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一路返航, 逆流而上。
八方城在整座极域的最中心,即便被十九洲攻破了两道防线,外围依旧还有更为坚固的两道, 更不用说最贴近的那一道还是作为十大鬼族驻地的酆都城, 堪称是固若金汤。
所以外围的恐慌,在这里了无影踪。
傅朝生携那一百魂傀抵达时,只见高耸空旷的城池上方, 七座巨大的深黑色宫殿巍峨地悬浮在八方城的七个方位,而原本的楚江王殿已经因为楚江王的陨落而跌落, 消失不见。
与旧日相比, 此时的八方城看上去有些怪异。
大约是因为他“闭关”之前见过的八方城还有八座阎殿吧?
秦广王殿最高,分明是一样的形制,可看上去却最为凛然。
傅朝生在城外验过了身份, 进了城中,随后一跃而上, 径直落到了秦广王殿外, 躬身向内一拜。
“判官厉寒, 奉命带魂傀来拜。”
“进来吧。”
里面传出了秦广王的声音。
殿内的光线,一如既往地昏暗。
秦广王高高地踞坐在宝座上, 背后的画壁上是阴暗的各式天魔图纹, 一身玄黑的衮服披在他身上,头顶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珠子轻晃, 遮挡了他的目光, 只能让人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从面上, 半点看不出极域已经被攻破了第二道防线。
他太平静了。
傅朝生从外面走进来,抬眼一看,便发现这大殿之中竟不只秦广王一位阎君,还有四位阎君也在。
下首左右各列座两位。
依次是:宋帝王、阎罗王、都市王、转轮王。
宋帝王看上去是个垂垂的老者,但眯缝的眼底闪烁着精光,显示着他并不好相与的本质;阎罗王却是威严端正,面上的神情颇为和善,是八方阎殿专门和稀泥的“和事佬”;都市王江伥一身衮服外罩着织金轻纱,柔婉的眉眼间独有一种浅淡的、雾气似的忧郁,正转眸打量他;转轮王却是个英俊而邪气的青年,颇有几分气势,目光肃然而凌厉,乃是秦广王真正信任的心腹。
有关这几位阎君的一切,瞬间从心头掠过。
但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大一般的一件事:诸位阎君都到了,看来今日正好是在商议大事,可独独缺了两位——
这大殿之上,没有泰山王与仵官王!
“厉寒拜见诸位阎君,拜见秦广王殿下。”傅朝生心中已经起了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如常行礼,“闭关数十年乃出,未能为殿下效命,厉寒愧疚无内。承蒙殿下抬举,以义庄魂傀之任委之,幸不辱命,百具魂傀已如期带回。”
其他四位阎君都没有说话。
只有秦广王抬眼,透过冠冕上垂下的珠串打量眼前的“厉寒”,唇边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他一如既往地信任这一位“得力干将”,没有半点怀疑一般,十分满意。
“你恰在此刻出关,可算能救极域于危难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昔日堪与你分庭抗礼的张汤已然失踪,即便未曾投了十九洲,只怕也相去不远。本殿手底下真正可用的大才,如今就剩下你一个。端看魂傀这件事,没有半点差错,办得极为漂亮。本殿且问你,对这些魂傀,可算了解一二了?”
傅朝生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进一步查探极域的底细,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底牌。除了那神出鬼没的神祇少棘,八方阎殿的动向,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问题虽有些让他意外,但他并未表露出半分。
只道:“略知一二。”
“能知一二便已经足够了。”秦广王笑了起来,似乎极为满意,极为快慰,“十九洲此次重启界战,来势汹汹,已经向我极域第三道防线上的崇阳城攻来。先前本殿同诸位阎君商议过,派了泰山王、仵官王两位阎君前去住持防御事宜。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一百魂傀留驻八方城,着令你再返回黄泉义庄,率剩下那九百魂傀,支援崇阳城。”
泰山王与仵官王已经去了崇阳城?
他则要率领剩下那九百魂傀前去支援?
秦广王的话,听起来再正常不过,可这一瞬间,傅朝生心底竟生出了一种下意识的怀疑:有这个必要吗?
若说鬼门关一役还只是相互试探实力,双方都未尽全力,极域落败情有可原,那在经过日前卯城一役后,八方城便该知道,十九洲众修士攻陷极域的决心与实力绝对不能小觑,更不是外面设下一重又一重防线就能轻易阻挡的。
极域想打消耗战,不异痴人说梦。
将极域鬼修的实力分散开来,散成几道防线,看似是在不断消耗十九洲的力量,可实际上分散开的力量远不如凝聚到一起的力量,可以形成质变。分开分批去抵御极域,相当于放几只蚂蚁出去撕咬大象,不痛不痒罢了,非但不能将其咬死,反而会被对方以强胜弱、一聚歼灭!
打到最后,便是极域的劣势。
如此分防线作战,看似稳妥,其实对极域十分不利,更不用说派这两名曾在鬼门关一役落败的两位阎君去守第三道防线的决定了。
但这怀疑也只是一掠而过。
毕竟他是傅朝生,而提醒八方阎殿做出正确的决定与部署,是厉寒的事情。
所以一念闪过后,傅朝生并未出言反驳半句,那琉璃一般深墨蓝的眼珠一转,便已俯身:“厉寒领命!”
说话间,他眸底已染上一抹淡光。
庞大强横的妖识,悄然以这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阎殿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也向着地底的深处蔓延。
这是同时开启了宇宙双目与妖识的感知。
在座的几位阎君无一察觉。
就连宝座上正襟危坐的秦广王都未觉出任何异样,还抬手一指左下首第一张空着的椅子,笑道:“本殿向来器重你,原想抬举那张汤,谁料他竟不识抬举。楚江王不中用,竟陨落于区区十九洲修士之手,实在辱没了我八方阎殿的名声。你本是鬼王族这一代天赋最强之人,本座希望没有看错你。你该知道本座是什么意思吧?”
这分明是要以阎君之位相许了!
其余几位阎君听后,眼底都含了几分惊色。
宋帝王坐于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却凭借自己老狐狸的直觉,听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但他并没出声,更没有提醒“厉寒”。
傅朝生半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他当然不是听不懂秦广王的暗示,但一则他实在看不上修士与鬼修之间这点东西,二则他所伪装的厉寒原本也是个性情冷酷之人,有一种淡漠的嚣张,即便听了这种事,也不会特别激动。
所以他平淡回道:“厉寒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好!”
秦广王抚掌,似乎对他这样的回应满意至极。
“那本殿等便等你的好消息了,去吧。”
“是,厉寒告退。”
傅朝生躬身再拜,从殿中退出。
只是在从高处飞身而下落回八方城中地面之上时,他的眉头却是立刻皱了起来,强忍住了那种自心头突然泛起的异样不适与不安,没有向方才的秦广王殿回望。
不,是真的有哪里不对……
宇宙双目,本是无所不看。
然而这一刻,他竟不大能看清八方城的地底。
在很深很深的地下,是支撑着整座极域存在的转生池,像是地底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一片空旷。
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
看不出这雾气从何而起,更不知这雾气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那完全是一种来自于直觉的危险感知!
傅朝生一下动了下去查探的念头,抬步便欲先往城外去,打算先避开八方城明显的耳目再悄然潜入。
然而才向那城门迈开一步,另一处的异样便清楚传入妖识!
——黄泉义庄!
宇目能观四方上下,可竟然感觉不到黄泉义庄,就好像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更不用说是此刻本该进入义庄一探究竟的见愁!
全无影踪!
一股战栗之感陡然袭来,电光石火间,傅朝生已隐约明白了什么,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神祇少棘、什么转生池,径直抛下了这一切,往八方城外而去!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在城外的瞬间,另一道身影便飘然而下,落在了他先前所站之处,分毫不差!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殿中的秦广王!
宽袍广袖,他一身气度威重非凡,只向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笑了一声,但眼底实在感觉不出什么人气儿。
一朝被蛇咬,尚且要怕十年的井绳。极域因崖山一个见愁并一个张汤,坏了多少事?八方阎殿又岂能没有半分的警惕。
更不用说,此界中超然之存在,何止蜉蝣!
勾起的唇畔,笑意渐冷,秦广王一个转身,身影便隐没,再出现时已是在这八方城地底。
转生池上,烟波浩渺。
浅紫的池水在这地底呈现出深深的暗紫,像是有飞絮浸在其中。一条栈道从池畔向中心的雾气里延伸,尽头的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道旋涡,与见愁失去了感应的鬼斧,就悬在这旋涡之中。
只是比起最初,它已然大变了模样。
原本漆黑的斧身上满布着血红的图案,如今那无数的恶鬼竟尽皆变作了枯骨似森然的雪白。
一道黑气自天降下,一道白气自地抽上。
两道气流,化自阴阳,自取此界天地阴阳二气,竟在鬼斧的斧脊凹陷处盘旋聚集,不断融合挤压,渐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态势,难以分解。
乍一看,像极了北域阴阳两宗交界处的两仪池!
一只漆黑无光的巨目隐藏在那朦胧深重的雾气之中,眨也不眨一下。其下方的转生池水中却有暗影如腾龙一般游动,只是比起传说中的龙来,这一圈暗影显得更为坚硬、凶戾,透着一种几欲吞噬一切的邪气,偏又十分古老。
站在栈道尽头,心神便全为这气息所慑!
让人忍不住地震颤,血脉奔涌,却并非因为感应,而是因为恐惧!一种深埋于血液中的恐惧,因敌对而起,因杀伐而生!
秦广王已是极域规则的化身,都尚且能有这样清晰的感知,若换了寻常人站在此处,会发生什么,又会感觉到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栈道尽头停步,看向鬼斧的斧脊。
“两仪珠将成……”
谁能想得到呢?
只怕便是连上墟仙界之中最博闻强识之人也并不知道,盘古开天之斧的残片竟然就在此界,还为北域阴阳两宗精通炼器之道的修士拾得,以非常之法锻造,强行为其潜入两仪珠,以使其沟通阴阳两界之威能发挥到最大。
可这么一点,如何够用?
他要的,不仅仅是沟通阴阳那么简单!
既是盘古开天留下的残斧,便残存着盘古一缕残余的意志。有了这一缕意志,他便能彻底地完成自己诞生于此界最初也最终的使命——
不是执掌轮回……
而是,毁灭轮回!
持着这一柄鬼斧,反转轮回的法则,倾覆盘古所订立的《轮回法典》,分散六道众生,让世间的一切,回归到原本的模样!
当初祭炼鬼斧的人只能以阴阳两宗至宝两仪珠镶嵌,而他的能力远胜于当初炼制鬼斧之人,何须两仪珠?只需从这天地间抽取两仪之气,便可重新祭炼鬼斧!
从初得鬼斧至今,已有九九八十一载!
该成了,也该成了!
双目中渐有火热的疯狂弥漫上来,秦广王紧紧地盯着斧脊上那一枚渐渐成型的阴阳两仪图案,只问道:“你那宿敌已被调离,此斧,还有多久能成?”
那雾气中的巨眼动也不动一下,只有那转生池中的幻影悄然划动,隐约露出两排刀戟一般的黑色肢脚。
嘶哑难听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
“一个时辰,足矣!”
若傅朝生在此,亲眼目睹,只怕立刻就能辨认出来,这转生池雾气之中不能被他探查到的存在,正是他与见愁想要找寻的荒古神祇,少棘!
可到底是错过了。
此刻的傅朝生,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自方才未能从宇目与妖识之中发现见愁的踪迹,他便已觉不妙,只纵身飞驰,出八方城的速度,比来时快上何止十倍?
腾跃腾挪,瞬移瞬止!
没用半刻时间,他的身影便已再一次出现在黄泉下游河畔上空!
站在半空中向下一望,在他离开此地时还平静无比的义庄,哪里还是破败阴森模样?
外围的瘴气仿佛都被鲜血染红!
堆砌成义庄的白骨墙壁更是颤动起来,散发出森然的光芒,可照在那血红的瘴气之上,又反将无数的白骨映成血色!
义庄内外,千口血棺,尽数打开!
但排列却与原先不同了。
伪装成莲照、穿了一身黑袍的见愁便站在其中,竟是被这千口血棺重重包围起来,不知是否已经斗过几场,此时只闭目盘膝坐于义庄正门口,好像随时会被那义庄一口吞下!
傅朝生见此情状,眼底那原本浅淡的妖邪戾气,几乎瞬间浮了上来,想也不想便要俯冲而下,欲直接凭借强横的力量将见愁拽出这黄泉血棺大阵。
可他才一动,下方的见愁便豁然睁眼。
她清亮冷静的目光直接跨越了虚空,穿透那血红的瘴气,落到他身上,淡淡道:“不要过来。”
傅朝生身形顿时一止,停在那瘴气之外,面上禁不住露出诧异之色。
他向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但见愁现在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只是从那千口血棺大阵中站起身来,向她正前方瘴气边界处的某一个方位看去,阴沉沉笑了一声:“调虎离山之计已成,诸位该现身了吧?”
藏身于瘴气之中的存在,顿时扬了扬眉。
他从瘴气之中走了出来,竟然是先前看守义庄的那名没有眼仁的可怖老者,只是其修为已不复先前的地位,完全能与见愁匹敌,甚至还压过一头了!
在现身的刹那,那一身枯槁的皮囊便迅速充盈起来,褶皱撑开,皮肤也变得光滑饱满。
其身量却迅速地矮了下去。
待其露出真面目时,便是连傅朝生都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看守义庄的老头?
分明是八方阎殿第四阎君——
仵官王!
少年的肩上,没了昔日总趴着的那一只温驯的小猫,于是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即便还透出几分青涩,也依然给人一种压抑的威慑。
这威慑不来自于年纪,只来自修为和地位!
站在瘴气里面,他身后跟着的是先前原本应该随同鬼族几位长老离开的上百名精锐鬼修!
到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在算计人,人也在算计她!
见愁在看见对方显露出真面目时,心底便道一声:果然是他,果然是局!
傅朝生自然是天地至邪大妖,可那神祇少棘显然也颇有来头。这世上本来就没几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能感知对方踪迹,亦因血脉原因,能不让旁人查知他踪迹,那对方未必没有非常之法加以应对。
何况……
何况乎此时的傅朝生非彼时的傅朝生,多半颗心,便多半分变数!
见愁提着剑,戒备已极。
傅朝生并不知她为何让自己不要进去,但听她方才话中那“调虎离山”四字,已觉不妥,顷刻间想起了先前在八方城地底深处看不透的那片雾气,眸底戾气已深重了几分。
镇定自若的或只有仵官王一人。
在他身后那百名精锐鬼修,显然都还没搞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知“莲照”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被困在这血棺大阵之中一番恶斗,接着便是“厉寒”去而复返,现在在瘴气之外,竟隐隐与众人成对峙之势。
他们一头的雾水。
但身为秦广王计划的执行者,仵官王却对眼前一切了如指掌,只抬眼看着她,平淡开口的瞬间已道破她身份:“见愁仙子倒是一如往昔,既如此钟爱于假扮鬼修,何不从此以后,长留极域,永不归去?”
见、见愁仙子?
只这二字一出,站在仵官王身后那百余精锐鬼修已目瞪口呆!
所有的目光,立刻汇聚到见愁身上!
她既知形迹败露,倒也潇洒不再遮掩,面上烟气一化,浮艳放肆的“莲照”便消失不见,一张素净冷艳的面庞出现在众鬼修的眼前,一笑:“待灭尽极域,自然是我想待多久待多久,不劳仵官王殿下费心。”
说罢一线天已然抬起。
这一时她再开口,却是对着瘴气之外的傅朝生,只道:“此地我一人应付便可,还请朝生道友先去,速袭八方城!”
此言一出, 不仅仵官王,便是连傅朝生都怔住了:情势危急,包围着义庄、包围着见愁的血棺大阵, 显然是来者不善, 这种情况下,正需要强力的帮手来驰援,可见愁竟然让他离开?
眉头几乎立刻皱了起来。
傅朝生难解其意:“故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愁的视线紧紧锁在眼前的仵官王身上, 并不回望一眼,只肃容截然道:“照我说的做。”
因她先前提醒及时, 傅朝生虽然驰援赶回, 但并没有如她一般落入这血棺大阵之中,且处于这一层诡异的瘴气之外,按理说很好离开。
就是傅朝生自己也很清楚。
然而越是如此, 他越无法明白见愁的用意。
要知道他的实力绝对远胜于眼前的仵官王,纵使对手众多, 也必定能安全将见愁救出, 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走?
傅朝生想要问个清楚。
然而仵官王已敏锐地发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所料、与秦广王的计划略有差别, 迅速反应了过来。
他手一挥,已示意身后所有人动手!
众位鬼修都是在回酆都城的半道上被带回来的, 只知道是要回义庄围剿一人, 却不知是要去围剿谁。乍见是莲照,他们还震惊莫名, 可方才见愁真面目一露, 众人便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事!
这可是崖山一位大能啊!
尽管不同等级间修士的力相距甚远, 可他们此刻人多势众!
仵官王手才一抬,早有准备的众人,便跟着抬手,直接发出了自己蓄势已久的攻击!
“轰隆隆!”
一道道气流与光芒,似暴雨般倾盆而下!
困于阵中的见愁,活动范围实在太窄,而这上百道攻击都是这十大鬼族之中最精锐的一批鬼修发出,可以说是封住了她遁逃躲避的每一个方向,几乎完全将她卡在了一个避无可避的死角上!
“噗!”
肩膀上顿时穿出了一道血红的窟窿!
见愁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腾跃而上,直直地升起,竟是顶着被三成攻击打中的危险,硬生生避开了其余的七成攻击!
简直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在听过见愁方才坚持要他先离开的言语后,傅朝生心里虽然还是担心她一个人不能应付眼下的困局,但已经动摇了些许,猜测她让自己速速赶回八方城一定有重要的用意。
然而眼前这铺天盖地的攻击,实在让他迈不开脚步。
一股火气控制不住地从胸膛里烧灼而出,第一次让他感觉到真切的、出自于己身的愤怒。
身形一动,他便想直接冲入阵中。
然而见愁只是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原本冷静的面容上已多了几分冰封的怒意,回首便向他喊道:“走!”
这是铁了心不要他掺和到眼前之中的事情来。
傅朝生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他深深地望着见愁,在对方深邃清澈的眼眸中,他忽然看见了自己困惑的模样,但心念一圈一圈地转过,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她。
原本向前的身形陡然一收,傅朝生原本向那阵中驰去的趋势立刻一改,转而便要向上游八方城的方向去。
谁料背后仵官王一声冷笑:“想走?哪儿那么容易!”
他话音刚落,那原本流淌在这一片漆黑之中的黄泉,竟应声拔起,血红色的河水在奔流之中汇聚,拧成了一头狰狞的红色巨龙,一眼望去,不知其长!
“吼!”
震天撼地一声嘶吼!
那龙身如同绳索一般,迅速向傅朝生卷去。
同时,空旷的河岸边出现了一道小山似的魁梧身躯。黝黑的坚韧皮肤,像是黑色的岩石,从那浓郁的黑暗之中显现出来,宽大的手掌一抬,竟是越抬越高,越抬越高,同样向傅朝生抓去!
见愁在阵中一看,便认出那是昔日鬼门关一役同她交过手的第六殿阎君泰山王!
可是……
泰山王即便不死,不也应该重伤了吗?
她不禁定睛仔细打量此刻的泰山王,但见对方那魁梧的身躯在行动之间似乎隐隐浮现出暗金色的古字,缠绕在他各个关节的位置,甚至缠绕在脖颈之上!
动作虽然悍然无匹,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僵硬。
简直像是一具灵活的傀儡!
待他浮现着金色古字的手掌,凭借那一股异常的禁制之力将傅朝生抓住之时,见愁终于看清了他的一双眼!
漆黑无神的一双眼!
心中的警惕顿时更深一层,见愁几乎立刻觉得耳后一凉,竟是一道冰冷的劲气趁她不注意,激射而来!
仵官王又岂能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
他已经看了出来,秦广王想要拦住的这个假厉寒,本事奇高,但却很在意这名女修,所以只要困住这女修就能拖住这假厉寒!
心底清楚,出手便越见狠辣。
仵官王颇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一片阴沉,一面自己动手从血棺阵的边缘袭击见愁,一面命众人向她围拢而去。
只是见愁半点也没慌乱。
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了,岂能那么容易就自乱阵脚?
“砰!”
“砰!”
“轰隆!”
翻转腾挪间,或是避开,或是迎击,一个人应对上百人的攻击,且其中一个的修为还与自己相当,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见愁咬紧了牙关支撑着。
其模样看上去狼狈十足,但偏偏应付了个滴水不漏。
去路被阻断的傅朝生当然没将眼前的困难当成一回事,只是眼前黄泉化作的红色巨龙身上,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令他极端厌恶的气息,隐隐竟与他相克,更不用说泰山王周身浮动着的那些暗金色的古字。
其笔划风,像极他昔日所见《轮回法典》上的字。
当真是一个局!
只怕这些叫他也捉摸不透甚至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才是他方才不能以宇宙双目与自己妖识探查情况的原因。
到了这种境地上,傅朝生终于隐隐明白了见愁叫自己先袭八方城的用意,略停留片刻,又见见愁在那阵中颇为自如,分明是游刃有余,且一线天未动,八部天龙未出,连翻天印都还没用上,还保有足够的实力,短时间内该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他终于不再犹豫。
双手向身侧一展,挺胸昂首,竟是向天一声嘶吼,霎时间风卷云动,一股模糊的声浪伴随着恐怖的力量直向着前方狂冲而去!
“轰隆隆!”
天地间好似响起了万壑惊雷!
那原本与他缠斗不休的红色巨龙甫一近他身,便被这狂猛的力量掀翻回去,发出痛苦的惨叫,从头开始崩散,像是狂风吹散风化的雕像一般,迅速毁灭!
刚向他抓来的泰山王巨掌,直接被震成碎石!
就连这般魁梧庞大的身躯也完全无法阻挡这一吼一震之力,向着后方倒退了足足五步!
待步伐稳住时,抬首一看,哪里还有傅朝生的影子?
天际空空荡荡,只留下一震隐约的空间波动。
他们本想要拦截下来的傅朝生,早已不知去向!
仵官王见状,面色顿时黑沉下来,才捏着法诀就要攻向见愁的手掌都不由紧握,已是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该死”。
泰山王却还痴愣站在原地。
方才为傅朝生一吼所崩碎的手掌与手臂,在那金色古字的环绕之下,竟然又慢慢地生长了出来,与先前无异。
见愁打量了一眼,身形便猛然拔高,一剑荡开了奔袭而来的攻击,翻身如皎月一般落在了义庄的高处!
冷风吹来,袖袍飘飞。
她脚踩着下方白骨堆砌成的墙瓦,从这高处俯视着下方,从那无数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血棺,到正森然盯着她的仵官王。
仵官王没有让人去追傅朝生,想也知道根本追不到,他只是紧绷着身体,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是完全不符合外形的冷酷:“你很聪明。”
他停下没动手,众人便也都停下了。
双方对峙。
见愁闻言,挑眉:“过奖了。”
仵官王不为所动,只又淡淡补了后半句:“只可惜,还是差了点。”
“哦?”见愁一笑,“差在何处?”
真是镇定极了……
简直让人怀疑她对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和将要面临的一切毫无所知,又或者是知道得十分清楚,却还信心百倍。
仵官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一伸手,一柄银色的长戟已出现在他掌中,凝视她道:“你看破了秦广王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强令你那一位朋友离开,可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他固然能前往八方城,可八方城有五位阎君在,只怕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反倒是你,孤身一人,落入险境,只怕凶多吉少,今日要以血为本殿祭戟了。”
戟是一把好戟。
长,利,险。
一眼看上去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独属于邪魔外道鬼修该有的凶戾残忍之气,反让忍觉得清正。
这倒有些出奇。
见愁身上方才也受了些伤,但经受过《人器》淬炼的身体,却拥有超常的恢复能力,没一会儿那些小伤便不见了踪影,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听着仵官王的话,若有所思。
隔了一会儿才笑:“这难道不正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傅朝生与她,总能杀掉一个。
这布局,至少在傅朝生以厉寒的身份宣布自己出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特意在鬼门关留下了几名魂傀的秦广王,又岂能不知崖山心病所在?
这本也是攻心。
对方必定有非常之手段查知他们的行踪,由此故意命傅朝生选精锐进入义庄,以义庄中崖山魂傀为饵,引她上钩。同时八方阎殿秦广王那边必然是有什么要事,不想让傅朝生察觉或者搅扰,所以两面目的一连通,算的是一石二鸟之计,在义庄设计她的同时又能牵制住实力强横的傅朝生。
若由此倒推,很多事便令人毛骨悚然了。
比如在鬼门关一役相互试探结束后,极域为何还要分散兵力,分开防线?
十九洲大能齐出,极域阎君们却还稳坐八方阎殿。
这样的情况,不可谓不异常。
只是不管是她,还是其余十九洲修士,都是“身在此山中”,但念极域一方昏招频出,兵力越分散越好,方便他们各个击破,所以下意识忽略掉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从头到尾,秦广王便没打算赢这一场界战!
分散兵力,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
从不现身,是因为背后他还有更大的图谋!
而以崖山魂傀之事引诱她入局,派仵官王与泰山王一起来,即便双方战个昏天黑地,分出胜负也绝对花不了多长的时间。可就是这样短暂的时间,秦广王亦想要傅朝生得知她涉险返回,将其牵制……
这证明,秦广王某个计划已到紧要的关头!
也许,还是最后关头!
一种强烈的不安,已让见愁心绪翻涌。
在被困于这血棺阵中的时候,她就已经一一检视过,所谓余下的九百魂傀,根本不在此地,只怕早已掌控在秦广王的手中了。
只希望,傅朝生能赶得上吧……
见愁望着仵官王与从另一旁走过来的泰山王,已知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场难解的杀局与死局。
能活着从这里走出的,只能有一方。
泰山王浑然没有意识一般站到了仵官王的身边。
仵官王侧转头来看了身形远高于自己的同伴一眼,一股浓重的悲哀便伴着愤怒涌出。
他又怎么能忘记当日秦广王忽然出现在殿中的场景?
这一战,谁也没有选择。
眸中的悲色渐渐隐没,仵官王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在开战前,问了见愁最后一个问题:“你既已经洞悉了这一切的因由目的,却心甘情愿自陷死局,可你的同伴不顾你死活,无情弃你而去。你都没有半点寒心吗?”
“有什么好寒心的?”
她胸膛里流淌的分明都是滚烫的热血,只要流淌一日,便滚烫一日,这一颗心永不冷却!
见愁看他一眼,平淡道:“更何况,实也没有必要让他知晓。因为……”
她的回答,出乎了仵官王的意料,让他微怔:“因为什么?”
见愁便笑了起来。
在笑意起的那一瞬间,她竟凌空踏步行来,毫无阻碍地踏出了本该牢牢将她困住的血棺大阵!
仵官王顿时大骇!
倏忽间只见得一线天那剑光血月似的撒开,见愁飘摇的身形已然逼近:“因为,我想要阎君剩下的半颗心!”
好大的口气, 这也敢想!
自鬼门关一役后,仵官王想起当日为救泰山王,逼不得已祭出半颗赤子之心, 却为傅朝生所吞。
可那日不过是因为他实力不如人。
就凭眼前的见愁, 又凭什么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笑话!”
冷笑了一声,仵官王那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已然绷紧,自己急退一步, 并未立刻迎击见愁,而是借这退一步的举动, 自然地引见愁进入了众多鬼修的包围之中。
阵法困不住, 人的包围她又如何能突破?
便是她长有三头六臂,今日也要她交代在此!
“刷!”
银色的长戟一动,已从身侧划了过来, 锋锐的戟刃上映出一道刺目的红芒,已直直向见愁手中剑挡去!
可一线天千变万化, 如何能挡住?
剑戟相交时, 但听得“哗啦”一声响, 那朝他扑过来的长剑竟霎时散成了一汪水,长戟划过无法阻拦半分!却偏在越过他长戟之后, 顷刻间凝聚出来, 重被见愁握入掌中,直取咽喉!
“当!”
短暂的片刻间, 根本来不及躲避!
一线天狭长的剑身犹如那高插向天际的险峰, 疾驰间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 剑尖上微红的光芒一闪,已直挺挺撞在了仵官王喉间!
可发出的声音,竟不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而像是撞在了什么同等坚硬的金铁之上,是刺耳的一声鸣响!
见愁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冲击力,忽然从她所持一线天的剑尖之上传来,递到她掌间,竟让她整条手臂、整个肩膀,猛地一震!
“砰!”
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讶色顿时从瞳孔的深处浮出,但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现在身处于重围之中,见愁退开时龙鳞道印便已经浮出,侧身一转,强行卸去了周遭众鬼修落在她身上的攻击。
随后,才看了个清楚!
仵官王站在原地,模样与先前无异,只是被见愁方才一剑的恐怖威力震得倒退了三步,脖颈喉间竟然闪现出一枚金色的古字,流光闪烁,古拙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厚重与沧桑。
方才正是这一枚古字,硬生生挡住了见愁的攻击!
一线天这样的凶杀利器,竟不能在其上留下半点痕迹,更不用说是伤到为它所护持的仵官王了。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她能清楚地查知,仵官王脖颈上这一枚金色的古字与方才出现在泰山王身上的古字虽不完全相同,但绝对系出同源。
其气息完全不同于她与傅朝生昔日接触过的神祇。
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力量!
事情,一下变得很棘手。
周遭一干鬼修,在这种时候,便发挥出了他们人多势众的优势。即便没有经过事前的演练,无法利用阵法的力量将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同时向见愁发动进攻,达到质变重创对手的效果,可仅仅是这样散乱瞄准见愁的攻击,已经足以对见愁的行动造成极大的限制。
血棺大阵包围着义庄,见愁鏖战在前。
另一侧的泰山王,却终于慢慢走进了战阵,迥然巨大的双目一转,视线落在见愁身上时,眼底便出现了一抹猩红的血光。
那是完全的杀意!
麻木,凶狠!
仿佛此时此刻加于其身的再无他物,连原本属于这个人的一切情绪和感知都随着眼底的神光一道消无。
泰山王绝对不对劲。
要知道,当日鬼门关一役,她绝不仅仅是重创了泰山王,让他失去了战力,最后才没有趁胜追击。
她没有趁胜追击,是因为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
泰山王丧失的不仅是战力,更有战意!
一名已经没有了战意的鬼修,即便高高在上、贵为阎君,又如何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恢复正常,还将战力提升到了巅峰,甚至比遭受重创之前更强了?
只不过……
对方此刻攻来,是正中她下怀!
一线天竟在这一刻豁然收起,烈风吹来,乘风道印瞬间在脚下发动,见愁目光一闪,竟是在这一刻舍却了防御背后袭来的凌厉攻击,转守为攻,反如疾电一般向泰山王跳去!
仵官王面上顿时露出几分惊色与不解。
但泰山王显然已经失去了对周遭的一切的判断和感知,即便是见愁做出了这样异常的选择,他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双掌高举,向内一合,身形便迅速地膨胀拔高,完全变成了一尊巨人!
像是伫立在这天地间的一尊古神!
他低头向见愁看来时,闪烁着红芒的凶目内,无情也无感,只厚重霸道的一掌,从天而降!
这突如其来的应对与明显不凡的威势,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但她做出反应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乘风道印一起,无数的攻击已被抛在身后。
面对着这灭顶而来的一掌,她半点畏惧之色都没露出,相反,战意无限昂扬!
“轰!”
风流云动,整片黄泉下游以义庄为中心的虚空,都仿佛颤了一颤!
见愁干净利落一掌推出!
在这极域七十二城的深处,在这地力阴华充斥包裹之地,天地间几乎感觉不到灵气的存在,可她依旧悍然的使出了翻天印!
今日毕竟不是昔日了!
当年参加鼎争从十八层地狱遁逃时,她在穿越了释天造化阵时,才有一试翻天印真正威力的机会,盖因十八层地狱尚在极域范围,到处都是地力阴华,无法调用灵气。可如今她的修为,又何止成倍增长那么简单?
返虚大能身体里本有的灵气,堪称汪洋大海!
所以即便眼下无法从外界得到灵力的补充,聚集起更强大的能量,翻天印的威力也足可媲美昔日!
当年秦广王都在这一掌之下吃了暗亏,全无神智的泰山王又如何能在这一掌之下安然无恙?
汹涌的灵力注入掌影,是最纯、最正的莹白!
哪里像是昔日凶狠的翻天印?
简直像是观音慈悲的玉掌!
然而其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依旧是令人心胆震颤的霸道与强横!
“砰!”
掌与掌顷刻间撞在了一起!
僵持的局面只维持了片刻,安静了那么一个闪念不到的时间,便轰然炸开!
见愁一下倒飞了出去!
可来势汹汹的泰山王却是再遭重创,那巨大庄严的掌印带着一种敢不将天地放在眼底的狂傲,毫不留情地轰穿了他的手掌,甚至穿透了他那古神一般庞大的身体!
再一次被毁灭!
而且这一次的范围,比先前傅朝生随意一吼,来得惊人得多,直让他半片身躯都消散在周遭,只余下他周身关节处环绕着的金色古字,依旧漂浮在原本的虚空之中。
直到这时,惊怒交加的仵官王才反应过来:“你在找死!”
冷喝一声,杀意迸溅!
他少年的躯壳内陡然爆发出一股强横的力量,竟在这刹那间拔地而起,携雷裹电攻来!
能位列八方阎殿,岂能没有几分真本事?
当初对战傅朝生,是因为实力完全被碾压,所以诸般手段根本施展不出多少来,可如今对战的是见愁,完全有他驰骋的机会!
疾奔间,双目骤然转蓝。
其身形一晃两晃三晃,每一晃便变作三倍之数,三晃后已然有九道幻影,直向见愁围去。
然待近时,又合为一道!
瞳孔九重,面忽妖异,九条深蓝的巨尾骤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仵官王所修法身,竟是极为少见的九尾狐法身!
那眼瞳一转,九尾便如图腾一般在疾行之中高举,九枚深蓝色的法印出现在尾尖,而后向内聚合,结成了一枚一人高的法印,悬浮在他身前。
随后那锋锐的长戟便穿破了此印!
连带着仵官王整个身躯都从法印之中穿过,瞳孔中的蓝色更深邃了一层。
见愁直视其瞳孔,竟仿佛从中看出了春花秋月,万端变化!
少年的面孔,一下变得虚幻。
无论她如何聚精会神地用灵识去锁定,都无法确定他的方位,分明人就在眼前,却捕捉不到他的踪迹!
“砰!”
银色的长戟尖端在这虚幻的影子之下沾染上了几许幽幽的暗蓝,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见愁的身后。
可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见愁无法逃开。
因为这一刻,长戟的戟柄正在她身前!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知觉,直到低头看的瞬间,才发现仵官王的影子已经从原处消散,重凝在她眼前,而先前持握在他掌中的银色长戟则好似从虚无中聚成一般,以一种贯穿她身体的姿态凝聚成型。
戟刃在身后,戟柄在身前!
于是仵官王伸手这么一抽,那戟刃便由后而前,彻底穿透了她的胸膛,带出来的滚烫鲜血将戟刃都染成了深紫!
狐生九尾,乃为天狐!
移形换影,戏弄天地!
凡修此法身者,原生魂魄皆非人属,盖其生前便是狐妖,死后以法身之术继续修炼,乃成九尾!
仵官王,原是狐生。
身体的剧痛在那戟刃离体之时才延后传来,见愁忍耐的功夫早已修得炉火纯青,纵使心脏被毁去大半,面上除了皱眉外也没更多的反应,只是脑海里恍惚地掠过这样的念头。
堪为劲敌!
她本应该慌乱的,或者说在仵官王的认知与预料中,她会在受到这一重击之后震骇。
可见愁回以他的,只有意味深长的一笑。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笑,让仵官王毛骨悚然!
下一刻,见愁便骤然转身,竟然舍了他这个最为强劲的对手不顾,再运起那惊天动地的翻天印,还朝泰山王的方向轰去!
眼底熠熠的光亮,像是着了火。
她看上去完全不是昏了头,而是坚定无比的志在必得!
“轰隆!”
又是一掌!
纵使有那玄异的金色古字加身,泰山王恢复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在见愁这突然的一掌袭来时,他甚至才刚恢复了损坏身躯的一半。
下一刻,便湮灭一空!
重新聚集起来的魂体,凝结出来的躯壳,以一种远胜于方才的速度崩溃!
泰山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但另一头的仵官王见状已是睚眦欲裂,只觉一股血腥的杀戮之气直往头顶上窜!
看上去,他竟像是比泰山王还要痛。
这分明是一种无法遮掩的关切,在情急的状态下自然流露,因着对泰山王的关注,而对见愁这一番强攻更为恼怒!
杀机,成倍暴涨!
周遭众鬼修不大能跟得上双方战斗交手的速度,但再厉害的修士在一击得手之后,都不免有片刻的停顿。
而这停顿便是下手的良机!
于是顷刻间无数光华如雨炸开,尽数向见愁所在的方向落去!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见愁竟然像是没感觉到一般,非但没有后撤防御,反而再一次逼近了泰山王!
“嗡!”
虚空里突兀而悠长地一声嗡鸣,像是开启了某一只尘封的、古老的匣子,释放出了一股庄严而亘古的力量。
金色的光芒,从见愁的背后,升向头顶。
圆形排列的图腾,带着无上的威重,旋转着打开!
法身,八部天龙!
谁说,当日鬼门关一战,便是她战力的极限呢?
见愁根本无视了来自身后的一切攻击,除了眼前的泰山王之外,堪称是目中无人!
“轰隆隆……”
上百道攻击先后向她砸落,瞬间将她身形淹没!
然而待那璀璨的乱光散尽之后,在场所有鬼修都为之目瞪口呆:毫发无损,这女修承受了他们力量奇大的攻击,竟然毫发无损!
那一面足有三丈高的巨大金色虚影,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然而其上刻画的八部天龙,却都是他们识得的存在。
八部众中,天众、龙众为首。
“天”自然是“大梵天”,“龙”在这法身虚影之上则是一只巨鳌的形态。
此时此刻,那法身虚影恰好侧旋过来,这“龙众”的图案正对着见愁天灵!
巨鳌的虚影倒伏而下,散发出厚重的金光,将她罩住。
简直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上百精锐修士的攻击啊,撞在这虚影之上,直如毛毛雨撞在了铜钟之上,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甚至都没能让见愁疾攻泰山王而去的身影晃动半分!
她像是天上最庄严持重的神佛,又像是悍然降世的妖魔,一面是超然拔俗的冷静,一面是深重森然的杀机!
身形电掣之间,天机惊雷闪烁!
巨大的金色羽翼携裹着紫色的雷电已在她身后伸展开来,像是遮天蔽日的金云,将泰山王笼罩!
疯了!
这个女修一定是疯了!
仵官王心急如焚,又被见愁这不走寻常路的攻击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无法让泰山王此刻退走避战,一双深蓝的眼眸眨眼已被杀意浸染成一片赤色!
不能让她杀掉泰山王!
这一时间,哪里还有先前的冷静和理智?
见愁的攻击如疾风骤雨一般向泰山王压去,完全一副不管不顾要置泰山王于死地的架势。
他便提着那长戟直攻见愁!
可一如不搭理先前众人的攻击一样,她也根本不搭理他的攻击。无论他的攻势有多凌厉,她都能想办法避开或者硬扛,同时又在寻常人无法利用的间隙间继续寻找机会攻击泰山王!
所有人都当她是疯了,看不明白她的用意。
直到那战圈扩至黄泉河中,气急败坏的仵官王,出现了第一次“失误”……
其实说是失误,莫若说是中了对方的算计!
他九尾天狐法身一隐一现,法印再凝,便要趁此机会直取见愁头颅,摧毁其魂魄寄身的灵台。
然而下一个刹那,见愁竟然回首!
完全没有预料!
因为先前的她完全像是看不见其他人,只攻泰山王!这突然之间的回首,让急怒攻心的仵官王反应不过来。
片刻的凝滞,已给了见愁极大的机会!
她面上露出来的,是方才向他展露过的笑意,与先前令他毛骨悚然的那一笑,全无两样!
一线天不知何时,已重新握在她手中!
在他猝不及防的瞬间,抖落成一道挂着红线的黑瀑,竟然先他一步,直接穿透了仵官王凝聚出的深蓝色法印,袭到他身上!
“嘶啦——”
凌厉而恐怖的剑气,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毫不留情地将仵官王的身体,撕扯成两半!
魂力散成黑气,如血飘洒!
在遭受这重创的电光石火间,仵官王终于被那迎面的冷风吹得清醒了一些,陡然明白了见愁从头到尾的这一切举动的目的何在!
好厉害,好深的算计!
半片身躯在飞落时为黄泉水所吞,剩下的那半片在半空中扭曲成一团黑气,在那金色古字的强撑之下,飞快地重凝出仵官王的身形来。
只是看上去比原来淡许多,脸色也更为苍白。
他跌落在泰山王的身前,实力已大幅受损,这时只看向他正前方持剑立于河湾之上的见愁,带着几分苦涩,念了一声:“关心则乱……”
见愁观察着那金色的古字对他们魂体的作用与这一轮强攻之后发生的变化,听见仵官王这如梦初醒似的一声,才笑起来,平静得不像样:“以阎君之道,还于阎君之身,可还妥当?”
以他之道,还于他身。
仵官王又岂能不记得,方才还将见愁困于那血棺阵中时想以攻击见愁来牵制傅朝生以使其留下的算计?
如今看来,被算计的竟然是自己。
“难怪你一定要他走,一则是要他去破秦广王设下的局,二则也能避免他留在此地,如我一般,陷入这‘关心则乱’的困境……”
其后强攻泰山王,无疑是看出他们关系匪浅。
毕竟鬼门关一役中,他曾以半颗赤子之心,拼死以救。
在想透前因后果之后,仵官王终于完完全全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所要面临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强横的实力之外,还有强绝缜密的谋算!
他难以形容此时此刻心内的感觉,万般的念想纷繁闪过,但最终出口的竟然是一句:“你在乎他。或者说,你知道他在乎你,所以在乎他……”
见愁挽剑,笑得狡诈:“那又如何?”
至邪大妖,总拥有遁天入地的本事, 从黄泉的下游到八方城, 本来应该就是那么一个闪念的事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 却有些出乎傅朝生的意料。
一念转动, 他从黄泉下游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之中脱出,挪移的半道上, 竟无法感应到八方城的存在,好似在这恢弘的极域七十二城里, 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座特殊的城池一般!
迫不得已之下, 他在虚空中现出了自己的身形,落脚处乃是极域第四道防线上酆都城。
根本还不等他有所反应, 整座城池便好似意识到了他的到来!
这一瞬间发生的异变,顿时超出了他对于极域的原本认知——
“轰隆隆!”
视线下方的一座又一座城池,竟都齐齐震动了起来,好似在它们下方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鼓动, 推出, 迫使这一座座城池都朝着高处升起!
像是陡然拔高的山岳,峭壁!
本就昏黄的天际之上, 立刻覆盖上一片又一片浓重的阴影, 原本的极域, 简直变成了一座城池所构筑的原始丛林!
原本的八方城则被这一片“丛林”卫护在最中心。
傅朝生的去路,当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阻断, 他分明能用眼睛看见这一片城池的存在, 可却无法以妖识来感知, 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样巨大的变化,让所有城池中的鬼修都震骇不已。
但毕竟还在防线内围,暂时没有传递出去。
十九洲修士这边,已攻破了卯城防线,修整完毕,正准备集结修士之力向第三道防线上最重要的崇阳城进发,还对此刻发生在极域更内围的变化一无所知。
谢不臣端坐于案前,简陋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书籍与玉简,在这样紧急的战时,难免显得有几分杂乱。
指尖上沾着几分淡墨,慢慢在纸页上点划。
他微拧着眉头,目中尽是衍算之色,望着摊开的书本间一座又一座的阵法,推衍着其中的变化。一旦有所得,便将之记录在手边搁着的空白玉简之上。
连日来攻克卯城,甚至出其不意地毁去了卯城望台大阵,都要得益于这屋内的阵法和他竭尽心力的钻研。
但极域每一城的阵法都有所变化,并无什么举一反三之法。
所以眼见着十九洲众修都要开拔了,谢不臣还埋首于这取自枉死城旧宅中的无数古籍笔录中。
曲正风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他手边放下的玉简已经有足足十七枚。
修界的玉简,可不是书册。
书册再大再厚,所能承载的内容也有限;玉简虽小,可所能承载的内容却远胜于书册,大到寻常人难以想象。
谢不臣十七枚玉简,着实骇人了些。
门窗都没关,曲正风又未故意隐藏自己来时的动静,所以在他跨进门来的那一瞬间,谢不臣压在纸页上的修长手指,便悄然顿住。
他从卷籍中抬首,看向曲正风。
然后从案前起身,捡了搁在一旁干净的雪白锦帕,擦去了手上沾来的墨迹,淡笑间不无疑惑:“曲剑皇似乎有事?”
“临开拔前路过,想近日来昆吾谢道友‘紫微道子’之名远传,又自枉死城一旧宅中发现许多阵道古卷精要,既已经破开了卯城望台的阵法,想来崇阳城望台的阵法该也不在话下,所以来看看。”
曲正风也算呼风唤雨一号人物了。
自与十九洲修士一道之后,他强绝的实力、残酷的手段,便彻底展现在其他修士眼前,让所有人打心底里敬畏与忌惮。
很轻易的,所有人都能发现他与往日的区别。
尤其是十一甲子前也参加过阴阳界战的大能与长老,都敏锐地发现曲正风下手更狠,毫不留情,能杀的都杀光了。
别说是极域怕他,就是十九洲自己人都有所诟病。
自叛出崖山、主宰星海后,他便向来懒得假昆吾以颜色,往往连表面的功夫都不肯敷衍,摆明了不很看得惯。
要说这么个人兴起进来看看,谢不臣不信。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他也不戳破,只道:“极域七十二城,越往里越难攻破,崇阳城的阵法已有些古怪之处,似乎不仅仅是阵法那么简单,我并无完全的把握破解。想来,要让剑皇陛下失望了。”
“何至于此?”
曲正风简直像是站在了自己家里一样,踱步到了窗前,自如极了。
“曲某看,尊师横虚真人看起来是半点也不为此战之事忧虑,听闻前日就已经正式将昆吾这头大半的事务交予了谢道友。所以曲某心中有惑,也只好来找道友了。”
“不知剑皇陛下有何疑惑?”
谢不臣向来也是忌惮曲正风的。
只因为当年共探青峰庵隐界,此人一掌几乎毁去了他修为的根基,若不是他修为其实早越过了筑基,只怕当年就死在了界中。
如今他叛出崖山,这一桩旧事终是无法再究。
曲正风却好似浑然不知两人间有过旧怨,一手带过了宽大织金的玄黑袖袍,背到了身后,看向谢不臣,意有所指地问道:“此战已打掉极域一方小半防线,接近了第三层,依昆吾的意思,是就要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打下去吗?”
谢不臣水墨似淡漠的眉眼没有泄露半分的情绪,道:“若不然,剑皇陛下有何高见?”
“嗤。”
曲正风闻言,竟冷笑了一声。
“我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清楚吗?”
近日来十九洲众修士之中的异常,谁能感觉不到?
在鬼门关一役之后,卯城的城头上又出现了那些诡异的傀儡,别说是曾经历过阴阳界战的大能与诸门派长老了,就是寻常修士都能察觉出事情不对。
这些魂傀,实在没什么威力,却偏偏出现了。
崖山修士又是中域、乃至于十九洲之中极其重要的一支力量,连日来的阴郁与痛苦,其余修士无不看在眼中。
旁人或许还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可曲正风当初亲历过那一切,岂能不知道这些魂傀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而谢不臣洞悉人心,自也十分了解。
他算是昆吾弟子中少有的几个虽然没被告知真相,却能推算出真相的人。
在他看来,八方阎殿的目的与十九洲修士所面临的“内忧”,实在息息相关。
说到底都是攻心。
极域一方持的是“分而化之”的打算。
每一具魂傀的出现,都会让崖山的修士回忆起当年陨落的崖山千修,继而回想起千修陨落的前因后果。
人在世间,情随事起。
一次两次,尚且能忍,可再三再四呢?
本质上,当年崖山千修英魂,并非折在极域鬼修的手中,真该算账,找人偿还血债——
昆吾,首当其冲!
所以此战若再拖延,或者那些诡异的魂傀再出现得几次,崖山昆吾之间的嫌隙难免越来越大。本意是先“攘外”,可万一忍过了某个极限,终于还是怒而拔剑,要先“安内”呢?
只不过……
这件事由旁人来提起,甚至是扶道山人来提起,谢不臣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眼下,竟然是曲正风。
他垂眸,思量片刻,慢慢放下了那锦帕,再抬眸时,竟是直视着他,目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笑道:“剑皇陛下竟是想要速战速决?可在下本以为,你曾历界战,虽叛出崖山,可旧日深恨难消,该乐见崖山昆吾两派间恩怨重起,甚至祸端挑起,一战方休……原来,是谢某眼拙心盲,揣度有误,未解得剑皇陛下真意吗?”
“……”
何等惊人细密的心思!
又是何等惊人妄为的胆气!
一则旁人未必能察觉他对旧日昆吾崖山的恩怨到底持何种态度,二则即便猜到了也不敢胡乱推测,更不可能敢当着他的面来怀疑他在这一场大战之中的立场与目的!
可眼前的谢不臣,都做到了。
昆吾得天所眷的“紫微道子”么……
曲正风瞳孔微微紧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望着谢不臣的瞬间,眸底都似有刀光剑影闪烁。
但最终他并没有动手做点什么。
因为,据他所观察,昆吾这一对师徒间的关系,只怕也未必有那么融洽。天知道是谁心怀鬼胎呢?
他终究从容地笑了出来:“虽然叛出了崖山,也的确记恨你昆吾昔日阴谋算计坑害同道,可眼下到底是十九洲与极域之战的关键时刻,我又岂能从中动什么手脚?惟愿今早铲除八方阎殿,复我十九洲轮回之道。况且我听闻,昆吾怕也等不得了吧?”
“剑皇陛下这话便让人听不懂了。”
谢不臣眸光一阵闪烁,口风却是滴水不漏。
屋内正中摆着的巨大沙盘之旁,全以烟气凝结而成,展现出极域七十二城的形状与位置。其中外围的两圈已经变作了银白,表示这两道防线已经被十九洲占据,而里面的两圈并最中心的八方城,却都还是深深的暗红。
曲正风绕着这沙盘走了一圈,唇边笑意不减,只道:“谢道友怎么会听不懂呢?毕竟若不是昆吾有百年大劫要渡,横虚真人又怎会远赴人间孤岛,收了你做第十三真传弟子……”
两人目光对上,彼此都深暗一片,藏着机锋无限。
谢不臣终于还是隐约意识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内起了许许多多新的猜测,但都没有宣之于口。
只沉吟了片刻,他也看向了那沙盘。
有关于这一场阴阳界战,盘旋在他脑海的想法实在太多,需要计较的东西也实在太多,所以即便横虚放权,他也从不在不该自己出头的地方多言半句。
可这并不意味,他所做,便是他所想。
事实上比起表面上的镇定,他心底里一直有一股挥之不散的阴影,这阴影便是极域的应对之法。
若一个人本有十成力与人交战,为何要一成一成分出来去打同样十成力的对手呢?
根本不可能赢。
而这个人,便是这一场界战中的极域。
八方阎殿,到底只是因为巧合出了这样的昏招,还是背后计划着什么,要以此拖延和麻痹呢?
谢不臣的目光,从那沙盘第三道防线上卯城正后方的崇阳城上移开,顺着那一圈防线转动,最终竟停留在了东南侧一角一座小小的城池上,修长如玉的手指一抬,便是一弹指!
“噗!”
一道米粒似的银光顿时飞离他指尖,一下撞在了那小小的城池虚影上,将那深黑染白,去势却半点为止!
像是一枚小小的飞剑!
连破两道防线,从一个迥异于先前十九洲行兵路线的方向突入,直抵八方城!
他看着这米粒银光瞬间将整座沙盘都染成银白,只平静地回首,向曲正风道:“如此,可否?”
自阴阳界战重启以来,十九洲修士进攻都是一条直线。
像是要以此彰显他们的凛然无惧与光明正大一般,从鬼门关开始,卯城,崇阳城。
没有人想过,要绕远路进攻。
因为这是修士的战争,胜败大多凭借绝对的力量,纵使有什么机巧手段,也派不上很大的用场。
可此刻谢不臣这意思……
曲正风眉峰微微一挑,已猜出眼前之人胸中必定有了成算,正要答复。
谁料就在他将要开口的瞬间,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初时还甚轻微,继而剧烈,很快就到了让人站立不稳的程度!
两人顿时皱眉,几乎在确定这震动不寻常的瞬间,便同时飞身而出,立在几乎成了一片废墟的卯城城墙上向极域的更深处望去!
一时骇然!
那升起的庞大城池阴影,不知何时已冲破了天际的阴霾,以一种浩荡磅礴的姿态,向所有人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黄泉河畔却仿佛另一片隔绝的空间。
深重的黑暗将这一方天地包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无法传出。
见愁与仵官王、泰山王的一战,正在关键处。
虽然识破了见愁的计谋,可这样的计谋原本就不是什么可以轻易破解的计谋,仵官王知道得再清楚,也无法在这样的交战之中占得半点上风。
他根本无让自己无视泰山王。
而见愁在被识破之后,也依旧按着沉默的泰山王穷追猛打,一者防御极强,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一切攻击;一者恢复极快,出于某种旁人不知的原因,禁受再大再重的创伤也不露出半点痛苦的神情。
这样的交战,实属罕见,也实属可怖!
仵官王总想要用自己强悍的攻击彻底结束见愁的性命,以结束她对泰山王漫无止境的折磨,可他的实力实在不足以如当初傅朝生碾压他一般碾压见愁,所以鏖战足足两刻,也未能对见愁造成任何致命的威胁。
相反,越心急,破绽越多。
尽管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理智,可心神所受到的震动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总能被见愁寻着反击的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多了,场面上的优势便渐渐失去。
原本看上去还是他们一方占优,但打着打着就成了劣势。
作为被他们围攻的对手,见愁攻势凌厉,能同时运用魂力、灵力,竟是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俨然打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令人胆寒!
纵使有秦广王祭炼在他们身上的《轮回法典》作为依仗,可战意的受挫,实力的损耗,都无法避免。
甚至就连层出不穷的手段也逐渐见底,被对手摸透。
战到眼下这境地,几乎已经到了他长戟一抬,见愁便知道他接下来要使出何种攻击的地步。
完完全全被压制!
若非亲身经历,仵官王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如此强横强硬的对手!
再这样下去,只有一个“输”字!
顶着受伤的危险,他强提了一股魂力,仰天一声长号,发出的竟非人声,而是白狐呜咽!
凄冷的寒风,瞬间穿透衣衫。
九重眼瞳转动,叠出一层层山野荒村的幻影,复又变作巍峨森然的阎殿,泛着深蓝的暗光,从中脱出显形,直接向迎面来的见愁当头一罩!
顷刻间,天地转换!
见愁本觉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有了几分一击毙敌的把握,正待伺机动手,谁料眼前一暗,再看周遭,血红的黄泉河和白骨森森的义庄都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她完全置身于一座庞大的阎殿中。
而她原本的对手仵官王,便高坐在殿堂尽头的阎君宝座上,披上了阎君威严的袍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手中持握着一封暗金色的竹简,怒目向她,竟给人一种无由的压迫感。
见愁顿时皱了眉。
仵官王的面目却隐在那垂下的珠旒之后,一双原本深蓝的猫眼竟变作妖异的狐眼,摄人至极。
手一推,他慢慢摊开了这封竹简。
边缘上“生死簿”三个篆字显得幽暗至极
他望着下方的见愁,唇畔勾起的是一抹蛊惑人心的笑容:“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现在何方吗?”
银河晨星, 青天孤月。
淡淡的清辉从殿门处洒落进来, 散在见愁身旁、脚边, 漏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衣摆, 天地间一切的气息都带着一点清冷的烟火气,好像让人一下回到了当初还在人间孤岛的时候。
日子或苦或甜, 心头有泪有笑。
见愁竟然真的恍惚了一下,然而不是为他方才说出的这句话, 仅仅是为这勾起了她回忆的情境。
过了一会儿, 她才收回目光, 望向仵官王。
眸底的光华,在这幽暗的大殿上, 不很看得分明。
但她声音很清晰:“昔年误入极域之时,我对生死簿、对那孩子, 确有几分执念。本想要托张汤为我一查究竟,但最终也没能成。倒是没想到, 有心栽花花不开, 无心插柳柳成荫……”
仵官王闻言, 眸底诡谲之色更添一分, 只觉见愁这话俨然是已经为他方才的提问动心,是真的想要一阅生死簿, 一解昔年的执念了。
只是她的语气并不很对劲。
若熟悉见愁的人听了,就能轻易发现, 话虽然这样说, 可她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有种烟云似的飘忽, 不很激动,反而透着点已经看破的云淡风轻。
但这种时候,仵官王又怎么能注意到这点微小的差别?
他唇边的笑弧扩大,只道:“自古凡人有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多数凡人的死生,都记录在这一本生死簿上。此总簿握于秦广王之手,下属各大判官不过执分簿用以推算查验,想来即便是你当年想要张汤查,他也没这样通天的手段。而本殿却是八殿阎君之一,得窥轮回之秘,不仅能查生死簿,更可将你那孩儿的魂魄从六道轮回之中寻出,为他改命。”
天上一轮孤月,正往东沉。
渐渐地,那洒下来的月华便也越斜,像是堤岸边的河水漫上来一样,漫过了见愁的身影,将她大半个人都笼罩在清冷的银辉之中,但地面上却没留下她的影子。
见愁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异样。
她的目光自落到仵官王身上后,便没有再移开半分,只是在安静听完他这一番话后,慢慢低垂了眼眸。
原本举起的长剑,剑尖也随之垂落。
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又像是挣扎了许久,见愁终于重新抬眼:“想来天下并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您携秦广王的严令而来,必然不是来为对手排忧解难。仵官王殿下,若要为我将那孩子的魂魄从六道轮回中唤出,还想改名,该不会这么容易吧?”
“你我之间,本非死仇。”
仵官王的手指压在生死簿上,起了身,竟向见愁走来,十二旒冠冕上的珠旒轻晃,撞击出细碎的声响。
“我奉命而来,本是要借你设局阻截你那一位妖邪朋友。但此局一开始便被你识破,终未能成。剩下我所能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将功折罪,想好歹杀了你有个交代。但一则我小觑了你,二则泰山王乃我挚友,才有如今这不相让的局面。实则这极域有没有轮回,又是谁来主宰,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你我何不借此机会,握手言和?这生死簿查魂改命之事,便算是我向见愁道友纳的投名状了。”
投名状?
这说法可把自己放得很低了。
仵官王此刻的一张脸,全无先才的少年青涩气,反而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妖异,字字句句,合情合理,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
见愁似乎被说服了:“仵官王此言,可是当真?”
“当真。”
仵官王的脚步,已经停在了见愁身前。
他妖异的瞳孔间,出现了几分怜悯,连声音都放得柔和了许多,竟然直接将手中的生死簿递向她:“这便是当年该在人间孤岛降生的婴孩名录。我在你手下已无还手之力,你若不信,尽可翻开此簿,自己来查。”
生死簿啊。
凡人的生死,似乎早已经注定,只有极少数偶然的几个才能跳出旁人为自己所划定的命运,进入枉死城,或者成为修士。
在成为修士后,便自动摆脱了命运的束缚。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见愁低头看着这递到自己面前的生死簿,又想起自己浮荡这半生来所见过的生生死死,终觉百感交集。
她慢慢地伸手接过,手指轻轻一推,便将这一封暗金色的竹简推开。
这时,天上那一轮月已挂在了殿门口。
银色的月光透过虚空,越过她略显清瘦的肩膀与垂下的乌发,照亮了竹简上篆刻着的每一个字。
确是人间孤岛的生死簿。
顶头还标注了纪年。
接下来便是一行又一行的名字,记录着生辰、寿命、籍贯,还有父母的名姓。
因是八十余年前的生死簿,这上面许多当年降生的婴孩儿都已长成。寿命短的已然重入轮回,依据善恶功业各自分到六道之中;寿命长的则还活在人世间,但应当也是垂垂老者了。
见愁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下来。
终于在靠近末尾的地方,看见了一处空白。
还没有得名,所以无名无姓。
生辰是八月廿四戌时三刻,寿数六十又九,籍贯江宁,父谢无名,母谢氏见愁。
“啪嗒”一声,有泪从眼光里砸下来。
落到这生死簿上空白的地方,晕散成一片浅浅的金光微尘。
可见愁唇边竟是挂了一抹笑的。
她并不感觉到任何的悲哀,甚至也没感觉到什么焚毁理智的仇恨,有的只是几分淡淡的惋惜。
往事如烟,终究抓不住。
纵使它的存在曾在心上留下过深刻的烙印,但也仅仅是烙印罢了,想要往前走的人,在回首往事时,也不过为这或丑陋或辉煌的烙印,叹息一声罢了。
仵官王站得离她很近,但因为她垂首,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只能看见这一滴切切实实的眼泪。
从十九洲到极域,大能修士何其稀少?
而与这本就已经稀少的存在相比,更少的是大能修士的眼泪。
参悟天地,得道于天。
多少人在入世的时候就已经体察过了属于人一生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一朝返虚,皆心思通透,窥看天道,渐渐能得超脱,对于寻常的聚散,都可心如止水。
可他眼前这名女修,却似与旁人不同。
仵官王耐心地等待着,并未催促,唯恐让见愁从这种恍惚回忆的情绪里醒来,也唯恐在这种关键的似时候露出马脚。
他需要的,是最好的时机。
一个足以扭转败局的胜机!
见愁也似真的未从这种情绪里脱离,只探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抹去那空白名字处滴落的泪痕。
然而才一触到,一点莹润的紫光,便自她指尖绽开!
这一瞬间,仵官王骤然缩紧了瞳孔,脑海中竟轰然的一片!昔年见愁隐瞒身份参与鼎争突破魂珠境抵达玉涅时的一切,一下全都浮了出来……
帝王紫!
那一点莹润的紫光,初时细小,幽寂纯粹,眨眼间便飞瀑似地暴涨,充斥满整座阎殿!
见愁与生死簿,都被包裹了进去。
片刻后,便见竹简上那空白处所在的一行字在莹润如玉的紫光中飞起,化作氤氲的墨气!
“嗡!”
虚空里一声震响!
以见愁手持生死簿所立之地为中心,无尽紫光收缩,缠绕她身,好似六瓣紫色的弯月,如盘轮般飞转!
暗金的生死簿,在转轮中压抑而肃穆。
在这紫色的盘轮开始转动时,那飞离了生死簿的篆字墨气,便仿佛受到一股奇异力量的吸引,倒飞回来,像是天上垂落的水线,落到盘轮那旋转着的六瓣弯月中的一瓣上。
于是轮转顿止!
那墨气凝结成一团,自己膨胀蠕动,好似婴孩在母亲腹中一般,很快便伸出了四肢,长出了头颅。
继而身量抽拔,五官逐渐清晰。
最终停在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
远近峰峦浅淡墨,眉眼的轮廓像极了谢不臣。但又没有那一股子天生的疏离,要平易近人得多,也柔和明媚许多,像是天上落的雪融化在了暖玉之上。
在他抬眸,望向见愁的这一刻——
盘轮崩散,六道倾颓!
大殿中帝王紫的光芒无声熄灭,生死簿上淡淡的金光也悄然暗了。
只有这挺拔少年,带几分稚气,站在银色的月辉中。
他眸光落在她面上的瞬间,唇畔便绽开了清甜里带着几分耀眼的笑意,像是雪后阳光。
有些惊喜,有些亲近。
“母亲怎么在这里?”
如果说前面都是假的, 那么在这一刻, 见愁是真的有些恍惚了。就好像一觉从木棺里醒来、拜扶道山人为师、从此远走十九洲踏上修途,都是她过往人生中一场幻梦。
梦醒,她的人生还是旧日一般。
与人间孤岛任何质朴简单的女子, 没有任何两样。
甚至连眼前这少年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 昔日的谢三公子, 从县学下学回来, 撑着伞走过了泥泞的狭道, 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径直回到了家中。
她把伞从他手中接过, 又为他暖手。
待他絮絮说过了今日县学中的琐事, 她便含着笑将他很快就要成为父亲的消息告诉他。
他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也许会半天反应不过来, 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 薄薄地嘴唇抿着, 会作出很镇定的模样。但该撑不到片刻, 便自己弯唇笑起来,一张原本清冷淡漠的脸,都沾上些许温度。
然后他会竭尽自己的才思, 为他起名。
有个规规矩矩的大名, 有个方便父母称呼的乳名, 待年长及冠后还会有寓意深远的表字……
只可惜, 她到底还清醒着。
又或者说, 仵官王这一遭手段, 施展得还是太晚了。
以至于她此刻只是望着这令她感觉出一种自然亲切的少年,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激动,更没有什么慌乱的手足无措,只是这样恍惚地看着罢了。
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却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见她竟不回应自己,便微微歪了歪头,露出少许疑惑的神态,向她走来:“母亲,为何不理我?”
一步一步,渐近。
少年的步伐显得不疾不徐,但面上却是真挚的关切。
只是在他距离见愁终于只剩下六尺之遥时,一旁的仵官王,终于从见愁不仅能动生死簿还能从六道轮回中搜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正正好抓住了此刻绝无仅有的机会!
妖异的狐瞳中,湛蓝幽光浮荡成涟漪冒出。
那少年的脚步顿时一停,双目也失了神。
下一刻,同样幽幽的湛蓝也染满了他的眼瞳,在抬眸目光相接的瞬间,撞进了见愁的眼底!
九尾天狐法身,蛊惑虚幻之术最是上乘!
仵官王有十足的把握,在这种毫无防备或者说防备很弱的情况下,便是大能修士都会着了这蛊惑之道。
见愁也不能例外!
先前收敛起来的凶杀之气,在经历过方才刻意的压抑之后,终于成倍爆发出来!
仵官王纵身一跃,天狐法身顿时闪现!
幽幽的蓝影,在月色银辉下凄厉诡谲!
仰天一声嗥鸣时,夜空上的银河倒挂下来,地面上的银辉则收水一般凝聚,殿外那一轮大得出奇的皎月竟然飞入了殿中,从见愁头顶越过,落在仵官王手中。
只轻轻一抽,便化月为戟!
银河是它的光辉,光辉是它的暗影。
他便持着这满天星月化作的长戟,向见愁斩去!
距离不足一丈!
没有人能够逃开。
甚至在他想来,他此刻的对手都不会有反击他的机会:因为在他与见愁之间,还立着那少年的影子,无论如何,她也避不开他!
赢了。
泰山王可以没事了。
这样的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心上,在他的长戟向见愁斩去的瞬间!
然而这一刻,抬了目光,越过中间那少年向他看来的见愁,那犹挂着一缕泪痕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怜悯且轻蔑!
根本还不待他对这笑容所代表的更深含义做出什么思索,这大殿中便起了一道悠长的笛声!
“轰隆!”
周遭顿起巨响!
整座大殿在这笛声的冲击下,竟剧烈地震颤起来,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
仵官王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些绚烂而庄重的色彩,是几缕垂下来的彩绸。
于是抬眸,看清了见愁的背后。
金色的八部天龙法身,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就好像它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只是原本在她头顶的大梵天不见了,旋转到了正下方,而原在正下方的乾闼婆,却身披那线条流畅的彩衣、横吹木笛,出现在她头顶上方。
衣饰不多,却有一种纯粹得无法亵渎的美。
像是佛门洞窟里的壁画一样。
一种虔诚的庄重。
她微微觑着眼,眸底闪烁莲华,见愁的眼底便也一片清明,而后在这瞬间探出自己手掌!
八部天龙法身瞬间逆转,四面佛大梵天再现!
佛之一章,轰然叠出!
见愁那莹润的手掌,便带上了浅淡而肃穆的金光,直接轰向仵官王!
当然,也轰向了正站在她与仵官王之间的少年!
那少年一脸懵懂模样,好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这迎面来的一掌穿透了身体。
见愁平静的目光,未有任何变化。
她穿行向前,澎湃的掌力要穿透幻象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根本没对这一掌的威力造成任何损耗,依旧以一种一往无前、人莫能当的威势打过去!
漂亮的一只手掌。
在它探出的时候,是观音玉掌,然后在它穿过前方那少年虚幻的魂魄之影向他落下时,却成了邪魔恶爪!
仵官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用一种极其震骇的神情望她。
天上没了银河,没了皎月,地上也没了方才照耀的银辉,破碎的大殿里一片昏暗。
一线天在手上,所以眉心不见了一线红。
但在这一片深重的黑暗中,一缕细若发丝的黑线从她左瞳钻出,经过眉心,悄然隐入右瞳,混入瞳仁那深邃的乌黑,隐没了踪迹。
见愁的身体,也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那少年的虚影,强横的一掌直接摧毁了仵官王蓄势已久的银月长戟,而后印在了仵官王额头上!
“砰!”
看似纤弱的掌心里,竟如狂浪潮涌一般,涌出了磅礴的力量,灼烫而霸道,瞬灭去仵官王一魂两魄!
“啊啊啊——”
被毁去魂魄的痛苦,实在是寻常存在难以忍受。
便连仵官王这样的大能,也禁不住面目狰狞!
他身有《轮回法典》之金印,本有不灭魂魄,可修复魂魄所受的一切损伤,但这当中并不包括魂魄瞬间为人摧毁的极端情形!
仵官王在极度的痛怒中,只想抽身保全自己。
然而哪里又退得走?
见愁一掌力尽后,五指顿屈成爪,竟是丝毫遁逃的间隙都不留,往下一划,便扼住了仵官王咽喉!
“砰!”
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仵官王撞在了身后大殿的圆柱之上,随即便听得“轰隆”一声响,整座大殿“咔嚓咔嚓”迅速倒塌!
仵官王所撞倒的何曾是什么圆柱?
不过是建成义庄的白骨之墙!
顷刻间的惊变与交手发生得极快,算计与反算计也不过是一弹指的事。那眉清目秀的少年还有些茫然,低头看了自己“身体”一眼,才发现上面豁然是个巨大的窟窿,空荡荡地。
这时候,见愁在他背后。
于是他转过头来,向她伸出手去,似乎想开口询问她:“母亲……”
然而下一刻,殿中所有的幻象便伴随着仵官王力量的崩溃而崩溃,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股灼烫的力量从窟窿里向全身蔓延,将他吞没。
从身体到四肢,最后连那伸出的手掌一道……
皆化作青烟一道。
见愁听见声音,回眸而望,黄泉血河奔流,河畔上上百精锐鬼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泰山王刚猛的拳头正从天而降。
而她则站在那白骨堆砌的义庄前。
没有过方才审阅魂魄的阎王殿,也没有先前无名无姓的十三四少年郎,只有掌控轮回的生死簿,落在地上,光芒暗淡。
“轰!”
她劈手便是一剑,挡开了泰山王那轰然的一击,轻而易举便将其撞飞出去。
扼住仵官王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冷。
那是对方脖颈上护持的《轮回法典》金印,不断地向外溢散魂气,试图恢复仵官王损毁严重的魂体,只是有见愁掌心源源不断的力量阻碍,收效甚微。
被毁去一魂两魄后,仵官王几乎无法看清周遭的情况,只能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见愁。
模糊的双眼里,终于出现了几分苦涩。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败,正如他没有想到见愁方才的掌力竟会穿过那少年一样,再开口时,竟多了一种嘲讽的叹服:“不愧是帝王紫,阎君命,对至亲骨肉也下得去手,冷血至此……”
“前尘如烟,往事皆幻。你的招数,使得晚了一些,若今日一战是在我问心之前,此刻便不是我扼住你命,而是你扼住我命了。说到底都是天狐法身之幻象,鬼蜮伎俩,何能乱我心智?”
见愁望着他,深邃的眸底波澜不起。
“杀,是冷血;不杀,却负尽我崖山千修英魂!正因我心内有一腔滚烫的热血,才更有你所谓一杀了之的冷血罢了。”
崖山……
这便是崖山修士呵。
仵官王的胸膛内,尚余半颗跳动的心。神思恍惚间,才慢慢回忆起当年与泰山王赌气却意外觅得此心时的狂喜……
那时, 是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之后,因在战中立功, 他被加为第四殿阎君, 号为“仵官”。
生时他是妖中狐族,死后他是鬼中阎君。
新得来的地位实在尊荣,而他残忍好杀,性情又狠戾乖张,在此之后当然变本加厉, 引来了泰山王的皱眉。
他同泰山王的关系很奇怪, 也算不上友善。
但若一定要他挑选一个最为人熟知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仵官王觉得,大约还是“挚交”吧。
刚入极域时,他修为便不低, 更兼狐族本体修九尾天狐法身, 擅长幻术, 遂常以此来捉弄旁人。
一日溜达到枉死城,遇着个卖草鞋的睡汉。
他便想, 极域虽不如十九洲那般丰饶,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缺这些个草鞋,这大个子偌大个人却躺在此地卖草鞋,实在古怪。
心念一动, 捉弄之心顿起。
于是他幻作修为不低的判官, 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跟他说:“枉死城是何等紧要的地方, 买卖货物自有山海市, 岂容你在此地放肆?还不速速收起你的草鞋滚蛋。”
仵官王往日捉弄过的人太多了,且从没有过失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极域,是秦广王还未彻底与十九洲撕破脸的极域,枉死城中纵使有许多惊才绝艳之辈,但时日甚短,修为高的早早离开,留下来的都是修为低的。
所以,按理说不该有人识破他。
但没想到,大风大浪半辈子,最后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躺着的大个子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就不搭理,又把眼皮子一搭,呼呼睡了起来。
浑然没将他放在眼底!
他当然大怒,又佯作威严地训斥他,惹来了周遭许多鬼修的围观。
大约是被他吵得不耐烦了,那大个子在半个时辰后,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定定看了他三息。
那时候他觉得心里不安。
然后就见那大个子豁然站起,一把向他抓来。
他想躲,但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傻了一样站在原地,被对方这一手抓了个正着。
扑簌簌,一阵抖落,凶猛摇晃。
简直是天旋地转,晃得人昏了头,狐狸失了智。
一没留神,就破了幻术,在旁人面前现出原形来,丢了好大一回脸。
那大个子却把他一扔,全然当没有他这么一只狐妖鬼一样,眼见周遭嘈杂纷乱,便把地上的草鞋拿了布一卷,夹在腋下,抬步便走。
没多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仵官王从此便恨上他了,只自朋友那边打听到枉死城确有这么个古怪的人,总在城中卖草鞋,于是生了歹心。
他三番五次去作弄他,又三番五次被识破。
发展到后来,干脆呼朋唤友在他的去路上堵截,要报当日一箭之仇。
结果,那一日他才知道,自己踢着了多硬的一块铁板……
用极域的等级来算,这大个子当时已有金身修为,完全算是一号人物了。
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自己个儿修为不够,所以没看出他的深浅,被狠揍了一顿,靠求饶才换回一条小命。
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再招惹此人。只是看他一日一日卖草鞋,看的时日久了,又不瞎捣乱,才慢慢熟悉起来,能说得上两句话了。
他问:“你修为这么高,卖草鞋干什么?”
他便答:“这是修炼。”
卖草鞋算什么修炼?
仵官王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修炼,暗地里嗤之以鼻,但又觉得这人本事着实高超,动了歪心思,便千方百计想拜他为师。
谁料他竟说:“心术不正,拜不得我。”
仵官王有些生气,便反问:“那你生前定是个名门正派了?”
卖草鞋的便笑,说:“非也。非但不是名门正派,还是个邪魔外道。”
仵官王一听就更生气了:“你既是邪魔外道,又怎敢嫌弃我一个妖?”
卖草鞋的却没生气:“邪魔外道也有邪魔外道的原则,倒不是嫌弃你,不过为你一小妖好罢了。”
好?
好个屁!
仵官王险些气得三魂出窍,转身便走,反倒忘了问为什么,只把“拜师学艺”这四个字记得牢牢的。
毕竟他是妖,只记得同自己利益相关的。
族中的长老从来这样教。
况且后来,禁不住他三番五次一再地磋磨,那卖草鞋的大个子终于松了口,虽然没收他为徒,但却教了他诸般术法。
于是“为什么”这种问题,就抛得更远了。
可以说,直到阴阳界战结束前,他的修为都没赶上他。能在封阎君的时候占得第四殿,也不过是因为他杀人很多。而他落在第六殿,不过是因为杀人不如他多,手段平平。
战后,他成了仵官王,他成了泰山王。
他性本乖张,妖性渐涨,终在某日大笔一勾将所有新鬼扔下十八层地狱时,要人分了他们魂魄时,惹怒了他。
认识数百上千年了,大个子头回骂他骂得这么狠,这么不给面子,说他教他术法,虽不希冀他能修出一颗赤子之心,但愿他能一改顽劣。谁料自参入阴阳界战、顺了秦广王后,他性渐残暴,更甚从前,而妖修中狐妖一族向以“像人”为修炼之绳墨,他若执迷不悟,将自毁根基、自掘坟墓。
他听后气疯了。
那会儿还是在他阎殿之上,只差没打起来,还回骂他:“你才自掘坟墓!谁常说十九洲三千宗门可敬者唯崖山一门,惟其门下皆赤子之心?结果呢?还不是略施小计,就死了个干净!狗屁的赤子之心!”
大个子那眼神便渐渐冷下来,竟不再说一句话,拂袖走了。
他走后,仵官王越想越生气。
到最后,念着这“赤子之心”四个字就恨得咬牙,又突然想起某一日听宋帝王提出的那什么剪碎千修魂魄以为魂傀的计划,便谁也没说,直接杀去了义庄,要把这劳什子的崖山千修魂魄都拖出来鞭挞,方能出气。
但去了之后才发现,宋帝王、楚江王他们正好在,实在是想出气也没办法,只好悻悻从义庄出来,顺那黄泉血河乱走。
走到河湾处,便见白骨堆满河湾。
黄泉的水是刮骨去肉的水,从无活物能生存其中,便是将修为一般的修士丢进去,出来也只剩下一具白骨。
此地堆着的白骨,无疑都是界战中修士的遗骨。
仵官王本来没在意,可走着走着,忽然便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例外。
黄泉血河水赤红,那东西与宽广的河面相比,实在算不得很大。他之所以会注意到它,全是因为周围的白骨。
河湾边上水虽浪涨退。
水来当然一片红,但水退时,这一颗赤红的东西搁在一堆白骨之间,便十分显眼了。
仵官王俯身翻来一看,竟然是一颗血肉之心。
这可真是太出奇了。
什么心竟能在这黄泉中丝毫无损,赤红如新剖?
他料想此物不俗,干脆伸手去捡,但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心上紧紧嵌着一团熔得不成原样的令牌,剥也剥不下来,于是只好一道收入了匣中。
因与宋帝王等人关系实浅,此事也并未让旁人知晓,只把匣子带回了八方城,又厚了脸皮叫泰山王来帮自己看。
谁让他见多识广呢?
泰山王怒意尚未消减,出来见他时,脸都是冷的。
但在打开他匣子,见了这一颗心后,神情便有些摇动,又翻那令牌一看,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
直等他催了,他才皱眉问他此物从何而来。
仵官王便交代了前后,又问他:“到底是看出什么来了?”
泰山王这时才指熔成一团的令牌,叫他细看。
“此令虽损毁严重,但还看得出,是崖山令,为崖山门下所有。此心该是此令主人所持,是你先才所叱骂‘连狗屁都不是’的赤子之心。只是黄泉蚀骨销肉,此心独能存于血河恶水之中,当是其主未死,尚存世间。”
谁都知道,修士修炼到一定的境界,便可摆脱肉身的束缚,没了躯壳尚且可以凭借元婴不死,没了区区一颗心,当然也不该有什么大碍。
只是极域先前哪里有过什么活人?
所以这颗心必定是先前阴阳界战中某崖山门下所遗失,而且该是一位修为不低的修士,否则其心不能抵抗黄泉之水。
仵官王觉得很奇怪:“若是此心能抗黄泉之水,则其原主修为在崖山该也是个排得上号的人物,该与我等有过直接间接的交手。到这般境界交战,连心都给人掏出来了,人还能不死,纵使那人逃得快,以极域下手的狠辣,也绝不可能留此人一命啊。”
泰山王也沉吟了很久,显然从未遇到过这般难解之事。
到了最后,也没想出个答案来,只思忖说:“总不该是其主自己剜了,扔下舍弃……”
什么样的人,又是出于何种心境,才会剖开自己胸膛,把一颗炽热的赤子心,丢进黄泉呢?
白受罪。
想想实不可能。
毕竟身心一体,想要斩断联系可不那么容易。
心在黄泉中,身亦受其苦。重者饱受痛苦折磨而死,轻者伤重修为受损,纵使活在世间,只怕也难有寸进。
仵官王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忽然道:“大个子,我记得你说,我缺的便是一颗赤子之心,且身为妖族鬼修,又修九尾天狐法身,有人身人言人行却无人心,若能修成个‘赤子心’便算圆满。那你说,我要将此心据为己有,岂非一蹴而就、事半功倍?”
毫无疑问,这话又招来泰山王一顿骂。
无非说他投机取巧,心术不正。
末了还劝他莫动这歪心:“天底下凡夫俗子甚众,有此赤子心者万万中未必有一,且此心原主行的势必是中正大道,要他放下此心彻底断了联系,除非他身死,或者弃道入魔。否则凭你妖心鬼身,这心摆在这里,给你你也炼化不动,更不必说占为己有。”
仵官王当然不信邪,眼见大好机会在前,怎会不试上一试便轻易放弃?
他懒得跟泰山王理论,抱那匣子便走。
回了自己的阎殿,闭关一阵好炼。
结果又是“不听大个子言,吃亏在了眼前”,非但没炼化那心,还险些走火入魔。从此便渐渐乖觉了。他虽垂涎于此心的作用,但也忌惮强炼的反噬,所以只在殿中放着,不再轻易触碰。
不过,就算只是如此,竟也有些效果。
心气渐渐平顺,修炼的速度也快上许多,残忍好杀之性莫名压下来许多。
大个子说,光是置于身旁便有这般奇效,足可想见其原主该是何等样人物。
仵官王却不在意。
时日一久,近十甲子过去,他修为已超过了泰山王,倒渐渐形影不离起来,这赤子心的事当然也慢慢淡忘了。
直到八十余年前某一日,他在殿中打坐,陡察觉殿内一阵震动嗡鸣,开匣视之,竟见匣中那一颗原本莹润赤红的心迅速变得暗淡。
惊疑之下,暗觉不妙。
但仅仅是那么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泰山王说的那句话,喜不自胜:那人终于死了?弃道入魔了?
生怕中间再出什么变故,又怕旧主死后此心变作凡心,仵官王记得,自己毫不犹豫便开始了炼化。
这一次,果然毫无阻碍。
他成功地炼化了此心,后来又让泰山王强行帮他,将这一颗心连那块剥不下的令牌一道放进胸膛,据为己有,彻底变成了自己的心。
所谓赤子之心,纯若白纸,感周遭天地变化于己心,能得风雷雨电、花鸟虫鱼之妙,能悟死生聚散、悲欢离合之苦,能解日升月落、枯荣盛衰之理;欲从情出,情从心起;不蔓不枝,中正平和。
八十余年间,他便渐渐脱去了旧日的恶性,修为也更为飞涨。
可奇怪的是,泰山王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很多时候,他都一个人修炼,即便见了面,也总是看着他,沉默不言。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仵官王眨了眨眼,竟不很回忆得出来了。
他被见愁扼住咽喉,按在掌下,更为她时刻吞吐的掌力所折磨,意识已经有些昏沉,只想转过眼眸去,看看泰山王此刻的神情。
但看到的只是无情无感泥塑木偶似的一张脸。
于是那种深浓的悲哀都涌了上来。
仵官王的眼眶,竟是慢慢红了。
转过头来,他望着见愁,望着她平静而无波澜的一张脸,自己面上那妖异的颜色却慢慢退了,只含混地笑了一声。
“剩下的半颗心,我给你。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用此一字,实在有些重了。
见愁本已经准备对他下狠手,直接剖开胸膛取心,却未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又窥见他眸底那海水似漫上来的悲色,绝非作假,扣紧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些许。
“何事?”
少年的眼泪便一下滚落,沙哑道:“你救救他……”
见愁怔住。
还不等她有所回应,仵官王眸中便已现出决然之色,竟直接伸手探入自己胸膛,从魂魄包裹的深处,强取出那剩下的半颗心来!
撕裂神魂!
痛彻心扉!
他无法得知,当年此心被剖出时,其旧主是何种心境,又是何种痛苦,他只知自己是何种心境,是何种痛苦。
尝过才知道。
赤红的半颗心,艳得滴血,模糊的血肉断面间尚嵌着那块损毁严重的令。
少年将它递向了见愁。
见愁心中分明厌恶他方才为求胜不择手段,更以至亲骨肉之旧事触她逆鳞,可这一瞬,却难以克制地心潮翻涌。
顿了片刻,她才伸手,将这半颗心接在掌中。
竟是温温热的。
半颗心甫一离手,仵官王的面目便控制不住地变化了起来,眉眼间陡地戾气横生,瞳孔中一片深蓝的妖异!
“杀!”
一个字仿佛从齿缝中磨出!
话音落时,人便跟着扑出,要袭向见愁!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一剑,在他指掌袭到自己身前的一刹,刺穿了他眉心!
一线天何等锋锐的凶杀之气?
只这一刹,便摧散了仵官王本就脆弱的魂体,让他仰头倒了下去。
“哈哈哈,可悲,可怜!那是真的啊!”
浮着腥气的泥土承载着他没有重量的魂魄,他却犹自用着最后的一口气向见愁狞笑,带着深重的、报复的恶意,眸底一片阴霾的诡谲,仿佛这才是他本性。
末了,又渐渐消了。
他模糊道:“帝王紫,阎君命。你杀秦广,焉知,不成下一个秦广……”
泪痕划入眼角。
鬼性去了,人性也去了。
仵官王躺在那污秽的泥土上,眨了眨眼,好似又回到昔日枉死城里去人草鞋摊上作弄的时候,唇畔挂了一抹笑,双目却渐渐失去了神采。
妖狐的本魂现出,转瞬被风吹没。
魂飞魄散后,只留下原本深钉入他魂魄的一枚枚金色古字,聚在地上凹陷处,像一滩暗金的水,暗淡的生死簿就落在其旁。
还有……
见愁掌中,这半颗血淋淋的赤子心!
仵官王妖性本恶, 见愁最后已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没了这赤子之心的压制后,妖性瞬间复萌,才使她下意识地动手。
在看见他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一刹, 她心里竟有些怅然。
真是古怪。
好好的阎君, 好好的妖魔,为何非要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呢?
明明善有善的活法,恶有恶的活法。
她眨了眨眼, 看着掌心这半颗心。
当日傅朝生与仵官王交战的时候,她距离甚远,且在战中, 并未将他生吞半颗心的一幕看得分明,如今才算一睹此物真容。
就像是刚从人滚烫的胸膛里剖出来的一样。
真实的血肉与脉络, 半片创面模糊,边缘上嵌着一团古怪的黑色的东西。
见愁拨开来看,便认出那是一枚损毁严重的崖山令。
一时默然。
心虽是人心, 却已经被人炼化,成为类似于法器的特殊存在。只是人躯壳的一部分罢了, 是活物,也是死物。既不存有其旧主任何情绪与记忆,也不存有它不再有其旧主半分的情绪, 更没有曾经历过的恩恩怨怨, 所保留下来的, 是能让人平心静气、感悟天地、接近本真的特质。越能清楚地感知世界、洞察人情, 心境上的修为便会越快。
对高境界的修士来说, 此物实在难得。
只将它托在掌中,见愁都能感觉到不凡。
平静舒缓的气息,伴着几许温润的暖流,顺着她掌心的脉络,便慢慢地淌进了身体。
不过……
仵官王方才那句“真的”,指的是什么?
心头莫名覆上了一片阴霾,见愁望着已然空荡荡的地面,还有那一滩暗金色光芒旁边的生死簿,先将这半颗赤子之心收了起来,便俯身想要去捡那一封生死簿。
可没料,指尖才一触碰,那展开的竹简竟一下就散了。
眨眼幻作烟云。
只有上头“生死簿”三个字掉落下来,与先前深深钉入仵官王身上的那些金色古字一般,化成了流水坠落,汇在了地面的凹陷处。
见愁顿时一怔,有一种猝不及防之感。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这种猝不及防,就慢慢变成了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生死簿也是假的吗?
那想来仵官王弥留之际说出的话,只是因为赤子之心去,恶念生出,所以故意乱她心志,欲用这简单的一句话,要她难以安宁,为她种下心魔罢了。
至于剩下那什么“帝王紫,阎君命”,便更莫名其妙了,都没有个头尾,也听不明白。
眉头微微一皱,见愁便向旁侧转眸。
义庄周遭经历先前一场大战,早已经满地的狼藉,就连堆砌成义庄的白骨都散落了一地。
上百来自酆都城的精锐鬼修,压根儿一动不敢动。
但在见愁向他们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悚然打了个冷战,吓得齐刷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阎君饶命!”
“阎君?”
见愁本是转过头来想要问他们点事情,哪里想到竟突然上演这样一出?这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何曾是阎君,你等瞎拜什么?”
嘁!
那怎么可能?
他们又不是傻子,虽然没听懂仵官王大部分的话,可那一句“帝王紫,阎君命”,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下一个秦广”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尊严事小,性命事大。
甭管真假,先跪了再说,又不少块肉!
当下便有脸皮比较厚胆子也比较大的谄媚地开了口:“您说笑了,当年您在鼎争上突破到玉涅的时候,整个极域都知道了。碎魂珠,登玉涅,其光紫,在极域谁能不知道啊?帝王紫,那都是阎君的命!您这样厉害,就算今天不是,将来也一定是啊!”
“……”
阎君的命。
这样的回答可大大出乎了见愁的意料,让她愕然,也让她嗤笑了一声:“这是在咒我死吗?”
众鬼修立刻吓得不敢出声,方才拍马屁的那个更是一张脸都白了下来。
但见愁竟没有再追究。
她只是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接下来却先抓了傀儡似的泰山王出来,正好借了原本摆在义庄周遭困锁她的血棺大阵,略加变化,将其锁了进去。
虽然答应过了仵官王,要救泰山王一命,但从交战时候的情况来看,那几枚金色古字,显然不是她此刻能解决的。
而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秦广王设局要将他们拖延在此地,傅朝生则已经直接赶往了八方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见愁拧起来的眉头没有松开,正待要同旁边那一干鬼修说话,可眼角余光一晃,竟看见地面凹陷处汇聚的那些金光如虫子一般,慢慢蠕动了起来,好似受到了某种原初力量的呼唤,突然间就从地上飞了起来!
于此同时,束缚泰山王的金色古字,也在骤亮后飞出!
“轰隆”一声,魁梧的身躯倒落在地,已然昏迷,失去意识。
但天地间的变化,才刚刚开始。
这黄泉河的下游,原本不分昼夜,都被笼罩在一片浓稠、不透光的黑暗之中,可在金光飞起的刹那,黑暗的苍穹却一阵涌动,竟好似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撕开!
炽亮的天光,从裂缝中照了进来。
天地间,顿时一片亮堂堂的。
赤红的黄泉翻涌沸腾,义庄森然堆砌的白骨都被照得像是在发亮,周遭黑色的大地向着天尽头铺平开去,所有的黑暗,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
众人定睛一看,原本总阴霾压抑着的天穹,竟然变得开阔了起来,其尽头处赫然是一轮火红的耀日!
大得惊人!
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于“太阳”的认知。
它庞大,炽烈,悬挂在天尽头,占据了大片天空!其表面流淌着燃烧的、滚烫的岩浆,简直像是随时都要从天际如瀑布般倾倒!
只在看清楚的一瞬间,所有人头皮都炸了起来!
谁不知道极域本无日月?
此界在十九洲大地之下,与十九洲分出阴阳,终日为无尽的黑暗包裹,天际阴霾从无变化,因而只以时辰论昼夜!
可现在这东西竟然挂到了天上!
就连见愁在亲眼得见这般异象时,也不禁骇然万分。
但仅仅片刻后,她便明白了过来。
不,不是!
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极域的太阳,而是包裹着岩浆的、燃烧的地心!
十九洲大地与极域恶土,从来对成镜像!
十九洲的下方是暗无天日的极域,上方是广阔无垠的宇宙;极域的下方是广袤灵秀的十九洲大地,可上方却是这一颗星辰的深处!
千百年来,谁人得窥它磅礴的真容?
根本不是忽然的出现,而是它向来在此,只是为极域常日阴霾的天穹遮挡,所以谁也没有发现罢了。
但如今一切阴霾尽去,便显出它的骇然来。
人在其下,何如蝼蚁!
那些暗金的古字光芒,在黑暗中的时候,还像是一道道柔和的光明;可真处于这样炽亮的光明中时,便像是一缕缕刺目的阴影。
它们升上了半空,竟直直向西南而去!
那里,是极域中心,也是十九洲此战的终点——八方城!
“轰隆隆……”
分明是脚下整片大地都在震颤!
天穹上阴霾散开后,那忽然出现的巨大的“太阳”, 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极域第三道防线崇阳城前, 十九洲众人也无不骇然地抬首相望, 惊异于这刹那间的变化。
而且他们所能感受到的, 远多于黄泉下游的见愁。
小半个时辰前,极域七十二城的内围就已经起了异变, 所有还未被十九洲攻陷的城池都陡然拔高, 在他们的面前筑成一片城池的森林。
在天上这太阳出现后, 城池便进一步变化。
完全像是活了过来一样!
庞大的黑色城池, 扭曲着, 蠕动着,犹如壁画上嚎叫的妖魔。城与城迅速地拼合,震动着广阔的极域万里恶土!
那是怎样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场面?
以这崇阳城所在的第三道防线为界,极域七十二城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外面的部分疮痍狼藉, 静止不动,里面的部分则狰狞阴森,像是覆盖在地面上的一大块浓墨, 被天穹上那炽烈的光芒一照, 迅速地内缩,将自己抱成一团!
活的。
这极域七十二城, 竟有一半是活的!
它们仿佛是这极域某一至高存在的一部分, 平日里舒展地平铺在大地上, 无孔不入, 对一切了如指掌。
凡极域事,便无有祂不知,无有祂不晓!
只一眨眼,十数座城池便聚到了一起,彻底扭曲起来!原本居住在城池之中的极域鬼修,哪里料到竟然会出现这样可怖的惊变?
仓促之间,逃都逃不出去!
成千上万鬼修,被那骤然压紧的街巷、倾倒的楼台一裹一卷,便压得魂飞魄散!但他们陨灭所溢散出的魂力,却都被城池吸收进去,一丝不剩!
此刻的极域,前所未有的明亮,而这令人胆寒的恐怖一幕,也被众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仅仅下一刻,一片巨大的阴影便覆盖而来。
原本悬挂在半天上的那“太阳”,顷刻间被遮去了大半,只让这极域一半沐浴在光明中,一半浸泡在黑暗里!
众人还未从那城池变化带来的震撼中回神,骤然又见周遭世界变暗,骇然间抬首望去,竟完全看不清天上这飘来的一片阴影,到底何其广大!
而且它是移动的!
向着那剧变中的八方城而去!
“轰隆!”
一股吞山填海的震荡毫无预兆地从原本八方城所在的位置传出,溢散到外围的城池之中,便是修为甚高的修士们都险些被这一股强大的冲击掀翻在地!
竟像是有人已经在八方城动起手来了!
“好霸道的手段!”
站在十九洲众修士正前方的横虚真人,凌立于虚空之上,遥遥望着相距甚远的八方城,目光却好似穿透了那一片为阴影覆盖的虚空,看见了尽头处发生的一切。
只是这“霸道”两字,便不知说的是谁了。
旁人或许认不出,可十九洲这些修士岂能没有眼力见儿?
极域这一片“活”城池的变化,势必与八方城真正的第一阎君秦广王有莫大的关系,而头顶上这片遮天的阴影,不是昔日那蜉蝣大妖傅朝生的鲲,又是何物?
只是鬼门关一役时,还未见有如此恐怖。
想来当日一战怕还是有所收敛,今时今日这完全让人难以窥看其全貌的庞然,才是其真正风采!
早几日傅朝生便同见愁一道潜入了鬼族内部,如今他们本准备循规蹈矩,继续攻陷第三道防线,可谁想到竟然遭遇眼前的变化?
想也知道,是见愁那边出了变故。
但这对十九洲众修士而言,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扶道山人手持着九节竹,同样远远望着八方城的方向,面上是难得的肃然,但目中却是一片精光闪烁。
这一刻,他大笑起来。
没啃完的鸡腿一扔,竟是豪情万丈!
“小辈们这是给了咱们一个惊喜啊,这就打起来了,太没大没小!老怪物,走一遭?”
众人顿时侧目。
但站在他身旁的横虚真人却是半点都没介意,平静的眸底甚至没什么波澜,只叹了一声道:“也是好久没打过架了。”
更是很久没同扶道一起打过架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原本执在他手中的拂尘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深红的铁剑!
一眼看去,坑坑洼洼,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
拿出来时,亦平平无奇,感觉不到任何不凡的气息。
然而在场所有大能修士并各门长老在见得此剑时,都生出了一种无由的震撼!
锈剑!
这便是横虚真人当年最出名的那一柄剑了。
旁人的剑,都是天上陨铁,地上精玉,唯他这一柄剑,完全以不堪一用的铁锈铸成!
其色深红,皆是锈色!
没有人知道此剑是如何铸成,只知剑成后,横虚真人持着此剑,在还未执掌昆吾、位登首座的岁月里,与扶道山人一起,斩妖除魔,纵横此界,横无敌手!
只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自其掌管昆吾、成为首座之后,行事便越发深沉内敛,新踏入修途的修士往往只知道他德高望重,却总是下意识地忽略他另一重于修士而言更光耀、更可怖的名号!
正道修为的巅峰!
第八重天碑,有界第一人!
须发已白,道袍飘飞。
这一刻他与扶道山人尽皆无话,剑出后竟同时腾身而起,一者锈剑凌空,一者无剑驰虚,似两道并行的贯日之虹,向八方城投去!
依稀,是当年纵横风采!
十九洲众人谁也没想到这两大巨擘说走就走,根本没留给众人梵音过的时间,但一转念便明白了过来。
八方城生变,此刻乃是决战时刻!
又岂容得半分的犹豫和迟疑?
谁也不知道见愁与傅朝生会遇到什么危险,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局,更不知极域深处现在是何情况。
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
这两位巨擘,乃是头前开道,直击极域核心去也!
谢不臣当然看得更清楚,但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只低低叹了一声:“当真是个极好的时机了……”
曲正风率明日星海数百修士,便站在他近处,闻得此言,不由负手一笑,目中倒映着上方鲲鹏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隐隐竟好似有深深的算计飞快闪过,只道:“天赐良机,不可辜负!”
“轰隆隆……”
地面又是一阵令人骇然的震动。
十九洲近万修士,终于在变起的这一刻,飞越了高高的崇阳城,亦追随着前方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早已不见了影踪的身影,向八方城而去!
极域七十二城的内围,已完全缩成了一团。
无数鬼修魂飞魄散后的力量都被吸入了城池之中,压榨到一起,为城池的变化提供着最后的能量。
一座座森林一样高伫的城池,都变成了一片片黑色的莲瓣!
它们迅速地向着八方城聚拢,竟然弯曲起来,完完全全将八方城围拢到中心,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从高处往下望去,简直像是一朵令人匪夷所思的巨大黑莲!
这分明是为了保护下方某一样东西。
纵使傅朝生不知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只需前后联想对方为拖延他所设下的重重计谋与重重阻碍,便能知道下面的东西到底有多重要!
人站在浮岛一般的鲲的真身之上,傅朝生注视着漂浮在那城池黑莲上方的身影,面容上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从义庄来的一路上,他受到了无数的阻碍。
他的对手好像能清晰无比地察觉他的踪迹,知道他一切的应对。
原本他不明白,但在目睹城池变化的瞬间便全然明白了。
那哪里是什么城池?
那分明是秦广王的化身,是其身体的一部分!
千百年来,无数鬼修,都活在其中!
可却没有一个人察觉……
八方城周遭,已只剩下六座阎殿。
第四阎殿方才轰然崩塌,但在这种时候,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去注意了。
秦广王便高高地立在虚空,方才生受了傅朝生恐怖到能震颤整个极域的一击,可身上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的伤痕!
完全视其为无物!
这一时,只仰天大笑起来:“生自《轮回法典》,本殿便是极域,本殿便是轮回,是这规则本身!尔区区蜉蝣之妖,能逆轮回,已是大幸,也敢妄图伤吾?!”
妄图?
傅朝生生便是逆天,聚集着蜉蝣一族的愿力,只为从这“朝生暮死”的宿命之中脱出!
为达此愿,行遍此界,终得今日!
他当然听过有关于秦广王的传闻,更知道规则之化身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存在,又是何等难以破解、破灭。
可逆天求得长生之事他都成了,天地间还有何事不可为?
规则化身又怎样?!
“你既是规则化身,我亦有疑惑未解,不如撕碎了你,正好看个仔细,再重头写过!”
重头写过?
嗤。
秦广王简直要笑他不自量力了。
天地五行, 轮回六道, 此一族寿数最短, 灵智最低,堪为五行之末,六道至微!
凭他也想撕碎祂改写轮回?
那要将当年鏖战上古的盘古大尊,置于何地!
别说是眼前这区区一只蜉蝣,便是上墟仙界的仙王仙帝们来了, 祂也不惧!
须知,到得此界, 龙虎皆变蛇虫!
纵他再有如何逆天的由来与惊人的本事,又怎能胜过本就是规则化身的祂?
原本这一场阴阳界战, 秦广王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逆天而生的变数参与进来,所以才费尽心机借见愁的存在设了义庄一局,意图将这变数牵制在远处, 莫坏了自己此刻大事。
谁能料, 他不是变数。
真正的变数, 是崖山那名女修,那名使傅朝生来到此处的女修!
一念及此的同时,祂感觉到了什么,十二旒冠冕下的眼眸微微一眯,双臂向半空中一展, 宽大的袖袍撒开两片深厚的阴影, 手掌一展, 天地间便轰然震动起来!
那是一种令所有人胆寒的力量!
虚空里穿出了无数暗金色的光芒, 像是一条暗金的长河,从极域恶土,从周遭城池,甚至从“苍穹”尽头那燃烧着的地心中来!
顷刻间就汇聚到了一起!
这一刻的秦广王,终于与曾伫立在极域诸多城池中的那些雕像一模一样!
在衮服冠冕之外,多了两件东西。
一者是摊开的书简,是为掌管六道死生轮回的生死簿;一者是修长的毛笔,是为圈魂命断罪业的判官笔!
暗金的光芒飞涌,衬得祂威严万分。
只抬了手指,轻轻那么一笔勾下!
判官笔点在生死簿上,暗金的光芒瞬间转为暗红,竟像是血池水倾倒一般从笔尖流涌而出。
天地间一时千鬼呼啸,万魂惨嚎!
那是无穷尽的灵魂,想要在这判官笔点落的空隙里逃出六道的轮回!
可秦广王的笔,到底不是点向他们。
祂只是望着自鲲鹏背上向自己飞来的傅朝生,淡淡一笑,叹了一声:“蜉蝣者,朝生暮死!”
仅仅这样四个字罢了。
不管是在傅朝生自己的记忆里,还是在蜉蝣一族的记忆里,这“朝生暮死”四字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来只是这一族上下蒙昧的不甘愿,却从未什么威力。
然而今日这话,是从秦广王口中说出!
祂是规则,祂是法典!
这一刻,便是真正的言出法随!
“砰!”
笔尖落下的瞬间,像是解开了什么古老的咒语,一行传自远古的文字,竟从生死簿上亮起,随即炸出!
初时细小,继而飞涨!
它飞速地旋转着,竟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直接向傅朝生扑去!
看起来何等平平无奇的一式?
然而它带来的偏偏是一种近乎于灭顶的恐惧!
只因这一行字不是别物,而是方才秦广王所道出的那一句话本身!
朝生暮死!
蜉蝣之命!
傅朝生这化生自蜉蝣一族的存在,再如何逆天而为,也改不了自己本体乃是一蜉蝣的本质。
既是蜉蝣,就不该脱出此命!
凡逆天者,皆不能存于此界——这,便是规则!
根本不需秦广王多言,傅朝生便知道这规则一旦降临他身,将会发生何等的危险。
可他偏偏不能避开!
避得开一时,避不开一世,他不能不战!
因为眼前的秦广王便是他的对手,而其背后一定有更紧要的筹谋,若被他拖住时间,那他弃了见愁不顾强行袭来此处,便不具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而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苍白的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人的情绪,显得漠然而冰冷,只有那一双深墨绿的眼瞳里,仿佛闪过了一抹燃烧的火光。
是怒火,亦是战火!
浅淡的艾青长袍在风中飘摆,上面爬满的青苔似的古旧图纹,竟在那衣袍上如水草一般游荡,像是溯流返岸的江河游鱼,“嗡”地一声,便震了出来!
秦广王眼底,顿时划过了一抹惊异。
因为这青苔似飞出的绿纹,在抛洒而出后,将化作了无尽纷飞的蜉蝣暗影!
太小了,以至于根本分辨不清。
当它们聚拢飞舞在半空之中时,只像是一片浅淡不一的青绿墨影。
分明一种脆弱的美。
然而,在它们呼啸着投向那一行代表规则的金色古字时,这种脆弱,便成为了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飞蛾扑火,是赴死,亦是向光!
若说那一行金色古字本就是规则的一部分,本就是秦广王的一部分,那这一片青绿墨影,便是蜉蝣愿力的一部分,是傅朝生的一部分!
傅朝生逆天,秦广王亦是逆天!
前者的存在是蜉蝣长生,违逆轮回法典规则;后者的存在是规则化生,在法典中未有任何载述。
此时此刻这一战,完全不是什么末流的术法之战,而是一场逆天与逆天相争的道法之战!
从没有什么“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不争个生死高低,谁敢自命“大道”?!
傅朝生的眼底,暗潮汹涌,昔日登天岛上那红日喷薄于海上之景,仿佛都倒映了进去,让他拥有十足冷漠的妖性。
竟是悍然无畏,半分不停!
“嗡!”
实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更不见周遭世界湮灭,只不过是金字绿影,在这千里亦咫尺的瞬息间,碰撞到一起!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变化。
无法用肉眼分辨,却给人以心魂的震颤,仿佛在那虚空里产生了一种高于物、离于形的涌流。
形于外者,不过是那一道膨胀成金河的古字,顷刻间化为了尘雾,尽数落在那青绿墨影之上,眨眼如水银泻地,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而那一片青绿墨影,则瞬间崩散!
就像是被某种无法抵抗的运命所击溃,然而却偏有那么一点一抹,一丝一缕,在极度的不甘不愿甚而不忿之中,留存下来。
规则说,运命所系为天定,天定不可违!
可纵使法典上写有一千一万句“朝生暮死”,这一方天地,这元始星辰,亦孕化出他不死不灭姓傅名朝生者来!
谁言,规则不能打破?!
所谓既定之规则,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破而再立”!
傅朝生非是以术法来应对秦广王的法则,而是未闪未避,强行接了下来!
只那么一刹,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疾驰而来的影子,像是画在纸上一样,被光一照,竟变得虚幻了一些!
这分明是在秦广王一击之下遭受到了重创,被剥去了一部分由蜉蝣一族愿力聚集起来的命力与妖力!
然而他并没有消失。
既没有崩散在这天地间,也没有立刻化为尘灰,更没有死亡!
相反,在这一击过后,他身形虽然变得虚幻了那么几分,可双目中的意志却更为炽烈!
仿佛有一股火焰,在他内心深处熊熊燃烧!
那一道“朝生暮死”的法则,不是一盆冰水,能浇灭烈火,反成了一桶滚油,只会让这火烧得更猛、更烈、更决绝!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
“闻道则死,凭什么?”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长如一日!”
那是昔日他生于这世间,所立的誓言!
他又怎会惧怕这天地间的规则?
所生,便因这“朝生暮死”四字!正是有规则的无情压迫,正是有六道轮回触底的苦痛,才使蜉蝣一族聚生出他这样一介怪物,一种超出轮回、永生不死的存在!
秦广王的法则,使他痛,亦使他强;
使他苦,却不能使他亡!
——生本逆天,怎肯顺天而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虚空里那青绿墨影在为规则打入的刹那,便变得淡薄起来,在傅朝生从其中穿过时,便如清晨的雾气一般,重新沾在了他的身上。
但再没有原本的鲜艳浓烈。
他原本一身艾青的古旧长袍,竟像是忽然被水洗过了一般,褪去了原本青苔似的淡色,换成了雪一样的白,如同被明光所照耀的飞羽!
这一刻的傅朝生,轻渺似一粒微尘!
连秦广王都未能防备的尘埃!
虽不知少棘为何如此忌惮此妖,可祂实则并未将此妖放在眼中,只觉在祂规则下不过瞬息就能灭去的所在,谁曾想他在“朝生暮死”之铁律下亦能不死!
再要制衡,便已经迟了。
几乎是在他皱眉的同时,傅朝生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竟直接向他眉心处伸出手来!
那是何等一种奇诡的感觉?
分明见着袭来的不过一粒微尘,却如同面临了无尽星辰;分明见着眼前的不过小小蜉蝣,掉进眼底却好似成了万类苍生!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滴水里洞见宇宙!
谁言至微便不是至大?
堪得破至微,便堪得破至大。堪破了至短,也就堪破了至长。则朝生暮死,犹永生不死!
傅朝生的一双手,毫不留情地探入了秦广王眉心之中,顷刻间便感觉到那深埋的力量自其体内深处向他疾攻而来!
暗金的古字,瞬间顺他手臂爬满他身躯!
一眼看去,就好似他整个人都已被秦广王束缚!
然而这一刻,他竟半分未退,只是扯开唇角笑了一声:“规则是死的,可你却是活的……”
不解不灭的,是死的规则,却不该是活的秦广!
既本未生,何不去死!
话音落的瞬间,秦广王瞳孔已陡然放大,眸底终露出几分最深最阴霾的压抑,而傅朝生却在这一刻万顷妖力贯体,竟在秦广王那无尽暗金古字的捆缚下动手,生生从祂眉心向两侧一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