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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怡香阁。

    长孙武迷迷糊糊的被人从温香软玉的被窝里揪出来,连衣服都没让穿就给拎到楼下,一脸懵然。

    不过在见到房俊与马周之时,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无关人等统统出去!”

    房俊喝了一声。

    老掌柜一并怡香阁的堂倌老鸨如蒙大赦,飞快跑出大堂。蒋王李恽也要出去,房俊叮嘱道:“微臣派人送殿下回府邸吧,不要留在此地。”

    这位殿下小小年纪为了温香软玉寻欢作乐,连一个侍卫都不带在身边,就算此间乃是徐王的产业不虞安全问题,也着实荒唐得紧……

    李恽哪里敢反驳?

    心里头惋惜未能搂着美人儿美美的睡一宿,嘴里应道:“是是是,本王这就回去……”

    新建的府邸虽然尚未完工,但将就着住一宿自然没问题,这个时辰打死他也不敢回宫……

    待到堂内外人皆退,房俊这才盯着长孙武,问道:“今日傍晚,有一戴着斗笠之男子驾车前往延平门,尔负责盘查询问,可知那人是何身份?”

    长孙武张了张嘴,咽了口口水,答道:“乃是城南十里坡人氏,因家眷感染了疟疾,想要入城寻医诊治,不过末将怎敢让这等感染疟疾之病患放入城内?故此对其严加警告,将之驱逐。至于后来这人去了哪里,末将却是一无所知。敢问侯爷,这人难道有什么问题?”

    神情略有紧张,不过但凡一个人被夤夜从睡梦中叫醒加以审问,恐怕都会有些紧张,太过放松反而更加可疑。

    回答也中规中矩合情合理,完全没有半丝可疑之处。

    但是……

    房俊盯着长孙武的眼睛,淡淡道:“可是据本官查知,那人根本就不是十里坡的村民,尔为何说谎?是否试图掩饰什么?”

    长孙武眼神乱了一下,强自镇定,恍然道:“哦!侯爷这么一说,末将想起来,那人的确不是十里坡的村民,只是前往长安寻亲,不料亲戚早已举家迁徙,故而在十里坡落脚……”

    房俊呵呵一笑,目光玩味的看着长孙武,笑道:“可是后来本官去了县衙查阅户籍,这人的确是十里坡的村民……你在撒谎。既然是撒谎,难免自圆其说,长孙校尉以为然否?”

    长孙武只觉得有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的砸在自己头上,脑子一懵,心脏狂跳,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娘咧!

    这棒槌使诈!

    那人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十里坡的户籍肯定是有的,否则何以潜藏这么多年而不被察觉?怎敢明目张胆的居住在距离长安一箭之地的十里坡?

    自己是真的蠢啊……

    长孙武一脸绝望神情灰败,他知道自己完了,别说仅仅一个长孙家偏支子弟的身份,就算是长孙无忌亲自出面给他求情,他也必死无疑……

    深吸一口气,长孙武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摇了摇头,说道:“侯爷之言,末将不解。实情便是如此,末将绝无半句妄言。”

    死亡很可怕,但是若因此牵连家族,那更可怕!

    事已至此,唯有一肩担之,才能给父母子女谋一份安乐无忧,哪怕是私通奸细,想必家主长孙无忌亦能够在陛下面前求一个特赦,只追究他长孙武的责任,祸不及家人……

    一旁的马周惊奇的看着房俊,暗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什么手段都没用呢,只是随随便便两句话,就将这个长孙武给诈得错漏频出难以隐藏,真是厉害!

    房俊对上长孙武,根本就是智慧的碾压,后者毫无抵抗之力……

    房俊则面色有些凝重,盯着长孙武。

    既然长孙武如此光棍儿,由此可见那斗笠男人的身份绝非寻常,若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奸细,如何能让长孙武这般不惜一切的加以隐瞒?

    最重要的,这是长孙武的个人行为,亦或是与长孙家有关?

    但只是长孙武被收买,那还好说,或许只是敌国想要刺探长安之虚实,打探一些消息,可若是长孙家也有牵连在内……

    那可就严重了。

    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步走进大堂。

    门口守卫的巡捕衙役并未阻挡,可见此人必然身份不凡,房俊与马周回头望去,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李君羡走进来。

    二人起身相迎。

    李君羡不敢托大,一个是皇帝的宠臣,一个是皇帝的女婿,他这点身份完全不够看,连忙道:“末将奉陛下之命,前来查看是否找到长孙武,是否查探到奸细的行踪。”

    长孙武愈发绝望,已经上达天听了啊……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抢在马周之前开口道:“既然是陛下派将军前来接手此案,那就将长孙武移交给将军,本官告辞。”

    言罢,转身冲马周使个眼色,大步走出门口。

    马周亦是聪明绝顶之人,瞬间领悟,也赶紧说道:“有劳将军了。”

    李君羡先是一懵,陛下只是派咱前来问问情况而已,咱啥时候说要接手此案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房俊已然走到门口,李君羡当即大叫道:“二郎留步!陛下的旨意乃是……”

    “行了行了,这个功劳就留给李军将,吾等绝不争抢便是,李将军勿忧!”

    房俊头都没回,只是摆摆手,已经走出大门。

    马周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同消失在门外……

    李君羡鼻子差点气冒烟儿!

    娘咧!

    咱是要抢功么?

    一个个的特娘的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这趟混水谁都不愿意趟啊……

    可你们都脱身事外,也不能把老实人往火坑里推啊!

    李君羡郁闷的要死,回头瞅瞅长孙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来人!将这厮给某带回衙署,大刑伺候!”

    “喏!”

    几个如狼似虎的百骑精锐扑上来,将长孙武捆了个严严实实,押着往外走。

    长孙武双目无神,一脸绝望。

    “百骑司”的酷刑,那可是能让阎王老子都抖三抖的存在啊……

    *****

    神龙殿内,待到李君羡走后许久,李二陛下依旧端坐在锦榻之上,未曾移动一下。

    他今年四十二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年纪,正当雄图大展建一番千古流传之伟业,然而头痛心悸之症愈来愈烈,这令李二陛下备受煎熬的同时,也时常感叹精力有限。

    诺大一个帝国,不断扩张的疆域,日渐丰盈的国库,一桩桩一件件都耗费了他无数的心神,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可是谁叫他们陇西李氏血脉之中便有这等头痛心悸之病症呢?

    先皇当初虽然被他幽禁于大内,却从未对其苛待,最终亦是因为心悸之症崩殂而亡,外间却风传是他斟酒毒杀亲父……

    现在,这等病痛终于轮到他的身上,就连孙思邈也束手无策,只是建议平素饮食要清淡,心情要愉悦……

    病痛固然令李二陛下备受折磨,但是长安城内渐渐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头,更让他焦躁不堪……

    隐隐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酝酿。

    丘行恭的作为,更是令他失望。

    他可以看在房俊并未受到任何损害的份儿上,对丘行恭擅自调派兵马潜伏于十里坡视而不见,却不代表他对大唐的府兵高枕无忧。

    今日丘行恭能够调派兵卒暗杀房俊,明日是否就会有别人调派军队进行兵谏?

    兵权,从来都是一个皇帝得以安坐天下的根基。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却感觉原本尽在掌控的兵权渐渐松动起来,十六卫各行其是,表面上对皇帝毕恭毕敬宣誓效忠,可暗地里却越来越重视各自的利益。

    这就是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军权的弊端……

    可是他当初依靠关陇贵族夺得天下,现在若是对关陇贵族悍然下手夺其军权,势必会造成朝政动荡,若逼得急了,这帮子想来不将皇权放在眼内的世家门阀在上演一次“玄武门之变”都有可能……



    神龙殿内。[随_梦]ā

    李二陛下凝神思虑,终于打定决心推行房俊的“大兵部”策略。

    只有兵部强大起来,将兵权集中进而分化、削弱世家门阀在军中的影响力,然后逐渐废黜府兵制,实行募兵制,这才是能够常保大唐军队忠于皇权、归于节制的稳妥之道。

    渐渐感到困顿,李二陛下打了个哈欠,将所有烦恼排除脑海,起身回到寝殿,脱去外衣,躺倒榻上。

    头痛之症令他辗转反侧,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却又听得门口响起王德的声音:“陛下,老奴有事启奏……”

    “呼!”

    李二陛下一骨碌爬起来,一股郁气凝结于胸,憋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性情愈发狂躁,大怒喝骂道:“你个老奴才!如若不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朕就斩了你的头!”

    门口的王德吓得一缩脖子,两股战战,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您派去协助孙思邈研制药剂的太医扣阙奏报……”

    “嗯?”

    李二陛下一愣,难不成是治疗疟疾的新药有了眉目?

    这还真是天大的事情!

    赶紧爬起来,任由走进来的侍女将外衣给他披上,道:“快快传见!”

    “喏!”

    王德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两步,转身快步离开。

    等到李二陛下强忍着头痛又喝了一杯参茶,两个太医已经在王德带领下进入大殿,一见到皇帝,“噗通”一声跪倒,大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托陛下之洪福,微臣等人协助孙思邈研制治疗疟疾之药剂,已然大功告成!自此以后,世人再不受疟疾之恶,亿万黎庶尽皆感叹陛下之隆恩,吾大唐盛世延绵,千秋万代!”

    歌功颂德这种事,自然是越肉麻越好。

    况且治疗疟疾之药剂研制成功,也的确是震古铄今的一件大事,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皆是谈疟疾之词而色变,无数人死于疟疾之症,古往今来多少名医、神医皆对其束手无策,却在大唐被终结,再是如何吹嘘亦不为过……

    果然,锦榻之上的李二陛下闻言愣了下,继而“霍然”站起,瞪目问道:“此言当真?”

    太医道:“千真万确!吾等跟随孙道长按照不同成分、不同分量试制了多份药剂,对几十名病患进行分别医治,其中有七八人已然痊愈,可见必然有成分、分量相近的几组药剂产生了疗效,治愈了疟疾。孙道长正在城外率领同僚进行甄别,一旦选出最佳的那一份药剂配方,陛下则可立即公告天下,肆虐千年之疟疾绝症,从此不足为虑矣!”

    “哈哈哈……”

    李二陛下仰天一阵大笑,心神畅快难以言表,浑然不顾有失君仪,赤着脚从锦榻上蹦下来,大步走到两个太医面前,弯腰伸手,将其搀扶起来,一脸兴奋之色:“好好好!二位功勋卓著,只此一项功绩便可活人无数,青史之上,可留名矣!”

    治愈疟疾,这是何等功德?

    史册之中,必然要留下深深的一笔,身为一名医者,足矣称得上是人生至高无上之成就!非但他们自己受益终身,这一份功德必然会遗泽后代,子子孙孙受用无尽!

    相比之下,万贯家财、加官进爵又算得了什么?

    而身为主持之人的孙思邈哪怕只是一介名声不显的寻常医者,凭此一项,便足矣名垂青史!

    更遑论孙思邈“神医”之命早已哄传天下,被誉为华佗、扁鹊、张仲景之后医术最高、医德最高之一代名医?

    可以想见,自此之后,孙思邈之声誉将会攀升至前所未有之巅峰,即便是他这个皇帝见了,也得毕恭毕敬奉为上宾,若是敢有丝毫慢待,只晓得传扬出去,照样被老百姓骂……

    两个太医亦是满脸欢喜,谦虚道:“微臣等人不过是从旁协助,此等功绩万万不敢多占,孙道长当居首功。”

    李二陛下只觉得此刻头痛之症已然不药而愈,浑身畅快无比,大笑道:“孙道长是首功,可是若无尔等襄助,也定然不会如此之快的研制成功,毋须谦虚,朕岂是吝啬赏赐之人?”

    心中在想,孙思邈固然是首功,可房俊同样功不可没,若是没有房俊的提醒,谁会想到区区最常见的青蒿居然可以治疗疟疾这等绝症?

    毒物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天地之道以制衡为至理,的确是神奇。

    *****

    两名太医被李二陛下打发回去协助孙思邈甄选出最优的配方,以便发行天下,造福世人。

    两名太医走后,李二陛下兴奋劲儿尚未过去,负手在殿内踱着步子,想着此等功绩比之大禹治水、秦皇修筑长城抵御匈奴亦不遑多让,越想越是得意,嘴角不由得渐渐咧起来……

    一旁的王德瞅了一眼陛下的神情,心中暗暗好笑,再是深沉的君王,在这等功绩面前亦是难以自矜啊……

    然而未等李二陛下回寝殿安睡,又有内侍来报,李君羡回来了。

    李二陛下这会儿心情正佳,也不恼了,笑骂道:“这帮家伙当朕这皇宫是菜市场么,来来去去的?只怕这会儿东西两市都尚未开市,却偏要跑朕这里来扰人清梦。”

    话是这么说,自然命人去讲李君羡叫进来。

    李君羡心情忐忑的进入大殿,心里组织着话语,想着怎么说才能不让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却不曾想正好见到皇帝嘴角衔着的笑意……

    这什么情况?

    李君羡摸不着头脑,今晚这一桩桩的,没一件事情是能让人心情愉快的,怎地皇帝这会儿看上去心情似乎还不错?

    心中愈发惴惴难安……

    “五娘子今夜两次进宫,可是见不得朕好好的睡一觉,故意前来捣乱啊?”

    李二陛下心情好,难得的打趣了一句。

    却差点没把李君羡给吓死……

    “五娘子”是他的乳名儿,成年之后就鲜有人这么称呼他,他总觉得这乳名儿实在是太不像话,哪里有老爷们儿叫这名字的?谁敢这么喊他,他跟谁急,一来二去没人叫,大家都渐渐淡忘了。

    却不曾想今日皇帝来了这么一句……

    李君羡吓得口干舌燥,连忙单膝跪地,道:“陛下明鉴,非是末将想要进宫打扰陛下安寝,实在是多有末将不敢擅作主张之事,不得不斗胆前来请示陛下,请陛下恕罪……”

    李二陛下瞅着诚惶诚恐的李君羡,顿感无趣,摆摆手道:“你这人当真是无趣,朕不过开个玩笑,何必这般认真?”

    此言一出,李君羡与王德差点哭出来……

    您是皇帝啊,金口玉言手指乾坤,谁敢把你的话当玩笑?

    似乎也认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李二陛下干咳一声,问道:“说吧,又有何事要启奏于朕?”

    李君羡吸了口气,道:“延平门守城校尉长孙武已然被抓捕归案,经由房侍郎审理,的确与奸细有瓜葛。只是此人毕竟乃长孙家之子弟,末将不敢擅专,故而请示陛下。”

    请示什么?

    请示是否要继续审问下去。

    既然是长孙家的子弟,那么万一审问之后将长孙家牵扯进去,又要如何处置?

    谁都知道,别看现在陛下疏远长孙无忌,但是陛下心中依旧不忘文德皇后伉俪之情,对长孙家素来优渥宽厚。

    这等事,谁也不敢擅作主张,否则最后罪名已定,你让皇帝处置不处置长孙家呢?

    所以房俊和马周借机逃遁,李君羡却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接手……

    李二陛下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刚刚由药剂研制成功带来的喜悦慢慢消散。

    长孙家……

    李二陛下神色变幻,沉默许久才说道:“将长孙武送去长孙家,你亲自去,现在就去,就说……”

    顿了一下,慨叹一声,续道:“什么也不用说,辅机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朕的意思。”

    他不相信长孙无忌能够背叛他意图覆灭大唐。

    说来说去,他还是故念旧情的一个人……

    子时已过,家中早已安寝,房俊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到了永兴坊魏府,好歹魏徵也算是一代人杰,替他守守灵,也算是表达自己倾慕崇敬之情。

    夜漏更深,永兴坊魏府宅内灯烛明亮,香烟缭绕。

    灵堂里,魏家子女后辈皆披麻戴孝在灵旁跪坐,两个女眷在一个陶盆之中烧着纸钱,哀哀的哭泣着,嘴里念叨着一些追忆先人的话语……

    整个魏府都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

    房俊被魏家的管事领着到了灵堂一侧的偏厅,诸多跟魏徵关系较好的大臣今夜都在此守夜,大部分房俊都认识。

    魏叔玉过来打招呼:“二郎可曾用饭?公务固然繁忙,亦应当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他以前颇为看不顺眼房俊,认为这就是一个无德无才的棒槌,不过是仗着其父的权势恣意妄为。后来屡次接触,尤其是他老爹魏徵毫不避嫌的跟房俊讨要紫檀木做寿材之后,印象便渐渐改观。

    魏叔玉也是个聪明人,以往有他老爹魏徵在,是谁都要给上几分面子,做人可以清高一些。但是现在老爹去世了,往后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再任性是万万不可的,朝中诸多官员哪怕不能深交,却也不能得罪。

    尤其是房俊这等有些渊源的当红官员,必须得巴结……

    房俊忙道:“魏兄不必客气,只是有一些杂物需要处理,故而离开许久,还望魏兄见谅,若是有何事差遣,但讲无妨,千万毋须客气。”

    他这人是顺毛驴,别人敬他一尺,他还以一丈;别人夺他一栗,他就要毁人三斗……

    两人客套两句,魏叔玉尚有杂事,便离开去了后院。

    有人唤房俊:“二郎,过来坐!”

    房俊循声望去,正是程咬金。

    这老妖精跟魏徵至交多年,当年一起在瓦岗寨睡过一铺大炕的交情,虽然早已见惯生死参透离合,但是魏徵去世,他依旧整日守在这里,已尽朋友之谊。

    房俊便走了过去,途中与周围官员一一打着招呼。

    朝中诸如房玄龄、高士廉、萧瑀等人位高爵显身份尊贵,同魏徵交情也并不甚厚,故而并未在此守灵。而能够同魏徵关系亲近的官员不过都是一些四五品,见到房俊都纷纷起身致意。

    没办法,这厮虽然年青,兵部侍郎的官职也还好说,但右屯营大将军的官职已经是正三品,与侍中、中书令、六部尚书这等宰相平起平坐,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叹,执礼甚恭。

    面对这位必将在未来朝堂上执牛耳的年青人,脑子坏了才敢失礼……

    房俊哼哼哈哈打着招呼,到了程咬金身边坐下,才发现程咬金身边的两人正是荆王李元景和薛万彻。由于李元景背对房俊,正与一人对弈,房俊先前并未发现,只好再次起身,道:“微臣见过荆王殿下。”

    “哦,二郎啊,免礼免礼。”

    李元景瞅了房俊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声,便转过头去继续对弈。

    对于总是给他脸子不响应他“号召”的房俊,他已经没什么耐心,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

    房俊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道了声谢,便安坐在程咬金身边,顺手接过一个魏家仆人奉上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

    李元景今日穿了一身素淡的衣袍,头上的金冠也除去,腰间围了一条雪白的麻布带子。他是魏徵的女婿,却是王侯身份,这就算是披麻戴孝了。

    在房俊前世,若是有亲朋好友过世,大家过去守灵坐夜的时候要么聚在一起打扑克,要么打麻将,不然漫漫长夜谁熬得住?可是在规矩森严的古代,若是有人聚在一起稀里哗啦的打麻将,搞不好会被主家给轰出去……

    下棋则不同。

    打麻将是娱乐,是赌博,而下棋是对弈,是雅事,不会被人认为是对逝者的不敬。

    房俊闲来无事,便捧着茶杯,旁观李元景与那位不认识的老者对弈。

    本来以为是围棋,却不料居然是象棋……

    围棋在大唐很是流行,从南北朝时候起便受到皇室的喜爱,大力推广,本朝高祖皇帝李渊甚至在起兵之前一夜仍旧与裴寂对弈整夜,可见如何喜爱……

    象棋相对来说少见一些。

    象棋的起源莫衷一是,乱说纷纭,始终未有一个界定,但是大致上都赞同是中國古代发明的。战国时期,已经有了关于象棋的正式记载,如《楚辞·招魂》中有“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而在《说苑》之中亦有记载:雍门子周以琴见孟尝君,说:“足下千乘之君也,……燕则斗象棋而舞郑女。“

    而现代象棋,据说是由北周武帝宇文邕所创,在宋朝方才定型……

    这是房俊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象棋。

    棋盘是八乘八的黑白格子,且棋子为立体造型,走于格子,而非交点,棋子是立体的造型,更像是国际象棋……

    难不成国际象棋的起源还真是在中國?

    薛万彻斜眼睨着房俊,见他看得聚精会神,便问道:“房二郎也会下象棋?”

    房俊道:“略懂,略懂。”

    确实是略懂。

    下棋这种事情跟智商有关,前世他就是一个学霸,无论围棋还是象棋水平都不差,职业棋手自然比不上,但是寻常的业余棋手之中,也能算得上是佼佼者,曾拿下过全市机关各类棋赛的前三名。

    只是眼下这唐朝象棋玩法全然不同,前世的经验没有多大的借鉴作用,但是看了一会儿熟悉了玩法,就觉得没多大意思,棋子也少棋盘也小,变化没有后世那么深奥繁杂,比五子棋都多有不如。

    他看着李元景与人对弈全是纰漏,深感不屑,不过为了表达谦虚,也只是说“略懂”……

    薛万彻却认为他在打肿脸充胖子,一个“率学无诞”的棒槌,就算能写出几首好诗,又岂能精通象棋这等深邃之物?顶了天也就是明白规则。

    还略懂,你懂个屁……

    正巧这时与李元景对弈那人被将死,认输离开,薛万彻便拉着房俊道:“来来来,咱俩对弈一局,让某领教领教房二郎的棋力。”

    李元景笑呵呵的起身让座,薛万彻是个臭棋篓子,不过他不认为房俊能够胜得过薛万彻,乐得见到房俊吃瘪。

    房俊却摇摇头,道:“在下平素与人对弈,必要彩头。若无彩头,提不起精神,与磨手指头何异?”

    薛万彻愈发觉得房俊装模作样,便道:“那就加点彩头。”

    房俊依旧摇头:“这不好吧?毕竟魏公丧期,吾等这番博弈,岂非对魏公不敬?”

    李元景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博弈乃是雅士,魏公生平最好下棋,这是追思先人,如何算得上不敬?只要彩头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行了,铜钱即可。”

    感情铜钱在他眼中算是雅物……

    不过他是魏徵的女婿,魏府的半个主人,又是亲王,他说没事,别人自然无话可说。

    房俊想了想,便对薛万彻说道:“薛将军要加点什么彩头?”

    薛万彻道:“三局两胜,彩头一万贯,如何?”

    厅中原本窃窃私语的诸人一听,都吃了一惊,这么大的彩头?

    孰料房俊却摇摇头,解下腰间一块玉佩丢在桌上,淡淡道:“和田美玉,前几天从一个西域胡商手里买的,花了九万贯,薛将军若是有本事,就将它赢走。”

    四周响起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大手笔啊!不过想想这可是大唐的“财神爷”,大家也就释然。

    薛万彻面皮一阵抽搐,盯着房俊,半晌无言。

    若是论起家产,他与房俊的距离虽然算不上星星和月亮的距离,可是从泰山到华山的距离大概还是有的……自己以为很豪气的一万贯彩头,人家随随便便丢出一块玉就已经碾压,就算让薛万彻每一把都赢,这块玉赢回来也得十八局,天都亮了……



    薛万彻一张丑脸涨红,怒瞪房俊。

    这算什么?

    拿钱砸人?

    就因为你比我有钱,所以就能这般羞辱于我?

    这么多人在一旁观看,搞得他恼羞成怒很没面子,却浑然忘了人家房俊原本不乐意搭理他,是他自己凑上去……

    房俊瞅着薛万彻想要发作却又只能忍着的脸,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人畜无害:“薛将军可是担忧这块玉太过贵重,您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闲钱?无妨,在下有的是钱,这块玉就作价一万贯如何?只要薛将军有本事,尽管赢过去便是。”

    九万贯的和田美玉作价一万贯,薛万彻感受到的不是房俊的大气和大方,而是浓浓的鄙视和嘲讽……

    你薛家前隋只是便是显赫豪门又如何?

    你薛万彻是丹阳公主的驸马又如何?

    你没我有钱……

    薛万彻咬着牙,额头青筋直跳,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他何曾遭遇过这等窘境?就算当初隐太子李建成伏诛,他为了逃命遁入终南山,最后亦是李二陛下遣人前去劝降并且许以高官厚禄。

    若非今日乃是魏徵的丧期,灵柩还在外间挺着呢,他几乎就像狠狠的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一顿,让他知道咱薛万彻也不是泥胎陶塑的摆设……

    李元景一看不好,薛万彻的性子最是粗鲁暴躁,跟房俊这个棒槌几乎一般无二,这两人已经迸出火星,一言不合就得干架,万一在这灵堂旁闹将起来,他这个魏徵的女婿脸面往哪儿搁?

    尤为可虑的是,陛下必然因此暴怒,房俊是陛下的女婿,又是房玄龄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对其严惩,可薛万彻这些年却早已令陛下有所不满,借着这个由头,还不得狠狠对其惩戒一番?

    急忙摁住薛万彻的肩膀,从腰间将一块玉佩摘下,放到桌上,道“此乃先皇御赐之物,虽然比不得和田美玉,却也是上品的蓝田玉。”

    众人都是一惊,先皇御赐之物也能拿出来当做彩头?

    严苛追究起来,此乃对先皇大大的不敬。

    孰料房俊却丝毫未曾顾忌,当即执红先行,道:“在下年纪小,年纪小的先行。”

    薛万彻瞪了瞪眼,这厮脸皮怎地这般厚?

    可房俊已然落子,他自是不好再去追究,只能凝神静气,全力应对。

    房俊棋力不弱,只是这毕竟是唐朝的象棋,棋子规则皆有出入,一时之间要全然熟悉自然大不容易,没走几步便落入被动,后来渐渐熟悉规则,却难以搬回劣势。

    薛万彻一开始对于彩头如此之大尚且有些顾虑,这万一输了,输钱又输人,脸面着实过不去。可是下着下着,感觉棋局尽在自己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心道这个棒槌果然不行……

    心中得意,难免忘形,吃掉房俊的一个车,忍不住笑道:“二郎这棋力当真不行,不是某自吹自擂,咱们之间的确有差距啊!”

    房俊凝眉苦思,奈何开局不利导致处处被动,虽然竭力补救,却最终落败。

    听见薛万彻的奚落嘲讽,房俊面色不改,道:“三局两胜,薛将军得意的太早。若是薛将军觉得在下棋力不足,不妨再加一点彩头,如何?”

    众人一听,好家伙,这都九万贯的玉佩押上了,还要再加?

    房玄龄一世君子淡雅如菊,却不料生了一个如此败家的儿子,真真是虎父犬子……不过又一想,好像现在整个房家都在靠着房二鼓捣起来的产业过日子吧?败家是败了一些,可是人家更能挣,败自己挣的钱,似乎也不是理所应当……

    薛万彻不傻,听到房俊如此说,第一反应就是这厮是不是在扮猪吃虎,故意示敌以弱,诓骗自己再加彩头,而后展示真正的实力,将自己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可是仔细想想,刚才房俊的确是在勉力维持,绝非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由此可见水平绝对有限……

    便道:“行,某一把年纪,难能被二郎吓住?你说吧,再加什么彩头上去。”

    房俊随意道:“想必薛将军也拿不出多少现钱……不过听闻薛将军在杜水之畔、天台山下有一处庄园,精致优雅风景绝伦,若是在下赢了,将军便将那处庄园相赠,若是在下输了,奉上三十万贯,如何?”

    杜水之畔、天台山下,青山绿水,明媚秀丽,乃是关中不可多得之风景幽美之处,李二陛下每年夏日都会去山上的“九成宫”避暑,而薛万彻的那处坐落于山脚河畔的庄园,便是当初薛万彻于李绩麾下大胜薛延陀,回京之后李二陛下将丹阳公主下嫁之时所赐。

    皇帝离宫之左近,风水绝佳景致怡人,有钱都买不到的地方……

    可是就算那庄园再是风景秀丽,再是距离皇帝的离宫相近便于走动,也决计值不得三十万贯。

    薛万彻怦然心动……

    那可是三十万贯!

    多少庄园建不起来?

    只是这笔巨款虽好,但那庄园亦是丹阳公主所爱,万一自己输了……

    薛万彻舔了舔嘴唇,不着痕迹的瞥了李元景一眼。李元景是他的主心骨,但凡遇见难以抉择之事,他第一反应都回去求助李元景。

    李元景唯一斟酌,轻轻点头。

    从上一局棋来看,房俊棋力有限,或许根本就未曾有过几次博弈,对于规则都有多出不甚了解,故而好几步棋都坐失良机,甚至干脆自陷危局,虽然奋力挣扎亦难免落败。

    薛万彻这人虽然棋力不怎么样,但与房俊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人虽然平素粗鲁不堪,但偏偏喜欢下棋,经验极其丰富。而且有一局在手,就算偶有失蹄,剩下的两局当中怎么也能赢下一局,两战皆败的概率实在是太低……

    薛万彻得到李元景的示意,顿时信心满满,大笑道:“既然二郎如此豪爽,某岂能不奉陪到底?来来来,且让你常常某的厉害!”

    摆好棋子,对弈开始。

    厅内诸人都停了说话,纷纷聚拢过来,毕竟三十万贯的博弈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看得到的……

    一位官员就在薛万彻的背后一边看棋,一边笑道:“薛将军若是将那庄园输了,难道就不怕丹阳公主回去将你撵出卧房,不许同床?”

    又有人笑道:“兄台此言差矣,对于薛将军来说,同不同床,其实无甚要紧,反正也无事可做……”

    此言一出,厅中便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毕竟这是魏府的丧礼,若是笑声太大,难免惹得主家不满,亦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房俊也差点笑出声来……

    这话是有来头的。

    薛万彻是不折不扣的猛将,这家伙战场上毫不含糊,然则生活中却是个夯货,连男女那种事也不懂……在他看来,也许女人的用处,除了洗衣做饭就没有别的了。

    这可把丹阳公主害惨了,成亲之后这夯货每夜睡在外间,连床榻都不敢上,丹阳公主气极,又不好明说,暗示又不明白,气得丹阳公主跑去皇宫哭诉,让皇帝判其跟薛万彻合离。李二陛下莫名其妙,这才成亲呢,新婚燕尔,怎地就闹离婚?

    等到明白了丹阳公主想要离婚的理由,差点把李二陛下笑死……

    之后,李二陛下将几个妹夫马召集拢来,大家言传身教,薛万彻才豁然惊醒……

    很不可思议吧?

    这可不是野史传闻,而是史书之上明确记载的。

    薛万彻被人揭了伤疤,此事被他视为平生之耻,顿时面红耳赤,回头怒道:“闭上你的鸟嘴!再敢聒噪,信不信某拧断你的脑袋!”

    那人不过是一时口快,见到薛万彻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缩缩脖子避向一边,这人是个夯货,跟房二有的一拼,当真惹恼了,那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薛万彻恼羞成怒,恶狠狠的瞪了周围人一眼,这才低头下棋。

    只是没走几步,忽然发现已经无路可走,输了……



    怎么就输了呢?

    薛万彻抓抓头发,一脸不可思议。

    上一局是他赢了,优势还挺大,可是这一局怎么不声不响就输了?

    没道理啊!

    薛万彻这人是夯货了一些,可是耍赖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的,更何况此间这么多只眼睛都盯着呢,想耍赖也不成,只好一脸郁闷,沉声道:“再来?”

    李元景皱皱眉,难道当真看走了眼,房俊这小子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房俊打了个哈欠,问薛万彻道:“薛将军还没说呢,加不加彩头?若是不加,在下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博弈就此作罢。”

    薛万彻瞪眼道:“为何不加?加!”

    固然钱财比不得房俊,但气势不能弱,他薛万彻可以输钱,却绝对不能输人!

    再者说,未必就会输,赢面还是很大的……

    偏听内的动静终于将魏家人引来,一个宽袍博带的老者缓步走入偏厅,众人连忙上前施礼,口称“魏国公”。

    老者踱步到棋盘之前,房俊和薛万彻赶紧起身见礼。

    老者气度雍容面相清癯,眉眼之间一片祥和,正是大唐开国元勋裴寂之子裴律师,承袭其父魏国公之爵位,乃是魏徵妻族河东裴氏之子弟。

    裴律师眉眼祥和,虽是前来参加葬礼,可面上既无悲戚之色,亦无哀悼之情,平和今人。

    见到房俊和薛万彻起身,裴律师压压手,淡然道:“毋须见礼,老夫闲来无事,左右也无法安寝,便来看看二位对弈,请继续,老夫就只是旁观。”

    守灵之时,亲朋好友们做一些消遣是常见的,别说什么不尊重逝者,因为古代治丧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

    古时治丧以七日为期,逢七必祭,以七七为终局。亡灵在家停放,做道场都在七七四十九天。

    这是有说法的,《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魄,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方始下葬。

    这对于家中亲友其实是一场巨大的折磨,若是到了夜晚不找些项目分散精神,怕是早早都昏昏沉沉睡大觉了,而若是灵旁无人守护,那不仅是对逝者最大的不尊敬,更代表这个家族的没落……

    无论婚丧嫁娶,最紧要就是人气。

    所以守灵之时只要不闹的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并不算过分。

    房俊和薛万彻到底拱手施礼,这才坐下。

    房俊起手先行。

    薛万彻瞪眼不服:“为何每一局都是你先手?”

    他本不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性格还是很豪爽的,可是这一局事关杜水之畔的那处庄园,那可是老婆丹阳公主的命根子,薛万彻不敢有丝毫轻忽慢待,否则一旦失手,后果严重……

    房俊理所当然:“我执红啊,执红先行,这是规矩。”

    薛万彻郁闷,他四肢发达,可嘴皮子不利索,只能闷头下棋,不敢分心。

    旁观的李元景是象棋高手,裴律师更是国手级别,只是看了几步,就知道薛万彻这局要完……

    裴律师暗暗点头。

    这个年头下棋没有什么时间限制,所以大家都是尽可能的思虑周详,没想明白后续变化之前轻易不会落子,节奏很是拖沓。可房俊前世最爱在网上下棋,那是有时间限制的,否则一旦有一方一看赢不了就耍赖挂着网干别的去了,岂不是把人坑死?

    所以房俊落子很快,考虑的时间很少,加上棋力也比薛万彻强,这就形成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给人很大的压力。

    李元景则跟大多人想的一样,房俊这小子果然是扮猪吃老虎啊……

    头一局的时候规则有时候还能搞错呢,现在却已经是走一步算三步,招式凌厉攻势如潮,分明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没一会儿,薛万彻就额头见汗,面红耳赤,两眼死死盯着棋盘上自己残余的几枚棋子……被将死了。

    房俊微微一笑,道:“薛将军,承让承让。”

    怎么可能?

    薛万彻有些难以相信……

    然后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房俊一张英气勃勃的黑脸,咬牙切齿怒道:“你特娘的阴我?”

    他算是想明白了!

    这小子根本就是戏弄自己呢,先是示敌以弱,继而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将自己诓到圈套里来,最后一局的时候趁着自己信心十足的增加彩头,然后一局收走……

    太奸诈了!

    房俊脸色顿时沉下来,上身微微前倾,没有丝毫退缩,毫不示弱的跟薛万彻对视:“你再骂一句试试!”

    他个子没有薛万彻高,身材也没有薛万彻魁梧,虽然黑脸显得老成一些,但是跟满脸虬髯的薛万彻一笔还是略显稚气,这一刻微微仰起头与薛万彻目光对视,却犹如一头即将出柙的猛虎一般,气势奔腾!

    似乎只要薛万彻再骂一句脏话,就能扑上去张开利齿,将他的喉咙狠狠咬碎!

    厅中诸人都背着陡然而生的变故惊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以往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也知道这厮战斗力强悍,但是居然能够在面对勇冠三军的薛万彻之时照样真等相对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占优,如何能不惊诧万分?

    小子,当真好胆!

    若是换了旁人,单单房俊这股子择人而噬的气势,就能给吓得退避三舍……可薛万彻是谁?

    那是当初知道李建成身亡之后力战不降,敢率领三千兵卒誓要冲入秦王府将李二的家眷悉数擒杀的猛士,是敢身先士卒领着百名死士冲击窦建德二十万大军的骁将!

    岂会惧怕房俊的气势?

    两军相逢,勇者胜!

    “砰!”

    薛万彻一脚踢翻棋枰,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瞪着房俊,沉声道:“你以为某不敢?”

    房俊毫不退让,当即起身,上前一步,微微仰起头盯着薛万彻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试试!”

    两人距离太近,鼻子都快碰到一起……

    薛万彻呼吸粗重,目光微微一凝……

    李元景见状不妙,这两人一模一样的夯货,都特娘的是棒槌,这若是在此地打起来,岂不成了笑话?

    这可是魏徵的葬礼,魏家的丧事!

    最重要的是,他还尚未对招揽房俊完全死心,若是人有两人当中掐起来,那以后必定是有薛万彻而无房俊,这可是他大大的损失……

    只是未等他劝架,魏国公裴律师已然怒道:“你二人是要大闹魏家的丧事,不将魏家、裴家放在眼里么?”

    虽然魏徵生前一贯看不上裴家,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可在魏徵死后,裴家若是继续以往对魏家的不闻不问,则落入下乘,必惹非议,所以裴家派来了地位身高的裴律师主持魏徵的丧事。

    若是有人在丧事上闹事,不仅仅是对魏家的不敬,更是打河东裴氏的脸!

    裴律师自认为地位资历都不低,他的话就连陛下都给几分面子,却不料眼前这两人根本就是两个棒槌……

    薛万彻头都不回,冷哼道:“滚一边儿去!”

    裴律师老脸赤红,差点气个倒仰……

    薛万彻却理都不理他,继续瞪着房俊,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骂一句……

    他不想跟房俊冲突,更不愿得罪裴律师。

    但是杜水之畔的庄园乃是丹阳公主的心头所好,每年初春盛夏都要过去暂住几日,若是知道被自己下棋给输了,将会闹起怎样的风波?

    最起码,半年之内甭想进公主殿下的闺房……

    为了自己的“夫纲”所计,他必须压服房俊,让他自己放弃这个彩头。

    而房俊则完完全全是因为薛万彻张嘴骂人而恼了!

    重生一回,他早已将房玄龄和卢氏当作亲生父母,现在有人辱及父母,就算李二陛下他都敢顶撞,何况是傻大黑粗的薛万彻?

    第一句脏话,可以理解为一时顺嘴,只要你道歉,可以原谅;可若是再敢骂一句,房俊就敢跟薛万彻拼个你死我活,否则枉为人子!

    另外,他也还有着更甚一层的打算……

    一个被怼在这里,若是不再骂一句,有可能被人认为是怕了对方;

    一个虎视眈眈的等着,若敢再骂一句,挥拳头就是干!

    厅中众人都看傻了,这两人还真是棒槌啊,下着棋呢,怎么就打起来了?

    李元景赶紧上前,就待拉着薛万彻的手劝诫,便听到门口一声响亮的话语:“陛下驾到!”

    众人尽皆一愣,这深更半夜的,皇帝怎么从皇宫里出来了?



    皇帝驾到,魏家的亲眷和在此守灵的亲朋故旧尽皆出去相迎。

    李二陛下一身素色常服,神情略显疲惫,龙行虎步的大步进入灵堂,恭恭敬敬的给魏徵灵前上了三炷香,这才在魏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内宅安坐。

    裴律师紧随其后。

    之前偏厅内的诸人都看向薛万彻和房俊,心道这裴律师必然失去告状了,谁叫你俩刚刚这么不给面子呢……

    果不其然,稍后不久,便有跟随皇帝身侧的内侍前来宣旨,陛下召薛万彻和房俊前去觐见。

    房俊整理一下衣饰,当先而行。

    李元景则拉住薛万彻,低声叮嘱道:“认错态度要诚恳,陛下说什么就听着,千万别反驳。”

    这位虽然功勋不少,可到底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降将,隔阂总归是不会消弭的,相比于房俊,孰近孰远一目了然,万一陛下有所偏袒而薛万彻不服,更会吃大亏……

    薛万彻闷闷的应了一声,没说话,快步去了后宅。

    后宅一处精致的房舍内,李二陛下居中而坐,左手边是现在魏家的家住魏叔玉,右手边是裴律师。

    魏叔玉一脸战战兢兢,虽然现在荣升家主,不过时日尚短,以前都是跟在魏徵身后诚惶诚恐,凡事有魏徵挡在身前遮风挡雨,现在魏徵去世,他要肩挑家族大梁,陡然之间的地位变化他还有些无法适应。

    裴律师则老脸阴沉,原本的雍容气度消失不见,颇像一个怨妇……

    房俊与薛万彻两人进来见礼,李二陛下未等二人起身,便狠狠一拍桌子,怒叱道:“胡闹!此乃魏公之丧仪,尔等居然想要赤膊相对,心中可有对魏公之半分尊敬?”

    房俊立马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此事乃是微臣之错,甘愿受罚,心中着实后悔。不过薛万彻出言无状,辱及家母,微臣岂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身为人子,哪怕千刀万剐,亦绝不退缩!纵使魏公泉下有灵知晓此事,想必亦会理解微臣之心情,并且全力支持。”

    李二陛下怒道:“你小子还有理了?”

    居然把魏徵都给抬出来了!

    不过你还别说,李二陛下想了想,若是魏徵坐在这里,必然是要站在房俊这一边,严厉主张对薛万彻予以严惩……

    又看向薛万彻,声音平淡道:“万彻,你有何话说?”

    薛万彻刚才将要说话,却被房俊抢先一步,急得不行,不过他非是善辩之人,此事又的确是他骂人在先,顿时吱吱唔唔,急的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一旁的裴律师恼他刚刚毫不给自己颜面,便哼了一声道:“愿赌服输,连这一点气量都没有,如何为陛下征战四方、统御千军万马?况且于魏公丧礼之上出言无状,实在是过分!”

    “愿赌服输?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一愣,连忙问道。

    他一进来,裴律师便说这两人闹事,差点打起来,是对魏公亡灵之大不敬,李二陛下自然恼火,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唤来,打算狠狠的敲打一番,再重重的责罚一顿,给魏家、裴家一个脸面。

    纵然李二陛下的政策是削弱门阀势力,可那是潜移默化之中的事情,这等面上的尊重,却丝毫不会疏忽大意。

    说起来,他亦是门阀出身,对门阀的面子看得很重……

    裴律师便将两人博弈之事说了,因为恼火薛万彻对其粗鲁暴躁的态度,着重点出了薛万彻输不起想耍赖,还主动辱及房俊亲眷……

    其实他两人是连襟,薛万彻尚的是高祖皇帝第十五女丹阳公主,裴律师尚的是高祖皇帝第十六女临海公主,不过裴律师是名门子弟,其父又是高祖皇帝之心腹近臣,一贯看不起一家子武夫的薛家。

    尤其是他比薛万彻年岁大了许多,却要称呼这个莽夫一声“姐夫”,令他实在不爽……

    李二陛下怒了,瞪着薛万彻道:“堂堂右武卫大将军,居然反悔赖账?薛万彻你可真有能耐啊!你是要将雍州薛氏的颜面都丢光么?愿赌服输,朕不管你彩头是多少钱,明早立马给房俊送去,并且就骂人之事道歉。”

    他心里气得不轻,这人果然脑子不清不楚。

    既然赌了那就得认,无论输赢,否则你还要不要名誉了?结果这厮非但不认账还骂人,这话语明日传扬出去,你薛万彻的脸还要不要,你薛家的脸还要不要?

    就连皇室都得跟着丢人,因为这厮是驸马都尉,还是他李二陛下亲自赐婚……

    薛万彻也急了,道:“道歉可以,微臣骂人不对,可是这彩头万万不能给,房二这厮纯粹就是诳我入彀!”

    李二陛下奇道:“怎么说?”

    薛万彻便将房俊的棋艺由强到弱描述一遍,然后断言这必然是房俊想要扮猪吃虎诓骗自己。

    这回就算李二陛下想要偏帮薛万彻都不行了……

    合着你自己蠢,还得怨人家太聪明?

    大丈夫言出如山,愿赌服输,就没听过还有输了之后怨人家骗你的,你早干吗去了?

    李二陛下沉着脸,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哪来的这么多狡辩之词?无需再说,输了多少钱给人家送去。”

    薛万彻急得一头汗,吱吱唔唔半天,最后才哭丧着脸说道:“陛下明鉴,其实非是微臣不愿兑现彩头,实在是这彩头兑现不得……”

    李二陛下又好奇了:“难道输了很多钱?说说看,是多少,连你都拿不出来?”

    他也只是好奇,同情是没有的,既然拿不出来你还赌,你是什么心态?

    哦,赢了把钱往家里搬,输了就耍赖?

    以前还觉得这人憨是憨了一点,可起码磊落豪爽,现在看来却就是个无赖……

    薛万彻憋了半天,面红耳赤,最后讷讷道:“不是钱……是杜水之畔、天台山下的一处庄园……”

    裴律师道:“哦,那的确是很值钱。”

    谁都知道天台山下的庄园毗邻九成宫,乃是上风上水风景雅致的好地方,有寸土寸金之说,而且一般人就算你有钱,可不可能得到一处那等庄园。

    可是说到底,那还是钱的事儿,就是想赖账……

    李二陛下黑着脸,瞪着薛万彻道:“那处庄园固然很值钱,可既然你愿意将之作为彩头,那就愿赌服输吧!”

    薛万彻都快哭出来,也不敢硬气,哀求道:“不行啊陛下……那处庄园乃是丹阳公主的喜爱之处,若是微臣将之输了别人……微臣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呀……”

    房俊颇为惊异的看着一脸沮丧的薛万彻,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说到这里都快哭了,你敢信?

    李二陛下愣了愣,下意识道:“这个……这个……还真是麻烦……”

    这当然是麻烦!

    当初他想要将丹阳公主嫁给薛万彻,以之笼络这位勇冠三军的猛将,丹阳公主曾哭闹不休,不愿嫁给这个有名的粗鄙莽夫,李二陛下却置之不理,后来又闹出“万彻蠢甚,公主不与之同席”的笑话,李二陛下便觉得有些愧对自己的妹妹。

    丹阳公主最是小性子,贪小便宜,这会儿薛万彻将她最钟爱的庄园给输了,岂有不闹特闹之理?

    这官司打到最后,还是得打到他这个皇帝的面前……

    想了想,李二陛下只好对房俊说道:“这事儿你也有不妥之处,难逃欺诈之嫌疑,要不……这事儿就算了?那庄园也没什么好的,你父亲在那里也有一处,你若是想要,朕做主让他给你,如何?”

    他是真怕了丹阳公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腾,偏偏自己对丹阳公主心有愧疚,着实拿她没辙,只能希望房俊让步。

    孰料房俊脖子一梗,断然道:“陛下之言谬矣,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欺诈之说?”

    李二陛下无奈道:“示敌以弱,那不就是欺骗么?”

    房俊却毫不退让,理直气壮道:“那也是微臣凭实力骗来的,为什么不要?”



    我凭本事骗来的,为什么不要?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之言辞,李二陛下居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薛万彻瞪眼怒道:“哇呀呀,你这厮果然诳我!”

    房俊不屑道:“要不要脸?别说什么诳不诳的,好像你是受害者一样,某就问你一句,若是某输了,某的彩头你要不要?”

    “当然要!”薛万彻瞪着眼,更加理直气壮。

    裴律师觉得这果然是两个棒槌,一个骗人也能这般心安理得,另一个赢了理所应当,输了就撒泼耍赖……真特娘的一对儿奇葩。

    李二陛下瞪着薛万彻,差点破口大骂。

    你娘咧,真是没脑子!

    没见到朕都在替你说话么?你就乖乖的说一句“戏言耳”就不行?

    他是真不想管薛万彻这个夯货,可是想想事后丹阳公主必然找自己哭诉,麻烦不已,也只能耐着性子对房俊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这般决绝?朕说句话,二郎你就别要庄子了,让万彻折价给你现钱,如何?”

    丹阳公主喜爱那处庄园,乃是因为景致好、风水好,距离九成宫也近,却是与价值无关。既然如此,那就作价赔给房俊,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房俊也没损失,薛万彻也不至于回去被丹阳公主责罚训斥,得意保留颜面……李二陛下觉得这提议很完美。

    房俊当即点点头,很是痛快,道:“既然陛下如此说,微臣岂敢不遵?”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这棒槌倒还好说话,懂得体谅朕的难处,颇为欣慰的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孰料房俊的话还没说完,接着说道:“……行,庄子微臣不要了,明日薛将军将三十万贯给微臣送到府上来。”

    “噗!”

    李二陛下一口茶水喷出来,怒视房俊,叱道:“混账!不过一处庄子而已,你以为是金矿还是铜山?还三十万贯,你怎么不去抢?”

    简直岂有此理!

    “咳咳……陛下有所不知,房二郎索要三十万贯,还真不是毫无来由,博弈之时,房二郎便与薛将军有言在先,房二郎输了,输给薛将军三十万贯,薛将军输了,不必拿出那么多钱,只需将杜水之畔的那处庄子给他就行,等同于两人认为拿出庄园价值三十万贯。现在薛将军不愿兑现彩头,那自然应当给房俊三十万贯,这才公平合理。”

    裴律师慢悠悠说道。

    他对房俊印象还好,谈不上喜恶,但是对薛万彻却是实打实的看不上眼,所以言语之间难免有所偏颇,倒不是向着房俊多了一些,而是纯粹恶心薛万彻……

    李二陛下愕然,还有这么一说呢?

    他无奈看向薛万彻,叹气道:“你可真是……”

    这下没办法了,他能让房俊放弃这三十万贯,可那样就不仅仅是有失公允了,而是偏袒太过。薛万彻是大将,难道房俊就不是重臣了?世人看房俊的时候,多数在他前头冠以“房玄龄之子”的名头,所以难免有些轻视,即便官职再高、爵位再显,也好像是一个仗着家世身份耀武扬威的二世祖。

    然而李二陛下却知道房俊到底有多重要……

    偏袒薛万彻打压房俊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存在,不反过来就算是李二陛下圣明贤良了。

    薛万彻讷讷无语,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谁知道会输呢?

    要是赢了多少啊,三十万贯呐……

    娘咧!

    李二陛下没辙,道:“万彻,你自己说吧,庄子还是三十万贯,选一个。”

    薛万彻面红耳赤,不说话。

    三十万贯肯定没有,他这个人就是粗鄙莽夫,一丝一毫的理财能力都没有,所有的收入就是靠着家里的田产以及几处店铺,现钱大抵也就是几万贯的样子,如何凑的起三十万贯?

    庄子他也不想给,那是丹阳公主心爱之物,若是被自己给输了,跪搓衣板什么的自不必言,恐怕一连数月都甭想钻进公主的被窝,薛万彻年岁不小,但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小妾什么他不敢找,没成亲之前他啥都不懂,成亲之后食髓知味,憋那么久,他忍不了……

    看着薛万彻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房俊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欺负老实人?

    虽然自己的动机并不是想要坑骗薛万彻,只是想借机跟薛万彻这一伙人划清界限,但薛万彻这人虽然混账了有些,却是个没心机的夯实汉子,自己都觉得不忍心……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神色松动,正欲劝说两句,便闻听内侍来报,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摆摆手,让他进来。

    “参见陛下……”

    李元景施礼,李二陛下道:“六弟有事?”

    李元景瞅了神情窘迫的薛万彻一眼,心里叹气,道:“微臣是想跟二郎求求情,那处庄园乃是丹阳心爱之物,若是被万彻输掉,怕是不好交待,所以,可否以钱财代替?”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并未言语,心中却有些不满。

    这算什么?

    故意在薛万彻面前显示你的关心,以此来给薛万彻营造一种朕会打压他偏袒房俊的感受?

    裴律师瞅了瞅陛下面色,道:“荆王殿下有所不知,刚刚陛下经由陛下劝说,二郎已然答允,庄子就不要了,只要三十万贯即可。”

    李元景愕然道:“这过分了吧?那庄子哪里值得上三十万贯?一半都没有吧!”

    裴律师道:“殿下此言谬矣,他两人的彩头殿下是知道的,房二郎出三十万贯,薛将军出那处庄子,两人都是同意的,现在薛将军既然反悔不愿意给庄子,那自然就要给三十万贯。殿下现在这般说话,不仅有失公允,而且有失身份,您是亲王殿下,不能因为薛将军与您走得近就加以偏袒,房二郎与您疏远一些,就让人家吃亏。”

    话里话外,挑拨离间的意味实在是昭然若揭。

    不仅仅挑拨李元景与房俊,更挑拨陛下与李元景……

    李元景蹙蹙眉,无奈道:“薛将军哪里拿得出三十万贯?也罢,薛将军能拿出多少算多少,余下不足,本王给他添上。”

    薛万彻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道:“殿下……”

    李二陛下没言语,淡淡的看着李元景在自己面前收拢人心、拉拢统兵大将,心里升起一份怪异的感觉……这厮是要造反么?

    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房俊瞥了李元景一眼,突然说道:“不必荆王殿下费心,既然薛将军拿不出三十万贯,某又岂是强人所难之人呢?所以……”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包括李二陛下在内,都诧异的看向房俊。

    还真有气量啊!

    孰料,房俊又接着说道:“……所以,三十万贯不必拿,某就只要那处庄子就好。”

    李二陛下无语,这小子今天怎么总是大踹气?

    不过……真特娘咧爽利!

    他去看李元景,果不其然,这位荆王殿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正在怒视房俊。

    他没来的时候,房二已经答应不要那处庄子;等他来了想要笼络薛万彻,房二却立马改了主意,给多少钱都不行,就要庄子!

    岂不是他李元景来到这里非但丝毫面子没有,反而起了反作用?

    李元景是真真快要气炸了肺!

    以往房二这厮可是成天跟在他后头跑的傻小子,对自己言听计从,这是这两年不仅渐行渐远,这厮反而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太多的抵触之心,李元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股抵触从何而来?

    李元景说不出话,脸被打的啪啪响,还能说什么?只能记恨在心,将房俊彻底归纳于对手之列,原先的拉拢心思算是完全消失无踪。

    薛万彻眼见这回拿钱都不好使了,干脆耍赖道:“反正那处庄子不能给你,那是公主心爱之物,某没法交待。”



    薛万彻唯恐丹阳公主闹脾气,干脆耍赖。

    可房俊会怕他这个?当即冷笑道:“某不管你如何跟你家公主交待,明日某就带人前去接收那处庄子。”

    薛万彻怒道:“你试试!”

    房俊全无惧色:“试试就试试,怕你啊?!”

    娘咧!

    不趁着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跟你们彻底闹掰划清界限,难道等着以后你们想要造反的时候将自己牵连进去?

    这是房俊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隐忧。

    在他穿越之前,是李元景的“小跟班”,与杜荷等人走得近,而且不是一般的近。虽然穿越之后房俊便与之渐渐疏远,可是谁知道这其中是否尚有一些牵扯?要知道历史上房遗爱成亲之后便与李元景分道扬镳,可是最后,身死的罪状却是扶保李元景篡位……

    房遗爱不过是个二世祖,还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扶保李元景篡位,图什么?

    高阳公主是个泼辣跋扈的不假,可是政治述求并不强烈,为什么要掺和进篡位之事?

    这都是隐患。

    现在看似与李元景等不在同一阵线,可是谁知道某一天会不会就被人东拉西扯的划入李元景的阵营?

    必须将这个可能性斩断。

    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李二陛下面前表现出同李元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格格不入的一面来……

    否则他何必跟薛万彻这般斤斤计较?

    这两人是一丘之貉,必须彻底与之割裂开,才能消除隐患。

    薛万彻气得宛如一头蛮牛,瞪着一双铜铃眼,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恨不得一拳打爆房俊的脑袋。

    这厮太可恶了!

    老子何曾得罪于你,非得这般将老子陷入困境?

    只要想想回家之后丹阳公主不依不饶撒泼打滚的模样……薛万彻就更来气了!

    房俊却是寸步不让。

    一副“你敢动手,我就敢打回去”的架势,针锋相对。

    裴律师则有些发愣,皇帝当面,你俩吵吵两句就完了,这还敢当真打起来是怎地?

    魏叔玉已经完全懵掉。

    在他的地位看来,皇帝就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必须仰视,在皇帝面前脸咳嗽一声都不敢,居然有人丝毫不给皇帝的面子,当面掐架?

    自己的差距太大了……

    最难看的则要数李元景。

    他没来的时候,房俊已经表示让步,给钱就行了,结果他来了之后,以为自己身为皇族地位显赫,加之以往对房俊的压制优势会让他让步,却不曾想非但未能如愿,反而激起了房俊的反弹……

    脸被打得啪啪响。

    他可是当着陛下的面拉拢薛万彻啊,反而陷入这等境地……

    心里恨不得将房俊掐死,脸色一场难看,瞪着房俊道:“二郎何必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是一处庄园而已,何以连作价给你现钱都不愿意?”

    房俊依旧跟薛万彻顶牛对视,淡淡道:“好,既然是荆王殿下替薛将军出头,那微臣给您一个面子,一口价五十万贯,钱给微臣,微臣就不要庄子。”

    李元景听了前半段话还松了口气,结果后半句话差点让他气得吐血……

    荆王殿下怒道:“房二,莫要欺人太甚!原本不过是三十万贯,为何忽然又变作五十万贯?你是戏耍于本王么?”

    房俊呵呵冷笑:“微臣不敢,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要么给庄子,要么五十万贯!当然,若是薛将军承认自己没卵,就当微臣什么都没说,分文不取,就此作罢。”

    “放屁!”

    薛万彻怒道:“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个兔崽子还吃奶呢!老子没卵?老子顶天立地大丈夫!”

    房俊“嗤”的一声:“顶天立地?瞧瞧你个熊样,因为区区一个庄子便自食其言自毁信诺,你算哪门子的大丈夫?不过是仗着牛高马大的外表装模作样罢了,骨子里却是个斤斤计较虚伪懦弱的小人!”

    “哇呀呀!气死老子了!”

    薛万彻快要气炸了,王八蛋这张嘴是真毒啊!

    他生平最为自豪的便是性情豪爽一诺千金,如今说成这样,如何能忍?

    “老子不跟你废话,不就是一个庄子么?给你就是了!只是今日之辱,老子没齿不忘,往后你个混账给老子小心点!”

    言罢,薛万彻狠狠将房俊推开,居然也不敢李二陛下告辞,就这么气冲冲大步走掉……

    房俊掸了掸衣裳,不屑道:“若是好言相求,某或许还会给你几分面子,居然给某玩硬的?也不瞧瞧自己多大脸!”

    这话说啊,李元景面红耳赤……

    看样子是在说薛万彻,可是为何听起来这么刺耳,好像在说自己硬要出头的糗样?

    被房俊打了脸,又开罪了皇帝,李元景今日所有的盘算全部落空,哪里还待得下去?

    只要对皇帝说道:“薛万彻这厮是个夯货,心里憋着火儿,可别再跟旁人发生冲突才好,微臣去看着他点儿……”

    待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点头,便匆匆离去……

    厅内瞬间沉寂下来。

    魏叔玉坐着难受,这等层次的交锋,非是他能够参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起身道:“微臣尚要去处理一些事务,陛下稍作,微臣去去便来。”

    皇帝嗯了一声,温言道:“你且忙你的,将玄成的丧事处理妥当,千万不要出现什么纰漏。玄成一生谨慎严苛,莫要让他泉下之灵生出失望才好。”

    “喏!”

    魏叔玉赶紧应了,冲裴律师、房俊点头示意,这才走出去。

    裴律师想了想,亦起身道:“叔玉到底年轻,未曾经历过这等阵仗,难免有所疏漏,微臣去提点这一些,务必将丧事照应周全。”

    李二陛下道:“正该如此。”

    裴律师也匆匆走掉。

    厅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与房俊,君臣两个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良久,李二陛下才咳了一声,道:“坐吧,年纪轻轻的,脾气这般暴躁,若是尔父在此,少不得一顿教训。”

    房俊笑道:“这不是有陛下宠爱偏袒么,故而微臣有持无恐。”

    到一侧的椅子上打横坐了。

    李二陛下斜睨他一眼,皱皱眉,问道:“你今日的表现有些不对劲,你固然爱财,但却非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一个菜头而已,为何纠缠不休,半步都不肯退让?”

    皇帝是明白人,已然觉察到房俊的不对劲之处。

    房俊随意说道:“那也得看跟谁,薛万彻这厮简直就是个棒槌,以为微臣好欺负,与微臣博弈那就是明摆着要占便宜,现在便宜没占到惹了一身骚,那是他咎由自取,怨的谁来?今日若是微臣输了,陛下您看他肯不肯跟微臣少要半个铜板!”

    李二陛下差点笑出声,你个棒槌居然骂别人是棒槌……

    不过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薛万彻自己首先居心不良,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真怪不得谁。

    略作沉吟,李二陛下盯着房俊,缓缓问道:“前些年你向来与荆王走得亲近,谁也不服,就服荆王,对其言听计从,此事满朝皆知。何以这两年却渐行渐远,如今更是一旦颜面都不给?”

    房俊早有准备,叹气道:“这话其实很难开口……不过近日唯有微臣与陛下两个在此,微臣姑妄言之,陛下也就姑妄听之……因为这几年,微臣总觉得荆王所图甚大,丘行恭与申国公翻脸,与赵国公交恶,转身便跟荆王亲密起来,再加上一向与他亲厚的薛万彻……陛下,丘行恭与薛万彻,这可是两个统兵大将,十六卫占据其二,不容忽视……”

    李二陛下瞪眼道:“你是说他想造反?”

    房俊镇定道:“微臣没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但是陛下……不得不防。”

    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话,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不管李二陛下信不信,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离间皇族,罪名岂容小可?

    但房俊与旁人不同……

    李二陛下微微眯起眼,想起刚刚李元景不惜令自己不爽亦要维护薛万彻的场面,心中渐渐有所计较……



    李二陛下并未逗留许久,能够夤夜前来已经是对魏徵的格外优待,毕竟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整夜待在魏府守灵?

    临走之前,房俊向李二陛下禀报了想要成立“邮政司”的想法,李二陛下未置可否,只是让他准备一份文案,过几日在政事堂上提出来,让几位宰辅好生斟酌。

    这是政事堂的权力,虽然只要他同意政事堂基本不会驳回,但这是他一手立起来的规矩,不能在他手里坏掉……

    至于政事堂是否会通过这项提议,房俊并不担心,一来不用政事堂分心筹备,二来不用其余衙门参与,更何况其中还有李二陛下的股份,政事堂没道理反对。

    李二陛下走后,魏府因为刚刚对峙而引起的紧张气氛顿时舒缓下来,荆王李元景和薛万彻已经先后告退,薛万彻也就罢了,李元景乃是魏徵的女婿,现在告辞离开,令魏家颇多不满。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魏徵死后,魏家算是倒了大树,顿时低了不止一个层次,往后说不定还要多多依仗这位亲王姑爷呢,哪里敢公然翻脸……

    回到偏厅,诸人看向房俊的目光愈发崇敬,这厮可是刚刚硬怼了一个大将军和一位亲王,而且看结果就连皇帝想要说和的面子都没给,放眼满朝文武,能够这份底气的真没几个。

    偏偏房俊还是如此之年轻……

    异日之前途不言而喻,这时候谁敢不上前多多巴结?

    就算不能让房二郎另眼相看,起码混个脸熟,往后这位棒槌耍脾气的时候好歹也能说上几句话……

    程咬金起身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出偏厅,让魏家的家仆在花园里一棵大槐树下的一张石桌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壶美酒,浅斟慢饮起来。

    “你呀,性子太硬,以后要收敛收敛,这朝堂上没几个是好相与的,或许一时拿你没辙,可若是记恨在心虎视眈眈的盯着你,总归有你吃亏的时候,这样不好。”

    程咬金喝着小酒,慢条斯理的说着。

    房俊受教的点头:“嗯,小侄理会的,以后会渐渐改正。”

    不受教不行,论起为人,或许程咬金就是个粗鄙武夫,可论起做官,放眼朝堂真没几个比得上他,不说别的,只看人家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就看得出来这火候,不仅自己得了善终,程家更是一代一代富贵昌盛,与国同休。

    这就是能耐。

    对房俊的从善如流,程咬金显然很是欣喜,问道:“听闻你要对右屯营加以整改?来来来,跟老夫说说,到底打算如何动手。”

    房俊抿了口酒,奇道:“小侄整改右屯营,是因为右屯营实在是提不起来,一群乌合之众令人失望,可您的左卫精兵乃是天下少有的骁勇之卒,就没必要改动了吧?”

    程咬金摇摇头,道:“居安思危,这种想法要不得。虽然现在老子敢喊一句左卫天下第一,可是那又如何?军队里被世家门阀渗透得太厉害,老子都不知道若是明天上了战场,这支部队的指挥者到底是谁,到底听谁的话……”

    这话就有深意了。

    想想前世长孙无忌可以素无忌惮的废立储君,李治登基在之后又隐忍多年最终将其剪除,便可以知道世家门阀尤其是关陇贵族对于十六卫的掌控力度到底有多大。

    以程咬金现在的资历地位,未必对于完全掌控一支精锐部队有太多渴望,但他绝对不愿最后自己反而被手底下的兵卒“绑架”,坏了一世清名事小,连累了儿孙就冤枉了。

    虽然事实上这位的手段极其高明,并未被牵扯进去……

    能够未雨绸缪,的确是人精。

    房俊便慢慢的喝着酒,将自己打算在右屯营废黜府兵制改用募兵制,以及一些来自于后世现代军队的先进结构组成以及管理方法一一道出,未有丝毫隐瞒。

    说到底,因为房玄龄与程咬金以及房俊与程处弼之间的关系,两家实际上已经站在同一阵线,团结起来,足以拥有抵挡一切朝局变化之能力。

    房俊现在所想的,是将这一份信任继续巩固下去,或许在某一天,右屯营和左卫两支大军便能结成坚固的盟友……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各坊门渐次开启。

    一队骑兵从皇宫城北的玄武门出发,绕了个大圈,径直来到崇仁坊,在坊卒一脸疑惑之中来到赵国公府门前,勒马站定。

    李君羡一身甲胄,看着手下将捆得严严实实的长孙武脱下马背,这才迈步走向大门,对开门迎出来的家仆说道:“‘百骑司’李君羡,奉陛下之命,求见赵国公。”

    “哦,李将军,请请请……”

    门子哪敢怠慢?急忙将李君羡等人让进大门,疑惑的瞅了一眼捆得粽子一般的长孙武,匆匆忙忙入内通禀。

    未几,李君羡便在赵国公府的正堂见到了一身常服的长孙无忌……

    半盏茶时间之后。

    长孙无忌看都不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哀哀求饶的长孙武,面上并无多少表情,看着李君羡淡淡的询问道:“陛下之意,要如何处置?”

    李君羡道:“陛下自然是不信赵国公会与敌国奸细有所瓜葛,整件事必然是长孙武自作主张,与赵国公无关。不过长孙武到底是长孙家的子弟,此事一旦经由刑部审理,势必会牵扯到长孙家的声誉,陛下不忍于此……故而,陛下名言,请赵国公自行处置。”

    长孙无忌依旧面无表情,眼角却不着痕迹的跳了几下,点点头大,道:“劳烦李将军去回复陛下,就说长孙无忌明白怎么办了,必然不会让陛下失望。”

    李君羡便即起身,施礼道:“如此,末将就先行告退。”

    长孙无忌一抬手,道:“李将军且慢,刚刚你说是房俊剿灭潜伏于长安左近之刺客时发现了奸细的行踪……不知那些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君羡略一沉吟,摇头道:“还请赵国公恕罪,此事未经陛下允可,末将不敢擅自泄露。”

    长孙无忌面色一僵,颔首道:“老夫理会得,难为李将军了。”

    李君羡道:“不敢,若是赵国公再无吩咐,末将告辞。”

    “来人,送李将军。”

    “末将告辞。”

    “将军慢走。”

    待到李君羡走后,堂中陷入寂静。

    长孙武跪伏于地,虽然去了捆绑的绳索,却动都不敢动,只是低声求饶道:“家主,武坏了您交待的大事,不敢奢求活命,只求您看在武守口如瓶的份儿上,善待武之父母家眷……”

    长孙无忌没有言语,而至愣愣的出神。

    他刚刚向李君羡询问刺客之事,非是当真想要知道实情,不过是试探而已,结果李君羡当即拒绝,显而易见,若非是李二陛下曾经叮嘱不得将此情况泄露给他,便是李君羡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向他长孙无忌泄露。

    若是前者,未必能代表什么,身为皇帝自然不想这样的事情哄传开来,可若是后者,那就说明陛下对他已然多处防备,使得身边的人下意识的就对他长孙无忌有所提防……

    良久,长孙无忌才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面前涕泗横流的长孙武,微微摇头,道:“若是你昨夜被捕之时断然自绝了断,某尚可因查无实证而善待你之家人,可现在已然坐实你与奸细勾结,那边是通敌叛国之罪,某若是在善待你之家眷,岂非不打自招?”

    “家主……”

    长孙武绝望的哀嚎一声,面如死灰。

    他心中不忿!

    原本以为就算是有所纰漏,以长孙无忌的权势、以长孙家的势力,亦不过是一死了之,父母妻儿也必然能够受到优待,那么自己就算是为了家族而死,也得其所哉,后顾无忧。

    结果现在非但自己得死,连父母家眷都难逃一死?!



    长孙武死不瞑目。

    可即便是再不忿,他也知道在长孙家,长孙无忌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且铁石心肠,任何人一旦危害了家族的利益,都会被毫不犹豫的放弃,更别说现在长孙武牵连的奸细一案,已然触及了家族的存亡……

    然而此刻的长孙无忌,早已不关心长孙武是否死不瞑目,他恨不得将长孙武碎尸万段才好!

    这等事,怎么能够被人抓到把柄呢?

    还想要替你的父母家眷求情,你可知整个家族都被你害得岌岌可危?

    把你杀一万次,都不解心头之恨!

    *****

    丘家。

    丘神绩的丧礼尚未完成,宾客却渐渐稀少,府内除去丘家亲眷之外,已然冷清许多。

    丘家于魏家皆是外来户,魏家祖籍河北巨鹿,丘家祖籍洛阳,皆非关中门阀。但是洛阳好歹距离长安近得多,前些时日不少亲戚故旧亦曾自洛阳前来吊唁,但是这几日却大多借口离去。

    原因无他,只因丘行恭在朝中的失势……

    洛阳远离大唐政治中枢,对于朝局难免看得不太透彻,还以为丘行恭一如既往的受到皇帝宠信,故而人脉不减。然而来到长安之后,方才知道陛下早已对丘行恭有所猜忌,而且丘行恭与高士廉反目成仇,昔日之臂助靠山现在恨不得将他打落尘埃,谁还来捧丘行恭的臭脚?

    加之魏徵恰好与此时逝世,朝中百官尽皆前去吊唁,丘府自然越发冷清。

    论起资历地位,他丘行恭如何能与魏徵相比?

    更遑论魏徵之子魏叔玉已然得到赐婚,只待孝期一满,便将与衡山公主成婚,成为皇亲国戚……

    灵堂内香烛缭绕,丘行恭呆愣愣的看着儿子的牌位和灵柩,恍然失神。

    曾几何时,他梦想着自己能够凭借战功封爵国公,位比王侯;

    曾几何时,他憧憬着儿子能够出类拔萃继承丘家的家业,光宗耀祖……

    然而现在,一切皆如同梦幻泡沫,一朝破碎。

    儿子惨遭杀害,后继无人;自己众叛亲离,被陛下猜忌……

    他好恨!

    凭什么?!

    自己身被重创浴血拼杀,难道还得不到一个信任么?难道还比不得一个恣意妄为的棒槌么?

    三司会审?

    呵呵,简直就是玩笑……

    看似大唐最高之司法机构,实则都做了什么?

    过堂戏一般简单的询问一番,便以“证据不足”为由束之高阁、弃之不顾,无人再去多问一句,自己的儿子便躺在这里,却连几个前来吊唁的都没有……

    丘行恭只觉得有一股火在心里腾腾燃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恨意滔天!

    蓦然,一阵凌乱的脚步自灵堂外传来。

    “大帅,不好……大事不好……”

    “放肆!”

    丘行恭陡然一声厉喝,扭头怒视匆匆前来神色慌张的部属:“灵堂静地,这般大呼小叫,万一惊扰了吾儿,老子将你斩首陪葬!”

    “噗通!”

    那部属吓得双腿一软,一下子跪伏在灵堂门口,心惊胆颤道:“末将死罪……末将死罪……可是……可是……”

    丘行恭深吸口气,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那部属咽了咽口水,道:“大帅,百骑司送来许多尸体,就摆在大门口,来来往往许多街坊都来看热闹,已经汇聚了上百人……而且……而且……末将见到这些人都是昔日同僚……”

    轰!

    仿佛有一只大锤狠狠在心口捶了一下,丘行恭眼前一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刚刚满腔怒火一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无边的惊惧升起……

    脚步踉跄的来到正门,丘行恭便见到数十具尸体整整齐齐排放在门前的街道边,有的身被数创惨不忍睹,有的唯有脖子上一道伤口。

    一名百骑司的校尉身躯笔直,见到丘行恭出来,上前抱拳施礼,道:“这些人潜伏于城南十里坡多日,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昨夜尽皆授首。末将奉陛下之命,将凶徒之尸首送达此地,还请丘将军念在这些凶徒昔日皆是右武侯军卒的情分上,予以收殓。”

    丘行恭面色惨白,魁梧雄壮的身躯轻轻晃了晃,涩声道:“老臣……遵旨……”

    那校尉面无表情,淡淡的扫了丘行恭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末将告退。”

    带着一众百骑策骑而去。

    丘行恭呆愣愣的看着一地尸体,彻骨生寒。

    他知道,这是皇帝念着他昔日的功勋,给他一个体面。

    但是从此之后,他丘行恭已经在皇帝心中彻底摒弃……

    可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他一手策划的计划,就连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心腹都不知详情,本来打算伺机刺杀房俊之后便远走高飞,为何却在尚未出手之时便被侦知行踪,并且悉数剿灭?

    是谁发现的?

    *****

    与此同时,数十匹快马带着足以令天下振奋的消息驰出长安,前往天下各地。

    贞观三年唐太宗下令在各州设医药博士培养医学学生,简称“医生”,此乃“医生”一词之由来……

    京中派出的快马沿着驿路一路疾驰,将携带的以青蒿治疗疟疾之配方送抵天下各州之医学馆内,再由各州医生将之公布天下。

    天下震动!

    疟疾是什么?

    那就是死亡的代名词,但凡感染,甚少存活,自古以来便是与天花等并称于世令人然之色变的疫病!这等疫病一旦爆发,便会便短时间内肆虐一地,无药可医、无人可治、无所阻挡!

    除了封锁感染之地区,任由其地之百姓自生自灭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现在,这等千古以降肆虐无常之凶顽,居然就作古了?

    看着城门旁、官府门口张贴的告示,天下百姓方才知道,此乃神医孙思邈不眠不休多日,联合众多大内御医研制而成的药剂!

    一时间,“神医”之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千家万户纷纷为其立生祠,供上长生牌位!

    这简直就是在阎王爷的手底下抢人,必乃星宿下凡!

    皇宫内。

    李二陛下满面春风,对面前的孙思邈鞠躬施礼:“道长之功德,实在是感召日月,冠绝古今!朕代天下百姓,感谢道长!”

    言罢,深深一躬。

    孙思邈大惊,连忙上前想要将李二陛下扶起,口中道:“陛下如何使得?您乃天下之主,真龙之身,老道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万万不敢受陛下这等大礼!”

    可是李二陛下这一躬显然是情真意切,使足了力气硬是弯下腰顿了一顿,这才起身,哈哈大笑道:“道长此言谬矣,千年之后,或许世人早已忘却世间尚有朕这么一位皇帝,却绝对不会有人能忘了道长治愈疟疾之功德!”

    孙思邈无奈道:“陛下何必自谦?贞观以来,天下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富庶,国泰民安,陛下之文治武功世所罕有,早已不啻于秦皇汉武,千古一帝之荣光照耀苍生,老道微末之名,岂敢跟陛下相提并论?”

    这番话听得一旁的房俊脸皮直抽抽,原来以为这位乃是世外仙人闲云野鹤,却不料居然也是一位拍马屁的高手,瞧瞧李二陛下得意的模样,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哇哈哈哈,道长之言,令朕汗颜,无言以对呀,哈哈!”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心怀大畅,与孙思邈把臂入座。

    他是难得的圣明君主,焉能不知孙思邈言语之中有多少吹捧的成分?

    可也正是如此,方才愈发高兴!孙思邈是什么人?早已看淡人世间所有的功名利禄,即便是生死祸福也早已参透,那些所谓的出家人与之相比,根本不知道差了多少个层次!

    这样的人能够甘心吹捧自己,如何能不令人高兴?

    唯有自己当真是令对方心悦诚服,那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说出这等吹捧之言,非但不应羞耻,反而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