑!
势如大江大河!
三尺剑身,在她挥出的顷刻间已然长至原有的六尺!其长,所以越显得剑身细窄,越显得剑势凶邪!
斜持剑柄,横斜剑身!
在泰山王紧握五指攥出那幻影重重、仿能崩山裂石的一拳,向他轰来的瞬间,她长剑的剑尖已然在虚空中划出最奇诡的一道弧线,犹似一道血红的弯月!
江河般大开大合之势,陡然一变!
像是深沉暗夜里,蛰伏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凶魔,在一声凄厉如嘶吼的剑吟之后,扑咬向人的咽喉!
“一线天……”
横虚真人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的喉咙里,终于念出了这一柄剑的剑名,目光却越过这战场上交织满烽火与喊杀的虚空,胶在那自剑尖而起的血线之上,有一种沉沉的、压抑的复杂。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此剑呢?
自古崖山三柄剑,剑剑享誉天下!
崖山剑,育自山川脉络之灵韵,是为圣剑;
无名剑,源起一怒拔剑之气性,是为真剑;
可一线天……
一命亡,一寸强;一魂消,一线长!浸遍崖山血!因死而生,铸死为剑!生时不愿,死有不甘!
剑为杀戮所生,戾气不散,是为魔剑!
横虚真人终究还是闭上了双眼,长叹一声:“扶道啊……”
扶道山人恍惚未闻。
下一刻,这说不清是喜是忧的叹声余音,便已淹没消无在那响彻整个战场的吟啸之中!
一线天奔袭,诡变多端!
剑指泰山王!
它是崖山群剑之主,万剑之君!变化无穷,是式无尽、意也无尽的“无尽”之剑!
见愁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悟剑之时,千万重剑影在眼前闪烁,千万道剑气在身前交织!
剑随心,心随剑!
当下一腔热血滚沸,不染尘的双目里燃起战意化作剑意,竟然一往无前向泰山王撞去!
“初得利剑,今欲以阎君相试,指教了!”
试剑?
这女修竟然如此大言不惭说要拿他来试剑?
泰山王原还很忌惮她如今的修为,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比, 不过是短短八十年过去, 见愁的修为如何能攀升至这般的境界,进步未免也太恐怖、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然在她此言一出的瞬间,真真是万道怒火涌上心头!
好歹也是极域八方阎殿的阎君,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 他就已经名传两界!
非如此, 不能封阎君。
眼下这女修本事未必大,口气却是一点也不小!
真当眼下还是当年第十八层地狱鼎争吗?当时是为了能让她这个“噱头”在鼎争之中存活更久,所以答应了她的要求, 给了那许多件厉害的法器, 才有她在鼎争这一路上的惊艳出手。
如今她只有自己!
虽则其修为已经达到了返虚初期, 但与他这个返虚境界后期且已将大圆满的阎君相比, 到底还差着数儿!
十一甲子前战遍十九洲修士,泰山王都都不曾有过畏惧,如今看境界不如自己的见愁以卵击石, 要与自己硬碰,又怎会惧怕?
在这刹那间,他只狠狠冷笑了一声——
用行动, 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原本就紧攥着的拳头,在凛然不避向见愁那奇长的利剑袭去瞬间, 竟猛地膨胀了一圈!
他魁梧的身躯上, 肌肉坟起!
粗壮的手臂, 则青筋暴起!
一种元始而雄浑的力量感, 一种粗犷而猛烈的刚毅感!
人自半空坠落,就好像一座小山砸落下来!
两位大能之间的交战,动作是何等迅速?更不用说其中一方,乃是含着几分燃烧的怒意!
“砰!”
二者相撞时的声音,竟恐怖极了!
拳头上包裹着罡风聚成的风暴,剑尖上凝聚着血月的华彩,一时竟好似妖月出于鬼山之巅,一者狰狞凶悍,一者邪异诡谲!
剑势凌厉!
可泰山王这集聚了整整七成力量的一拳,又岂是寻常?
轰出之时,便连周遭的虚空都有了波纹!
一线天剑长,剑利,为这一圈近乎于扭曲空间的力量所撞,剑身微微弯曲了一线!
就这么一线,已让泰山王一拳擦着她长剑而过,向她本人袭来!
“体修?”
这可真是太熟悉的感觉了!
极域修士以魂入道,先修魂,后修身,到了“金身”境界后便能根据种种法身的功法,修炼出属于自己的“法身”来。这种后天修炼出的法身,让他们的躯壳比寻常修士的躯壳更奇形怪状,也因为后天修炼而成之功,往往较极域修士更为强健!
可强健到这地步的,见愁还未见过!
如今被泰山王这悍然一拳撞到眼前,她才终于意识到,眼前那这一位阎君,走的绝不是寻常路!
他的法身强悍程度,甚为可怕!
只可惜……
不该遇上见愁!
这一个瞬间,她虽然执剑,但心电急转间已然起了一试之心,竟然避都不避,硬拿自己脑袋凑了上去!
吓!
别说是下面的鬼兵了,就是远方观战的十九洲修士都吓得目瞪口呆,在目睹这一幕时,仿佛已经能看到她整颗脑袋在此拳之下如西瓜一样爆开了!
然而……
事实证明,崖山大师姐敢赌,就有赌赢的底气!
眉心里只一道金芒闪过!
刹那间龙鳞道印已然覆满额头!
既没有出现什么爆头的血腥场面,更没有被人一拳从空中打落,见愁这头,已经不是人头,得是铁头!
“砰!”
拳头与额头相撞!
泰山王简直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坚硬的陨铁上!
硬!
太硬了!
只一瞬间他已然意识到了不妙,回想起昔日十八层地狱鼎争这女修表现出来的那种悍然战斗的风,目中已多了几分惊色。
但这时要再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见愁对这个结果根本没产生半点惊讶,攻击跟随的速度与应变的速度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只在狠狠撞开泰山王这本势在必得一拳之后,放开了右手握剑的五指!
“铮——”
一线天长吟一声,虽离了他手掌,可去势却未停止!吟啸间竟继续往前冲去!
见愁食指无名指一并,已是指了个剑诀!
“看剑!”
“什么?”
一击落空的诧异和对见愁这炼体程度的骇然,拖慢了泰山王的反应速度,让他在眼角余光瞥见对方松手放剑的刹那,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见愁这一声带着点戏谑的“看剑”!
“刷!”
剑诀起时,飞出的长剑已然调转!
泰山王看不见,但场中所有能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在这一瞬间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那剑竟然在半空中转了个弯!
而且不是硬转!
是在见愁剑诀打出的瞬间,化作了一柄软剑,好似一只灵蛇,在半空中调转蛇头,那剑尖血红的一线,犹如阴寒的蛇信!
“嗖!”
速度快极了!
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它的轨迹!
在泰山王脑袋里生出要避开的念头时,它已然从一个谁也没料到的方向穿透了泰山王法身躯壳,在他腰腹间留下一枚直径三指的窟窿!
直到剑离了他身,痛觉才抵达他的脑海!
只是泰山王竟也是硬汉一条,承受着这般骤然袭来的痛苦竟也未与当初的楚江王一般惨叫,只忍痛闷哼了一声。
他的境况,自也比当初的楚江王好上很多。
毕竟彼时的楚江王毫无防备,而如今的他与见愁正面对战,心里早已拉起了十成十的警惕!
见愁战斗风之刚烈冷酷,全与走力量碾压路线的其余修士没有两样,甚至犹有过之;可心思细巧诡变奇出处,又颇有几分灵性的刁钻;更不用说她用的这一柄剑,变化之无穷,威力之强大,实在远超了泰山王的意料!
在身体被穿出第一个窟窿的时候,他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轻敌。
但根本还来不及多想,便被这一柄剑包围了!
是的——
被一柄剑,包围!
在见愁剑诀的操控下,它仿佛能知悉对手的一切动向与可能一般,凭借着寻常人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在这虚空里、在他的周遭腾挪追击,以一刹那攻击他三十余次的频率将他围困!
“嗖!”
“砰砰砰!”
每一次袭来,都能带起他发自神魂深处的战栗!
每一刹那他能挡住九成的攻击,但剩下的挡不住的那三剑往往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剧痛的伤痕!
泰山王深知自己若不能破局,迟早要被见愁这么一剑一剑地耗死,在身上接连留下十数个窟窿之后,终是将心一狠!
“轰!”
宽大的手掌张开,向胸前压合!
像是两块厚重的山壁,在这一刻合拢!
他周身的气势顿时一变,身形竟然蹭蹭地暴涨,肤色也立时转成深黑,浓眉怒目,睁眼便好似有万千金光坠落!
法身,净德魔尊!
那粗长的手臂,瞬间有无尽地力阴华包裹!
泰山王终于不躲不避,竟也如先前的见愁一般,迎着那一线天来的方向,伸出巨灵之掌!
“当!”
他彻底激发出自己的法身之后,身形何其庞大?简直像是伫立在虚空中的一尊魔神!
一线天纵有六尺,也逃不出他手掌!
只在剑来这瞬间,已将此剑抓握在掌中,激起一阵尖锐的剑鸣!
见愁但觉在对方擒住她剑时,她整个脑海都跟着重重地一晃,泰山王这悍然威武的一掌,已然从剑上,传递到了她的神魂!
只是这并未使她沮丧半分!
相反,不过激起了她就已没有燃烧的好斗之心!
要的便是这般的激烈刚猛!
要的便是这般的势均力敌!
要的便是这般的全力以赴!
不如此,怎能试出此剑真威?!
拿它斩楚江王,都是辱没了此剑!好剑当遇明主,更得有个绝佳的对手!名剑剑下,不死无名之辈!
眼见泰山王施展出诸般手段,她不怒反笑,竟是喝了一声“好极”,剑诀再起!
若说先前剑如江河,剑似血月,又如灵蛇……
那么此刻,它便是化作了最轻盈的风!
剑尖上延伸开来的那一线血色,陡然一淡,都好似消无在了长风里一样,让泰山王觉得手中轻轻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握住。
那虚无的风,从他指缝中漏出。
于是有形之剑,便吹成了无形之风,轻而易举又出乎意料地脱出了他的掌控!
泰山王不由有些惊异地“咦”了一声,下一刻,此剑真正的威力,才真真正正地显露在他的眼前、显露在此刻无数人的眼前!
——无尽!
聚无尽剑魄!
聚无尽神魂!
聚无尽的剑招、剑气与剑意……
于是便拥有无尽的变化!
下方的鬼兵们固然是恨极了见愁,想即便是讨不回当年损失的玄玉,也要将这从十九洲来专程坑他们的女修暴打一顿。
然而现实无比残酷!
凭他们并不整齐的攻击与散乱的出手,根本无法对见愁造成太大的影响!
一时只见这交战的二人在天地间纵横,时而在战阵之中,时而在战阵之外,时而在天上,时而在地上!
攻击便也随着人走。
只是这结果无疑很捣乱,大多数时候打不中见愁也就罢了,还往往打中自家老大,吓得众鬼兵发抖。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还他娘不断地来!
就是泰山王开着法身也受不了这群傻子,在与见愁频繁对攻、丝毫不让之余,恨声叱骂:“不会打就滚!稳住前线去,后头不必你等搅和!”
有阎君的命令,众鬼兵即便心有不甘,也只好忍了。
泰山王哪里会看不清楚局势?
见愁单枪匹马出现在阵后,到底是什么目的,他虽然还不清楚,但后方阵中若出了乱子,最前线的战局必然受到影响。
他决不能让见愁得逞!
叱骂这群没头脑的鬼兵,一半是因为他们真的跟不上,一半却是想将对手的阴谋扼杀在还未得逞之时!
见愁一听就笑了起来,但还真半点不介意。
不能牵制住更多的人,她当然会有遗憾,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用频繁躲避来自下方的杂乱攻击,也给她腾出了大展手脚的空间!
伸手一张,一线天已飞至她手!
再出手,便是一剑一变,一剑一化!
千形万象,皆在剑中!
势若奔雷骤雨,偶如晴岚大雪,起若日出东山,落入天瀑截断!一柄剑里,战出众生之相、众象之生!
是人在生时,无尽的精彩,无限的可能!
她腾跃,她奔袭!
她驰骋,她纵横!
她的身影在激烈的交战中,腾挪过这天地间浩浩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让她铁骨铮铮的姿态刻进每一个人眼底!
戾气在抛洒!
鲜血在飞溅!
一剑一剑,穷尽一线天所拥有的、穷尽她在剑宫之中所领悟的所有变化!
像是君王。
像是将军。
像是战神!
恣意汪洋地挥洒着她所拥有的一切与战斗和剑法有关的才华,看得好战者热血滚沸,看得好剑者酣畅淋漓!
强大如泰山王又如何?
在这无穷的变化之下,竟也有一种所学之术不能及的捉襟见肘之感,就像是一杯水对着整片浩瀚的沧海!
如何能比,如何能战?!
只这片刻间,他心底已萌生出了退意!
然而正当要退时,剑意已迎面催逼而来!
“轰!”
先前奇诡凶邪的剑意,竟一变而为中正平和,仿若浩浩的河山倒压来,又如史家的奇笔,在画卷上留下最辉煌的注脚!
见愁那一张凛然的面容,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紧接着听得天边“嗖嗖”地三声利响,虚空里竟射来疾电般的三箭!
一箭落在他左脚之跟!
一箭射向他右臂之下!
一箭擦着他脖颈而过!
箭箭凶险,箭尖上甚至带起一串具有毁灭气息的黑色电光,让人毛骨悚然!
每一箭都精准到了极点!
恰恰好封住了他所有想要撤退的后路与空隙!
泰山王简直不敢相信在如此激烈的争斗之中竟还有旁人能插到此际中来,射出这样恐怖而三箭!
不仅本事绝佳,用心也极为歹毒!
那箭既是擦着泰山王脖颈过去,自然也是擦着见愁的耳廓过去,让她在震骇之余,不由转首向那箭的来处看了一眼!
远处十九洲修士兵阵后方——
是谢不臣青衫一袭,卓立万军之中,弯弓如满月!是连射三箭,横穿战场,封锁住了泰山王的去路!
好箭!
见愁竟难得觉得此人顺眼了几分,知道此人是看穿了自己要拿泰山王一试一线天的意图,所以三箭逼得对方脱不开、逃不走,只能正面同她交战!
虽是放冷箭,却算深得她心了!
“哈哈哈……”
这一瞬间她已然快意地笑出声来,回剑时已硬生生一剑如长河落日般向泰山王劈斩而下!
磅礴的图景,随剑而斩!
泰山王没在那箭下吃亏,却已是后退无路,不得不挥起掌来,于片刻间铸出一面深黑色的千瓣莲金刚厚遁,硬接了她这一剑!
“轰隆!”
剑落遁碎!
黑色的莲瓣四散飘飞,散射砸落到周遭荒野之中,打出大大小小无数的浅坑!
像是下了一场陨星的坠雨!
泰山王疲于缠斗,盾碎时整条右臂便爆出了无数的裂痕,犹如黑色土地因干涸而开裂,层层黑气的精纯魂力从伤口之中溢出!
他险些一头栽倒进阵中!
还好见机得快,险险在半道之上稳住已然受伤的身形,心里面是满腔的暴怒!
近有见愁招招夺命催逼!
远有那不知是何身份的十九洲修士弯弓持箭制衡!
这分明是要逼迫着他,像那笼子里关着的野兽一样,在此争斗,成为眼前这女修试剑的石头,成为所有人眼中表演的畜生!
泰山王本以为见愁必定要趁胜追击,这一时已生出几分凶狠的破釜沉舟之心,要与她战个痛快。
谁料想,这一剑过后,对方竟然停下了!
泰山王顿时一愣。
见愁便笑起来,看向他的身后,竟抬了那奇长的一线天,向他身后一指:“泰山王殿下,你看后面——”
看后面?
在眼见着她抬起剑来的时候,泰山王便想要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但听得她叫自己去看,又硬生生忍住了,只觉眼前这女修机诡善变,难测无方,绝不轻易听信她言语。
见愁便大笑起来,道:“你往后看!”
在她笑声落时,天地间忽远远传来一阵激昂的喊杀声!
就从鬼门关的后方!
从鬼门关到枉死城中间那一片荒原上传来!
这一个刹那,泰山王脑海里终于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什么,想起了先前三战那不断骚扰着他们的“崖山来了”,以及敌方那始终没能被他猜透的目的!
不祥的预感,瞬间袭来!
泰山王简直毛骨悚然!
他回首一看,但见那一片荒原的尽头,竟凭空出现了近千精锐修士,浩浩荡荡,气势雄浑,竟往西南十五里外某个地方去了!!!
望台!
那分明是本该秘而不宣、绝不可能为十九洲所知道的鬼门关望台的方位!
“望台!速速回护望台!”
中计的感觉,来得是如此生猛而迅疾!
只有泰山王知道此刻的望台之内,兵力有多空虚!
原来她根本不是要麻痹他们,也不是要他们对来自身后的袭击不警惕或者太警惕!
她是要他们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念头——
那就是她一定会在大军阵后做出点什么来!
可真正的目的,却隐藏在这重重的伪装之后!从头到尾,她要拔下的只是至关重要的望台而已!
前面的一切,都不过是疑兵之计!
泰山王此刻面容已然扭曲,大变当前,哪里还想同见愁再纠缠下去?
身形一动,便想要往那望台处赶!
但又哪里能成功?!
“哈哈哈,当坏人,真好!”
见愁身为这背后布局之人,此刻眼见泰山王面上这诸般的情绪变化,壮怀激烈,不由仰天而笑。
笑声落时,剑气也落!
一剑化作长虹一道,向急于从此战中脱身去增援望台的泰山王落下!
“才打到兴头,何必急着走?来,战!!!”
战你大爷!
无耻!
无耻之尤!!!
泰山王差点气得晕过去, 这摆明了是趁人之危, 而且这“危”还是她故意设计给自己跳的坑!
前前后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
先前三次佯攻骚扰,让泰山王无法不去怀疑背后的敌人要做点什么, 而且就会在阵后这个位置。所以在那几日折损过一小部分兵力之后,还要保证鬼门关驻地充足的兵力,便必须从极域七十二城补兵。
可从七十二城补兵,哪里有就近的望台方便?
望台抽取地力阴华的阵法, 乃是旧日秦广王座下那个难得精研阵法的判官所制,汇聚地力阴华本身的庞大力量, 在阵法之中形成风暴, 便是他这样返虚顶峰的修为也不敢轻易一试。
也就是说,望台本身很安全。
所以他在决定暗中从望台抽掉兵力补充进鬼门关驻地这鬼兵阵中的时候, 并没有想过, 对方真正的目的恰恰就是在望台!
声东击西!
完完全全的声东击西之计!
然而泰山王回想起来,竟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法避免中计:若不补充兵力, 重点防范阵后,则对方随机迎面, 舍望台而直接偷袭他们后方;若如现在一般补充兵力, 致使望台空虚, 则是正中对方下怀!
何等缜密歹毒的心思!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下达了让后方阵中的鬼兵向望台赶去增援的命令, 然而仅仅话刚出口, 他就意识到了更大、更可怕的陷阱!
不!
不对!
脑海中无尽的念头都在这一瞬间奔袭而过!
在被见愁那长河落日般的一剑劈过来的刹那, 泰山王已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何在。
一声长啸, 顿时划破长空!
“回来——”
照旧是一道发向鬼兵们的命令!但已经来不及了……
修界的战争,到底与凡人的战争不同。
凡人越过十数里的距离要花费很久的时间,但鬼修们根本不用。在泰山王这话出口的瞬间,得令增援往大阵后方一万鬼兵几乎已经到了望台驻地正对着的那一面荒原之上!
哪里还退得回来?
原本与十九洲势均力敌的鬼兵阵中,忽然缺了这么一万人,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样庞大的兵力变化,又怎么可能逃出谢不臣的眼睛?
他执着弓,唇边挂了一丝笑,只在高处直接一挥手!
“轰隆隆!”
十九洲一方的攻击,毫无预兆地猛烈起来!
先前原本骇人的架势,在这一波攻击之下,简直能称得上是温和了!
力量间的对比已然改变,极域鬼兵如何能撑得住对方这般狂猛的攻势?
无数的攻击,顿时坠落阵中!
一名又一名鬼兵惨叫着倒地,面目模糊,化作一团黑烟,被吸附进荒原的深处……
泰山王看了个睚眦欲裂!
想要立刻赶赴望台,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然而又偏偏被见愁凶狠刚劲的攻击频频阻断,左支右绌,无法脱身!
只这么片刻,僵持的战局已向十九洲一方倾斜!
整片鬼门关荒凉的旷野上,都是或洪亮或嘶哑的喊杀声,都是铺天盖地的攻击,都是交战的人形鬼影……
此刻的地底,却显得极为安静。
人行走在那迷宫一般的甬道里,能清晰地听见头顶的地面上传来的浩荡交战声。
曲正风的神情平静到了极点。
在踏进往望台阵法去的那一条甬道的瞬间,属于萧谋的那一张缠着恹恹病气的脸,便无声无息地变回了他棱角分明模样,一身纯白的衣袍如被墨水浸过一般,由上而下,顷刻间染成玄黑,暗金色的绣纹爬了满袍,随他平稳的脚步在冲涌的地力阴华之中摆动……
外面巡逻的鬼兵看见了他的身影。
只这瞬间已经在甬道口厉声高喝:“谁?!”
可曲正风浑然没听到一般,继续向甬道的尽头走去,没片刻,已经站到了那腾跃着地力阴华风暴的深渊之畔!
地上那精妙晦涩的阵法,依旧与他们当初看到的无异。
曲正风随意地将先前得自张汤手中的下弦令玦,轻轻往右侧的弯月形凹槽里一放。
“咔哒。”
轻轻的一声响。
这一刹那,忽然有迥异于外面无尽地力阴华风暴的纯白光芒,爆炸开来!
一线顺着凹槽内的细孔,流淌向底部的深渊;
更多的则好似狂涌的潮水,将整条甬道填满!
在这一线白光抵达深渊底部的瞬间,整座深渊已轰然一震,摇动着这一座围绕着望台而建的地底迷宫,让整片地面都跟着猛了起来!
初时簌簌,继而猛烈!
这样大的动静,几乎传递到了整个战场之上,不管是离得近的极域鬼兵,还是离得远的十九洲修士,莫不骇然侧目!
泰山王在万般的绝望与惊惧之中回首一望,但听得耳旁悠长震荡犹如雷鸣般的一声吟响,继而彷如洪水开闸,万兽嘶吼!
十五里外的地面,这一刹竟脆弱得像是纸糊!
“轰隆”地一声,便被冲破!
一道彷如十头黑龙环抱而成的地力阴华飓风,从地底,从深渊,从荒原的旷野上,一拥而出!
成为这天地间最骇人的异象!
而一道玄黑的身影,便傲然地立在这飓风之巅,仿佛俯视着众生的魔神!
曲正风!
是十一甲子前那个骁勇凶狠的崖山修士!
泰山王又怎会不记得他?
果然是串通好的!
果然是算计过的!
这地底忽然爆炸腾出的地力阴华,到底意味着什么,没人比泰山王更清楚!
这一道黑色的飓风,从地底冲向天上!撞入那苍穹之中,将天与地连接到了一起!
谁能认不出那一道身影呢?
十九洲这一侧顿时一片欢腾,唯有横虚真人陷在沉默中不语。
这一战之中的诡变太多,几乎完全不在十九洲这一侧的掌控之中。
而看得懂对面情况的,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人。
早在当初望台大殿之中,谢不臣便亲眼目的了张汤将下弦令玦交给见愁,所以在发觉前三次极域鬼兵所受到的阵后袭扰时,他清楚地判断出了见愁的目的,也完全能预料今日会有的所有变化。
只是曲正风没参战,而是亲自去关闭望台,到底有些出乎人意料了。
此念方落时,战阵之中,变化再起!
鬼门关前,是见愁与泰山王缠斗不休的身影!
鬼门关后,是那一道陡然炸出地面的地力阴华飓风和凌立于飓风之巅的曲正风!
而此刻,竟有另外两道身影,在这刹那间从枉死城中冲出,分别从左右两侧袭来!
向着曲正风!
亦向着正被他关闭的望台!
庞大的威压,瞬间覆压而来!
一者身形纤细飘逸,看着竟是一面貌柔弱、身披纱衣的女子;一者十一二岁小少年模样,肩膀上还趴着一只柔软的小猫,是满面的肃然与怒意!
第七殿,都市王!
第四殿,仵官王!
谁也不知他们缘何忽然现身于此处,却都能在这一刻看清他们目标之所向!
一者轻盈缥缈,一者势若奔雷!
可速度都是一样的迅疾,来势都是一般的汹汹!
所有人都在此刻瞪大了眼睛。
就连正与泰山王激战之中的见愁,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就在都市王与仵官王眼见着便要杀至曲正风身边时,整片天幕,忽然就暗了下来!
极域本无日月!
昼夜的交替,也不过依赖于外面天光奇妙的明暗变化。
眼下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简直像是将所有人都送入了夜晚一般!
那是一种浩瀚而沧桑的气息!
来自遥远的蛮荒尽头……
所有人骇然地抬起头来,疾驰之中的仵官王与都市王江伥也在这刹那间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变化,抬首而望!
哪里是什么天黑了?
分明是这阴云涌动的天幕忽然为某一只巨大的存在遮盖,祂的阴影投落下来,遮挡了所有人全部的视线!
然后狂风卷起残云!
在都市王与仵官王还未从这突然降临的恐怖威压与巨大的震骇中反应过来时,一只巨大的尾鳍已自云层之上摆下!
大!
实在是太大了!
寻常体型之人,在这一只巨大的鱼鳍前面,简直像是山岳前一只小小的蝼蚁,怒海中一叶脆弱的孤舟!
根本不待它到身前,光是那卷起的狂风已如巨浪一般拍来!
“轰!”
都市王与仵官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就被拍飞了回去!
来有多快,去便有多快!
风驰电掣!让人望尘莫及!
“砰砰”两声,几乎同时响起,是两位阎君同时狠狠地砸进荒原地面的巨响!
卷起的狂风吹散了天际的阴云,直到这时,所有人才看清了天际这庞大阴影的真身!
竟是一条大极了的鱼。
尾鳍收回的瞬间,便有倏尔一变,成了两翼遮天的巨鸟!
其广数千里,像是漂浮在天际的陆地!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是天空的君王,沧海的主宰!
傅朝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从原处消失,落在那宽广的鹏背上,凝成小小的一点苍绿……
沧桑孤僻,意态妖邪!
纵是这战场上三位阎君、数万鬼兵,加在一起,也不堪与他这一刻的气势,匹敌半分!
傻眼了。
从极域到十九洲,谁能想到, 突然之间冒出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几乎所有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
是大小的对比!
也是力量的对比!
极域这边是完全不知有傅朝生这么个人, 只当是十九洲一方终于祭出了他们的杀手锏;可天知道十九洲这边其实比他们还要蒙, 虽然知道有傅朝生,也知道他身份特殊,本是妖邪, 还同通灵阁阁主陆松闹出过一桩龃龉。
可他们从未见过鲲鹏啊!
那样遮天蔽日的姿态, 谁能不为之骇然?
大多数人都睁大了眼睛, 心里头有种做梦一样的迷幻之感;
少数几个大能还能保持镇定,但暗地里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当年曾在西海大梦礁之畔亲眼目睹过类似场面的昆吾横虚真人第三真传弟子吴端, 却是一下回想起了当年的场面。
驾鲲而去……
原来不仅当年的绿袍少年在, 连当年那一只浮岛一般巨大却只露出水面一分的鲲也在。
想起当时见愁似乎平平无奇的反应, 再对比这蜉蝣近段时间以来明显表现出的对见愁的信任和亲近, 他难免生出一种奇妙而玩味的疑惑——
这一人一妖,到底是何时认识的?
站在吴端前方的便是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扶道山人无甚变化, 只是莫名笑了一声, 横虚真人却是微微皱了眉头,隐隐莫测的眼底, 被天际那巨大的鲲鹏的影子,投下了几分阴霾。
所有战场上的修士, 这一刻, 是各有各的想法。
而引发这一切轰动的傅朝生, 却还未意识到自己所造成的影响, 或者说,即便意识到了也不会在意。
他看了一眼凌立于风暴之巅的曲正风。
曲正风那一身玄黑的衣袍猎猎而动,其姿态给人的感觉,竟与傅朝生别无二致。
不过是关闭一座望台罢了,并不耗费他半分力气。
然而在傅朝生与这一只鲲鹏现身的瞬间,他便没打算出手了,只是站在这苍穹的高处,向下俯视。俯视着这极域数万鬼兵大阵,俯视着下方变幻无定的战局,也俯视着十九洲那一方还未出手的几位大能,目中浮出隐约的嘲讽。
沧海桑田,岁月流变!
世间还有几个人能记得鲲鹏的风采呢?
祂的威严与力量,已经随着流逝的岁月,渐渐被时光的长河隐没,成为人族记载在那薄薄纸页上,几句微不足道的传说罢了!
鲲鹏没有言语,但傅朝生却能够清楚地体会。
因为他的内心,他的血脉,好似也有这样满心的不甘、满腔的不愿,在嘶吼,在沸腾!
他的目光从曲正风的身上收回,这一刻竟懒得搭理这原本被自己搭救了,应该上来帮忙的星海剑皇,只是看向了正前方!
极域八殿阎君,岂能是庸才?
方才鲲巨大的尾巴也不过仅仅是凭借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二人扫开,砸落在极域那一片荒原之上,留点轻伤罢了。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谁的反应能不快呢?
仵官王与都市王皆是奉了秦广王之命前来,已经知道前线战场必然要出现变故,只是无论如何也差了一步,终究没能赶上!
他们来时,望台已然被关闭!
极域与十九洲两方修士,修炼所依赖的力量不同,望台一旦关闭,则地力阴华稀薄,必将为十九洲的天地灵气所覆盖,此战哪里还有半分的胜算?
所以仅仅是在为鲲一尾扫中击退的瞬间,二人心底便都生出同样的凛然来。
在触底的那一刻,便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不能退!
一定要迅速抢占望台,重新开启望台,此战才有获胜的机会!
于是两人几乎是用了最快的时间,便反应了过来,竟从那被砸出的深坑之中弹起,再次袭向望台的方向?
可哪里有那么容易?
傅朝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前方,正正好堵在他们的前方!
“砰!”
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几乎是在重新打了个照面的瞬间,便动起手来,开始斗法!
又一场大能与大能之间的战斗,轰然展开!
整片战场之上的情势,一时变得极为混乱。
望台已为曲正风关闭,先前抽取出来的大量地力阴华在地表形成风暴,向周遭肆虐,整片鬼门关战场之内的地力阴华都开始变得稀薄起来。
傅朝生带鲲鹏与仵官王、都市王战了个酣畅淋漓;
先前因受了泰山王之命想要赶去望台救场的近万鬼兵,小半被卷入了风暴之中,剩下的大半则遭到了原在望台附近的崖山、星海两派修士的攻击;
一只灰色的貂儿自人群中跃出,身形迅速地变大,一口张开,便能吞吃掉数十鬼兵,一时惨叫与哀嚎连连,震颤云霄。
十九洲一方当然不至于错失这大好的良机,大举压近!
这分明就是分而化之的手段!
泰山王一早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在命案一支鬼兵前往望台增援过后,便迅速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中计,发令让鬼兵退回。
但这时候已经迟了。
见愁既然布置下了这样的计策,便是随时将泰山王放在两难的抉择之中,越难,越犹豫,便越容易出错!
正面战场,十九洲与极域本势均力敌。
然而一旦利用这一点,佯攻望台,假“围魏救赵”之计迫使对方,将大军阵中的一部分力量分出来,那便算是削弱了极域一方的力量,凭十九洲一方谢不臣审时度势之能与诸位大能坐镇之稳,岂有不胜之理?
“轰!”
又是一道银白的剑光自天际滑落,在经历先前那繁复的一重又一重变化之后,这一剑竟褪去了先前那狰狞而杀戮之气,显出几分与战场不入的淡泊来。
但威力,是一样的惊人!
泰山王从头到尾就没能摆脱过见愁的攻击,又惊讶于仵官王与都市王忽然的出现,直觉意识到这两位阎君的出现一定代表着什么大的变故,更因为那忽然覆盖在头顶的鲲鹏阴影,难免分了心思。
他与见愁本不分高下。
修为是他高见愁两个小境界,但她本身对战斗的领悟已经能填补一部分的差距,更有手中这一柄诡变无端、戾气杀戮的剑,为她增加了几分兵器之利,所以竟堪堪打平!
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分心,与找死有什么差别?!
“噗”地一声,浩荡剑气撞在他那如山岳一般魁梧的身躯上,虽被他极强的防御挡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可剩下的一部分依旧恐怖地透进了身体!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块板子敲进泥地一样!
泰山王因唤出法身力量而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被这一剑撞得缩小了几分,恐怖之余难免还给人一种滑稽之感。
自打看到傅朝生出手,又再一次见识到了鲲鹏的本事,见愁的心就完全放了下来。
她当然也有分神,但恢复起来可比泰山王快多了。
这一剑几乎没遇到什么阻拦,轻轻松松就成功了,实在让她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兴叹来,玩味地笑道:“泰山王殿下这块试剑石,好像不很愿意配合啊?”
试剑石?
配合?!
泰山王原本就暴躁的脾气,此刻更加暴躁,竟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了。
好歹也是堂堂的第六殿阎君,是这天地间一位大能了,可眼前这修为明明比他低的女修竟然是句句不将他放在眼底!
即便心底清楚这是激将法,也很难不上当。
更何况他修炼的本就不是什么中正平和之道,要的就是那一股刚猛暴烈之气!
万般怒火自心头窜起,竟似化为了实质!
“呼啦!”
一道又一道明黄艳红的火光,从他胸膛处亮起,俶尔向他眉心凝聚。那黝黑的面部皮肤之上,顿时凝出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同时他口中高喝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洪亮的嗓音,在怒意的衬托下,有一种直敲打到人心底里的力量!
大多数人都没听懂。
包括极域之中许多自己人。
但十大鬼族那边一干鬼将却在瞬间反应了过来——是动手的时候了!
“呜——”
一声凄厉而狰狞的号角吹响!
十名鬼将分别从战阵的不同角落飞起,抵达战阵的中心,顷刻间已落入那蚁潮一般的鬼兵之中,再也难以分辨出他们的方位和身影。
然而就在他们没入的瞬间,数千道暗紫色的光芒已亮了起来!
淡着如旭日初升时东来的紫气,中者如雾霭沉沉天幕里凝结的暮山烟光,浓者则似深渊峭壁最底那腾跃而出的妖魔的目光!
像琉璃!
像紫电!
像巨网!
奇快无比,威势凛凛!
只在泰山王话音落地的刹那,整座由七千三百二十一位鬼兵组成的大阵,就已经显露了形状,七千余紫光奔腾而上,相互交织,在迅速地转过三道奇异的轨迹之后,竟然聚成了一束!
一束近乎纯黑的乌光!
若说先前的种种变故,是没给泰山王留任何反应的时间,那么此刻的变故,便是没留给见愁任何反应的时间!
更没给十九洲其余人反应的时间!
只在见愁意识到这一座阵法透着点熟悉的瞬间,那一束由紫光凝成的乌光,已毫无阻碍地穿越过大半个战场,直接向她轰落!
其威势太重!
其力量太狠!
她本想要在这一刻暂避其锋芒,谁料想凌空立于她正前方的泰山王,竟在这一刻双目圆睁!
“嗡!”
眉心中那一团火光陡然往更中心一缩,缩成了一条金线!伴随着他陡然间怒目圆睁的举动,这一条金线也跟着猛然崩开!
竟然是一只金色的巨目!
那目光也是金色的,犹如实质一般散射开来,将见愁笼罩!
这一个刹那,见愁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僵硬了下来,好像全然变成了石头!
没有血脉的流淌!
没有气息的交换!
也没有了柔软的皮肤与柔韧的筋骨!
整个人竟是硬生生被泰山王这第三只眼里的目光定住,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轰隆隆!”
乌光集成细小的一束!
像是一道细线,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头顶上简直如万千雷鸣撞到了一起,抬目却只见乌光满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在这一刻泯灭!
强大的防御,失却了人的操纵,便变得脆弱无比。
在既不能主动防御,更不能提剑反击的这一个刹那,见愁就像是一块没有生机的石头一样被这从天而降的奇诡攻击打中!
“噗嗤……”
皮肤表面顿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皴裂的血痕,就像是一座被人撞过即将破碎的雕塑!
身周顿时一片血雾腾起!
还不等十九洲这方众人惊呼出声,见愁已被这一击从高处打落,轰然砸到了鬼门关后!
“哈哈哈哈……”
泰山王终是快意地笑了一声,想对方在自己这第三眼神通与古阵力量的双重打击下,就算不死也该重伤!
更何况,此刻望台比见愁更重要!
所以在这一刻,他并没有趁胜追击,也不能趁胜追击,而是直接调转了方向,向望台而去!
同时高声再喝:“望台!”
七千余道紫光再次集结,恐怖的气息,霎时间第二次在这广阔的战场上席卷!
这一次,直打曲正风!
几乎是与先前打见愁一模一样的效果!
不同的只是这一刻泰山王距离曲正风太远,且第三眼的神通用起来极为费力,根本来不及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再故技重施,曲正风又在方才目睹了见愁被击倒时那令人心悸的情状,早起了戒备!
当是时竟陡拔崖山剑出!
呼啦啦剑身迎风就涨,劈出来便天然是一座山岳!
而他本人却反应极快地瞬间闪避!
“噼啪!”
一声巨响!
已成山岳的剑气与这一道黑线似的乌光撞在一起,顿如脆弱的瓷瓶一般爆开无数的裂缝,最终同那乌光一起,同时泯灭!
阵法!
只从高处、远处这么一看,谢不臣便轻易辨认出了极域鬼兵阵中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攻击到底是如何产生。
心底震骇之余,难免有些惊异。
他精于阵法一道,即便是隔得很远,可有怎么可能看不出对方阵法的高妙之处?
竟然不下于他!
且阵法之中偶有几个排布,瞧着竟是数百年前某一种比较常用但现在已经被十九洲淘汰掉的阵式。
不新,但绝对强大!
眉头已顿时皱了起来,谢不臣纵然是心底既不愿意见愁活着,也不愿意曲正风活着,可眼下这局势若不做出应对,必定会为对方抓住机会,逆转战局!
届时再战,怕是迟矣。
所以这一刻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考量,他已直接拔了人皇剑,一道剑光划过战阵,如一点火星经过了荒芜的平原,瞬间将荒原上十九洲战阵最中心那一座大阵点亮!
不同于鬼兵战阵那一座阵法的直接,十九洲这方的战阵,竟是以中心修为较低修士为中心,以两翼阴阳两宗的修士为辅助,灵诀起时,亮起的是一枚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图!
鱼图越升越高,悬在虚空!
近万修士指尖、剑尖、刀尖,尽亮起灵光点点,飞向鱼图!鱼图急速地旋转起来,同样如对方阵法一般,将这无数道攻击凝成一道,却并不砸向对方任何一人,而是直接轰落到对方战阵的中心!
极域鬼兵七千人的力量便能杀得见愁、曲正风这等的大能毫无反抗之力,似十九洲近万精锐凝聚的攻击,落到鬼兵阵中,岂是寻常鬼兵能够抵挡?!
一圈恐怖的涟漪自攻击落地处荡开!
犹如一刀平平斩去……
从里到外,百丈方圆,上千鬼兵,全部被拦腰斩断!
这一刻的情形,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根本没有半声惨叫!
只片刻间,极域鬼兵大阵中间已矮下来一大截!
在楚江王神秘陨落之后,那开启望台的上弦令玦便转入了泰山王之手,他此刻便要趁曲正风为大阵力量所阻的时机,向望台而去,重新开启望台。
谁料想,十九洲的反击实在是太快了!
还未等他接近望台所在的位置,对方那一道涟漪似落地的攻击便已然到来!
几乎是先前见愁猝然被袭情形的重演。
泰山王也未能避开这一击,被这一道涟漪的边缘波及,重重撞到了腰间!
“砰!”
没有被拦腰斩断,但他整个人都被这一道突然出现的涟漪往后弹去!
体内所有魂力运转轨迹顿时一乱!
先前凝聚在魂魄之外的坚硬法身,立刻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甚至让他眉心中间那第三只金色的“法眼”都布满了血丝!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泰山王在半空中,被击退了数里,竟是距离他想要赶赴的望台更远了!
恼怒之意,并着心底骇然,同时涌出!
他想也不想,便要调转方向,欲从侧面绕开对方的攻击范围,再抵达望台。
然而就在他身形方动的同时,一道沙哑染血的声音已从他身后响起——
“泰山王这么急,是想去哪里?”
太嘶哑了。
就像是整个喉咙都被人撕开了一样,说话的声气里漏着风似的,可又沉重极了,浸饱了鲜血一般。
砸出来的巨大土坑,好似深不见底。
湿润的泥土几乎将见愁那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袍染成了污黑,然而在她紧咬着牙关,提着剑,从大坑的边缘一步步走出来时,谁又注意得到这微不足道的脏污呢?
这一身衣袍,分明已然血染!
滴滴答答,一路淌血,在她行过的路途中,留下一条血红与污黑相混杂的痕迹……
触目惊心!
到了她这个境界,谁敢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随便接下同等级甚至更高等级修士的一击?!
七千鬼修同时聚成的力量,已完全超过了见愁!
她在被那一束乌光打中的时候,险些连整具躯壳都崩碎,若她不曾修炼过《人器》又无龙鳞道印护体,只怕此刻早已成了没有肉身的脆弱元婴一枚!
她是新得一线天,又无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试剑,所以才在今日这本不需要自己动手的场合出面,牵制住泰山王,顺便动真地要试试此剑威力。
所以在前面,见愁出手都还保有余地。
她只盼着泰山王厉害一些,再厉害一些,能激发出自己一切有关于战斗的潜能,也激发出一线天一切一切想要杀戮的凶性!
而现在,一切都有了!
多久了?
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打得满身是血、仿佛被人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的痛苦与燃烧了?
谁说,境界越高,越不能越级杀人?
谁说,一人一剑,不能当师百万!
一线天三重境!
无尽!
寂灭!
又生!
先前才到第一重而已!
她抬袖,擦去脸颊边赤色的鲜血,任由先前那一击恐怖的力量撕裂自己的身体表面,留下一道道沟壑纵横的血痕!
在泰山王听见她声音回望的这一刻——
她已挺剑而起!
是一声在旁人听来多少带着几分恐怖的狞笑:“你可知道,‘死’字怎么写?”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百尺!
从地上到天上!
一条直线,顷刻便至!
泰山王只觉得对方犹如横空出世的妖魔,染血的身影由远而近,瞬间已经抵达眼前!
而在她身后,留下了千剑的幻影!
从她奔闪而来的起点,到此刻她剑指而来的终点,一样的面目,一样的姿态,却是一千道各异的幻影,一千种不同持剑的姿态!
是速度太快留下的残影吗?
不,残影该是动作连贯的一道!
是俶尔间化身上千吗?
不,在这十九洲上不该有任何修士拥有这样超越本界容纳极限的力量!
在这惊变的一刹那,泰山王瞳孔剧缩,在见愁身影逼近的瞬间,已觉得死亡的阴影笼罩而来。
可他竟然逃不开!
一线天剑尖那一点红芒仿佛已被见愁满身的鲜血浸染,像是幽暗里的猛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锋锐的剑气,引动了周遭空间的气机!
泰山王陡然生出一种当初向秦广王讨教时的恐怖感觉,被人随随便便一指,便禁锢了周身所有的空间!
像是被锁进了囚笼,像是四面八方有无数座山岳压来!
这一刻,他分明看见,这来自十九洲崖山的女修,一双眼已在逼近他的刹那染上暗红!
竟隐隐有一道黑气从她左眼窜至右眼……
忽然又隐没至她眉心那一线艳红的竖痕里,消失不见!
那是……
泰山王眼底不由得出现了一分难言的震骇,几乎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气息怎会出现在十九洲修士的身上?!
然而下一刻,见愁身后百尺直线上那上千道姿态不一的持剑虚影,已如电一般闪回她身!
每归一道,剑势便险上一分!
说来缓慢,实则刹那!
眨眼间,千道虚影便凝聚成了一道,以一种险峻森冷的姿态,来到泰山王眼前!
只听得“噗嗤”一声响,一线天已直直地、冰冷地穿透了他眉心那已然满布血丝的第三只法眼!
鲜血顿时溅洒开来!
泰山王修的乃是净德魔尊法身,第三只法眼威力巨大,同时也是要害所在,被一剑穿透之时便整个爆开,让他惨嚎了一声!
你可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一瞬间,无尽的剑意透过穿透他眉心的这一剑,席卷了他的心神,竟是浮现出了先前见愁与他交战之时的每一招每一式,一千招,一千式!
是人在时,千千万万念!
是人生世,千千万万想!
然则一剑九天落——
是命去如花落,于是功名利禄都化作粪土,红粉佳人尽成为骷髅!
世间一切死,则我死!
世间一切亡,则我亡!
我死,世间一切死;我亡,世间一切亡!
死,便是通向本心,通向这宇宙最真正的本质!
泰山王无法形容这一剑带给他的恐惧,它没有杀死他,又好像已经抹去了他在这天地间的存在,将他化作了这宇宙星辰里的一粒尘埃,又仿佛成为万里山河的一部分!
于是轻易领悟了她这一剑的奥义——
生前千形万象,死后万事皆空!
所以前剑好似繁花开满山崖,变幻无穷,一千种,一万种;到得此境之时,便倏忽静寂,将一切过于死亡与空无!
一线天!
便是无数崖山修士,生前梦,死后怨!
见愁挺剑而出时,是满怀的燃烧的杀与愤,可待剑入敌身之时,那血染的双目便沾上了几分悠长的悲哀。
与此心,此剑,一道寂无!
低眉收剑,侧身一转,眸色已恢复深黑,她拔剑,带出一串氤氲着魂力的血花。
泰山王踉跄了几步,几乎已失了魂魄。
那透入他眉心、刺破他法眼的一剑,仿佛已夺去了他所有的神智,只有片刻前依旧深刻在他潜意识之中那个强烈的念头,依旧控制着他的行动,让他迈着艰难的脚步,向着另一方奔逃!
逃,逃出去,逃开那一剑!
然而见愁并没有阻拦他,更没有向他看上一眼,只不过将那持在掌中、沾染了鲜血的长剑,斜斜抬起——
一指!
顷刻间,万丈高空内,陡现无尽剑气凝结,如雨落!
“刷拉拉……”
从无垠而阴霾的长空里坠下,敲打在这连天时草都生存艰难的贫瘠恶土之上!
但没有一道落在泰山王身上!
只是落在他的近前,他的脚边,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在这广阔的荒原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浅绿的花。
——剑雨生花!
这一刻,重伤的泰山王终似泰山崩塌一般,背对着他身后的见愁,轰然跪倒在地!
所有的战意,顷刻绝灭!
沐浴在这剑雨之下,他眉心的鲜血滴答滴答淌落在地,汇成小河。
那斜指而出的一线天上,血污亦为剑雨洗去,澄如秋水似的剑身上,一片又一片的铁锈缓缓的覆盖而上……
好似此战后,此剑便可封于旧匣之中;
好似此战后,此剑便可安然沾尘生锈!
可人与人的争斗,何曾有过什么尽头?
此剑,终究为杀戮而生!
纵使剑境三重,由生而死,愿剑雨生花,愿剑锋锈尽,也不过是崖山千修亡魂,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美梦一场罢了!
“魔剑圣心!”
相隔虽远, 时间虽短, 可方才的种种细节, 包括见愁方才一剑穿透泰山王眉心却没有直接趁机将对方杀死,都落入了十九洲这一侧大能修士们的眼中。
玄月仙姬亦知崖山此剑渊源, 此刻竟不由得叹了一声。
这叹声落入其余人耳中,又激起不同的心绪。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也没有说话。
他们这一侧许多大能,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手的打算。大能们的力量甚为可怖, 若他们倾巢而出,对方的实力又还没有经过完全的损耗, 此刻更只在鬼门关外, 还未打入极域七十二城深处,一旦早早将力量折损于此, 只怕再无深入之力,反而中计。
都是活了上千年的老狐狸,谁也不比谁蠢。
所以纵使极域一方一开始只出了一位阎君,到现在出了三位阎君,他们也都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若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见愁称得上是“魔剑圣心”, 那另一头手持中正平和之崖山剑而行大举杀戮事的曲正风,或恐得是“圣剑魔心”了。
他初时旁观,未曾动手。
及至仵官王、都市王两位阎君手段尽出,竟隐隐有将此刻似乎“仅有”返虚修为的傅朝生压制之势时, 才哂笑了一声, 加入战阵!
一人一妖一鲲鹏!
战的是仵官王、都市王二阎君!
也不知是双方互有顾忌,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双方打起来竟都透着几分克制,虽则手段频出、令人眼花缭乱,可总给人一种这完全不是他们应有实力之感。
直到见愁猝起发难!
以那近乎残破的伤重之躯挺起那骇人的一剑,穿透泰山王眉心,用一场萧然的剑雨,笼罩战场——
碧花生满地,雪凉铺遍天!
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交战已然转成了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较量,只是极域根基到底不够深厚,又如何能与为这一战已筹备了十一甲子的十九洲修士相比?
泰山王自查得阵法到训练众人运用,不过有两日时间。
既训练不出足够的人手,也无法穷尽阵法的每一个细节,发挥其原有的威力。
所以极域这一侧的阵法虽然精妙,甚至透出一种几百年前的智者留下的独特智慧,可要与十九洲深厚的积累、谢不臣算无遗漏的调度相比,还差得太远。
初时还能相抗,没多一会儿便已败下阵来。
原本规整的鬼兵阵型顿时散乱开来,再也无法集聚出强大的战力。于是十九洲打前锋的修士们趁机冲上,如同一柄尖刀般楔入了对方阵中,彻底将对手撕成了一盘散沙!
大势已去!
泰山王危矣!
都市王江伥乃是十一甲子战后才位封阎君,本是溺水而亡的一只伥鬼,天赋卓绝修炼之后,才得进入八方城,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面容之上,总带着一种不经心的迷离。
抬手之间,轻纱曼舞。
两道秀眉已然皱紧,在曲正风加入战阵之后,江伥只觉压力陡增,更感觉出了一种怪异的戏耍——
对方完全没有尽全力!
只是出于某一种目的现在不想尽全力,也不想现在就对他们下狠手!
这情形绝对不正常!
江伥的心思细巧而灵敏,加之本身也不好战,只是此次情况特殊,临时奉秦广王之命赶来,不敢稍有懈怠。
但眼下……
“我们撤!”
她清越的声音,难得透出一种凝重的果断。
但仵官王却是半点不愿意走!
在泰山王为那万千剑雨所覆、颓然跪倒的刹那,他心头已然大怒,面上更是露出了一种惊怒交加的暴躁!
“我不!”
十来岁稚嫩的面容上,竟是满满的执拗!
雪白的猫儿趴在他的颈窝里,发出惊惧的细小叫声,眼前这一只穿着古旧惨绿衣袍的大妖,已将一只手向他眉心探来!
汹涌妖力在指尖凝聚!
仵官王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听从都市王的建议,明哲保身,就此撤退!
可怎么能够?
他若走了,泰山王只有死路一条!
极域阎殿,八方城中,八位阎君,虽是各怀心思,他不喜欢之人也甚众,可泰山王除外!
要他就此离开,绝不可能!
生与死的一瞬间,仵官王那一双猫儿似暗红的大眼之中,闪现出了一抹狠色,竟是五指成爪向自己胸膛内一探!
“噗嗤!”
没有四溅的鲜血,只有四散的魂力。
半颗赤红的心,已被他硬生生从自己胸膛内掏了出来!陡地一变,扭曲起来,霎时长成一头血红的巨怪,向傅朝生、向曲正风扑去!
与此同时,他原本卓有神采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身形却似电闪,在这瞬间脱离了战局!
竟然是如鬼魅一般向见愁的方向而去!
都市王如何料到他竟忽然使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一时之间已夹杂着惊惧与不解叫了一声:“仵官!”
仵官王浑然没听见一般。
横穿这无尽剑雨!
一直尚未退去青涩的手掌,已在电光石火间抓住了颓然跪在地上的泰山王肩膀,竟直接将人带走!
来得快,去得更快,中间没有半分停留!
甚至,也未遇到半分的阻碍。
站在泰山王近前的见愁,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任由他将人带走!仵官王救人得手之际,难免心生惊诧,一道浑厚的魂力注入泰山王体内缓解对方重伤之势的同时,回首望去,竟只见得那手持六尺锈剑的女修,用一种极难言明的复杂目光望着他……
为什么不拦?
这样的疑惑,从仵官王心中划过。
而被他救走的泰山王,并未绝灭生机,也在此刻的疾行中,艰难地向那女修望去……
也许,只有经历过这一剑的他才能清楚地明白,这一眼所藏着的千形万象、无尽悲慨吧?
这一刻,唇边竟挂出一抹笑来。
恍惚间,好似有些许的明悟。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仵官王这出乎意料的转向和取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功更让所有十九洲修士都目瞪口呆!
没有人知道,见愁为什么不动手。
也没有人能清楚地体会她此刻的心绪。
仵官王拼死强行逼退曲正风与傅朝生时,那半颗心所化之妖物,无手无脚,无眼无鼻,仅一张赤红的大口,径直向两人吞去!
曲正风本想仗剑斩之,但傅朝生的动作更快!
这半颗心,在他看来完全是徒有妖形。仅方才阻挡他们的片刻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眼下却是感觉不出半分的妖气,他连伸出去的手都没撤回,径直一把将此妖攥住,向自己口中送去!
生吃妖物!
“呜啊!”
一声绝望的怪叫!
恐怖的妖力刹那间摧毁了其完整的妖形,竟在傅朝生那苍白的五指间,重新变作了半颗血淋淋的心!
他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似仵官王这样的极域阎君,本是鬼身,如何能从胸膛中掏出这样淌着血的、温温热的半颗心来?
只是他动作远比动念要快!
待意识到自己心中升起这疑惑的瞬间,已将这半颗心吞入腹中,再一感觉,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半点踪迹也寻不着了,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但就在他将这半颗心吃进去的瞬间,已然遁逃到枉死城外的仵官王,却如遭重击,疾行之中一口黑血已然喷出!
这一刻遽然回望——
目中竟是数不尽的愤怒与绝望!
含恨之下,他只猛地向鬼门关方向张口一吐,竟是有十七道灵光虚影,如星辰坠落般落在了虚空之中!
眨眼竟凝出十七道身形面貌各异的人影!
但奇怪的是,几乎每一道人影都穿着极似十九洲修士,又或者说,极似崖山修士的衣袍,手持长剑,或凛然或飘逸,浑没有半点极域鬼修该有的诡戾凶气!
傅朝生将那半颗心吞下,既未觉出有什么变化,更不觉有半分的不适,心底虽有些奇怪,但既在战中,眼见得仵官王、都市王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遁逃,想也不想便要追上前去。
眼前这十七人,也不过寻常拦路虎罢了。
他抬手一挥,便欲将“他们”都散成齑粉,然而抬眸时却觉这十七人无论是面容还是神情的细微处,都有些熟悉,居然与当年鼎争中遇到的钟兰陵近似。
这一时间,便起了半分迟疑。
眼角余光一晃,更发现原本下手之狠丝毫不弱于他的曲正风,竟在这一刻僵硬了身形,完全停止了自己所有的动作!
于是他下意识向见愁看去。
只看见见愁那同样与曲正风一般被定住的身影,还有眼底骤然而起的悲哀与惊怒!
自当年极域鼎争遇到钟兰陵后,她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