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更无法忘却。
那出现在鬼门关后, 距离十九洲众人并不遥远的十七人,就凌空站在那里,手持利剑, 目视前方,满面的昂扬!
多少人从这一刻的神态里, 窥见了一点难言的熟悉?
十九洲之上,以剑闻名的宗门,只有两个!
一者昆吾, 一者崖山!
观这十七人气质与服制,却是无论如何都同昆吾沾不上什么边……
昆吾的修士,已然面面相觑;崖山这头,更是瞬间骚动了起来,交头接耳地说话,似乎都在谈论这忽然出现的十七名修士到底是何来头。
只有知晓内情的一干修士, 在这瞬间陷入沉默。
那种压抑的、死寂的沉默!
早在见愁自极域释天造化阵内脱出,经明日星海回崖山的时候, 当年在极域鼎争之中遇到的桩桩件件,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门中长辈,后更有明日星海议事,这诸多的紧要消息, 当然也不能对十九洲其余诸位大能隐瞒。
否则一旦遇上而无应对之法, 则祸患将近。
可以说, 在从见愁处得闻极域钟兰陵之事的时候, 十九洲上这些个大能们就已经在暗中担忧,真的要遇上了,该如何面对?
他们已经是修炼了数百上千年的大能啊!
可纵然已经在脑海中将此时此刻所遭遇的情形,在脑海中构想过了成百上千次,可真当这些似与活人无异的傀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悲愤!
这无异于叫他们手刃自己旧日的同伴!
见愁站在那一片荒原之上,远远望着高处那飘飘然立着的十七道身影,耳畔只回响起旧日在地狱鼎争之中,那抱着琴的钟兰陵,迷惘的一字一句……
还有她当初在其身上看见的恐怖一幕。
这一刻她竟不敢打开心眼,向那十七人望去!
然而此刻已是大能的她,何须再打开心眼?
目光及处,全然通透!
在旁人的眼中,那十七人风彩卓然,各有神i韵,然而在大能修士们的眼底,那都是由一块一块碎片拼凑起来的怪物!
眼睛是一个模样,鼻子又是一个模样;脖子是一个模样,肩膀又是另个模样;手掌是一个模样,双腿又是另一个模样……
有的部分来自青年,有的部分来自老者;
有的部分来自男人,有的部分来自女人!
但隐隐然之间却好似有一股奇诡的力量,如黏土一般,将这些碎块黏合在一起,使“他们”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正常人,连着脸上的神态都是这样的鲜活!
比起当年的钟兰陵,“他们”更为完善。
即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见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胸膛里有力的跳动……
是有心的!
是有自己的神智和意识的!
她仿佛能听到“他们”身体里每一个部分发出的悲歌,仿佛能听见那些回荡在岁月里最绝望的嘶吼……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
全都隐没在了这看似完美的躯壳与平静的面容之下!
痛恨,恶心,愤怒,悲楚……
种种的情绪陡然翻涌上来,交织在一起,竟让她觉得自己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痉挛。
她无法迈出一步,就连掌中剑都似要握不稳了。
在十九洲一方汹涌的攻势下,没了阎君压阵,又失却了阵法之利的极域鬼修,几乎节节溃败。
阎君都跑了,他们哪里扛得住?
没多一会儿,四散奔逃的已经向鬼门关后撤去,敢于作战的则都被剿灭一空!
鬼门关前这一片荒原上,残留着无数疮痍的痕迹,只留下那十七名“修士”,与十九洲近万修对峙!
“罪过……”
后方禅宗三师见此情状,莫不忆及当年佛门造下的那一桩冤孽,一时已垂首闭目,不忍再看。
可大部分的修士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敏锐地从各自师门长辈们的那难辨的神色与无解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一点异样,慢慢安静了下来。
崖山修士阵中,也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旁人不知,扶道山人座下的几名弟子,还能不知吗?
寇谦之、沈咎、白寅、陈维山,无不在这一瞬间紧握住了手中的剑,可举目四望,周遭哪里又有他们要杀的敌人?
那高处的十七人,分明都是故人!
即便没有故人的那张脸,也满带着旧日故人的气息!
他们向这天下不平、不正、不白之事,拔剑千千万万次,可此时此刻,长剑在手,竟无法向外拔出哪i怕一寸!
排行最末的八师弟姜贺,一张微胖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近乎于迷离的惘然。
目光缓缓转动,最终却是落到了前方人的身上。
扶道山人。
那平日不修边幅总没个正经的身形,似乎依旧,可往日从没有一件事能令他颤抖。
因为他是崖山的扶道!
他是崖山现存辈分最高的修士,是崖山地位最高的人,是十九洲中域的执法长老!
可今日今时,那枯瘦的身影分明在颤动!
紧握着九节竹,手背上已是筋骨尽显!
他额角上有青筋在跳动,仿佛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裂了开来,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那未知而汹涌的暗流之中……
早在当初听见愁提起此事时,就该知道会有眼前这一幕了。
可为什么……
那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的情绪,依旧死灰复燃一般,让人无法自控地陷入不明的仇恨与不智的怒火?
扶道山人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此刻并不受控制的情绪。
横虚真人已然听见了后方传来的那“罪过”的一声叹,面上也有瞬间的动容,然而他是昆吾的首座,他是正道的领袖!
便是天下人为之乱,他也不该乱!
眼睛微微一闭,眼底所有不稳的情绪,都被强行遮掩压抑了下去。
他深知此战已然获胜,剩下的,不过是将这微不足道的“尾巴”扫除干净!
再睁眼时,已是满面的冷肃!
横虚真人镇静而坚定地下令:“赵卓,岳河,吴端!去,速灭这十七妖邪怪物!”
卓然剑赵卓,江流剑岳河,白骨龙剑吴端!
三人都没想到横虚真人会下此令,而他们三人都是清楚内情之人,一时都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了横虚真人的用意。
这些个怪物,早已算不得崖山修士!
如今崖山众修尤其是扶道山人乍见故人气息出现,只怕会生不忍之心,也不一定愿意动手,既如此还不如昆吾来做了这恶人,将这十七“人”灭杀,彻底终结此战!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三人要杀上前时,一声暴怒的大喝直接在这疮痍的荒原之上炸响!
十九洲近万修士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扶道山人的声音!
“都给我滚!!!”
“扶道!”
横虚真人没料到扶道山人竟会出言阻止,一时没压制住,同样动了真怒,向他高喝!
“大局为先,勿要意气用事!”
“你也给老子滚!”
回应横虚真人的,竟是声音更高、却也更嘶哑的一声爆喝,扶道山人转过眼来时,已然赤红了眼眶!
他干瘦的身躯,颤抖不听,胸膛更起伏不止。
一句出,几乎字字泣血!
“我崖山的旧魂,自有我崖山人来杀!”
这一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落下来。
一线天在她的手中颤抖悲鸣!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握住,也将自己陡然澎湃又无从宣泄的一腔杀意攥紧!
能怎样?
又能怎样?!
纵使你知道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大部分皆由昔日崖山门下的魂魄拼凑而成,可旧日那些人真的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幻影罢了。
你应当用那一颗最冷、最硬的心,举起自己手中最锋锐的宝剑,将一切阻挡你前进之敌,都斩于剑下,让“他们”灰飞烟灭,让通天的坦途铺在脚下!
可谁的心,是铁石所铸呢?
它在胸膛里滚烫地跳动,让那悲恸的情绪与血液一起,传遍全身,传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揭开人心底最深的那一道旧疤,让一切的一切,都残忍得鲜血淋漓!
在兵阵之中,所有崖山门下,高举手中剑时,见愁只觉那莫大的讽刺与悲怆已将她整个人淹没,让她为之窒息!
万道剑光顷刻坠落!
这一刻,见愁没有跟上前去。
她慢慢地退了一步……
没有去看那剑光是如何落下,也没有去看那木偶一般虽然持剑却动也不动一下的十七“人”,是如何被这无尽熟悉的剑光淹没、毁灭,更没有再去看崖山同门都是什么样的神情……
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见愁转过身,脚步摇晃。
剑在手中,人潮如涌!
一张又一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从她身边划过,可她却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在身后万道剑光炸开的璀璨光芒里,往这被剑光照得白晃晃的荒原的另一头走去……
逆着人潮。
这一天,是阴阳界战重启第十九日,十九洲近万修士摒弃偏见、终于齐心协力攻下了堪为极域七十二城门户的鬼门关,拿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一胜。
无数修士,群星璀璨!
许多人的奇计与智谋,在十九洲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有如见愁、曲正风、谢不臣等人的名字,在后世久远地流传。
好像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场大胜。
可这一刻的见愁,却只在迷惘的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输,什么……
又是赢?
他们,当真是获得了一场大胜吗?
鬼门关破, 距离鬼门关仅有数十里的枉死城,顷刻间便成了一座空城。
这一点点的距离,在修士们眼中,与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
早在当初阴阳界战重启的时候,枉死城中的鬼修便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毕竟寻常鬼修都顾及自己的性命, 担心不日城破被卷入其中。及至鬼门关一役分出胜负之时,更是连个鬼影儿都没了。
十九洲一方,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枉死城。
初日战胜后,虽大约猜到如今的枉死城是什么情况,但为防万一,经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们商议, 还是先派了几队人入城探查清扫, 以防有什么埋伏。
昆吾修士, 当然也在此列。
原本并不需要修为太高的修士前去,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谢不臣竟自请带人前往。
昆吾这边近百名寻常弟子,难免有些惊讶。但谢不臣并不多话,也不大同他们说话, 他们更没胆子凑上前去同他攀谈,便都只在心里面猜测着原因。
鬼门关一役后这两日, 十九洲修士这方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多少人私底下在议论那天那十七人。
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崖山扶道山人与昆吾横虚真人, 竟然当着近万修士的面闹将起来,虽只那样意味不明的三言两语,也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猜测万分了。
八十年前青峰庵隐界,昆吾天才谢不臣与崖山新辈见愁不和,大打出手,一半死一失踪,导致昆吾崖山两门积怨,关系封冻。
这是传言。
虽然传言听上去很像是真的,且绝不是空穴来风,可谁也没真正见过,这所谓的“积怨”与“不和”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今……
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何许人也?
十九洲上声名赫赫的两大巨擘!
便是禅宗三师修为不弱,可在声望上也绝难与这两位相比。
这样的两个人,修行多少年了?
不说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只要他们想,便可以轻易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可当时那情形下,竟是剑拔弩张,横眉怒目!
不和的传言,无疑瞬间被坐实。
而且……
真的仅仅是不和那么简单吗?
眼下才个攻下鬼门关,拿下第一城,就已经有如此多矛盾的端倪显现,焉知将来会如何?
且又有人传,当日为崖山修士群剑诛灭的那木偶一般的十七人,实为十一甲子前那一战中殒身的崖山修士旧魂碎片所拼凑……
上情不稳,下心必动。
众人唏嘘之下,难免对他们将来要面对的事情和如今十九洲这裂痕隐现的端倪心有戚戚,虽然谁也不敢明着说,可担心总无法消解。
谢不臣倒是很沉得住气。
他似对周遭所有人的担心与忧虑都毫无所觉一般,只走在众人的前面,从原本靠近极域鬼门的驻地出来,一路走过经过先前一场大战已经满是坑坑洼洼的荒原,很快就看见了那残破的鬼门关。
往昔狰狞巍峨之势,早已没了影踪。
半片关门已然倒塌在地。
一块块巨大的黑石,带着各种狼藉的痕迹,涂抹着岁月的风霜,散落在荒草从里,有的还露在地面上,有的却已经埋进黄土里。
经过此关时,谢不臣的脚步自然地停住了。
身后有人问他:“谢师兄,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没有。”他抬首,目光落在那虽然断裂却依旧伫立在此地的半片关门之上,只平淡回道,“不过是一下想起还有些事,你等先入此关,进枉死城查探,我随后便来。”
“是。”
虽然有些好奇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一则有昆吾普通弟子与真传弟子之间森严的等级壁垒,二则先前之役中谢不臣的神机妙算已让他在十九洲修士之中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所以昆吾这些修士,一句话都没有问,便穿过了这残破的鬼门关,向枉死城而去。
谢不臣站在原地,看众人走远了。
直到人影都消失,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这损毁严重的关门,先前几次经过此地时那种玄异的感应,终于又出现心头。
他缓慢地迈动脚步,向右侧走去。
荒草丛生,掩盖着鬼门关最底下那沾满了泥土的黑岩。他将那厚厚的泥土拂开,诡异而狰狞的骷髅鬼首图纹渐渐出露。
同样慢慢显现的……
还有藏在这图纹之下,另一枚奇怪的印记。
谢不臣的手指,轻轻探出,在触到这印记的瞬间,印记便化作了一道针尖一般细小的灰白灵光,从他指尖没入……
阴风吹过荒原,阴霾的层云如妖魔一般,从苍穹之上,与风一道,呼啸而过。
临近鬼门的十九洲驻地里,见愁忽然睁开了双眼。
但微微皱紧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当日鬼门关一役之上染红的衣袍已然换下,此刻又是一身月白,且用了药王一命先生与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共同炼制的灵丹,身上伤势已然尽复,甚至修为还涨了一截,攀升并稳固在了返虚中期。
只是……
终究觉得不是那么对劲。
她盘膝而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眸底却掠过了几分深思。
不用看她也知道,双目已然复原。
原本在奇袭雪域时,她为强破那一座不知到底有多古老的神祇之阵,身犯险境,深入那不知连通向何处的坑洞之中,在意识神游模模糊糊看见那沉睡在星河中的巨大古尸之际,突然被一股黑气袭来,伤了眼,从那以后肉眼看东西便蒙着一层阴翳。
就是她伤势复原,阴翳也未消去。
只是修士都已修炼出了灵识,肉眼的作用已然不大,且正因为目力不佳,她在武库领悟一线天时才能事半功倍,所以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去这一层阴翳之后,她便暂时放弃,只待有了机会找陆香冷或者一命先生帮忙看看。
可没想到……
不知不觉间,那一层阴翳已消失不见。
见愁内视自己周身,却半点不知这阴翳是如何消散,又消散到了何处,只隐约觉得恐怕是在先前与泰山王交战之时。
只有那种时候,她的注意力全在战斗之中,无暇分心,又加之以灵识代替双眼,即便双目恢复,她也注意不到。
“可还是很奇怪……”
见愁回想起自己与泰山王交战的每一个细节,旁的都不要紧,唯有先前泰山王那惊骇之中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的眼神,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那是她挺剑而起抵他眉尖的一刹!
她可以肯定,在那一个刹那,泰山王看的不是她手中剑,而是她的双眼!
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见愁才再一次地睁眼。
她起身,推开房门,从屋内走了出去。
外头便是极域一片荒原。
十九洲修士们之前在此与极域鬼修僵持时修筑的洞府屋舍已移走了大半,所以显得有些零星萧瑟。
她往外才走了没两步,便听见了自己要找之人的声音。
“死咸鱼!”
“岁月不饶人啊,一把老骨头了还被嫌弃,吾此乃好心相劝,未料你这灵虽开、智却不长的死蜉蝣不识好歹!当初真是瞎了眼,怎的便跟你走了?”
“不是你说的嫌命长了吗?”
“……是孤独。”
“孤独是什么?”
“孤独便是你当年会来大梦礁找吾同行的原因。”
“我不懂。”
“你不懂,不过是因为你还未意识到它的存在罢了。”
“可我有故友。”
“……你滚。”
“是鲲兄先前告诉我,我有故友的。”
“对,现在你不仅有故友了,还活活吞了半颗心,你都没觉得有何不对吗?”
“吞下去便没了,也是古怪。”
“嘿嘿,汝命休矣!”
“何解?”
“蜉蝣本无心,你吃进去了半颗,事情可大喽……”
“你——见愁道友?”
原是一蜉蝣一鲲鹏说着话,从外头荒原上走过来。傅朝生那一身好似爬满了青苔的旧袍未变,头上的鱼形簪子却已经变成了一枚黑色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被他一圈圈地转着。
扳指上那一双死鱼眼,明显已经有些发晕。
此刻他走过来,正正好瞧见见愁,顿时把自己要问鲲的话都抛忘了个干净,怔然片刻,才开口子唤了她一声。
这一刻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古怪。
傅朝生觉得自己身上哪个地方好像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又不大说得出来。
他只停住了脚步,望着见愁。
周遭没有什么修士走动。
很安静。
见愁看着他如旧日一般依旧透着几分天然苍白的面容与那一双隐隐藏着几分妖邪气的眼眸,却觉这大妖身上实有一种难言的直接与坦率,于是不由想起初见,那一番直白又骇人的狂言。
她注视了对方半晌,才走了过去,同样打了声招呼:“朝生道友。”
傅朝生一眼便能看出她修为已然尽复,且还涨了一些,本来觉着按人的习惯,该为她高兴,可打量她时,又觉她神情似乎过于平淡。
于是生出一种极难言喻的感觉。
他没有皱眉,只是问道:“故友是有话想要问我。”
“……是有。”
这下倒轮到见愁微微一怔,竟觉得傅朝生比往日敏锐了很多,又或者,是她心思已形于外,或者并没有对这一位本该“非我族类”的大妖遮掩?
是了。
她本就是来请教的,又何谈遮掩呢?
当日鬼门关战场上的一幕一幕,皆从脑海深处划过,她一剑刺出时泰山王震骇的眼神,仵官王来救泰山王时她迟疑着没有挥出的剑,还有最后出现在鬼门关上那十七只魂傀……
诸般思绪,一一梳理。
见愁慢慢笑起来,只站在傅朝生近前,微微抬了视线望他,问道:“朝生道友乃是天地所生,人虽称你为‘至邪大妖’,可未必不是天地灵秀之所钟。我想知道,朝生道友如何看着生死轮回?”
生死轮回?
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极大。
傅朝生本该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一瞬间,却回想起当日崖山无数修士剑落时,她逆着人潮而去的身影。
于是忽然明了。
他道:“故友是对那些魂傀耿耿于怀。”
如何能不耿耿于怀呢?
见愁往旁侧迈了一步,只将自己干净的一只手掌,放在了极域这阴霾的天空下,看着掌心里那一道道区别于旁人的、独一无二的掌纹,然后呢喃般道了一声:“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了一种,很悖逆的想法……”
很悖逆的想法。
她放下手掌,转过身来,凝视傅朝生:“你说,在这六道轮回中,你若消无了一生所有的记忆,只有魂魄相同,那——你,还是你吗?”
记忆,魂魄。
你——
还是你吗?
这绝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或者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
可对于傅朝生来说,这个问题却很简单。
他低眉垂眸,沉吟片刻,便笑着答她:“当然不是。若只有魂魄相同,无有一切记忆,则我与天下蜉蝣并无不同。既不闻故友之道,更没有与故友于初生之时便相识,魂魄等同于白纸,天下白纸便有材质之别,亦不过空荡荡一张纸。记忆则是纸上字画,因人不同。‘我’当是一幅画,而不当仅是一张纸。”
“哈哈哈……”
在他话音落地之时,见愁竟忍不住抚掌而笑!
初时快意,可笑到末时不免眼角湿润。
竟是控制不住地泪意冲涌!
好一句“‘我’当是一幅画,而不当仅是一张纸”!
她不知该说,是傅朝生这一句忽然令她拨云见日,还是该说他这一句正是她心中所想。
只是想要为这一刻从心底生出的荒谬而笑。
如此而已!
傅朝生看着她不说话。
见愁却慢慢笑累了,只向他一摆手,竟一个人向那鬼门关的方向去了。
傅朝生本想要追,却被鲲一句话拦住了。
祂只道:“你这一位故友,此刻该想一个人静静。”
见愁的确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只因为某个想法在她脑海中盘踞已然太久,往日只是隐隐浮荡,然而在看见那由崖山残魂拼凑成的“怪物”却要被崖山门下斩杀之时,这想法便如疯长的藤蔓一般,彻彻底底地显露出它于世人而言悖逆的形态。
因为过于真实,便显得狰狞。
她敢肯定——
只要她敢站出来对着旁人道明自己的想法,怕是所有人都要站出来,愤怒地指责她胡思乱想、居心不正!
甚至,这里面还会有崖山同门。
闭上了情绪翻腾的双眼,见愁从残破的鬼门关下走过,从那崩碎的黑石间走过,又越过了中间那一片荒原,很快便看见了伫立在视线尽头的枉死城。
城门大开,吊桥也已放在护城河上。
只是城门口悬挂着那一面照我镜,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华,镜面上破开了一个大洞,也不知是为进驻此城的修士强行打破,还是在先前的战役中为散落的攻击无意击中……
有其他门派的修士在把守城门。
见愁这一身衣袍、一张面容,此刻早已是众人皆识,在她踏上吊桥的时候,也并无一人出来阻拦。
两侧的修士只是向她躬身道了一礼。
见愁走过去,从照我镜前经过,抬手一抚那覆满灰尘的粗糙镜面时,不免想起当年在镜中所见。
她停留了片刻,便入了城去。
在这种时候,她谁也不想去问,只是想要回到当年枉死城旧宅中,重新看一看当年看过的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街道如旧,鬼修没了踪迹,仅有少数几队修士穿行在街巷之中,脚步匆匆。
见愁入城后,循着记忆中的道路走。
很快便看见了熟悉的圆楼,宽阔的街道,还有角落里那一座自己曾居住过的旧宅。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她走上台阶,想要用旧日与护宅阵法相连的神魂印记开启大门时,才发现——
两扇大门,竟是虚掩!
伸手轻轻一推,便听得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门扇缓缓打开……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袭上心间!
院落分毫未改。
只庭中栽着的两棵树干焦黑、树冠墨绿的地橘树,长得粗壮、繁茂了几分。
似乎是太久没人打扫了,陈旧枯叶,落了满地。
在其后那一扇开着的雕窗窗沿上,搁着梅瓶一盏,瓶中斜插着三枝梅花,枝头艳红朵朵已然绽满。
盛极而衰的梅瓣坠落在窗沿上。
几根修长如玉的手指,从窗沿上刻着的那一行字上轻轻拂过,最终点在那几瓣落梅之上,便自然地将那梅瓣拾起,搁在掌心。
再抬首时,便瞧见了站在这宅邸大门口的见愁。
见愁瞳孔剧缩,望着他没有说话。
谢不臣好似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一般,微微一怔后,便平静地松开了手掌,任由那艳红的落梅,瓣瓣飘落。
他向她笑问:“见愁道友,怎会来此?”
见愁不过是心有疑惑不能解, 偶然想起这枉死城旧宅之中曾有过一些与轮回相关的论述, 又念及张汤曾为自己保留这旧宅, 所以才决定来看上一看。
她没有想到, 自己竟会在此处看见谢不臣!
在望见对方立在那窗前梅边时,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便顿时袭了上来。
她下意识便想要警惕地往后退一步,但转瞬间清醒的理智便让她强行制住了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不但没有退后, 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见愁面上的笑意毫无破绽,心电急转间,已然回道:“枉死城已然攻下,听闻大致已查检妥当,我便来看看。倒是没想到, 方才从街上经过,无意发现谢道友竟然在这里, 有些好奇, 便进来看看。”
全然不提自己就是这旧宅主人。
她迈步走入院内, 又问谢不臣:“谢道友呢,可是这院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论修为, 见愁比谢不臣高一个大境界。
所以按照常理来讲, 见愁从外面路过, 能发现谢不臣, 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而谢不臣修为不够, 察觉不了见愁的灵识, 也是常理。
但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常理”罢了。
谢不臣站在窗内, 隔着半开的雕窗看她,一身青袍带着几分出尘的风雅,三枝斜梅更衬得他神定气清。
听了见愁的话,他仿佛没有起什么怀疑。
见她从院中走上台阶,也没阻拦,只答道:“这宅院确有几分特殊之处。不久前一些同门入城四处查看,查到这宅院时便发现了些异处,所以请了我来一看。见愁道友来得,倒正是时候。”
“哦?”
见愁背在身后的手指悄然握紧,但观谢不臣入世中期的修为没有半分变化,平平地立在那边,便走进了这屋舍之中。
一应摆设都与当年没有什么变化。
黑色的、平整的地砖,一排又一排放满了书的书架,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脑海里无数的细节瞬间飞了出来。
在走入这屋舍的片刻间,见愁便已经确认,自己并未在这一座枉死城旧宅之中,留下任何会让人辨认出“崖山见愁曾在此宅居住”的痕迹与破绽。
谢不臣轻轻拭去自己指尖方才沾上的灰尘,知道见愁进来,便侧身挪开了一步,低眉看那窗沿道:“这宅院之古怪,当从此处始。见愁道友既然来了,不妨一看。”
窗沿上刻了一行字。
愿惜花人有缘,代吾养此梅。
往后被梅瓶压了半截的,是“地藏转生池水,谢君而答之”。
见愁当年就已经看见过了,走过来便微微一挑眉,似乎有些惊讶:“这屋主倒是个雅人。不过,转生池水……”
谢不臣抬手轻轻一点,竟有一点莹碧的微光自他指尖冒出,向这屋内某一块为阴影覆盖的地砖上一落。
“嗡!”
幽幽的绿光顿时炽盛,屋内竟出现了一座阵法!
片刻后,阵法被破。
这屋子最中心处的地砖发出“咔”地一声轻响,往下沉去,随即是这地砖周遭的地砖,一圈连着一圈,如涟漪一般尽数下沉。
很快,便现出了地底那两尺高的凹槽。
只是今时今日,凹槽中已无半滴水了。
见愁没说话,看向谢不臣,好像在等他解答。
谢不臣便道:“我来时,对这宅院略加查探一番,又因窗沿上所刻这一行字,发现了地下这阵法。但当中已无转生池水,想来这瓶中梅已开,该是在我等进入此宅之前,有人先得了机缘,为这留字之人养过梅了。”
“枉死城乃是人间孤岛枉死之鬼聚集之处,亦有不少鬼修居住在此,这一座宅院看着已然老旧,早不知建了几百年了,有人捷足先登占了机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见愁仿佛十分理智,也不大在意此事。
“我想,谢道友说此宅颇有特殊之处,该不仅仅指这一点小事吧?”
谢不臣转眸来看见愁,眸光沉静而淡漠,眼瞳里的所有倒影都好像是远山模糊的轮廓。
他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那一排书架前。
当下竟从中抽了一册十分陈旧的书出来,翻开了一页,递给见愁:“见愁道友也通阵法,想来一看便知了。”
见愁接过来一看,翻开的书页上记载着的是一座有些久远的阵法,旁边密密麻麻地落着相关研究记录的文字。
一座有些眼熟的阵法。
当年她去参加鼎争、离开这旧宅之前,曾把这一整个屋子里面的书都背了下来,岂能不记得这个?
可以说,早在日前鬼门关一役中间极域摆出此阵时,她就已经认了出来。
尽管有细微的不同,可那些鬼兵用的,分明便是这屋中旧宅主人留下的阵法。
正正好,是谢不臣翻开的这一页!
见愁也不装傻,瞳孔微微一缩,便是一脸的惊诧与忌惮:“这不是……”
“……”
谢不臣的目光,半点未从她身上移开。
这一时竟觉出了几分好笑。
他二人的对话,分明是暗流汹涌。
只因他心底隐隐有自己的怀疑,且能感觉到她身上一定藏着某一样自己非常需要的东西,恨不能杀而取之,眼下说话却是生疏客气,以礼相待,好像即便算不上什么挚友,好似也能算得上个没有利益冲突的点头之交。
狡诈地掩饰,聪慧地虚伪。
是他,也该是见愁。
“不错,想必见愁道友也看出来了,此阵便是先前鬼门关一役时极域一方所用之阵,威力奇大。当时谢某便在想,这布阵之人于阵法一道的领悟,绝不下于我,能赢实在侥幸。”
谢不臣从这一排书架的这头,走到那头。
那衣袍的袍角随着他的脚步摆动,寒梅隐约的香息与这满屋陈旧的书墨气混在了一起,沾染在他身上。
恍惚间,是当年谢侯府三公子走在他的书房里。
见愁望着他,轻轻将那翻开的书页合上。
谢不臣已抬了手指,从那古旧的一册又一册书上慢慢地抚过,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又似乎只是在借着这样的动作思考。
修士看书,不需要用眼。
只要灵识够强大,从这屋中扫过去,轻而易举便能知道上面都记述了什么内容。
见愁猜,他已将这屋内的书全部看过了。
谢不臣却只字不提,只道:“按理来论,这一座宅院最原本的主人,该与八方阎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对宇宙的源起与沿革、天地生死轮回之事,十分感兴趣。但奇诡的却是这屋内所有由人写下的文字,依照新旧的程度,竟能分出九种笔记。且后来的笔记皆毫无缝隙地接上了先前笔记所钻研之内容。仅从某些只言片语来看,这里头也许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当然是有极大的秘密了。
只可惜,梅瓶中三枝梅已然开过,窗纸上那旧宅主人所留字迹都已经消散不见,更不用说那由九头鸟三滴心血所制的一炷紫香早已被她封藏起来……
便是谢不臣想要深究,都没那机会。
见愁目光微微一闪,也走过去,将手中这一本书随意地搁回了书架上,只是行走间却停了一步。
这屋内每一片地砖都是完好无损的。
除了此刻她脚踩着的这一块。
见愁道:“极域建成的时日虽短,但大能鬼修亦有不少。枉死城是命数里一个又一个意外死了的新鬼所到之处,凡此种鬼,泰半都是天才。便是当中出了一些奇鬼生出奇计,该也不稀奇。我等在这屋中既然无法发现更多的线索,所谓‘秘密’的种种,也只能是一种猜测了。”
她说话间,谢不臣已绕那书架走了一圈,又转了回来,便见她移开了脚步,垂首看着下方那块地砖。
地砖之上竟然有一道窄窄的缝。
见愁微微皱着眉,当着谢不臣的面便将灵识探了下去,道:“比起这满屋子无根可寻的书,我倒觉得这一道缝隙更为诡异。”
窄缝其实呈方形。
半指长,宽不足半寸。
可往下探去,纵使穷尽见愁如今庞大的灵识覆盖范围,竟也无法抵达这缝隙的底部,渐渐便为地底厚重的地力阴华阻隔,更有一股奇妙的隔绝阴阳的力量,让她灵识再难进半寸。
谢不臣目光微微一闪,只道:“我来时也同见愁道友一般注意到了这诡异之处,只是谢某修为到底不足,不能一探这缝隙究竟通往何处。不知,见愁道友可探出什么结果来?”
见愁摇头。
比起谢不臣,或者谢不臣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她当然知道得更多,甚至这一道窄缝当初如何产生,完全是她亲眼目睹。
那窗外的神秘存在……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打断的一炷紫香……
半个不明的“卩”字!
见愁收回了灵识,眉目间是并不掩饰的不解与疑惑:“这一道缝隙实在是太深了,且灵识越往下所受的阻隔便越大,且更受阴阳两界规则之所限,不能再往下追索。我竟觉得,这缝隙似乎已穿透了阴阳两界的阻隔,通往了这极域恶土的另一头……”
另一头?
这样的感觉,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谢不臣眉梢一动,片刻间眼底已是深思闪过,这一时竟没接见愁的话,而是直接越过了她,从一侧的书中取出了一册蒙尘的书卷,只一翻,便翻出了内中夹着的《极域千舆图》!
这也是当初见愁看过的!
最上头那一张所绘,不是他物,正是极域与十九洲相对的地图。
图的上半部分是十九洲,有十九洲大地、西海、东海、人间孤岛;下半部分是极域,两侧都是大片的荒原,有十八层地狱,极域七十二城;中间则画了一条线,将两部分分割开来。
上下两部分并不对称。
但只要仔细看便完全能看出,这一张图就是相对而画,极域里所绘的每一处,翻过中间那一条线,都对着十九洲上某一处。
阴阳两界,一者在地上,一者在地下,隔着这一层厚厚的大地,本就如镜像一般相对。
谢不臣翻出此图,便沿中线将图对折。
这一时间,上下两部分便重叠到了一起,图案线条相互交错。
见愁轻而易举便明白了他此举的用意,凑过去一看时,便是瞳孔微微地一缩,随即挑眉一笑,道:“真是巧了。”
谢不臣折的这一张舆图,他们如今所处的这枉死城,叠到十九洲那头,正对着的竟恰恰是昆吾!
也就是说,若打穿脚下大地,出来便是昆吾。
他们脚底下这一条缝隙,还当真穿破了阴阳、通向昆吾某个角落不成?
面上轻巧,心底升起的却是无由的忌惮。
见愁照旧没表现出来分毫。
谢不臣亦是滴水不漏,见得自己叠出来的这结果,似也微微一怔,继而目光流转,便又将舆图展开了,对见愁道:“这屋内书籍如此之多,又有颇多值得玩味的玄机之处,该回头对诸位前辈禀报,再细究根源。”
“谢道友所言有理。”见愁一笑,“此间事本也与我没什么干系,当然但凭道友做主。”
“谢某本以为,见愁道友曾居枉死城,该对这一座宅院的主人有所耳闻才是。”
谢不臣淡淡地道。
见愁看他一眼:“我落入极域的时间并不很长,混入枉死城的时间更短,连人都不认识几个,又谈何了解这城中的情况?至于这一座宅院的主人,就更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过了。”
“是吗?”
谢不臣弯弯唇角,也笑起来。
好像完全是顺口这么一问,并没有真想从见愁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叹惋道:“到底还是我等发现此地太晚,或恐已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终究难以一窥这秘密的真容了。”
“是挺可惜的。”
那极有可能存着旧宅主人九世记忆与修为的“三滴心血香”,可不就在她身上藏着吗?
见愁回谢不臣话时浑无半点心虚的破绽。
她在这屋中有转了两圈,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便摇了摇头,待向谢不臣告辞。
但没想,谢不臣也不欲在此久留了。
他见见愁有离去之意,便道:“正好今日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并其余几位大能要入城,去往见愁道友曾提过的旧巷,拜访‘雾中仙’,不如同去?”
去拜访雾中仙?
见愁这两日都在养伤,倒不知外面的情况。
听谢不臣此言,她便自然地想起曾给了自己那一块石头、帮过自己的老人,于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便与谢不臣一道出了这宅院。
只是在踏出门,回看谢不臣将那两扇门重新掩上之时,她自方才见到谢不臣起便压抑在心头的那个念头,便涂抹着一层奇诡的色彩,冒了出来。
当真……
是得同门来报,所以踏入此宅,这么简单吗?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
纵轮回亿万!
我——
依旧是我!
……
那敢言欺天的旧宅主人,如今到底长着怎样一张面容,顶着怎样一种身份,又到底在设计怎样的一场“大局”呢?
“见愁道友?”
谢不臣返身走了回来。
见愁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走吧。”
“说来这宅院主人留下的一些言语, 倒很有一些意思。”
“比如?”
“其留下的文字之中竟言, 盘古大尊开辟鸿蒙,才创立轮回, 因此在此界划定阴阳,六道始有轮转。可若以我世间人之认知而论, 六道轮回乃是与宇宙同生, 始来便有。不知是这旧宅主人胡言乱语, 牵强附会, 还是我等寻常修士之所知皆为谬误了……”
“谢道友是由此想到了什么吗?”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这一首偈子, 便是极言轮回之‘荒谬’。前世的亲人,今生或恐是腹内餐食;今生的朋友,前世未必不是愚顽牲畜。若这天地宇宙本无轮回,细细思量,如今轮回之所存, 到底让人觉得有些微妙。”
“……”
见愁与谢不臣之间固然有仇,但在都知道此刻不能报仇的时候, 两人对待着对方的时候都浑然不带半点杀气, 反还有些和颜悦色。
因见识相当, 甚至还颇能说得上两句话。
在出宅院沿街行来这一道上, 便顺着先前在那旧宅之中的见闻聊了几句。
只是谈到此处时, 见愁终于停步, 看向了他。
唯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今日之所以会进枉死城, 踏旧宅门,皆是因为她本来就想要看这旧宅主人写过的那一字一句,尤其是天地的源起、盘古大尊、轮回创立。
她虽记得里面的一字一句,可总怕自己还遗漏什么。
记忆总归不如有实体的书本来得实在。
见愁知道自己不会记错一个字,但她还是想坐下来,看看书,再仔细地想一想。
没料想,还未进门便瞧见谢不臣,一番虚与委蛇下来,相互扯着自己不信也猜对方听了不会信的连篇鬼话,却是没了再翻那一堆书的机会。
一旦她真表现出什么来,难免会惹谢不臣怀疑。
本来惹他怀疑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推开那宅门陡然瞧见他那一瞬间的悚然,见愁却无法忘记,无论如何也不容许自己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犯下半点可能的错误。
所以她这一路出来,面上虽镇定,心里却因为没能达成自己要来旧宅的目的,而隐隐有些不快。
谢不臣方才所言,还偏偏提到这一点。
她的目光平缓而深沉,好似那一片澄澈之下,还淌着几道深流,末了却是一笑:“我怎么觉得,谢道友字字句句,皆是意有所指?”
“不过是偶然想到。”
跟聪明人说话,是最不用费力气的,更何况还是同见愁呢?谢不臣浑然没有半点被质问的紧绷,照旧脚步沉稳地向前走去。
“毕竟前日见道友逆人潮独去,实在好奇。”
在那种时候,本是崖山门下的见愁,为什么没有留下?
不与众人一道动手也就罢了,还要离去。
注意到这细节的人,在那一刻应该不算很多,但谢不臣绝对是这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见愁没有回答。
谢不臣也不知是怀着好意,还是包藏了祸心,只淡淡的提醒她:“特立独行,世所不容。智者行于世,万当三思而后行。”
这一下见愁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竟透着点慈眉善目之感:“该走的路逃不开,谢谢道友提点了。不过见愁也有一句忠言相告,不是你的,强求不来,便是有时候偏要强求抢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
谢不臣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对到了一起。
彼此的眼神里,都淌着那唯有他二人才可估量的汹涌暗流。
谢不臣不确定见愁这一句话,尤其是后半句,到底是不是想要试探他什么。
但不管是不是,都不该露出半分破绽。
四目相对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也笑:“量力而行,谢某自当听从见愁道友善言,该强求时再强求。”
有意思!
实在是有意思。
见愁真觉得她与谢不臣这三言两语之间已不知飞过了多少暗藏的刀锋,偶然间还能从温声细语的缝隙里,嗅到几分冰冷的杀机。
但也仅限于此了。
更多的试探,只会更多地暴露自己。
两人再无他话,又往前穿过了两条街道,倒是无巧不巧,撞上了刚入枉死城的扶道山人、横虚真人一行大能修士。
他们都是来拜访雾中仙的。
似枉死城中这一位隐藏着的、不在八方阎殿势力范围内的大能,且极有可能是当年真正的不语上人,十九洲一方,无论如何也不会装作根本不知道。
如今已攻破城池,自该来一访。
除横虚真人、扶道山人两位巨擘之外,其余一些门派的大能都在,甚至连曲正风都走在当中,先前与见愁在驻地前见过的傅朝生则立在扶道山人旁侧。
在看见见愁与谢不臣时,众人都怔了一下。
十九洲上风传他两人的关系十分不融洽,而在场的都是大能,更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眼见他两人竟似同路而来,心底都有些生疑。
傅朝生看着没什么反应。
曲正风却是瞬间一挑眉,似乎觉得这场面有点意思。
但谁也没开口问。
横虚真人见了,虽也多看了一眼,但眼下有这许多人在场,更要去拜访雾中仙,便直接道:“你二人倒来得正好。崖山见愁师侄昔日是曾拜访过这一位雾中仙的,便随大伙儿一道吧。”
“是。”
对昆吾这老头儿,见愁心下当然不喜,但对对方此刻提出来的建议,也并未反驳,应了一声,便自觉地站到了扶道山人的身后,倒与傅朝生肩并着肩了。
傅朝生拿眼看她。
见愁回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但没有说什么。
有关于雾中仙的事情,见愁已经同众位大能说过了。在前不久刚进极域的时候,她就已经让大头鬼小头鬼将自己的谢意与邀请都送到了这旧巷之中,只是久久不曾等到回复。
雾中仙还住在此地,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立场。
众人一路行去,扶道山人和横虚真人没说一句话,其余人面上神情也不轻松,很快便到了那破败的旧巷口。
地上的灰尘,动也不动一下。
上头还印着三行脚印。
两行小而急,有来有回,见愁一看便猜是大头鬼和小头鬼当初来的时候留下;一行却是平而稳,有去无回,她眉头轻轻一抬,不由生出了几分诧异。
在大头鬼小鬼之后,竟还有人拜访了雾中仙?
而且……
看这脚印的情况,这人去访雾中仙后,竟还没有离开,或者没能离开。
几位大能也都看见了,但谁也没有在意。
由横虚真人打头,跨过了这满地横倒的颓墙朽木,终于到得巷尾处那两扇破败的门前。
门虚掩着,里头似有落子声传来。
横虚真人手执拂尘,带众人一道,向那门中躬身一拜:“横虚携十九洲北中南三域诸修,来访前辈,愿前辈拨冗一见。”
门内毫无反应。
扶道山人是先前唯一站着没行礼的一个,此刻便冷笑了一声,把手中那九节竹向地上一敲,竟是毫不客气地骂道:“老不死也飞升不了,落到这田地还他姥姥地敢拿乔!”
众人,包括见愁在内,皆听得眼皮一跳。
谁不知道这雾中仙或恐便是当年的不语上人啊?
那可是曾主宰星海的厉害存在,杀戮无数,更参悟过《九曲河图》,成功飞升,或者说差那么一线便成功的飞升的大人物!
纵使他这“仙”不够仙,境界至少也高过他们所有人!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开骂了!
这……
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一时间,众人都担心里面那一位发作,可没想到,里头沉默了片刻,很快就传来了平静的声音:“请进。”
请、请进?
众人都傻了眼。
横虚真人的目光也微微地动了动,向身旁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不惊讶的,或许只有扶道山人自己了。
他哼了一声,老神在在地持着九节竹,上去把那两扇破门顶开,就走了进去:“当年老妖婆把河图给你,山人我还当你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没料想,不过尔尔。”
雾中仙,或者说不语上人,就安静地坐在屋里。
破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石雕,碎屑铺了满地,还有不少已经钝了的刻刀。
角落里放了一张石制的棋枰。
黑白的石子错落地搁在上面,竟然是两个人在对弈。
扶道山人走进去便发现了,屋内竟不只那老态龙钟、早看不出当年模样的不语上人一人,在其对面还坐着一名青年鬼修。
穿一身深紫近黑的官袍,银冠束发,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是一名样貌不错的青年。
但神情寡淡,还透着点冷刻。
手中正执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他们先前在外头听见过的落子声。
扶道山人是不认得他,可站在屋门外还没进来的见愁一看,便认出这是张汤!
这一瞬间,实在有些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外头这么多人来,还先后有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说话,张汤不会不知道有人来访。
他落子后,抬眸看了对面一眼。
穿着一身灰扑扑袍子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好似刀刻一般,挂在他的额头和眼角,听得扶道山人那半点也不客气的话,他面上也没露出什么怒意,只是睁着那一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看着已经走进了屋的扶道。
岁月的脚步,实在太过匆匆。
纵使修士们又驻颜的法子,又拥有极长的寿命,可真放进时光的长河里,也不过只是那样微不足道、无法反抗的一滴水。
所有人都与当初不一样了。
破败的屋舍内,一时安静至极。
疑似不语上人的“雾中仙”望着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说话,屋里屋外的“ 不速之客”们,忽然也不敢打破这样的沉默。
这情形,似乎不合适有旁人在。
张汤看了看,便放了棋,起身走出。
几位大能难免好奇他的身份,但都看见他同不语上人下棋,便都没拦他,更没问上一句。
见愁想屋内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无声地跟了出来。
张汤往巷子外面走。
到巷子口的时候,脚步便停下了。
他侧转过身来,一撩眼皮,就瞧见跟在他身后一道走出来的见愁。
见愁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疑惑极了:“张大人先前不是说回八方城了吗,怎会又出现在枉死城?”
“你都直接用本官给的令玦关闭了望台,打下了鬼门关,攻破了枉死城,鬼见愁瘟神之名传得比当年还响亮了,本官还留在八方城,是要等着被人查个底儿朝天,再让几位阎君活剥了本官的皮吗?”
声音里透着惯常的刻薄。
张汤那两手都揣一起放袖子里,寡淡地瞧着她。
“……”
见愁顿时无言。
好像的确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但……
“那你当初杀了楚江王后,怎么还敢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半点也不怕被上面阎君们查知,直接回了八方城?”
张汤一张冷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楚江王是秦广王下令杀的,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能出什么事?”
“秦广王下令?!”
张汤说得是平平淡淡,听在见愁耳中却如一道惊雷!
她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张汤,心底突然之间冒出了很多念头,但全都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整理不清楚。
“张大人此言——”
“别的都不知道了。”
张汤压根儿不等见愁把剩下的话说完,直接扔了这样一句拒绝合作的表态,堵住了她的嘴,转身就走。
见愁不由气结。
话都还没说完呢!
“那可否问问您接下来准备——”
张汤半点面子也不给,头也不回,再次打断:“文官,不掺和那打打杀杀的事。你这贼船本官下了,往后但凡跟升官无关之事,皆毋搅扰!”
这也太现实了吧?
都到修界了,还这么官迷!
这一瞬间简直一股无力涌上心来,见愁不大甘心:“那能问问那什么‘鬼见愁’‘瘟神’之称,是有什么因由吗?”
“……”
前行中的脚步,突然停住。
原本半点也不想搭理她的张汤,居然回过了头来,冷肃的脸上,照旧如往昔一般不近人情。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得背脊上都寒了起来。
张汤冷冷道:“本官奉劝你,立刻闭嘴——”
“为什么?”
她下意识追问。
张汤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因为当年鼎争,本官也买了你赢。”
张汤又走了。
临走之前,那看着见愁的眼神, 是慢慢收回去的。
见愁就站在巷子口, 目送他身影顺长街而去, 衣袍的袖摆挂两旁, 在清风里飘荡, 好一会儿才没了影子。
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疑心修为甚高的自己在方才被这酷吏盯着的时候出了冷汗。
开什么玩笑啊。
极域鼎争热闹的原因,见愁当年就知道,也知道极域的鬼修们好赌, 可她没想到当年在人间孤岛板着一张脸、能把犯人搞得要死要活的张廷尉, 进了极域这大染缸之后, 也沾上了这恶习!
沾上一个“赌”字也就罢了,他是有多想不开, 居然把家当都压在她身上?
见愁深觉一言难尽。
她刚才很想问问张汤, 您压了多少?
但在张汤那令人想到死亡的眼神之下,她到底还是明智地制止了这种冲动, 一句话没说,任由对方走远。
“想不到你在极域的名声,竟比在十九洲更吓人。”
身后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传了过来, 透着一点笑意, 但待仔细分辨, 又觉得这笑意或恐是听者的一种错觉。
见愁转头看去。
是曲正风走了过来。
她再向他身后一看, 破败的巷子里, 已经没站着一个大能修士,都随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进了雾中仙的屋舍,唯独剩下一个傅朝生,向她这边看来,似乎本来要朝她走过来,但看曲正风过去了,便站住了脚,就这么远远看着。
“剑皇陛下说笑了。”
“鬼见愁”之名来得很正常,毕竟见愁也知道自己名字特别了一些,但“瘟神”这种绰号被人知道,到底让人忍不住要磨一磨后槽牙。她笑得很假,尽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情绪。
“都是当年无意中闯下的‘名声’而已,不值一提。”
这也能叫“名声”吗?
曲正风也是无意听见的。
他方才就站在旁边,旁人或许没注意到见愁没跟进屋里去,但他轻易便注意到了,只是没想,竟正正好听见那“瘟神”之名的由来,再一想当日她现身极域鬼兵阵后引起的轰动,便觉好笑。
只是这事再有趣,也不过一件小事罢了,他停步在了巷口,面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了,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只问道:“鬼门关一役后,你便闭关养伤,所以有一问一直没得机会询问。眼下,想请教见愁道友,当日对战泰山王,对方明显已无还手之力,你只差一剑便能取其性命,为何不杀?”
“……”
这或许不仅仅是曲正风的疑问吧?应该有许多人都想要问她,但只有曲正风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见愁抬眸看着他。
褪去那属于无常族萧谋的白袍,卸下了那病弱的伪装,此刻的曲正风显得深冷而平静,身形峻拔,剑眉微凛。
他这句话不过听着客气罢了。
只要细细探究,便能觉出话里面藏着的不悦与质疑。
当时是什么感觉呢?
见愁也有点记不清了。
一线天是一把特殊的剑,剑既入了对方的灵台,自然也带出了更多更多的东西,以至于那一刻她行动虽然如常,却深深陷入某一种奇异的思考之中。
回视着曲正风,她目光不闪也不避,淡淡一笑:“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吗?”
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呢?
尤其是……
对于一个已经被摧毁了一切战意的对手来说。
*
八方城,泰山王殿。
“啪嗒嗒……”
几枚用于疗伤的赤红色灵珠,从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掌中滑落,顺着大殿冰冷的台阶滚了下去,发出清晰的声响。长满了茧皮的指缝间,都是重伤造成的裂痕,无论多少魂力涌入,也无法愈合。
泰山王既没有看灵珠,也没有看手掌。
他抬着头,看着大殿门外那近在咫尺的天空。
极域与十九洲,乃是镜像相对。
然而元始星却与宇宙中所有的星辰一般,是一颗球体,十九洲的天,朝向永无止境的浩瀚宇宙洪荒,极域的天看似广阔,实则极为狭窄,尽头所对之处,或恐是没有出路的地心吧?
他面上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渺茫与恍惚。
脸色有些苍白的仵官王就站在他的身边,两只大大的猫眼睁得大大的,眼眶却有些发红。
他身形不高,看上去年岁也不大。
这时瞧着,竟是一脸就要哭出来的神情。
泰山王看了外面的天很久,才转过眼来看他,慢慢地道:“仵官,你说,这一场阴阳界战,与你我有什么干系呢?”
昔日的泰山王,从来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直都是他说往东便往东,他说往西便往西,既不计较这世间的对错,也懒得去分辨什么正邪。
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形式,只要还存在于这世间就好。
但现在,在经历崖山那女修的一剑之后,他竟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仵官王乃是一只心鬼。
早年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为人剜去一颗心,成了厉鬼后,终于在当年的阴阳界战战场废墟里,找到了与自己当年那颗心极为相似的一颗心,于是融之于体,赖以修炼。
此心,乃是少见的赤子之心。
而泰山王注重炼身炼体,在一路走来这数百年间,都是与他并肩的好友,即便是位封阎君,也不曾影响二人关系。
他听着此刻泰山王发出的疑问,垂在身侧的手掌便已悄然握紧,原本趴伏在他脚边的雪白小猫,似乎察觉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喵地惊叫了一声,直接从他脚边窜到了泰山王的腿上。
泰山王便将那宽大的手掌放在了猫儿背上,一点一点为它梳理起那直竖起来的绒毛。
然后道:“你吓着它了。”
仵官王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也看着他眉心那一道为一线天穿透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愈合的血痕许久,再感受他体内已荡然无存的力量,一时是愤怒,一时又是伤心。
他瞪着眼,上前把猫儿拎了下来。
然后竟直接拉了他的手掌,将人往门外拽,嘶哑着嗓子道:“你不想战,我们便走!这阎君的位置也不要了!我们去找崖山那个女修!你的伤一定可以治好的!”
他修为虽比泰山王高,可身体只是少年模样,更何况也没动用属于鬼修的力量,这一时竟没将人拽动。
泰山王坐在后面看着他,只叹一声:“迟了。”
仵官王顿时愣住。
他下意识回转头来看他,却发现泰山王的目光已经重新抬了起来,又看向外面的天空。
于是这一刻,他终于察觉到了某一种异样的气息。
身形瞬间僵硬。
仵官王顺着泰山王的目光转过头去,便看见先前为他凝视着的那一片天空里,几片阴霾的乌云聚在了一起,化作一道乌黑的身影,落到了殿中。
秦广王背着光而立,似乎笑了一下:“仵官王和泰山王,要去哪儿呢?”
*
原本见愁觉得,前日鬼门关一役,仵官王与都市王来得太过突兀。若说是来助阵,未免来得太迟。而且一来,便目标明确直奔望台去,而且听都市王最后那一句话,他们并不是奉命来搭救泰山王的。
只是那仵官王拼死救下了泰山王而已。
若今天没看见张汤,这疑惑怕还不能解开。
一看到张汤出现在雾中仙的身边,再听他方才说那一番话,见愁联系着前因后果一想,便猜张汤应该是在鬼门关真正开战后便离开了八方城。
他是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失踪必然立刻引起怀疑。
只要秦广王不傻,立刻就会想到由张汤掌管的下弦令?出事,再临时调派仵官王与都市王前来救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剑皇陛下不觉得,有时候不杀比杀还残忍吗?”
某一种怜悯,是更深的折磨。
见愁隐约能猜到曲正风为何这般质问自己,毕竟如今他虽然主宰明日星海,可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总不会那么快就淡忘,她却放过了堪为大敌的泰山王,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
曲正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听完她的话后,目光中那种审视变得更明显了起来,只道:“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便直接转身往回走。
他竟是懒得再同见愁说半句话了。
见愁也并不在这些许的小事上介意,毕竟她同曲正风的关系一直算不上是融洽,相互有个看不惯的时候太正常了。
更何况……
有时候一个念头长出来,并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掐灭。
傅朝生就站在屋舍外头,还没走进去。
屋内传来扶道山人、横虚真人与雾中仙的谈话声,或者,现在已经可以十分确切地说,雾中仙就是不语上人了。
没有人当面问什么心魔的事情。
对于一位在十九洲旧日的传说中已经飞升的传奇大能而言,问心魔之事,无疑是十分无礼的。
如今是阴阳界战重启之际,众人来此,自有目的。
扶道山人与不语上人之间,显然要比旁人更熟悉些,虽然他与对方“叙旧”的口吻,听上去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客气”两字,且不语上人还基本不应,但那言语间的随意,却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按理说,他们并不该相熟。
毕竟当年一个是崖山风流人物,一个明日星海魔头,但中间偏偏有个绿叶老祖。
扶道山人当年还是元婴期的时候,绿叶老祖就已经是纵横星海、能从昆吾八极道尊手中抢走《九曲河图》的绝世大能,因行事十分出格,是以中域各宗门中,唯有崖山能与其论交。
而这交情,又源自于扶道山人。
传说扶道山人跟绿叶老祖是吃出来的交情,真假虽然不知,但这身份殊异的二人的确熟识,却是不假。
绿叶老祖既无弟子,也无门人,孤身一人,四海为家。那时她夺得《九曲河图》,修为又已至有界大成,距飞升就差那么一步,众人都猜测她那河图,要么自己带走,要么送给扶道。
可谁能想到?
高楼独坐,望日升月落,一朝悟道,飞升之际,竟将这河图弃若敝屣一般,随手扔给了个恰在楼下、素不相识的不语上人!
从此,属于不语上人的时代,便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拉开了帷幕。没过几百年,不语上人飞升,阴阳界战爆发,扶道山人重伤,崖山千修陨落,再不复当年。
如今,这两人竟在极域相见……
一个已是鬼身,化名“雾中仙”;一个修为还不如当年,成了崖山的执法长老。
不可谓不讽刺了。
前面谈了什么,见愁不知道,但她重新走进来的时候,谈话似乎已经在尾声。
只听扶道山人问了一句:“那你帮是不帮?”
不语上人谁也没看,只低头看那棋盘,道:“帮与不帮,有何区别?你们走吧。”
这样的反问,平白让见愁想起自己方才回答曲正风的话。
帮与不帮,有何区别?
杀与不杀,有何区别?
她的目光越过了站在前面的几位大能,落在不语上人身上,若有所思。
这样的回答,显然与众人心中的期望相差不远。
一时间,许多人皱了眉。
但不语上人就算没飞升,或者因为某种不能为人道的原因飞升失败,也不是他们能随意置喙的,且之前这位还是杀过许多修士的大魔头,他们真不好随便说话。
倒是扶道山人不很在意,听他这不知算拒绝还是算答应的话,只扬了扬手中破竹竿,哼道:“你不乐意留,咱们还不乐意待你这破地方呢,走了!”
说完便直接走了出来。
其余众人简直对他们没头没尾的沟通目瞪口呆,还不好跟扶道山人一般随意,皆躬身向不语上人道了一声“告辞”才退了出来。
见愁曾蒙不语上人帮忙,上前躬身一拜,倒没急着退出去,只是开口道:“晚辈崖山门下见愁,昔日得蒙上人出手相助,成功逃出极域,回到十九洲,如今……”
“不过承人旧情,顺手而为罢了。”
不语上人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苍老的面容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一个人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你也走吧。”
“……晚辈告辞。”
见愁微微地怔了一怔,但末了还是没说出更多的话来,躬身再拜,退了出去。只是临出门前回望一眼,见得这一位老者坐在破屋的阴影中,如槁木一般,竟透出一种阴郁的孤独。
人鬼有别。
修士修炼至大成,可以飞升上界,而极域的鬼修即便修炼至通天大成之境,也不过在此界枯等寿数耗尽、魂飞魄散罢了。
鬼修是不能飞升的。
她慢慢地收回了目光,也走回了扶道山人的身边。
一行人出了这旧巷。
北域阴宗的玄月仙姬便道:“人世间当真是几多变幻,我当年修为仅有出窍时,还曾见不语上人浴血鏖战,称得上一‘狠’字,今日再见,不复当年,其垂垂朽态,竟似心若死灰,到底叫人唏嘘。”
“他当年便是修界公敌,其实与我各大宗门都有些血债仇怨,如今不应允我等也好。否则,便是他修为境界依旧,对旁人之事不大在意,我等宗门之中也未必是所有人都能放下旧日恩仇,不再介怀。”
接话的是封魔剑派的章远岱。
他面容严肃,显然是想到了当初十九洲修界与不语上人为敌的时候,眉头紧皱。
横虚真人听着,并未置评。
经鬼门关一役最后那突然爆发的几句口角,昆吾崖山这两位领头人之间的关系,明显已下降至了冰点。
或者说,从来没好过。
只不过其矛盾终于明明白白摆上了台面罢了。
大能们也并非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在一境界与位置,便有一境界与位置的牵扯,这时都细碎地说着,要往十九洲在这城中新设的驻地去。
见愁也就走在后面听着。
她跟在扶道山人身后,左边是傅朝生;谢不臣跟在横虚真人身后,正在她右边。
还没走出去很多,前面大街上便走来了一队修士。
昆吾的,外宗的都有,脚步匆匆。
打头走在最前面的乃是横虚真人座下第四真传弟子王却,他身上向来有一种不与俗同的隐逸之气,便是改道之后,旧日的一些气质也不至于立即便洗掉,还留存于身。
只是此刻,面上却出现了少见的克制和忍耐。
一张嘴在他身后聒噪,喋喋不休:“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说了,我是真的认识见愁,就那个崖山的见愁!虽然我是鬼修,但你们也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阶下囚吧?更何况本公子还是‘自投罗网’的,你这样是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一些?哎,我说……”
“弟子拜见师尊,诸位前辈。”
王却看见了前方行来的一干人等,强行压下了回头一把将那鬼修嘴巴塞住的冲动,躬身向诸人见礼。
横虚真人眉头一皱,便问:“怎么回事?”
还不等王却回答,那声音便陡然一高。
竟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
“见愁!见愁姑娘!是我,是我啊!陈四!认识的,咱们认识的!”
见愁顿时一愣,听这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于是抬眼向王却身后一看,竟然瞧见了“熟人”!
不是昔年曾在极域重逢的陈廷砚又是谁?!
一身浮夸的华袍,打扮地贵气精致,即便沦为阶下囚,都还拿着那不失风度的扇子,此刻看见了她就跟看见了救星一样,眼睛发亮,用力地向她挥舞着手臂,生怕她看不见自己一样,兴奋极了。
众位大能都不知道这修为微末的鬼修是谁,只在此刻向见愁递过眼去。
但站在她身旁的谢不臣,已是面色微变!
陈廷砚在人间孤岛大夏朝时便是认识见愁的,又曾在她落入极域时与她攀过几分的交情,如今乍然再见,真觉得自己是上天庇佑,绝处逢生,高兴得不得了。
他开口便想让见愁帮自己说上几句话。
可就在开口这一瞬,他眼角余光一晃,一下就看见了站在见愁旁边的谢不臣!
熟人!
又是一个熟人啊!
虽然穿着的已不是昔日谢侯府那清贵的华袍,但侯府谢三公子这仪容与一身的气派,他岂能认错?
陈廷砚的反应,总是在不该慢的时候慢,不该快的时候快,骤然间脱口而出:“谢三公子原来也入了修界!我就说嘛,你同见愁姑娘历经磨难,是伉俪情深,必能白头偕老!极域那些王八蛋居然说你杀——”
历经磨难!
伉俪情深?
还白头偕老?!!
在陈廷砚话出口的瞬间, 诸位大能都愣了一下。
饶是他们已经过了数百上千年,这时都不免傻眼,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开什么玩笑?
这不知哪里来的极域鬼修, 话中所言, 是崖山见愁和昆吾谢不臣?!!
伉俪?
两度大打出手, 可险些没要了对方的命啊!
这能叫“伉俪”?
所有人脑子里第一反应都是:这鬼修胡说八道, 脑袋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然而下一刻的事, 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陈廷砚一个“杀”字才刚出口,面上挂着的恍然与高兴都还没来得及收回, 便有一道细如针忙的隐约白光与一道月白的身影同时向他而去!
“呼啦!”
咫尺之遥,大风吹起!
见愁宽松的袖袍带出一道深深浅浅的蓝影, 人在半空中一个旋身,纤细白皙的手指已绷出危险而凝重的线条,竟是并了食指、中指如刀, 在这电光石火间将那一道隐约的白光夹住!
“滴答!”
鲜血顿从指间滴落!
众人定睛看时, 那竟是一根头发丝细的、长长的白线, 在天光下还显得有几分透明, 分明是拂尘上的一根!
在接住这一根拂尘细丝的同时,见愁另一手已经伸向了身后, 竟然是二话不说便点中了陈廷砚的喉咙!
“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杀”后头那个字,在见愁这一指点来的瞬间,只从他喉咙里冒出来一般, 接着就模糊得难以分辨了。
“啊, 啊……啊……”
陈廷砚都傻了, 连忙伸手一摸自己的喉咙,努力张大了嘴巴,但竟然再也发不出任何正常的声音!
简直像是成了个哑巴!
他大惊失色,更不知道见愁为什么要这样做,顿时向她横眉怒目。只是,那眉毛才竖到一半,便发现,场中的气氛,好像不是很对劲……
从陈廷砚出现乱说话,到见愁忽然出现,这中间顶多过去了三五息,在场的诸位大能们都还没从“伉俪情深”四个字带来的荒谬和困惑之中反应过来,骤然见得这一幕,竟不知为何,头皮发麻!
谁都认得出来啊!
此刻夹在见愁指间的那一根已经柔软下来、重新恢复成寻常细丝模样的拂尘,分明就是来自横虚真人!
他站在众人的最前方,身形一动不动,用一种极其平静也极其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见愁。
见愁也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眼神,回视着他。
分明一个是昆吾首座,正道领袖,一个是崖山弟子,即便是大师姐,那也只能算是晚辈,此刻面对着面隔一段距离立着,竟透出一种危险的针锋相对!
只这一瞬间,诸位大能便意识到:这个陈廷砚怕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或者,还有更了不得的话没有说出口!
“陈四公子不过是胡言乱语,说错了几句话,真人何必动怒?”
封掉了陈廷砚的言语,根本都不回头看一眼。
见愁面上笼着一层霜寒,眸底已为冰雪覆盖,唇边却偏弯出了几分笑,仿佛很和善大气,望着横虚真人的目光没有收回,只轻轻松手,任由那割开了自己的手指的那根拂尘细丝轻轻坠了地。
只是一根浅白近似透明的丝罢了。
落下时柔柔软软。
谁能想象,方才那一瞬间竟如钢针一般坚韧锋利,甚至还割伤了已是大能的见愁的手指呢?
扶道山人的眼底藏着嘲讽,但没说话。
玄月仙姬、章远岱几人的目光,则都在见愁、陈廷砚、横虚真人、谢不臣四人身上打转,神情中有些疑虑。
曲正风却是看着陈廷砚,若有所思。
唯独傅朝生对一切都知晓,只是他对人情世故到底没有切身的体会,完全不明白见愁为什么要制止陈廷砚继续说话,又为什么不让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而且,还弄伤了自己的手。
那有异于妖邪的血,是艳红的,蜿蜒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有些触目惊心。
从头到尾保持镇定、连面色都没变化一分的是横虚真人。
见愁的举动,出乎他意料。
反应快是其一,主动出手制止了陈廷砚再往下说是其二。
他听着见愁这般意有所指的笑问,又看了陈廷砚一眼,才道:“如今正值阴阳界战重启,时局特殊,大局在前,极域鬼修胡言乱语,不当理会。见愁小友深明大义,倒是令人刮目。”
深明大义?
横虚这话,在见愁听来,可真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她甚至觉得,她若是横虚,处在横虚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也不该说出这样一句引人怀疑又模棱两可的话来。
这一时间,目光隐晦,已看了谢不臣一眼。
在陈廷砚为王却等人带过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更在陈廷砚开口的刹那就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见愁的应对,在他意料之中。
但横虚真人这一句话,却让他淡漠的眉梢微微一动,眸中一道异色掠过,又迅速隐没。
杀。
杀什么?杀谁?
这是大部分人好奇的。
听说。
听极域的什么人说?
这是见愁和谢不臣好奇的。
但在这一刻,谁也没有提。
见愁若无其事地笑着,也没管旁人怎么看,便道:“真人说得极是。我与贵派谢道友虽曾同探青峰庵隐界,有过‘过命’的交情,可说什么‘历经磨难’之类的话,怕是对我二人的关系有所误解了。陈四公子虽是我旧识,但对我十九洲的情况不很了解,胡说八道推测得离谱了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人心肠不算坏,我十九洲虽入极域,却也不至于铲除所有鬼修,不如便将他关押起来,待大局定了,再行处理。不知,真人以为如何?”
“如此也好。”
说越多,错越多。
这样简单的道理,横虚真人心底还是清楚的,当下没有反驳一句,只将目光调转,又吩咐王却。
“把人带下去严加看管,切勿出什么乱子。”
“……是。”
王却是何等样的玲珑心思?才智比之谢不臣也未必就输到哪里去了,几乎瞬间就听出了不对劲,但眼下的气氛实在安静,又连陈廷砚声称与之相熟的见愁都这般说,他当然不会再表达自己的疑虑。
当下应了一声,便要将人带下。
“啊啊,啊,唔——”
陈廷砚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但对眼前这一群人的对话,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一听见愁说要将自己关起来,便大急不已。
他瞪圆了眼睛怒视,竭力挥舞着手臂,表达反对。
但那一队十九洲修士已经按了上去将他制住,直接把人拖走。
这样的一幕,实在让诸位大能觉得一头雾水。
更有人因此想到了不久前在明日星海时发生过的对峙,竟隐约觉得与此时此刻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那时见愁更像威胁的一方;
而此时此刻,陈廷砚成了威胁,但见愁也不像惧怕横虚真人的样子。
什么叫做“历经磨难”?还能直接说出“伉俪情深,白头偕老”这话来……
这陈四明显同时认识见愁和谢不臣两人。
而且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但奇诡的是,不论是昆吾这边,还是见愁这边,竟然都有要打断此人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其中横虚真人明摆着是动了杀心的。
天底下的事情,总是你不想让人知道,半遮半掩又遮掩不干净的时候,最容易勾起人的好奇心。
更何况……
见愁与谢不臣之间的恩怨,实在太打眼了。
玄月仙姬一双妙目在见愁与谢不臣的身上打转,在王却等人已将陈廷砚带下去后,只貌似寻常地戏谑道:“这人竟叫昆吾谢师侄为‘谢三公子’,想来曾是人间孤岛的凡人吧。早听闻真人当年是特意去了那边一趟,才寻来如此得意之高徒。若我没记错,崖山见愁小友也是吧?前后都没差上几日,来自一处,又是这般惊才绝艳,你们两位,该不会还有一段‘前缘’吧?”
说完她便自己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谢不臣淡淡道:“是有。”
见愁也很平静:“有过。”
“……”
这一瞬间,玄月仙姬的笑声,像是突然被人一刀劈了般,戛然而止。
是有?
有过?!!!
岂止是玄月仙姬, 就是剩下的其余所有大能都惊得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玄月仙姬问的是什么?
问的是这两人有没有“前缘”啊!
前缘!!!
这俩竟几乎异口同声、平平淡淡地回答了“有”?!
明明……
总之这发展不是很对劲啊!
包括原本发问的玄月仙姬在内,没有人觉得昆吾崖山会有人出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横虚真人想要杀人,见愁更出面制止了似乎就要说出什么的陈廷砚。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玄月仙姬才故意用方才那种戏谑的笑问, 只因为若问不出什么来, 也不至于开罪了昆吾崖山, 可以以“玩笑”二字敷衍过去。
可谁能想到!
这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清楚明了地回答了, 而且还不是否认, 而是承认!完全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坦坦荡荡!
这意味着什么?
有前缘!
那前头陈廷砚说的“伉俪情深”“白头偕老”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且这人本就是人间孤岛的,知道得应当比他们这些十九洲的修士更多啊!
夫、夫妻?
崖山昆吾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两个人, 竟然在凡人时就有过“前缘”,且极有可能是“伉俪”?!!
那从青峰庵隐界到雪域密宗……
怎么又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
而且见愁这“有过”二字, 实在耐人寻味。
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出现一个已足够令整个十九洲上的宗门及修饰艳羡了,眼下出了两个也就罢了,还告诉他们这两人有过“前缘”???
这你姥姥的是在做梦吗!
有几位大能心里头一颤,不由暗骂。
若非已修炼多年, 这一刻, 玄月仙姬也能惊得咬下自己半条舌头!
她的目光落在见愁的面上,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在谢不臣的面上,还是说不出话来;直到看向了横虚真人, 才算找回了些许理智。
“真人, 这……”
但根本都没有等她再问完, 见愁已经笑着温和地打断了她:“过去的事情,毕竟是晚辈同谢道友的私事了,仙姬再问,我等亦无可奉告。如今鬼门关方才攻克两日,接下来还要商议如何进一步拿下极域,时间紧迫,不如我等还是尽快去往驻地议事,不要在这道中耽搁?”
“……”
这摆明了是不想说啊。
玄月仙姬看着是见愁这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一时竟从这一位传奇的晚辈身上,觉出了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更隐隐然有她同辈中人甚至一些大能前别都绝难企及的大气与从容。
气氛一时变得更为微妙。
这时还是扶道山人看了自家徒儿一眼,面上没什么笑意,只淡淡道:“我徒儿说得很对,既然已经拜访过了不语,接下来还是回驻地,先商议接下来的事情吧。”
一句话直接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陈廷砚已经被带走,见愁与谢不臣又三缄其口,眼见着是真的什么也不会说了,又有个扶道山人发了话,诸位大能就是有心想要抛开这一身大能的尊贵架子、厚着脸皮多打探上两句,都不能够。
这一路,还真只好去了枉死城驻地。
但中途到底商议了什么,大能们心底其实都没什么数,一定要调用自己灵识记录下来的记忆,才能回想出来。
就他们自己能记得什么?
满脑子都在想之前巷口发生的事情啊。
越想越觉疑云重重。
震骇于见愁与谢不臣“有过”一段前缘只是其一,可离开巷口,坐下来后再细想,便觉这件事里透着几分让人不安的恐怖——
陈廷砚固然是道出了谢不臣与见愁曾经可能有过的关系,可那没说出来的后半句,尤其是一个明显的“杀”字开头,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因为这话是对谢不臣说的啊。
极域的鬼修们都传谢不臣杀,杀谁?
再一联想见愁与谢不臣之间几乎很少掩饰的针锋相对,浑然不似以往昆吾崖山两派修士一般友善……
大能们可都不是傻子啊。
个顶个儿的人精!
越往深了想,越觉得背后冒寒气儿。
众人面上没表示,可再看顶头主持议事的横虚真人与泰然自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见愁、谢不臣时,都觉出了一种不可揣摩的高深莫测。
临到议事结束,众人离开。
扶道山人看了见愁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走上来,拍了拍她肩膀,便持着那破竹竿慢慢走了出去。
极域昏暗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一种萧瑟的模糊。
见愁只觉得搭在她肩头的那手掌沉重又老迈,瞧着他背影时,竟莫名地心底一酸。
看起来没变罢了。
可自打在鬼门关一役中屠灭那十七魂傀,师尊便再也不曾有过任何玩笑的神情,身上也总笼着一层难言的压抑。
她知道,接下来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还要同几位大能一道,打开下方的十八层地狱,按她当年记忆中所描述的位置,去寻找九头鸟残魂。
但这一次,就不必去很多人了。
她不用去,谢不臣也不用去。
出议事厅的时候,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见愁同谢不臣擦肩而过,脚步便略略地顿了一顿,微微把头侧过去,低低道:“谢道友,你这一位师尊,看上去倒是很维护你呢。”
“……”
谢不臣一身青袍,淡漠而清贵,侧过眸来看她。
但见愁说过这一句话,便笑了一笑,负着手走开。仿佛只是想起来极其随意地提起这么一句,像是嘲讽,又好像藏着点什么深意。
她人走了,谢不臣还站在原地。
那平静的眸光微微地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故友——”
出议事厅后,见愁便打算先回崖山暂驻之处,找几位信得过的师弟安排点事情,但才走出去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一声唤。
她转头看去。
傅朝生已从后面走了过来,与他并行。
方才议事的时候,傅朝生都认真听了。
待布置好枉死城及其后百里范围内的聚灵阵,让天地灵气都覆盖满之后,十九洲便会再一次进攻极域,剑锋直指八方城!
但奇怪的是,见愁竟然不想参与正面的作战。
傅朝生便来问她:“方才你们十九洲的修士都说,鬼门关已经攻下,接下来就该势如破竹,一路往前打去。就连那个曲正风都回到修士阵中,故友为何反而拒绝了?”
见愁垂眸看着脚下的地面,一步步向前走去,面上的神情显得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不过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罢了。”
“我控制不住?”
傅朝生不解。
见愁便慢慢叹了口气,道:“你虽非我族类,但也曾为查轮回之事,在极域蛰伏多年,更为秦广王效命。鬼王族与魂傀之事,你知道多少?秦广王在鬼门关破时,扔出十七魂傀,又到底是何用意?有一便又二,没有那么简单的。”
不管曾是什么存在,如今的秦广王掌管着整个极域,又岂会甘心鬼门关就这样白白送人?
看似无伤大雅的魂傀,触动的却是十九洲最深的伤痕。
这样的用心,不可谓不毒。
即便是见愁这样理智的修士,这样不曾经历过当年阴阳界战的修士,都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难以自控的恨意与疯狂来。那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人,又该负有怎样的深重的痛苦?
魂傀不会只有十七个,更不会只出现一次。
她虽已足够强大,可了解得越深,其实越怵于去面对。然而事实是,她必须去面对,而且还要面对得更多、更深。
因为,她是崖山的大师姐。
面上虽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但在傅朝生面前,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与沉重,只道:“我隐匿于无常族,以莲照的身份作为伪装,目今还未败露,极域十大鬼族也不知见愁便是‘莲照’。所以我打算,再隐入无常族,一探事情究竟。”
若有可能,先断其根源,也好过战场遭逢。
“哦……”
这样吗?
其是傅朝生只是这么问一问罢了,得到见愁这般的回答之后,他应了一声,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了。
见愁便好奇,头一次觉得这一位至邪大妖竟好像有些犹豫:“朝生道友,似乎欲言又止?”
傅朝生没说话。
他拇指上戴着的那雕篆着鱼的扳指说话了:“想问就问嘛,你这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的还当你一妖怪还忸怩呢。”
毫不留情的嘲讽。
这一瞬间傅朝生是真想煮了它!
虽然甚少见鲲鹏的真身,但这种远古神兽级别的存在同傅朝生拌嘴,尤其是单方面讥讽的时候,见愁已经算是见得不少了。
她想笑,但咳嗽了一声掩饰。
接下来却赞同了那咸鱼鲲的话,道:“故友因我参与进本不必参与的阴阳界战中,已经算是交情甚厚,若心中有什么疑虑,但说无妨。”
“也算不上什么……”
抬手慢慢扣住了拇指上那一枚鱼扳指,似乎是防止鲲再瞎说出什么话来,然后傅朝生才看向了见愁,慢慢开口。
“只是奇怪,故友与那姓谢的当年之事,为何不坦言?”
即便对修士们的事情知道得并不算多,尤其不能切身体会,可仅以他所知来论,这种事情讲出去,只怕也要引起相当大的非议与轰动。尤其是在见愁也来自崖山的情况下,昆吾那姓谢的,怕不能讨了什么好果子吃。
方才陈廷砚就差一句,便能说出真相。
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见愁出来,一手拦住了横虚真人的攻击,一手封住了陈廷砚的言语,竟是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盖过去了……
嗯,承认了同谢不臣的“前缘”。
在傅朝生看来,这件事他完全无法理解。
不过见愁自有见愁的道理。
听得傅朝生这疑惑,她倒是难得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原来朝生道友是想问此事。”
但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我与谢不臣之间的事,再大也是私怨;报仇杀戮,亦是私事。本不必闹得人尽皆知。我只是要杀他,既不用旁人来谴责他所为,更不需来自世间的怜悯。”
换言之,她做她的,旁人她不在乎。
“如今局势,不该再添上许多变数了。更何况,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
傅朝生微微皱眉。
见愁点了点头:“陈廷砚话虽没说完,但却提到他的消息也是从来自人间孤岛的鬼修那里听来的。当年谢不臣杀我之事极其隐秘,更不用说还是横虚真人亲自来人间孤岛收下的真传弟子,一位有界大能,本不该留下任何首尾。当年之事,又岂能传得人尽皆知?”
傅朝生终于也听出了几分不对劲,若有所思。
见愁便笑了一笑:“仇要报,人要杀。但我总厌恶为有心人利用,在这纯粹的仇怨里,掺和出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不如不说,天知地知公道知,而不必人尽皆知。”
她看起来,实在太平和了。
简直冷静理智得不像与谢不臣有半分的仇怨。
然而傅朝生竟想起了在人间孤岛听过的一句话,并在这一刻奇异地领悟到了:静水深流。越不需世人知我苦楚、持我公道,则其心越坚、越定。杀心不为俗所动,更不因人而改。
他眨了眨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突兀地道:“可这个人,我实在不喜欢。”
不喜欢?
这样的言辞,可难得从傅朝生口中听到。
见愁顿时微怔,隐约觉得这里面必定有什么根由,直接问道:“为什么?”
“前阵子故友不在,我同此人一道在鬼门关附近查探,他同我说了一番话,我听着不舒服。”
傅朝生丝毫没意识到这在人族,算是“告状”。
接着便将谢不臣当日之言,原封不动地复述。
什么“外人”啊,“人妖殊途”啊,“门户之见”“族类大别”啊,以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负手走在见愁身边,说完了。
然后便看向前方,道:“这个人的意思是,我是妖邪,不该在这里吗?”
“……”
见愁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是谢不臣亲口对你提及?”
傅朝生也停下来:“不错,可有不妥?”
在听见他给了肯定答案的瞬间,她的面色便沉了下来,眸底有隐约的阴霾划过。
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旧日的顾虑。
阴阳界战重启前,在明日星海的争端,已经让她有所警惕。而谢不臣身为昆吾弟子,竟然这般“提醒”傅朝生,到底是因为他本人对傅朝生有所不喜,还是因为他人在昆吾、在横虚真人的身边,得知了什么呢?
修士,妖邪……
诚如谢不臣所言,门户之见尚不能完全摒除,虽大局当前,这“族类之别”当真能彻底从心头消去吗?
十九洲其余修士,又如何看傅朝生?
千般思绪,一时尽从心头划过。
见愁顾虑原本就有,这时更难免生出了一分克制不住、合乎常情的猜疑。
她开口便想要回答傅朝生的提问。
只是在开口这一个刹那,脑海里却似电闪一般,突然掠过了她方才离开议事厅时对谢不臣那一句别有用心的提醒。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啊。
她在做的,谢不臣也在做,且比她还要迂回、隐蔽!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但笑完了,神情中又多一分复杂,自嘲地叹道:“中计了……”
“中计?”傅朝生有些茫然,他不过是说了谢不臣当初对他说过的话, “中什么计?”
见愁道:“攻心计, 离间计。”
傅朝生对他们人的什么兵法、计策,都无甚兴趣, 所以还是不大懂得,皱了眉:“这人是想要离间故友同我吗?”
“要只想离间你我, 那反倒没什么了。”见愁重新迈动脚步,往前走去,看着枉死城这空空荡荡但还算得上眼熟的街道,才慢慢道, “他想要离间的,既是你同我, 也是我同十九洲。”
“明知你算‘非我族类’, 还偏要对你说这话,心便不正。谢不臣此人,用心很深,说话做事,从无闲笔,尤其是这种看似偶然甚至伪善之言,必有所图。”
“接下来便看朝生道友你如何应对。”
“若你听了他的话,没有对我转述。那便证明,朝生道友你完全能听懂他的话, 并且对族类之别有所顾忌, 知晓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所以,能离间你我。”
“若你听了他的话,转述给了我……”
“那证明你还听不懂他话中深意,且对他所谓的‘族类之别’一无所觉。我请朝生道友与十九洲修士一道,本是为了窥看他的举动,谢不臣不是庸碌之辈,岂能察觉不到?这种情况下,又兼听着不快,必将她言语转告于我。”
说到这里,见愁便忍不住抬了手指,压了压自己的眉心,声音沉沉的,像是阴郁的雨天:“你听不懂的深意,我能明了;你生不出的猜疑,我会生出。而猜疑一旦生出,便像是最顽固的藤蔓种子,即便你意识到它的存在,知道对方就是要你起这猜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猜疑从心中拔除了。因为,它确实有。”
谢不臣所做的,不过与她所做一般罢了。
猜疑原本就在。
他们不过相互往对方那一点点猜疑上,浇上一些水,泼上几盆油,让它长得更茁壮,烧得更猛烈罢了。
她在挑拨谢不臣怀疑他师尊横虚真人,让师徒二人间隐约的裂痕更大;谢不臣亦在挑拨她忌惮十九洲其余修士,让她无法全心去信任本该并肩的同伴。
“人就是这样……”
见愁放下手来,一面往前走,一面向傅朝生感叹。
“我亦凡人一介,不能免俗。”
傅朝生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道:“所以那谢不臣是故意要我将这话转告故友,以使故友因为我的存在,而忌惮十九洲其他修士吗?那这般算来,至少在故友心中,我之存在,不逊于十九洲其余修士。”
这是最简单的换算。
然而见愁听了,却是脚步微微一顿,一下抬眸来看他。
傅朝生便道:“算得不对?”
见愁陡地笑出来,但眼底已经多了几分深思,但不知是在想他,还是在想自己,淡淡道:“不,你算得很对。”
这一瞬间,傅朝生身上某一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耳朵似乎有点发烫,于是伸手摸了摸。
见愁看见了,道:“怎么了?”
傅朝生摇摇头:“上回吃了那什么仵官王半颗心,似乎有些怪怪的,但并没有什么不妥。对了,故友先前说要继续扮作莲照,再去探极域情况?”
“是。”
傅朝生乃是至邪大妖,修为至少不比她低,他都说没有什么不妥,那见愁自然也不去过问,毕竟过问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听得他问接下来的事情,便跟着移开了话题。
“正好,朝生道友也能帮上忙。”
他能帮上忙?
这句话让傅朝生立时怔了一怔。
但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崖山在枉死城的驻地,一座高楼,后头是连成片的宅院,里里外外有不少人走动,见了见愁同傅朝生都停下来行礼,见愁便没有立刻解答傅朝生的疑问,而是走进了楼中,直向堂内站着的沈咎等人走去。
“大师姐。”
“大师姐。”
都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先前并未跟去雾中仙那边,而是留在这边处理事情,此刻看见见愁过来,都围了上来。
见愁同他们寒暄过,也不废话,直接道:“有一件紧要的事情,还要托一位修为高的师弟来帮我办。”
沈咎、陈维山等人都对望了一眼。
因见愁指明了“修为高”,所以沈咎虽十分想毛遂自荐,最终也没厚得下那脸皮。
一身落拓、总抄手将剑抱在怀里的寇谦之浑然不顾沈咎的怒视,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好奇道:“师姐要办什么事?”
见愁看了被他抱着的问道剑一眼,道:“想请师弟救一个人。”
*
是夜。
枉死城接引司。
因各种原因没来得及离开枉死城,或者原本就羁押在此处的鬼修,都分散在各个牢房。
陈廷砚火很大。
因为直到被关进来了,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算是有满心的愤怒,也只能用敲击牢门来表达。
“哐哐哐……”
都他娘搞什么啊!
怎么没个人来放小爷我出去?
见愁又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隐约觉得她是为自己好,可怎么就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了?
陈廷砚的内心在咆哮。
靠着牢门敲久了,手也酸了,老不见个人来搭理自己,他终于还是叹口气放弃了,垂头丧气地坐在牢房里,看着光秃秃、阴沉沉的四壁。
突然,一道水流似的阴影出现在了牢门外。
陈廷砚丝毫没有注意到。
那阴影浑似一团水流聚集而成,但又悄无声息,极为奇诡,轻而易举就透过了接引司那设有天然禁制的牢门,眼见着便要扑到陈廷砚身上。
这一时间,陈廷砚背后陡然发寒!
然而还根本不等他转过身来做出应对,斜刺里陡地一道剑光腾起,竟是峭拔地斩向了那水流阴影!
“哗啦!”
水流骤散!
猝不及防间一道人影已从崩散的水流间显现出来!
直到这时,陈廷砚才彻底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危险,眼睛立刻瞪大,就想要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到底都是谁。
可下一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尽的地力阴华,毫无预兆地从地底深处冲出,填充满整间牢房,用这种迥异于十九洲天地灵气的力量,阻碍了其他人原本灵敏的灵识,也在这瞬间,卷走了陈廷砚!
毫无疑问,方才那一道剑光便是寇谦之劈出来的,且几乎在察觉那一道水流阴影的瞬间,就辨认出了自己的对手乃是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第二弟子岳河。
这江流剑意,再熟悉不过!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地力阴华,却让他一下失去了方向,被限制了感知,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袭上了心头。
但这时候再去感知陈廷砚的行踪,已然迟了!
地力阴华散时,牢房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陈廷砚不见了!
“砰!”
一阵天旋地转,令人想要呕吐!
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离牢房的下一刻,陈廷砚就被重重摔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地上是潮湿的土壤,天时草的根茎混在翻开的土层间,让人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在枉死城中。
陈廷砚抬目一看,这竟是一片荒原。
距离枉死城和鬼门关都很远,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枉死城城池的轮廓。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身穿玄黑长袍的男子,身形颇为昂藏,衣襟上盘踞着的金色图纹更有一种奇异的流动之感,在这阴沉阴霾的荒原上,竟有些晃眼。
面容也很英俊,但也透着几分冷。
他抬手随意一点,一道浅淡的蓝光便没入了陈廷砚喉间,负手问道:“你认识见愁和谢不臣?”
“认……”
开口果然能说话了。
陈廷砚看着对方这一张脸,几乎立刻便认了出来,是自己白天在与遇到见愁一行人时候见过的,就站在偏后的位置!只是自己并不知道他是谁。
听见对方的提问,他下意识就要回答。
然而在“认识”两字就要出口的瞬间,却是一下想起白日里那惊险的一幕,顿时连忙摇头。
“不不不,不认识……”
“不认识?”
穿一身玄黑的男子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里透出点深邃的打量和嘲讽。
“我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好人。”
“你、你什么意思?”
陈廷砚只觉得从白日到夜晚,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匪夷所思了一点,脑袋完全转不过弯来。
那男子并不回答,只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再问一遍,认不认识?”
陈廷砚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从眼前这人身上传来的恐怖压迫力,战战兢兢说了实话:“认、认识。”
那男子又道:“他们什么关系?”
陈廷砚答:“共患过难,听说已经成了亲,应该算是……夫妻?”
那男子笑出来,续问:“白日里巷子口,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陈廷砚心都在抖。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了。
这一时间他已经恨毒了自己这一张大嘴巴,但面对着眼前这人看似不浅不淡实则骇人至极的询问,又不敢不答!
他磕磕绊绊地回:“极域、极域那群王八蛋,传话说,谢三公子杀、杀妻求道,一剑刺死了见愁,离开了人间孤岛。还、还说在他们避难时隐姓埋名住过的村子里,能看见见愁姑娘的、的墓碑……”
“……”
沉默,突如其来。
陈廷砚说的时候都不敢去看眼前这人的神情,只怕自己说完就被打死了,所以说得很慢。
但说完后半天没见动静。
他心里悬了一口气,麻着胆子抬眼来看,才见这一身玄袍的男子眼眸微眯,神情里却极为晦涩,像是想笑,又像是嘲讽,有几分难得放肆的戾气,更有一种他实在难以用话语言明的感觉……
“有点意思,你的命,我留下了。”
大的手掌间,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粗糙茧皮。
玄袍男子的声音里隐约竟有几分笑意,那目光从自己的手掌上,平静地落到了陈廷砚身上,竟是抬手一挥!
“呼啦!”
宽大的袖袍一卷,迎风鼓荡,瞬间便将陈廷砚化作其鬼魂本体,缩成一缕细细的黑烟,纳入袖中!
眨眼间,荒原上已空荡荡不见半道人影。
“被别人劫走了?”
昆吾驻地, 深沉的夜色里, 窗前只点着一盏灯, 将横虚真人的身影拉长在地面上,他听着身后岳河的禀报, 声音里有些意想不到。
岳河自己一路回来又哪里想到呢?
在牢里撞见人时, 他就已觉出不对。藏在黑暗之中的人, 剑势凌厉,怎么感觉怎么熟悉。
几乎是下意识, 他想到了崖山。
但最终的结果, 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半路上杀出来个神秘的第三人,竟直接将陈廷砚劫走,地力阴华涌过后,原地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同疑似崖山的那位对手, 当然都深感诧异。不过这种时候, 他们虽都猜测对方是熟人,可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一见陈廷砚没了影儿, 两人都用了最快的时间反应过来,迅速撤离。
回来的一路上, 岳河都在想这件事。
尤其是, 地力阴华……
“确是被人劫走了, 且修为极高。”
细细将事情禀来后, 他英俊而略显邪气的面容上, 浮出了几分难解的疑惑。
“可师尊, 这神秘人用的乃是地力阴华,难道枉死城中还藏着什么我们并未发现的鬼修大能?”
要知道,如今的枉死城,鬼修该跑的早就跑了。大街小巷全城都查了一遍,没走的鬼修也跟陈廷砚一样至少被控制住,以防生事。
唯独旧巷中的雾中仙例外。
但他似乎不应该再与此事有什么关联,更不像是那种会暗中劫走陈廷砚的人。
岳河觉得,遇到崖山的人不意外,遇到其他人插手也不意外,意外的便是此人所使用的不是灵力,而是魂力。
横虚真人微微闭了闭眼,眉目在晃动的阴影之间,隐隐添上几许阴霾,但言道:“能用地力阴华的,未必只有鬼修……”
*
“不只鬼修?”
崖山驻地,寇谦之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抱剑站在屋内,听了见愁的话之后,有些诧异。
屋内扶道山人座下几位弟子都在。
见愁、沈咎、陈维山、白寅、姜贺。当然,还有十分自然站在这里一起听着的傅朝生。
屋内四角都点了灯,很是明亮。
见愁慢慢从屋的这头,踱步到那头,垂着眼眸深思,道:“我是修士,但也因当年身魂分离修炼了极域的功法,所以能调用魂力。而且,除了我、除了这种方法以外,并非没有别的人能用别的方式调用地力阴华……”
只是这个人……
有那么几分特殊罢了。
众人轻易就听出了见愁话中存有的某一种莫名的疑虑,于是相互望了一眼。
沈咎道:“别的人指的谁?”
见愁抬眸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最终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此人插手此事的理由。但陈廷砚既然没落到昆吾手中,那便还好,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说一半留一半,总归让人好奇。
沈咎险些被噎了个半死。
但见愁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只是转身告辞,道:“今日议事已经决定天明便重新开拔,攻打极域下一城,陈廷砚之事便暂不再理会,剩下的自有我来处理。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师弟先休息吧,我先告辞。”
说完,她便向门外走。
傅朝生自动从一旁的座中起身来跟上。
寇谦之、沈咎等人自然一道送她出来,只是行至院门口眼见着就要告别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姜贺,却忽然唤了一声:“大师姐。”
姜贺看起来就是个小胖子的模样,眉目间极有灵气,见愁刚入门时他就是金丹期,行八,在扶道山人诸位弟子之中排最末;如今八十多年过去,见愁已经是返虚中期,姜贺却还是金丹期。
修为纹丝未动。
对这一位小师弟,见愁心底一直是有种奇妙的感觉的。
此刻听得他忽然叫了自己,她脚步便停了下来,笑着道:“姜师弟,怎么了?”
“只是觉得师姐这两日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他眨了眨眼睛,吐了一下舌头,看起来有点可爱的俏皮。但事实上,那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而认真的通透。
这一句话,并不是什么玩笑。
寇谦之、沈咎等人听了,都是一愣,然后转眸来看见愁。
月白的长袍,衣角轻轻垂落,婉约温和与沉稳挺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是冰峰,也是雪莲。
那一张白皙的脸上,五官精致,唇角还带着点惯常的弧度,笑意清浅,看上去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听了姜贺的话之后,她眉梢便微微一动,回视着姜贺,竟觉得这一位八师弟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
不含有任何杂质,纯粹得很。
于是,她唇边的弧度,便一点点散去了,低头一叹道:“师父收弟子,当真没有一个是庸才……”
这无疑是承认了。
众人顿时有些惊讶。
就连傅朝生都一下变得有些错愕,他虽知道“不开心”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并不能十分切身地体会,在这一瞬间想起来的,只有之前见愁疗伤、恢复修为出来,问他的那一番话。
姜贺是扶道山人很早便收下的弟子,见愁入门的时候他就是排行最末的一个,且不管是身量还是修为,在这八十年间竟都分毫不见涨。
山门中也不是没人奇怪这一点。
但崖山从来不是一个完全以修为论英雄的宗门,越是这种情况,反而越是体谅和理解,所以非但没有人非议,反而更照顾姜贺。
提起“姜贺小师叔”,大部分崖山门下,都要会心一笑。
此刻他便看着见愁,半点也不避讳她回视的目光,眼底明亮的一片,只道:“师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师尊说过,崖山从来都是‘名门大派’,从来不与十九洲俗同。许多事,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这一瞬间,见愁心底竟是百感交集。
她看了姜贺很久。
姜贺却只是想她笑了笑,又眨眨眼,挥手道:“明早便要出发,师姐今晚也好好休息。”
“……嗯。”
见愁慢慢应了一声,点点头。
这一回,却是由她站在原地,看姜贺与其余几位师弟往回走去,身量虽然矮小许多,可行走间的步伐竟有一种难言的沉稳,背影上更似笼着一层挥不去的迷雾。
但每个人身上,都是崖山风骨。
见愁忽然就笑了出来。
傅朝生看着她,深色的瞳孔里,慢慢涌上来一层一层的墨绿,像是深潭里古老的水草,隐隐然有水波似的微光流转。
他道:“你们在打哑谜?”
见愁摇首,却不答,只是走出了这道门,提着剑,顺着这长长的旧巷,往另一头走去。
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
像是鬼门关一役那一日。
傅朝生没有再跟上了,只是这么驻足,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夜的尽头。
次日一早,十九洲近万修士修整完毕,再次向极域下一城进攻。见愁则决定以莲照的身份重新潜入极域,返回无常族,刺探极域的深浅以及背后的隐秘。
曲正风却要随修士大军一道走。
于是出发前,见愁站在枉死城高高的城墙上问他:“听闻昨夜本该被羁押在牢中的陈廷砚失踪了,劫走他之人能驱役地力阴华,剑皇陛下可曾听闻?”
曲正风负手而立,一身玄黑织金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鼓荡,也不曾看她,只是注视着远方荒原上那一片衰草。
声音浅淡且高远。
只四字:“不曾听闻。”
见愁凝视他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再追问什么。
在十九洲修士启程前往进攻下一城时,她月白的长袍换了宽大的黑袍,如瀑的青丝上插五根赤红的琉璃钗,精致细碎的璎珞缠上雪白赤足,便摇身一变,成了莲照。
同日,极域酆都城,鬼王族厉寒出关。
极域七十二城, 如阴云般盘踞在鬼门关后, 八方城在最中心,剩下的七十一城, 则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其拱卫。
若从高处看下, 极域诸城呈圆形围作五层。
从八方城往外算,最中心一座, 第二层四座,第三层十二座, 第四层二十座,第五层三十五座。但其城内所盘踞的力量, 却是层层递减。
越是外围,城池的实力越弱,也因为外围的圈层过大,导致每一城间隔的距离极远, 所以相互间的兵力调动和支援就会越困难。
越往内围,实力则越集中。
不管是看单个鬼修的实力, 还是兵力支援的速度,都成倍递增。
这也就意味着, 攻克的难度会递增。
只是十九洲一方已然攻克了鬼门关,占据了枉死城,更借由枉死城将力量探入了十八层地狱,可以说已经拿下了关键性的优势, 扼住了极域的咽喉!
因为卡住了鬼门关, 就等于卡住了新鬼进入!
如此一来, 便将极域拉到了与十九洲等同的状况下,即便在战中有所损耗,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补充兵力。
此消则彼长,对十九洲而言绝对是个极大的助益。
所以,在攻下鬼门关的第三日,十九洲近万修士在经历了充分的修整后,几乎是连弯子都不饶,便向着枉死城的下一城——
卯城!
发动了悍然的攻击!
像是一柄锋锐的尖刀,以枉死城为突破口,直直向七十二城的最中心挺进!
只需要击破极域接下来的三层防守,便可以杀到八方城,直取秦广王,灭阎君,复轮回!
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每一场都是硬仗。
但没有任何人畏惧,更没有任何人退出。
明日星海剑皇曲正风这样极强大能的重新加入,无疑对士气有了全新的鼓舞。
新的战役,顷刻打响。
而在这个时候,见愁已经毫无破绽地通过外围第四、第三层,抵达了第二层十大鬼族真正驻扎着的重要城池——
酆都城。
一座经常出现在人间孤岛种种纪传古籍里的鬼城,被十大鬼族依据各自的实力对比,划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十块区域。
无常族不上不下,地盘不大不小。
见愁顺着莲照记忆中的方向,苍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来到无常族大门前,谎称自己在鬼门关一役中受了重伤,昏迷在荒原上,运气极好,未被十九洲的修士发现,这才艰难地返回酆都。
无常族修为最高的组长,也就是无常族的“阴帅”,也不过才刚到返虚。更何况看管大门的都是一些小喽啰,见是莲照回来,拦都不敢拦,只连忙慌慌张张跑去报信儿。
知道她有鬼的长老孔隐,已死在了鬼门关一役中。
此时此地,无人能戳破她的身份。
就这样,见愁毫无破绽地“回到”了无常族,在被两名普通长老探望过之后,便在屋内闭关养伤。
屋舍当然是莲照的屋舍。
作为十大鬼族中艳名远播的女修,她的屋舍,称为“香闺”,也许更为合适。
剔透的琉璃珠子,穿成珠帘,垂挂下来,将富丽奢华的屋子分作内外两间;雕漆云纹的案上置着一炉上好的香,即便没有点燃,也能嗅出那隐约的甜腻旖旎;粉红的纱帐掩着铺了雪白皮毛的柔软床榻,若隐若现;绣枕上艳丽的荼蘼开满,与其原主那浮艳的做派十分一致……
屋如其人。
见愁才一进屋,心里面便叹了一声,十分不习惯。
可眼下是潜入酆都城无常族老巢这样重要的地方,且这城中不只有无常族,更有其余的九大鬼族,备不住哪一日便被高手看破伪装,所以要外小心。
她想了想,到底没动这屋内摆设分毫。
所谓的“养伤”,当然是假。
见愁根本就没有受伤,不过是给身为“莲照”的自己撒了个合情合理的谎罢了。
但样子是要做的。
所以在潜入无常族老巢之后的三日里,她白日里谁也没见,更不出门,到了晚上才悄悄溜出。花了三个晚上,总算大致摸清了无常族内和酆都城的情况。
第四日,养伤结束。
见愁算了算自己与傅朝生约定好的时间,推开了房门。
是一日的清晨。
屋舍外,是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一侧是台阶,台阶下面连着一座很小的园子,花圃里栽种着一些极域独有的奇花。
隐约有尖刻的议论从外头传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狐狸精在鬼门关一役受了重伤回来,可惨了,自己养伤的时候闭门不出,谁都没见。好几位师兄去找她,都被拒之门外呢。”
“呵,转性了?”
“往日这时候,不早该迫不及待把人引进自己房里了吗?你们没开玩笑吧?”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亲眼看见?”
“就秦师兄他们几个,一听说她活着回来,巴巴带了好些东西想去看她,但竟连门也没能进去。那狐狸精说自己要养伤,暂时不见人呢。”
“不是吧,她往常那样儿……”
“总不会是因为萧谋师弟吧?”
“诶,我也听说了。”
“前阵鬼门关一役回来的人,不都说萧谋师弟跟她有一腿吗?他俩本来一块儿去的,现在萧谋死了,她却只受了伤,活着回来……”
“你们怕不是疯了!她多没心没肺的一个人?说萧谋为了她神魂颠倒,为了她去死我都信。说她为了萧谋黯然神伤,回来不再跟那些人瞎搞?骗鬼去吧!都忘了当年的事儿了吗?”
是几名女子的声音。
见愁听着,还觉得其中一道有些耳熟。
不是雪音又是谁?
她自然把内容都听了清楚,在听得“萧谋死了”四个字时,却是微微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曲正风既然决定不与她一道潜入极域,而是跟随着十九洲修士们一道正面进攻,自然是会杀了先前被他们囚禁起来的萧谋,以绝后患,不引起无常族的怀疑。
只可怜了萧谋对莲照一番隐秘的感情。
到底是明日星海的新剑皇……
她怎会觉得曲正风会对一个萧谋,网开一面呢?这一位剑皇陛下,分明行事谨慎周密,下手亦不留余地。
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见愁没去想曲正风杀掉萧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只突然觉得外头几名女修的议论,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如何在假扮莲照时,避开骚扰?
尽管旁人都觉得不可能,可她为什么就不能因为萧谋之死黯然神伤,因而冷淡转性呢?
脚步继续往外移去,见愁没有停下,同时外面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谈的还是莲照。
只是涉及的主要人物已经变了,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她眉梢便微微一挑,有些讶异。
“跟厉寒大人比起来,就算萧谋是个好人,在她心里又能有多少位置?只可怜萧师弟爱错了人……”
“是啊……”
“活该!当年她自负美貌,手段不干净也就罢了,还眼高于顶,厉寒大人下来办事,她竟巴巴跑去勾引,投怀送抱,以为谁见了她都要色授魂与。结果呢?人厉寒大人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头一抬便把她扔了出去,摔得跟只花瓶儿一样,还受了不轻的伤,丢尽了咱们无常族的脸!”
“也是她想不开,勾引谁不好,去勾引厉寒大人……”
“那可是个比张判还吓人的煞星!”
“嘁,这回可有好戏看了。听说三天前厉寒大人闭关出来了,修为大进,直抵‘合道’。正好八方城张大判官突然不见了人,据传是叛变,秦广王殿下正缺人使,直接一道令谕发到鬼王族,让厉寒大人办事,这两日正在十大鬼族选人。你们猜,莲照那德性,若知道这消息,还能待在屋里‘养伤’?”
“哪里还需要猜呢?”
那尖刻的嘲讽之声才刚落,一道隐约着含糊笑意的声音,便从廊下立着说话的那几名女修身后传来,轻飘飘飞絮似的没着落。
众人包括雪音在内,全都背脊一寒。
一转过头来,便瞧见为她们所议论的“主角”,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那廊柱旁边,脸色虽还苍白,可眉眼间的艳色却因这苍白更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她潋滟的眸光一转,便落到了她们面上,笑得又媚又邪:“原本不知道这消息,现在听见了,可不就待不住了吗?”
雪音倒吸了一口冷气。
见愁收了目光,垂眸看自己涂着蔻丹的圆润指甲,慢条斯理续道:“只是雪音师姐也未免太瞧人不起了。但凡是我莲照想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