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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平县。

    作为安南之地的中心,可谓“宅天地区域之中,得虎踞龙蟠之势,正南北东西之位,便江山向背之宜。其地广而坦平,厥土高而爽垲,民居蔑昏垫之困,万物极蕃阜之丰,遍览越邦,斯为胜地,诚四方辐辏之要会,为万世京师之上都”……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从未对这块富饶的土地有过重视,除去彰显天朝威仪之外,更未有将其永久纳入版图之决心。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国蛮,表疏不顺,请发兵讨击之。”

    李二陛下是怎么处理的呢?

    他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故汉光武云:‘每发一兵,不觉头发为白。’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坚自恃兵强,欲必吞晋室,兴兵百万,一举而亡。隋主亦必取高丽,频年劳役,人不胜怨,遂死于匹夫之手。至如颉利,往岁数来侵我国家,部落疲于征伐,遂至灭亡。朕今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但经历山险,士多瘴疠,若我兵士疾疫,虽勀翦此蛮,亦何所补?”拒绝发兵征讨。

    言语之间,充满悲天悯人之情怀,对安南以及林邑之地不屑一顾。

    事实上当真如他所言那般“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么?绝非如此,他这个时候还蔑视隋炀帝征伐高句丽劳民伤财,然而心中却早已有了将高句丽征服一次彰显胜过隋炀帝之决心。

    有很多皇帝不怕打仗,李二陛下便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看不上这块地方,不过是“经历山险,士多瘴疠,若我兵士疾疫,虽勀翦此蛮,毫无裨益”而已。

    那地方秦朝征服过,汉朝征服过,隋朝征服过,萧铣征服过……现在大唐是否征服,又有什么所谓?左右不过是地少民寡化外之地,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而已……

    *****

    夜半三更,月明露重。

    年逾古稀的李壮志一身甲胄腰悬佩刀,须发皆白眼神炯炯,站在府内庭院的石阶上,看着面前或老或少几十个心腹亲信,闭嘴不言。

    这些人有跟随他多年的老奴,亦有当年万春国的后裔,更多的则是族中青壮。

    明月在漫天雾气当中显得影影绰绰一片朦胧,微凉的月光照在庭院中这些人身上,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

    李壮志拔出佩刀,刀尖斜斜指着天空,沉声道:“一百年前,天德皇帝反抗梁国暴政,带领交州百姓起兵,驱逐酷吏自立为国,定都龙编,开创了万春国,此乃吾等安南百姓万年不休之基业!”

    他嗓音低沉,但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却一字一字清晰的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

    “何为‘万春’?”

    李壮志问了一句,灼灼的目光自面前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自问自答道:“万春,即为‘春望社稷至万世’!此乃天德皇帝心怀百姓之祈祷,希望在他的带领之下,这块土地上的子子孙孙都能昌盛太平犹如春日,江山社稷传至万世而不衰!”

    他目光之中充满炽烈的崇拜,声音渐渐高亢:“自元德元年万春国建立之日起,至南越皇帝李佛子兵败被隋朝恶贼刘方所擒,押赴长安惨遭杀害,六十年间,万春国先烈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只为了护佑这一片土地不被中原汉人所霸占,吾等百姓不被汉人酷吏所奴役!现在,万春国已然灭亡了四十年,然而万春国的苗裔却从来不曾灭绝!今日,吾李壮志,以南越皇帝嫡孙之身份,在此立誓起兵驱除异族,只要重现万春国之光辉,不惜肝脑涂地神坠地狱!若违此誓,有若此指!”

    刀光一闪,李壮志以佩刀削断左手小指,鲜血涌出,却面不改色!

    庭院中诸人一个个神情亢奋目光炽热,不敢大声欢呼惊动总管府的唐军,尽皆紧紧抿着嘴,却高高举起手臂!

    万春国是个什么玩意,在场众人其实大多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有不少人早已忘却。

    四十年时间,虽然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足矣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谁还能记得住当初那个刚刚立国便被汉人剿杀有若丧家之犬苟延残喘的国家?

    不过这并不重要。

    现在明显大唐对安南这块土地并无兴趣,十年前林邑国作乱,大唐皇帝甚至拒绝出兵讨伐……眼下虽然有大唐水师租借了岘港控制了林邑国朝堂,可没人将这个放在眼里。

    大唐水师固然天下无敌,可那实在海上,上了陆地,却是由不得他耀武扬威!

    安南,不是林邑!

    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绝大多数皆是汉人后裔,哪怕是祖先背井离乡客居于此,却也从不曾将林邑国那些土著猴子放在眼中!

    只要能够快速消灭交州总管府在此地的驻军,万春国便可富国成功,十年前大唐不肯出兵讨伐林邑,现在大唐皇帝正厉兵秣马准备东征高句丽,更不可能派遣大军前来剿灭他们这个小小的万春国……

    一旦复国成功,这里所有人都成了复国功臣,封侯拜将加官进爵自不待言,更可将自己的名字铭刻于青史之上,子子孙孙尽皆瞻仰崇拜,这是何等巨大之成就?

    一个矫健的身影匆匆自府外跑进庭院,到李壮志身边低声道:“西于、北带、麊泠等地青壮已经抵达县城之外十里,兵械甲胄具备,只等家主一声令下,即里应外合,杀入城内!”

    李壮志精神振奋,让一个郎中给自己处理伤口,抬眼瞅了瞅天色,以刀拄地,对面前诸人说道:“三日之前,林邑国内乱,大将军伽独弑王杀驾谋朝篡位,却被各地前往的勤王之师攻入城中,死战不休。大唐水师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此隐患?出兵剿灭势在必行,大部分兵力必将被牢牢牵制。吾等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各地大唐驻军,而后宣布复国,造成既定事实,大唐国内只会捏着鼻子认了,绝不会派遣大军前来攻打!所以,诸位自当精诚团结,携手并肩共创万世不朽之基业!”

    言罢,将宝刀提在手中,大声道:“诸位,随吾前去打开城门,汇合各路义军进入城中,猛攻大唐驻军!”

    “喏!”

    诸人纷纷拿出兵刃,齐声呼应。

    府门大开,数十人鱼贯而出,趁着夜色悄悄摸向北门城楼……

    夜漏更深,城楼上的兵卒正抱着兵刃坐在箭垛下打着瞌睡,城内除去星星点点的烛火之外,万籁俱寂。

    城外一处树林之中,千余服装各异武器五花八门的青壮潜伏于内,屏着呼吸或站或蹲,没人敢发出太大声响。树梢栖息的鸟雀早已被惊得飞走,幸好并未引起城楼上兵卒的注意……

    李青树站在树林边缘,凝望了一会儿远处一团模糊的城楼,又看了看身边的李万山。他们两人皆是万春国的后裔,他的祖父是南越皇帝李佛子的外甥李大权,而李万山的曾祖则是万春国大将李善鼎。

    虽然同姓,但二人却不同族。

    万春国覆灭之后,子孙族人受到百姓的庇护幸存下来,几代经营,再次成为安南一带的豪族,但昔日祖先之荣光与血仇,却一时不敢或忘,时刻都在寻觅着最佳时机起兵复国……

    只是毕竟万春国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族中年青人早已忘却那段辉煌的岁月,以及那尸横遍野的仇恨,现在能够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打拼。

    他们不在乎万春国是否能够复国,只在乎起兵之后能否驱逐唐军,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就如同他身边的李万山……

    两人隔了一辈,李万山现今尚未及而立之年,却在年轻一辈当中拥有很强的威望,号召力极大。李万山对于昔日的万春国并无多少归属感,只是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总想着创出一番震古烁今的事业,升官发财之余,再能青史留名就最好了……



    李万山这样的年青人,在这一次起兵的数千人当中占据了绝大多数,这令李青树有些忧心忡忡。

    人无恒志,焉能成事?

    与矢志不渝光复万春国的志向相比,升官发财急功近利哪里算得上是志气?这样的人看似热血沸腾士气高昂,但一旦遭受打击挫折,便极易一蹶不振,甚至改弦易辙……

    李青树便是汉人的后裔,所以他知道汉人到底有多么强大。

    当年万春国集结了安南绝大多数豪族土著之力量,却在隋军面前不堪一击,李青树年幼之时曾亲眼目睹其祖父李大权率领的军队在隋军冲锋下溃不成军尸横遍野之惨状,那种震撼直到今日依旧历久弥新。

    一旦汉人不曾自相残杀,那就是世间无敌的存在……

    一旁的李万山有些兴奋过头,在树林边缘不停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城楼,一会儿又检查一下林中兵卒的装备。

    过了半晌,夜色愈发浓郁,远处城内传来微弱的更鼓之声,李万山有些忍耐不住,来到李青树身边,问道:“幺叔,为何城内还没有动静?该不会事情有变了吧?”

    李青树瞥了他一眼,沉声教训道:“大事当前,自当沉着稳重,这般毛躁成何体统?”

    他自然清楚李万山性格莽撞心胸狭隘,等闲即便是他这位前辈也不放在眼中,说不得就会因为自己的斥责心生怨愤,甚至当场睚眦必报。可他又不能不压制住李万山这股轻浮的心态,与他相同,许多年轻人都没有相应的稳重,这等大事之前若是心浮气躁,岂非大家一起走上死路?

    可谁知李万山只是面色一沉,阴郁的目光瞪着李青树瞅了半晌,却终究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李青树眉头皱起,颇为意外,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李万山的反应着实太过奇怪……难不成是大事当前终于有所成熟,知道顾全大局了?

    “快看快看,城楼上有火亮!”

    李青树收拾心情,抬头望去,果然见到黑漆漆的城楼方向亮起一根火把,在黑夜之中分外醒目。

    那火把左三圈右三圈,正是事先约定的信号……

    “诸位,城门已开,随我冲进城去……”李青树话说一半,身边的李万山已然如同出柙猛虎一般窜出去,大喝一声:“冲!”便迈开双腿径直奔着城门方向冲出去,在他身后千余部众紧随其后,“呼啦”一下自树林中奔出。

    “……”李青树只好将半句话咽回去,招了招手,带着自己的亲信族人随后向城门楼冲过去。

    *****

    交州总管府位于县城正中,与县衙毗邻,不过是一座门开五间面朝大街的普通建筑,并无独特之处。

    大唐武德四年,朝廷将交州治所搬迁至此,并开设了总管府的衙门,但驻军并不多。交州辖下交趾、怀德、南定、宋平四县,归岭南道管辖,自上一任大总管丘和之后,交州总管便由交州刺史兼任,因岭南道的治所在番禺,所以交州刺史常驻番禺,并不在交州治所宋平县。

    上一任交州总管丘和认为宋平县地处安南腹地,虽然富庶兴旺,却非是安稳之地,一旦中原王朝有所动荡,此地便会被外族所掌控,因距离交州腹地太远,调兵遣将运输粮秣尽皆难度太大,想要剿灭叛乱所需付出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故此并不太看重这里,能占着最好,若是被外族攻占,那就干脆放弃。

    所以城中的驻军不过数百,且装备陈旧,训练废弛,聊胜于无……

    总督府偏将韦述刚刚歇下,便被院内一阵吵杂的脚步声惊醒。

    今日与宋平县令晚宴,座上有当地名妓作陪,酒酣耳热之际,面对美人秋波如兰香气,自然难免心潮澎湃欲念浮动,宴会之后,便将美人留宿。春风几度极尽欢愉,差点折了老腰的韦述这才翻身下马,精疲力尽困意沉沉。

    这刚刚入睡便被惊醒,焉能有好心情?

    猛地一把撤去身上的薄被,也不顾身边美人白皙如玉的胴体暴露在自窗子投射进来的月色里,扯着嗓子大骂道:“谁在外头?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简直罪无可恕!来人,给某擒下,大刑侍候!”

    须臾,门口有人急声道:“启禀将军,城内有人起兵作乱!”

    醉酒之后的脑袋本就昏昏沉沉,再加上一番卖力耕耘耗尽了力气,思维难免混沌迟缓,韦述闻听有人起兵作乱,居然下意识的回道:“管他做不做乱,先将扰人清梦之恶徒给某拿下,重责三十军棍……”

    门外之人陷入沉默,大抵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这都有人起兵作乱了,您还惦记着惩罚惊扰您睡觉的人?

    身旁的美人儿猛然坐起,浑然不顾风光外泄,惊叫道:“将军,有人造反?这可如何是好……”

    “造反?”

    韦述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继而脑中轰然一震,大叫一声:“造反?!”

    这位现在才反应过来……

    赶紧从卧榻上爬起,伸手抓了一件袍子披上,赤着脚跑到门口拉开房门,见到门口站着的亲兵,一把薅住他的衣领,疾声问道:“什么造反,速速说清楚!”

    “将军,李壮志勾连附近数县之逆贼,已经打开城门,正朝着总管府杀过来了!”

    “李壮志?”

    韦述瞪大眼睛,怒道:“这个老匹夫嫌命长么?来人,给本将披甲着衣,召集兵卒,谁本将杀敌……”

    话音未落,便听得府外街道上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如闷雷一般传来,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声……

    “杀光唐军!”

    “活捉韦述!”

    “光复万春国!”

    ……

    整个总管府都乱了套。

    韦述兀自愣愣站在卧房门口,奇道:“万春国?那是个什么玩意?”

    亲兵急的跺脚:“谁晓得那是劳什子玩意?不过将军赶紧披甲,吾等护着您杀出去吧,贼子人多势众,不可力敌!”

    韦述大怒,喝叱道:“你我乃是大唐军人,奉命在此镇守一方,岂能临阵退缩畏敌避战?贼子猖狂,居然敢兴兵作乱,此正是吾辈效忠皇帝视死如归之时刻,当奋力死战,扬我国威!”

    威风懔懔正气浩然,若不是空荡荡的一件长袍被微风浮动露出光溜溜的腿,倒果真有几分一代名将之气势!

    亲兵急的差点哭出来,上前拽着韦述的胳膊就走,哭丧着脸说道:“奋什么力,死什么战啊!李壮志那个老狗纠集了不下三千叛军,尽是手执刀枪的青壮,咱们百多个人,打不过呀!您还是赶紧穿上甲胄,贼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什么?”

    韦述大吃一惊:“三千人?!”

    吞了口唾沫,面色大变,一把甩开亲兵的手,骂道:“这么多人都杀到门口了,还穿什么甲胄?来不及啦!快快快,尔等速速保护本将,咱们从后门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赶紧回番禺搬救兵……”

    言罢,也不等亲兵反应过来,趿拉着鞋子双手一拢衣襟,迈开两条腿便直奔总管府后门……

    十数名亲兵赶紧跟随在后,院内侍女奴仆哭叫震天乱成一团。

    将将到了后门,便听得“砰”一声响,后院那扇木门已经被人从外边撞开,紧接着有人翻过墙头跳进院子里,见人就杀逢人便砍,一时间惨叫厉喝之声充斥着整个总管府。

    韦述吓得魂飞魄散,堪堪避过迎面砍来的一柄弯刀,颤声喝叱道:“尔等叛贼,某乃是交州总管府偏将韦述,这般兴兵作乱,不怕诛灭九族吗?”

    当即便有人大叫:“韦述在这里!”

    门外有人回应道:“休要伤他性命,抓活的!”

    “知道啦!”

    冲进院内的贼兵便朝着韦述这边聚拢过来,可怜韦述刚刚在床榻上爬起来,连鞋子都未穿好,空着手也没有兵刃,如何敢跟贼兵厮杀?只能躲在亲兵身后,催出着亲兵往回退。

    一众亲兵手执横刀将韦述护在中间,起初还忠心耿耿护着他往院子里头且战且退,只是当贼兵围上来一通乱杀放倒两人之后,余者发一声喊,胆气尽泄抱头鼠窜,将韦述给晾在院子中间……

    韦述完全懵了,长衫飘荡荡,风吹蛋蛋凉,守卫寸铁孑然一身,如何与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贼兵搏斗?

    他正想说几句敞亮话震慑一下这些贼兵,正欲开口,便被一拥而上的贼兵扑倒在地,只能哇哇大叫:“吾乃大唐偏将,尔等敢害我性命,异日必将九族尽诛,五马分尸……呜呜呜……”

    却是被李万山将一块破布塞进嘴里,不屑骂道:“真是废物一个,救你也配成为唐军偏将?呸!老子比你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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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述被捆了个四马倒攒蹄,嘴里塞着破布头,嗯嗯呜呜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如同濒死的鱼儿一般挣扎。

    李万山手里领着刀,上前居高临下的瞅了瞅韦述,吩咐左右道:“将这人给我看好了,不许伤他性命。”

    “喏。”左右族人应了下来,却有些奇怪,咱们这可是起兵造反,成了自然升官发财独霸一方,败了那可就是株连九族十死无生,您留着这么一个偏将有何用处?

    总不会指望一旦失败用这人做要挟保得一条命吧……

    前门这时候也被攻破,衙门里这些唐军久疏战阵耽于操练,早就懒散得筋骨松弛,哪里是这些整日里在田间劳作的青壮对手?被人家一阵冲杀就溃不成军,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乖乖投降。

    李青树率人冲进后院,与李万山一伙人胜利会师。

    见到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韦述,李青树两眼发红,几个大步窜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将韦述宰了。韦述眼睁睁看着头顶的钢刀高高举起,吓得魂不附体剧烈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死到临头,胯下忽地一阵湿热,却是吓得失禁了……

    “且慢!”

    李万山上前一步挡在韦述面前,道:“这人不能杀!”

    李青树怒道:“此獠作恶多端,多少婦人少女的清白毁在他手上?不将其千刀万剐,难消吾心头之恨!你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无礼!”

    在宋平县,韦述的风评极差……

    这人不贪财不爱官,偏偏就是好色,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勾搭哄骗,无不施展各种手段弄到手。可不管之前是如何视若珍宝垂涎三尺,一旦得手之后便即弃若敝履,再也不屑一顾。

    李青树的儿媳便是被这厮勾搭上手,不顾世俗伦理心甘情愿的进了韦述的房,一夕风流之后却被毫无留恋的抛弃,有家归不得,再也无法忍受世人的嘲弄鄙夷,干脆一狠心上了吊……

    李青树因此家风败坏备受嘲笑,焉能不对韦述恨之入骨?

    李万山眼珠转转,强硬道:“咱们起兵做反,乃是为了光复万春国,不在遭受汉人的压迫!杀几个兵卒无所谓,想必大唐朝廷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可若是杀了一个偏将,恐怕大唐就算无心征讨咱们,迫于颜面也不得不派遣大军前来。为了一家之仇,您却要将咱们所有人置于绝路之上,太过自私!”

    李青树狐疑的瞅了李万山几眼,缓缓放下手里的刀子,默不作声。

    这小子平素最是莽撞,杀性重,何曾这般思虑清晰保持理智?

    有些不大对劲……

    所有唐军皆被清理一空,杀的杀降的降,大局已定,李壮志一身鲜血从门外走进来。

    “县衙一众恶徒悉数斩杀,咱们这就开仓放粮,然后竖起大旗召集有志之士,攻打各个县城!务必在唐军反应过来之前占据整个安南之地,到时候木已成舟,咱们宣布复国,各位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一席话,顿时激起所有人的兴奋,一个个嗷嗷叫着挥舞着兵刃,声震云霄!

    本来提心吊胆呢,毕竟这可是造反,与大唐为敌,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然而偷开城门、攻入县城、俘虏唐将,一步一步居然顺利的出奇,还没怎么呢,就已经占据整个宋平县城了……

    原来唐人也没多么强大啊!

    就算等到唐人反应过来之后大军来袭,大家也能给予迎头痛击!

    更何况没听李壮志老爷子说么?唐人根本就不太在乎安南这块土地,唐朝国内又在准备东征高句丽,必然不会派遣大军前来剿灭!

    李老爷子那可是昔日南越皇帝的后人,智谋过人比之汉人的诸葛亮都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对不能出现差错……

    本来破家舍业拿命去拼,现在却轻轻松松即将大功告成,谁能不欣喜若狂?

    整座宋平县城已经陷入混乱。

    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走上街头查看发生何等变故,这才知道当地深负名望的李壮志李老爷子已然起兵做反,联合了各地豪绅大族,纠集了万余兵卒,誓要光复万春国!

    万春国是个什么东西,百姓大多不知其然,仅有上了岁数的一些老人依稀还记得当年那场被安南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的造反事件。万春国刚刚成立的时候,便遭到中原王朝大军剿灭,那可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被万春国牵累,多少无辜百姓惨死?

    结果现在这个该死的万春国居然死灰复燃……老人们奔走嚎哭,苦苦劝着年青人莫要误入歧途,汉人王朝那是能招惹的么?太强大了!一旦万春国复国,汉人大军再次南下,不知将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

    老老实实的种田经商不好么?

    现在安南风调雨顺,又得益于大唐水师开拓海上航线带来的无数商贾,但凡鼓捣点什么东西都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这日子眼瞅着越来越好,不要命了却跟那些叛贼搅合?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被蛊惑的……

    不是谁都能沉下心来老老实实的种田经商,跟随叛军复国成功之后丰厚的奖赏打动了不少平素不务正业、投机取巧的人,眼见城内唐军尽被诛除,叛军势大,当即便有地痞流氓加入叛军,更有商贾献粮捐钱,前呼后拥声势滔天!

    承平四十年,这一块膏腴之地再一次烽烟四起,烟波浩荡……

    *****

    西于县。

    县衙胥吏黎吾清睡梦之中被忠心耿耿的老仆叫醒……

    “什么?李壮志起兵做反,已经攻占宋平?”

    黎吾清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此事千真万确,咱家在宋平的亲戚跑来通风报信,西于县中亦有不少汉人参与,现在大抵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杀回来了!”

    “快快给吾更衣!”

    黎吾清一个骨碌爬起来,睡意全无,眼中光芒闪烁。

    老仆赶紧侍候他更衣,一边说道:“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去乡下躲一躲吧,贼兵势大,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发起狂来烧杀抢掠,说不得咱们也得跟着遭殃!”

    黎吾清却没理他,穿好衣服站在门前,凝望屋外漆黑的夜色,半晌才说道:“立刻召集家中奴仆族人,然后通知刘家、吴家,让他们各自家族即刻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老仆显然是黎吾清的心腹,闻言吓了一跳,不可置信道:“家主,您该不会是想……”

    “没错!此乃天赐良机,为何不行险一搏?”黎吾清神色坚毅,眼神灼灼。

    老仆年岁不小,显然知道一些事情,担忧道:“大唐是汉人,现在起兵的也是汉人,我们这些土著从未被他们放在眼中,现在贸然掺和进去,风险太大了吧?别看这些人现在闹得欢实,却尽是万春国余孽,等到大唐派遣大军前来剿灭,怕是一触即溃……大唐现在奴役咱们,以前大隋也奴役咱们,就算是当年的万春国也是从没将咱们当人,汉人每一个好东西!”

    这块土地上争来斗去,说了算的永远都是汉人,他们这些土著就是汉人的猪狗牛羊,从来都未正眼相待……

    黎吾清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我有何尝不知?在汉人眼里,咱们就是懒惰愚蠢的土著猴子……”然而即便是认同了老仆的话,却并未回心转意:“等到万春国复辟成功,我们还是以往一样的卑贱,可是眼下,若我们能够紧跟李壮志这个老狐狸的脚步,异日论功行赏,咱们的地位说什么也能上升一点吧?只要上升那么一点,不至于被汉人想牲畜一样压迫剥削,那么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老仆不解:“家主认为那些万春国的余孽能够抵抗大唐军队的清剿?”

    “在唐军面前,他们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黎吾清笃定的说道:“但是,大唐是不会派遣大军前来清剿这些叛贼的,就算派来军队也不过是小股杂军,所以,万春国的复辟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老仆整个人都迷糊了:“您怎么知道?”

    黎吾清不再解释:“别多问了,立即按照吩咐办事,咱们这些土著能否获得李壮志的认可提升地位,甚至加官进爵,就看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小股唐军清剿之中展示出实力与忠诚,事不宜迟,速速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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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跳梁小丑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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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宛如一条红色的巨蟒奔腾向东,两岸青山叠翠,优美如画。

    一艘剪首帆船划开红褐色的河水溯流而上,船头一个青年卓然而立,河风鼓荡,一袭白袍烈烈飞舞,仿若天上神仙谪下凡尘,丰神俊朗气度潇洒。

    在他身后,一个精壮汉子正苦笑相劝:“裴长史为何这般固执?再如何深入虎穴,那也得有个限度吧?此处距离古螺城不过数里之遥,叛军随时都能自岸上经过,说不得亦会有战船运输兵卒粮秣在河上经过,万一被发现,那可就大大不妙。”

    古螺城便在宋平县之旁,大唐将交州总督府搬迁至宋平县之前,此地一直作为交州的治所。

    裴行俭负手傲立船头,目光是不是的掠过岸边农田里尚在劳作的农夫,不以为然道:“士元兄何必这般紧张?昔日孙曹大战濡须口,孙权屡屡向曹操军挑战,曹操坚守不出。孙权便曾亲自坐大船从濡须口进入曹操军水寨,曹操一看就知道孙权来了,要亲自来看看曹军的阵势,下令射箭。结果万箭齐发都射在了孙权船上,船身向一边倾斜眼见就将倾覆,孙权下令掉头,使箭均船平,而后安然而退,气得曹操破口大骂。孙权尚且敢在曹军百万阵中来去自如,今日某深入这安南之境,左右不过乱匪数千,何惧之有?万万不能让古人专美于前。”

    刘仁愿摇头苦笑,这些长安的世家子啊……各个都不是省心的东西。

    身为副将,他不敢玩忽职守,只得再劝道:“可不仅仅是数千乱匪,那些万春国的余孽固然不足惧,可是他们此刻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本地土著的黎、刘等族势必响应,力量不容忽视。”

    安南一地汉人占据多数,且多是财力身后土地辽阔的大族,土著尽是些头脑简单好吃懒做的穷光蛋……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土著皆是穷光蛋,平素不事生产,每到政局动荡只是便跳出来搞风搞雨投机取巧,且生性剽悍暴虐残忍,几乎每一次在反抗中原王朝的事件中,都有这些土著猴子的身影……

    汉人豪族得到土著的配合,这股叛军的力量不可小觑。

    裴行俭却一脸轻松,迎着河风曼声吟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二郎曾有一句话,‘战略上轻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吾深以为然。身为主将,你我二人要坚信这些叛匪不过是土鸡瓦狗,只待大军一到,即刻灰飞烟灭,只有这样,属下的儿郎才能信心百倍士气高昂,无往而不胜!”

    也得亏这会儿没扇子,不然这骚包的二世祖定然在船头摇上那么几下……话说你还嫌风小是咋滴?

    刘仁愿摇头失笑,提起房二郎,他紧绷着的心绪也放松下来。

    林邑、安南,南海之畔的这一片烽火,可都是在房二郎的设计之下有条不紊的进行,那厮闲坐长安运筹于帷幄之中,这边天南烽烟决胜于千里之外,即便是羽扇纶巾的周公瑾,想来也不过如此……

    受到裴行俭的感染,刘仁愿也笑起来:“说的也是,那些万春国的余孽,萤烛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这一次,水师调拨了两支最强悍的部队分别前往林邑何此地,这些贼兵匪寇,注定要用他们的鲜血见证吾水师之辉煌!”

    “万春国?”裴行俭嗤之以鼻:“不过是区区一个口号,南梁、前隋两朝甚至都未将这个名字纳入史册予以记载,又怎能算得上一个国家呢?不过是一群乡野村夫玩儿的庄稼把式,简直贻笑大方!还有林邑那群土著猴子,居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将吾大唐水师赶回大海收回岘港……刘总督的重装步兵会教他们如何做人,或者做不得人,那就干脆做猴子!某这边两千具状铁骑,也会狠狠的见一回血,此战之后,两百年内再无内患之忧!”

    刘仁愿打了个哆嗦,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从长安传过来的那份房二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通篇“削减人口”、“减丁灭户”字眼,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浓浓的杀气,林邑国丁口减少五成,安南所有的万春国余孽与土著猴子杀无赦……这是怎样冲天的暴虐?

    然而只要想想千百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屡次遭受土著猴子的屠杀,刘仁愿心中那一点点怜悯便消失殆尽——纵然汉人也曾遭受自己人的残酷统治,可正所谓自家的孩子自家打得,你们土著猴子凭什么打?

    甚至在人口剪灭计划之后将会从中原雇佣儒生前来开设书塾,所有人必须讲汉话、写汉字、着汉服、信儒教……

    房二郎在呈递给皇帝的奏折中便说道:“……欲消灭一个民族,重要的不是人口灭绝,因为那是做不到的,最聪明的做法便是消灭这个民族的自信、毁掉这个民族的信仰、灭绝这个民族的文化……”

    太绝了!

    即便是刘仁愿这样的武将,亦不禁对林邑国那些土著猴子抱以深深的同情……没了信仰、没了文化,甚至就连血统亦将被一代一代的稀释掉,几百年后,谁还能记得当年某某族、某某部落?

    这数千里肥沃江山,唯有汉人生根发芽……

    刘仁愿站在船舷,遥望风光秀美的红河南岸,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河流舒缓之处,目光越过这座古螺城,似乎能够看得见几百里外的僧伽补罗城,那些林邑猴子在重装步兵的碾压之下血肉横飞哭嚎惨叫的场景……

    *****

    伽独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丧家之犬的那一天。

    就算弑王篡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可身后有唐军支持,那几乎就是手拿把攥的买卖,怎么可能失败呢?范镇龙虽然曾经雄心壮志乃是一代豪雄,可坐上王座之后便迅速奢靡腐化,伽独根本未曾将其放在眼中。

    然而唐军背信弃义,却将他一脚揣入万丈深渊……

    数万勤王之师疯狂进攻,伽独率领的叛军节节后退,利用各种地势展开反击,可终究寡不敌众,逐渐丧失了战争的主动,不得不图谋后路。亡命天涯虽然凄惨,可到底也比乱刀分尸强吧?

    素来刚猛暴虐的伽独,此刻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装起了脓包,命令死士冲在前面抵挡勤王之师,自己则率领亲兵精锐来到唯一尚在控制之中的东门,打算趁着夜色尚未消退黎明尚未来临,从此撤出僧伽补罗城,亡命天涯。

    然而刚刚赶到东门,伽独便彻底傻了眼……

    莽莽夜色之中,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来自地狱的鼓点,一声一声敲击在伽独的心头,那一杆杆竖立起来的大唐龙旗,令他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是唐军!是唐军!”

    “唐军来啦!”

    “哈哈哈!唐军终于赶到了!”

    跟随伽独逃窜至此的叛军欣喜若狂,苦侯不至的唐军终于在最后关头出现!那些勤王之师不过是仗着人数众多,实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精锐的唐军面前,定然一触即溃!

    “大将军,唐军来了,咱们赶紧打开城门迎唐军进城,合兵一处将那些勤王之师统统歼灭!”

    几名部将兴奋异常,高声叫嚣,甚至有两人干脆就直奔城门,想要打开城门欢迎唐军进城……

    伽独此刻却是满嘴苦涩,一脸绝望。

    援兵?

    只怕是索命的无常呦……

    唐军言辞拒绝了增援,此刻却不声不响来到东门堵住自己唯一的退路,增援是肯定不会增援的,九成九是已经跟那些勤王之师达成协议,要将自己彻彻底底的堵死在僧伽补罗城内!

    “给我回来!”

    伽独喝止了前去开城门的几个兵将,在周围人惊讶的神色当中,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一字字道:“坚守城门,吾等与唐军决一死战!”

    身边的兵将一个个目瞪口呆,唐军……不是咱们的盟友么?



    夜幕之下,一队一队唐军整齐列阵缓缓向前,幢幢黑影有如地狱涌出的魔神,沉闷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城上叛军的心口,令人口干舌燥心胆俱颤。

    这得有多少人才能发出这样沉重的脚步声?

    伽独站在城楼上,手里紧紧攥着刀柄,回头望望厮杀震天火光四起的城内,一群群勤王之师不断向着东门冲来,再看看面前一步步向着城门压迫而来的唐军,他差点咬碎了一嘴牙!

    该死的唐军,为何放弃自己反而与勤王之师联手?

    难道那些乌合之众能给你的,我就给不了吗?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以让唐军抛弃了自己?

    此刻,他真想在城楼上冲着唐军大喊一声:“你们想要什么咱可以谈啊?只要不是我这条命,什么都给你行不行?”

    然而他注定没有这个机会了,城下的唐军已经加快步伐,发起进攻。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城头的火把将城下一片空地照得通亮,直到这个时候,城上的叛军方才看清城下唐军的模样,纷纷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一列列唐军自黑暗中走出,步履稳健不疾不徐,兵卒们黑盔黑甲横刀雪亮,整个身体好似螃蟹一般皆被黑色的盔甲包覆,就连脸上都罩着铁皮面罩,只留下一双眼睛。

    沉重的盔甲穿在身上增加了重量,步履整齐划一,脚步重重的踏在地上,每一步都仿佛地动山摇,带给敌人无以伦比的压迫!

    这是什么兵种?

    伽独醒过神,狂叫着挥舞钢刀:“放箭!放箭!”

    身边的叛军赶紧张弓搭箭,寥寥无几的箭矢射出去,落在城下唐军的身上便犹如射在岩石上纷纷跌落,唐军的阵型没有丝毫变化,步伐沉稳不变,对天上射来的箭雨置若罔闻。

    伽独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唐军身披重甲,根本无惧箭矢的杀伤力。非但是箭矢伤害不到他们,恐怕就连自己手里的钢刀,也无法劈透那坚固的护甲……

    伽独咬着牙,心脏一直在下沉,可他不愿坐以待毙,嘶声狂吼道:“都给我守住了,不能让唐军杀进来!”

    不用他喊,叛军也知道一旦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唐军杀进城来,大家遭受的将是灭顶之灾,恐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要被屠杀殆尽!

    濒临绝境,叛军也爆发出震天的气势,纷纷横眉立目视死如归,就算是死,也要拽着一个唐军杀个够本儿!

    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实力差距,多少人命也填不平……

    城下唐军脚步不停,忽而一声大喝夹杂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弓弩手,预备——放!”

    “砰!”

    一声仿佛天际闷雷也似的闷响响起,那是上千强弓硬弩一起释放弓弦的声音。

    片刻之后,一片乌云遮掩了月亮,在叛军头顶从天而降!

    无数箭矢密密麻麻射入城头、城门后的叛军阵中,锋锐的三棱箭簇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撕碎一些障碍,将叛军少得可怜的革甲好似破纸一般被穿透,轻而易举的钉进叛军的身体。

    “噗噗噗”的声响就像雨打莲荷……

    然而溅开的不是清凉的雨珠,而是猩红的鲜血!

    唐军强弓之下,惨嚎遍地,有若人间地狱!

    伽独立在城头手持一块巨大的木盾挡住从天而降的箭雨,身边的亲兵却有数人中箭,哀嚎声响彻耳鼓,中箭者要么当场气绝,要么打滚惨叫,仅仅一轮箭雨,叛军便损失惨重!

    伽独目眦欲裂!

    “挺住!都挺住!不要站在空旷处,就近寻找掩护!唐军马上就要攻城,那时候咱们跟他们拼命!”

    叛军这才惊醒,纷纷就近寻找掩护,连到底翻滚哀嚎的战友袍泽都不敢救治,谁知道唐军着猛烈的箭雨是否下一刻便紧跟而至?

    伽独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大抵是要葬身此地,唐军太过强悍,如何打得过?

    只盼着守到唐军攻城,他带领叛军居高临下,重创唐军,即便是临死之前亦要狠狠的咬唐军一口,以消心头之恨!

    可是他却忘记了,现在的唐军若是想要攻略城池,根本就用不着如同以往那般用人命填才能攻上城墙……

    重装步兵的阵列还在缓慢但坚定的想着城墙推进,城头的叛军都在苦苦支撑,等着唐军攻城之时拼命,却见自唐军阵中倏地出现十数个小队,每小队五六个人,这些兵卒亦是身披甲具,将一块巨大的方盾横在头顶遮挡住身躯,脚步迅捷的向着城墙跑来!

    叛军躲在箭垛之后看得一脸懵逼,心说你们这是要干啥?

    伽独却陡然间想起一事,顿时亡魂大冒,嘶声吼道:“拦住他们!拦住他们!他们想要用震天雷炸毁城墙!”

    叛军们齐齐吓了一跳,接着便吓得魂飞魄散!

    对啊,怎么忘记了唐人的震天雷?!

    那玩意连大象都能炸飞了,若是十颗百颗的捆在一处放在城下……城墙也得炸飞!

    躲在箭垛后面的叛军赶紧露出头来,射箭的射箭,投掷长矛的投掷长矛,更有人将石块滚木从城头丢下去,希望能够砸死唐军。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又一波从天而降的箭雨……

    伽独顾不得身边惨叫哀嚎的亲兵,将大盾举在头顶,“夺夺夺”一阵密集声响,也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在大盾上,趴着箭垛往下一瞅,几块石头和滚木砸在唐军举在头顶的方盾上,砰砰闷响,却是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唐军毫不延迟的来到城下,两人拿着一根长长的带着摇杆的铁钎,铁钎前头钉进城墙的青砖上,用力飞快的摇动摇杆,便见到那铁钳迅速的钻进青砖里头,然后没几下,那块用糯米石灰浆黏合的青砖便在伽独瞠目结舌当中被硬生生的起了出来……

    城墙上的伽独自然看不清那铁钎上的螺旋纹,更不明白钻头的原理,只是看到唐军轻而易举的便将几块青砖起出来,原本坚固的城墙出现一个大洞,然后唐军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进洞里,吹燃了火折子。

    “呲呲”的火花飞溅之中,唐军小队用方盾掩护着飞速撤退……

    伽独哪里还不明白唐军这是将震天雷埋进了城墙里?

    当即嘶声大叫:“下城!速速下城!”

    将手里的大盾一丢,便向下城的台阶跑过去,刚刚到了台阶前,便感到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闷雷般的震响,伽独一脚踩空向着城下坠落,半空中尚且回头看了一眼,城上的叛军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整座固若金汤的城墙边如同被破土而出的地龙拱了也似,顷刻间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青砖、木料、兵刃、尸体……在伽独绝望的眼神中夷为平地……

    伽独重重坠落在地,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这样的唐军如何战胜?

    轰然巨响,地动山摇,漫天硝烟灰尘弥漫之中,唐军的重装步兵缓缓越过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城墙,残垣断壁之间尚有许多叛军翻滚哀嚎,唐军上前补刀,而后起身向前,不可阻挡。

    残余的叛军发起攻击,可是手里的兵刃只能在唐军甲胄之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却未能突破一分一毫,而唐军挥手之间,锋锐的横刀有若砍瓜切菜,无数叛军惨嚎着倒在血泊之中……

    这仗怎么打?

    唐军甲胄护体刀枪不入,自家大将军又生死不知没了踪影,叛军终于军心涣散,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回头撒腿就跑……然而没跑上几步,迎面便撞上紧追而来的勤王之师。

    有的反抗,有的投降,求饶声、哀嚎声、哭泣声、喝骂声……叛军与勤王之师混成一团,杂乱不堪。

    勤王之师追着叛军来到东门,尚未从刚刚惊天动地的震响之中回过神,迎面便见到叛军嘶吼乱叫的一头扎进自己的阵列,顿时欣喜若狂,一边斩杀叛军,一边对全副盔甲的唐军大叫:“友军!我们是友军!你们歇着就好,这些叛军我们收拾!”

    然而唐军充耳不闻,脚步缓慢而坚定的一直向前,直直撞入混乱的阵列之中……



    唐军重装步兵无法发挥快速的机动力,但是胜在甲胄护体刀枪不入,缓缓推进不可遏止,所有阻挡在面前的一切都被撕成碎片!他们脚步不停,直直的撞入叛军与勤王之师混杂的阵中,一排排雪亮的横刀挥舞劈斩,血肉横飞惨嚎连天,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勤王之师被杀得哇哇大叫:“友军!咱们是友军啊!”

    然而面对他们的,依旧是雪亮的刀光冷酷的杀戮……

    友军?

    不是!

    但凡阻挡在唐军面前的,都是敌人!

    面对敌人,就要劈出雪亮的横刀,斩断敌人的咽喉,碾碎敌人的血肉,让他们在恐惧绝望之中哀嚎哭泣!

    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地上,残肢断臂遍地皆是,此刻的唐军就像一头头择人而噬的猛兽,冲着他们的猎物张开锋利的獠牙,狂暴残虐,整列齐整的一步一步向前,将所有林邑人都驱赶进黑暗的地狱!

    诸葛地骑着马从后方赶来,却被迎面逃窜的部属差点撞下马背,顿时又惊又怒,大声喝叱道:“两军阵前,焉敢惜命逃窜?现在咱们的盟友唐军已经从东门攻进来,正是两军夹击叛军之良机,岂能避敌畏战?再敢后退一步,定斩不饶!”

    他气坏了,唐军配合切断叛军之退路,正该两面夹击一举歼灭叛军,此刻自乱阵脚,岂不是要给予叛军可乘之机?

    看着这群哭爹喊娘狼狈逃窜的勤王之师,诸葛地暗骂一句,当真是乌合之众啊……

    他不仅是骂,甚至抽出宝刀劈翻了自身边逃窜的一个兵卒,连声呼喝命令军队赶紧往前冲。

    一个将领浑身浴血的撤退回来,见到诸葛地斩杀逃兵,顿时叫道:“盟友?盟友个屁呀!唐军已经疯了,根本不管是不是叛军,见人就杀!”

    诸葛地以及身边一些将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将领显然是从唐军横刀之下刚刚逃生,犹有余悸,疾声道:“唐军身披重铠刀枪不入,已经炸毁了城墙冲进城内,他们根本不管是叛军还是咱们勤王之师,见人就杀见人就砍,咱们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诸葛地大惊失色,回头看着负责跟他联络的唐军校尉,怒气冲冲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人打算背信弃义不成?”

    诸位将领也虎视眈眈的盯着唐军校尉,若是不给说出个理由来,接下来便一拥而上,将这个校尉乱刀砍死。

    唐军校尉却不紧不慢,一脸淡定说道:“叛军与你们在装束上并无太大的区别,这黑灯瞎火的,你们前阵又与叛军纠缠在一起,谁能分得出敌我?两军对阵,只有杀错绝不放过,否则若是被叛军冲入己阵必然遭受巨大伤亡。不过是误伤而已,何必在意?”

    误伤……

    好吧,这个理由很扯蛋,但是放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倒也的确解释的明白。

    诸葛地没法,只得下令道:“速速通知军队,赶紧都撤回来,勿要跟唐军正面对上,以免误伤。”

    “喏!”

    当即便有将领策马前去传令。

    没过一会儿,得到“误伤”解释的勤王之师渐渐冷静下来,既然是“误伤”,那咱们离得远一些就行了呗?大军乱哄哄的开始后撤,打算将东门区域整个空出来留给唐军。

    可是他们后撤,叛军也跟着过来了……

    叛军也不傻,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只有被劈砍的份儿,而冲进勤王之师的阵中却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傻子都会选!

    结果便是勤王之师后撤,叛军趁机冲进阵中胡乱砍杀企图杀出一条活路,而唐军则保持着整齐的阵列不疾不徐的缓慢却坚定的推进,追着叛军的尾巴直直杀进勤王之师的阵中。

    勤王之师已经主动后撤了,可是“误伤”仍在继续……

    诸葛地眼珠子都红了,唐军这是要干啥?

    你再这么“误伤”下去,我手底下这么点兵可就要都死光了,难不成等到我登基为王,就这么当一个光杆儿国王?

    唐军校尉看看诸葛地脸色,忙说道:“待吾前往阵中提醒一下,只诛杀叛军,绝不能在误伤友军。”

    诸葛地赶紧道:“正该如此,快去快去!”

    唐军校尉嘴角一扯,忍住笑意,当即打马向前,没一会儿便进入唐军阵中。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误伤”仍在继续……

    诸葛地带着将领亲信不断后退,眼瞅着都快要推到西门了,可唐军依旧迈着坚实的步伐步步紧逼,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肯本没有一丝半点停手的意思。

    “万恶的唐人,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诸葛地双眼赤红,站在西门城楼下破口大骂。

    他就是再蠢,焉能看不出唐军根本就不是误伤,而是要将他与叛军一举歼灭?

    瞧瞧此刻的僧伽补罗城吧,寺庙坍塌佛塔倾颓,绝大多数房舍被焚烧一空,这其中固然有多半是叛军所为,可是此刻唐军散开阵列缓缓推进,但凡见到活人,不论男女老幼尽皆斩杀!

    勤王之师也好,叛军也罢,城内的商贾平民僧侣……尽皆倒伏在一汪汪血泊之中!

    这是在屠城啊!

    诸葛地尚在因为被唐人欺骗而怒火万丈,可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心惊胆寒……

    “那啥……要不,咱们撤出城区吧?”

    “是呀是呀,唐人大抵是想要占领王城,反正咱们也打不过,干脆撤出去好了……”

    “没错!咱们撤出去,将王城给他们,总不会撵着咱们追杀吧?”

    “若是他们还不罢手,大不了咱们就赶紧各自散伙,各回各家……这天南海北的,他想追也追不上呀!”

    面对魔神一般野蛮屠杀的唐军,这些乌合之众胆子都吓破了,哪里还能生的气一丝半点跟唐军对抗的勇气?大家三言两语统一了想法,也不管诸葛地这个名义上的范氏王族血脉是否答应,各自调转马头收拢一些兵卒,闹哄哄的打开西门,一窝蜂的往外跑。

    城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多待一刻都不行……

    诸葛地尚未缓过神来,便见到身边兵将一哄而散,气得破口大骂。可是逃命要紧,哪里还有人听他的?

    诸葛地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头,满腔雄心壮志尽皆消散,一转马头,也想要跟着那些人一起逃走,可是等到他刚刚策马出了城门洞,便见到城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一队唐军一字排开,前排长矛盾牌,后排强弓硬弩……

    “嘣!”

    上千柄强弓同时释放弓弦,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漫天羽箭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射来,逃出城门的勤王之师顿时割麦子一般射死一片,吓得诸葛地急忙再次调转马头缩回城门洞。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十几支羽箭就落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若是迟上分毫,此刻就得跟外头那些倒霉的兵卒一个下场,变身刺猬……

    城内唐军重装步兵见人就杀,城外弓弩手紧扼城门,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本是雄心勃勃杀入城中企图登上王位,却不想顷刻之间陷入重围性命不保……

    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诸葛地差一点发疯!

    该死的唐人,这般玩人当真有意思?你们反正也不打算吞并林邑国的土地,那为何不让我登上王位呢?就算是当一个傀儡也好啊,只要你们有什么要求,我统统答应还不成?

    诸葛地身陷绝地不知如何是好,寻思着是壮烈一回自己抹了脖子,还是就窝在这里看看唐军是否能够放他一条生路……

    耳边陡然响起一阵大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诸葛地如闻仙乐,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什么亡图霸业,什么一国之尊,都没有小命重要哇……

    他战战兢兢的从城门都探出头看着城内的焦土残垣如山尸骸,心头不禁一阵悲怆。

    投降不杀?

    呵呵,太惨了,城内此刻怕是除去唐军之外,活着的不足百人……

    这哪里是投降不杀?

    这分明是要留下几个活人收殓尸体……

    诸葛地怔怔的缩在城门洞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林邑国,彻底完了……



    不足千人聚拢在诸葛地身边,各个神情惊惶瑟瑟发抖,早已被城内残暴的屠杀吓破了胆,丢掉兵刃抱着头蹲在地上,等待着唐军审判自己的命运。

    诸葛地却依旧端坐在马背上,望着地狱一般的僧伽补罗城,那一处处坍塌的寺庙,一座座倾颓的佛塔,化为灰烬的房舍夷为平地,就连不远处的王宫都在浓烟之中若隐若现……

    这是我们的王城么?

    再看看城内街巷流淌的血泊,密密麻麻遍地的尸体、残肢断臂……诸葛地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一座传承百年的王城,因自己而化作灰烬。

    数万林邑国的青壮兵卒,因为自己而丧身于此。

    十数万王族公卿富贾平民,因为自己而惨遭屠戮……

    若不是因为他的野心,这数万勤王之师最起码也有大半会回到家乡,唐军总不可能全国范围内展开屠杀吧?他算是看明白了,唐军就是借他之手使得这数万勤王之师卷入战争,然后将包括叛军在内的所有林邑国青壮一网打尽,从而一劳永逸!

    几十几百年后,林邑国的子子孙孙会如何唾骂他这个千古罪人?

    一想到这里,诸葛地遍体生寒,他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却鼓不起勇气给自己来个了断……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诸葛地茫然看着毁于一旦的僧伽补罗城,看着面前遍地尸骸,耳中充斥着的嚎哭惨叫,脑中一阵眩晕,直直的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旁的亲兵护卫动也不敢动一下,就任由他这么直愣愣的躺在地上,唯恐被唐军怀疑其欲图不轨,乱箭射杀。

    一匹战马缓缓来到诸葛地面前,碗大的铁蹄在路面上发出铮铮响声,诸葛地回过神,仰着头,便见到刘仁轨那一张方正的脸庞。

    “奸贼!”

    诸葛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自己千古之骂名皆由此人之欺骗而来,恨不得狠狠一口将其咬死!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手里的宝刀刚刚已经掉落,喷怒使得他立志丧失,就这么赤手空拳的朝着刘仁轨冲上去!

    “砰!”

    斜刺里一个唐军闪过来,抬起脚狠狠的踹在诸葛地的胸口,将他踹得倒飞出去四五步,破麻袋一般跌落在地。

    刘仁轨纵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诸葛地,不满道:“城内叛军已然清剿一空,正是你登上王位的时候,你这发什么疯呢?”

    “奸贼!”

    诸葛地大骂一声,挣扎一下正欲翻身爬起,两柄横刀已经横在他的咽喉,冰凉的刀锋割破了皮肉,刺骨的杀气令诸葛地打了个冷颤,一身胆气尽泄,垂头丧气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只恨我蒙了心智错信了你的话,落得现在悔恨终身的下场……”

    说着话,眼泪都流了出来。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的确是比死还要难。

    可是当死到临头,却发觉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古艰难惟一死……

    “干什么呢?岂能对国王殿下这般无礼?速速退下!”

    刘仁轨对两名将横刀架在诸葛地脖子上的兵卒连声喝叱,而后甩镫离鞍翻身下马,上前两步亲手将诸葛地搀扶起来,温言道:“国王陛下说的哪里话,某怎么听不懂?范氏王族已经被逆贼伽独屠戮殆尽,世间唯有您身负范氏王族之血脉,乃是林邑国名正言顺之君主,岂能这般自暴自弃?”

    诸葛地茫然被刘仁轨扶起,看着刘仁轨一脸真挚的神情,脑子越发不好使:“国王?你们利用我将数万林邑国青壮兵卒屠杀一空,现在你们的目的达成了,几十年内林邑国都不会有力量对抗大唐,难道你们现在不杀掉我这个毫无利用价值之人么?”

    刘仁轨眼珠一瞪,不悦道:“国王陛下,这话从何而起?大唐与林邑国乃是兄弟之邦,逆贼伽独弑王篡位祸乱苍生,大唐自然有义务出兵帮助兄弟之邦平定叛乱,拨乱反正!叛军暴虐,屠尽阖城商贾百姓,诸多寺庙房舍付之一炬,勤王之师在国王带领下奋不顾身诛锄奸佞,伤亡巨大,在唐军协助之下方才恢复林邑国朗朗乾坤……大唐与林邑乃是友邦,自应世代友好和谐发展,何来屠杀林邑国数万青壮一说?”

    诸葛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人都被你们杀绝了,居然还有能不认账?

    “任你舌绽莲花,可是此间之事又如何瞒得住天下人?”

    刘仁轨松开手,缓缓直起腰,面容冰冷的看着诸葛地:“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伽独弑王篡位,阁下率兵讨伐,战况危机之时,大唐仗义出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贵国之权贵大臣折损大半,乡间之百姓连字都不认得,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地原本死灰色的眼珠慢慢晶亮起来……

    对啊!

    林邑国识字的人能有几个?大部分都在这场战事当中死掉了,余下的乡野村夫皆是野蛮愚顽之辈,哪里分得清真假善恶?只要统一口径按照刘仁轨的说辞宣扬,百年之后,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想了想,诸葛地仍旧有些不放心,嗫嚅着问道:“可民间终究还是由识字的,万一写下这些事情传诸后世……”

    刘仁轨霸道的一挥手:“这有何难?为了国王陛下您的王位和声誉,大可以颁布法令,自今日起所有林邑国民尽皆习汉字、说汉话、读汉书!只要自国王一下统一口径展开宣传,就算有一二愚顽之辈散布谣言,又有谁会轻信?”

    诸葛地豁然开朗!

    熟读汉人书籍的他自然知道宣传的重要,“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

    “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国家大事不是那些目光短浅大字不识的愚民可以搞明白的,对于朝廷政略,“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朝廷让你干什么你乖乖干什么就行了,没必要去弄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因为说了你也不懂……

    这么说来……自己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成为林邑国的千古罪人啊?

    此事大有可为!

    峰回路转,眼见自己的名誉或许不会被钉在林邑国历史的耻辱柱上,诸葛地重新焕发精神,揉了揉摔得疼痛的腰,一脸谄笑的对刘仁轨说道:“没错没错,伽独弑王篡位,某率领勤王之师捍卫正统吊民伐罪,在大唐友军的协助下付出巨大的代价终于诛锄奸佞!”

    诸葛地心里快要乐开花,如此一来,自己不但不会成为罪人,反倒成了林邑国的大功臣?

    这简直就是意料之外的收获,美滋滋……

    至于习汉字、说汉话、读汉书……这有什么问题?

    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放眼天下,自秦汉以降,所有的周边小国哪一个不是以汉学为最高地位?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林邑……学习汉字那是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特权,汉家典籍有如烟波浩荡博大精深,上赶着学还不见得能学得到呢!

    诸葛地打定主意,必须牢牢抱紧唐人的大腿,这样不仅自己能够登上王位稳如泰山,还能借助唐人的力量开展舆论,隐藏眼前这桩惨案给自己彻底洗白。

    至于被唐军诓骗利用的怨愤以及十余万临沂人之血仇……与自己一国至尊的王位和情史流芳相比,算个屁呀!

    诸葛地虽然也姓诸葛,但他不是诸葛亮得后人,没有继承诸葛亮的智慧,但是也不蠢。

    在不得不跟随唐人脚步接受操纵宁愿做一个傀儡这一点上,他当机立断:“接下来如何做,还请总督示下,某无不接受,全力配合。”

    不配合不行,乖乖的当个傀儡还能坐上王位并且洗白,若是不配合,他敢肯定唐人会立即讲他弃若彼履,回头便找一个林邑国残余的贵族大臣推上去……

    刘仁轨哈哈一笑,欣慰的拍拍诸葛地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某相信林邑国在陛下您的带领下保持跟大唐的友好协作,定然会繁荣富庶,本固邦宁!”

    诸葛地谄媚的笑,心里却在叹气:本固邦宁?林邑国青壮死了一大半,元气大伤,自今以后怕是要被你们唐人渐渐蚕食掉了,或许千百年后,亡国灭种也说不定……

    等到林邑国的土地上尽是汉人后裔,这国叫做林邑还是大唐又有何分别呢?



    投降的林邑国兵卒见到诸葛地与刘仁轨谈笑风生,都偷偷的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两人低声谈论着什么,但既然融洽和谐,想必大家的性命都保住了吧?毕竟这一夜的混战以及刚刚那残酷的屠杀,早已经这些人吓破了胆。

    回头想想,或许还应当感谢伽独的弑王篡位?

    若非如此,他们这些人可是要跟随国王范镇龙去跟唐军决一死战的,只要想想唐军那刀枪不入武装到牙齿的重铠以及漫天飞舞能够穿金裂石的强弓劲弩,就让人偷偷的咽一口吐沫,神佛护佑啊……

    此刻这些兵卒看着诸葛地的目光都充满了崇敬和感激,若不是这位横空出世跟大唐联合起来,他们大抵都已经成为唐军的刀下鬼。

    至于为何作为盟友唐军刚刚还对他们大开杀戒?

    不都说了是“误伤”么……

    刘仁轨抬头瞅瞅残垣断壁尸横遍地的僧伽补罗城,皱皱眉,说道:“现在,国王陛下就请率领兵将收拾残局吧,天气炎热,这么多尸体一旦爆发瘟疫,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林邑国本就是烟瘴肆虐之地,天气潮湿闷热,这么多的尸体一旦处理不善或者不及时,必将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土著猴子是死是活刘仁轨懒得去管,可此处距离岘港毕竟只有几十里,万一瘟疫肆虐岘港,那可就大大不妥。

    “在下理会得……”诸葛地连忙回应,刘仁轨称呼他为国王陛下,他可不敢在刘仁轨面前不知深浅的以国王自称:“必将好生收殓埋葬这些尸体。”

    刘仁轨又道:“只是这僧伽补罗城内断壁残垣,几乎夷为平地,又死了这么多人,居民百不存一,实在是不适合继续作为林邑国的王城。”

    诸葛地张目四望,心中一阵惊悸。

    这哪里还是王城?怕是神话之中的地域也不过如此了……

    这等破败残缺,纵然有五十年时间恐怕也未必便能恢复昔日的繁华,更别说经此一战过后,林邑国将会面临女多男少的窘迫局面,生产力大大降低,哪怕百年休养生息,也不见得就能使得人口增长上来。

    因为这期间唐人必然不会坐视林邑国人口的爆发,时不时的弄出一些眼下这样的事件,就是几万青壮十数万居民一朝丧命……羊就养在这里,羊毛一层一层的剪,永远也长不满。

    诸葛地搞不清刘仁轨此言何意,只得试探着问道:“那总督您认为,应当如何?”

    刘仁轨道:“这城池重新修筑太过耗费力气,不若就在岘港旁边新起一座城,作为新的王城。”

    诸葛地叹气道:“好是好,岘港繁华谁人不知?若是王城与岘港毗邻,整个林邑国都能皆唐人的光,也能多一些稳定的收入……可眼下哪里有钱?”

    别说钱了,就连文武大臣都在这场屠杀之中死的干干净净。

    国库必然是遭受洗劫的,国库中的钱财起先或许进了叛军之手,但现在必然都流入了唐军的腰包,没见到唐军正在尸体上搜搜捡捡么?

    他诸葛地现在就是个光杆儿国王,没钱,没大臣,只有这不过千余幸存下来却早就吓破了胆的兵卒……

    刘仁轨笑容很是深邃:“没事儿,总督府借给你,按时偿还利息就行了。陛下毋须担忧,咱们唐人说了支持您,那就一定支持到底,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仅可以借给你钱兴建新王城,亦会帮助您重组朝廷,任命文武大臣,甚至可以帮助林邑国训练军队!”

    诸葛地的笑容里头带着泪:“多谢总督阁下,唐人当真是林邑人的好朋友,这份恩情,林邑人定当世世代代铭记在心,这份友情,定当子子孙孙永不背弃……”

    修建王城的钱由你们出,这笔巨款恐怕没有一百年还不清,简直就是敲骨吸髓;重组朝廷文武大臣由你们认命,不是跟唐人亲近的商贾贵族,哪里可能有机会上位?居然连军队都要由你们训练……这训练完了那还是林邑国的军队么?

    诸葛地算是彻彻底底想明白了。

    唐人利用他跟伽独的贪欲狠狠的戏耍了他们一回,更出动大军屠杀了整个王城,彻底毁掉了林邑国的根基不说,还要利用一系列的手段达到永远操控林邑国使之成为大唐附庸之目的……

    眼下唐人虽然又是搭钱又是出力,却一劳永逸的将林邑国收至麾下。

    然而他却不知道,尚有一个“唐人三妻四妾皆可,土著只能娶一个”的奇葩政策等着他……

    *****

    宋平县。

    叛军彻底攻占了全城,李壮志舍弃县衙以及总管府衙门不用,而是将临时组建的衙署设在了古螺城。

    古螺城就在宋平县内,是七百年前瓯雒国安阳王修建的都城,唐朝交州总管府搬迁此地之后设立宋平县,重新筑城,将古螺城囊括在内。一百年前,万春国立国之时,便是将古螺城作为都城,这对李壮志这些万春国后裔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至于宋平县,哪怕因为大量唐人的涌入使得繁华富庶胜过以往百倍,在李壮志等人眼中也不屑一顾……

    叛军打着“光复万春国”的旗号顺风顺水,接连攻占了附近的几座县城,不少各地的豪强前来依附,其中便有本地土著黎、吴、陈等大姓。这些土著没有多少土地,财富更是少得可怜,跟山里的猴子一般头脑平滑,可是生性凶蛮残暴,将之推上战场那就是最好的死士……

    李壮志没理由不接纳。

    古螺城内,李壮志坐在上首,满面笑容的对黎吾清说道:“安南是安南人的安南,唐军纵然剽悍,可是在咱们的地头,却也不能恣意妄为。一百年前,先贤为了反抗中原王朝的残暴统治揭竿而起,建立了万春国,现在,吾等亦应当为了万千安南百姓之福祉,反抗唐人的压迫!吾家虽是汉人,但居住安南已有十数代,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贤弟你更是本地土著,咱们应当携起手来与唐人作战,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万春国尚未正式复辟,他亦未登基为王,但是叛军内部都将他视为国王不二之人选,除他之外,尚有何人拥有他的威望和实力?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描述了自己当家做主的美好前景,不过黎吾清显然并不重视这个……

    “李先生,在下率领族中儿郎响应起义,乃是因为尊重您老人家的人品,甘为驱策。说实话,咱们土著苦日子过得太久,现在有您带着我们拼一把,刀头舔血又算得了什么?咱们这些土著都是烂命一条,不怕死,只要死得其所。”

    你们汉人也好唐人也好,都是一个祖宗一个血脉,谁推翻了谁,谁又干掉了谁,跟我们这些土著半文钱关系都没有,我们只在乎跟着你能不能有肉吃?

    李壮志眼睛眯了眯,捋着白胡子笑了。

    谁说土著猴子各个愚顽不灵、痴傻孽呆来着?瞧瞧这个黎吾清就是个人才嘛,还懂得迂回暗示……

    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土著,这帮家伙就是野人,跟猴子一样,好吃懒做不事生产,跟勤劳精明的汉人格格不入。财富从来都不懂的依靠双手去获得,而只是琢磨着如何不劳而获,甚至去杀去抢。

    可是眼下复辟大业才是最要紧的,哪怕是这些土著猴子也要尽量拉拢,就算是送到战场当替死鬼也是好的……

    略一沉吟,李壮志便说道:“你我皆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何分你我,何分贵贱?万春国乃是安南人的天国,自然要一视同仁!只要尔等勇猛作战得到功勋,某定然下诏全国,准许土著担任官职,地位与汉人等同……”

    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大呼道:“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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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一侧的李万山在李青树、李壮志等人惊诧的目光中长身而起,断然道:“这些土著猴子乃是下贱之物,愚笨冥顽不知廉耻,连与汉人结亲的资格都没有,岂能与吾汉人地位等同?某第一个不同意!”

    李壮志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认为自己的尊严遭受了挑战。

    黎吾清则怒目圆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李万山一口咬死吞下肚去……这是我们土著的地盘,被你们汉人占据了几百上千年那也罢了,难道还要永远将我们视为你们的奴隶?

    简直可恶!

    李壮志忍着怒气,盯着李万山淡淡道:“大事当前,焉能婉拒土著投诚之心?唐军旋踵而至,吾等自应精诚团结护佑安南,若是这般非要分一个上下尊卑,还有谁能尽心戮力,共抗强敌?”

    李万山梗着脖子道:“土著不懂礼仪不知廉耻,自私贪婪愚昧狡诈,就算先生对他们推心置腹,一旦战事有变,这些土著猴子必然倒戈相向,反噬恩主!古往今来,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

    土著不识字、不读书,甚至不事生产,故而贫穷落魄,只能沦为汉人奴隶。

    偏偏这些人贪婪成性,瞅着汉人富庶便记恨如狂,认为只要杀掉汉人这些财富就成了他们的,就会从此过上犹如汉人一般富庶的生活,所以对汉人的仇恨可谓刻骨铭心。

    每当中原王朝政局动荡无暇他顾,这些土著便会趁机搞风搞雨,亦曾有过多次屠杀汉人的恶劣行径……

    一旁的李青树等人默然不语,任由李万山寸步不让的与李壮志争论。

    原本李壮志作为当年万春国君主李佛子的后裔,其家族势力便已经是在座各方之中最强大的,若是再任由土著猴子投靠过去成为其爪牙鹰犬,必将一家独大,往后利益分配之时,怕是无人可以与之抗衡。

    大家拎着脑袋跟着你玩命,难不成就只是贪图复辟万春国?

    撇家舍业的起兵反唐,到了最后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可不行……

    李壮志瞅瞅李万山桀骜不驯的模样,再看看在座之人尽皆一言不发任由李万山闹腾,人老成精,又岂会看不明白大家的心思?

    脸色愈发阴郁……

    不过他活了这么一把岁数,自然懂得收敛怒气克制情绪,苦口婆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吾等共同之敌人乃是大唐,必须团结所有力量,只要能够击溃即将前来的唐军,万春国便稳如泰山,皆是论功行赏,诸位皆是高官显爵。孰轻孰重,诸位相比能够掂量得清楚,又何必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李万山道:“你不是说吾等随你起兵,唐军不会派大军前来围剿?”

    李壮志气道:“老夫只是说唐朝不会派人大规模的军队前来,几时说过不会有军队前来围剿?大唐威震四夷,现在吾等复辟万春国,若是不闻不问,威仪何在?所以小股军队肯定是派来的,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可是唐军的战斗力尔等岂能不知?即便只是小股唐军,吾等应付起来亦是难如登天,每一份力量都要用到极致,方才能够击退唐军,开国立业!”

    李万山不服:“一群土著猴子而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帮得上咱们什么?咱们是汉人,成败只能靠自己!”

    李壮志大怒,拍案而起,怒叱道:“李万山,你还有没有规矩?现在是我说了算,你若是不同意,那就领着你的族人奴隶回家去!成大事者岂能没有海纳百川之心胸?竖子不足与谋!”

    李万山怒瞪回去,却终究没有做声,悻悻然撇开头。

    他的曾祖虽然是李佛子的外甥,也就是李壮志的舅舅,可毕竟已经隔了三代,亲情比不得老一辈。他们家在起事的一干豪强当中算是中下游实力,只是仗着祖辈的名望受到重视,现在若是惹恼了李壮志,说不得就干脆联合别人对他不利。

    更何况,退出叛军这件事情他是不会干的……

    李壮志是真的来了火气,这才刚刚起事,成败尚未得知,便有人不服从自己的领导屡次反驳,若是等到复辟成功以后,岂不是能够为了利益公然违抗自己的决定?

    我是万春国君主的后裔,任何事,我说了算!

    “此事就此决定,无论是土著亦或是胡商,只要诚心实意的加入我们,齐心戮力的对抗唐军,那就是我们的兄弟手足,就应当一视同仁!谁还反对?”

    他目光炯炯的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都纷纷回避。

    论实力,李壮志居首;论声望,这位更是李佛子的后人。安南这一亩三分地,出去李万山这等愣头青,还真就没几个人敢跟李壮志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对台,更何况正如李壮志所言,眼下正是齐心协力对抗唐军的时候,若是自己这边先窝里反,岂不是自掘坟墓?

    尽管大家心里其实都挺赞同李万山……

    李壮志见到众人尽皆服从,这才冷冷瞪了一眼李万山,张口欲言正事。

    一个兵卒匆匆跑进厅里,走到李庄志身前,将一封书信双手举起,疾声道:“启禀家主,林邑国的消息送来了!”

    “哦?”

    李壮志赶紧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了,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怎么样?”

    “是叛军赢了,还是勤王之师赢了?”

    “唐军是否出动大军?”

    众人急切询问。

    没办法,林邑国之叛乱虽然在百里之外,可是他们之所以敢起兵反唐,正是因为猜测林邑国的叛乱会牵扯住大唐水师在岘港的主力军队,无暇他顾,这才趁机起事。

    现在虽然起事顺利,占据了安南诸多城池,可是说到底仅仅只是个开头,唯有抵挡住唐军接下来的清剿,方才能够复辟成功。

    本以为林邑国的叛乱怎么也要拖延个十天半月,他们这边可以从容布置,征召更多的青壮加入军队抵抗唐军,却不想这才几天的功夫,林邑国的叛乱便平定了?

    李壮志面色难看,将书信递给最近的李青树,任其传阅,叹了口气道:“林邑国的叛乱已经平定。”

    “这么快?”

    尚未看过书信的几人纷纷惊讶。

    现在海上皆是唐军水师封锁,信息的传递只能通过陆路,宋平县距离岘港快马需要三天路程,这份信笺从岘港或者僧伽补罗城出发抵达此地,就说明三天前叛乱已然平息。

    “快?”

    李壮志苦笑一声,道:“伽独半夜做反攻入王宫,弑王篡位,勤王之师紧接着便杀入僧伽补罗城,与叛军激战。虽然两方伤亡惨重几乎阵亡殆尽,但是勤王之师在唐军的协助之下终于平息叛乱,伽独被唐军生擒。整个战事只是持续了一夜,因为战后唐军封锁了僧伽补罗城禁止消息流通,我们的人才在第三日送出这封书信。”

    限于交通条件,古时候信息的传递是非常滞后的,往往在一地事情发生后已经平定,另一地却刚刚接到消息……

    李青树看完信笺,递给李万山,叹息道:“僧伽补罗城彻底焚毁废弃,唐人将会帮助林邑国重建王城。而且,我们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到岘港,唐军水师整备军队,不日即将前来平叛……”

    虽然众人都知道唐军哪怕是碍于颜面也必然会前来平叛,可是谁也没想到首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大唐水师。

    众人默然……

    黎吾清瞅瞅众人难看的脸色,拍了拍胸脯,傲然道:“唐军有何了不起?更何况还是水师!唐军的骑兵或许或许还有几分能耐,水师到了陆地,那还不是等于没了牙的老虎?诸位放心,若是唐军水师来犯,某率领族中儿郎甘为先锋,将那些家伙撵回大海里去!”

    既然投靠汉人,那自然是要拿出一点投名状的。



    唐军水师在大海里的确所向无敌,可那在黎吾清看来多是仰仗战船之精良,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战船抬上岸?只要能够狠狠斩杀唐军水师,土著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到那个时候,李万山这些混账还敢不敢小瞧咱们?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可在座诸人却神情奇怪,望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傻子……

    你特么当真以为人家是水师,在陆地上就不行了?

    就你们这些土著猴子也敢在唐军面前叫嚣?

    真想提醒他一下,打听打听真蜡象兵是如何在唐军面前被屠戮殆尽的……

    不过提醒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李壮志还是李万山,人家土著猴子抢着要往前冲,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李青树咳嗽一声,道:“黎豪帅勇冠三军,麾下族中子弟亦是骁勇善战,届此危难之时,若是能够独当一面重创唐军,想来安南数县之百姓必然感激涕零诚信接纳,再不会出现排斥隔阂之事。”

    说着,他瞅了李万山一眼,眼神暗示。

    你小子别犯倔,人家凭实力当炮灰,你凭什么拒绝?

    李万山瞧不起土著猴子,却不代表不愿意见到土著猴子去送死,见了李青树的神色,便说道:“唐军强悍,谁知道这些土著是否甫一对阵便溃不成军?否是那般,不但未能达到狙击唐军之目的,反而会坏了吾等大事。”

    这就明显是激将之言辞了,偏偏黎吾清这个土著当中的聪明人还就吃这一套……

    “小将军这是在蔑视我部族勇士么?只要唐军来犯,某亲率族中儿郎迎头痛击,死战不退!”

    黎吾清瞪圆了眼睛,狠狠盯着李万山放出狠话,大抵李万山若是再出言讥讽,他就要单挑一场,让这小子领略一番他所谓的“土著猴子”的厉害!

    李万山仰天打个哈哈,不以为然道:“耍嘴皮子没用,到时候面对唐军,千万别尿裤子才行!”

    李壮志头痛万分,赶紧制止李万山:“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大敌当前自当团结一致,休要内起隔阂。”

    李万山便不再言语。

    李壮志道:“现在有了黎豪帅的加入,想必亦会有其他土著豪帅心向吾等,这使得吾等实力大增,再也不惧唐军!不过唐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还是应当小心布置防线,万万不可大意。”

    其余几人深以为然。

    黎吾清虽然带着土著加入,可这些猴子当一当炮灰还行,真要是指望他们面对唐军的时候取得什么样的战果,那才是自欺欺人……

    当即,众人聚在一处,开始商讨防线的布置。

    黎吾清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插的上话?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看不起我们土著?

    那行,等着唐军前来,吾当率领族中儿郎予以重击,杀得唐军片甲不留,让你们好好感受一下土著的威武强悍……

    *****

    僧伽补罗城已然成为一片废墟。

    在城西的一片谷地里掘出一个深深的大坑,每天都有兵卒用大板车将叛乱之夜死掉的兵卒和百姓尸体运到此处,丢进深坑之中,等到日落之时便覆盖一层泥土,结束一天的工作。

    等到翌日太阳升起,这些工作又会周而复始。

    只要四天之后,连续填满三个深坑,城内的尸体才纵欲搬运一空,只是空气之中依旧残留着难闻的气味儿……

    唐军将生石灰倾洒在城内杀菌消毒,然而所有人撤离。

    此刻的僧伽补罗城处处残垣断壁病菌滋生,仅仅是清空垃圾便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另起一座新城,所以只能放弃。

    这座昔日的林邑国王城,成为野狗孤狼的觅食之地……

    岘港城中,总督府。

    诸葛地看着站在堂上的几个神情谄媚的林邑人,眼角跳了跳,回首望着上座的刘仁轨。

    “总督阁下?这就是即将组建的朝廷大臣?”

    这些人全都是商贾,论起财富,大抵可以算是眼下林邑国最富有的一批人,但是说起治理国家……他们懂个屁呀!若说这些人除去商贾的身份尚有何共同之处,那就是都跟唐人来往密切……

    刘仁轨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淡淡问道:“国王陛下是担心他们不能好生治理国家?”

    诸葛地虽然不愿得罪刘仁轨,却也不得不承认。

    尽管现在林邑国的青壮折损十之七八,可毕竟方圆几百里的疆域仍在,靠着这些商贾哪里能够治理诺大一个国家?

    刘仁轨道:“这个无需陛下您操心,某早有对策。林邑国此次因为伽独叛乱一事遭受重创,作为友好邻邦,大唐自然要担负起支援林邑国重建之重任。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匹大唐官吏乘船前来林邑,协助陛下选好的大臣治理林邑国。”

    诸葛地叹了口气。

    让大唐的官吏协助这些亲近大唐的商贾治理林邑国?

    那还是林邑国么?

    唐人虽然口口声声并不吞并林邑,可是这等手段之下,是否吞并又有何区别?

    自己还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啊。

    然而还没完……

    刘仁轨继续说道:“林邑国百废待兴,重建之后岂能没有军队守卫疆土呢?所以,陛下可以修书一封向吾水师求助,届时,吾将抽调兵卒帮助林邑驻守边疆等等重要城市,一应军费开支,咱们商量一个标准出来,由林邑国负责就好。”

    诸葛地差点哭出来……

    这是连军队都不许林邑国拥有了么?

    只不过唐人这么干有点太过麻烦了吧?眼下林邑国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便大唐怎么切,直接派兵占据了就好,何必这般躲躲藏藏寻找无数借口?

    刘仁轨也暗自叹气,他倒是想干脆将林邑国并入大唐版图算球,可问题是朝中那些大佬不干……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国蛮,表疏不顺,请发兵讨击”。

    李二陛下表示不必大动干戈:“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朕今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但经历山险,士多瘴劳,苦我士兵疾疫,虽克剪此蛮,亦何所补?言语之间,何足介意?”

    说白了,心怀壮志的李二陛下看不上区区林邑国之地……

    这倒也可以理解。

    历史上林邑国数次被纳入中原王朝版图之内,可是每逢中原动荡,林邑国便屡屡反叛自立。毕竟距离中原山高地远,王朝强盛之时尚能兵锋威慑所向披靡,可是一旦王朝倾颓,便无力兼顾。

    因此在中原君臣看来,林邑之地有若鸡肋,虽然弃之可惜,却也食之无味,不要也罢……

    现在朝中大佬的意见均与李二陛下相同,全力备战高句丽就好了,林邑国烟瘴横行地远天高,随它去吧。

    哪怕房俊竭尽全力劝说,到底孤掌难鸣,就连老爹房玄龄都不支持他……

    而且因为有岘港前车之鉴,李二陛下唯恐房俊再玩一次“先斩后奏”的把戏,悍然出动水师将林邑国占领造成既定事实,所以多次警告房俊,绝对不允许占领林邑国。

    房俊没法,却又舍不得这一块丰饶之地,只得谋求他途……

    于是便有了协助林邑国“驻军”这么一个法子。

    大唐乃是天朝上国,现在藩属林邑国求到咱们头上了,总该不能无动于衷吧?

    那样做有失天朝威仪……

    诸葛地只能听着。

    形势比人强,自己这个国王都是依靠唐人的支持才坐上去的,哪里有反驳的底气?

    他只得说道:“林邑永感大唐之恩德,危难之际有大唐仗义襄助,实乃幸事。林邑人虽然贫穷,却非不知恩,若有何处能够帮助大唐,还望总督务必直言,林邑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反正被人家捏得死死的,何妨多说写好话?

    起码大家都愉快……

    刘仁轨挥挥手,道:“大唐与林邑一衣带水,仗义出手乃是必然,哪里又能挟恩图报?林邑此时苦难,吾大唐非但不能挟恩图报,还应加大力度支援,以彰显两国之深情厚谊。吾这里有一份在房侍郎指导之下拟定的援助清单,陛下且先看看,若是并无不妥之处,还请用玺颁诏,明令全国。”

    一听到这是房俊的主意,诸葛地眼皮子就一阵乱跳。

    他家伙能有什么好主意?

    软的硬的无所不用其极,岘港就是硬生生从范氏父子手里夺去的,最可恶的是鼓捣出的那个什么“治外法权”,直接将林邑人降了一等,使得唐人在林邑国成为人上人。

    那厮根本就是个活土匪呀……