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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已然尽落,夜色渐渐浓郁。

    从长孙武手底逃脱的青年一路沿着城墙绕道城南,想要赶紧入城,然后去师傅的道观里躲避几天,免得被长孙武抓住。自己骗了长孙武,万一那辆马车是哪一个勋贵人家的,长孙武冒冒失失上前拦阻,免不了吃一顿苦头,回头必然拿自己撒气。

    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只要躲进师傅的道观,那长孙武必然找不到自己……

    青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心里琢磨着事情,冷不防前方蹄声隆隆,一队骑士迎面驰来,将他惊得回神,吓了一跳,赶紧避往路边。在大唐,能够骑马疾驰的人要么是军方,要么是勋贵,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够骑的上马,毕竟马匹可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偏偏这两样又是长安城里最最不好招惹的……

    心里慌乱,一脚踩在路边的石子上,顿时摔了一个屁墩儿,坐到路边的草窠里。

    “吁——”

    当先的骑士见到有路人受惊跌倒,便勒住健马停下来,身后十几名骑士顿时缓缓减速,有的跟随在他身后,有的缓缓上前护住两翼,还有两个甩镫离鞍下马,快步走上前来,一手按着腰间刀柄,满脸警惕的喝问道:“干什么的?走路不长眼?”

    青年平素混迹市井,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一见对方的气派,就知道是万万不可招惹之人,赶紧连滚带爬的避到路边,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眼神儿不好,不小心踩了石子跌倒,惊扰了贵人,恕罪恕罪……”

    那两人上上下下瞅了瞅他,其中一人退回为首那人马前,道:“二郎,是个过路的,想来并非是想要对您不利的刺客……”

    马上人正是房俊。

    得到薛仁贵等人抵达长安的消息,便即刻出城予以安置,却不想半路惊到了一个路人……

    房俊在马上无奈道:“你们是不是平素横行霸道惯了?谁说这人是刺客了?咱们将人家惊倒,自然要停下来说一句抱歉,若是受了伤,那就要负责送去城内请郎中诊治!咱们是文明人,要以德服人,懂?”

    一众部曲家将一脸无语。

    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你出个城还要带上十几号人,你怕鬼啊……

    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腹诽,绝不能说出口,不然二郎的报复会很严厉,比如扛着磨盘步行十里地,美其名曰“负重越野”,比如双手拄地身体绷直,不停的上上下下的做着类似某种没羞没臊行为的运动,美其名曰“锻炼持久力”……

    对于自家二郎层出不穷的鬼点子,家将部曲们早已心惊胆颤。

    房俊在马上俯身看了看地上的青年,和颜悦色问道:“当真没有受伤?”

    青年连忙摇头:“没有,当真没有!就算是有,也是我自作自受,与二郎无关……”

    娘咧!

    他已经认出房俊,就说只是擦破了皮,就算当真摔断了腿,他敢跟这个棒槌要钱?

    活腻歪了……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就说出来,某给你请郎中诊治。”

    青年吓得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真不用……那啥,您贵人是忙,赶紧办事儿去吧,不必理会小的……”

    你赶紧走吧!

    万一说错了那句话,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能经得住你折腾?

    满长安城的纨绔公子哪个在房俊面前敢炸翅儿?更何况是他这种连小虾米都算不上的小人物……

    “既然如此,那某就先走一步,若是事后查觉身体不适,可径自去寻某。”

    点点头,便挽起缰绳,策骑欲行。

    青年虽然惊慌,心中却难免佩服,瞧瞧人家房二!

    同样都是纨绔,人家是怎么做人的?人家要怼就怼那些世家子弟,从来不欺负穷人!

    心里想着,忽然想起那件事,连忙说道:“二郎留步!”

    “呦呵!给你脸了是吧?刚才说自己没事儿,这会儿听得二郎说话了,就想要讹诈一番?”

    旁边的家将上前怒叱。

    “不是不是……”

    青年吓了一跳,忙道:“二郎,小的有要事相告,寻医问诊是肯定不敢劳烦二郎的,只是这消息很重要,那个啥……您若是觉得有用,随便赏几个钱给小的买顿就喝就好,若是无用,您就将小的当个屁放了……”

    房俊有些好奇,瞅瞅天色尚早,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甚着急,便问道:“那说来听听。”

    青年道:“是关于奸细的,小的在十里坡有一个相好的婆娘,以前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前些时日她家相公病死,小的前去帮衬着料理,无意间发现了奸细的行踪。”

    房俊心里一跳,肃然问道:“此言当真?”

    青年道:“绝无半句假话。”

    房俊眯了眯眼,道:“吾房二之为人,相比你也有所耳闻,若是此言当真,算你大功一件,赏钱绝对不少。可若是敢诓骗于某……”

    “不敢不敢!”

    青年心花怒放,连声道:“谁不知房二郎义薄云天?绝不敢有半句谎言!”

    娘咧!

    当真是时来运转,挡也挡不住!

    刚刚在长孙武那里没得着好处还闯了祸,谁知一转眼就碰上房俊这个财神爷,这位出了名的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这是老天保着咱发财啊……

    *****

    延平门。

    长孙武将那辆马车喝止,手掌心儿按着腰刀缓缓上前,一双眼睛盯着头戴斗笠的车夫,问道:“哪里人?”

    “回军爷的话,小的城北十里坡人氏。”

    车夫回道。

    长孙武越瞅这人越是可疑,天都快黑了,正常人哪里还会戴着个斗笠?想要将那青年拽过来与这人对质,一回头,才发现那青年居然不知何时跑了……

    “娘咧!”

    长孙武骂了一句,盘问道:“进城做什么?”

    那车夫指了指身后的车厢,道:“家里娘子染病,想要进城求医。”

    “染病?”

    听了这话,长孙武心里一跳,忙问道:“什么病?”

    车夫平静道:“腹泻不止,人眼瞅着就撑不住了,军爷行个方便,让吾等趁着天黑入城可好?若是晚了赶上宵禁,就白白耽搁一宿,怕是熬不住。”

    长孙武吓了一跳,腹泻不止,你特么还想进城?

    这时候他本该赶紧让这辆马车走的远远的,既然是腹泻不止,那就是疑似疟疾,这等病患岂能让他进去长安城?若是因此导致疟疾在城内蔓延,他长孙武就得诛九族!

    唔,诛九族大概不至于,毕竟族中还有一个长孙无忌呢,想必陛下不会因此就将文德皇后的亲族诛杀干净……但是他长孙武满门抄斩却是必须的。

    可是此刻他已经对这个斗笠男人起了疑心,怎看放他离去?

    万一这人真是奸细,他自己升官发财的日子可就不远了!

    斟酌一番,长孙武觉得值得冒险。

    疟疾而已,也不一定沾上边儿就将自己给传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为了上官发财,长孙武咬了咬牙,冲身后的部下一挥手:“你,上车去检查一番!”

    “……”

    那位部下惊得张大嘴,讷讷道:“这这这……队正,这可是腹泻不止的病人啊,谁知道是不是疟疾?万一……小的可就完蛋啦!”

    长孙武怒道:“说什么浑话呢?咱们是守卫长安的卫士,保卫京畿之安宁乃是神圣之职责,可同时亦是大唐之兵卒,护卫一方百姓平安,亦是职责所在,万死不辞!若是这家病人真是疟疾,放入城内必然祸害了满城百姓,可若不是疟疾,吾等将其拒之门外,岂非等同于亲手将之推向死亡?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方才问心无愧!”

    那兵卒差一点破口大骂,额去你滴个娘咧!

    你特么这么高尚,你怎么不去上车查看?

    可是大唐军中等级森严,哪怕只是守门卒,胆敢违逆上级的命令,后果亦是极其严重。那兵卒无奈,只得蹑手蹑脚的踏上车辕,掀开门帘往里头瞧。

    长孙武站在马车一侧,忽见那斗笠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塞进他的手里,低声道:“在下乃是长孙家的远亲,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长孙武心说你是长孙家的远亲,我特么怎么不知道?

    语气不善道:“休要以为攀附了赵国公,某就会网开一面,跟你说,某可是个正直无私的……”

    正说着,下意识的将手里的东西摊开来一看,顿时吞了口唾沫,下半截儿话咽了回去……



    夜色如墨,繁星被乌云遮掩,就连月亮都悄悄的躲了起来……

    无数兵卒趁着夜色的掩护在树林之间穿行,想着微微隆起的山顶的集结,十数条水师战船沿着渭河溯流而上,在一处被河水冲积的坡地下锚停船,数千兵卒水陆并举齐头并进,已经将十里坡后面的小山岗团团包围。

    正在树林见潜行的兵卒有一人一脚踩空,整个人跌倒在地,惊慌之下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顿时在空荡荡的树林见回响,惊得远近数里栖息在树上的鸟雀扑簌簌飞起,一时间鸟鸣振翅之声盘旋四起……

    “这就是二郎你的部队?”

    一身甲胄的薛仁贵长身玉立,手里提着一柄横刀,望着那名因为失声惊叫而导致行藏泄露的兵卒摇头叹息。

    夜间潜行最忌惊扰林中鸟雀,以防被敌人查觉,就算是跌落山崖亦要死死咬着牙不能发出喊声,而这位仁兄只是跌了一跤,就一惊一乍害得全军行藏暴露……

    这就是房俊的部队?

    这就是我将要负责整编的部队?

    这不是兵,这是一群少爷啊……

    跟在房俊身边的何宗宪臊的面红耳赤,这都是他带的兵啊!现在薛仁贵看似在嘲讽房俊,实则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啪啪的响!

    何宗宪羞恼交加,抬起一脚就将这个刚刚要站起身的兵卒踹翻,骂道:“没用的玩意,丢老子的人,回头扒了你滴皮!”

    那兵卒又惨叫一声,分辨道:“这黑灯瞎火的,脚下看不清楚摔个跟头在所难免,叫一声不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者说,深更半夜的将咱们拉出来跑了几十里还要钻林子,脚底板都磨出泡了,咱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这一说,周围的兵卒校尉也都窃窃私语,显然对于半夜跑到这深山野岭怨念甚深。

    美美滴在被窝里睡觉多好……

    房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右屯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何宗宪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刚硬果敢,带兵的本事却是一塌糊涂……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手底下有这样娇生惯养的兵,败坏军纪导致行踪泄露,当场斩杀以正军法是毫不客气的。

    但是此刻房俊不能这么干……

    这群老爷兵各个都懒散惯了,现在若是杀了这个兵卒,军法威严恐怕未等树起,军队就先哗变了……

    忍着身边薛仁贵戏虐的眼神,房俊咬着牙瞪了何宗宪一眼,询问另一侧的青年:“还有多远?”

    青年四处张望了一下,道:“就在前头不远,有一处林子很密,还有一个泉眼,那些人就待在那里。”

    房俊挥挥手,对何宗宪沉声道:“约束部队,全速前进!再有何状况,唯你是问!”

    何宗宪心里叫苦,这能怪我么?

    咱们右屯营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人家其余十六卫的军队基本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担纲大梁,虽然顽奢之气日甚,可到底都是勋贵世家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军伍众人,耳濡目染也不至于太差。

    可左右屯营呢?

    当初陛下设置这两支部队之初,亦是参照府兵之法,只是后来从左右屯营抽调家世清白、身手矫健的精锐兵卒组建“百骑”,而后更是扩展到“千骑”,早就将左右屯营的精锐挖空了,剩下一群歪瓜裂枣,就算再是用心操练,又徒唤奈何?

    何宗宪觉得自己也很无奈好不好……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部下在新任顶头上司面前出尽洋相,这个锅最终当然还是他来背。

    这个时候再想隐藏行迹已然不可能了,若是山顶当真有奸细潜伏,这会儿也必然被惊动。何宗宪干脆连连喝叱大声咒骂,命令军队以一伍为单位,成扇形散开,光明正大的向山顶推进。

    房俊暗暗点头,这何宗宪统兵不行,但是脑子还挺好使,这个法子就是欺负奸细肯定不会人太多,一力降十会……

    部队缓慢但坚定的前进。

    距离山顶越近,危险自然越大,若当真有奸细,那必然是敌国派遣的精锐,以一当十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倏地,前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继而便是喝骂打斗之声,几乎是一瞬间,正片树林似乎都陷入风暴之中,呼喝打斗之声此起彼伏。

    房俊跟在部队最后,现在他位高爵显,自是不必再如以往那般身先士卒,饶是如此,薛仁贵也紧紧跟在房俊身边,十几个家将部曲护卫左右前后,铁桶一般将房俊护卫在中间,确保万无一失。

    听到前方传来的打斗声,那青年顿时喜不自禁,叫道:“看看,看看,我说有奸细吧!”

    只要有奸细,一笔丰厚的赏赐就算是板上钉钉,出手向来阔绰的房俊岂能亏待他?

    房俊却没功夫搭理他,疾声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一个校尉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道:“大帅,林中果然埋伏着人,粗略估计不下于二三十个,很是硬扎,兄弟们伤亡惨重,不过尚未确定是否敌国奸细!”

    房俊撇撇嘴。

    很硬扎?

    呵呵,恐怕不是敌人硬扎,而是你们太软……

    那校尉禀告完,便急匆匆的拎着横刀返身回到前边,参加战斗。

    薛仁贵摇摇头,道:“乌合之众,侯爷若想将这支部队练出来,难如登天。”

    玉石加以雕琢,即可成为光彩夺目的玉器。

    可任凭匠人再是鬼斧神工,也不能将朽木雕成花样儿来……

    房俊没理他,若非如此,将你调来干嘛?

    等了一会儿,前方林中的打斗非但没有平息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惨嚎声喝骂声此起彼伏,天色阴暗也看不真切,乱成一团。

    何宗宪从前头跑了过来,甲胄上染着血,也不知是他身上受伤还是敌人的鲜血喷溅所至,到了房俊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渍,疾声道:“大帅,敌人有三十人左右,不是奸细,是军中悍卒,俱是以一当十的勇士!”

    房俊吃了一惊:“军中悍卒?”

    哪一支军队,能将这么多人放在这距离长安十几里的树林里头?

    意欲何为?

    *****

    战斗足足进行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没了声息。

    敌人足足有三十几人,被右屯营一群老爷兵围在树林之中,缠斗之下终于溃败,二十一人被当场斩杀,余者趁着夜色和树林的掩护逃遁无踪。

    何宗宪黑着脸前来汇报:“麾下战死五十九,伤者无数……”

    房俊无语。

    上千人围攻三十几人,手持硬弓强弩身穿铁甲皮胄,又是忽然发动攻击,不仅被敌人跑了将近三分之一,自己更伤亡如此之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一点的时候,房俊沉声道:“就地审讯,看看这些人到底是出自那支部队,潜伏在此意欲何为,是否有同伙,幕后主使之人又是谁!”

    “喏!”

    何宗宪眼里闪现暴戾的光芒,这帮凶徒杀伤了如此之多的部下,他又岂能坐视?就让这帮家伙尝尝酷刑的滋味儿!

    当即领命而去。

    片刻,一脸忿忿的返回,怒道:“这帮王八蛋,手指头都剁光了,还是一声不吭!”

    房俊吓了一跳,水师战船上全船皆亡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忙问道:“服毒自尽了?”

    何宗宪楞了一下,道:“那倒没有,就是打死也不肯张嘴。”

    “还好……”房俊心放到肚子里,就说没可能忽然冒出来这么多一言不合就服毒自尽的死士嘛……

    “刑讯逼供这种事,还是得让本帅亲自来!”

    房俊带着薛仁贵等人往前走,走出去二三十丈,便见到一处林间空地上横七竖八的摆满了俘获的敌人,一个个皆是精壮的汉子,都身穿黑色紧身装,这是源自鲜卑的一种骑兵作战装束……

    何宗宪等着看房俊到底有何惨绝人寰的刑讯招数,能让这些锯了嘴的家伙说话。



    房俊走到一个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明显没有遭受太多酷刑的“奸细”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片刻,那“奸细”抬头和房俊对视,忽然骂道:“兔崽子,有能耐一刀剁了俺,俺若是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房俊忽然笑了笑,道:“当真不怕死,何必说这么一句?”

    那“奸细”愣了一下,闭嘴不言。

    再是悍不畏死之人,也没几个真的想死,身临绝境,或许嘴上硬气,可心里头总归有一丝期盼。

    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房俊淡淡道:“你不说话也没事,真当老子拿你没辙,找不出你的身份?能有这般身手,各个悍勇非常以一当十,绝对是军中精锐,一般的部队可不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来人,将这阴谋篡位的贼子面皮剥下来,然后去十六卫当中一一排查……哦,不对,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去右武侯卫就可以了,给本帅查出此人身份,将其亲眷一同缉拿问罪,就以谋反篡逆之罪名,尽数斩首示众!”

    就在他说出“右武侯卫”之时,那“奸细”立即面色大变!

    房俊就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呢,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娘咧!

    丘行恭你个老王八蛋,居然真想对小爷下死手?

    这些人显然就是右武侯卫的兵卒,至少曾经是,丘行恭将这些人藏匿于此,实在是太过歹毒。进城肯定是不敢的,否则就算得手也无法逃出生天,这些人无论如何悍勇,也不过是兵卒而已,并非经过特殊训练可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的死士,一旦被捉住,丘行恭就是死罪。

    藏身于此,只要房俊何时出城被人掌握了行踪,这些人秘密策划出其不意,得手的可能性极大,然后一击即中远遁千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房俊干掉,谁能找得到凶手?

    这个丘行恭当真是胆大心狠,不愧是敢吃人心肝的角色……

    房俊冷笑道:“本帅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的父母呢?妻儿呢?兄弟姊妹呢?既然尔等想要谋害本帅,那就别怪心狠手辣,祸不及妻儿那一套,本帅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兵卒等着眼睛怒视房俊,若是目光能杀人,房俊身上怕是已经千百个窟窿。

    然而此时此地,他却只能屈服……

    “没错,吾等皆是领受丘大帅之命,潜伏于此,伺机刺杀于你,不过……你是如何知道吾等藏身于此?”

    兵卒对此极度不解。

    这处山林虽然并不茂盛,山也不高,然而左近地形崎岖,出去山阳坡那边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之外,附近并无村落聚居,山中野兽草药缺乏,自然更无采药打猎之人前来,本是几位隐秘的所在。

    然而眼前的房俊却能率领上千军队将他们团团包围,他们被林中鸟雀惊动,便知道被人查知了行踪,本想从十里坡那边下山从水路撤离,却骇然发现河面上每隔十数丈远近便有一艘水师战船封锁河道,除非变身鱼鳖从水底逃遁,否则插翅难飞。

    无奈之下,只好反身回来,打算跟着上山的兵卒硬碰硬,趁着夜色密林的掩护或许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遗憾的是,战友们跑了不少,自己没跑掉。

    他们潜伏于此,乃是经由大帅一手策划,除去他们这些悍卒之外,右武侯卫的几位将军都全不知情,怎么就走漏了消息,被人家摸上门儿来一锅端了?

    旁边因为跟相好的约会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兵卒行踪的青年跃跃欲试,很想显摆一下,结果张了张嘴,却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些“奸细”可都是正规军队啊!

    身为正规军队,潜伏在京畿附近的密林中,却连兵部侍郎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这些“奸细”是要干嘛?

    娘咧!

    难不成……

    青年脸色煞白,这可是牵扯到极大的秘密呀!

    会不会被灭口了?

    这么大的秘密,恐怕已经攸关皇帝老子的宝座了,自己这等蝼蚁一般的存在,哪里还能活命?

    亏得自己还沾沾自喜能够凭空得到一笔钱财,现在钱不钱的已经无所谓,因为脑袋眼瞅着就要没了……

    房俊正琢磨着如何借由此时咬上丘行恭一口,那老糊涂蛋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总不能不声不响就这么算了吧?虽然明知就算将这些兵卒掌握在手里也不能将丘行恭怎么样,可忍气吞声绝非他的作风。

    眼尾冷不丁的一扫,便见到那通风报信的青年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浑身打着摆子,眼神涣散……

    怎么了这是?

    毋庸置疑,这个青年堪称他房俊的福星,若是任由丘行恭的这些悍卒隐匿于此,窥准时机偷袭房俊一下,搞不好还真就能丢了小命儿,所以,说这个青年对他房俊有救命之恩可能有些过了,但是一桩恩情,那是妥妥的。

    就算房俊不愿意跟这些市井贼偷儿有什么瓜葛,也不太看得上他们,但绝对不会吝啬于一笔丰厚的奖赏。

    他房俊出手,足够这小子乐得后槽牙都得露出来……

    可现在这副魂不附体的神情是怎么回事儿?

    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儿?可是身体有何不妥?”

    “啊?”

    青年一惊,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噗通”就给房俊跪了,哭道:“二郎,您义薄云天,咱长安百姓都知道您就是万家生佛的大善人,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中尚有九十岁的老母,下有不足一月的婴孩,呜呜呜,您就给小的留着这条小命儿吧,我还没到而立之年,我不想死啊……”

    房俊一头雾水,这什么情况,怎地就死啊活的,谁要杀你?

    不过看看这小子苍白的脸色,以及刚刚打摆子的神情,猛地醒悟过来什么,顿时色变道:“你小子染了疟疾?!”

    这年头疟疾是绝症,得了基本就没好儿,一旦发现病例之后确诊无误,要么关起来任其自生自灭,要么就干脆杀掉,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所以这小子是因为被我发现其身染疟疾,以为我会杀掉他,这才苦苦哀求么……

    旁边众人闻言,顿时都吓了一跳,齐齐退出几步远,薛仁贵却没退,上前一个鞭腿便将青年狠狠的扫倒在地,骂道:“娘咧!你小子简直找死,既然染了疟疾,还敢往二郎身边凑,你是想害了二郎不成?若是二郎有任何闪失,某定然让你阖家灭门,断子绝孙!”

    房俊就是他薛仁贵的恩主,他早就发誓这一世定然要忠心耿耿以报答当初房俊简拔之德、知遇之恩,岂容房俊折命在这等腌臜货的手里?

    那青年被薛仁贵一腿扫在肩膀,只觉得好比被奔跑的野牛撞了一下,身体横飞出去,落在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直翻白眼。

    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老子孤家寡人,你这阖家灭门的吓唬谁呢?

    不过谁特么说老子是疟疾了?

    哎呀!

    定然是房俊这厮想要灭口,但不好给自己安插罪名,所以就给自己套上一个“疟疾”的绝症,如此一来将自己宰了挖个坑埋起来,谁也不能对他有所追责。

    这个薛仁贵就是帮凶,这一脚踹的自己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连反驳求饶都不能。

    太狠了……

    房俊一脸慎重:“来人,将手脚用衣服包裹严实,然后将这厮送去铸造局那边,让孙道长给诊治一翻,看看还有没有救。”

    孙思邈那边的青蒿素不知道研制得怎么样,好歹这人也算是自己的恩人,不能见死不救,至于能不能保得住小命,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喏!”

    身后上来讲个家将,将同伴脱下的衣服紧紧包裹了双手,然后拿绳子将青年的手脚捆了,用一根木棒从绳子底下穿过,两人上肩,如同抬猪一般抬起来。

    那青年缓过气儿,刚想开口辩解自己没得疟疾,却被一旁的卫鹰狠狠一拳捶在下巴上,闷声一声满嘴是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好没咬了舌头,不然甭说什么疟疾了,现在就得玩完……

    卫鹰对房俊唯命是从,简直就是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这厮使得房俊有着感染疟疾的危险,气得卫鹰恨不得现在就将这王八蛋宰了……

    青年四马攒蹄被抬起来,内心满是悔恨悲怆。

    以为房俊是个敞亮的,谁他么知道却是比长孙武那孙子狠上几百倍……



    将那感染疟疾的青年送走,房俊松了口气。

    没有青蒿素,没有金鸡纳霜,这年头得了疟疾基本就是个死,他可不愿自己重生的生命折在这上头……

    何宗宪上前问道:“大帅,这些人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房俊有些发愁。

    按理说,对于这些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悍卒,最好的办法便是抓起来送到大理寺,作为丘行恭意欲谋害他的证据。

    但是房俊清楚,这些人不可能众口一词的将丘行恭供认出来,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宁死也不肯出卖丘行恭,如此一来证词便有了缺憾,对于丘行恭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来说,除非是将丘行恭摁在案发现场抓他一个现行,否则极难定罪。

    这就是现在这个社会的现实,说到底,这还是个“人治”的天下。

    法理不外乎人情,即便官司打到皇帝面前,皇帝可会同情丘行恭并且予以怜悯和理解,毕竟人家儿子死的那般凄惨,想要为儿子报仇是情有可原的,最要紧的是房俊你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反正没有酿成后果,下不为例就得了呗……

    同是封建统治阶层,就是有着这样的特权,若是换了房俊与丘行恭易地而处,结局也是一样。

    可若是将这些人就这么杀了,麻烦也很大。

    毕竟现在这些人已经被擒获,人犯也好俘虏也罢,总之不能再对其擅自斩杀,否则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家伙们必然饶不得他房俊,这还不是最让房俊为难的,最让他为难的是,就连他老子房玄龄都会对他这等做法严加喝叱……

    他反复犹豫的神情,却都被这些被抓的兵卒看在眼里,毕竟生死已经操于房俊之手,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都有可能代表着这些兵卒的最终结局,如何能不患得患失?

    他们可以听命行事悍不畏死,但是能活的时候,没人想死。

    被房俊审讯的那个兵卒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心底那份坚决的求死之心被房俊用他的家人儿女轻易击溃之后,求生的渴望便不可遏止的涌起,此刻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房驸马,小的有一件秘密想要汇报,只希望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一命……”

    房俊皱皱眉,问道:“什么秘密,能让本帅放过你这个意图杀害本帅的敌人?”

    那兵卒忙道:“是几个奸细,真正的奸细,而且跟吾家大帅关系匪浅……”

    那兵卒话音未落,旁边被俘的兵卒中便有数人出声喝止。

    “闭嘴!”

    “牛老三,你特么疯了不成?”

    “一死而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特么若是敢说出来,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兵卒垂头丧气,并不言语,只是哀求的看着房俊。

    有意思……

    丘行恭跟敌国奸细有瓜葛?

    这家伙难道还想通敌叛国不成?

    房俊挥挥手,吩咐何宗宪:“将刚刚出言的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何宗宪早就因为手下的死伤惨重而将这些悍卒恨之入骨,此刻得令,哪里还犹豫半分,拎着横刀便走过去,森寒的刀光在树林间闪烁,一声声濒死的惨嚎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老远,何宗宪面色狰狞,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

    房俊瞅的心里一阵阵发寒,砍脑袋犹如切瓜,这是个狠人啊!

    不仅心狠,刀法也不错,砍人很容易,但若是想将脑袋一刀砍下来,却并不容易……

    将“顽固分子”都杀了,剩下的各个噤若寒蝉,有问必答。

    “房驸马,那奸细我也知道!”

    “还有我,我也知道!我亲眼看着他们跟大帅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算啥?我还亲眼见到王家子弟前来与那奸细会面呢!”

    “好像跟长孙家还有些关系听说……”

    想要“反正”的那位兵卒差点气炸了肺,老子好不容易寻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们特么都来抢?

    那兵卒急得不行,大声道:“那几个奸细就藏在山下的十里坡,现在前去捉拿,定然能将他们拿个正着!”

    为了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群悍卒完全没有了平素的悍勇之气,争前恐后将所知道的情况一股脑儿倒出来。

    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丘行恭的很多命令都是这群悍卒直接经手,却不想反倒埋下了隐患……

    房俊眼睛铮亮,大手一挥:“薛仁贵带上此人,立即前往山下十里坡,将奸细擒拿,记住了,抓活的!”

    薛仁贵大声应道:“喏!”

    那兵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左腿的刀伤鲜血淋漓,紧紧跟着薛仁贵向前奔去,薛仁贵嫌他跑得慢,一只手架起他的胳膊,一路飞奔,几十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收拢部队,前往十里坡!”

    房俊发号施令,部队缓缓集结,留下一部分人负责收拢战场,将负伤和战死的兵卒运回军营,而后数百人的部队越过树林走上山岗,再翻越过去,便到了河畔的十里坡。

    十几户简陋的房舍错落的散步在山阳的坡地上,寂静无声,恍如鬼蜮。

    数百人行进的动静不小,除去犬吠之外,不闻一点人声……

    房俊赶到的时候,薛仁贵正面色凝重的迎上来,禀告道:“那房子里没人,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显然并非仓促撤离,应当是在此之前便因为某种原因转移了地方。另外,这村子不能久留,而且应当当即封锁,不许此村的出去,更不许外头的人进来。”

    房俊心中一惊,问道:“你是说……”

    薛仁贵点点头,叹气道:“是疟疾,整个村子的人死了大半,剩下还没死的也有多人感染,没几天活头了。”

    房俊恍然,怪不得整个村子这般寂静,因为村民不是已经死了的,就是正在等死的……

    疫病的可怖之处正在于此,往往会导致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座城集体感染,变成死地。

    朝堂上已经有人上奏说是疟疾发生,却非曾想到居然这般严重,而且此地距离长安紧紧十余里,极有可能导致疫病传染到长安城内,若是那样,将会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巨大灾难!

    房俊面色冷峻,当即道:“点起火把,设置路障,立即封锁这座村子,但凡出入的路径全部戒严,不许任何人等出入,如有违令,杀无赦!”

    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

    这个时候绝非讲究仁慈和法律的时机,杀人看似很野蛮,可一旦因此导致疫病传播出去,后果谁都无法承受。

    至于这座村里是否有尚未染病的居民会因此被困于此,遭受到感染,那就唯有听天由命了。

    若是将这里的人放出去,那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

    带路的兵卒被带到房俊面前,急得满头大汗,还兀自在说着:“没理由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呢……”

    毕竟这几个奸细是否被逮住,直接关系他小命存在与否,现在奸细不翼而飞,他如何不急?

    “那奸细一共几人,有何身体特征?”

    房俊问道。

    那兵卒赶紧答道:“之前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个斗笠,从不拿下来,女的蒙着面纱看不见样貌,但是体态窈窕风姿甚佳,想必应当是个美女,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娘子,很是俊俏……房驸马,小的当真没说假话!”

    房俊皱眉沉思。

    这几个“奸细”不仅跟丘行恭有关,而且跟王家有瓜葛,甚至还能牵扯上长孙家……

    这几家到底在干什么?

    这几个“奸细”为何会忽然离去呢?

    是警觉到了山上发生的战斗临时走掉,还是因为谋划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前去办理?

    若是被他绑起来猪一样抬走的青年在此,自然惊得大叫一声:老子随便说说,那还真是奸细啊!



    揭破了丘行恭意图谋害自己的阴谋,房俊却并无多少庆幸之意。

    村子里幸存的村民起先因为军队的声势吓得在家中不敢外出,等到消停一些,有些胆大的才战战兢兢打开门,走出来查看情况。等到确认村子已经因为疟疾被封锁之后,村民们的脸上除了冷漠的绝望,并没有多少歇斯底里。

    关中自古便是天下要冲,隋末天下大乱,关中发生的战役大大小小无数次,人口死了一半,几乎每家都有壮丁死去,留下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现在当年的孤儿渐渐长大,历经过那个动荡的岁月,眼看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村民们先是沉默,继而一言不发,神色灰败绝望的返回家中,关上房门……

    河水缓缓流淌,四周林木茂盛,望着这个夜色下静谧安详的小村庄,房俊只觉得一块大石压在心口,喘不过气。

    疫病,这是每一个时代都让人为之谈而色变的恶魔,生在这个时代,更是感受到疫病来临之时的绝望和无奈。

    在后世,即便是肆虐一时的疫病,好歹可以通过先进的交通、通讯等等手段进行管控,先将疫区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后由国家甚至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科研单位进行疫苗的研究。

    然而在大唐,所有的一切都得看天意……

    正安排何宗宪布置人手将这个村子戒严,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为首之人正是“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

    “二郎,到底发生何事?”

    百骑司的驻地便在玄武门外,与左右屯营的驻地一墙之隔,右屯营出动兵马的事情李君羡自然知道,不过一开始只以为是房俊搞训练,并未在意,只是叮嘱手下远远的跟着,掌握其行踪即可。

    虽然明知房俊不可能干出纵兵作乱这等事,可百骑司的职责便是监察百官以及掌握长安内外一切情报,放任不管那就是失职。

    可是随后手下传回来的信息,却让李君羡汗如雨下……

    居然有奸细潜伏在长安十数里远近的十里坡,而自己还懵然无知!

    这么一群人就在长安附近潜藏行迹,万一其目标乃是行刺皇帝,自己百死难恕其罪!

    仅此一项,若是换了一个残暴寡恩的皇帝,砍他的脑袋都绰绰有余……

    当即,李君羡便率领人手火速赶来。

    房俊摆摆手,道“稍安勿躁,这些人非是欲行弑君之事,仅仅是有人意图谋害某的性命而已。”

    如此说法可将自己不通知“百骑司”却擅自行事的动机解释清楚了,毕竟事关自己性命,自己亲自处理,合情合理。

    反正自己起先意欲抢攻的心思是决计不能承认的……

    李君羡下了马来到房俊身前,苦笑道“这又有何区别?”

    的确,不论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能够潜伏在长安附近逃过他的眼睛,便是他的失职。幸好发现得早,若是等到这些人发动,不管目标是什么,李君羡怕是也难逃其罪。

    房俊面色沉重,看了看四周紧闭的门户,叹气道“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呢……”

    便将这座村落感染疟疾的情况消息道出。

    李君羡豁然变色,失声道“疟疾?!”

    他太清楚疟疾的危害了,只是原本听说关中有数人感染疟疾,但却尽是在云阳以北的山区,却不曾想居然已经近在眉睫!

    一旦疟疾肆虐长安,那可是远远比一支刺客队伍带来的危害更大!

    房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行了,既然将军赶来,那此间一切都交付给将军,某这就带着兄弟们返回军营。”

    不管是否能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到不利于丘行恭的供词,这件事情都不是他房俊可以擅自处理的,否则很可能被倒打一耙,陷入被动。至于封锁这座村子,那应当京兆府的职责,照样不归房俊管辖,先由李君羡接手,而后再移交京兆府即可。

    右屯营今天表现得很渣,不少兵卒伤亡,回去之后必然要好生抚恤,只是稳定军心就不必了,根子就是烂的,这支部队必须大换血才行……

    李君羡却不想接手,若是事先得知这群潜伏的兵卒之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要第一时间出动剿灭,可现在既然已经捕获,那就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事情。

    他无所谓事情是否会有对他不利的地方,在不殃及性命和家人的情况下,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犯下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若是皇帝因此对他不满进而撤职,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百骑司”大统领这个位置就是个火炕,稍有不慎,便难得善终……

    至于封锁村庄更非他的职责,经验全无。

    可房俊说完话,拍拍屁股带着手底下右屯营的兵卒一溜烟儿的便跑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李君羡苦笑不已,只得先命人将村庄戒严封锁,然后一边向皇帝请示这些“刺客”要如何处置,一边给京兆府送信儿,让他们赶紧委派应对瘟疫经验丰富的官吏前来接手。

    最重要是此间疟疾爆发之信息绝对不能外传,否则人心动荡,京畿不稳……

    回头走到半路,房俊命何宗宪带着部队先行回去军营,清点伤亡记录抚恤名单安抚人心,等待自己明日签署文书正式执行,他自己则转而去了铸造局。

    疟疾太可怕,前世房俊只是在网络或者电视上听闻非洲那边时常爆发一个瘟疫什么,天朝虽然诸多地方比不得发达国家,但是政权统一令行禁止,对于此等事件的预防和管控都有超强的水准。他亲身经历的那一场席卷全球多个国家的瘟疫,天朝能够在医疗设施社会保障等等全面处于落后条件下却取得最小之代价,并未给房俊造成太过严重的直观印象。

    但是在大唐若是袭来那等规模的瘟疫,或许也得如同黑死病肆虐的欧洲中世纪那般,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亡族灭种都有可能……

    所以,眼下孙思邈对于青蒿素的研制,便成为重中之重。

    铸造局位于昆明池南,距离十里坡并不远,房俊抵达之时,虽然已经接近戌时,整个铸造局的工地一片安寂,但是唯独拨给孙思邈研制青蒿素的一个院落里灯火明亮。

    这位传奇人物非但医术高超,医德更是高尚,据柳奭所言,为了尽早研制出青蒿素普救世人,孙思邈已然连续不眠不休的劳作好几日……

    千古垂范之人物,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门口有兵部派来的卫兵,见到房俊自然不敢阻拦,任其入内。

    孙思邈穿着一身道袍,正在院里指挥人往一口大锅里放置药材,大锅架在院子里一字排开修起的十几个锅灶其中之一上,炉火熊熊,大锅里的水都冒着热气。

    见到房俊过来,孙思邈顿时瞪眼道“来此处作甚?快走快走!”

    老道眼珠子有些赤红,但精神居然不错。

    房俊不解,不过是研制药物而已,又不是什么生化武器,还生人勿进?

    孙思邈上来将其拉走,边走边说道“那边房舍里都是患了疟疾命不久矣,仰慕老道之名前来医治的病患,正好可以试验青蒿的剂量和配方……虽然隔离的甚是严格,但就怕万一。你小子不通药理,待在这里危险太大,万一染了疟疾,老道于心何忍?”

    原来是实验用的病人……

    房俊从善如流,此处果然非是久留之地,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哭喊着嚎道“二郎!二郎!您是我亲爷爷!求求您了,放小的走吧,小的不要钱,啥也不要,我真的没病啊……”

    房俊愕然回首,只见一间屋子的门口,先前被他送来诊治的青年正两手扒着门框,大声哭嚎死不松手,身后则有一个郎中打扮的人使劲儿往屋里拽他……

    想来是这人被这里的气氛吓到了,见到房俊犹如见了救星,希望房俊能够挽救他脱离苦海,浑然忘了正是房俊一手将他推入这地狱一般的存在……

    房俊看着孙思邈,问道:“这人是否染了疟疾?”

    刚刚在十里坡那边脸色惨白浑身打摆子的形象,实在是让房俊对他染了疟疾深信不疑。

    孙思邈摇摇头,道:“这人没事儿,因是二郎你派人送来的,所以老道亲自给他诊断,除去有些肾阳亏损之外,并无别的病症。只是此间进行药物试验,汇聚了大量的疟疾患者,若是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怕是引起长安百姓之恐慌,故而此时不宜放他离去。”

    疟疾可怕,但是民众一旦发生恐慌,那后果照样可怕!

    房俊点点头,想要将这人丢下不管,反正也不会有事,不过再一想好歹也算是自己的恩人,这般将他丢在这里,整日里看着孙思邈给那些疟疾患者灌药汤,可的确挺恐怖的。

    便说道:“将他带过来吧,我嘱咐他两句。”

    孙思邈便命人将那青年带了过来。

    “二郎!求求你放我走吧,这里都是染了疟疾的,留在这里会死掉的!小的不要赏赐了行不行?只求您放过我吧……”

    这厮一见到房俊,顿时趴在地上死死抱住房俊的大腿,鼻涕眼泪蹭了房俊一身。

    房俊无语,道:“谁说不给你赏赐了?虽然那些兵卒并非奸细,可到底是要谋害于我的,你等于间接替我剪除了隐患,该赏,更何况根据那帮兵卒供诉,还真有一个总是戴着斗笠的奸细藏在十里坡的村子里……”

    “啥?那帮兵卒不是打算刺王杀驾篡位谋逆?”

    青年一脸懵然。

    房俊气笑了:“你特么看戏看多了?还刺王杀驾,就那么几个人,刺得了哪个王,杀得了哪个驾?不过是我的一个仇敌打算谋害于我而已,与谋逆什么的完全无关,切切不可乱说,不然谁也保不了你的小命。”

    这可是忠告。

    否则到处瞎叨叨,那就等同于造谣生事,“百骑司”分分钟请他过去谈话,然后极有可能人间消失……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人权一说。

    青年都呆了,讷讷问道:“那您将小的抓来此地……并非是要将小人灭口,而是怀疑小人得了疟疾?”

    房俊道:“你浑身打摆子满脸煞白还流冷汗,本官自然以为你是染了疟疾。”

    青年听闻不会被灭口,顿时胆气回升,叫起了撞天屈:“小的那是被吓得啊!”

    房俊不以为然,道:“不过事已至此,为了防止此间情形外泄,你也别想出去了,稍后本官派人给你送来一笔钱财,算作赏赐,不会亏待与你。”

    青年愁眉苦脸,虽然知道房俊的赏赐必然丰厚,可是待在这个与疟疾患者为伍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心惊胆颤,可他也知道房俊所言非虚,暂时想要出去是别想了。

    丰厚赏赐带来的喜悦顿时打了折扣……

    不过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见到房俊神情和蔼,便问道:“二郎您刚刚说发现了奸细?”

    房俊皱皱眉,叱道:“这等事也是你能问的?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不不不!”

    青年吓了一跳,忙道:“二郎休要误会,非是小的好奇想要打探……而是刚刚小的好像听二郎说,那奸细是一个总是戴着斗笠的家伙?”

    房俊目光一凝:“嗯?你知道?”

    我特么能不知道么!

    那青年一拍大腿,后悔莫及:“娘咧!长孙武那个孙子差点没将小的揍死,小的却亲手送了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他,真是气煞我也……”

    房俊奇道:“长孙武是谁?”

    青年道:“延平门守门的一个校尉,据说乃是长孙家族的偏支远房……”

    便将自己想要向长孙武告发奸细行踪意图所要钱财,反而被长孙武狠狠揍了一顿,并且自己为了脱身胡乱指给他一个奸细的事情说了……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你是说,你胡乱瞎指了一个人,就正巧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家伙?”

    青年哭丧着脸:“谁说不是呢?小的逃跑的时候,就见到长孙武已经上前去查验身份,说不定这会儿那奸细已经被押入大狱,长孙武这孙子,居然平白得了这么一份天大的功劳,真是老天无眼……”

    房俊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絮絮叨叨?

    当即转身想要对孙思邈告辞,却发现这老道已经去查看药剂配方了,便不去打扰,领着部曲家将大步走出院子,翻身上马,一队人纷纷上马,一时间呼喝之声四起,马蹄铮铮,风驰电掣一般直奔长安城!

    那青年瞅瞅四周,倒是没人看管他,可是房俊之言在先,借给他个胆子也不敢跑!只要前去找了孙思邈,孙思邈不知他与房俊的关系,看在房俊的面子上,命人将他带到一侧干净的房舍里,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就在房俊率人走了不久,一辆马车便停在院子门口,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跳下车辕,对守门的兵卒抱拳说道:“在下乃是城北十里坡村民,家中独女不幸染了疟疾,听闻城中亲戚说孙神医在此研制治疗疟疾之药物,故而前来求诊,还请入内帮着通禀一声。”

    守门兵卒见这人虽然大晚上的戴着个斗笠奇奇怪怪,但是出言雅致礼数到位,而且能够得知孙神医在此研制药物,那么他的亲戚想必也是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当即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禀。

    刚刚进到院子,便听到孙思邈惊喜的声音响起……

    “你说什么?前日熬制的那份药剂起效果了?哎呀呀,这青蒿果然是治疗疟疾之神物,苍生有福矣……”

    紧接着,院内响起一阵欢呼。

    那兵卒心道:这是药剂研制成功了?

    *****

    夜色如墨,一队骑士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延平门。

    隆隆啼声在黑夜里分外清晰,守门的兵卒尽皆惊醒,在城门口上借着城门口悬挂的灯笼往下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房俊立在马上,仰起头看着城门口上的兵卒,大声喝问道:“长孙武何在?”

    守门的兵卒暗道不好,难不成是长孙校尉得罪了这位棒槌,被人家打上门来?

    打不打的咱不管,可别将咱们牵连进去才好……

    “回房二郎的话,长孙校尉已然下值,此刻应当已经返回家中,二郎若是寻他,要去他家里才行。”

    旁边另一个兵卒接口道:“不过小的听他说今日得了一笔外财,已经派人前去家中谎称今夜当值,实则去了平康坊喝花酒,今晚大抵也会宿在那里。”

    长孙武平素人缘并不好,仗着一个长孙家族远房的身份作威作福,手底下的兵卒都敢怒不敢言。这会儿见到房俊明显是要寻长孙武的晦气,大伙儿自然是乐见其成。

    打死了才好……

    房俊在马上点点头,大声问道:“今日可曾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奸细被长孙武捉拿?”

    城楼上的兵卒面面相觑,有人道:“戴着斗笠的倒是当真有一个,长孙校尉亲自盘查,不过并非是奸细,已经放走了。”

    “放走?去了哪里?”

    “不知道,只知道并未入城,长孙校尉与其交谈许久,之后便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房俊心中画魂儿,难道长孙武与那奸细有牵连?

    大声道:“速速打开城门,某要入城!”

    必须将长孙武尽快找到,才能知道那斗笠男人到底是否奸细,现在何处。

    守门的兵卒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为难道:“您可有入城文书?”

    长安实行宵禁,入夜之后严禁百姓上街行走,更遑论夤夜入城了,若是没有准许出入城池的文书,任何人也不得出入城。

    房俊厉声道:“长孙武与敌国奸细瓜葛不清,事情十万火急,尔等还敢所要文书?若是耽误了事情,你们吃罪得起么?回头尔等派人跟着本官,本官自去京兆府讨要文书于尔等交差便是!”

    谁还敢多说什么?

    眼前这位可是个混不吝的棒槌,惹恼了他大家伙都得倒霉,再者听到长孙武涉及奸细,全都吓得不轻,赶紧将城门打开放房俊等人入城。可是夤夜放人入城毕竟是大罪,派了两个人紧紧跟着房俊,等着讨要文书。

    房俊却不去京兆府,径自纵马在深夜的长安城内一路疾驰,直抵平康坊。



    长久以来,中华民族便奉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从周代开始文献里就有宵禁的记载,早晨鼓声城、坊、市三门一齐打开,日暮鼓声城、坊、市三门一齐关闭。秦汉两朝继续沿袭之前的宵禁制度,隋唐两朝则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至贞观之时,已然达至巅峰。

    不过诗人所描述的“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之盛景也绝非中唐之后“宵禁”制度渐渐废黜才能见到,事实上在贞观年间,晚间固然城门、坊门、市门尽皆关闭,百姓不得在街上逗留,但是在方式之内干什么,官府却是不管的……

    诸如崇仁坊等高官显贵聚居的坊市,每至夜晚便歌舞弹唱觥筹交错,贵人们寻欢作乐直至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

    平康坊这等烟花繁华之地,更是夜夜笙歌灯烛明亮,红袖招展衣香鬓影,彻夜不眠……

    平康坊坊门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坊卒惊醒,屋子里油灯燃起,一个坊卒一边往身上披衣服一边往外走,打着哈欠嘟嘟囔囔:“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这帮巡街的武侯真是该死……”

    将坊门将将拉开一个缝隙,还未等询问来者何人,便觉得外头一股大力径自将坊门推开,坊卒猝不及防下被推的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起床气还未消呢,张嘴就要大骂,接下来见到从坊门大门走进来的这个人,一句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来的人是房二!

    坊卒腿肚子有些转筋,若说平康坊诸家青楼最不欢迎的人,这位房二郎排名居首当仁不让!房二固然是年少多金出手阔绰,可是每一回这厮前来光顾,都得惹出一点风波来,这两年在平康坊惹的事数不胜数,动辄斗殴打架,花费的那点钱还不够修葺破损器物的,最主要是耽误生意啊!

    “守城校尉长孙武可在坊中?”

    房俊走到坊卒面前站定,沉声喝问。

    坊卒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小的见过房侍郎……长孙武?呃……小的不识得此人。”

    这些坊卒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若是达官显贵至此,留宿在哪家青楼楚馆,大致都会有点消息,可区区一个守城校尉,在城门楼上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一群公侯显贵的长安,算得个甚?

    除非认识,否则没人注意这样的小人物。

    房俊紧蹙眉头,有些为难。

    这个长孙武是必须要找到的,否则便无法追踪奸细的去向,可现在不知他具体留宿在哪一家,那就只能采取笨方法,一家一家的找过去。

    话说其实房俊也知道自己在平康坊的名声怕是不怎么样,谁家前来平康坊不是喝花酒听小曲儿,搂着花魁歌姬寻欢作乐挥金如土?唯独他房二郎,每次来都是打架……

    现在若是带着人深更半夜的挨家砸门,怕是往后自己的名字就得登上平康坊诸家青楼拒绝接待的黑名单……

    如果当真揣着钱都找不到潇洒的地儿,那可就沦为笑柄了。

    可是眼下哪怕再是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尽快将长孙武找到,至于是否会引起诸多青楼的一致声讨,他也很为难啊……

    看了看身后的人手有点少,便吩咐道:“即可前往京兆府将事情详细通报,命他们速速派来人手封锁整个平康坊!”

    “喏!”

    家将答应一声,分出两人出了坊门,翻身上马策骑飞奔,直奔京兆府衙门。

    一盏茶功夫之后,呼呼啦啦一大队巡捕睡眼惺忪的赶到,带队之人却是京兆尹马周本人……

    “马兄实在衙门里留宿?”

    房俊赶紧上前迎接,颇为诧异的问道。

    马周跳下马背,将缰绳交给跟随的衙役,走到房俊面前,道:“在衙门里处置一些文公,时间晚了,便懒得回家,干脆在衙门里将就一宿。刚刚被李君羡派人吵醒,分派了人前往十里坡封锁道路,就又被你的人找上门来,真是睡个觉都不让人清静。”

    房俊呵呵一笑,揶揄道:“马兄您自己倒是清静了,只是别冷落了嫂夫人,万一……呵呵,那你可就后悔莫及了。”

    马周楞了一下,待到琢磨过来房俊言语之中的调侃,顿时笑骂道:“你这厮成天嚷嚷着什么以德服人,让我说,你是当真缺德。你派的人只说是有奸细,却不肯多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连夜封锁平康坊?”

    房俊嬉笑的表情收敛,肃然将事情经过说了。

    马周先是指派人手封锁平康坊各处坊门,然后让人带队一家一家的区搜,待到布置停当,麾下巡捕、衙役尽数出动,这才与房俊并肩站在大街上,蹙眉道:“丘行恭有些过分了!其子被害一案已经圣谕经由三司会审,公正审理,现在并无二郎你谋害丘神绩之证据,他怎能罔顾法纪,悍然谋害于你?”

    马周是个正直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希望能够在规矩之下履行,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能够遵纪守法,则可天下大同,所以他极为厌恶利用能力屡屡撕破规矩的世家门阀。

    房俊耸耸肩,无奈道:“那老货认准了儿子是我杀的,对于这样一个蠢货,有什么办法呢?”

    马周也无语了。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还谈什么规则?怕是就连陛下也不好对丘行恭的行为表示出愤怒之意,毕竟有没有当真将房俊怎么样……

    随着巡捕和兵卒一家一家的敲开大门,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深夜的平康坊如同一锅烧开了的水,从沉寂之中沸腾鼓噪起来。

    “搞什么?深更半夜有什么好查的?”

    “咱可都是遵纪守法的,你这样砸门,影响了生意怎么办?”

    “呦呵,你知道咱们东家是谁吗?找人请去别处,休要吵闹了吾家的贵客!”

    在一处名为“怡香阁”的青楼门口,前往检查的巡捕被拦住了,这家青楼的掌柜非但拒不出示留宿人员的名册,而且言辞嚣张态度恶劣。

    巡捕气得脸色涨红,大声道:“此次巡检,乃是京兆尹带队,尔敢违抗不成?”

    那掌柜岁数挺大,但是肥头大耳气度不凡,闻言嘴角撇了撇,不以为然道:“京兆尹又如何?咱这是守法经营,又无作奸犯科之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又能怎样?再者说,咱们东家那也不是一般人,就算是当着马周的面,也半分不虚!”

    此时,马周正好跟房俊慢慢在街上踱着步子,路径这家青楼门口,这番话悉数被两人听到。

    马周就有些尴尬了……

    身为京兆尹,在自己的管辖之地,居然有人这般不给面子,如何能不尴尬?

    若是换了旁人,无论如何都得将这个面子找回来,否则堂堂京兆尹颜面何存?可马周这人秉性耿直,只要对方当真遵纪守法,依仗权势恣意妄为的事情绝对不干。

    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再是耿直之人,面对这等近乎于挑衅的言语也难以做到心平气和。

    马周涨红着脸,抬脚就想进去这家青楼,却被房俊抬手拦住,似笑非笑的道:“怎么着,马兄心中有气,想要拆了这家青楼?”

    马周摇头道:“怎么可能?愚兄只是进去告诉他,此次巡检有关敌国奸细,任何商家都有配合之责,若是无故抗拒,那等同于包庇奸细,后果殊难预料,以免他作茧自缚。”

    “你这人真是……”房俊无语。

    人家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了,你反倒担忧别人被奸细牵扯上?

    “行了,你是贤臣、君子、圣人!娘咧,这等趾高气扬的家奴,就让某这个棒槌去收拾他,您可是白莲花儿,别沾染了一身泥垢……”

    一边说着,将马周轻轻推开,让他去前边巡视,自己则背着手晃晃悠悠进了这家青楼的大门,身后的部曲家将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将大门给堵个严严实实。

    门内正堂中,那掌柜的颐指气使,手指头差点指到巡捕的鼻子上,吐沫星子横飞:“警告你,楼上可就有贵人在此歇息,若是惊扰了贵人,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走……哎呀!这不是房二郎么?不不不,是侯爷……侯爷您可是清闲,怎地有空来平康坊转转?哎呀呀,兔崽子们都是眼瞎的么?还不快快给侯爷斟茶……”

    这掌柜的见到房俊走进来,心里差点想要将面前这个巡捕给一口咬死。

    娘咧!

    你特么只说马周带人巡检,为啥不说还有房俊?

    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马周那人刚正无私,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别作奸犯科他就那你没辙,可房俊不一样……这特么就是个棒槌,惹了他,他管你有理没理?

    先打你一顿再说……

    若是知道房俊也来了,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耀武扬威大放厥词,别说是他,就算是他们东家,见了房俊也得规规矩矩陪着笑脸……

    这个小巡捕,你特娘的害人呢?!



    房俊也不客气,施施然坐到椅子上,接过茶水慢慢的喝着,姿态摆的很足。

    他一向敬重马周,现在这个不开眼的掌柜仗着门阀身份的东家便敢不给马周脸子,令他很是不爽。马周表现得云淡风轻,那是因为有涵养有气量,未必是当真不生气。

    反正一家一家寻找那个长孙武想必还得一些时辰,那不妨先收拾收拾这个老狗,给马周出出气……

    抿着茶水,房俊眼皮都不抬一下,随意道:“刚刚本官在门口,听闻你说你家东主背景强大,连京兆尹都不放在眼里?很好,此等俊杰,本官倒是想要拜会一番,你现在速速去请。”

    掌柜赔笑道:“侯爷说笑了,时辰太晚,小的着实不敢夤夜打扰吾家王爷……”

    王爷?

    房俊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老货,居然以为你家东主是位王爷,便能压得住我?

    皇帝陛下的几个亲儿子我都不怕,亲兄弟又都死了,那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会有哪个能让我心生忌惮?

    房俊将茶杯放在桌上,敛去笑容,盯着老掌柜,缓缓道:“既然你的东主是一位王爷,那就正好,现在有奸细混入长安,兵部与京兆府联合搜查其行踪,你这老货推三阻四遮遮掩掩,本官怀疑这家青楼与奸细牵扯不清,甚至是在替奸细掩藏行迹,故意拖延京兆府的官差,意图给奸细制造机会逃遁……”

    “噗通!”

    他话还未讲完,面前的老掌柜已经跪在地上,浑然不见了刚才的趾高气扬,一张老脸煞白煞白,吓得一脸冷汗,哆嗦着嘴皮子哀求道:“侯爷,房驸马,房侍郎……房二爷爷!小老儿上有九十余岁的高堂亟待奉养,下有幼孙尚在哺乳,一家子三十几口,您行行好,可饶了咱吧……”

    这棒槌太狠,一上来就扣了一口私通奸细的大锅,这特么谁受得了?

    一旦跟奸细沾边儿,就算事后证实清白,可是官府衙门里头进去一圈儿,一条命也得丢了九成九,邀天之幸能够活着出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打点也非得将家产都败个精光不可……

    房俊摇摇头:“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本官仗势欺人栽赃陷害于你一般,你是正经商贾,又没有作奸犯科,就算是京兆尹也奈何你不得,何况本官区区一个兵部侍郎?”

    老掌柜心道原来根子在这里,素闻这房二郎与马周交情莫逆,必然是刚刚听闻语气对马周不敬,这时候找茬来了,我这臭嘴呦,真真是祸从口出……

    “小老儿岂敢有这等心思?刚刚不过是一时糊涂口不择言,还望侯爷莫怪,都是小老儿的错,小老儿该死……”

    说着,抬起手就狠狠给自己来了一个巴掌,响亮清脆,一点也没有留力,半边脸加肉眼可见的通红肿胀起来。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也不阻止。

    老掌柜咬了咬牙,知道今日若是不能让这位小爷解气,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最后怕是连自家王爷都得牵连进去。大唐立国未久,但是王爷却不少,这得多亏先皇高祖皇帝生育能力强大,二十几个儿子,现在活着的也有十几个,再加上李唐宗室的偏支子弟,好几十位王爷。

    物以稀为贵,王爷也是一样,多了就难免不受重视。

    尤其是面前这位,当初可是连当今陛下的亲儿子齐王都敢打……

    大堂里“啪啪”声不绝于耳,房俊不制止,老掌柜就不敢停手,一直打得嘴角鲜血淋淋头昏眼花……

    青楼的老鸨、歌姬、堂倌们立在墙边噤若寒蝉,以往听闻房二之威名还不觉得如何,现在见到自家这位眼高于顶平素哪怕对着侍郎少卿之类官员亦是趾高气扬的掌柜自打嘴巴,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马周踱着步子走了回来,见状皱皱眉,道:“行了行了,何必跟着等家奴作威作福?”

    老掌柜闻言停手,眼泪汪汪的看着马周,您是活菩萨呀……

    房俊气笑了:“某这给你出气呢,结果就得了个作威作福的评语?”

    见到那老掌柜停了手,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但是马周发了话,当着这么多人不能不给面子。这么罢休心有不甘,不过给这老货找麻烦未必就得自己亲自出手……

    便笑呵呵说道:“听说你这楼上宿着一位贵客,若是惊扰了能让吾等吃不了兜着走?你瞧瞧,本官虽然是皇帝办差,可着实办事鲁莽了一些,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将贵人给惊扰了,要不劳烦您老人家去给贵人请下来,让本官当面道个歉,陪个礼?”

    老掌柜涨红的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心里差点将房俊骂死……

    这厮太坏了!

    虽然大唐风气开放,眠花宿柳一向被称为美谈,可但凡那些身份贵重的贵人,谁愿意被官府执勤办差之时从青楼歌姬的被窝里揪出来?

    寻常官吏和百姓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眠花宿柳,那是风流雅士,可若是那些真正的贵族,则是有损颜面……

    自己刚刚不过是接着贵人的名头撵走这些官差,可若是当真将贵人请出来,非得将自己恨死不可!

    可是刚刚见识了房俊的强势,哪里敢反驳?

    正自纠结犹豫的当口,便听到楼上的窗户吱呀一声,紧接着后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继而呼喝声响起:“好贼子,想要跳窗逃跑么?赶紧给吾站住!”

    “贼子休走!”

    “抓住了抓住了!”

    “哪里跑!”

    “这人该不会就是奸细吧?”

    “休要多问,赶紧捆起来去给府尹与侯爷查验身份!”

    ……

    “娘咧!谁敢捆我?老子堂堂……唔唔唔……”

    未几,几个守在后院门口的巡捕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推推搡搡押解进来,那少年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服上沾了花泥,发髻散乱狼狈不堪,此刻嘴里被堵着一块破布,“唔唔唔”的奋力挣扎。

    “启禀侯爷、府尹,这厮从二楼后窗跳下,意图逃跑,被吾等奋力擒拿,还请二位定夺。”

    几个巡捕想着两位长官邀功。

    那被捆住的少年见了房俊,挣扎愈甚,嘴里“唔唔唔”叫着,想要往房俊身边凑。

    巡捕就站在他身后,也没听到老掌柜说此人乃是一个“贵人”,此刻狠狠的给那少年一脚,骂道:“敢在侯爷面前不敬,想死么?”

    那少年被踹了一脚,转头恶狠狠的瞪着那个巡捕。

    不知怎地,那巡捕见了这凶狠的眼神,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虚……

    房俊却是愣了半天,回头瞅瞅马周,这厮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没看错,只好起身上前将那少年的绳子解了,忍着笑,问道:“蒋王殿下?”

    少年双手得了自由,也不回头搭理房俊,“嗷”的一声便冲着那巡捕去了,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继而拳打脚踢,一边嘴里大骂:“娘咧!你个怂瓜玩意,敢踹本王?信不信本王诛你九族,将你满门抄斩?吃了豹子胆啊你,本王锤死你个王八蛋……”

    那巡捕早就傻了眼,自己不仅抓了一位王爷,还……踹了一脚?

    额滴个天爷!

    这是要作死啊……

    心里早就吓得丢了魂儿,任凭蒋王李恽拳打脚踢,只是将身子缩成一团,别说反抗了,连求饶都不敢,只求这位殿下出了气,能把自己当个屁一样给放了……

    房俊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劝阻,这是为了那个巡捕好。

    蒋王李恽固然性格轻佻贪财,却绝非恣意妄为心狠手辣之辈,让他好生出出气,过了近日也就罢了。否则若是被一位王爷惦记着记了仇,那还能有这个巡捕的好儿?

    满屋子的人都闭嘴不言。

    良久,见到李恽已经气喘吁吁,房俊才笑道:“殿下可曾出气?若是出气了,微臣这就送您回皇宫……”

    李恽身子一震,默默收手,站起身喘了几口气,忽而回头冲着房俊一脸谄笑:“哎呀呀,这不是二郎么?本王今日在此与好友聚会,贪杯醉酒,便一直昏睡至此……哈哈,都这么晚了,就不麻烦二郎您送本王回宫了,本王将要出宫建府,王府都造了一半了,一个会儿就去那边将就一宿。”

    言下之意,我这都快要成亲了,你就给点面子,别将夜宿青楼这件事捅到父皇面前了行不行?

    房俊听懂他的意思,自无不可,他本来就不是针对李恽,所以叹了口气,一脸歉意道:“微臣理会的……说起来,今日之事实在是误会,微臣与马府尹搜查奸细至此,这位掌柜非得说楼上有贵人夜宿,不得打扰……若是早知道是殿下您在此,微臣老早就走了,何必闹这么一出儿,惊扰了殿下美梦?是微臣唐突了,恕罪恕罪。”

    蒋王李恽顿时看向那老掌柜,目光杀气四溢,恨不得将这老狗掐死!

    娘咧!

    本王祸害你家媳妇儿了,还是吃你家大米了?

    不害得本王被父皇捉回去鞭挞几十下,你特娘的不解气是吧?

    行,本王记得你了,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那老掌柜被李恽盯着,浑身寒气直冒,欲哭无泪,心里早将房俊这个杀千刀的骂了千百遍……



    蒋王李恽狠狠的瞪了那老掌柜一眼,心中恨极,不过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得先将房俊摆平才行,不然这厮若是到父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自己免不得一顿皮肉之苦……

    回头之时,李恽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您二位当真是公忠体国,吾大唐官员之楷模也!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尽忠王事兢兢业业,改日见了父皇,本王定然要好好向父皇为您二位请功……”

    伸手不打笑脸人,咱身为王爷都能这般低三下四,你俩想必也不意思再打小报告了吧?

    房俊似笑非笑,瞅了瞅马周。

    他倒是不认为逛逛青楼算什么,平民百姓朝中官吏逛得,亲王如何就逛不得?再者说蒋王李恽少年意气血气方刚,胡闹一些并不为过。就连孔夫子也说“人之少年,戒之在色”,可见这一时段“色”对于人的吸引力是极大的,稍稍把持不住,在情在理。

    不过他知道马周这人生性秉直公正无私,会否将今夜“偶遇”蒋王之事上报皇帝,那可说不准……

    蒋王李恽一看房俊的眼神,顿时就懂了,他这人虽然胡闹一些,也贪财,但是绝对不笨,赶紧陪着笑对马周哀求道:“马府尹,本王年少轻狂,的确是荒唐了一些……可是孰能无过?往后必定改正。只是父皇素来严厉,对吾等亲王更是整日里耳提面命,若是被父皇知晓今日之事,一顿重罚是免不了的……还请马府尹念在本王年幼无知,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堂堂一位亲王这般低声下气,马周也无语……

    他虽然性子清冷,却也非是不近情理之人,毕竟眠花宿柳这等事唯有自家长辈很是严苛,在旁人看来却是无伤大雅,通融一次倒也无妨。

    便点点头,道:“若是陛下不问,本官当不会主动提及。”

    李恽大喜。

    他如何能不知道马周的秉性?让他帮着打掩护那是肯定没可能,这般不去主动告状已然是难能可贵,估计还是看了房俊的颜面……

    这位蒋王殿下心中大定,忧虑尽去,人也精神焕发起来,大咧咧做到房俊身旁,好奇问道:“您二位夤夜办差,所谓何事?”

    房俊便说道:“搜查一个叫做长孙武的守城校尉,此人先前见过几个可疑的奸细,找他查询那几人的去向。”

    “谁?”

    李恽一愣,反问了一句。

    房俊瞅着他,道:“长孙武,延平门守城校尉,殿下认识?”

    李恽道:“认识,是长孙家的一个偏支远房子弟,没什么出息,以前跟长孙津玩耍的时候见过……”

    长孙津是长孙无忌的第八子,与李恽年岁相仿,关系不错。

    说到此处,李恽奇道:“你们抓长孙武,为何坐在此处?”

    房俊道:“这不整个京兆府的巡捕差役都在搜索平康坊么,只知道这厮今夜在平康坊留宿,可是坊内青楼妓馆上百家,哪里知道他到底在哪一家……”

    李恽愕然道:“什么上百家,那长孙武就在此处啊!”

    房俊也愣了:“就在此处?”

    李恽道:“酉时时分,那小子在此饮酒,还曾给本王见礼来着,那小子点了一个清倌人的牌子,今夜必然留宿的,你们居然不知道……”

    房俊和马周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巡捕上门询问便被老掌柜给训斥一番,继而房俊便将老掌柜连蒙带吓,大家居然都忘记了询问长孙武是否在这间叫做“怡香阁”的青楼里……

    李恽眼珠儿转转,猛地醒悟过来,从椅子上蹦起来,窜到那老掌柜面前,戟指大骂道:“好哇!你个老东西,居然没有将长孙武在此的事情告诉房侍郎和马府尹,你是在包庇奸细么?要本王说,定然是你这个老王八蛋便是那些奸细的内应,意图谋逆!”

    娘咧!

    还真是现世报哇!

    刚刚被这个老货坑了一回,一肚子气未等发泄呢,这么好的机会就送上门儿来了!

    你个老货这回跟奸细牵扯上,就不信不扒你一层皮!

    哇哈哈,甭管到底有没有,先给你定个罪再说!

    看着老掌柜一瞬间扭曲变形的老脸,李恽心中畅快得意,本王还真是反应迅捷、聪明绝顶呀……

    “噗通!”

    老掌柜再一次跪地,满脸惶恐惊吓,语调都在发颤:“王爷,侯爷,马府尹……小老儿对天发誓,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长孙武是何许人也!咱们‘怡香阁’整日里并可如云,哪可能每一个客人都认识?”

    按理说,这个说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谁叫现在李恽恨他入骨呢?

    李恽继续落井下石,大叫道:“休要狡辩!若非你心中有鬼,为何不老老实实的配合京兆府的搜查,反而要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依本王看来,你这分明就是混淆视线,实际意图就是想要掩饰长孙武在此之事实,以达到遮掩你不可告人秘密之目的!”

    “王爷,冤枉啊……”

    老掌柜吓得伏地不起,涕泗横流,大呼冤枉。

    若是房俊与马周二人当真信了蒋王的鬼话,那可是能要了他这条老命啊……

    房俊也一腔火气,自己辛辛苦苦整个平康坊都快翻遍了找不到长孙武,结果却正是被这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老货给耽搁了,若是因此耽搁了追踪奸细,简直不可饶恕!

    他站起身,一脚将老掌柜踹翻,骂道:“闭嘴!长孙武在哪个房间?速速带人前去拘捕,若是耽搁了大事,本官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老掌柜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急忙连滚带爬的起身,却又陷入为难……

    “侯爷……小老儿当真不知谁是长孙武,咱这‘怡香阁’今晚留宿的客人有十几位,大多都是不认识的……”

    他根本不认识长孙武,又去哪儿找?

    房俊尚未说话,李恽又蹦了出来:“装!你特么接着装!你个老货处心积虑耽搁朝廷抓捕奸细,用心实在是歹毒,不将你斩首示众,不足以平民愤!”

    老掌柜差点哭死,我特么就是一个青楼掌柜,还能激起民愤?

    您这般抬举,咱生受不起,要折寿的呀……

    房俊不耐烦的推了李恽一把:“你一边儿去!”

    这小子没看到办正事儿呢?还跑这瞎胡闹!

    “将四周统统给本官封锁,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房俊发号施令,等到官差领命出去,指着老掌柜道:“你带人给本官一间一间的搜!”

    李恽被房俊扒拉一下,也没觉得丢面子,这会儿又凑上来,瞪着老掌柜恐吓道:“你最好求神拜佛那长孙武尚在此处,若是被那厮跑了,呵呵……就等着被抄家灭族吧!”

    老掌柜吓得打个哆嗦,赶紧领着人直奔楼上,又派人先去后院守着,绝对不准任何人走脱。

    房俊瞅瞅李恽,无奈道:“堂堂亲王殿下,怎地这般记仇呢?”

    不过就是被老掌柜无意之间泄露了在此“嫖|宿”的事实,非得不依不饶?没瞅见那老头儿被快被吓得尿裤子了……

    李恽瞪眼道:“这就叫记仇了?没完呢!等着明儿早就去十叔那里告他一状,非得把他打发去乡下种田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房俊奇道:“当真不能是这老货跟奸细有牵扯?”

    李恽撇撇嘴,道:“那不能够,这可是十叔的产业,那老货是十叔府里的老人了,虽然嚣张跋扈了一些,但是胆子贼小,仗势欺人的事儿可以干,但是奸细什么的,那肯定是无关的。”

    “殿下口口声声十叔,是哪个十叔?”

    “还有哪个十叔?自然是本王的十王叔,徐王。”

    “原来如此。”

    房俊了然点头,原来这家“怡香阁”是徐王的产业,老李家这帮子兄弟看来都跟青楼亲近,李孝恭弄了个“醉仙楼”,徐王又弄了个“怡香阁”,也不知道李二陛下咋想……

    楼上脚步急促,房俊等人循声望去,却见到一个上身赤膊下身只着了一条牛犊短裤,神情惊愕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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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宫,神龙殿。

    李二陛下披了一件宽松的衣袍,赤着脚坐在锦榻上,头发披散着正被宫女用一根锦带束住,脸上有些宿睡惊醒之后的浮肿,神色疲惫憔悴,左手拄在膝盖上,右手拇指中指岔开分别按在两侧太阳穴,用力的摁下去,以缓解头部的不适。

    随着年岁日增,他的头痛病愈发严重,时常导致夜不能寐。

    尤其是自从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他积郁成疾曾大病一场,自那之后,非但头痛的病状愈烈,还伴有胸闷、心悸等等症状,记忆力大幅渐退。这使得他备受折磨,心力憔悴,就连一向龙精虎猛的床榻之事都逐渐减少,导致后宫怨声载道……

    睡梦中被人惊醒,李二陛下的心情非常烦躁。

    治理如此之大的一个帝国所需要耗费的精力,常人根本难以揣度,呕心沥血之余,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谁能不烦躁?

    揉了揉太阳穴,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一倍参茶喝了,放下玉碗,声音低沉着问道:“李君羡在哪儿?”

    侍女没敢接话儿,一旁的内侍总管王德躬身道:“回陛下,李将军正在点外等候。”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让他进来吧,夤夜扣阙,若是没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如此,且看朕绕不饶他!”

    有起床气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王德权当没听见,应道:“喏!”

    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大殿,将李君羡喊了进来。

    李君羡一阵戎装,大步进入殿中,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末将深夜扣阙,有紧急情况向陛下禀报。”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正了正身子,沉声道:“说来听听,是西域叛乱再起,亦或是僚人啸聚造反攻略州县城池?”

    “呃……”

    李君羡楞了一下,心说这什么口气?

    有点莫名其妙啊……

    琢磨不妥皇帝言下之意,干脆丢开不理,径自道:“城南十余里的十里坡爆发疟疾,村中十室九空,家家皆有感染疟疾而亡,行事岌岌可危,疟疾随时可以肆虐长安,现在京兆府已然将村庄附近悉数戒严,尚不知附近可否有别的村庄被传染。”

    “什么?!”

    李二陛下悚然一惊,下意识的站起身,所有的困顿疲惫瞬间不翼而飞,精神猛然清醒。

    “不是说只在北边山区发现有染了疟疾的病例么?几时居然感染到长安附近了?”

    不由得他不紧张,一场一定规模的瘟疫,是足以动摇帝国之根基的,所有的富庶安定都将会在肆虐的瘟疫面前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再强大的帝国,也无法阻挡瘟疫的肆虐。

    可是眼下疟疾居然已经侵袭到了京畿重地,满朝文武却尚不自知……

    “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这等重要之事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皇帝雷霆震怒,大声呵斥。

    其实这并不能全怪京兆府不作为……

    这年头看病都是把脉问诊,穷人有个头疼脑热更是根本不去找郎中,寻几味草药胡乱吃了也就是了,拉肚子也是常见病症,百姓又怎能往疟疾上头去想?

    百姓自己都不自知,以为是寻常病症抗一抗就过去了,自然不会到处宣扬,京兆府管着关中十几个州县,还有诺大的长安,人手难免不足,自不可能事事尽在掌控之中,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难免……

    李君羡可不敢接这个话,替马周开脱不合适,落井下石更不合适,所以他接着说道:“尚有一事需要陛下定夺,数十名军中悍卒潜藏在十里坡之北的山岗之上,意图伺机谋害华亭侯房俊,被房俊侦知情形,带兵剿灭,并且根据被俘兵卒之供述,有疑似奸细之人潜伏在十里坡,房俊等人赶到之时,奸细却依然撤走,正是如此,方才意外发现十里坡之情况。”

    “有人调动军卒,潜藏与京畿左近,意图谋害房俊?”

    李二陛下脑袋一疼,怒火升腾而起!

    简直岂有此理!

    相比于奸细,更让他发怒的是那些潜藏的兵卒!京畿重地,胆敢私调兵马已然是死罪,居然还敢谋害一位侯爵、驸马?

    今日是要谋害房二,那么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李二了?!

    真真是胆大包天!

    “查!给朕清清楚楚的查!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居然有这般胆量,但在长安纵兵行凶?查出来,朕诛他九族,灭他满门!”

    本就暴躁的情绪彻底激发出来,皇帝陛下怒发戟张,雷霆震怒!

    李君羡伏在地上没敢吭声,待到皇帝发泄一通,这才说道:“末将已然查实,兵卒之中多有右武侯卫之军士,只是这些军卒只承认要谋害房俊,却拒不供认受谁指使,更否认幕后主使是丘大将军。”

    李二陛下怒气满盈,却愣了一愣:“右武侯卫?不会出错?”

    话说出口,自己就知道定然是不会错的。丘行恭那老货是个什么德行,他焉能不知?最是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儿子死的那般凄惨,若是不谋求报仇雪恨才有鬼了。

    李君羡道:“不会有错。”

    李二陛下凝神想了一会儿,又坐回锦榻之上,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道:“将那些兵卒悉数处死吧,然后你去替朕申饬丘行恭一番,令其好自为之……”

    顿了一顿,又改了主意:“还是等丘家丧事完毕,再去上门申饬吧。”

    毕竟丘行恭是跟随他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老将,虽然为人暴虐了一些,但忠心毋庸置疑,况且丘神绩死状极其凄惨,身为人父,焉能无动于衷呢?手段酷烈了一些,就算国法难容,毕竟情有可原。

    当然,这是在房俊并无损伤的基础上,若是房俊有何意外,那断然不只是申饬这么简单。

    你丘行恭是老兄弟,房玄龄难道就不是?

    论起功勋贡献,两个丘行恭也比不得一个房玄龄……

    李君羡应道:“诺!现在京兆府已经将平康坊封锁,搜索守城校尉长孙武,试图找出奸细的行踪下落,不知陛下可有令谕旨意示下?”

    李二陛下目光幽幽:“长孙武?是长孙家的子弟么?”

    “是长孙家的远房偏支。”

    李二陛下沉默半晌,语气幽深:“那就等到捉拿审讯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将其送到赵国公府去。”

    ……

    *****

    延平门。

    城门楼上,烛光明亮。

    当值的兵卒分成几波,出去在城头上巡逻的兵卒之外,其余人也没有安睡,都议论着刚刚房俊入城之事。

    “长孙校尉这回怕是要遭殃。”

    “就是,谁不知道房俊那厮跟长孙家一直不对付?外头都传房二跟长乐公主有染,故而设计陷害长孙冲,后来长孙澹也死得不明不白,还跟房俊扯上了关系,就连赵国公也屡次在朝上被房俊顶撞,下不来台……”

    “你没听见没有?这城里闹哄哄的,怕是要出大事。”

    “难道戴斗笠那个家伙当真是奸细?”

    “谁知道呢,或许房二就是要收拾长孙校尉,欲加之罪呢?”

    “这个可说不好,我看着那戴斗笠的家伙也觉得可疑……”

    众人议论纷纷,都没了睡意,其实心底都有些忐忑,若是当真长孙武跟奸细有瓜葛,这么多兵卒怕是都要遭受牵连,毕竟一旦涉及到奸细,严查是肯定的,谁知道三木之下还会惹出些什么东西来?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城下有人大喊:“开城门!”

    兵卒们面面相觑,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接着一个的敲城门,赶集啊……

    外头巡城的兵卒已然在城楼上大声喝问:“扣城者何人?”

    城下两人骑着马,其中一人道:“吾等乃是太医院之太医,奉皇命研制治疗疟疾之药剂,现在药剂试验成功,特入城向陛下复命!尔等速速开门,若是误了此等大事,罪在不赦!”

    啥?

    奉皇命研制治疗疟疾的药剂?

    那岂不是说现在疟疾已经有药可医了?!

    没人不知道疟疾的危害,这些时日风传北边有些州县已然零星发现了疟疾患者,长安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没有当值的兵卒纷纷爬起身,一窝蜂的冲出去趴到了箭垛边上,大声问道:“此言当真!”

    城下的太医亦是相当兴奋,回道:“千真万确,速速打开城门,吾等要进宫向陛下报喜!天下百姓,自此再不受疟疾之苦矣!”

    守城兵卒便将一个吊篮吊到城下,让太医将印信凭证放入吊篮,吊上来仔细查看无误,当即便打开城门。

    两位太医心情亢奋,也不下马,直接通过城门洞,纵马疾驰向着皇宫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