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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话, 还用再说出口吗?

    但凡是被她看上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出她手掌心!

    莲照虽没露出半点嚣张跋扈的神情, 可这话里的意思, 竟是比往日狂妄讨厌了十倍不止!

    无常族里这几名女修显然是与莲照的关系不大好, 见愁在莲照的记忆之中翻找翻找也就知道, 当初的莲照从来没将这些个同族看在眼底过,目光从来都在同族或者外族的男修身上, 哪里有功夫搭理她们?

    所以现在, 她搭理两句已是极限了。

    眼见着两句话噎得她们说不出话来了, 见愁略一斟酌, 便旁若无人地笑了一声, 转身要走。

    ——完全是旧日莲照半点不将她们放在眼底的做派!

    有时候,不搭理才是真正的轻蔑。就像是猛兽不会搭理脚边爬过的一只蚂蚁一般。

    无视,反而比搭理更让人愤怒。

    雪音已经算是几个人之中对莲照的本性有所了解, 且也颇能够冷静的人了, 在这一刻也被她这态度激得眼角微跳, 忍不住便转过了身来,冷笑了一声:“莲照师妹的意思, 竟是对厉寒大人十拿九稳?是忘了当年被人摔到养伤时的丢脸了吗?”

    见愁当然是没有忘的,毕竟当初从莲照的记忆之中看到这一段的时候, 都忍不住暗暗咋舌。

    扮作厉寒的傅朝生,那时太不留情了一些。

    莲照倾心于他, 使出了百般的手段勾引。

    谁料他跟块榆木疙瘩一样, 浑然没觉出半分异样, 就像是弹走一点灰尘似的把人挥开,让原本在男人身上无往不利的莲照,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第一次跌了惨重的一跤。

    “厉寒”两字,从此就封在她心深处,让她又怕又恨,偏偏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征服欲……

    在莲照感觉来,是厉寒冷酷而不近人情。

    但在见愁感觉来,不过是傅朝生天地至邪大妖,偏偏不通人情,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却不能切身体会,所以既没有情绪波动,更不会有身体反应,视莲照如无物也就在常理之中了。

    甚至……

    莲照的存在,于傅朝生而言不过是一粒惊不起半点涟漪的尘埃,事后他可能连半点印象都没有。

    从这个角度看,当年的莲照,不可谓不惨。

    所以若换了是真的莲照在此处,雪音这一句质问,算是戳中了她的痛处,能让这在十大鬼族艳名远播的女修恨得咬牙。

    可惜,她不是莲照。

    见愁停住了脚步,平平静静地转头看了雪音一眼,只淡淡笑道:“还要感谢刚才几位师姐妹的好想法呢。‘欲擒故纵’,雪音师姐听说过吗?”

    欲擒故纵?

    什么意思?

    雪音并其余几名无常族的女鬼修,都有一瞬间的茫然。但“莲照”显然没有再搭理她们、为她们解释的意思,只扔下一句“好好看着吧”,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这几天以来,极域各处显然都不安定。

    见愁白日里避开了那些来向莲照献殷勤的男修,晚上出去探查情况,虽然的确是了解了一点前线的战况,但于她而言还远远不够仔细。今日正好“伤好”出来,便穿过这大半片无常族的院落,去拜见过了几位长老。

    一则告诉他们自己伤好,二则探探前线的战况。

    如今十九洲攻打的乃是卯城,比起鬼门关,是又深入极域更中心一些了,鬼修们的力量自然也更强大,支援更加到位。

    但显然,十九洲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鬼门关一役之所以打上那么久,是因为第一战要外谨慎,不容有失,且处于相互实力试探阶段,都未尽全力。

    可待打卯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有了明日星海剑皇这一大助力不说,就连昆吾那所谓的“道子”谢不臣,都展现出了极其骇人的实力,以枉死城旧宅之中所发现的那些阵法,领悟改造,转头便用来对付极域。

    三日下来,卯城损失惨重!

    酆都城距离八方城很近,就在整个极域七十二城里的第二层,与卯城中间还搁着个第三层,相距甚远。可饶是如此,前线战况不断传来,十九洲悍然的攻势与其中辈出的英才,实在让人忧心忡忡,无常族几位消息灵通的长老,在回答见愁时,脸色都不大好。

    而且,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

    她向来是个观察力颇为敏锐之人,当下也不显露出什么,只辞别几位长老,从无常族出来,走上大街溜达了一圈。

    这一下,便明白几位长老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了——

    不愧是谢不臣。

    也正该是谢不臣使出来的计谋!

    在这种全线开战的时候,大部分修为高的鬼修都没有闲情逸致在外面走,所以大街小巷上基本都是低阶鬼修。

    事情来了,走不动,逃不了。

    所以前线战事虽然吃紧,可他们在后方却反而比往日还悠闲了,颇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之感,聚集在坊市的酒楼间,相互谈论着。

    也是从他们的谈论中,见愁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传说十九洲的修士发过话了,这一战他们只是要夺回十九洲本有的轮回之权,本不欲动极域分毫。只是秦广王及八方阎殿心怀鬼胎,才有阴阳界战之重启。凡极域鬼修,投降者,不杀;避战者,不杀;不帮秦广王这,不杀。欲杀者,秦广而已;欲复者,轮回而已!”

    “三不杀”之令一出,直接震动了整个极域。

    纵使八方阎殿的阎君们再不愿意,也挡不住十九洲一方处心积虑地布置了阵法向整座卯城散布这样的消息。

    一时间,卯城人心浮动。

    即便是鬼修,谁又愿意去死呢?

    或者说,正因为他们是鬼修,所以更惧怕死亡。

    死过的鬼再死,便是灰飞烟灭,彻底融入宇宙的混沌之中,不复存在!

    从来八方阎殿便高高在上,且诚如十九洲所言,何必要强行剥夺十九洲轮回之权呢?

    有没有修士进入,极域都是这般模样。

    于下层的鬼修而言,毫无区别;于上层的鬼修而言,修炼得再厉害,抢占再多的资源,也没办法从此界飞升啊。

    所以——

    何必?

    一旦有了“何必”这样的想法,那军心的动摇、士气的涣散,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即便现在出于局势还不够明朗的原因,暂时没有显现出这种动摇和混乱该有的力量,可一如谢不臣在她心底种下的忌惮一般,“何必”的种子既然已经埋在了极域鬼修们的心中……

    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会炸开!

    炸出一道巨大的口子,撕裂坚固的防御,在本就面临着严峻局势的极域背后,狠狠捅上致命一刀!

    见愁也说不出自己在听闻这已然散布到酆都城大街小巷的“三不杀”时,心里到底是忌惮忧虑更多,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放心更多。

    排兵布阵,人心算计。

    十九洲与极域之间这一场浩大的征战,无疑将让“谢不臣”三个字变得光辉闪耀,永远刻在此界的历史里。

    她若有所思,打探过消息后,回了无常族。

    自然又有许多男修上来献殷勤,见愁却都一概冷脸回绝,甚至偶尔在只有那么几个人注意到的时候,露出点迷茫怅然的神情来。

    落在旁人眼中,无疑是性情大变。

    加之这阵子传她与萧谋有点首尾,一时间谁都觉得她这般异常,实是因为萧谋死了。

    很快,就传成了街头巷尾喜闻乐见的“失去才知珍惜”。

    天知道雪音在听说这传言的时候多想冷笑!

    只是再冷静夏利一想,实在不对劲。尤其是那一日她们亲眼见到莲照与往日无异,甚至还听到她那嚣张跋扈的狂言!

    莲照伤好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啊。

    转性,怎么可能?!

    有鬼,一定有鬼!

    雪音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当日那“欲擒故纵”四个字上,只觉得莲照近日来诸多矫揉造作的表现都与此有关,可无论她怎么去构想,也猜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直到再次征召的消息,传遍十大鬼族。

    这一次征召,并不在十八层地狱进行,而是在酆都城十大鬼族的精锐之中进行!

    规模不大,但要求极严!

    非玉涅境及以上者,连上报录名参与甄选的资都没有!

    至于到底征召去干什么,更是完全保密。

    而全权负责此次征召的,便是秦广王座下,那出身于强大鬼王族的大判官,厉寒!

    “此次乃是秦广王殿下的亲命,厉寒大人亲自负责征召。我无常族,所有修为在玉涅境及以上者,皆可录名参与甄选。明日子时,十大鬼族报录之鬼修,都要前往彀中楼,经由厉寒大人同其余几位判官遴选,合者方才入选!”

    宣布这消息的,是无常族一名普通的灰袍长老。

    面上皱纹堆着皱纹,手中持着一沓名牒,一面对众人说着,一面使人将名牒发到每名符合遴选条件的无常族鬼修手中。

    “愿参与遴选者,即刻录名牒上。”

    见愁接过那薄似一张白纸般的名牒来,描摹得极为精致的眉梢轻轻一挑,倒没急着立刻将“莲照”二字,录在牒上,只是转过头去,看向了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雪音。

    雪音正在看她。

    两道眉紧紧地皱着,似乎是在揣度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疑惑于她不同一般的镇定自若,好像真的不再受厉寒半点影响一样。

    可当年她爱得要死要活,总不作假……

    在见愁转头看来这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便撞上了,雪音瞬间有一种偷看被人抓了个现形儿的恼羞,同时强行将那种见鬼的不安给压了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莲照在这极域别的任何男修身上无往不利,也不可能啃得动厉寒这种硬骨头。

    人家压根儿没把她放在眼底。

    看都看不见,还说什么“欲擒故纵”!

    那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吗?

    心里这样想着,雪音便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也不再看见愁,直接在这白纸似的名牒上录下了自己的名姓。

    见愁则是提前替她脸疼了一下。

    但她也不说什么,只垂眸在名牒上留下毫无破绽的“莲照”二字,思忖着这一次征召到底是想干什么,傅朝生那边又是否得了他们需要的消息……



    次日, 城南,彀中楼。

    彀中楼并不是一座楼, 而是一片楼群。其立于城南鬼王族的属地附近,乃酆都城十大鬼族平日里集会议事之所。所有建筑皆由白石修葺,外墙则涂满各样的图纹,色彩鲜艳明丽,气势甚为恢弘。

    到得子初,外头便已聚集了上千鬼修。

    因前不久鬼门关一役战败, 极域的气氛都不很好,又因为卯城前线传来的种种蛊惑人心的“谣言”,酆都城暗地里难免有些人心摇动。

    所以聚集在这楼前时, 众人窃窃私语。

    站在无常族那一块人群之中, 见愁打量着周遭其余鬼族的鬼修,估量着这些人的境界和战力, 同时也暗暗将他们的议论都听在耳中。

    一夜过去, 依旧没人知道这一次征召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不知道届时若被选中将要去往何方。

    比起以往, 大多数人的兴致都不很高。

    尽管目前都没有任何来自八方阎殿的明确消息, 可猜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征召鬼兵, 应该是为了对付十九洲,而且对鬼修的修为要求如此之高,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希望不会选中我吧, 高手这么多, 像我这样的修为, 不该入选才是。”

    “这谁说得准?”

    “是啊,那厉寒性情古怪,早年在鬼王族的时候便阴冷狠厉,当了判官之后那手段也未弱过死人脸张汤。听说张汤失踪,他又恰好出关,这节骨眼上,时间未免太巧合了一些。摆明了,如今秦广王殿下最倚重他了。唉,派谁来选不好,怎么偏偏派了他?”

    “也不必如此担心,遴选鬼修时,鬼族中亦会出几位长老一道甄选,听说是商量着选的。”

    “总之应该是修为高的更容易入选吧……”

    ……

    “厉寒”在极域的名声,竟都能同死人脸张汤相提并论了,其恶劣讨人嫌,可见一斑。

    见愁听着,不由思索了片刻。

    傅朝生生是大妖,天生有至邪的妖性,“弱肉强食”之理深刻于其凝聚一族而成的记忆之中,无论杀人还是毁物,皆不视作罪恶,更不会有丝毫的负疚。所以看上去他虽要比张汤平和,但内里的性情绝对比张汤更漠然。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确比张汤恐怖。

    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收回了往四周打量的目光,见愁抬首看向了眼前连片的三层高楼,隐约能看见第二三层中间架着长长的楼梯,几道身影从那楼梯上走过,上了第三层。

    很快,楼前便响起了洪亮的钟声。

    一名身穿黑袍的青年鬼修走了出来,头顶上长了一根尖尖的黑角,应该已经修炼出了自己的法身,到达“金身”境界,他对众人的态度似乎颇为轻蔑,看也没看一眼便道:“从鬼王族开始,按照顺序,十人一组进来。”

    十大鬼族自有十大鬼族的排位,鬼王族从来都排在第一,更何况这一次乃是出身鬼王族的厉寒主持征召,让鬼王族的先选,自然无可厚非。

    马上便有十名鬼修出列,走入楼中。

    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这十人身上,透过二三楼的缝隙,看他们上了三层,过没一会儿就只出来七人,显然有两人留下了,从另一侧下来,却留在了楼中。

    这七人显然有些一头雾水,出来后被众人问及,到底遴选的标准是什么,也全然不知。只说是进去之后拜见过厉寒及其余几位长老,便被一只小碗取了一缕魂魄之气,凡碗中泛青光者皆不取,蓝光者中则择修为更高者留下。

    入选的那三人,都是金身境界的高手。

    “取魂魄之气?”

    “那是什么碗啊?”

    “这么看,就算是符合要求,修为低的也不大可能进啊。我才玉涅,想来是不用担心了。”

    “有道理,我应该也进不去……”

    ……

    仅仅从这十人的经历上,众人便看出了一些端倪,纷纷讨论起来。而随后不断进入又不断出来的鬼修,更一步一步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速度不慢,很快就轮到了无常族。

    见愁他们这一组十个人里,六名男修,四名女修。

    在走入楼中之间,雪音没说话,倒是另外两名女修发出了明显的讥笑声,颇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看了见愁一眼。

    不用说,是想看莲照出丑了。

    这样的机会,可属实不多见。

    不仅仅是她们——

    在见愁排在末尾,从无常族这一块地方走出来的瞬间,周遭几乎立刻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窃窃私语,消失得干干净净。

    静寂,突如其来。

    这其实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毕竟他们在知道轮到无常族的时候便调转了自己的目光,悄悄关注,待看见莲照走出来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想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人人都一样,可不就立刻安静了下来?

    在这酆都城,谁能没听说过莲照?

    艳名远播某一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声名狼藉。男修们都肖想过她妖娆妩媚的身体,女修们则厌恶着她轻浮的做派。但不管是觊觎还是嫉妒,总归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喜欢她。

    所以当年她倒贴厉寒丢尽脸面的事情,被当成笑料,传了个人尽皆知。

    今天主持征召的正是厉寒!

    明明征召令上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修为至少是玉涅,也就是说此次征召极有可能需要的是鬼修中的高手。

    可她算什么?

    修为堪堪玉涅不说,还闹出过当年那一桩笑话。

    换了正常人,怕是羞得连名都不敢录。

    她倒好,厚着脸皮来了,好像当年被摔在地上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人人都想看看她的表现,猜测着她的目的。

    只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一刻的莲照平静得不像话,既没有半点要见到心上人的羞怯,也没有半点回忆起旧日屈辱的难堪。

    整个人甚至显得冷淡。

    甚至……

    明显能看出她心情并不很好。

    一张脸上甚至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看着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分明不是很特殊的神情,却偏偏让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两天的传言:那被莲照欺负着从不反抗也不吭声的萧谋,私底下其实爱煞了她……

    两个人中,萧谋的修为更高。

    可在鬼门关一役中,莲照活着回来,只是受了伤,萧谋却死了,再看莲照这苍白恍惚的模样,很难让人不去想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只是还不等众人观察得更仔细,那穿着一身宽松黑袍的女修,已随其余九人一道,进入了楼中。

    身影在楼与楼的缝隙中走动,变得隐约。

    一步一步,接近了第三层,是参与遴选的地方,也是厉寒所在的地方。

    见愁与傅朝生是计划过的。

    曲正风选择了随同十九洲大部分修士一起攻打极域,不再与她一道查探极域,凭她一人孤军奋战,到底凶险。而傅朝生当年也曾假扮厉寒,且当年离开极域之时只称自己是闭关,只为若有一日再回极域,身份能派得上用场。

    所以,她才请了“厉寒”出关。

    比起曲正风所假扮的萧谋来,厉寒这个大判官的身份,显然更好用,所能查探到的信息也会更多,掌握的权力更不是萧谋一个无常族的小小鬼修能比。

    只是,这身份也更危险。

    这些天来傅朝生并未与她联系,所以她暂时也不知他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料想傅朝生有比目宇宙双目在手,该知道她这边一些情况,可以有所应对。

    楼梯很长,有些窄,人走在上面时,竟会觉得陡峭。

    见愁就排在雪音的后面,正好是这十个人中的第六个。

    整座楼的第三层都修建得极为宽阔,墙壁横梁上绘制着鲜艳的彩画,透着几分原始的粗犷。

    一上来,就能看见正当中坐着的四人。

    左侧两人,右侧一人,看外貌都是老者模样,身上所穿的衣服各不相同,但衣襟上都纹着暗金的天魔图纹。

    都是鬼族的长老。

    左侧的两个,是日游族和夜游族长老;右侧的一位,是鬼王族长老。

    至于那坐在中间的第四人,毋庸置疑,当然是负责主持这一次征召的大判官,“厉寒”。

    比起两旁的长老,他看上去十分年轻。

    没有像是张汤一样,总穿着那一身官袍。他穿着的乃是一身颜色厚重的藏蓝长袍,冰冷的面容里透着几分阴郁,墨蓝如琉璃一般的眼珠转动时,只给人一种脊背发寒的压抑之感。

    十人才一上来,他目光便跟着转了过来。

    这一刻,谁也不敢直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触到他目光的瞬间低下头去,齐齐躬身行礼:“拜见厉寒大人、各位长老。”

    唯独见愁例外。

    她先是抬眸镇定地向“厉寒”看了一眼,才平静地躬身行礼,明显比旁人慢了半拍。

    在旁人都如此整齐划一的时候,她这般的举动,自然极为眨眼,立刻就引起了三位长老的注意。

    他们不由看了过来。

    原本以为只是个反应慢的,待得一看,才忽然笑出来:“这不是莲照吗?竟然也来了。”

    众人一听,都不由在心底暗骂。

    雪音更是在心里觉得莲照是故意用这样慢半拍的举动,来吸引上面人,尤其是厉寒的注意。

    因为这一招,她当年就用过!

    此刻几乎一模一样!

    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构想出莲照下一刻巧笑嫣然抬头、佯作羞怯对厉寒说话时的模样。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竟然没有!

    面对着上方鬼王族长老这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嘲讽的提问,见愁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显得极为平静,只跟众人站在一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不言语。

    这一下,众人便有些诧异。

    那鬼王族的长老名为厉岩,对无常族这女修莲照的做派也有风闻,更因为厉寒就是他们鬼王族的,所以对当年传得颇广的那一桩“旧事”也很清楚。

    本来他想打趣一句,谁想对方竟不接话。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厉岩将目光递向了“厉寒”。

    “厉寒”,或者说傅朝生,这时的目光,还没有从见愁的身上移开。

    虽然他早就在宇目之中看过她伪装成这般模样,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如今见了,便难免生出一种怪异而陌生的感觉来。

    不很自在。

    那雪肤同玄黑的衣袍一凑,分明是往日他认识的故友,可白得晃眼极了,叫他很想要移开目光,偏又不很移得开。



    得亏厉寒这皮囊本就阴郁阴沉, 而傅朝生伪装出来的厉寒更给人一种天然的冷漠甚而冷酷,所以在这一瞬间,厉岩竟未能从这眼神中看出什么古怪来,甚至下意识以为他是厌恶此刻站在此处的莲照。

    于是提醒了一声。

    “厉寒大人,人都到了,您看?”

    “开始吧。”

    傅朝生也不明白那一点不自在到底出自哪里,本想要问问鲲, 但又觉得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便直接答复了厉岩。

    但他的目光, 却并未从见愁身上移开。

    与见愁坦然看他的理由不同, 他会这样直白又毫无顾忌地看她, 并非因为有什么计划或者预谋,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察觉旁人对此会做出什么反应罢了。

    在他看来, 看一个人并不需要遮掩。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但旁人可就不这么想了。

    厉岩一开始没察觉出什么, 这会儿话都说完一句了, 转头瞧见他还看着莲照, 这时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就是傻子了。

    可……

    可这未免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吧?半点都也不遮掩,反倒让人有些疑心他这目光的用意。

    名义上,他是鬼王族长老, 算厉寒族中长辈。

    事实上, 厉寒有八方阎殿的任命, 更是秦广王殿下的大判官, 地位远远比他一个十大鬼族的长老要高。

    所以心底虽有些疑虑, 可作为一头老狐狸,厉岩也没开口提醒什么,只是不咸不淡地一摆手,使人端上来一只八寸的青色玉碗,道:“想必你们已经清楚了,此次征召乃是八方阎殿,尤其是秦广王殿下亲自下令,事关重大。此碗名曰‘鉴魂盏’,需要你等依次将自己一缕魂气送入盏中,鉴魂盏自能分辨出谁人适合。”

    鉴魂盏?

    见愁听得此言,心底顿时一跳。

    刚才在彀中楼外听出来的鬼修说要查验魂魄之气时,她便觉进来之后会发生棘手的情况,如今果然。

    形貌能伪装,甚至能凭借高绝的修为和沉稳的心计,模仿莲照,丝毫不露破绽,可世间每个人的魂魄都是独一无二的,又如何能模仿?

    她的魂气,绝不会与莲照的魂气一样!

    更何况她虽曾修复魂魄,可始终有一道裂缝未能修补完全,别说是莲照了,就是寻常正常鬼修的魂魄都与她不同!

    一旦验魂,必然暴露!

    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慌乱,见愁平静地向傅朝生看了一眼。

    一双墨蓝似琉璃的眼珠。

    傅朝生能猜出她这一眼是要询问什么,只是向她微微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慌乱,心底有应对之法。

    见愁便自然地放下了心来。

    她照旧排在自己的第六位,看着排在自己前面的无常族男修依次走上前去,从自己眉心分离出一缕飘忽的魂气,注入鉴魂盏内。

    整只鉴魂盏不大,周遭及边沿也未雕刻任何花纹,只在碗底中心雕画着一只破碎的恶鬼图案。

    如烟一般微白的魂气,落入苍青的魂盏。

    就像是一条刚孵化出来的小蛇,在碗中转过三圈,最终竟凝结在那破碎的恶鬼图案之上,渐渐覆盖。

    仅仅片刻后,那微白的魂气就起了变化,一阵浮动,改变了颜色——由烟云一般的微白,一变而为与碗一般的淡淡清光。

    那站在鉴魂盏前的鬼修顿时肩膀一垮,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

    青光不录,红光才是很合。

    他显然是失去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了。

    “不合。”负责查验的鬼修显然已经轻车熟路,看了一眼,便直接摇了摇头,随即看向下一人,道,“下一个。”

    谁也不知道这鉴魂盏到底是要检验什么,每个人上前去时,心底也怀有几分好奇与忐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然而结果并不乐观。

    一连四名无常族的鬼修上去,全都是青光,一直到排在见愁前面的第五人雪音,才有了第一道红光。

    “嗡”地一声轻响,鉴魂盏就像是被注入进去的这一缕微白魂气震动,紧接着从中间那破碎的恶鬼图案开始,轻微的红光开始出现。初时浅淡,片刻后便开始渐渐转浓,待得三息过后,已经是鲜艳无比的正红!

    这一刻,无论是排在雪音前后的人,还是冷眼旁观的长老,甚至包括雪音自己,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那查验鉴魂盏的鬼修抬眸看了雪音一眼,本是极为满意的,然而在瞥见她修为的瞬间,又微微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道:“验魂合,你到一旁等着吧。”

    “是。”

    雪音一张素白的脸都有些泛红了,显然有些难掩的激动,勉强还算镇定地躬身应答,便向众人的另一侧走去。

    只是在走过见愁时,难免多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俨然是轻蔑,挑衅,示威。

    “莲照”的修为是不如雪音的,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只是因为她会来事儿,所以气焰嚣张,地位反而要压雪音一头罢了。

    如今这种场合……

    有厉寒在,怎么着也该她狐假虎威,借此机会,扬眉吐气一把了。

    见愁当然清晰地感觉出了雪音对自己的不满,以及那眼神里满满的挑衅味道,却半点不露声色。

    “下一个。”

    负责验魂的鬼修自然地又喊了一声。

    这一瞬间,整个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了见愁的身上。就连坐在两旁的三位长老,都微不可察地坐直了身子,更有人大着胆子拿目光偷瞄上头坐着的厉寒。

    “厉寒”注视着见愁。

    见愁依旧平静得不像话。

    在听见鬼修喊她上去验魂的时候,在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既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尴尬,更没有分毫的畏惧,抬首向那鉴魂盏走去时,眉目间甚至流溢出一种隐隐的、冰雪似的傲气。

    吓!

    这与昔日的莲照实在是大不一样!

    众人心头都免不了疑惑:她怎么忽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这种节骨眼上,厉寒大人已经看她这么久,但她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好似旧日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有这态度……

    胆儿也忒肥了啊!

    只那么一刹,众人便瞧见上首那一位“厉寒”大人两道长眉一蹙,琉璃似深蓝的瞳孔里覆盖满冰冷的不悦!

    这时候,见愁才刚走到那鉴魂盏旁,抬起了手指,要向自己眉心取出一缕魂气。

    根本不等她取出,冰冷的声音已将其打断!

    “无常族真是什么人都敢给本官送来,好大的胆子!”

    已是秦广王殿大判官的厉寒,是何等威势?更不用说眼下用这般冷厉的口吻说话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同时心头一颤!

    唯独见愁,在听见时心里笑了一声。

    旁人的心悬了起来,她却是松了一口气,但在面上,她依旧装出了几分错愕来,就好像是根本没料到会忽然遭到责斥。

    就连眼神里,都充斥着一种茫然。

    “厉寒”却不为所动,谁也看不透这一双冰冷又摄人的眸子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情绪,只能听见他冷酷、没有半分情感波动的声音:“她不必验了,退下吧。”

    “……”

    负责验魂的那鬼修顿时愣了一下,看了厉寒一眼。只这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莲照曾经勾引厉寒不成还开罪了他的种种过往。

    大人竟是个记仇的!

    分明是还记得当年发生过的事情,要为难莲照,半点不给她参与遴选的机会啊!

    众人亦没想到厉寒竟然如此决绝,当年当着许多人的面叫莲照颜面尽失,今天居然又来了一遭!

    片刻的错愕后,都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思。

    雪音虽被厉寒话中的冰冷之意吓得头皮一麻,但在听见那一句“她不必验”之后,立时幸灾乐祸了起来。

    再看莲照,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

    初时的错愕还未从她面上消失,一层不解的惊怒顿时涌了上来,让她垂在身侧的手指顿时紧握成拳,似乎张嘴就要驳斥厉寒!

    然而下一刻,便转为了哀戚。

    一双素日里盛满了艳光的眼底,慢慢地浮上些许浅浅的水光,像是烟波笼罩的湖泊。

    不甘,畏惧,委屈……

    眼泪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然而在所有人心头一颤,以为要掉下来的那一刻,这声名狼藉的女修,却偏透着几分固执地仰首抬了精致的下颌,硬生生将所有的情绪都逼回眼底,躬身一拜:“是。”

    分明只有简短的一个字,本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可众人竟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嗓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哽咽。

    所有人都被这眼神震住了。

    这,当真是他们平时认识的莲照吗?

    平日谁不传她飞扬跋扈?从来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没有旁人欺负她的道理。

    可如今这眼神,竟让人忍不住心为之一揪。

    心若死灰一样。

    浮艳跋扈的外表下,是将一颗真心掏给了人却被人弃若敝屣的伤痕累累;目中无人的傲气与自负背后,是一种虽然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对人言说的卑微……

    别说是男修了,就连女修都看得呆住!

    这一时间,屋内竟显得静悄悄的。

    “莲照”既没有反驳,更没有反抗,无声地退了回去,埋下了头来,视线低垂。

    哪里还有昔日的光艳与神气?

    这情形本该叫众人都感觉到快意,甚至觉得这坏事做尽的女修终于遭到了报应的,可不知怎的,竟高兴不起来。好像让原本光艳明媚的人,受到这样的委屈,变成眼下这模样,很罪大恶极一般……

    坐在上方的鬼王族长老厉岩显然也没想到厉寒会突然向莲照发难,有些惊愕。但这件事厉寒全权负责,他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从莲照的反应上,他觉出了一些奇怪。

    于是那藏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便悄然落到了厉寒的身上。

    “厉寒”依旧坐在最中间,右手搭在雕刻着蝙蝠图案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过于枯瘦,像是一截截干枯的树枝,有一种嶙峋之感,此刻已悄然按得紧了一些。

    目光锁在“莲照”身上,冰冷如初。

    眸底似乎也看不出任何情绪,谁也不能分辨这一双眼里是不是也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验魂继续。

    剩下的四人再没出现什么意外,三人青,一人红。

    连雪音在内,两人合。

    但在最终选录的时候,高坐上首的傅朝生淡淡看了隐隐按捺不住激动的雪音一眼,竟直接道:“修为太低,不录。”

    “……”

    从高空到深渊,顷刻之间!

    雪音那一张原本因为激动与忐忑涨红的脸,瞬间白了下来,甚至有些发青!

    “有意见?”

    傅朝生面上没什么表情,更不知道没表情的自己顶着厉寒这一张阴沉冷酷的脸,是怎样一种摄人的威势,只平平问了这样一句。

    谁还敢有什么意见?

    早便知道不仅要验魂合,还要看修为了!

    雪音只是想,无常族合的人也就这么几个,自己入选的概率应该很高罢了,可谁能想到,最终还是落选?

    心里又恨又怕,却不敢有怨言。

    傅朝生问,她也只能连忙躬身行礼,道一声:“雪音不敢。”

    就这样,无常族这一组十人,竟只有一个入选,下到彀中楼另一侧等待,包括见愁、雪音在内的九人,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鬼王族长老厉岩摆了摆手,叫他们走。

    无常族这九人便行了个礼,各怀心思地退了出去。

    只是人退出去了,却没有立刻叫下一组人进来。

    几位长老对望了一眼,暂时都没说话。

    因为此刻,“厉寒”的目光,竟然还未收回,依旧注视着先前那无常族女修“莲照”离去的方向。

    “咳。”最终还是在场长老中地位最高的厉岩咳嗽一声,开了口,“厉寒大人刚才这样做,不大妥吧?”

    “有何不妥?”

    傅朝生明知故问。

    厉岩没看出来,老狐狸似的笑了笑,道:“我等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糊涂了,可也曾听说过你同那无常族女修之间那桩事。有女修投怀送抱你不要也就罢了,可不值得记恨这样久。更何况,那是你二人私怨,今日赴黄泉鬼修的征召却是公事。因私废公,实不可取。本来能通过验魂者便寥寥,宁愿多也不能少,大人仅仅因为不喜这女修的做派……”

    “谁说我不喜了?”

    傅朝生终于收回了目光,看了厉岩一眼。

    厉岩顿时愣住!

    另一头两名长老也都愣住了!

    这、这反问是什么意思?!

    “你……”厉岩脑袋一下没转过弯来,诧异极了,“难不成你还喜欢?”

    早在得知验魂与此次征召的目的时,傅朝生就已经想过了如何才能让见愁与自己同去,又与鲲一番商议,最终有了如今的计较。

    此刻面临厉岩惊问,他也没乱。

    只平平静静地看对方,回道:“有人投怀送抱,诸位长老为何觉得当初我是拒绝了?只是她修为微末,便是我有心想要让她进入,也无此机会罢了。”

    为何觉得他当初是拒绝了……

    这、这?!

    这意思是说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拒绝?!!

    几位长老几乎瞬间傻眼了,被这突然抛出来的炸雷炸了个晕头转向!毕竟当年风传厉寒当场给了莲照一顿苦受完全不解风情模样啊!

    这他娘难道是做戏?

    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脑子转得快的厉岩更是立刻就想到了先前莲照那叫人揪心的眼神……

    操了你爹了,不是吧?!!

    旁边日游族长老已经有些呆滞:“此次征召由厉寒大人全权做主,只要人数不少,自然是您想让谁进,就让谁进。可、可,可您方才刁难莲照,看着实在、实在不像是喜欢她……”

    喜欢?

    总听人说这什么“喜欢”“情爱”之类的,可傅朝生实在很难理解这种情感,听得日游族长老这一问,他也并未生出半分的敏感,只是从对方这一句话里看见了不经验魂将见愁选入的机会。

    于是微一挑眉:“那喜欢该是什么样?”

    “喜欢当然是——”

    日游族的长老万万没想到厉寒竟然问出这样奇葩的问题来,更与其他长老一般还沉浸在他方才透露出自己与莲照有一腿的炸雷之中,并未立刻回过神来,所以几乎张口便要回答。

    可待话出口,才发现一时竟回答不了。

    瞪着眼睛,憋了有片刻,终于灵光一闪,续道:“那莲照对你的言行举止,看着才算个喜欢模样;你对她,分明像个仇人,哪里是喜欢?”

    “那喜欢便该如她对我一般对她?”傅朝生又问。

    日游族长老隐约觉得他这提问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细究起来好像又没什么不对,便点了点头:“大体如是。”

    这时,鬼王族长老厉岩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厉寒”的眉毛便皱了起来,好像在思索什么,但仅仅片刻就松开了眉头,直接从座中起身:“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几位长老心头忽生惊恐。

    然而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那“明白了”三字落下的同时,“厉寒”的身影已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空间波动。

    彀中楼外,见愁才刚从楼中走出来。

    外头聚集着的鬼修依旧很多。

    有一部分是还没有进楼里验魂等待遴选的,另一部分却是已经进去过却落选了的,留在这里应该只是想看看后续的情况。

    无常族这九人才露面,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除了只有一人入选的可怜事实外,素来有什么事情都有本事不落空的莲照此番落选,也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出来时走在见愁身边的雪音更是一脸阴沉。

    验魂合却最终落选,始终让人有那么几分憋屈。

    只是当她看一眼面色似乎比自己更为苍白的“莲照”时,这种憋闷又得到了几分难言的舒缓。

    这时再想起对方先前的狂言,便像是笑话。

    从台阶上走下的这一刻,她终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还‘没有能逃出你手掌心的男人’呢!当你有多的了不得的本事,怎么,连参选的资都没有,心里不好受吧?不是说‘欲擒故纵’吗?你倒是‘擒’个来看——”

    话音还未落地,眼前突兀地落下一道阴影!

    雪音吓了一跳,几乎立刻就后退了一步,待看清那道阴影的瞬间,更是毛骨悚然!

    厉寒!

    毫无预兆,瞬移现身!

    藏蓝的厚重长袍压着那一身的孤冷,眉目间的冷酷与漠然天成,深蓝琉璃似的眼珠里却透出几分深暗的影子。

    只是根本没看雪音一眼。

    他是落在了众人的前方,也正正好,是在“莲照”,也就是见愁的面前!

    彀中楼外数百人几乎立刻认出了他来。

    “厉寒大人!”

    “厉寒大人怎么出来了?”

    “诶……”

    ……

    惊讶的议论声大大小小地传了出来。

    就是见愁都有些惊讶,心电急转间,刚想要问有何事,结果下一刻就被傅朝生一把揽住了腰,往下一带!

    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又是她所认识信任的人,哪里会有半点防备?她整个人直接被带得向下倒去!

    柔软的腰肢立时被一只手臂圈住。

    那宽大的袖袍在视线内划过,留下一片荡着风的阴影,紧接着,“罪魁祸首”那微冷的面庞,便凑了过来,两瓣薄唇落下。

    所有的距离,顷刻间化为乌有!

    无数人瞬间瞪掉了眼珠子!

    就站在见愁身旁的雪音直面这震撼的一幕冲击,张大了嘴巴……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傅朝生其实都没有什么感觉,不过是按先前日游族长老所言,如莲照对自己一般对她罢了。

    嘴唇与嘴唇触碰,也不外如是。

    他是天地所生的妖邪,对所谓“人的感情”,从来不能切身体会,更不知人为何要沉溺其中。

    所以,直到他微冷的薄唇离开那娇软的唇瓣时,都带着一种剥离似的平静。

    然而仅仅在分开的下一刻,异样的感觉便如潮涌来。

    身体里忽然生出一种颤鸣来,浑厚逆天的妖力都在四肢百骸里冲涌,隐隐竟似要脱出他控制一般!

    傅朝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眉头一皱的瞬间,已强行将其压制了下来,然后对上了见愁那一双骤然紧缩的眼瞳,道:“我喜欢你。”



    “……”

    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此刻的见愁。

    一则猝不及防,二则始料未及,三则伪装的身份在前,不管她脑海里翻腾着怎样的情绪,眼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表现出来。

    她是站在台阶上,比站在下方的“厉寒”要高出些许,方才那一幕落在旁人眼中, 便是她被厉寒拽下去吻上, 再看二人的修为气质, 着实又一种极难言喻的奇妙之感。

    然而在厉寒这四个字后, 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说方才厉寒忽然出现亲强吻莲照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那么待“我喜欢你”这句话一出,众人已经忍不住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厉寒了!

    开什么玩笑?

    说好的当年莲照勾引厉寒不成反被打脸呢?

    说好的水火不容、看她不顺眼早已经记恨上了呢?

    说好的大判官冷酷无情、不解风情, 更不知情爱为何物呢?

    敢情都是传言闹着好玩?!

    可仔细看这现在还没有放开手的“厉寒”, 即便说着“我喜欢你”这样的话, 面上也没有任何别样的神情波动, 好像照本宣科一般, 眉目间依然平静极了,阴郁冷沉里的冷酷,更叫人害怕。

    分明还是那个厉寒啊!

    众人完全看傻了眼。

    整座彀中楼外, 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高处三楼的窗前“刷刷刷”冒出了三个脑袋, 是先前随同“厉寒”一道主持本次征召的那三名长老, 也不知有没有看到方才那炸裂的一幕, 但全都盯着“厉寒”和“莲照”, 一脸的目瞪口呆。

    周遭这无数非同一般的反应,傅朝生当然察觉到了。但他以人的想法推算了一下,猜他们是震惊于“莲照”和“厉寒”的关系,被自己突然来的言行吓住了。

    但他觉得,见愁的反应不该很大的。

    可是此刻四目相对,他却偏从见愁眼底看出了十足的错愕和震惊,还有十分的不理解。

    这让他也跟着迷惑起来——

    旁人惊讶也就罢了,见愁故友生性聪颖,不与俗同,又与他相识许久,关系亲近,应该立刻就能想透他此举的因由。

    可为何还这般反应?

    傅朝生注视着见愁,但并没有在这个时候道明自己的疑问,只是按着一开始的打算,淡淡补了一句:“你不必验魂,直接随我同去。”

    “哗!”

    彀中楼外顿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见愁自在彀中楼凭着直觉配合傅朝生演那一出戏,就是猜到他还有后招。

    可无论怎么猜,也猜不到这里啊。

    她本以为,只需要让旁人误会“莲照”与“厉寒”之间并没有那么简单,便足够蒙混过关了。

    但现在,傅朝生这是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直接问出口。

    然而大局当前,到底立刻忍住了。

    见愁此刻还伪装着“莲照”,而莲照实不大可能在这种事上发出冷静的质问。

    所以,她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定定地看了傅朝生片刻,眼神里有些闪烁,很快便垂了目光,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落在旁人眼底,这是种抗拒的姿态。

    再联系着方才厉寒突然又霸道的举动来看,简直就像是这两人间本来就有点什么,但因为什么事闹了矛盾,都端着不肯同对方和解一般。

    见愁紧握了垂在身侧的手,生硬地应了一声:“厉寒大人有命,莲照不敢不从。”

    不敢不从……

    这四个字,用得实在太微妙了!

    彀中楼里里外外数百鬼修包括长老在内,瞬间都有一种“我好像听懂什么了”的感觉,看厉寒的目光立刻变得暧昧难言了几分。

    啧啧啧。

    说什么当年美人投怀送抱不心动,还反搞得美人重伤,原来都是假的啊。

    这不是吐了吃吗?

    当年对人爱答不理,现在却是巧取豪夺、冷酷霸道。

    送到嘴边偏不要,人不愿意了,又心痒难耐。

    男人啊,就是贱!

    众多鬼修根本不用了解更多,自觉已经从这两人诸般情态与只言片语中体察了事情的真相,心里头都生出了许多的感想。

    唯独傅朝生还不很清楚。

    见了见愁这般反应,他反倒更加迷惑起来,又听见咸鱼鲲那压不住的笑声,只疑心自己是做出了什么离谱的事。

    可那几位长老不是说过了吗?

    喜欢就应该像是莲照当年对他一样。

    虽然他其实不大记得这女修,可毕竟大妖,经历过的事情都可以从记忆之中查知,更不用说有宇宙双目在手,所以轻而易举便回想起当年真正的莲照是如何接近他的。

    那么他此刻出于权宜,这般来“喜欢”见愁,应该也没有错。

    心下有些难解,但并没有再询问的机会了。

    见愁得了“厉寒”之命,已在躬身一拜后,自己重新走入了彀中楼,在几名鬼修指引下,往其余征召入选鬼修所聚集处而去。

    彀中楼外鬼修们的议论还没停止。

    傅朝生听着无非都是“他俩绝对有一腿”这样的话,便向着四周扫看了那么一眼。

    不过一眼而已。

    带着天然的阴郁冰冷,摄人极了。

    所有的议论瞬间消失,安静一片。

    只有原本站在见愁身旁位置、现在也还站在傅朝生面前不远处的雪音,还完全无法从方才那一幕的震撼中脱出,依旧微微张着嘴,用那种恍惚如梦的目光,看着傅朝生。

    傅朝生便皱了眉。

    他看了这女修一眼,忽然开口:“你刚才说‘擒’,‘擒’什么?”

    啪!

    简直像是凌空一耳光猛抽过来!

    七荤八素!

    鼻青脸肿!

    雪音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方才幸灾乐祸下嘲讽莲照的低声耳语,竟也被厉寒听了去!此时他这一个“擒”字提起,立刻就让她想起先前莲照那一句接着一句的狂言。

    脑海中浪潮翻涌!

    没有能逃出我手掌心的男人……

    雪音师姐可知道,什么叫“欲擒故纵”?

    再一联想莲照自进了这彀中楼之后的种种表现,还有那貌似抗拒实则让人怜惜的姿态……

    跪了。

    在看清楚“厉寒”眼底那并不作伪的疑惑时,雪音心底便彻彻底底给这本来让她厌恶万分的莲照师妹跪下了。

    神一般的手腕!

    从萧谋到厉寒,这种玩弄男人心的妖精本事,她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香炉里, 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只是没有了前两日闭关于无常族莲照闺阁中的甜腻,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清苦。

    能钻进人心底,让人平静。

    东侧的窗开了一条窄缝,一片天光从外面照落进来。透过窗缝向外面望去,能看见的却是一片巍峨的高楼。

    不是无常族,是彀中楼。

    长长的书案上还端端放着一枚黑色的玉简,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就搭在玉简的边缘, 久久没有动一下。

    落在这玉简上的, 是见愁出神的目光。

    她已经想了很久了。

    今天是依靠与“厉寒”的特殊关系被选入彀中楼的第六天, 十大鬼族精锐鬼修统共一百零三人, 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被选中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只收到了这样的一枚玉简,被要求按着这玉简上的功法来修炼。

    见愁当然也练了。

    凭借她如今的领悟力与天赋才能, 根本用不着六天, 只用一天就已经能施展这术法了。

    是控制类的魂术。

    初初练成后, 就能操纵一些意识模糊或者修为不够的游魂野鬼。

    对她来说, 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而且……

    不好的消息, 似乎并不只这一个。

    “啪嗒。”

    涂着艳红蔻丹的圆润指甲轻轻一动,便碰着了案上这一枚玉简。

    见愁看着它,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面上却没有表情, 一双平静的眼瞳下, 藏着一点难解的、并不确定的犹豫。

    “傅、朝生……”

    “傅”字来源于其本体“蜉蝣”, 取了首字的谐音;“朝生”之名则是她方踏入仙途时随意的建议, 取“虽朝生,不暮死”之意。

    闻她道生,名因她起。

    自生时便识——

    于她而言,便是天地至邪之大妖蜉蝣,也不过是人生路上遭逢的过客,后来才成为了朋友;于对方而言,她却是这天地间他最熟悉之人,是与他最亲近的故友,可以全心全意的信任。

    打从一开始,见愁其实没觉得他们这般迥异的存在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即便后来因为种种的事由颇有了点莫逆之交的感情,她也从未想过,在这之后可能还会发生一点更奇妙的变化。

    毕竟傅朝生是不同人情人心的大妖。

    毕竟她的性情也并非完全如她表现给世人的那般和善可亲。

    某种程度上讲,谢不臣对她的评价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与外人相处甚为亲善,人对我好,我便同好报之于人。投契之人,很容易便成为她的熟识,甚而朋友。

    但若要再进一步,却难如登天。

    所以谢不臣爱她,也恨她。

    可,这蜉蝣是怎么回事?

    见愁眉尖微蹙。

    直觉告诉她,事情起了一些变化。只是她并不很敢确定,更不用说,傅朝生自己对这样的变化和端倪,好像半点没有察觉。

    “厉寒大人有令!凡进入征召者一百零三人,立刻前往正楼!大人同长老们有事交代!”

    屋外面,忽然传来了严厉的声音。

    所有住在周遭院落中的鬼修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立刻就有人从自己的房中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向前面彀中楼三层正楼去。

    见愁猜,八方阎殿这边是要查验他们那控魂的功法修炼得如何了。

    仅仅半刻后,所有人便重新聚集在了楼中。

    一百零三人,一个不少。

    上首坐的还是“厉寒”,还是那三位长老。

    这几天来,见愁都没有见过傅朝生。奇怪的是,她没有去找傅朝生,傅朝生也没有趁此机会来找她,同她沟通后续的事情。她能理解自己有些东西需要厘清,可傅朝生……

    兴许事忙?

    她抬眸,一眼就对上了上首傅朝生向她投来的视线。

    今日的傅朝生,还是一身藏蓝的衣袍,那属于厉寒的阴郁冷沉半点没有消减,面上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但视线交汇的瞬间,见愁竟觉他有些躲闪。

    这躲闪并不出于任何私人的感情,而是出于另一种不大愿意言说的顾忌……

    心底忽然沉了一下。

    见愁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同众人一道行礼。

    鬼王族长老厉岩便叫他们免礼,随后果然如见愁来时所猜想的一般,开始校验众人对那玉简上所载之控魂术法的修炼。

    大多数人都练得很好。

    即便是受限于修为和天赋,没有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可大体上的施展都没有半点问题。

    一路从修为最高的查下来,三位长老都非常满意。

    见愁本以为自己也要接受一番查验,谁料想,好不容易轮到排在最后的她时,那鬼王族的长老厉岩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直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根本不检验她的修炼情况!

    他只转过身去向坐上首的“厉寒”拱手:“厉寒大人,已经查验完毕,皆算合。”

    “好。”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了下面众人一眼。

    “既然都合,倒也不必再大费周章了,今日查验完都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启程。想必你等都好奇此次征召到底所谓何事,不过秦广王殿下有严令,如今还不能说,届时你等便一清二楚了。都退下吧。”

    “是!”

    众人原以为征召之后就能出发,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是为什么,哪里想到这都六天过去了,才说出发的事情?

    眼下虽听“厉寒”这般说,但心里都有疑虑。

    所有人都齐声答应,又恭敬地躬身告退。

    见愁也在众人之中,作势欲退。

    这时傅朝生便淡淡发话:“莲照留下。”

    见愁的脚步顿时顿住。

    周遭离开的鬼修们则都在这一刻用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早在彀中楼前厉寒突然现身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对厉寒也好、对见愁也罢,印象都完全颠覆了。连日来种种传言飞遍了酆都城大街小巷,成了众多鬼修茶余饭后不得不谈之事。现在谁不知道厉寒跟莲照有一腿?

    单独把人留下……

    这不明摆着要那啥那啥了吗?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纷纷退了出去。

    三位长老相互一望,也都老狐狸似的笑了起来。

    先前意味深长看了见愁一眼的鬼王族长老更是两眼都弯得眯缝了起来:“咳,年轻人的事,我等老骨头便不掺和了,莲照姑娘修炼控魂术的情况,就劳厉寒大人自己检验吧。我等告退。”

    三位长老也都走了。

    自觉极了。

    偌大的堂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站在堂中的见愁和坐在上首的傅朝生。

    两人对望了一眼。

    谁也没笑。

    见愁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确认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了,才转回头来,蹙眉问道:“这几日来朝生道友都不见影踪,可是八方阎殿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并无变故,只是……”

    所谓的欲言又止,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傅朝生的身上,只是在从座中起身走到见愁面前时,他却多了几分犹豫。

    注视了她半晌,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在征召结束的那一日,我收到了秦广王发自八方阎殿的密令,由此得知了此次征召所为何事,去向各方,又要做些什么。我与鲲都以为,故友不该去。”

    “……”

    从看明白那控魂术开始,就隐隐在心头升起的不祥预感,终于还是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见愁望着傅朝生,没有说话。

    她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傅朝生没有说出来的话?如今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能让傅朝生忌惮,且又使他觉得自己不该去的呢?

    钟兰陵……

    到底是不止一个啊。

    见愁握紧了手指,慢慢地闭了闭眼,好半晌才重新睁开,声音里已是浓浓的阴郁沙哑:“是魂傀吗?”

    或者说……

    崖山魂傀。

    傅朝生无法回答。

    自打知道了一点确切的消息和情况以后,他脑海中便会不断地浮现出当日鬼门关一役崖山人斩崖山魂的一幕,而他的故友却在那一刻逆着人潮而去。

    下意识地,他并不想让见愁知道。

    所以连着几日来,他都没有主动去找见愁,只想着除非见愁来找他问,否则想好了再说。

    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而敏锐如见愁,其实根本不需他再说什么,只从这只言片语和蛛丝马迹里,就能推知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什么了。

    他顶着的那一张脸,悄然无声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微有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幽深的眸底泛着一点见愁熟悉的、陈旧暗冷似青苔的颜色,把浩荡流淌的时光都锁进了里面。

    虽有妖邪气,却只淡淡。

    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自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以来,受八方阎殿之命,鬼王族一直在研究魂傀之术,利用极域可操纵轮回,强行将六百余年前殒身的十九洲修士散碎魂魄聚集起来,拼接修补,重融为魂,乃谓之‘魂中傀,鬼中鬼’,欲要以此来对付你们。此次征召,便是要赶赴黄泉,唤醒最后一批魂傀。”

    最后一批。

    也就是说,前面的都已经完成了。

    见愁突然就觉出了一种压抑的难受,喘不过气来,只一转瞬,便想到了十九洲正面前线那头:“卯城那边怎么样了?”

    “已攻下来大半,十拿九稳了。”

    见愁在彀中楼中,所能获知消息的渠道有限,傅朝生在外面,却是一清二楚的。

    卯城这一场,是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这极域的第二重防线上压了极多的兵力,不管是十九洲还是极域,都是拼尽了全力地打。

    只是他们又如何算得过谢不臣?

    阵法有一座,就被破去一座;计谋有一重,就被解开一重。诸般阴谋阳谋,竟无一种能奏效,不管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在十九洲一方算计之中。

    极域一方又气又急,偏苦无破解之法。

    十九洲一方更对这一位昆吾天骄的本事有了全新的认知,只觉他算起来实不输给当年的横虚真人,担得起“天眷道子”的名号,大局上,更有叫人胆寒的本事。

    一来二去,也不知哪个好事者先传了出来,竟言他乃天降紫微之相,是谓之“紫微道子”。

    紫微者,北辰也。

    众星之主。

    凡人世间历朝历代,多以喻帝皇,是为“帝星”。

    “紫微道子……”见愁听后,慢慢地念了一声,也笑了一声,“倒也算契合了他‘人皇之道’了。”

    傅朝生并不待见谢不臣。

    听得见愁这话里俨然有觉得谢不臣这“紫微道子”名副其实的意思,便微微皱了眉。

    所以他没接话。

    见愁于是抬眸来看他,问道:“我记得,先前朝生道友误吞了半颗心?”

    算不上是误吞……

    傅朝生本就是妖,只要他想,不管是十九洲的修士,还是极域的魂魄,天下众生,皆能一口吞吃。

    只是见愁这么问,也不算有错。

    他回望她,点了点头:“是有此事。”

    见愁又问:“此后可觉有何异样不妥?”

    这个问题,她好像已经问过一次了。

    傅朝生记得,在鬼门关一役结束后,见愁养伤从驻地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回答过一遍了。

    为什么还要问一次?

    傅朝生有些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前几日未觉异样,这几日虽有些怪异,但似乎与此无关。”

    “……”

    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审视。

    她看了他有好半晌,眸底闪烁,却没说话,只抬步向他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两人站得本就很不远,见愁这几步的步幅虽然不大,可却让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

    而且,直到贴近了,她也还未停止。

    这一个刹那,傅朝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和躁动,是那种让他不自在的怪异之感。

    面对着见愁的逼近,他下意识后退。

    只三两步已退回了上首摆着的那太师椅前,被她轻轻抬手一搭肩膀,便坐进了椅中。

    见愁微一俯身,顷刻间莲照浮艳的五官消失不见,距离傅朝生仅有咫尺的这一张面容,是她原本的面容。

    温和,平静。

    但此时此刻,过分的平静,反好似蕴蓄着一股惊心动魄之感。

    她浅淡的视线没从傅朝生面上移开,只道:“扔祂出去。”

    傅朝生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既然是故友发话,他便将腰间挂着的那一块鱼形的玉佩解了下来,从这议事厅中扔了出去。

    “啪”一声响,扔得很远了。

    见愁没回头看一眼。

    她一手轻轻地搭着傅朝生的肩,藏蓝衣袍上一片片精致的绣纹,在掌下有微凉的触感;另一手却压在了左侧的扶手上,深紫的雕漆衬得她手指修长而白皙。

    修长的脖颈低凑下来,是绝难让人放松的姿态。

    压迫。

    甚而侵略。

    近。

    太近了。

    傅朝生觉得自己轻轻一眨眼,都能碰到她低垂的、浓长的眼睫。

    口干舌燥。

    身体紧绷。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他试图开口:“故友……”

    然而声音一出,竟有些喑哑发颤。

    见愁慢慢眨了眨眼,因背对着外面的天光,所以眸底深暗的一片,什么也未泄露。

    搭在他肩上的右手,已抬了一些。

    微凉的指尖,触到他颈侧,激起了一阵陌生的战栗。

    身体里的妖力,又开始躁动。

    即便是在彀中楼那一日,也未有此刻强烈!

    这一刻,身为大妖的傅朝生,竟好似被死死钉在了这一把太师椅上一样,难以动弹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故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唇瓣贴近了他的耳廓。

    呼吸间的气息伴着一缕清苦的冷香,飘荡而出。

    但并未彻底彻底贴住。

    仅仅停留了片刻,便顺着他耳廓往下游移,从下颌,到颈侧。雾里看花一样,若即若离……

    战栗在加剧。

    陌生的感觉开始占领他在整副躯壳。

    傅朝生分明有足够的力量推开她,可此时此刻竟好像有另一道潜藏的、不为他所知的意识,才魂灵的深处操纵着他,阻拦着他,让他僵硬着、维持着眼下的姿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直到……

    那游移到他颈侧的唇瓣,一点一点地贴了下来,压进着那翕张的柔软唇瓣与他喉结的距离。

    然后,慢慢贴在一起。

    “轰!”

    仿佛洪水冲垮了长堤!

    傅朝生只觉脑海深处轰然的一片,身体里所有的妖力,不管是深是浅又从何处得来,都好像在这一瞬失去了控制!

    一种炽热而滚烫的气息,从胸膛某一处涌了出来,以一种令他陌生的速度与姿态,卷过了四肢百骸……

    他喉结上下一阵涌动。

    整副躯壳都好像要烧了起来!

    失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有的恐惧。

    想要再退,却已无处可退。

    傅朝生甚至还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一切的反应,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这想退的刹那,望见了见愁那一双眼。

    半光半影,半明半魅。

    精致不输莲照的五官上,沾染着平静的冰雪,眉间多一分寂寂。一双眼眸,正注视着他,似与往日一般清透,可更深处却是晦涩难明。

    审视,深思。

    隐约还有什么更深、更隐晦的情绪飞快地划过了,可傅朝生对人之情感的了解也就那么一些,实在难以捕捉。

    仅仅片刻,她已退了开。

    压迫的气息远离了,那搅得人心烦意乱的淡香也远离了。

    可傅朝生非但没觉出半点的安心,反而觉得她方才的目光让他不安,于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从扶手旁撤开的手掌。

    这一下,本该是握个正着的。

    但无巧不巧,见愁低垂着眼眸,五指恰在此刻轻轻地回蜷,正正好避开,落回了身侧。

    傅朝生抓了个空。

    “……”

    微微的错愕。

    他抬首看她,忽然就觉出了一种奇怪的压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此刻跟以往已经有了某一种微妙的改变。

    见愁却似并未察觉,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思索已隐没,只道:“仵官王也非良善之辈,不过你与鲲都无甚头绪,那还是等打进八方城,取这几位阎君首级时,再问个究竟了。”

    第一次,傅朝生不知该怎样回答。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对他叫喊:不,你们现在不应该谈这种事!这也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然而他终究没说出口。

    见愁淡笑,道一声:“我先回,明日出发时再见了。”

    说完,她收了目光,转身出门。

    傅朝生跟着起身,只站在厅中,看她又恢复了莲照的模样,从楼上下去,很快不见了影踪。

    这时候,先前被扔出去的那一枚鱼形的玄色玉佩,才从外面飞了进来,笑声里透出几分揶揄:“呀,这么快?”

    傅朝生眨眨眼,没回应。

    化形作玉佩的鲲,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你怎么了?”

    傅朝生有些恍惚地抬手,压在自己胸膛的位置上,只觉先前那一股冲涌到他四肢百骸间、令他妖力都为之失控的滚烫与炽热,都消失一空,只余下灰烬似的冰冷。

    一时茫然。

    他攥紧了那处冰冷,竟觉有几分隐痛,便慢慢道:“我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妖本是妖性,若要拥有人情, 便需经历人所经历的一切, 观人之所观,感人之所感, 甚至痛人之所痛。

    这几者,缺一不可。

    于傅朝生而言,凡俗世间乃至于修界的一切, 他看了很多, 却从不曾真正经历过。且本闻道而生,意识里全无情爱念欲, 便如南人不知有北枳,是以即使见之也不能识, 更不会知。

    但其本钟蜉蝣一族愿力而成, 托天地灵秀之气而生,既为妖邪, 便对这世间所有之一切拥有天然超绝的天赋。

    领悟,不过一个契机。

    而当日误吞的那半颗赤子之心,便是这个契机,能在天然的淡漠里带出几许凡人才有烟火气。

    只是……

    于生本无情无欲的妖邪而言,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一夜过去了。

    依照昨日对众鬼修的通知, 今日一大早, 三位鬼族长老并大判官“厉寒”, 已经将众人聚集在了彀中楼楼前, 准备出发, 赶赴黄泉。

    见愁便平静地立在其中。

    宽松的黑袍裹着纤秾合度的身躯,腰肢的曲线外柔软,如画而眉眼,艳丽的唇色,让她即便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也像是一幅静止而诱人的画。

    征召入选的鬼修,男多女少。

    所以见愁便显得外扎眼。

    站在高处的傅朝生一眼就看见了她。

    昨日议事厅中发生的那些,好像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让他更加茫然了。

    他本以为是自己吃了仵官王半颗心,吃坏了。

    可鲲在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却告诉他,并不算是吃坏了,但总归即便现在要剜出来也已经迟了,不若顺其自然。

    然后又嘀咕一句,看不懂。

    傅朝生便想,鲲说的“看不懂”,到底是看不懂他如今面临的古怪情况,还是……

    看不懂他的故友呢?

    但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问,不要想,有的事情就可以不发生。

    “出发吧。”

    旁边的三位长老已经清点好了人数,确认过了所有人的身份,来向他禀报。

    傅朝生这才回神,点了点头。

    于是,彀中楼前百余名精锐鬼修,皆整肃了精神,跟随着几位长老,与“厉寒”一道出了城。

    酆都城乃是极域的重城。

    除了深在极域内围,又毗邻八方城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它修筑在黄泉河畔,乃是黄泉流域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城。

    黄泉之于极域,犹九头江之于十九洲。

    其自鬼门关附近发源,自极域的一方流淌至另一方,斜斜贯穿着整座极域。

    黄泉水浑浊,连片羽毛都会沉下去。

    能浮在水中者,唯有大块吞风石所打造的渡魂船。材质上虽有许许多多的空隙,却能通风通水,借风水之力前行。

    在他们抵达城外黄泉河畔的时候,一艘巨大的渡魂船,在渡口等候已久。

    黑色船身,漂浮在暗红的河水上。

    宽阔的白色船帆,在极域阴霾的天空下,显得突兀。

    傅朝生先上了船,随后是三位长老,接下来才是征召来一百零三名精锐鬼修。

    人从船头站到了船尾。

    根本不需要谁去驾船,河面上一阵腥风吹来,船帆鼓荡,船身便破开了涟漪荡漾的水面,向着下游驶去。

    两岸大多是平坦的河滩。

    酆都城巍峨的影子在身后渐渐远去。

    船上一片压抑的安静。

    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艘大船会在什么时候停下,又会停在何处。会是黄泉的尽头吗?

    站在行船之上,望着两岸或阴惨或奇丽的景致从眼前划过,见愁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一些。

    分明不该分心的时候,她却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人间孤岛,与谢不臣寄身江河时平凡的点滴;

    想起了浩瀚西海,仙路十三岛所见的广阔与壮丽;

    想起了崔巍崖山,九头江奔腾的江水穿过沉默的千修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过去总会过去,时光永不回首。

    只是旧日的伤痛,若不能虽远去的时光渐渐愈合,便会永久地刻在人心头,时光每流逝一分,便如一柄刻刀,又在这伤痕上刻得深上一分。

    日久天长,终至透骨。

    船行越久,天便越黑。

    好似在向长夜驶去。

    黑暗里,有一些微弱的萤光闪烁,黄泉水也变得血红一片。平坦的河滩上,开始出现了零星的白骨,然后随着船行越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们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经过了黄泉之水经年累月的冲刷,都堆积到下游的河滩上。

    有的距离很远,有的陷在污泥之中……

    旷野荒原,淤泥血河,白骨森森!

    那是何等一种扑面而来的悲怆?

    陈骨战场,不得返乡!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看见河岸上那一片片白骨的瞬间,便攥在了一起。见愁嘴唇微微颤抖,抿紧了,想要闭上眼,驱散心头那忽然上涌的的一片荒凉与沉痛,可眼前的画面却像是锋利的刀剑一般,戳进她眼底!

    如何闭得上?

    如何能视而不见?!

    浓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将船上的每个人包裹,也将见愁包裹,让眼底忽然压不住的泪意,隐没在光无法到达的地方。

    除了自己,没人看见。

    包括,那忽然抵达心底深处的黑暗……

    *

    极域第二层防御线卯城,已在连日来的战事下毁去大半,除了半段高伫的城墙,再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瓦。

    黄云千里,天色阴霾。

    十九洲修士聚在一起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天上地下,一片惨烈的混乱!

    他们就快要赢了。

    只要攻下眼前这一座重要的城门,便能拿下卯城,打破极域的第二层防线,更进一步。

    可方小邪,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没有受伤。

    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元婴境的修为,且秉承着崖山一贯的传统,拔剑无悔,倔强好战。

    在这战场上冲锋,他就像是一把刀。

    刁钻而强悍,机警而骁勇,一腔少年滚沸的热血,战斗起来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不知后退为何物……

    然而在这一刻,在看见城墙上又一次出现了那些身影的瞬间,方小邪诶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踉跄……

    他再也忍不住了,提着那染血的剑,双眼发红,哭了出来。

    在他身旁,是其他的崖山修士。

    没有人责斥这惯来好战的少年于此刻表现出的懦弱,因为那种痛苦,他们无不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强烈!

    这世间,又有什么折磨,能比得过让他们亲手斩杀昔日同门的亡魂呢?

    站在城墙上那几道身影,都透着亲切的熟悉。

    “他们”看起来,实在与活人无异,与修士无异,甚至与站在他们身边的同门无异!

    甚至还带着平淡的笑容……

    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手中的剑,沉得快要抬不起来。

    谁能知晓他们的痛苦?

    在攻打卯城这连日来的战役中,同样的情况,他们已经面临过数次!

    崖山事,崖山了。

    崖山的旧魂,自有崖山门下来斩杀。

    然而纵使在坚硬、在冰冷的铁石心肠,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举剑相向后,又如何能避免千疮百孔?

    他们有血有肉,都是凡人而已。

    连方小邪这样入门极晚的,都在又一次看见城墙上这些魂傀时崩溃,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战场上,是烧灼的烈风。

    魂力伴随鲜血抛洒。

    残酷的战斗中,并没有几个人能有闲暇注意到这座城门前的痛苦与挣扎,磅礴的灵力在城池的上空汇聚,即将发动最后的进攻……

    方小邪不想哭。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想要重新攥紧剑,如往日一般仗剑战斗。

    可又如何能忍住?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曲正风站在后面看着,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掌伸了出去,因常年练剑而长有薄茧的掌心,轻轻地搭在了方小邪的肩膀上。

    然后微一用力,便将人提了回来。

    方小邪红着眼,转头看他。

    可他却没看方小邪一眼,只是目视着前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淡淡道:“你这样,可当不了崖山的大师兄……”

    玄黑织金的长袍,厚重极了,也压抑极了。

    曲正风越众而出,只留给众人一道沉稳的背影,宽阔的两肩仿佛还是往昔一般可靠。

    为身后的人……

    挡住风,挡住雨,挡住那些所有本不该有却偏偏出现的伤痛。

    恍惚间,好像又是昔日崖山的大师兄……

    可只有曲正风自己知道——

    他也不过一介懦夫。

    没有选择与见愁一道重新潜入极域,而选择与所有人一道正面作战,不过因为“不敢”二字罢了。

    此时此地,是他站在了方小邪的面前,代替了他来面对。

    可这一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彼地,真正直面最血腥、最残酷之人,并不是他……

    他曾颇不满意的那名“小师妹”,终于还是肩负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像一位真正的“大师姐”一样,站到整个崖山所有人的前面,为他们挡去风雨……

    杀。

    一个字。

    战。

    一个字。

    可无论“杀”还是“战”,听起来简短,却好像永无止境,连天幕都被染成暗红。

    黄泉水一如九头江水,在极域的荒原上奔流不息,淌向黑暗的深处。

    船,终于停下。

    所有的鬼修都走了下来,站在岸边的栈道上,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尾。

    傅朝生向她走了过去,本想要提醒她该下船了,可注视着她此刻的神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愁却察觉到了。

    她慢慢从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中撤回目光,看向他,道:“知道了。”

    然后她从船上走了下来。

    傅朝生于是又想起鲲那一句“看不懂”,他跟在她后面,走在她身畔,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问出了口。

    “是吃了那颗心,便会生出情吗?”

    “……”

    见愁脚步顿住,慢慢转过眼眸来看他。

    许是这一路行船之所见,让她眉间多了几分压抑的沉凝,更添上一点心不在焉的恍惚,所以连声音都有点飘忽。

    但答案却是否定。

    “不是情。”

    傅朝生看她。

    她却已淡漠地垂眸,重新迈开了脚步:“是欲。”

    不是情,是欲。

    只是有时候,这二者往往难分。

    谁也不知道,在有了“欲”后,跟着生出来的,会是什么。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着傅朝生藏蓝的衣袍而过。

    河湾里,已经没有半根枯骨。

    河岸上却立了一座白骨砌成的义庄,一片恐怖的黑色瘴气将其笼罩在内,也遮掩了庄内那一口又一口的暗红血棺,阴森邪寒,数之不尽!



    入崖山, 多少年?

    自人间孤岛荒野孤冢里复生醒来, 见愁便与崖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一介凡人, 到崖山的大师姐。

    还记得第一次从扶道山人的口中,听闻“崖山”二字;还记得第一次对旁人提及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那些惊讶的眼神;也还记得第一次踩在扶道山人无剑之上,横越半个十九洲遥遥望见崖山时震撼……

    当然,也记得千修冢。

    彼时她还并不明白山外河滩上那一座座长满了荒草的坟茔, 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毕竟,天下怎会有这样奇怪的宗门呢?

    崖山索道横过九头江支流,整片都是崖山的前山, 乃是崖山赫赫有名的揽月殿所正对着的方向。

    这样的名门大派,山门前竟立着千堆坟冢!

    无数次从崖山索道经行, 或是立于还鞘顶上俯瞰, 她所见着,也唯有那些沉默不语的坟茔,却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日:在这迥异于崖山的极域鬼界中, 亲眼看见那些本该沉眠在坟冢间的千修英魂!

    人死,剑归!

    可这上千的亡魂, 却被永久地禁锢在这陌生的异乡,死也不得安宁!

    跟随着前方的鬼修,见愁一步步向向河岸上这一座为瘴气笼罩的庞大义庄走去。

    地上堆积着暗红的泥土, 脚踩过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黄泉涛涛, 流淌而过, 水声竟像极了那流经崖山的九头江支流。

    离得越近,便看得越清。

    白骨堆积而成的义庄,像极了壁画上所绘的十八层地狱惨怛之景象,更因瘴气的笼罩显得外阴森。

    那上千暗红的血棺,九成在庄后,一成在庄内。

    血棺都是盖上的,但一眼看去,似乎并不是用什么实际存在的材质打造,反给人一种虚幻的流动之感。

    那颜色,像极了暗红的黄泉水!

    分明是凝黄泉之水为棺,以义庄瘴气为笼!

    义庄前早有十数人在此等候了,看那身上袍服皆绣上骷髅,便知皆鬼王族之鬼修无疑。

    为首的乃是一名长老。

    人站在门口正中央,一身深黑,瘦得厉害,像是骨架外面披了张干瘪的皮,垂皱下来的眼皮几乎盖住了两眼,待众人都来了,才颇为费力地一抬。

    这一瞬间,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这形容枯槁恐怖的老者,双目之内竟森白一片,只有眼白,没有眼仁!

    眼睛抬起来看人时,死气沉沉,黯淡无光。

    修为不低,算起来该是极域的“合道”,十九洲的“入世”,见愁才一见着此人,便觉出了一股森然的鬼气与深重的死气,令人十分不舒服。

    这人修炼的方式绝对有鬼。

    她心下皱了眉。

    但凭借这鬼王族长老的修为,还察觉不到见愁的伪装,只睁着那一双也不知是不是能看见的眼,向傅朝生转过头去,道:“厉寒大人,恭候多时了。”

    傅朝生实也是第一次来此,但毕竟还算是秦广王的判官,对此间的情况还算了解,所以面上平静,只回道:“奉秦广王殿下之命,已然按长老的要求选好了这百余名鬼族中的精锐鬼修,以供长老驱使。战事已起,事从紧急,秦广王殿下那头还待厉某事成后前去复命,所以剩下的事情全权交由长老,望长老从速。”

    “自当如此。”

    不同于先前在酆都城的厉岩长老,这一位鬼王族长老对厉寒并非毕恭毕敬,只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便转过来看向这新来的一百零三名鬼修。

    “都进来吧。”

    众鬼修都有些忐忑。

    他们虽在酆都城,都见过黄泉,甚至都修为不低,算得上有头有脸,但竟从不知道黄泉下游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座义庄,千口棺材!

    那长老叫他们进时,都犹豫了一下,才从门口走入。

    外头的风很是凛冽,然而踏进这偌大的义庄之后,所有的风声都止息了,空气仿佛都不流动,透着几分压抑的窒息。

    惨淡的光线下,上百棺材铺排开去。

    那只有眼白的老者便走在血棺与血棺之间的窄道上,向他们道:“此地之事,向为我极域绝密,你等今日有幸来此的得知,且为此事献上一分力气,可算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造化。这里有上千口血棺,每棺之中皆有一具魂傀。”

    “魂傀”这说法,在十九洲极为少见,但若言“傀儡”,便众人皆知。只不过,在十九洲是以人躯壳为傀儡,是为“人傀”,在极域自然是以魂魄为傀儡,是为“魂傀”。

    众鬼修都能听懂。

    然而此地有上前血棺,岂非有上千魂傀?这数目,殊为恐怖了些。

    见愁听着,却是浑身一震。

    先前抵达此处时种种不祥的预感都成了真,即便只是听见“魂傀”二字都压抑难当,更遑论这老头口吻之中竟隐隐含着几分得意?

    她强握紧了手指,没有发作。

    那长老却浑然不知众鬼修中已混进来外人,还阴测测地笑了一声:“你们要知道,这魂傀还不是普通的魂傀,个个强大无匹,其魂体都来自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里陨落的崖山众修!”

    众人听得悚然,倒吸一口凉气!

    长老却像是抚过某样珍宝一般,用那干皮上堆满褶皱的手掌,抚过了身旁一口血棺,道:“想当年,这还是宋帝王殿下想出来的好法子,可算计谋高超,‘物尽其用’了!你们可不知道,自古来,崖山修士的骨头最硬,便是死了,这上千魂魄也不肯听话。宋帝王殿下,便想出一样奇法,只命人强将这上千魂魄切碎,以业火焚烧之法,灭其魂魄中所存之意志,然后以炼傀术炼之,重新拼凑成新魂,则其力犹在,气若旧魂实为新傀,可乖乖为我极域驱役矣!”

    切碎魂魄,业火焚烧,灭其意志,拼成新魂!

    见愁走在最后面,走在这一口又一口没有打开的血棺之畔,但觉胸臆中一股浸血含泪的悲怒狂潮巨浪一般横冲直撞,要破开她躯壳,化作滔天的剑光,将这洋洋得意的老匹夫斩下!

    眉心里,那半寸血线已悄然浮亮!

    只是旁边一只手,悄然伸了过来,按住了她已掐住剑诀的、紧绷的手指。

    傅朝生转眸望着她。

    虽然并不能真切地体察身为崖山门下的见愁,在此时此刻会有怎样的感受,但即便只是推断,亦可想象该是人所言的“痛苦”,在手掌覆上她手指的瞬间,他便轻易感受到了她体内冲涌着的庞大力量,与那近乎决绝的杀意!

    可眼下不是时候!

    大费这一番周折,要做的不是来到这一座义庄,除去这些魂傀的威胁这么简单。

    是见愁定下的计划,她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那澎湃而磅礴的力量,终于渐渐从指尖消退了,眉间忽现的那一道血线也慢慢地暗了下来,还是隐没于深处。

    连着身体与鲜血都冷下来。

    见愁的面容,平静得让人害怕,只垂了手,淡淡道:“我没事。”



    有时候, 尤其是像这种时候, 傅朝生便会想,他所不能切身感受的人的“痛苦”, 与他能清晰感受到的“痛”,是完全一样,还是有所差别?又到底, 是“痛”更强烈、更难熬,还是“痛苦”更强烈, 更难熬?

    往日只想, 却不在意。

    但此时此刻, 他竟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来:想要知道, “痛苦”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会像是他身为一只蜉蝣却想要得长生、逆轮回一样吗?

    他这一位故友, 便站在他的身旁。

    明明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感知对方, 甚至自己的手上还沾着她指尖的余温,可却觉得二人之间好像有一层隔膜。这隔膜既不来自于立场的变裂, 也不来自于关系的疏远, 只源自于无法体会。

    无法体会,她的痛苦。

    尤其是, 方才透露出的危险和杀意, 如此强烈, 可一转瞬便彻彻底底地压了下去, 平静得溅不起波澜。

    这种状态, 透着一种更让人不安的压抑。

    仿佛沸腾到极致, 便陡然静止了一般。

    在昨日议事厅后,他对自己陌生的状态充满了好奇,也对见愁忽然试探他的举动充满了疑惑。

    但他得不到答案。

    鲲告诉他,“好奇”,尤其是对感受好奇,对身为妖邪的他而言,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

    可,这种状态,为什么意味着危险呢?

    傅朝生总是不很能理解鲲说过的很多话,即便他汇集着蜉蝣一族整个族群的记忆,但里面总归是多天地万物的见闻和道理,独独很缺少与人有关的许多东西。

    他望着她,也慢慢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掌。

    前面那枯尸似的鬼王族长老,还没注意到发生在后方的细节,更半点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依旧向众人叙述着与这一座义庄有关的渊源,以及接下来需要他们所做的事情。

    宋帝王想出的这炼制魂傀的法子,在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同时,更是前所未有的狠辣阴毒,又因为这千修生前修为极高,其魂魄的力量也不弱,所以需要的炼制手段也极为繁琐。

    魂傀拼凑好之后,还要使“他们”听从使唤。

    这便要依赖于强力的驯化和控制了。

    此次从酆都城征召精锐鬼修,为的就是最后的“驯化”和“控制”,所以提前以鉴魂盏检验过了他们魂魄的资质,再命他们修炼控魂术,合之后才带来此地。

    只需七日,便可彻底炼化魂傀。

    届时这一位鬼王族的长老与负责此次炼化的“厉寒”,都会功成圆满,回阎殿复命。

    在讲解完炼化的要领之后,那长老便直接抬手,拍开了一口血棺。棺中躺着的赫然是一具人形的魂傀!

    看上去,像是名男修。

    可除了那一张脸看上去较为完整以外,脖颈以下的身体,却是破碎不堪!完全与见愁当年在极域鼎争时所见的钟兰陵,别无二致!

    一片一片……

    这一具魂傀,面貌看上去虽与修士无异,可身体完全是由不同人的魂魄碎片拼接而成!

    碎片与碎片间的缝隙,蜿蜒曲折,像是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疤痕!

    见愁站在远处,以心眼观之,悲怆已极,恶心犹甚,只觉像是吞了万千秽物一般,直欲呕吐!

    然而愤怒的尽头,偏是平静。

    她都疑惑,自己怎么还能装出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没事儿人般站在此地,然后看着那长老在她眼前展示如何驯化魂傀,看着那由无数崖山门下残魂碎魄拼凑起来的魂傀在其控魂术下如活人一般动作……

    示范完毕,那长老便随意将魂傀扔回了棺中,又用手一指这义庄内的范围,道:“需要你们驯化的,便是这义庄之内的一百魂傀。在这三日之内,凡驯化魂傀者,若无特令,不得踏出义庄半步,更不得触碰义庄外任何一口血棺。违令者,魂飞魄散!都记住了吗?”

    “谨记长老训!”

    众人听得这严厉的话语,皆心头一凛,纷纷应答。

    随后那长老才将皱巴巴的眼皮搭上,向站在靠后方的傅朝生一拱手,便从义庄之中走了出去。

    厉岩等几位长老于是安排众人各选魂傀来炼制。

    只是轮到见愁的时候,傅朝生摆了摆手,道:“她修为不够,便不必了。”

    厉岩等三位长老顿时了然,知道当日莲照是没经过鉴魂盏测验的,乃是厉寒想让她进,她才来到此处,要来行这炼魂之事当然不合适。只是他们也未免犯嘀咕:这他娘正事不干,还带莲照过来,是来打情骂俏,在这枯燥之地解解闷儿的吗?

    当然这话也就是在心底。

    大家都是人精,不敢说出来。

    于是众人陆续开始炼魂,见愁却只是站一旁看着。

    看一口又一口血棺被打开,露出里面各种各样、形貌不同的魂傀,然后看“他们”在鬼修们的操纵下做出千奇百怪的举动,却偏没有半点知觉,泥塑木偶一般……

    死了。

    在宋帝王下令打碎分割他们魂魄、用业火磨去他们意志的时候,这些残魂碎魄的主人,便彻底死去了。

    即便将来轮回恢复,世间也不会再有他们的身影。

    意识到这最残酷的一点之后,见愁莫名便笑了一声。她终是不想再自我折磨一般看下去了,从义庄之中走了出来。

    瘴气之外,空无一人。

    血红的黄泉水淌过河畔,声音潺潺。

    她停步,慢慢在这见证过无数争斗与死亡、洗刷过无数白骨与魂魄的河岸边坐了下来。

    傅朝生无声跟了出来,驻足于她身畔。

    一时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想出自己要说的话来:“待此间事毕,便能名正言顺入探八方阎殿,看看秦广王到底有何图谋,再看看少棘踪迹何在。届时,故友也可报崖山昔日旧仇,不必如此刻一般苦苦压抑了。”

    听起来像是安慰。

    见愁当然知道他们潜入极域还有更多的目的,比如至今也感应不到的鬼斧,比如神秘消失在雪域后踪迹全无的神祇少棘,比如八方城中是否会有其他未知的隐秘……

    所以方才,她还能克制住杀戮的冲动。

    见愁的目光飘荡在河面上,眨了眨眼,好似没什么情绪波动:“我知道轻重。不过以你过往同那少棘交手的情况来看,对方的修为亦极为恐怖。当初你在雪域时,便能感应到祂去了极域,如今对方是否也能得知,你就在极域,或者就是‘厉寒’?”

    “若祂本事强于我,自然能感应。”傅朝生摇了摇头,“自来是强者能感知弱者。我既能感应祂,便是我强于祂。且你们人有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逆天地之规则而生,自有例外于天地之能。凡妖血所覆,便是在此言覆灭天道,天道也不能察。更何况,此界有其极限,祂与我之力,皆远超此界修士,但所能用者,不过三四。”

    “不过三四?”

    见愁向来不问傅朝生到底拥有何等的实力,只觉他虽受限于蜉蝣一族朝生暮死的规则,能力在一天之中有几重变化,可依旧远超大部分修士,便是在昆吾横虚真人面前亦无有所惧。

    眼下,却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本事。

    于是生出几分好奇:“你言此界极限,何解?”

    “故友应知,十九洲、极域、人间孤岛、东西二海,皆在星辰之中,谓之‘此界’,名曰‘元始’。此界为凡人之界,修士之界,乃是‘俗界’。举凡修士之力与道,达到某一程度,便会超越此界所能承受力量之极限,为天地规则接引,飞升上界,又谓‘上墟仙界’。”

    “世间存在,若在此界,力量皆不能越过极限。”

    “所以下界修士飞升上界后,往往不能回返。而这元始之星,便更为特殊……”

    说到这里的时候,傅朝生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思索什么,只道:“鲲说,此界设有元始天罚,谓之‘元始劫罚’,乃是人祖盘古大尊所特设之罚。凡有越此界极限之力出现,‘元始劫罚’便会降与持有越界之力者,摧毁其身。”

    元始劫罚……

    一界有一界力量的极限,理解起来十分容易,稍加推测也能猜出,但这所谓的“元始劫罚”,却有些令人费解。

    他界无,此界有。

    那此界,到底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才能有这特殊的庇佑?

    见愁看了他腰间所悬那鱼形玉佩一眼,慢慢地皱了眉,显然觉得有几分蹊跷。

    鱼形玉佩静止不动,鲲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傅朝生便道:“传是如此传,但似乎至今未曾发生。我与少棘交手时,正值其虚弱之际,所以力量并未逾越此界极限,亦不能证此言真假了。”

    说到底,就是古老的传说罢了。

    对寻常人而言,其实并不需要忌惮;只是傅朝生到底不同,修为太高,所以反而需要顾忌。

    表面上看起来,这绝非好事。

    但眼下这极域之中,也许潜藏着他们此战最大的对手,傅朝生需要忌惮的,对方必然也该忌惮,则实力大致便有所限制。

    于修士而言,十分有利。

    见愁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便道一声“也算好事”,接着又沉默下来。

    此时此地,实在没有什么谈话的心情。

    但傅朝生却觉得不自在。

    明明往日去找见愁借宙目,泛舟江上,相对不言,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站在她身边,却觉得总要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此刻的感觉,在良久的沉默后,见愁终还是叹了一声,慢慢道:“我并无大碍,只是有时候,确觉人不如妖。”

    傅朝生看她。

    她却面色平静,续道:“若无情无感无所觉,则无烦无恼无所痛。我明知昔日并今日之见非我崖山门下,不过八方阎殿以险恶之用心所拼凑之泥塑幻影,本该心不惊、情不澜。可肉体凡胎,不能免于庸人之俗。心为之惊,情为之澜,甚至生出诸般仇恨杀戮之意。如此,倒是让朝生道友,为我担心了。”

    担心?

    傅朝生将这两字默念了一遍,只觉费解,想起自己先前的好奇与困惑来,便问:“方才,故友所感,是痛苦吗?”

    痛苦。

    这样一句话,还真是只有傅朝生能问出来的。

    见愁收回了自己飘忽的目光,闭上了眼,道:“算是吧。凡人在世,有七情六欲。求诸七情六欲,便有千痛百苦。有情,则痛苦不能免。所以每每困厄时思之,谢不臣所修之道,未必没有道理。无情,便无痛苦。”

    “情,我先前问故友,我吞了那心,是否有了‘情’,故友却说不是。我无情,有的只是‘欲’。”傅朝生困惑,“这二者间如何区别?故友说我有‘欲’,该当何解?”

    睁开眼来,天空是浓稠的黑暗。

    见愁凝视了半晌,顿了片刻,才回道:“情与欲向来难分,设若强分,则情为人心之牵挂,欲为人身之羁绊。一者深种念中,一者浮在躯壳。凡有所感皆是情,凡有所求皆是欲。你想逆转轮回,改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命,是欲;当日你感我亲近,身有变化而难由己,亦是欲。”

    那这么说,他当真无情,只有所欲。

    故友自是有情的。

    只是……

    傅朝生也坐到了她身旁来,这一刻竟像极了当年登天岛上初见时,不过迷茫的那个成了他而已:“故友也有‘欲’吗?”

    “……”

    见愁转过眼眸来,凝视了他半晌,之后才奇怪地笑了一声,坦然回答。

    “自然也有。”

    傅朝生便皱了眉:“那故友为什么不高兴?”

    他虽是妖,可也能察觉一些东西。

    自那一日见愁试探过后,看他的眼神便很奇怪,隐约让他觉得,这“欲”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好的东西。

    但这东西,见愁不也有吗?

    他虽然只问了一句,且问的是她为什么不高兴,可见愁却轻易听出了这话背后藏着的一连串疑惑,便摇了摇头,道:“‘情’‘欲’往往相伴而生,如今虽只有‘欲’,可你本为天地慧种,难保他日不触类旁通,因‘欲’生‘情’。而自古修士皆谓‘情’‘欲’为末道,使人痛,使人苦,使人狂。是以人三魂七魄,魂善魄恶,这‘情’‘欲’二字,皆要分在‘七魄’之中,算是‘恶情’‘恶欲’,而天道向善,所以……”

    话至此处,声音忽然停住。

    脑海中,是刹那闪过的灵光!

    傅朝生听到一半没了话,有些奇怪:“所以怎样?”

    可见愁却什么都听不到了,满脑子都是那忽然炸开的念头,甚至回想起了自己当年收服帝江骨玉、斩灭帝江恶魄后,从扶道山人处听来的那个故事……

    那个“魂善魄恶”的故事!

    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见愁梦呓似地念了一声:“魂善魄恶,天道向善。道子,魄,七分魄……”



    卯城破了。

    在十九洲修士最强大的攻势之下, 极域数万鬼修, 有的连遁逃都来不及, 便覆灭在那刺骨焚魂的灵力之下, 魂飞魄散!

    强力攻击洗礼后的城池, 一片狼藉。

    城楼垮塌, 高楼倾颓。

    再没一条完整的街道, 更没有半片完好的门扇。

    从高处看去,满目疮痍。

    地面上的修士们押解着俘获或投降的极域鬼修,在半座城的废墟里行走。

    谢不臣从天际一掠而过, 在处理过了前线的事端与后续的琐碎之后,向昆吾如今在卯城的暂驻地而去,只留给下方众人一道烟雨似飘渺的身影。

    楼是半座破楼, 但修士总有奇法修复。

    所以看上去, 倒还像个驻地的样子。

    他落下来的时候,正逢上王却皱眉从楼中正厅走出, 两人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王却在横虚真人诸位弟子之中排在第四, 天赋在谢不臣未到来以前却是第一, 在那一年败给见愁失了第四重天碑第一后, 竟弃了原本的隐者剑意重修, 不可谓道心不坚、行事不果。

    谢不臣从非眼高于顶之人。

    相反, 他有卓绝的天赋,却并不自负。

    他同王却是不很熟悉,但仅从昔日学来的“隐者剑意”之高妙, 便可窥其本事才能非同寻常, 心思之剔透亦算屈指可数。

    可眼下……

    是什么事,竟能让这一位“王却师兄”皱着眉,从横虚真人处出来?

    谢不臣脚步一停,见礼:“王却师兄。”

    “谢师弟。”

    王却一身苍青,可眉目间不见了昔日总叫人心神为之一定的飘逸淡泊,反倒有些凝重。

    平日里谢不臣同他的关系不近,按说这般见礼之后,便该没什么话了,只是此刻,谢不臣偏觉出了那么一丝不寻常,于是站着问了一句:“看王却师兄神色有异,似乎出了什么事?”

    王却便抬眉看了谢不臣一眼。

    这一位其实入门还不足百年的师弟,排在师尊十三名真传弟子之末,可无疑是昆吾这百年间绝无仅有的天才人物,便是放眼十九洲,也不过只有崖山见愁能胜过一筹。

    其姿朗朗,其态昭昭。

    人是贵气扶疏,偏兼淡漠出尘,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不论表里,皆当得起那传说中的“天眷道子”、昆吾百年大劫救劫之人。

    心思已在这片刻间转过了一圈,王却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只念及自己方才在横虚真人处察觉到的那些不妥,顿了顿,终还是道:“近日来战事虽然胜利,眼下更攻破了极域第二道防线,打入八方城指日可待,可师尊处……谢师弟入门虽晚,但实当得上师尊座下第一得意之弟子,总归你的话,师尊也许重视些。我观师尊之心,似乎不在眼下界战之上了……”

    谢不臣微微敛了眸,未动声色。

    王却与他也甚为疏淡,今日之言已算得上是自谢不臣入门后与他说得最多的话,可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有的事情,他们担心也没用。

    所以王却一开始便没打算听谢不臣的回应,眼下听不到回应也觉正常,只在心中猜测这位谢师弟的天赋更强于他,且拥有一种卓然的全局把控之能,怕未必没有察觉到某些端倪,端看心中如何想了。

    他不再言语,径直从谢不臣身旁走过。

    谢不臣站原地,待他走过后,才重抬了眼,眸底掠过几分晦暗的思量,然后向楼中走去。

    只是脚步很慢。

    从楼前走到那竟显出几分阴暗的正厅口,花了许久,最终,驻足在厅前。

    厅内,横虚真人一身道袍,拂尘却搁在了案上,负手而立,道骨仙风,却面向高墙壁上一道雪白的虚影而立。

    那虚影好似图腾。

    十?九头,羽翼丰满,色如森然白雪,可十八只鸟目竟尽数张开,在谢不臣到得厅前的刹那,全向他望了过来!

    九头鸟残魂!

    这一瞬间,谢不臣全然有一种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都被看破的感觉,若非他性沉冷,且不止见过一次,只怕也要为之悚然。

    从厅外进来,他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横虚真人静立不动,人站在这厅中颇为阴冷的深处,只凝视着上回攻破鬼门关后入十八层地狱拜谒时,迎回的九头鸟残魂图腾,过了许久才道:“百年大劫,其期已近。劫起变数,却不知,这变数从何而起……”

    谢不臣眼角微微一跳。

    那九头鸟残魂虚影上,十八只鸟目闪烁着一点微红的暗芒,慢慢从他脸上移开了,重转回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九只尖喙开合,声音是亘古的沧桑。

    “至妖至邪,变数乃出……”

    *

    “故友想到了什么?”

    纵是至邪大妖,亦不能窥知见愁此刻心思,傅朝生但听得她提及“七分魄”二字,已有些讶异,不由问道。

    见愁慢慢放平了自己的手指,呼吸却还有些难以平复,一如她此刻翻腾涌动、难以平复的心绪!

    “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罢了……”

    一个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的想法。

    傅朝生望着她,等她解惑。

    见愁便问道:“你也曾到过人间孤岛,可曾听闻过‘魂善魄恶’的故事?”

    傅朝生摇头,道:“未有听闻,我更想不出魂魄如何能分出善恶。”

    “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所有人间孤岛的凡人,都当那是一个故事罢了。”

    见愁眸光闪烁,将那故事讲给他听。

    “怪力乱神事,圣人不语。但世间既有此事,则不免有人著此志怪之书。”

    “当中便有一册,载有一事。”

    “旧有一书生与友人读书寺中,友人归家暴毙,书生不知,读书如故。是日晚睡,却见友人披闼而入,言自己暴疾而亡,已是鬼身,来见书生只为交代牵挂之后事。书生初时惧怕,后经交谈,观友人虽为鬼身然面貌殊与旧日无异,因出言挽留相谈。叙过平生后,终将一别,友人告辞,道:‘吾去矣。’然起身后,竟立而不行,双目瞠视,貌渐丑败,显凶恶之相。”

    “书生乃惧,驱之不去。”

    “惶恐下,只好夺门而逃,奔于夜中,而友人尸鬼追其二出。最终因尸僵不能越墙,所以书生翻过墙后,逃过一劫。”

    表面上,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个人间孤岛常见的鬼怪轶事罢了。

    然而当年斩杀帝江恶魄后,她才知当中确有道理。

    见愁回首,看了河岸边义庄一眼,见无人从中走出,才慢慢道:“著书人在这故事后,借识者之口云: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友人来时,一灵不泯,魄附魂行;友人去时,是心愿已了,善魂散而恶魄在,是以逞凶作恶欲噬人。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

    傅朝生亦非愚钝之辈,听完后细细一想,又想起见愁方才说“天道向善”,而谢不臣素有“天眷道子”之名,再念及那总无解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终于隐约猜着她几分想法。

    “故友是觉得——”

    “我必欺天!”

    见愁没有让傅朝生把话说出来,只这样幽幽地一叹,好似要将此刻心怀中那一股震荡之气吐出,面上虽平静,可声音里微微的颤动,依旧泄露了她的复杂与震撼。

    “设若都是他,堪为绝代枭雄……”

    只是,天道当真有善恶吗?

    便是退一步讲,天道真有善恶,而事情亦如她所怀疑,那世俗以为的善恶,便是天道的善恶吗?

    对于天道而言……

    何者为善,何者为恶?



    傅朝生身为大妖, 曾言“天道不过一死物”,她所修乃为“人道”,盖因人之一生无能脱出己身见此世界, 是以“天道”也不过是人所以为的“天道”。

    若天道无情, 便不该有善恶。

    若天道没有善恶,所谓的“善者”也不当成为所谓“道子”,除非……

    见愁的眸光, 渐渐深邃,这一时只望着前方, 呢喃了一声:“除非天道亦出于人心, 所以能‘欺天’……”

    傅朝生竟听得有些惘然。

    他只隐约查知了见愁那只言片语间透露出来的猜测,却已不能以自己的所思所想来推测她此刻到底想到了哪里,不由感觉到了那种从始至终都存在的隔膜。

    人与妖之间的隔膜。

    只是旧日他与见愁的关系还只是疏淡, 也并没有过这样需要朝暮相对甚至是去探讨这些天地之事的时候,所以即便有隔膜, 也不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如今却觉得这天生的隔膜, 挡住了什么, 让他虽然坐在见愁身旁,却无法更进一步。

    这感觉, 又有些奇怪起来了。

    见愁静坐于黄泉河畔,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这一时竟只有当初圣子寂耶那一句“天地间本无神明”, 便渐渐想起了众生令, 慢慢陷入自己的思悟之中, 望着漆黑的苍穹。

    傅朝生也未打扰,只陪她坐着。

    一直到前方的河面上忽然漂来了一条快船,像是一道浓黑的幻影,乘风而来,停在河畔!

    船上一名传讯的鬼兵面色仓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船上下来,径直从他二人身旁跑过,一面跑,还一面大声地呼喊:“长老,长老,前线战报!前线战报!卯城、卯城破了!!!”

    “什么?”

    义庄外面几位鬼族长老顿时面色大变,豁然起身!

    “前两日不都还守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破了?!”

    义庄内所有正在祭炼魂傀的精锐鬼修们,都将这几句话听了个正着,一时动作都停顿下来,相互望了一眼,眸中都沾染上几分动摇和惊骇。

    谁不知道双方间的力量对比?

    极域的防线,自来是一道强过一道的,而十九洲说来说去就那近万修士,要补充也有限。就算卯城再不济,十九洲的修士再强,也应该还能再撑几天,怎么说破就破了?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见愁。

    她收敛思绪,眉头微微一皱,也向义庄门口的方向看去。

    那来传讯的鬼兵修为并不很低,但神情间却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面对着几位长老的厉声喝问,他哆哆嗦嗦回道:“回、回禀长老,望台,是望台出事了。卯城望台不知为何,突然失灵,无法从地底抽取地力阴华覆盖。十九洲修士便趁机引入天地灵气。事发突然,我方毫无防备,数万鬼修顷刻间被屠戮过半!几位鬼将虽奋力抵抗,却被十九洲几名大能修士合力斩下,对方阵中比当日鬼门关之役又多了一个厉害的,号称‘剑皇’,一剑劈开了卯城城门。我们、我们实在阻拦不下。卯城被破后两刻之内,西南七城已尽落入十九洲掌控……”

    “……”

    这传讯的鬼兵话说到末尾,已然透出一种畏惧的嘶哑,像是想到了战时的场面一般,目中涌现出浓烈的恐惧。

    义庄前,于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黄泉里血红的水,依旧潺潺地、惊心动魄地流淌着。

    那驻守义庄的枯槁老人无甚表情,鬼王族长老厉岩却已经是面色铁青,胸膛剧烈地欺负着,目光却闪烁不定,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他冷声喝问:“八方城可有指示?”

    “小的正为此事而来。”那传讯的鬼兵岂敢怠慢,连忙回道,“事出紧急,阎君们怀疑卯城望台突然失灵恐非巧合,乃是十九洲有精通阵法之高手蓄意为之。若真如此,极域危矣。所以秦广王殿下特下密令,请诸位长老严加督促,务必尽快将魂傀祭炼完毕,迅速送往八方城!”

    几位长老听后,神情凝重。

    见愁与傅朝生听后,却是相互望了一眼。

    原本魂傀之事就催得很急了,现在又下严令敦促,显然是催得更急了,而且至少在秦广王的计划中,这一批魂傀的力量以及能发挥的作用,绝对不容小觑!

    既然是来自八方城的严令,义庄这边当然不敢怠慢。

    不管在听说了卯城被破的消息后,众鬼修心里如何想,在此时此地亦不敢表露出半分来,只在几位长老的严监视下拼了命地加快速度祭炼魂傀。

    见愁当然也没闲着。

    她如今这与“厉寒”有些瓜葛的“莲照”身份,无疑是极好的伪装了,十分适合在这关键的时候做点什么手脚。

    只是最终竟没能成功。

    在卯城城破的消息传来后,义庄之中的气氛显然比先前要紧绷许多,连原本只在义庄外面看着的几位长老都时刻守在庄内,一面监视,一面催促,纵使见愁有极高的修为,也不敢在此刻冒险妄用手段。

    她也想过一探庄外的情况。

    义庄里面的魂傀统共只有百具,而据傅朝生所知和先前鬼王族的长老透露,里面的只是少数。更多副棺材,都严整地排列在义庄外围与后方,严严实实地盖着。

    可三番两次假作无事要走过去看的时候,总会发现那一位枯瘦得像是骷髅的长老,撩开长满褶皱的眼皮,用那一双灭有眼仁只有眼白的眼看她。

    ——竟是寸步难近。

    试过两次都撞上这老头儿之后,见愁恐惹人生疑,便再无异动,只同傅朝生商议待魂傀都祭炼完毕,再作打算。

    这也没等上多久。

    原本是计划在六七日的时间里祭炼完毕,但卯城那边传来的严峻消息显然让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强行专注之下,速度自然提升,居然只花了三日!

    最后一道暗紫的光芒没入由残破碎片拼接而成的魂傀之中,像是一道活着的阴影,深深没入那魂傀的头顶。

    “刷”地一下,那魂傀便睁开了眼。

    看似有神实则麻木的一双眼!

    周遭的地力阴华,自动凝聚而成,化作与十九洲修士所着无异的衣袍看,从棺中直挺挺地站起,漂浮到半空之中!

    当此之时,义庄中所有鬼修,无不悚然!

    陈旧阴森的庄内,上百血红的黄泉棺内尽皆空空,上百已经祭炼完毕的魂傀,与活人一般凌立于半空之中,填充满所有人的视野!

    每一具魂傀面上的神情,都僵硬而麻木。

    分明只不过是上百具经由他们的手祭炼而出的傀儡罢了,可那周身散发出来的强悍气息,却似远胜于身为祭炼者的他们!

    神态越麻木,越叫人心底发寒!

    见愁就站在庄内一个角落看着,眼底有隐晦深暗的寒光闪烁,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将目光从这百具魂傀身上移开,看向了正前方的傅朝生与几位鬼族长老。

    厉岩检视了一圈,确认祭炼完毕,没有什么差错,才松了一口气,对傅朝生道:“厉寒大人,秦广王殿下交代的事情已然完成,魂傀祭炼完毕。不知下面有何指示?”

    “好。”傅朝生看了一圈,毫无破绽地点了点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不用管了,自有我先带这百具魂傀前往八方阎殿,向秦广王殿下复命。你等既已完成任务,便即刻返回酆都城。十九洲既已经攻破了第二道防线,想必略作修整很快就要再打上来,正该你等前去效力。”

    “是。”

    提到前线的战事,几位长老都不禁眼皮一跳,众鬼修也是眼神闪烁,显然都心思浮动。

    但谁也不敢出言反驳,皆齐声应了。

    于是接下来便分作两路。

    原本来自酆都城的精锐鬼修,在三位鬼族长老的带领下,返回酆都;傅朝生则大袖一卷,带着上百魂傀,按计划前往八方城复命。

    只是见愁比较特殊。

    她也是酆都城选过来的鬼修,但谁都猜她同“厉寒”有一腿,所以开始的时候没有参与魂傀的祭炼,走的时候也不跟众多鬼修一起走,而是直接跟了“厉寒”走。

    众鬼修见了,不免腹诽,心道莲照也不知哪里来的这妖邪手段,竟有本事将厉寒迷成这七荤八素模样。

    但走的时候,却是谁也不敢议论。

    他们乘上来时的大渡船,便返回酆都。

    傅朝生这边也携见愁同那看守义庄的那诡异老者告别,上了另一艘截然不同的雪白的渡船。

    同样登船的还有那上百魂傀。

    个个飘上船后,都像是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见愁站在船头傅朝生的身边看着,在离了义庄有一段距离后,面色终于慢慢阴沉了下来:“魂傀上千,这一百具不过十中之一。在义庄里面时,看守义庄那老头儿严谨所有人去往庄外,更不给旁人触碰庄外棺材的机会。算数量,外面的棺材是九,里面的只有一。想来,庄外的血棺里才是多数。”

    “你想回头去探?”

    傅朝生轻易察觉了他的想法。

    见愁也不绕弯子,眉心血线一亮,藏于她祖窍的一线天便有杀伐凶戾之气悄然浮现,只道:“魂傀事小,怕只怕投入战场后,能乱十九洲军心,更乱我崖山之心。那看守义庄的老头修为差我一整个大境界,斩杀他应当不难,之后再毁魂傀,毕其功于一役。”

    她的实力,傅朝生也了解,确如她所言,要杀那老头儿该费不了多大的功夫,易如反掌。且她的实力还未达到能悄然伪装进入八方城还不被发现的地步,自然不该冒险与他同行潜入八方城。

    可……

    他轻轻蹙了眉:“那眼下这上百魂傀该当如何?”

    “你要潜入八方城,若无这百具魂傀领着复命,难免惹人怀疑。”见愁虽想现在就一掌将船上这些魂傀都轰个粉碎,可理智告诉她,留着才是必须的,“八方城中秦广王等阎君是何动向,以及少棘是何打算,更为紧要。便请朝生道友携这百具魂傀,犯险一探。余者顺其自然即可。”

    这意思就是,这百具魂傀,她放弃了。

    大局当前,自然舍轻取重。

    傅朝生听后无言,端端望着她看似平静至极的面容,沉默良久,终是一句劝慰的话都没说,只向她点了点头,以使她放心。

    见愁便不再回看一眼,飞身而起,从这渡船船头飘摇而下,越过黄泉血红的水面,又落回了河畔,隐匿了身形与气息,向先前的义庄而去。

    一众鬼修已然撤走,此地显得外冷寂。

    河畔的泥土像是被鲜血浸透一样呈现出阴冷的暗红,更衬得那为血棺环绕于其中的义庄森然恐怖。

    不过片刻,她便重新看见了这一座义庄。

    然而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强大浑厚的灵识悄然覆盖而出,笼罩整座义庄,包括义庄周遭那九百余灵识无法穿透的血棺,可却没发现半点鬼修存在的踪迹!

    ——先前那看守义庄的诡异老者,竟然不在!

    见愁眉心顿时深锁,只觉诧异。

    那老者在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的身份显然不一般,甚至很可能要比高出傅朝生所伪装的“厉寒”!要知道,秦广王可是外重视此地,也外重视这些魂傀。在送走了“厉寒”与鬼族众修之后,这连两刻时间都没过去,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了原本该他看守的义庄?

    情况似乎不对。

    一股不妙的预感,悄然袭上心头。

    见愁念头闪动,原本就覆盖了整座义庄范围的灵识,猛地往外再扩,宽广了整整一倍!

    可依旧一无所有!

    面上的神情便彻底冷了下来,心也渐渐往下沉去,凝视着笼罩了义庄的那一片遮蔽视线的瘴气,她在虚空中站了许久,终于落了下去。

    一线天无声无息地握在了掌中。

    见愁踩着脚下松软粘腻的泥土,慢慢走进了那瘴气笼罩的范围,停在外围右侧一口紧紧盖着的血棺之前,抬首举剑,将沾着一线红的剑尖送入那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间一挑!

    “砰”地一声,血红的棺盖,顷刻滑落在地,崩散成一片血花,也让棺中的情形彻底展露在人眼前。

    棺内没有尸体,没有那老者,甚至没有魂傀!

    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

    风声陡然凄厉,瘴气如妖魔似地鼓动,见愁的脊背都开始渐渐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